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393节

曹操明知丁冲心情不好,还是不得不问。“天子……又召荀令君问对了?”

丁冲点点头,没心情再说,甩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曹操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丁冲对他不满,丁夫人一直未能生育,他纳的卞氏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到长安不久又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如今丁夫人和曹昂留在兖州,他在长安,曹家两面下注,如果他这边胜了,他的爵位很可能会留给卞氏生的曹丕。丁冲疑心他抛弃了曹昂。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丁冲完全不讲理啊。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汉形将就木,袁绍改朝换代已成定局,曹昂跟着袁绍更有希望,他跟着朝廷才是死路一条。他自己选择了死路,将生路留给了儿子,丁冲却还是觉得他做得不对,这就没办法解释了。

曹操长吁短叹,正在郁闷,又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钟繇。钟繇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大嘴方颐,一部浓密的胡须又黑又亮,看起来就有庙堂之气。他比曹操高出一头,走到曹操面前,隔着三四步远就停住了,躬身行礼。

“钟繇见过将军。”

曹操连忙还礼。“元常兄,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多谢将军关心。”钟繇笑道:“将军在这里,是等候荀令君吗?”

“正是,刚刚听丁幼阳说,荀令君在天子面前问对?”

钟繇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天子这几日接连召荀令君问对,甚是隐秘,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令君让我常来宫门查看,如果看到你,就对你说一声,请你安心在营中等候,整顿兵马,一旦条件成熟,他会尽力促成你们出征。”

曹操会意,连连点头,向钟繇躬身施礼,却不立刻离开,拉着钟繇的手,亲昵地说道:“元常什么时候休沐,来营中坐坐。我听说你外甥郭援、郭武都是难得的勇士,如果不嫌弃,不如让他来助我一臂之力。”

钟繇笑了,只是笑得很苦涩。“将军,你说得太迟了,那两个竖子已经回乡去了。”

曹操很失望。“他去投孙策?”

“唉,谁让他们族兄郭嘉现在在孙策帐下听令呢,我这个舅舅没用,至今不过是个黄门侍郎,无法引他入仕,他只好去投他族兄了。”

曹操抬头看着钟繇身后的宫门,觉得更加灰败,暮气沉沉,不由得一声长叹。“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儒法之争,元常,我甚是担忧啊。”

钟繇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第604章 荀彧献计

简陋而整洁的大殿之上,天子居中而坐,不其侯、侍中伏完坐在左侧,荀彧坐在右侧。不知不觉之中,天子的身体已经调整了方向,正对着荀彧,双手按在大腿上,身体微微前倾,虚心受教。

伏完眉心微蹙,也盯着荀彧,不住的点头。接连几日问对,荀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刚刚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不仅容貌姣好,身带异香,而且言谈举止得当,既不失名士风度,又不给他倨傲之感,进退有礼,恰到好处。更重要是他有见识,说起史事不仅条目清晰,而且颇有创见,非俗儒可比。

荀家有子弟如此,岂能不兴,荀淑、荀爽后继有人啊,一连几代出现才俊正是家族兴旺的前奏。虽然荀彧的身上有阉党的血脉,可是不知内情的人又有几个能看得出来呢,何颙称其为王佐之才,所言不虚。他舍弃袁绍,从冀州来到长安,向天子效忠,大汉也许能够再次中兴?

天子年方十二,身材瘦小,看起来比同龄人孱弱得多,但他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一双眼睛很有神,明亮中带着远超实际年龄的沉稳,很好的掩饰住了心中的不安,却又流露出一点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让人心疼。

“令君所言,皆如金玉,令人茅塞顿开。还请令君解说当前形势,解天下万民于倒悬。”

荀彧点点头,端起案上的耳杯,呷了一口水,润润有些干的嗓子,同时整理一下思路。连续几日为天子解说史事,等的就是今天进言。能否成功,在此一举,容不得一点大意。天子虽然年幼,但聪慧过人,有着同龄人不具备的成熟。这让他很惊讶。他曾在宫里做过几个月的守宫令,听说过这位董侯,也知道先帝喜欢他,甚至为他取了一个“协”字作为名字,意思是说这个皇子和他像,有意传位于他。

当时荀彧没见过董侯,而且觉得天子是胡闹。若非如此,大将军何进也不至于铤而走险,闹出那么大的风波,导致朝政混乱。可是现在与天子谈了几天后,他忽然意识到先帝是对的。刘协的确和先帝很像,他做天子比少帝刘辩更合适。

也许这就是天意?中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不仅需要聪明才智,更需要坚忍的心性,就像光武帝一样,该勇时勇,该惧时惧,该忍时忍,才能克服困难,成就大业。刘辩虽然谈不上笨,但他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资质。先帝传位于刘协的想法无法通过正常方式实现,最后却由董卓来完成了。

“陛下以为,当前的形势和光武帝起兵时的形势相比如何?”

天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略胜一筹。”

“陛下以为,关中与汉中相比,又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所言甚是,如此,陛下又胜高皇帝一筹。高皇帝以沛公起兵,智不过萧何、曹参,武不过樊哙、夏侯婴,而对手则是六国之后,还有项梁、项羽叔侄这样的奇才,却能一统天下,肇立大汉四百年天下。光武帝不过一农夫,初次上阵时只能骑牛,刘縯被杀,他无力报仇,只能隐忍偷泣,最后却能剪除群雄,中兴大汉。如今陛下坐拥四百年积恩,八百里秦川,名臣志士无数,又有何事不可成?”

天子连连点头,示意荀彧继续。伏完在一旁听了,虽然并不完全同意荀彧的看法,觉得他有偷换概念的嫌疑,却也觉得他这些话很提气。当前的形势再难,还能比高皇帝、光武帝起兵的时候难吗?袁绍、孙家父子再强大,还能比当初的六国之后、项氏叔侄强大吗?困难是有,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克服。

“虽然,陛下却不可掉以轻心。大汉四百年,积恩甚泽,积弊也甚深,远比秦立天下十余年难返。秦亡之时,岭南尚有大军数十万,长城尚有精锐二十万,却不敌山东乌合之众,数年间土崩瓦解,最后连退守关中亦不可得。如今的大汉如久病之人,需细心调整,不可妄下虎狼之药,否则不仅不能治病救人,反而倒力促其死。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当有此心。”

天子轻叹道:“令君,朕这数年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只是愚钝,不知计将安出,还请令君教我。”

“臣斗胆,敢问陛下年岁几何?”

天子不解。“令君已然问过,朕年十有二。”

“那陛下可知高皇帝登基时年岁几何,光武皇帝登基时又年岁几何?”

天子眨眨眼睛,笑了。“令君所言甚是,比起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朕实在太年轻了。”

“陛下,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很多事就不必着急。高皇帝登基时五十有五,光武皇帝登基时也过了而立之年,陛下今年才十二,已经是天下之主,又有何可急?就算没有这天子之位,像高皇帝、光武皇帝一样白手起家,陛下也有充裕的时间,大可从容经营,缓缓图之。子婴不过秦一公子,因时而继位为帝,年过半百,尚能壮士断腕,去帝位,以秦王自居。陛下乃先帝血脉,又正当少年,富于春秋,居关中形胜之地,扼天下之背,又有何事不可?”

天子细长的眉梢轻挑,露出一丝疑惑。伏完也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插嘴道:“听令君此言,陛下当以关中为根基,不回洛阳了?洛阳才是京师,长安已然破败,钱粮难以供应,恐非长久之计。且群臣多为关东人,如迟迟不归,只怕有离散之忧。”

荀彧躬身道:“非不回,只是暂时不回。伏君,大汉曾经立都关中二百年,难道朝中就没有关东人吗?居洛阳一百六十余年,难道朝中就没有关西人吗?”

“这……”伏完语塞。

“陛下,长安残破是实情,但洛阳也非昔日之洛阳。臣自洛阳来,亲眼所见,洛阳的破败比起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尉朱公连勤王的钱粮都筹不出来,就算陛下回到洛阳又能如何?且论地利,洛阳虽有八关,犹是百战之地,远不如关中形胜。洛阳周边耕地也不及关中一半,与其急着回洛阳,不如暂时在长安,且耕且守,以观天下之变。此刘敬献与高皇帝之计,臣愿再献与陛下。京师者,天子所居也。天子在何处,何处便是京师。太平时,洛阳自可居。板荡时,长安更易守。愿陛下以社血稷为重,暂忍泉陵之思,暂以长安为都,以示天下正朔所在,安定人心。”

天子慢慢直起身体,只是目光闪烁,显然还有些疑惑。“那……西凉人的威胁怎么办?”

第605章 王佐之才

“陛下,西凉人只是疥癣之疾,并非心腹之患,解之甚易。董卓既灭,牛辅、董越等人苟延残喘,一心盼望朝庭赦免。陛下只需一纸诏书即可安抚。韩遂、马腾之辈所求不过富贵,陛下进其官爵,质任其子弟,再以皇甫嵩镇之,彼必不敢轻动。”

天子转头看看伏完,伏完思索着,缓缓点头,觉得荀彧所言有道理。董卓死了快一年了,牛辅等人在河东也没有轻举妄动,韩遂、马腾升官后也很安份,虽然还没有退出关中,可是只要不逼他们,应该不至于突然翻脸。

天子松了一口气,又道:“令君,那你说,什么才是心腹之患?”

“陛下的血脉。”

天子微怔,苍白的脸随即涨得通红,他看着荀彧的眼睛,不安的挪了挪身体。“朕乃先帝之子……”

“陛下,臣深知陛下是先帝的血脉,但对此有疑心者甚众,又有人从中蛊惑,朝廷却一直未有表示,坐视谣言散布,人心摇动,不知朝廷正朔所在,这才是朝廷心腹之患,陛下不可不察。”

天子不安的捏了捏手指。他现在最大的倚仗就是天子之位,最大的希望就是天下人犹有思汉之心,文臣武将中的忠臣烈士,如果他的血脉是个疑问,这个优势就荡然无存了。这并不是荀彧危言耸听,袁绍一直宣称他并非先帝子嗣,是董卓所立,所以才会有拥立刘虞为帝的计划。幸好刘虞忠于朝廷,严词拒绝,否则天下就有两个天子了,而他却是不得人心的那个。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可是朝中大臣却一直没人提醒他,更没有人去解决这个问题。

司徒王允想干什么?太尉朱儁在外作战,王允主掌朝政大权,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一直没解决这个问题,任凭袁绍造谣?我明白了,他和袁绍是同党,都曾经是何进的支持者,他们心目中的天子是兄长弘农王,而不是他,对这个危机,他乐见其成,袁绍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正是他希望的。

仅此一端,便可见荀彧忠诚,是真心实意为朝廷献计献策。

“依令君之见,该当如何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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