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466节

天子叹息良久。“刚才在殿下,杨公说到刘备时,你似乎有些不同意见?”

荀彧轻笑一声:“陛下,臣与刘备早就认识,对他略有了解,容臣为陛下解说一二。”他把刘备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有些情况是他自己了解的,有些情况则是戏志才安排的细作打听来的。他也好,戏志才也罢,以前还没怎么在意刘备这个人。后来刘备到了长安,他们才把他提升为重点关注目标。戏志才还特地安排人去涿郡了解刘备的背景,只是时间比较仓促,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但刘备到青州以后的事,他们了解得七七八八,特别是今年刘备几次反复,他们一清二楚。

听完之后,天子皱起了眉头。“这是个反复之人,岂能大用?杨公是不是被他蒙骗了,居然如此赏识他。”

“陛下,人有忠奸,才有长短,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用得好,能化害为利,用得不好,好人也会办坏事。刘备这种人留在朝廷是无法信任,让他出镇一方却足以搅动形势。”

天子扬扬眉,想了一会,无声地笑了起来。“没错,反正天下已经够乱了,再多个刘备也无妨。令君,你计划让他去哪里?”

“刘备志大才疏,不是孙策的对手,在孙策麾下几个月,被孙策支使得团团转,还夺走了关羽。可他性情坚忍,屡败屡战,且能向对手学习,在豫州数月,进步明显,练兵之法颇有章程。又擅伪饰,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仁人志士,他都能倾心结交。如果让他回幽州协助刘伯安(刘虞),应该不弱于公孙瓒,或许可以稳住幽州,让袁绍有所顾忌。”

天子点点头。“没错,得罪了袁绍,又被孙策排挤,他也只能回幽州了。有同窗之谊,又与背弃之恶,他和公孙瓒终究是貌合神离,无法共处。如此一来,他只有与刘虞合作才能站稳脚跟。”

“陛下对天下形势了然在胸,可喜可贺。”

“可惜孙策太精明了,要不然把他派到丹阳去也不错。”天子轻笑一声:“你觉得朱皓这个人选如何?”

“陛下说得有理。如果是刘备,让他去丹阳没什么问题,纵使不成,他也能保身。朱皓却不行。朱皓虽有才干,但性情坦荡,防人之心不密,与君子相交如鱼得水,与奸诡相处则易被祸。就算孙策看在朱公面上不杀他,袁绍也不能容他,朝廷不仅无法占据丹阳,反而白白损失一个干才。若是孙策一怒之下与朱公决裂,关东便有倾覆之势,朝廷将彻底退出关东,再也无法居中调度。眼下朝廷实力有限,只能坐视袁绍与孙策相争,以收渔翁之利,却不宜与任何一方发生直接冲突,引火烧身。”

天子听得很仔细,受益良多。荀彧的意见有些他已经想到了,却没有荀彧想得周全。袁绍固然不能容忍朱皓,孙策也不能,不管是谁出手,朱皓最后都难以幸免,朝廷白白损失一个人才,又对不起太尉朱儁。

“杨公忠介,只是心太急了。”

“陛下,杨公是社稷之臣,感激先帝,忧心国事,又不忍见百姓受苦,想早些结束这乱世,有些着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的,俗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汉积弊甚重,正如重病沉疴之人,不能用猛药,需得慢慢调养。”

天子笑了。“没错,我们有时间,不要急,也不能急。”

第728章 暗流

荀彧出了殿,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又停住了,转身走向郎官当值的庐舍。丁冲正在里面办公,见到荀彧,他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行礼。

荀彧拱了拱手。“侍中忙吗?”

丁冲迟疑了片刻,打量了荀彧两眼,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令君……有事?”

“不敢,有件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侍中的意见。”

“令君请坐。”丁冲很高兴。荀彧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有事向他请教,这太给面子了。他连忙招呼荀彧入座,又忙着倒水。“令君莫怪,陛下励行节俭,宫里各项开支都能减则减,我们这里只有白水。”

“无妨。”荀彧倒不讲究,接过丁冲倒来的水,呷了一口,捧在手里里捂着。他看看四周,叹了一口气。“国家艰难,诸君都受苦了。木炭是不是不太够,冷得很啊。”

丁冲哈哈一笑,连忙谦虚了几句,摆出一副君子固穷的模样。朝廷荷包不鼓,各种开支能省则省,从天子开始节俭,他们这些侍中、郎官当然也苦。怨气肯定是有的,但谁也不会摆在脸上,要不然难免会被人落下道德不高的口实,名声有亏。至于背地里怎么抱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能让荀彧看到他们的艰苦,这也是好事,说不定荀彧转头吩咐一下,他们的条件就能改善一些。尤其是年关将近,说不定能多分点年货什么的。

“前些天去孟德那儿,听他说你最近太忙,都见不着你了。是不是最近人手紧缺,连休沐都排不过来?”

丁冲眼神微闪,强笑道:“是啊,前段时间的确有点忙,也没时间过去。我正想着哪天去他营里看看呢,听他说最近练兵颇有成效,还得到了车骑将军的嘉奖呢。”

荀彧笑了起来。曹操最近名声渐显,他练兵练得好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军纪好,严禁扰民,抓住就重罚。其他诸部都不如他,不管是凉州兵还是并州兵,扰民的事常有发生。天子几次提起他,丁冲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不可能不知道。

有曹操为中介,又都是豫州人,荀彧和丁冲寒喧了几句闲话,聊了一些在长安的同乡、州里人的闲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荀彧话锋一转,说起了来意。“方才御前议事,幼阳也听到了,这丹阳太守的人选,你有什么高见?”

丁冲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荀彧肯定有事找他,说曹操、谈州里人的乡谊都不过是引子。他捧着热水,思索了片刻。“杨司徒不是推荐了朱文渊么,其父朱太尉是孙家父子的旧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是国事,不能全靠私谊。要说私谊,丁君与孙将军有恩,比朱文渊更合适。”

丁冲哈哈一笑,连连摇手。“令君说笑了,我不过传了几句话而已,谈不上什么情谊。”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丹阳沟通大江南北,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确需要一个通晓权变的人镇守。朱文渊有才干,性情通达,能与君子交,却不善与小人斗。他守丹阳的确不太合适。”

荀彧若有所思,却不表态。丁冲打量了他片刻,接着又说道:“况且朱太尉与孙家父子有君臣之谊,让朱文渊去丹阳,袁绍会疑心朝廷偏袒孙策,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

荀彧微微颌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有这个担心,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他抬起头,看着丁冲,面带微笑,话锋一转。“幼阳到宫里也有好几年了吧?”

丁冲脸上泛起微红,终于等到这句话了。虽然荀彧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荀彧希望他去丹阳做太守。他又不傻,丹阳是个漩涡,他才不想往里面跳呢,可荀彧主动来找他足以说明荀彧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这次不成,下次有外放机会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他。他故作镇静,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中平四年入宫,今年是第六年。才疏学浅,眼看天下大乱,陛下与令君为国事操劳,却不能分忧,真是惭愧。”

“哈哈,幼阳自谦了。”荀彧笑出声来,指指丁冲。“你这么说,怨气很重,我可承受不起啊。”他笑了两声,又恢复了平静,多了几分感伤。“以前董卓作乱,陛下年幼,若无幼阳等人护持,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今定都长安,朝野粗安,天子圣明,正是君臣并力,拨乱反正的时候,幼阳不可妄自菲薄。如果幼阳愿意去丹阳做个太守,我可以向司徒进言,请他考虑一下。”

丁冲连连摇手,坚辞不肯。荀彧惋惜不已。两人又说了一番形势,荀彧起身告辞。

丁冲将荀彧送到门外,看着荀彧出了宫,不由得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会哭的娃子有奶吃啊,乃公终于要出头了。天天闷在这宫里,守着个穷天子,都快成废物了。”

荀彧出了宫,就在宫门口租了一辆马车,来到钟繇的住所。钟繇正在书房里伏案抄写,见荀彧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荀彧一屁股坐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钟繇笑道:“文若,这是怎么了?”

“我刚从宫里来。”

“出了什么事?”

“元常,我问你,是谁在天子面前说我的家事?是不是丁冲?”

钟繇一愣。“你的家事?这话从何说起?”

荀彧把天子要他将家眷接到长安来,还想让他的儿子荀恽入宫伴读的事说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在天子面前提及家人,天子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绝不仅仅是关心这么简单。天子也许是想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可这个办法却是一个最不好的办法。他资历甚浅,主持变法的事已经引起不少非议,如果儿子进宫,甚至更进一步,与皇室有了姻亲关系,他就坐实了权臣之名,不被人弹劾才怪。

了解他家情况的人不少,但有机会在天子面前提及的人却不多,唐姬、钟繇都不会这么做,最可能的就是丁冲。

钟繇听完,恍然大悟。“很有可能就是他。宫里生活清苦,丁幼阳又是个贪财之人,一定是想谋求外放,到地方上刮取民脂民膏了。文若,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如今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全,读了那么多的书,最后还不如一个工匠,有意见的人可不仅是丁幼阳一人。你看,我正在给人写谀墓文呢,要不然过年连新衣都买不起。”

第729章 稻梁谋

荀彧接过钟繇递过来的文稿,半晌没说出话来。

空谈道义容易,但人都要吃饭的。他是孤身一人到长安,又在宫里做事,虽然俸禄发不全,但不会愁吃饭的事,区别只在于吃得好一点还是差一点。可是别人不行,有不少官员是拖家带口来的,他们要靠俸禄生活。本来俸禄发不全也能忍受,毕竟大家都不容易,有口吃的就行。现在朝廷变法,建了不少工坊,为了留住从南阳回来的工匠,朝廷不得不支付工匠们相当于县令长的俸禄,而且要全额支付,这对官员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堂堂官员不如一个工匠?

“元常,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我能理解。”钟繇苦笑着取回文稿,坐在案后,伸直了腿,虚握起拳头,轻轻敲着膝盖。“我苦日子过惯了,书法还说得过去,帮人写写碑文,还能赚点小钱,补贴家用。蔡伯喈不在长安,谀墓文的生意还可以。你看,我这儿还积了好几件呢,你有没有兴趣?”

钟繇递过来几张纸,荀彧没理钟繇。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没心思和钟繇开玩笑。

钟繇接着说道:“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就算他们自己能忍,回到家,听家里妇人抱怨不如邻家的工匠生活好,读书不如去做工,圣人书不如匠人艺,心里会怎么想?文若啊,变法是好事,可这么变下去,人心会崩坏的啊。”

荀彧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钟繇是他的挚友,变法的初衷和计划,钟繇基本都清楚。现在钟繇说出这番话来,他很意外。他能理解钟繇的心情,作为读书人,又做了官,发现自己生活不如一个匠人,心里肯定不好受。生活上的清苦加上心理上的失落,有怨言在所难免。可是钟繇说的话很重,用了人心崩坏这四个字,已经不是一般的抱怨了。他本来以为是丁冲一个人的事,想找个机会将丁冲外放,免得他在天子面前进谗言,现在看来,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孙策遇到过这样的麻烦吗?好像没有。这可能和他与读书人关系不好有关,刘巴、刘晔这样的人才都不愿意留在南阳,而是来了长安,这原本是好事,现在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不能解决这些人的生活问题,人才的优势将会变成负担,不仅无法推进变法,反而会产生障碍。当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变成洪水猛兽,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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