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383节

“什么?”

“我想知道府君为什么要读书。是为利禄,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你身为读书人,希望自己的学问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张昭很意外,盯着孙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将军问的不是学术,而是读书人的志向,可见这段时间又有进益,已入治道门径。昭虽学术不明,敢为将军解说一二。不少人读书是为了入仕,但真正的读书人却不会将利禄当成全部的目标,夫子当年周游天下,明知道德仁义不能行,却不肯屈从阿世,何也?他说得很清楚,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真正的读书人为的是仁,是义,是道,入仕不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而是要造福于人,有利于天下,不负平生所学。为了这个目标,才会有那么多人前仆而后继,甚至慷慨赴死。如果只是为了富贵,他们何至于此?他们熟知史事,学问渊博,不少人才兼文武,在朝能辅政,在边能御敌,如果肯趋炎附势,难道会不如那些浊流?”

孙策沉吟着,微微点头。所谓清流中的确有不少眼高手低的书生,比如孔融之流,可是能文能武的干才也不少,比如李膺,比如张奂,如果只是为了富贵,他们比任何人都强。但李膺与宦官不屈不挠的斗争,张奂被宦官所欺,不惜放弃封侯以示反抗。他们的做事方式也许太偏激,但他们的确有气节。

东汉士人有气节,这是后人公认的事,但是很可惜,这些气节像瓷器一样精美而易碎,在曹氏、司马氏——尤其是司马氏——的连番摧折后,这些美好的幻影纷纷破碎,读书人的理想破灭,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或是佯狂避世,或是装疯卖傻,形成了所谓的魏晋风度。

魏晋风度听起来很风光,其实背后全是血泪。

孙策不是读书人,也不怎么喜欢这些天真的读书人,但他也清楚,社会的进步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有文化的人,他要想扭转华夏文明的发展方向,或者想孙家天下长治久安,争霸天下只是第一步,改造读书人的思想才是重中之重,要不然就算他建立了孙家王朝也不过是一个霸主,和历史上的曹魏没什么区别,最终还会被世家翻盘。

“府君,如果我说我对夫子之道有不同意见,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狂妄?”

张昭微微一笑。“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将军所言只要有理,夫子都不会觉得你狂妄,更何况是我?将军对夫子之道有什么不同意见?”

“我觉得夫子对技术重视不够,动辄说什么奇技淫巧,这一点不如墨门。”

张昭笑了。“将军所言有两个疏漏:首先,儒门反对的奇技淫巧,而不是所有的技术。鼓励农桑的循吏即不是文法吏,也不是任性使气的墨门游侠,恰恰是服膺儒学的读书人。其次,儒门只是反对过度重视技术而忽视了道本,道门却是反对所有的机心,甚至连机槔这样的东西都不肯用。天下学问,虽说百家争鸣,但之前是非儒则墨,之后是非儒则道,如今墨门没落,道门退隐,岂是偶然?”

孙策扬扬眉。“没错,墨门没落,道门退隐,如今只有儒门兴盛,可是这只能说明儒门强于墨道,并不能说明儒门就完美无缺。如果抱残守缺,儒门迟早也将步墨门、道门后尘,成为帝王粉饰太平的工具,至于儒门汲汲以求的仁义和太平,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实现的可能。”

张昭脸上的笑容淡去,他抚着胡须,眼神微缩,一言不发。过了良久,他缓缓说道:“将军有何高见?”

孙策轻声笑道:“依我之见,儒门就和大汉一样,也到了革故鼎新的时候,要么浴火重生,要么归于尘土。”

第588章 再造儒门的第一步(罗格里奥打赏加更)

不管儒学后来如何发展,又被后人如何评价,从汉代起,儒学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就已经不可动摇,在吸纳了诸子百家的精华后,汉代儒学已经与春秋时的儒学相去甚远,但“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却得到了更大的发挥,甚至更加过火。

可惜这是最后的绝唱。当理想破灭,读书人的心态崩溃,在皇权的压迫下转向魏晋风度时,士人的脊梁骨就被掰弯了。从此之后,儒家不再有“皇帝不行就换一个”的豪迈,只剩下择主而侍的委屈求全,君权神圣不可侵犯,臣权却一降再降,最终成为君权的奴婢。

读书人是社会的精英,当一个社会的精英以奴婢自居时,这个社会不可能是积极向上的。相比较而言,最有担当的还是汉代读书人。也许是因为去古未远,也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被摧残得体无完肤,所以有着后世读书人难得的莽气。

但灾难已经降临,两次党锢——尤其是第二次党锢的扩大化,已经让党人感觉到了皇权的狰狞和翻脸无情,只是他们还不服,反而聚集在一起,向皇权发起更强烈的冲击。只不过他们不清楚,因为儒学先天的理想主义,他们注定不会成功,而被他们寄予重大希望的盟主袁绍此刻已经放弃了他们的理想,一心只想建立属于他的天下。

曹操、司马懿都是袁绍的继承者,只不过继承的方法不一样而已,一个偏左,一个偏右。

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恰恰相反,试图对儒学本身进行改革的勇者历代不乏其人,今古文之争有利益相争的影子,但其中也蕴含着改良儒学的思想倾向,古文学者试图用古文经的质朴来改变今文经繁琐、虚浮的风气,越来越多的人今古文兼修就有这个目的。

《左传》就是古文经,张昭本人就是一个潜在的改良者,只是他自己也未必认识到这一点。可是孙策清楚,与蔡邕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不同,张昭有着强烈的经世济用动机,他是个实践派,更关注儒学的命运。他来找张昭,就是相信张昭本身有改革的倾向,有可能接受他的想法。

果然,涉及到儒门的命运,张昭不敢掉以轻心,态度也非常诚恳。身为儒门中人,他绝不希望儒门会像道门一样成为在野的学问,更不希望儒门像墨门一样消亡。比起他个人的生死荣辱,这个问题更重要。

“将军但请直言。”

孙策却不肯说,笑着摇摇头。“府君,这个问题关系到儒门的未来,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也不是写几篇文章就能轻易完成。我觉得,从儒学成为一门学问的那一刻起,儒学就有先天不足,董仲舒上天人三策,看似综合百家精华,融为一炉,其实也把诸家固有的弊端吸纳了进来。再加上这几百年的穿凿附会,连自圆其说都成了问题。就像一口青铜剑,质量本不如钢铁,又镶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入了不少杂质,如果不下狠心回炉重炼,不管怎么修补都无法与新制的刀剑相提并论。”

张昭有些不耐烦了。“将军不必迂回,就算再难也要去做,就算再远,这第一步总不过六尺。”

孙策笑笑。“府君觉得,我与家父相比,是青出于蓝,还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张昭闭上了嘴巴。他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儒门将孔子推上了圣人的尊崇地位,再自负的读书人也不敢说自己能超过孔子,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被称为举一知十,他也不敢说自己超过了孔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就是他对孔子表示崇拜的话。这也导致了一个后果,任何人解释儒门经典都不能与孔子的话相违背,他们一生注经,不敢出藩篱一步,后来又演变出师法、家法,不仅孔子不能违背,就连老师的解释也不能反对,否则就会遭人鄙视,形如背叛。

听孙策这意思,他不仅反对师法、家法,而且要反对孔子,他要青出于蓝,不愿亦步亦趋。

只是这样一样,儒门还是儒门吗?

“将军……很自信,这当然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也会变成自负。”张昭并不因为孙策是主君就给他面子,直言不讳。“将军觉得已经青出于蓝了?”

“我现在是不是青出于蓝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我会以此为目标,勇猛精进,不会给自己自设限制。有朝一日,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超过先祖。”孙策微微一笑。“府君敢有这样的志向吗?”

张昭语噎。他的确没有孙策这么自负,不敢有向老师挑战的想法,更别说孔子了。

孙策站了起来。“府君,儒门有疾,你是讳疾忌医,看着儒门一步步的衰亡,还是正视现实,开膛剥腹,洗肠浣心,再造儒门?机会在你手中,还望府君三思。”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张奋在木学上很有天赋,三五年之内,我相信他就可以独立主持一座木学堂。”

张昭微怔,疑惑地看着孙策。“将军……是为他来说情的?”

“不,这件事不需要我来说情,我只是希望府君能以此为契机,重新思考儒门的未来。你刚才不是也说嘛,儒门反对的只是奇技淫巧,并不反对所有的技术。他现在帮我改造战船,算不上奇技淫巧吧?其实道术本来并不相背,很多人看不起术是因为他们不懂术,更不懂术背后隐藏的道。道何尝是虚无飘渺之物,百姓日用而不知,读书人却不能不知,府君,你说我说得对吗?”

张昭忍俊不禁。“将军好唇吻,有辩士之才,倒让我一时无言以对。将军能举一例言之吗?”

孙策笑了,歪着头看了张昭片刻。“我听说,善读书者,能于无疑处生疑。那府君日常生活中可有这样的细心?”

张昭摇头。“比如说?”

“比如说世间万物,不管抛得有多高都会落地,只是时间长短而已,为什么日月经行亿万年,却不会落地,甚至没有更近一些?又比如说露珠为什么会成为珠,而不是其他形状?为什么春夏常有东南风,而秋冬常有西北风?这样的问题随便一想就数不胜数,儒门讲天人感应,可是你们真的知道天吗?”

张昭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第589章 文武并用

思想改造从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张昭没有一口否决,已经超出孙策的预料。他想来想去,觉得可能还是自己对儒学成见太深,有意无意的把汉魏儒学当作了明清儒学。虽然都是儒学,区别还是很大的,这时候的儒学还没有固步自封,还能自我革新,对儒学的批判大多也是来自儒门内部。

有必要和张昭保持接触,加深了解。儒门需要革新,自己也有一些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需要革新。他之前一直觉得儒学保守,反对技术创新,听了张昭的话才知道汉儒并不完全排斥技术革新,他们反对的只是奇技淫巧,而被后世很多人推崇的道家更像反智主义。道门丧失统治哲学的地位不是因为儒门太强大,而是道门本来就不适合作为统治哲学,被后人称颂的黄老之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

孙策给张昭留下充裕的思考时间。他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代表,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给方向对了,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

孙策和张昭沟通了一些如何对付汝南世家的事。刘备没能完成任务,他需要另想办法,袁权与许氏兄弟的夫人进行沟通只是一方面,张昭身为汝南太守也要有所行动。孙策坦然的解释了自己的目的,与世家争斗,不仅仅是需要钱粮,虽然他现在的确需要大量的钱粮,但他考虑得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的生存。土地兼并是痼疾,不解决这个问题,社会矛盾不可能缓解,太平也必然是一句空话。

上升到道义高度,张昭非常理解孙策的决定,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恢复盐铁专卖。

汉代在很长时间内实行盐铁专卖。铁是农具、兵器的重要原料,也是生活必须品,盐更是一日不可离,盐、铁又需要大量人口的统一协作,不是一家一户能够解决的,控制了盐铁就是控制了财源。可是到东汉,因为豪强地主的实力坐大,铁专卖已经放开,盐还保持着专卖制度,却也受豪强影响,贩卖私盐的豪强更是大有人在,真正受影响的只是无权无势的小民。

要实行盐铁专卖,必须要以强有力的政府控制,特别是控制盐铁的来源,否则实行盐铁专卖就是一句空话。豫州没有盐矿,也没有大型铁矿,盐铁全靠外地输入,现在孙策控制着南阳铁官,又与麋竺联手,引海盐入豫州,拥有资源上的优势,在稳定了外部形势后,有恢复盐铁专卖的条件。

恢复盐铁专卖首先没有道义上的困难。这本来就是汉家制度,只是一时废弃或者松弛,现在非常时期,予以恢复,名正言顺。其次有重大利好。恢复铁专卖可以控制兵器泛滥,遏制私人部曲的实力,恢复盐专卖可以迫使豪强交出隐匿人口,符合儒家强干弱枝的观念。如果按照登计的人口发放食盐配额,普通小民不受影响,隐匿了大量人口的豪强却会面临巨大的缺口。最后当然是收入,控制了盐铁专卖,就是控制了一个稳定的财源,可以大大缓解当前的财政困局。

孙策大喜,觉得张昭这个办法可行。他倒不怎么看中盐铁专卖带来的税赋——官卖的结果必然是价高质次,随意加价——而是看中盐铁专卖能够迫使豪强交出隐匿人口。相比于盐铁带来的税赋,这些才是大宗收入。

“这个办法不错,可以先在汝南推行。不过一定要控制好,配额要严格控制,却不要随意加价。豪强们不在乎这点盐价,普通百姓却承受不起。”

张昭很满意。“将军仁厚发出天然,念念不忘小民,诚百姓之福也。我先与太府君诸曹商议一个详细的方案,再报与将军。试行一段时间后,如果效果好,再推行到其他郡国。”

“好,好。”孙策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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