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86节

陆康不屑一顾。“当然是儒门学问,道门不过附会而已,哪里懂得易之真义。”

“不然。”孙策摇摇头,想了想,转身一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一道清泉正顺着山坡流淌,哗哗有声。“譬如这水,在峰顶汇聚成泉,一方面受日光蒸腾而为汽,为云为霞,另一方面顺流而下,滋润草木,看似截然不同,其实都来自于那一洼清泉。异与同,不在于水,而在于人,在于人能看到哪一步,想到哪一步。若是见云是云,见水是水,那就是异。若见云不是云,见水不是水,那就是同。”

陆康抚着胡须,思索片刻。“臣虽不完全赞同大王之说,但也不得不承认大王说得有些道理。仅境界而论,已非臣所能及。”

严浮调虽没说话,却也下意识的点头赞同。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浮调承认学问不精,境界不高,不如大王远甚。但自觉问道之心尚诚,日夜警省,不敢疏忽,大王为何责浮调以欺师灭祖之罪?”

孙策收起笑容,斜睨了严浮调一眼,看得严浮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当真不知?”

“浮调……不知。”

“那我问你,佛陀本是王子,为何出家苦行?”

“为悟道。”

“苦行是不是悟道必须?”

严浮调迟疑不答。他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在传道和与人辩论的过程中,已经有很多人提及过这个问题。信了浮屠教,是不是一定要出家,是不是一定要苦行?佛陀以王子之尊出家,抛妻弃子,托钵行乞,是不是必须如此?这个问题不仅让很多对浮屠道经义感兴趣的人望而却步,也让很多持反对意见的人有了攻讦浮屠道的借口,陆康便是其中之一,刚刚就曾指责浮屠道无君无父,不合人伦。

对潜在信众的疑惑,这个比较好解答,不出家也可修习浮屠道,即所谓居士。居士这个词本是指处士,近似于隐士或者逸士,如今被浮屠道借用过来,指在家修习浮屠道的人。对那些想修浮屠道,求解脱,却又不能出家的人来说,做居士同样是一种选择。

至于无君无父,不合人伦,严浮调根本不屑一顾。浮屠道劝人向善,求的是大福报,是来生的解脱,不仅对自己有益,对君父同样有益,更甚于孝子忠臣。

但他不敢用同样的理由来反驳孙策。孙策刚刚表现出了对浮屠道的了解,已经远在他之上,说服他可比说服陆康等人难多了。如果一言不合,在吴国传道的事就泡汤了。

“是不是不太好回答?”孙策来回踱了两步。

严浮调老老实实的承认。“大王境界高明,浮调的确有所顾忌。个人荣辱事小,传道事大。”

“既然如此,不如我替你答了吧。苦行未必能悟道,但不苦行怕是悟不了道。何也?浮屠经义在空,在断舍离,放弃身外之物,甚至放弃肉身,直指本原。苦行是为了放弃那些不必要的牵挂,如果连身外之物都放不下,你还悟什么空?”

孙策在严浮调面前站定,又道:“你身边的弟子,是不是已经有人沉湎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置道心于脑后了?以佛陀之大智慧,都要终生苦行,你们何德何能,觉得自己毋须苦行就能解脱,得大福报?”

严浮调窘迫不已,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何止是他身边的人,他本人也不例外。对他来说,浮屠道首先是一种学问,他喜欢这种学问,并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他,却没有苦行求道的意思。

“你说,这是不是欺师灭祖?”

“这个……大王,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与佛陀相提并论,此生解脱,怕是无望,只能……”

“既然智慧不如佛陀,就更当勇猛精进,不能片刻放松。”孙策挥挥手。“你想传道,我不反对。有人愿意信奉浮屠道,我也不反对。求学问道,这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欺世盗名不行。你如果只是想研究浮屠道经义,做个居士,即日起可以译经讲学,但不得诱人奉道。如果你想奉浮屠道,那就请你按照佛陀故事,托钵行乞。你不能让人舍弃身外之物,自己却大肆聚敛,这不是传道,这是诈骗对不对?”

严浮调大惊失色。“大王,这……”

“我说得不对?”

严浮调张着嘴,瞪着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知道说服孙策会很难,却没想到孙策不反对他传道,却要求他们按照佛陀的故事行道,只能托钵行乞,做个苦行僧。

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

陆康看在眼里,喜形于色。“大王这也是为你们好。身心不二,方能行道,饱食终日,醉生梦死,如何行道?”

严浮调气苦,忍不住反驳道:“陆祭酒,你们儒门能依圣人故事吗?”

“能。”陆康不假思索,理直气壮。“我们儒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则天下,言行不一的伪君子为万人唾弃。邦有道则谷,邦无道则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面对义正辞严,侃侃而谈的陆康,严浮调第一次无言以对。这可真是要了命,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用孙策禁止浮屠道,连他自己都不会修习浮屠道,最多当个学问研究研究而已,行道就免了。

谁愿意安稳日子不过,托钵沿街行乞啊。

孙策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为人祈福求平安,是浮屠道的固有经义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佛陀是反对神通的。”

严浮调面红耳赤,欲言又止。

孙策心中明镜也似。佛教理论精深,逻辑严密,但佛教——至少这时候的佛教——还是以思辨为主,并不包括祈福这样的法术。这些都来自于道门,而且是来自道门里的原始巫术——道门本来就起源于民间,治病祈福、禳灾祛魅都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佛教的思辨只能吸引知识分子,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吸引力,后来为了扩大信众基础这才从道门那里学来了这些法术,比如超渡亡魂之类,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生意做得比道门还好。

严浮调只是开了个头,效果不错,一度还自以为得计,现在却被孙策抓住了把柄,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没有像佛陀一样苦行只是做得不够,那从道门那里偷学祈福法术就是做得太过了,欺师灭祖这个罪名想赖都赖不掉。

“浮调学术不精,口辩不给,不能应对,还请大王稍微宽限些时日,容浮调请同门前来为大王解说。”

见严浮调想口遁,孙策也不挽留。“我随时恭候,不过你涉嫌欺诈,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你接受诸家的财物要予以押扣。”

“我……”严浮调刚准备辩解,一看孙策脸色不对,想起自己答应吴夫人要为孙坚祈福求平安的事,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懊丧不已,早知是这个结果,他又何必费尽心机的来见孙策?这不是自找没趣么。孙策虽然没有禁止他传道,却比禁止更严重。

没有了那些财物,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

严浮调失魂落魄,怏怏的走了。陆康心情大好,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夜犹未尽。“大王,你真觉得这浮屠教义有可取之处?何不索性禁了,免留后患?”

“堵不如疏。”孙策摇头道:“信浮屠教的非富即贵,连我阿母都喜欢听这严浮调讲经,简单的禁止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大战在即,我不希望江东生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严浮调知难而退,或是出海求法,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大王要出战?”陆康收起了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孙策点了点头。“陆公,你是江东耆贤,德高望重,又久经仕宦,经验丰富。你说说看,眼下该如何平衡不同派系之间的关系?”

陆康没有立刻回答。陆逊省亲,他和陆逊深谈过几次,知道陆逊有功不赏,反而受罚,就是受派系之争所累。孙策的发展太快,麾下文武又过于年轻,缺少年长稳重之辈,重臣中年纪最大的张纮还没到五十岁,以前甚至没有过主管郡县事务的经验,这样一个人担任首相实际上是有些吃力的。

张纮能做成这样,已经超出陆康的预料。至于虞翻、郭嘉等人,包括孙策本人在内,聪明是毋庸置疑的,经验却普遍欠缺。在这种时候,向老臣请教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孙策亲自赶回吴县,不会只向他一个人请教,杨彪、黄琬等人都会受到他的垂询,首先来吴郡郡学,向他请教,也是表示对他个人的尊重,对吴郡世家的尊重,自然也是希望得到他和吴郡世家的支持。

甚至可以说,当着他的面驳斥严浮调也是其中一环。这说明孙策是清醒的,知道只有儒学能够治国。

“大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派系纷争,说到底争的还是私利。利不可无,无利不能存身。义亦不可或缺,不义则人自为利,一盘散沙,国将不国。”

孙策微微颌首。他现在的感触是越来越深,如果没有一个共同愿景,一个团体都很难壮大,更别说一个国家,一个文明了。为了去除儒学的弊端,解放读书人的思想,他公开否定天命,却没能建立一个代替天命的共同愿意,在解放思想的同时,也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乱。

还要不要放,放到什么程度,这是他最近考虑得最多的问题之一。

“利有大利小利,公利私利,近利远利,义亦如此。义利当相配,方能各得其所,否则难免顾此失彼。霸道之失,就在于重利轻义,王道之失,则在于重义轻利。大王欲行王道,分利于民,却又利重义轻,近乎霸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老臣之见,民之利不可夺,那就只能着眼于义,使民知义,知大义,义利重归于平衡,则霸道之失可免,王道可久。”

“如何才能民知义?”

“自然是教化。”陆康笑道:“德教本是圣人遗训,也是儒门所重,只不过以前失之迂阔,士人虽奉为圭臬,汲汲以求,王者却不以为然,或者虚应故事。难得大王英明,或许有机会大行于世。”

孙策打量着陆康。陆康虽须发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透着说不出的兴奋,一点也不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就是这样的老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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