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259节

荀彧掀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兄长,莫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无妄之灾。依我看,盟主虽然有心,一时半会却还不敢公诸于众。时机未到,妄言只会带来祸事。”

荀谌笑而不语。

荀彧把与刘备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荀谌摇摇头。“这么说,此人比公孙瓒还不成器。”

“倒也未必,公孙瓒刚而易折,刘备虽然骁勇,却有公孙瓒没有的坚韧。只是此人不好读书,野心大,不肯久居人下,行事草率而不计后果,大概还有一段弯路要走。又无驭下之能,就算机缘凑巧,一时成事,也很难长久。”

荀谌点头赞同。“三十而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用卷轴轻轻击打着手心,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文若,你还打算离开吗?”

荀彧神色平静。“我打算去长安看看。”

荀谌一声叹息。“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我择机向盟主进言便是。长安诸君在等他的回复,他也正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去长安。可是长安身在西凉人的包围之中,大战一触即发,你要千万小心。”

“多谢兄长。”荀彧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靠在车壁上,目光透过车窗,打量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面色平静,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

刘备终究没有听荀彧的建议,也没有听卢植的,他舍不得青州,更舍不得兖州。他开始频繁地与袁谭接触,很快就和袁谭相处融洽。

数日后,兖州传来消息。在与黄巾军的交战中,济北相鲍信战殁,黄巾形势复盛。与此同时,黑山军也派出于毒、苦酋率领大军接应,已经深入东郡,前锋到达东武阳一带。

兖州危急。

袁绍不敢大意,立即召集文武议事,最后决定让袁谭立刻赶往兖州。与此同时,他表刘备为东郡太守,让他与驻扎在酸枣的朱灵一起阻击黑山军。刘备如释重负,虽然失去了兖州刺史,却也不用和田楷面对面了。这让他的心理负担大大减轻。

出发之前,他收到一个消息:荀彧作为袁绍的使者,离开了邺城。

荀彧去驿馆拜访之后,刘备曾借着回访的名义多次拜见荀彧,想再次当面请教,却都被荀谌挡了驾。荀谌说,荀彧身体不佳,不宜见客。那时候他还以为是荀彧名士派头,要多请几次才行,现在他知道了,荀彧已经萌生去意,当时是向他发出邀请。他没接受,荀彧自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了。

和一个被称为王佐之才的名士失之交臂,刘备失落了很久,但他很快就将这些不快抛之脑后,热情高涨地与袁谭一起踏上征程,赶往东郡。

——

荀彧一路西行,小心的避开黄巾军,尽管如此,他还是多次遇险。好在他没什么随身财物,态度也配合,黄巾军也没为难他,总算是有惊无险。

半个月之后,他赶到了洛阳,求见太尉朱儁。在太尉府门外,他看到了一辆四轮马车。

朱儁身材高大,须发花白,多年的征战生涯让他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听说荀彧是荀爽的从子,他很客气,命人将荀彧引上大堂。在这里,荀彧见到了张纮。

张纮也是刚刚赶到洛阳。他奉孙策之命,赶来洛阳拜见朱儁,解说豫州的形势。不过他的任务很多,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首先,他巡视了三关,与李通进行交流。然后,他又在颍川停留了十几天,在庞山民的陪同下查看了几个县,了解情况。李通、庞山民都清楚,别看张纮只是一个长史,但他深得孙策信任,不能掉以轻心。

来到洛阳之后,朱儁对张纮依附孙策很是不解,但他无可奈何。即使他贵为太尉,他也不能勉强张纮的去留。不过,他倒是因此对孙策的印象有所改观,能让张纮倾心,至少说明孙策不是那么无赖。

通报姓名,张纮和荀彧都很意外。荀彧早就知道张纮的名字,袁绍身边的主簿陈琳就是广陵射阳人,与张纮同郡,时常说起张纮。陈琳以文章著称,但他常常自谦自己的文章不如张纮,自承他只是小巫,张纮才是大巫,为此袁绍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张纮的名字。袁绍本人也一清二楚。当初大将军何进辟除张纮不成,为此生气,还是他劝解的呢。他本人也派人去请过张纮,但没有任何回音。

荀彧心中隐隐不安,如果让袁绍知道张纮依附了孙策,袁绍的心情会怎么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张纮选择了孙策,是不是意味着袁绍在他眼中并非命世之主?

“张君从汝南来,可曾经过颍川?”荀彧躬身请教。

张纮笑道:“荀君是担心家人吧?你不是已经将家属搬到邺城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颍川前两年是遭了兵灾,被西凉兵祸害得不浅,不过这两年有孙将军父子镇守,已经恢复了太平。你不用担心,随时可以回家安居。愿仕愿隐,悉从其便。”

荀彧再拜。“多谢张君,虽然举家迁离,幸免于难,毕竟故土难离,且祖宗坟茔皆在,足行千里而心须臾难离。有孙将军父子守土安民,诚是鄙郡之福。彧资质丑陋,读书学文皆不足观,若能躬耕乡里,教一二儿童,传祖宗德业,心愿足矣。”

张纮大笑,对朱儁说道:“朱公,你不是一直想要求才吗?眼前就有一位。这位荀文若被何颙称为王佐之才,孙讨逆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朱公千万不要错过。”

朱儁抚着胡须,慢吞吞的说道:“既是王佐之才,那自然应该送去朝廷,辅佐天子,岂是人臣可以驱使的。荀文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荀彧面带微笑,再拜。

第392章 高手过招(醉爱哥基打赏加更)

张纮和荀彧没见过面,但互相之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仰慕已久。但传言毕竟是传言,不如真实的人面对面的坐着。就和高手过招一样,两人互相试探了两句,立刻知道对方是境界相当的对手,难得一见,而坐在尊位的朱儁虽然久经仕宦,德高望重,在这方面却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

别的不说,荀彧奉袁绍之命而来,却说愿意回家躬耕,教几个蒙童消遣,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首先,他要离开袁绍了;其次,他不会投奔孙策。剩下的选择还有什么呢?当然是朝廷。

朱儁一本正经地劝荀彧为朝廷效力,毫无疑问是多此一举。

在那一刹那间,张纮和荀彧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朱儁名重于实,拥重兵坐镇洛阳,恐怕难以善终。

荀彧说道:“张君谬赞,愧不敢当。何伯求不过是提携后进之辞,当不得真。若论才学,张君年轻时便闻名京师,那才是真正的王佐之才,彧望尘莫及。朱公,野有遗贤,宰相之过啊。”

朱儁深以为然,转向张纮。“子纲,我名微德浅,请不动你,可是天子在长安,你何不去长安辅佐天子,致天下太平?”

张纮笑笑。朱儁真是太天真了,难道听不出荀彧这是指责孙策有不臣之心吗?我是王佐之才,不就是说孙策有封王的野心吗?大汉有规定,异姓不得封王,这是给孙策上眼药呢。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怎么能让你肆意抹黑孙策。

“朱公有所不知,士林之中,善人伦品鉴者比比皆是,但无人能出符伟明、郭林宗之右,南阳何伯求虽然不能和符郭相提并论,但其见多识广,天下豪杰经眼者数不胜数,眼界也颇可观,非坐守家中、仅凭风闻者可比。当今之世,王佐之才有二:一是当年郭林宗所评之王子师,即当今司徒王公是也;一是朱公眼前之位,何伯求所评之荀文若是也。至于我,虽然小有聪明,读了些书,却从未得哪位名士品鉴,岂敢以王佐之才自居。得孙讨逆不弃,请为长史,已是战战兢兢,岂敢得陇望蜀耶。”

朱儁虽然官居太尉,名重天下,但他不是以学问入仕,而是以吏事入职,后来又以军功升迁,从心理上,他面对这些读书人时就没什么底气,听说是郭林宗和何伯求评鉴的王佐之才,哪敢有什么异议,连连点头,觉得张纮并非谦虚,虽是人才,却离王佐之才有一定距离,匡辅教导孙策倒也合适。

“孙伯符少年得意,学问根基不深,的确需要子纲这样的学者匡辅。”

荀彧也觉得有些棘手。这位张纮不愧是连陈琳都佩服的大巫,不仅文采好,辞锋也犀利。他当然不可能说何颙是胡说八道,何颙是天下都敬重的党人,一生帮助过的党人无数,他可以自承才浅,却不能说何颙眼拙,要不然就是对何颙不敬,而且会让其他被何颙点评过的人没面子。

他略作思索,决定不在王佐之才上纠缠下去。反正他已经决定去长安,而张纮也铁了心要辅佐孙策。就算他认定张纮是王佐之才,孙策有封王野心也是猜测,并不能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与其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不如说点有意义的东西。

“张君为孙讨逆长史,对孙讨逆南阳所行之事如何评价?”

张纮笑笑。荀彧是个聪明人,而且很务实,他这个问题既有辩驳的成份,又有讨论的意思,而且后者为重。他很可能想了解南阳新政的利弊,以备将来择善而从,并找到违背礼法的地方,对孙策进行攻讦。

“百闻不如一见,荀君既对南阳有兴趣,为何不去看一看?据我所知,河北虽然略有耳闻,但不外何伯求、辛佐治所传的只言片语,而且偏颇之处甚多。孙讨逆去年大破徐荣所部西凉军,本是守土安民之善举,传到河北却成了残忍好杀的暴行,无知小民竟用孙讨逆之名止小儿啼。文若在河北,想必有所耳闻吧?”

张纮沉下脸,哼了一声:“你们对四轮马车和新纸甘之如饴,却肆意诬蔑孙讨逆的名声,就不怕置何伯求、辛佐治于尴尬之地吗?”

荀彧的确很尴尬。何颙在南阳养病,辛毗托他庇身,在宛城收集消息,定期将信息送往邺城。南阳的新式马车、新纸都很受欢迎,邯郸淳、胡昭等人编写的古碑考证文章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但他们对孙策的印象却不好,即使荀彧没有见过孙策,也知道这些传言中有不少诬蔑之词。

何颙、辛毗最多有些偏见,绝不会故意诬蔑孙策,但传言总是有意无意的加剧,身为对手,袁绍抹黑孙策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这样一来,何颙、辛毗就成了谣言的始作俑者,将来传出去难免有碍名声。

但相比于尴尬,荀彧更不安。张纮对河北的情况很清楚啊,连孙策的名字被用作止小儿啼这样的小事都知道?由此可见,孙策已经把袁绍当成了重要对手。孙策在汝南风平浪静,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有,却在南阳大刀阔斧的变更制度,自然不是郭图等人以为的畏惧豫州世家,而是将重点放在荆州的战略决策。

换句话说,他已经在策划与袁绍的对抗。相比之下,袁绍却对孙策没有足够的重视,到目前为止还以为孙策不堪一击,刘备就能挡住,将来他亲率大军南下更是传檄而定。

如果不是知道荀攸也在南阳,辛毗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荀彧真想亲眼去南阳看一看。如果孙策真像他想的这么深谋远虑,那他不仅是袁绍之敌,更是朝廷之敌。他岂能掉以轻心。

“张君,据我所知,孙讨逆入主南阳之后,南阳豪杰举家出逃的不少,孙讨逆纵使不是西凉兵那样的残暴之辈,所行也不是什么德政。南阳是帝乡,就连天子都多加恩赐,如今孙讨逆驱逐豪杰,夺人田产,眼里还有朝廷的制度吗?”

朱儁的脸沉了下来。他对孙策意见最大的地方就是他变更制度。你一个小小的讨逆将军,连南阳太守都不是,凭什么在南阳乱来。如今天下多事,易动难安,你这么搞,眼里哪还有朝廷。如果眼里没有朝廷,你立的功越大,对朝廷的危害就越大,越要加以提防。

首节上一节259/187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