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505节

“好,我去豫章。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商议。”

“不,去豫章。”许劭紧紧拽住刘繇。“避实就虚,去豫章,攻庐江、九江,程普、吴景中人,不是使君对手。”许劭说完,手中一松,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刘繇眉梢一颤。他站着没动,转了转眼珠,觉得许劭虽然喝醉了,却有些道理。他的任务并不是一定要夺取扬州,而是要让孙策不能从容部署,在实力不如孙策,不能正面决战的情况下,当然应该避实就虚。孙策善战,可是程普、吴景没这么强啊,如果能从豫章突入江北,孙策岂能安坐不动?

“许子将,看来你还是应该多喝一点酒。”刘繇仰头大笑,背着手,大步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大帐,他拿来地图,一边看一边喝酒,越看越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便推开酒食,铺开笔墨,给袁绍写了一封信。他去豫章,必然要和高干共事,需要给袁绍一个消息。

——

关中。

荀彧眉头紧锁,拿起案上的书信又看了一遍,轻轻地放下了,用两根指头压着,推到杨彪面前。

杨彪将信收了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荀彧。信是杨修写来的,时间是半个月前,孙策刚刚击败许贡。许贡败得很快,败得很惨,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但这不是杨彪担心的问题,在胜负未分之前,吴郡世家就倒向了孙策,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吴郡世家倒向孙策,许贡还能不败吗?

“文若,我怎么觉得让孙策去会稽是放虎归山啊。这才几天时间,丹阳、吴郡先后失手,整个扬州就剩下一个豫章了。如果当时豫章太守周术像周昕一样招惹了孙策,是不是豫章也没了?”

荀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周昕、许贡败得如此之快,的确让人惊讶。由此可见,经术之士可以治平,不能理乱,朝廷重振尚武之风不仅必要,而且要加快节奏。”

“你说什么?”杨彪愣住了,怀疑自己没听清。他觉得荀彧在装糊涂,他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怀疑荀彧让孙策去扬州的决定,而不是讨论尚武有没有必要。

“杨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荀彧很平静,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悲伤。“周氏兄弟并称会稽名士,许劭、许靖也是汝南名士,他们还是主持月旦评的评主,可是在孙策面前,他们兵败如山倒,一击即溃。”

杨彪哑口无言。

“再往前数,董卓乱政,山东州郡讨董,声势浩大,名士豪俊荟萃,可是敢与董卓一战的人有几个?一个名士也没有。能战而胜者,唯孙坚一人而已。名士们只知饮酒高会,粮尽而散,何尝有一战之能?”

杨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反复几次,才将心头的愤怒压制下去。荀彧的话很刺耳,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荀彧说的是事实。眼下是乱世,那些名士只能坐而论道,面对孙家父子,他们束手无策,一点用处也没有。

如果说有亮点,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那个叫太史慈的勇士,他袭击孙策虽然没有得手,却能在孙策的围堵之下脱身。也许荀彧说得对,对付孙策这样的人只能用勇士,名士是没有用的。

“比武大会可以办。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朝廷可以授以官职爵位,却未必能像孙策一样重用他们。孙策能让甘宁、祖郎这样的江盗、山贼独当一面,朝廷能做到吗?文若,孙策是武人,他有足够的信心控制这些武人,朝廷没有。万一选出的人桀骜不驯,不听朝廷号令,岂不又多一个孙策?”

荀彧沉默了良久。“如果再出一个孙策,那只能说大汉运数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杨彪很不高兴,沉声喝道:“文若,你怎么能这么说?”

荀彧站了起来,垂着双臂,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微微侧身看着杨彪。“杨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非常之功,当待非常之人。瞻前顾后,求全责备,只能坐以待毙。圣人曰立德立功立言,放眼天下,三者完备之人何曾一见。就连圣人也只能立德立言,未尝立功,杨公还能希望什么呢,等着天降圣人吗?”

杨彪哑口无言,看着荀彧穿上鞋,走了出去,没入夜色之中。

突然,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荀彧略显佝偻的消瘦背影。荀彧抬起头,看看天,一声轻叹,加快脚步走了。杨彪被闪电吓了一跳,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奔腾而来,在耳边炸响,他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廊下。

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片刻间就暴雨倾盆,院子里积满了一层浅浅的水,空气也凉了几分。

杨彪面色苍白,喃喃说道:“正月日食,二月惊雷,阴气盛而阳气衰,臣强而君弱,不祥之兆啊。”

第795章 君与臣

荀彧坐在车中,看着窗外不时亮起的闪电,听着轰隆隆的雷声和雨点打在车顶上的闷响,忽然笑了一声。

不用费什么心思,他已经猜到即将发生什么。正月时发生日食,就有人上书说是阴掩阳、臣迫主的天象。现在二月惊雷,进一步证明了那些指责,而且证据更加充足。帝出乎震,震位在东南,据说吴郡的太湖就叫震旦,而孙策就驻兵太湖,就算是没学过谶纬的人也能联想到。

再联想到东南有王者气的说法,这几乎就是事实了。

孙策会是帝吗?也许吧。不过最应该担心的不是天子,而是袁绍。袁绍一直以为天命在他,现在突然出来一个上天眷顾的人,他会怎么想?也许朝廷连挑拨都不需要了,他就得和孙策拼命。

荀彧撩起窗帘,看着车外的雨幕,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他抬起手,拍拍车壁。

“慢点走,多赏一会儿雨,也许到宫门口雨就停了。”

鲍出应了一声,缓缓拉住缰绳,两匹马缓缓的迈着步伐,向皇宫走去。说来也怪,这一路都是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马车离宫门还有五十步的时候突然不响雷了,也不闪电了,连雨都迅速小了,等鲍出勒住马,连一滴雨都没有了,只有地面的积水在流淌。乌云散去,一轮明月悬在天空,皎洁如玉盘。

“嘿,这可有点神了。”鲍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翻身下车,扶荀彧下车。“令君,你是不是精通易学,会算啊?”

荀彧忍俊不禁。“我荀家是家传易学,不过我学得不精。这只是运气,不过是好运。”

“的确是好运。”鲍出咧着笑,哈哈大笑。“跟着令君就有好运,我们可就托令君的福了。”

荀彧甩甩袖子,快步入宫。宫门口的卫士听他们说笑,不解其意,等荀彧进了宫,就拉住鲍出闲聊。鲍出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卫士们也惊讶不已,莫名的对荀彧多了几分敬畏。

荀彧入了宫,还没走到尚书台,钟繇就迎面赶了过来,告诉荀彧天子在等他。荀彧不敢怠慢,跟着钟繇向偏殿赶去,半路上把去司徒府的事说了一遍。

钟繇轻笑一声:“文若,还是孙策有先见之明,身边全是年轻人,没有一个四十岁以上的。”

荀彧转头看看钟繇,也忍不住笑了。钟繇说的当然是玩笑,但这玩笑却有些道理。孙策身边的确全是年轻人,年长一些的张昭、张纮被他留在了豫州、荆州,未尝不会有嫌他们守旧的可能。他不认识张昭,但他和张纮有过一次深谈,知道张纮虽然不像杨彪这么忠于朝廷,但他心里有朝廷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也有年轻人的坏处。”荀彧说道:“在战场上他们也许能人人争功,一往无前,为政却不是勇猛就够的。孙策身边人才不足,能理政的人更少,不得不起用陈到、蔡瑁为太守,看起来扬州六郡得其五,其实并不稳固。刘繇只是初到扬州,立足未稳,只要他能沉住气,耐心地与孙策周旋,未必没有反击的机会。”

钟繇点点头,顿了顿,又道:“那个太史慈可用,这人和孙策很相似,刘繇未必能用他。刘繇有虎气,但他毕竟与名士交往太多,难免沾染习气,过于重视出身。”

荀彧想了想,应了一声。两人来到殿下,天子站在廊下,伸出一只手等檐上滴下来的水。听到脚步声,他侧头看了一眼,甩了甩手,旁边的侍者递过丝帕让他擦手,天子却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什么。荀彧耳朵好,听得分明。天子说的正是“雷霆雨露,大道自然”八字,不禁松了一口气。

荀彧上前行礼,天子伸手托住,看看荀彧的肩头,有些惊讶。“令君没淋雨?”

荀彧把刚才的事说了一下,天子笑了,拍拍手掌。“好,好,吉人自有天相。令君是我大汉的吉人,连老天都是照顾一下的。”

荀彧连忙拱手。“陛下,这只是巧合罢了。”

“你不要紧张,我知道是巧合,可是会有愚夫愚妇信啊。有你这样的吉人辅佐,大汉也许能多几分运气,有什么不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荀彧笑了。“陛下能活学活用,达治道之本,这才是大汉真正的运气。”

“但愿如此吧。”天子说笑了两句,收起笑容。“不管怎么说,二月惊雷,在关中来说都是异相,会不会影响农时?屯田刚刚开始,如果影响了春耕,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荀彧连连点头。“陛下,臣会和司徒府、大司农做好预案。这几年关中灾异不断,气候的确有些反常,不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陛下不用太在意。”

天子想了想,说道:“这是你荀家先祖的名言吧?等等,我想想,应该是……《天论》,后面一句是‘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对吧?”

荀彧很惊讶。“陛下看了《荀子》?”

“是啊,最近在考虑儒法轻重,便找来看看。这书还真不容易找,费了好几天时间才找到,不过顺便将宫里藏书检视了一遍,大有收获,也算没有白辛苦。”

荀彧更惊讶。他虽然没什么时间读书,但他大概知道宫里有多少藏书,天子能在几天时间内检视一遍,看了《荀子》就能记得其中的词句,应景而言,就这份聪明劲就超过很多人。不过也很正常,先帝就很聪明,据说王美人也以聪慧得宠,他们生的儿子自然不会笨,不像弘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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