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84节

堂上只剩下周瑜。他张开口,正要说话,孙策抬手打断了他。“感谢的话不用说,我留下蔡先生,可不仅仅是为了你。”

周瑜说道:“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我。”

“这倒也是。公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蔡先生父女留在南阳吗?”

“除了著史,还有其他的目的?”

“是的。蔡先生著史,是总结前几百年的经验教训,是着眼于过去。还有一件事,我想着眼于未来。”

周瑜眉心微蹙,沉吟片刻。“你想移风易俗,让女子任事?”

孙策挑起大拇指。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简单,一点就通,而且能举一反三。孙家父子名声不好,愿意依附他们的人才有限,他那么诚恳,杜袭还是不肯留下,可以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处于缺人的窘境,必须对现有的人才充分利用。

女子就是一个潜藏的金矿。

后世人常说女子能顶半边天,女性已经是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汉代还没有做到这些。汉代女子的地位虽然比后世高很多,普通人家甚至已经实现女子当家作主,但出身好的贵族女子却没有出来做事的,最多只是贤内助。如果把这些人中的人才挑选出来做事,那也是一个不小的资源。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冯宛、秦罗等人,她们研究织机的进展一点也不差。但她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意义,甚至她们本人也只是当个消遣,并没有真心想把这事当成一个事业,像秦罗现在就一心一意侍候黄忠,准备为黄家传宗接代去了。如果冯宛再随冯方返乡,剩下张子夫一人,织机的研究随时可能停滞。

要移风易俗,蔡琰是个最好的标杆。论家世,她比冯宛等人强太多。论学问,她可以秒杀九成以上的男子。如果她肯抛头露面,出任公职,就算遇到一些困难也不会中途而废。

但这件事不能由他去说,蔡邕能不能答应?周瑜能不能答应?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一个是蔡琰的父亲,一个是蔡琰未来的丈夫,只有一个有不同意,孙策这个想法就会胎死腹中。他和周瑜先说,就是希望周瑜能出面说服蔡邕,然后再说服蔡琰。

周瑜明显有些犹豫,迟迟没有表态。

孙策没有逼他。他知道这件事不容易,否则也不会如此慎重。周瑜毕竟是世家子弟,世家的骄傲和矜持让他不太可能同意妻子抛头露面,与庸夫杂役共伍。虽说汉代没有男女大防这种观念,但男女有别还是根深蒂固的。

“我和蔡先生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你先不要和蔡先生商量。”孙策笑笑,以周瑜现在的态度去和蔡邕商量只会有一个结果。“你可以先和蔡夫人商量商量。”

“这……这怎么行?”

“如果这都不行,你就不要商量了。”孙策起身走到周瑜面前,按着他的肩膀,促狭的挤挤眼睛。“公瑾,你是怕她吧?怕说不过她,丢人现眼,还是怕她将来成就比你高,夫纲不振?”

“除了激将,还有没有新招?”周瑜挑挑眉,不屑一顾。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挺胸地走了。“嘿,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脸上有墨。”

孙策摸摸脸,看着指尖的墨迹,再次抬起眼皮时,周瑜已经不见了。他叹了一口气。

“有种你别跑这么快啊。”

第276章 一台戏(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木学堂后院,蔡琰站在那张宽大得不像话的木案旁,手指滑过木案光滑的漆面,脸上露出些许羡慕。

“这么大的书案,可以放好多书吧。”

“哈哈,岂止可以放好多书,在上面睡觉都行啊。”张子夫蹦了过来,扯扯蔡琰的袖子,让她看墙角的暖气铜管。“看到没有,这屋子的地板下面有好多这样的铜管,里面通的是热水,所以才不冷。那几天下雪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在这屋里睡,我最喜欢睡在这案上了,又大又宽敞,怎么滚也不会落地。”

“还不会落地,是谁半夜掉下来三回,还睡得头像小彘似的?”冯宛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蔡琰,连忙闭上嘴巴,上前见礼。“京兆冯宛,见过蔡家姊姊。”

蔡琰还礼,打量了冯宛一眼,抿嘴而笑。“想不到世间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倾国倾城了。”

冯宛赧然。“有色的女子屡见不鲜,像姊姊如此有才的却是极少。姊姊来得正好,秦姊姊一心做贤内助去了,我们正担心这织机的事要半途而废呢,有了姊姊,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织机?”蔡琰莫名其妙,好奇的眨着眼睛。

冯宛和张子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地笑了。她从家里溜出来,去找张子夫商量,结果张子夫不在家,说是去找蔡琰了。她又跑到蔡家,结果蔡邕父女都不在家。她无奈,跑到木学堂来找黄月英商量,却发现了张子夫的车,立刻明白张子夫和她一样,担心研制织机的事有困难,所以去找蔡琰帮助了。

冯宛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蔡琰却不以为然。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淡漠了几分。

“此乃微末技艺,匠师所为,诸位为何如此热心?”

冯宛一听,大感失望。张子夫有些不高兴,脱口反驳道:“蔡姊姊,话可不能这么说,姊姊是陈留人,陈留襄邑的织锦冠绝天下,名声可不比文学弱呢。”

蔡琰笑笑。“陈留襄邑的织锦的确有名,不过天下人说起陈留,远有伊尹,近有强项令,却没听说过一个织妇。子夫妹妹若想留名青史,与其研究织机不如研读经史。关中名家辈出,扶风班大家可是我最仰慕的人呢。以织锦著称的人,史书里倒是提过几个,奈何都没有名字,妹妹怕是会失望的。”

黄月英拎着水壶走了进来,腋下夹着几个茶杯。冯宛见了,连忙走过去接了,又取过水壶,嗅了一口香气,便笑道:“蔡姊姊,子夫妹妹,快来喝口析县菊潭水,消消火,润润嗓子,慢慢理论。”

黄月英抬起眼皮,打量了蔡琰片刻。“你便是蔡先生的独女蔡琰蔡昭姬?”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黄姑娘,不请自来,还请海涵。”

“没事,没事,我这人很好客的,她们经常来蹭吃蹭喝。”黄月英绕着蔡琰转了两圈,笑道:“姊姊,你说话真像蔡先生。”

蔡琰眨眨眼睛,不解其意。

“蔡姊姊,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不敢当。”

“衣与食,哪个更重要?”

蔡琰略作思索。“当然是食重要,汉书云: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孔子论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黄月英笑笑,又道:“那是生死重要,还是礼仪重要?”

蔡琰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当然是礼仪重要。诗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黄月英在案边坐了下来,气定神闲。“那就对了。耕织并称,耕地谋的是食,无食不过死。织布谋的是衣冠,衣冠却是礼仪所在。禽兽亦知觅食,唯人有衣冠,怎么反倒不重要了?”

蔡琰哑口无言。她重新打量着黄月英,越看越觉得新鲜。黄月英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这不仅可以从她屋里的陈设看得出来,也能从她的衣着看出来。黄月英素面朝天,连头发都是简单地打了两个髻,身边也没看到侍女,估计是她自己随便扎的。眉无黛,面无粉,唇无朱,反倒有一个大大的黑团,想来是墨迹。一身布衣,袖口也沾了不少墨汁。

她说话就像她的衣着一样,简单质朴,却直指要害,让人无法反驳。

见蔡琰被黄月英驳倒,冯宛和张子夫互相挤了挤眼睛,大觉解气。蔡琰未必是故意,但她有意无意间露出的傲气还是让她们非常不舒服,甚至抵销了对蔡邕的好感。

“再者,男耕妇织,男子耕地得食,女子织布得衣,我们花点心机钻研织机有何不妥?襄邑人但知有伊尹、董宣,那是因为他们有衣,禽兽知道伊尹、董宣吗?姊姊说史书上没有织锦之人的名字,我看未必,嫘祖发明蚕桑,不比伊尹有名?”

蔡琰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妹妹说得对,是我无知妄言,还请妹妹包涵。”她打量了黄月英片刻,抿嘴而笑。“妹妹名不虚传,果然是金不换呢。”

黄月英顿时面红耳赤,怒视着冯宛、张子夫,刚才的从容淡定一扫而空。冯宛眼珠一转,瞥了张子夫一眼。黄月英也看向了张子夫,起身欲抓,张子夫连忙躲到冯宛身后,连连求饶。

“妹妹,我可真不是故意的。”

几个人正笑闹着,一个木匠跑了过来,远远的站在中门处,大声说道:“夫人,蔡夫人在不在?周将军在外面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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