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665节

郭图问得很详细,从孙坚进入兖州开始问起,一直到曹昂最后撤出任城,退守东平,钜细靡遗,即使鲍勋准备充分,还是被问出一头细汗。好在陈宫有准备,亲自执笔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除了给袁绍的那一份外,还特地抄录了一个副本给郭图。鲍勋取出,递到郭图面前。郭图接过,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份清单,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将军报掖在袖子里,手指一勾,清单就从军报中抽了出来,动作纯熟无比。

第1055章 老之将至

袁绍沿着山道策马奔驰,华美的马鞭一次又一次的抽打着乌桓良驹,乌桓良驹昂头摆尾,四蹄生风,越跑越快,渐渐变成一道影子,在苍翠的山石和他碧绿的树叶间时隐时现。

沮授心急如焚。他知道袁绍此刻心情不好,但他更担心袁绍的安全。这里的山势虽然算不上崎岖,毕竟不是平地,如此狂奔,万一马失前蹄,袁绍受了伤,那麻烦就大了。

袁绍不年轻了,马上就是五十年的人,身体已经不如年轻人敏捷,受了伤,恢复起来也慢。

一想到这一点,沮授心中就更加不安。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袁绍将老,而他两个成年的儿子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刚刚战败被俘,剩下的袁熙才能只是中人,袁绍最喜欢的袁尚虽然聪明过人,但他太年幼了,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独当一面。如果袁绍此刻倒下,偌大的袁氏基业将无人继承。

沮授下意识的猛抽了两下坐骑,坐骑向前狂奔,转过一个路口时,险些因为速度过快冲到路边的沟里去。沮授吓出一身冷汗,虽然着急,还是明智的减慢了速度。他的骑术有限,在这种地方急驰太危险了。

心里很急,脚下却又不得不慢,沮授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他一边想一边赶路,繁茂的枝条不断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更加焦灼。正当他埋怨袁绍这是何苦时,眼前忽然一空,豁然开朗。

前面是一个山坡。袁绍驻马于坡顶,乌桓良驹四蹄稳健,鬃毛飞舞。袁绍高大的身躯端坐在马背上,神情坚毅,像一尊雕像,任凭山风吹起青色的大氅,岿然不动。

沮授莫名的松了一口气,轻踢马腹,走到袁绍身后。他看了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袁绍的马前就是悬岸,马蹄离崖壁只有尺余,只要战马稍微动一下,随时可能掉下去。

“主公,退后,这太危险了。”沮授连忙翻身下马,走到袁绍身边,紧紧的拽住马缰。乌桓良驹抬起前蹄,两块碎石滑了下去,发出细碎的响声,一路落入谷底。沮授听得心惊肉跳,脸色接连变了几变。

“公与,害怕了?”袁绍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略带调侃的浅笑。

“主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荷天下之重,怎么能如此冒险?速速随我回转,莫让诸君担心。”

袁绍也不说话,由着沮授牵着马小心翼翼的向后退。这匹乌桓骏马肩高六尺有余,雄骏之极,沮授中等身材,站在它旁边显然非常瘦弱,加上他对马性不太熟,要让这匹马向后退很不容易,急出一声冷汗。袁绍见了,哈哈大笑,用马鞭轻敲沮授的肩膀,示意他放手,手腕轻抖,乌桓马就顺从地向后退了两步,脱离了险境。

沮授长出一口气,掏出汗巾,擦去额头的汗珠。

“公与,我眼下的境遇就如这般。”袁绍用马鞭指指对面的大山。“看起来还没有遮蔽整个视野,但那只是隔得尚远的缘故,如果再往前走一段,我将被这座山拦住去路,连看天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沮授抬起头,看了袁绍一眼。袁绍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眉心蹙起两道浅浅的竖纹,双目微眯,眼神冷静中带着几分凌厉。他咀嚼了一番,转身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递给袁绍。

“主公,你将树叶放在眼前试试。”

袁绍接过树叶,却没有放在眼前,只是在手中轻轻捻动。过了片刻,他无声地笑了。“公与,孙策可不是一片树叶。我寄予厚望的儿子全力以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上次重伤,这次更是被俘……”

沮授直接打断了袁绍。“主公,袁兖州不是败给孙策一人,而是败给了孙氏父子。”

袁绍目光闪动,沉吟片刻,轻叹一声:“是啊,与孙坚相比,我这个父亲太不合格了。若是能及时出击,何至于此。显思落到如此境遇,都是我照顾不周。将来父子见面,我该如何面对他?”

“主公,兵凶战危,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不必自责太深。”

沮授说了几句场合话,却无深劝之意。他不知道袁绍的自责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他清楚,袁谭被俘已成定局,就算被孙策放回来也不会被袁绍付以重任了。这件事对袁绍来说喜忧参半,对河北人来说却是利大于弊。汝颍人大多支持袁谭,尤其是党魁何颙,他简直以袁谭的保护者自居,甚至不惜与袁绍闹翻。如果袁谭败了,汝颍人受到了重创,袁绍会更加倚重河北人。

袁绍没有叫上郭图,却让他来商议,便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作为一个谋士,他很清楚这种内部分裂破坏力极大,但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影响力有限,扭转不了局势,只能尽力弥补,不让这种分裂摧毁袁绍的大业。

袁谭被俘,这是一个好机会,汝颍人没有了拥护的目标,对抗会有所减弱。如果运筹得当,也许能将这些智士捏合到一起,众志成城。从这个角度来说,袁谭被俘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公与,不管孙氏父子是一座山还是一片落叶,我们都必须面对。雨水增多,大河水涨,你说说看,我是该进,还是该退?”

沮授暗自皱眉。他听懂了袁绍的意思,他不想再战,他想撤退了。请他来问计,只是他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又或者担心别人以为他怯弱,看着袁谭被俘却不敢与孙策对阵,要由他进言,以示并非他勇气不足,而是形势所迫。

这不是袁绍的性格。与三年前界桥之战时的袁绍相比,眼前这个袁绍多了几分雍容,却少了那种面对险境拔剑而起的勇悍。难道他真的老了,仅仅几年时间,就迅速由中年迈入老年,就像这眼前的山峰,过了山顶就一落千丈?

“主公,不如我们去登山吧。”沮授指着前面的山峰。“我听说最美的景色总在山顶,到了山顶,一览无余,心境会完全不同。现在我们只差几步,虽然辛苦,却也值得。”

袁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远处的山峰,沉吟片刻,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公与这么有兴趣,不如叫上元皓他们几个一起。春天到了,是该洗去一冬暮气,褉袚踏青,振奋一下人心了。”

第1056章 缓与急(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沮授越发不安,眉心紧锁。袁绍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接受,实际上是委婉地拒绝了。

三月是孟春,有上巳节褉袚的习俗,踏青、沐浴,振奋精神,开始新的一年,听起来的确不错。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袁谭与孙策大战一场,袁谭战败被俘,兖州人民浮动,这时候踏青褉袚,把袁谭战败当作晦气,洗洗就能洗去吗?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邀请袁绍登山的用意在于不畏眼前的艰难,以登临之势迎战孙策,跨过这道坎,而不是踏青消遣,安慰自己,图个好兆头这么简单。

沮授反复权衡,明知袁绍可能会不高兴,他还是要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算袁绍发怒,也不会受别人影响,他还有机会说服袁绍。

“主公,袁兖州尽起兖州之众,先战孙坚,再战孙策,反复交锋,虽然功亏一篑,但孙氏父子也损失惨重,士马疲惫,正是可一鼓而下之时,若是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袁绍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公与,细细说来。”

“喏。”沮授拱拱手,躬身道:“臣闻,孙策本是兴师豫章,欲与周瑜并力击刘繇,奈何刘和率骑兵入豫州,豫州百姓群起响应,孙策不得不弃豫章,渡江北上,并转战徐州。为截断刘和北上之路,他不得不抛下步卒主力,率亲卫骑步转战东海。孙坚在昌邑战败,孙策又驰援昌邑,直到不久前在任城被困,他倚仗的一直是亲卫骑。”

袁绍眼神微闪,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孙策渡江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孙策的骑兵一直没能得到休整。春天马瘦,更何况是连续作战,孙策的战马损失一定会非常大,而这偏偏是孙策的短板,在短时间内很难得到补充。也就是说,孙策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最锋的矛已经折断,战力大损。

孙策有不亚于公孙瓒的将骑能力,将骑兵的速度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没有公孙瓒的战马资源,无法及时补充战马。没有了战马,也就没有了骑兵,孙策很难再现如此耀眼的战绩。

见袁绍颜色稍缓,沮授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孙策损失的不仅是骑兵,还有步卒。他出身寒微,不得士庶之心,所以兵力一直不多。征服吴会,他也不过招募了一万余人。这次袁兖州集结六万乌合之众,与孙策缠斗月余,双方的损失都不小。即使保守估计,孙策的兵力损失也在万人以上,已经难以为继,否则他不会不取昌邑、东平,只占据了任城便罢兵。以臣计,他最初的计划应该是取东平、昌邑、定陶,将战线推至钜野泽一带。只是因为袁兖州的力战,未能如愿。”

袁绍跳下马,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吹去浮灰,拍了拍。

“公与,坐。”

“喏。”沮授在袁绍对面坐下,接着说道:“孙坚轻侠,匹夫之勇不足畏,孙策却少年老成,颇有手段,夺南阳,定豫州,平江东,连战连捷,前后与他相敌者数人,唯袁兖州堪为敌手,浚仪之战不分胜负,山阳之战看似惜败,其实两败俱伤。此时雷霆一击,不仅山阳可复,豫州亦唾手可得,大江以北可定。若是错过战机,则豫州人必以为其父子足与主公相抗,不得不屈服。贾诩、陶谦、公孙瓒之徒群起而攻,则主公不得安宁矣。届时荆豫扬三州之民附于内,辽东、陇西之马来于外,用不了半年,孙策就能恢复元气。”

袁绍的眼神缩了起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屏住片刻,又慢慢的吐了出来。他握紧了拳头,轻轻敲击着大腿。沮授说得有理,大战之后,孙策精疲力尽,可一战而定。等上半年,孙策缓过气来,他却陷入四面包围之中,还能不能腾出手来与孙策决战都是一个问题。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袁绍很心动,但他还有一丝犹豫。“公与,你去过兖州吗?”

沮授摇摇头。“主公若是亲征,我愿随主公同行,一览兖豫风光,亲眼见证主公摧枯拉朽。”

袁绍嘴角歪了歪,笑容从眼中一闪而过,不失矜持。如果真如沮授所说,摧枯拉朽般的击溃孙策,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体验。不过他要保持冷静,不能被沮授描绘的美好前景扰乱了心神。未算胜,先算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袁谭的能力,他还是清楚的,在兵力优势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袁谭被孙策击败,而且被俘,足以说明孙策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战胜了固然荣耀,万一战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与冀州相比,兖豫之地没什么山,但水道纵横,春夏之际雨水增多,很多秋冬可以走的地方现在都会变成令人生畏的沼泽,对骑兵非常不利。春夏出师,马匹羸弱,对骑兵的影响很大。孙策没什么骑兵,以步卒为主,其主力又是江南人,习惯了这种天气,据城而守,没什么问题,可冀州人却未必能适应,我军的优势也无从发挥,此消彼涨,双方战力的差距可能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大。”

沮授刚想说,袁绍抬起手,示意沮授不要着急。“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大河水盛,南人操舟,北人乘马,如果孙策派水师入河,截断我军粮道,奈何?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贸然渡河作战,一旦后路被截,公孙瓒必然趁虚发难,我担心拿不下兖豫,却可能失去冀州啊。”

沮授站了起来,深施一礼。“主公深明兵事,谨慎持重,臣佩服。但凡事皆有主次之分,战机难得,若是错过,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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