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80节

“请刘君上来。”孙策吩咐贺达下去请刘晔,借着这个机会,他问道:“荀君如何看天命?”

荀彧打量着孙策,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臣觉得刘晔所言有些道理,大王虽不信天命,却背负着天命,当努力致王业,建太平,莫负上苍托付。”

孙策眉梢轻挑,多少有些意外。这时,刘晔跟着贺达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策,脸颊神经质的抽了两下。孙策一看就笑了,这副场景太眼熟了,前世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尤其以小学生为最,没想到刘晔也会如此。

孙策含笑看着刘晔,也不说话,任由刘晔盯着他看。刘晔梗着脖子,看了好半天,才缓缓收回眼神,露出几分迷茫。荀彧在一旁看着,双手拢在袖中,不知不觉的握紧。刘晔是他的旧日同僚,现在又是这副模样,推荐过来是不是合适,他心里也没底。

“看出什么没有?”孙策请荀彧、刘晔入座,问道。

刘晔歪着头,自顾出神,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晔非相士,看不出大王的命相。不过大王神充气完,肌肤温润有光,声有金声玉振之质,想必是养生得法,无隐疾可言。眼神虽略带忧郁,却不失清明,终究只是小事,不足以影响大局。所以,晔想不通所谓小厄究竟应在何处。”

孙策哑然失笑。“那你倒说说,这令孤忧郁的小事又会是什么事?”

“小事可就多了。”刘晔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恢复了几分从容。“往近处说,有万金坊的事。往远一点说,益州、冀州都有些麻烦。再往远处说,交州随时可能出现异变。再往远处说……”刘晔再次抬起眼皮,打量着孙策,一边的嘴角轻挑,有几分得意。“大王欲家天下,却又不信天命,何以服人?”

孙策眼神闪了两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最后一条的确是他最近在考虑的问题之一,没想到被刘晔一语道破。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身边的大臣、谋士也在考虑这件事,只是没有合适的解决方法之前,他们决定暂时搁置。反倒是刘晔这个半疯的高手不管不顾,当面直言。

过了一会儿,孙策笑了。他转头看向荀彧。“这个任务,我已经交给荀大夫了。我相信他能解决,所以毋须为此心忧。”

荀彧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吭声。

刘晔的脸又抽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几分焦躁。他纠结了一会,又道:“晔随荀君来,只有一事,确认大王是否受天之命。若大王能解晔心中之惑,晔感激不尽,死而无憾。”

孙策笑出声来,抬起手,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修剪光滑的指甲。“你是输得不服气吧?”

刘晔的脸接连抽了两下,从抿得紧紧的嘴唇中挤出一个字。“是。”

“我很愿意让你和叔同一样,死而无憾。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负有天命,也许有,也许没有,这要看你怎么说了。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

“大王怎么看?”

孙策被刘晔打断,有些恼怒。这疯子就是疯子,不可以常理计,毫无敬畏之心,句句直奔要害。你这让我怎么答?我也不知道啊。老天让我穿越过来,是偶然失误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他老人家为什么不选一个精通政治学,有执政经验的行家,非要挑我一个半吊子?如果是偶然失误,岂不是说所谓天命也就是开玩笑?

面对着刘哗咄咄逼人的目光,孙策考虑了半天,还是只能摊摊手。“不知道。”

“不知道?”刘晔长身而起,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还是不知道。”孙策笑出声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知道的,我读书少,对这些玄学思辨不太擅长。若是你想讨论一些天文地理,我倒是略知一二。人心难测,我知道的真不多,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刘晔盯着孙策看了半天,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孙策很坦然,他从孙策眼中看不出什么破绽。

荀彧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局面不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孙策也没表露出录用刘晔的意思,但孙策没有因刘晔的失礼而发怒,这还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孙策坐了起来。“刘氏宗室齐聚长安,总共有多少人,谁是魁首?”

荀彧和刘晔互相看了看。刘晔说道:“宗室之中,以陈王年长,又曾为陛下……先帝射师,威信最著,当是魁首。不过先帝好用年轻人,提拔了不少宗室到军中任职,手中有兵,陈王虽有号令,未必能让他们俯首听命。细细想来,宗室中不自量力的人很多,能一呼百应的人还真没有。”

孙策点点头。这个情况和杨修的分析一致。刘协的遗诏已经公布,但谁继位到现在还没有定,可见一斑。皇长子虽有遗诏,但过于年幼,无法执政,继位后必然形成外戚掌权的旧辙,而伏氏又是标准的关东世家,因此既得不到关东老臣的支持,也得不到关西新锐的支持,悬而未决。尽管杨修极力斡旋,还是未能如愿将大皇子推上帝位,掌控关中。

第2201章 大考

说起关中的事,刘晔明显从容自信了很多。

他自己就是宗室,又身居要职,深得先帝信任,在宗室中颇有影响,不少人都想走他的门路,所以对宗室的情况比较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据刘晔所知,天下宗室全算起来,人口大概有十万,在籍的有近万人。本朝从光武皇帝起,就加强了对宗室的控制,明章之后控制更严,不但沿用旧法,还制定了很多新的规矩。冲质之后,因大宗无嗣,只能选外藩子弟,外戚、权臣为贪图权势,常常弃长立幼,桓灵都是外藩出身,不遗余力的对有威胁的宗室进行打击,宗室的实力大不如前。

先帝在关中推行新政,引宗室入关中充实人口,并将宗室分散到朝堂和军中作职,希望发挥宗室的力量,众志成城,中兴大汉,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以凉州人为主的士家能够成为朝廷的根基,那些到军中任职的宗室功不可没。这些人大多少壮,有兵在手,自然不会对陈王那样的老臣唯命是从。先帝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放肆,现在就不好说了。

“群龙无首,不宜逼迫太紧,还是缓一缓,待其自乱。”刘晔露出一丝不屑。“虽说关中四塞,又有八百里秦川,可以自给自足,背靠凉州,不缺战马,可进可退,但关西民风粗野,不服教化,唯以武力称雄,若无外力,必然内讧频生,互相残杀。届时再取,自然如巨石压卵,势如破竹。”

孙策微微颌首。“依子扬之见,当先取何处?”

“自然是兖州、冀州。兖州与豫州接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冀州乃大州,户口百万,又有良田劲卒,若被刘备得之,必割据河北,后患无穷。”

“如何取?”

刘晔皱了皱眉。“大王欲速取,还是欲缓攻?”

“速取如何,缓攻又如何?”

“速取最简单,征发步骑二十万,南以步卒渡河,北以骑兵西进,中间以水师突入腹地,再联合太行诸贼,四面围攻,一年半载,必能平定冀州。只是损失会比较大。冀州豪强多,民风又剽悍,面对外敌,必群起反击。坚城难克,需长期围困,消耗必巨,杀戮必众。”

荀彧眼神微缩,欲言又止。孙策看得分明,却佯作不知,接着问道:“缓攻又如何?”

“速攻以兵,缓攻以势。四面围攻,围而不攻,迫使冀州时时自危,春不敢稼穑,秋不敢收割,商人不敢外出,不出数年,大王以王师征其城,王道诱其民,冀州将不战自溃。”

孙策搓着手指,沉吟片刻。“子扬以为何策为优?”

“速取。”

“哦?”

“速取虽消耗巨,杀戮众,好处也有,借作战屠戮世家,夺其产业,可免除后患。攻坚拔锐,可练精兵勇将,将来开拓四夷,自然得心应手。”

荀彧抚着胡须,咳嗽了一声。孙策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夫取何策?”

荀彧拱手道:“臣建议缓攻。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杀戮虽能取一时之效,却也伤元气。冀州世家虽有冥顽不灵之辈,岂无明于事理之人?只不过消息不通,不辨真伪,固而一时迟疑。大王或以虎狼之师征之,行杀戮之事,与秦灭六国何异?王道若水,急则为祸,缓则济民,愿大王明鉴。”

刘晔虽然没有反驳荀彧,却也不掩饰他的不以为然。

“二位意见不同,又各有道理,一时倒是难以决断。”孙策拍拍膝盖。“不如这样吧,子扬若是不弃,就在船上盘桓几日,从长计议。如何?”

荀彧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刘晔却有些失落,犹豫了片刻,才怏怏地应了。

孙策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

越巢湖,入长江,顺风顺水,离建业越来越近。

孙策一直没有再找刘晔说话,也没有召见其他人,一反常态的闭门谢客,不是读书,就是思考,有时候什么也不做,独自坐在飞庐上,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很多事,他需要考虑清楚才能面对,比如家与国,王道与霸道,民主与集中。

走到这一步,天下已经没有人敢于主动进攻他,是转守为攻,还是再等等,同样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急了,时机不成熟,阻力会很大。迟了,会错失战机,养虎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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