策行三国 第688节

法正微微一笑。“荀令正道而行,身过留香,天下别无二人。在下闲居乡里,没有机会面见令君,不过听说过,而且很早。”他笑得更加热情,眼睛都细了两分。“家乡任司徒掾时有幸见过令君,对令君推崇备至,在世时多次对我提及令君风采。”

荀彧灵光一现,也笑了。“原来你是玄德先生的后人,失礼,失礼。”

他暗自责备自己心神不宁,法这个姓氏并不多见,又身在郿县,他应该想到是谁家的。法家是郿县大族,尤其是近几代的仕途很顺利,法雄曾为青州刺史、南郡太守,当时就号为名臣,其子法真学问非常好,是关西有名大儒,更精于人物品鉴。法雄任南郡太守时,法真去看他,从府吏中发现了胡广。至于法正的父亲法衍,更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法衍是袁隗的故吏,入仕的起点非常高,如果不是身逢乱世,三公九卿也是有可能的,但他的学问、名声都很一般。荀彧不太愿意提他,所以特意提及法真,以示尊敬。

但他随即就后悔了。法正虽然笑得很恭敬,但他的眼神却冷了两分,显然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

“令君来体察民情?”

“现在我是一介布衣,正为生计担忧,听说旱情严重,赶过来看看。刚才听你们说,你们打算去汉中?”荀彧看向另一个年轻人,笑着拱手施礼。“敢问足下大名。”

“郿县孟达,字子敬,见过令君。”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便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再无说话的打算。

法正说道:“关中这两天天灾人祸不断,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听说汉中稳定,我们想去那里避一避。”

荀彧苦笑。天灾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怀疑。人祸二字就很难说了,也许是指董卓等人,也许是指他。法正这句话说得不阴不阳,可没什么尊敬可言。这事怨不得法正——任何人都不会对轻视父亲的人报有好感——只怨自己一时疏忽,失言得罪了人,现在就算想挽回也迟了。况且法衍为人为官的确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让他刻意去奉承,他也做不到。

荀彧转换了一个话题,看向远处的南山。“斜谷道好走么?正常要走多久?”

“不知道啊,我也没走过。”法正幽幽地一口气,眼神黯然。“说起来也是运数,先大父第一次出远门是走武关道去南郡省亲,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出函谷道去洛阳出仕,我第一次出远门却是走斜谷道去汉中逃难。”

荀彧面红耳赤,非常尴尬,又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天下不安,乃执宰之过,法正这是暗讽他啊。玄德先生是大儒,道德文章冠于关西,怎么会有如此偏激的后人?

驾车的鲍出也沉下了脸,不动声色的使了个眼色,与两个侍从包抄了过来。只要荀彧一句话,他们就能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拿下。

见荀彧不悦,鲍出脸色又不善,法正笑笑,拱拱手,转身告辞。孟达也对荀彧拱了拱手,跟上法正。荀彧心情很低落,无心再看,上了车,向西而去。

法正回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脸色阴了下来。孟达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法正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随你一起去。”

“你也去?”孟达又惊又喜。

“这些关东人主政,我不会有出头之日的,不如去汉中碰碰运气。”

孟达回头看看荀彧的背影,想想刚才法正把荀彧噎得无言以对,不由得笑了一声,调侃道:“孝直,这件事吧,我得批评你两句。你和他还是有些渊源的,都是袁家故吏……”

法正立刻反击。“你也不差,只可惜你刚才不肯表明身份,否则他肯定会引你为同道。”

孟达嘿嘿笑道:“这话怎么说?”

法正斜睨了孟达一眼,嘴角微挑,忍着笑。“令尊靠一石葡萄酒得凉州刺史,他父亲凭一个女子成名,可不是同道?”

孟达恍然大悟,笑骂道:“法孝直,你太过份了。”随即又笑道:“怪不得你也要走,就你这尖酸的性子,那些老朽才看不上你呢。”

法正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

荀彧刚到驿舍门口,就看到了两匹骏马,一个骑士。骏马浑身是汗,沾满灰尘,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骑士站在一旁,也是满面疲倦,风尘仆仆。

荀彧心中不安。他认识这名骑士,他是钟繇的侍从。钟繇应该在长安,他怎么会赶到郿县来,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他正想着,钟繇大步流星地从驿舍里走了出来。他一身便装,窄袖短衣,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策马急行。看到荀彧,钟繇大喜,快步迎了上来。

“文若,我可找着你了。”

“元常,莫急,进去说话。”

“别进去了,没房间。我们连夜回长安,就坐你的车。”

荀彧很惊讶。“没房间?这驿舍这么忙?”

钟繇回头看了一眼,拉着荀彧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吩咐鲍出回长安,这才伸直了腿,打量着荀彧,浓眉紧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文若,你在想什么,居然没注意到门外的马蹄印?驿舍里住满了人,全是马腾、韩遂的部下,他们押送战马,以执行军务为由,将驿舍霸占了,不准其他人留宿。我有宫里的文书,算是给了一分面子,只是赶了出来,你现在是个白身,那些粗汉发起火来,打你一顿都是可能的。”

荀彧苦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钟繇很不高兴,责道:“你胡说什么呢?这只是暂时的。等那些老朽吃了苦头,陛下自然会重新起用你,你可要爱惜自己,不能像屈子一样自怨自艾。天下大乱,正是你我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消沉?”

荀彧摆摆手。“快说吧,长安出了什么事?”

“他们要罢免朱太尉,由黄琬接任太尉,驻兵洛阳。”

荀彧眉心一跳,心脏也跟着猛跳了两下,随即又平静下来。他向后靠在车壁上,出了一会儿神,淡淡地说道:“有何不好?守住潼关,看他们逐鹿中原就是了。”

第1092章 近虑远忧(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钟繇沉下了脸,眼神凌厉。他是真的生气了。他日夜兼程从长安赶来,可不是看荀彧怨天尤人的。如果荀彧真的放弃了,他没兴趣陪荀彧浪费时间。

荀彧感觉到了钟繇的愤怒,忽然笑了一声。“元常,你一路走来,看到旱情了吗?”

钟繇点点头,却没说话。他当然看到了旱情,麦子都快被干死了,如果再不下雨,今年肯定欠收,甚至会引发饥荒。

“关中如此,洛阳肯定也会受影响。黄琬此时出镇洛阳,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如何与孙氏父子决战,而是解决军粮。军无粮不行,他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根本无法出兵。勉强而行,只会遭致大败。”

钟繇眼神一闪,神情松弛了些许。“大旱之后,必有大疫,甚至可能会有蝗灾。若果真如此,山东州郡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发动大战。”

“是的,袁本初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他很快就会受到惩罚。”荀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愁。他耷拉着眼皮,抬起手,轻轻的捏着酸胀的眉心。“兖州、豫州都会受灾,但对双方的影响不同。孙策的重心已经转移到扬州,豫州的损失可以由扬州补充,不会伤及根本,而且三州互相接济,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可是袁本初则不同,他若从冀州调拨大量粮食支援兖州,冀州人是不会答应的。”

钟繇摇摇头。“袁谭战败被俘,现在的兖州刺史是曹昂,袁本初恐怕不会冒着犯众怒的接济兖州。”

“那明年或者后年,他想出兵时,兖州人还会支持他吗?”

钟繇倒吸一口冷气。他顿了半晌。“孙策会接济兖州吗?”

荀彧向后靠在车壁上,仰着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我也不知道是应该希望他怎么做。”

钟繇没吭声。他明白荀彧的意思,如果关东发生灾情,兖豫两州都会受到影响,袁绍不接济兖州,那兖州就只能指望孙策出手相助。孙策不出手,兖州将有大量百姓饿死。孙策出手,兖州民心就会倒向孙策。对朝廷来说,不管是哪一个结果,都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由袁绍出手接济。但钟繇也明白,别说袁绍本人能否看到这一点,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左右冀州世家的想法。

冀州世家不同意,袁绍就没有粮食可用。

两人相对沉默,气氛变得非常压抑,只听到马蹄声、车轮声和不时响起的清脆鞭响。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刺眼,钟繇的心情却一片阴暗。荀彧说守好潼关,恐怕不仅仅是放弃洛阳,看关东州郡逐鹿,也有闭关自守,阻止流民入关的打算。不过他想多了,如今逃难的流民有几个会来关中?他们大多向南,要么去荆州,要么去扬州,总之没几个人愿意西行入关,除了州郡使者,普通百姓的心里已经渐渐忘记了朝廷。

圣人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现在朝廷要食没食,要兵没兵,谁还会在乎他呢。

“若是如此,孙袁怕是要以河为界了。”钟繇突然笑了一声,充满苦涩。“孙策费了那么多心血才拿下山阳一隅,现在却可以不战而取整个兖州,真让人难以相信啊。”

“这只是可能而已,未必能成为现实。况且兖州大灾之后也荒残了,影响不大。没有足够的战马,他无法跨过大河。对了,你刚才说战马?”荀彧突然惊醒过来。“关中最近一直没有战事,不缺马,这么多战马是送到哪儿去的,豫州还是冀州?”

钟繇瞥了荀彧一眼。“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如果是送往冀州,需要从关中经过,从天子眼皮子底下经过吗?这些战马应该都是送到豫州的,数量不多,却都是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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