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529节

“长生儿啊……”关毅挣扎着坐了起来,捧着关羽的脸,未语泪先流。

他在卢奴城里,从孙策围城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担心关羽。因为关羽两天前刚刚经过卢奴,是最靠近卢奴的援兵。以他的性格,得知卢奴被围,肯定会回援。关毅一向对儿子有信心,觉得他有大将之才,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但这次情况不同,这次他要面对的是吴王孙策。

关毅在豫州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在襄阳借居数年,他对孙策的了解远远超过关羽。别的不说,与关羽相交莫逆的徐晃对孙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关毅离开襄阳之前,徐晃特地和他长谈了一次,希望他有机会能劝关羽投效孙策,不要跟着刘备一条道走到黑。刘备既不是孙策的对手,也不能尽关羽之才,关羽追随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关毅劝过关羽,但每次一开口就被关羽打断了。关羽别的都好说,对关毅百依百顺,唯独这个话不爱听。

延宕至今,关羽终于与孙策面对面,关毅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关羽的安危。孙策派人劝降,关靖下令投降,在两军交接防务的时候,孙策派人找到了他。得知关羽被俘,但三天时间只剩下一天,而关羽看不出一点悔改的表现时,他吓得腿都软了,这一路奔来,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抱着瘦了一圈的关羽,关毅放声大哭。

关羽心里也不是滋味,却不想让人看到他落泪。他将关毅引入帐中。看到那些没有动过的饭菜,关毅又落了泪。“长生啊,你是真想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关家绝后吗?”

“阿翁,士可杀,不可辱。”

“吴王何尝辱你?他只是希望你能悔过。圣人亦云:人谁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儿何过之有?”

“你……”眼看着又要陷入无何止,没结果的争论,关毅又急又气,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你有什么过?你……你顶撞老子,就是不孝!”

关羽低着头,一动不动。关毅气得说不出话来,老泪纵横。父子俩一提到这个话题,最后总是这个局面。对这个儿子,他也是没办法了。

“嗯咳!”帐外传来一声轻咳,刘晔的声音响起。“关公,我可以进来吗?”

关毅已经见过刘晔,进城与关靖洽谈的就是刘晔,告诉他关羽被俘的也是刘晔。听到刘晔的声音,关毅又升起一线希望。他听关靖说过,刘晔曾是天子的秘书令,足智多谋,也许他能说服关羽。

“请进,请进。”关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强扮出一副笑脸,将刘晔请了进来,又狠狠瞪了关羽一眼,让他客气点。关羽视而未见,连看都没看刘晔一眼。

刘晔也不介意,笑笑。“云长,你不服,对吧?”

关羽眼皮一挑,瞥了刘晔一眼,哼了一声。

“要不这样,你跟我说说,如果放你走,你打算怎么击败我军。如果说得有理,我就去见吴王,再放你一回,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你能……”

“有什么不能?”刘晔笑道:“吴王帐下大将很多,不缺你一个。你也看到的,仅义从步骑四将就没有一个不如云长的。其实这一次本不必以义从步骑迎战,中军任何一将,统万人,都可以击败云长,只是伤亡会略微大一些罢了。”

关羽眼角抽了抽,怒气勃然如猛虎。刘晔不为所动,笑眯眯地看着关羽。“说起来,你也是统兵多年的大将,并非初登战场的新丁,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个人的勇武之外,军械、训练、兵员、士气,你哪一项有胜算?”刘晔说着,指了指关羽面前的食案。“别的且不论,你的部下有这样的食物吗?”

关羽哑口无言。他知道孙策厚待士卒,伙食供应一直比其他人好。他被关了两天,帐外士卒一天吃两顿,每顿都有鱼或肉,虽然数量不是很多,却也令人惊奇吴国的物资供应之充裕。其他如军械、训练就更不用说了,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诚如刘晔所说,就算让他再战,就算孙策不亲自出战,只是派中军任何一将迎战,都可以击败他,只是伤亡多少的问题。万人规模的战事,胜负从来不取决于将领的勇猛与否,除非他能趁其不备,斩将夺旗。可是这种事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他曾经临阵斩将颜良、高览,对此最清楚不过。如果对方有了防备,阵而后战,斩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说别的,一次弓弩集射就能将你射成刺猬。

赤菟再快,还能快得过箭矢?

“没有吧?平心而论,对吴国来说,云长无足轻重,生死都没什么影响。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吴王不忍拂了太史子义、许仲康、典子固之请,最重要的是不想让你老父中年丧妻之后又老年丧子。可是如果你固执已见,就算吴王肯饶你,我也会力谏吴王杀你,以明军法。”

刘晔说完,站起身,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袖子。“云长,时日无多,你自己珍重吧。就算要死,你也应该死得明白一些,不要做个颟顸鬼。”说完,转身走了。关羽一动不动,脸色灰败,额头全是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关毅急了,起身追了出去。刘晔在远处等着他,笑着摆摆手,低声说道:“关公,云长勇武绝伦,当为大将,唯一短处在于自负。如今之计,只能让他三省吾身,才能除讹去误,迷途知返。正如造刀,不经千锤百炼,去除杂质,如何能削铁如泥?”

关毅如梦初醒,连连拱手致谢。

关羽在帐中枯坐,心中却潮起潮落,波涛汹涌。他反复咀嚼着刘晔的话,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他有什么好骄傲的呢?论武艺,太史慈,徐晃,张辽,许褚,典韦,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比比皆是,论用兵,比他强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再往深处想,他所谓的强里都有孙策的影子,战甲、战刀,就连他的武艺都受到破锋七杀的影响,没有了许褚、太史慈等人的切磋,他这几年的武艺就停滞不前。

曾经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仔细一想,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年逾不惑,一事无成,却还像一个无知少年似的自以为是,让老父伤心,让朋友担心,让他人耻笑。

刘备为什么不战而走?还不是对我没什么信心,不相信我能坚持到他来增援,所以才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邺城,放弃了中山,也放弃了我。对他而言,我从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又或者,他早就想放弃我了,正如当初他带着张飞离开豫州,奔赴长安,却将我留在豫州一般。

没错,他应该这么做。他为什么在豫州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我啊,萧县之战、小黄之战,哪一战不是因为我的鲁莽导致中计?

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关羽越想越羞愧,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如嗥,所有的骄傲都像春冰一样不断的崩解,化为泪水,沾湿了衣襟。

关毅跪坐在帐外,听着关羽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住地抹着眼泪。知子莫若父,听到这从所未有的哭声,他能感受关羽内心的痛苦,却也充满了希望,期待着关羽如同刘晔说的那样去除心中执念,在烈火中百炼成钢,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列祖列宗啊,你们帮帮长生吧。”关毅双手合什,喃喃祈祷。

第2255章 用与藏

卢奴城西南,十里长亭。

一辆平平无奇的四轮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拉车的马低着头啃路边的草,还有几匹马立在一旁,不时的打个喷鼻,刨刨地面,悠闲自在。几个侍者散在四边,衣着普通,只是眼神偶透凌厉。

一旁的土坡上,两个人影并肩而立。一个高大俊朗,英气勃勃,一个白面长须,风度翩翩,正是吴王孙策和青州名士华歆。

“先生此去,关山万重,一路辛苦。”

“无妨。”华歆微微一笑,充满自信。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中山国破,刘备、逢纪却逃了,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还要一路跟过去,原本是有些郁闷的,但孙策亲自来送他,让他所有的不快都化为动力,如果不是要保持风度,他恨不得长啸几声。“大王远征,军旅劳顿,都不觉得辛苦,我只是鼓唇摇舌,又有何累。”

孙策笑了。“先生这三寸舌,当得十万精兵。”他伸手一指天边的太行山。“山东已定,接下来仰攻山西,一战更比一战艰苦。如果没有先生为前锋,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天,孤一直在想,周灭商,秦灭六国,都是居高临下,顺势而击,如今孤逆势而行,不知几时才能平定天下。”

华歆扬扬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王,有光武故事在前,何忧之有?”

孙策转头看看华歆。“先生,只怕在很多人的眼里,孤非光武,而是王莽啊。”

华歆哈哈一笑。“俗人岂知大势,大王不必在意。”他转头看看孙策,又道:“说起来,光武定都洛阳时,年纪似乎也和大王相仿,基业却不如大王远甚。若有区别,只在于光武本是儒生,而大王出自将门,不过大王虽不读书,见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歆愚见,大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哈哈,有先生这句话,孤心里有底多了。”孙策拱拱手。“本该多与先生盘桓几日,奈何天色不早,先生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孤就不耽搁先生了。祝先生一路顺风。”

“多谢大王相送。”华歆向后退了一步,深施一礼,再拜,转身下了土坡,登上马车,关上车门,又拉开车窗,向孙策挥手致意。车夫扬起马鞭,轻轻一抖,马车起动,向西南轻驰而去。

孙策站在土坡上,看着华歆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官道上的烟柳之中,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了。华歆劝他效仿光武,看似一片好心,甚至有劝进的意思,但听话听音,华歆这句话背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或者说,那一层含义才是关键。

光武帝为什么能走得那么顺?因为他倚重豪强,重视儒术,而这两点都是他所不取的。他并非不知道这么做可以加快平定天下的速度,但那只是饮鸩止渴,换了一批豪强而已,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就算平定了天下,用不了多久,各种矛盾就会激化,说不定会更加严重。所以他宁愿慢一点,稳一点,哪怕暂时不进攻,也不会给豪强们翻盘的机会。

袁谭已经在路上,田丰、沮授很快就要见面,他要拿出一套方案来推行新政,消化冀州。华歆是书生,沮授、田丰可不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是无法得到他们支持的。他承诺五年之后冀州世家的财富只增不减,可不想到时候打脸,或者被迫让步。

孙策又站了一会,下了山坡,郭武、马超等人围了过来,拥着他上了马,向大营奔去。

——

关毅站在中军大帐前,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看一眼。留守帐的步练师请他到一旁的小帐里休息一下,他也不肯。看到孙策一行奔来,他连忙迎了上去。

孙策勒住坐骑,翻身下马,与关毅见礼。“关公,有事?”

关毅讪讪地“啊”了两声,神情中既有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孙策见状,忍着笑,一边命人去传全柔、陈到等人,一边引着关毅入帐。关毅有些拘谨,又舍不得推辞,半推半就的跟着孙策进了帐,分宾主落座,见孙策张罗着让人上茶点,与当年在豫州时一样热情,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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