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75节

见荀彧犹豫,孙策也不急,叫过一旁的凌统,吩咐了几句,凌统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孙策靠在凭几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荀彧,等着他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荀彧做出了决定,一声轻叹。“大王,恕彧直言,今日来拜见大王,本非彧之本意,实乃受人所托,为救人而来。患得患失,心思不定,并不适合坐而论道。若有失言,还请大王海涵。”

孙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并没有礼节性的做出什么承诺,以便荀彧放心直言。荀彧心中不安,却也没说什么,反复权衡后,他觉得还是直抒己见比较好。一来他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二来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敷衍孙策,若是被识破,反而不美。

“大王新政之得,在务实。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务实。”荀彧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原本还有些忐忑,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境迅速平静下来,恍然窗外的湖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青天明月,尽在一览。“本朝自光武中兴以来,崇尚儒术,又重谶纬之学,颁图书于天下,奖励气节,故有处士清议,党人连横,士人皆高尚名声,却不务实学,枉有三万太学之士,不能为国效力,反与朝廷相左,终于酿成两次党锢之祸。大王重实学,建诸堂,使学者既能以学问立身,又能有利于国民,故能屯田致谷,精练器用,百战百胜而霸关东。重根本,弃枝末,不尚虚名,去儒门之弊,此新政之所得,大王之所胜也。”

孙策面色不变,静静地看着荀彧,看不出半丝喜色。荀彧看在眼中,暗自称赞之余,又有一丝庆幸。孙策并非好名之人,心境坚忍,不是那种能被几句夸赞说动的人。若是虚辞敷衍,只会自取其辱。

“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务实。治国非比种地、务工,面对的不是土地和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不能只问温饱强弱,还要顾及其所思所想。儒墨道法,所执之术虽异,但于治国而言,无不着眼于人。儒家重德,墨家尚贤,道家崇黄老,法家重法术,都是为了理人心,使君臣济,百姓安,然后君明臣贤,安内攘外。大王重实学,不信天命,不信百家之言,虽崇孟子之学,却弃孟子君臣之体,唯以利驱民,上下共逐利,而无敬畏之心。万金坊不过一叶,而金秋将至,届时西风一起,今日之繁花茂叶,化为枯枝败叶,纷纷而落,大王纵有宝刀万口,又能杀几人?且枝叶凋零,根露土尽,纵有一干,又能独活乎?”

孙策举起双手,轻轻拍了几下。“荀彧高明,不愧是精通易学的荀氏名士,不为繁花茂叶所惑,能越春夏而知秋冬。敢问荀彧,如何才能避免春去秋来,好景不长的循环?”

荀彧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冷茶,沉默良久。

“创新学,去旧知,继往开来,非圣人不能任其重。彧虽有薄名,却不敢与圣人相比肩,本不该妄言。不过受大王新政启发,倒是有一些想法,还请大王指教。”

“荀君不妨直言。”

“儒门之学,其要在乎仁。仁者,两人相处之道也。两人者,在家为父子,在国为君臣,若能各守相处之道,自能父慈子孝,君明臣明,然后家可和,国可兴。”

“荀君的意思是尊儒?”

“是,亦不是。”

“哦?”

荀彧不知不觉的挺了身体,眼神灼灼,声音清亮,宛如玉磬。“尊儒,但非尊今日之儒。”

孙策眼神一闪,嘴角上挑,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意。此刻的荀彧才是他想看到的荀彧,既要站得高,看得远,又要能脚踏实地,因时而变。他坐直了身体,微微颌首致意。

“请荀君详言。”

荀彧眨了眨眼睛。“大王,儒门之学起乎易,扬乎礼,成乎六经,伏羲制易,周公制礼,孔子创立儒门,其间各有数百年。至汉初,乃有董仲舒创天人之说,至今又有三百余年,宜当有变。大王虽不学,却天生聪明,深明治道本原,何不再造儒学,为三百年学人立纲纪?”

话音未落,孙策便追问道:“以荀君之见,如何才能再造儒学?”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具体而言之,即去虚无之谶纬,引数入易,依仁制礼,以实学厚其根基,以仁义沃其主干,以礼仪荣其枝叶,使人人知本份,安本业,尽其职,相处以礼,互敬互重。”

孙策频频点头,又追问道:“如何引数入易?又如何依仁制礼?”

“引数入易者,简而言之,以徐公河之学代替易象之学,精研天地之本,大道之真。依仁制礼者,以平等互爱制礼仪,使人人自重自爱,而后互重互爱。”说到这里,荀彧顿了一下,看了孙策一眼。“譬如大王虽尊贵,不以尊贵凌人。彧虽布衣,亦毋须以布衣自抑。相逢于野,则作倾盖之谈。相逢于朝,则行君臣之礼。大王以为然否?”

孙策盯着荀彧看了好一会儿,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

“然!”

——

陆逊坐在军师处的小楼上,翻看着公文,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头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小榭。

夜幕降临,水榭上点起了灯。看样子,孙策与荀彧谈得很尽兴,一时半会的还不会结束。

他们谈些什么?陆逊听不到。不过他不担心,孙策身边的少年侍从会写下记录,到时候会给他一份。今天当值的是凌统、贺达,而不是陆绩,多少有些遗憾。凌统、贺达出身将门,好武轻文,论记录会议的能力远不如陆绩、杨仪等出身读书人家的少年。

说到底,江东的人才还是不够多,大王的事业一日千里,人才不敷使用,不得不借重于江淮、汝颍。如果再等几年,郡学堂、讲武堂的人才跟上来了,情况就会好很多。

大王会安排荀彧做什么呢?陆逊很好奇。他不怕荀彧的报复,他反倒希望荀彧来报复他,这样他才有机会重创汝颍系。荀彧号称王佐之才,是汝颍系当之无愧的领袖,挫败他比在战场上击杀荀衍更有意义。

“笃笃笃……”楼梯声急响,参军卜静快步走了上来,将一份公文送到陆逊的面前。

“右军师,交州急报。”

听到交州二字,陆逊立刻收回思绪,接过公文,伸手抖开,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顿时眼神微缩。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报出几个数字,卜静听完,转身下了楼,不大一会儿,又抱着一摞公文上来了。陆逊已经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好,腾出足够的空间。他接过公文,放在案上,一一打开。

卜静紧张地看着陆逊,额头全是汗。他不知道陆逊为什么收到交州的急报,却要调阅益州和荆州以前存档的情报,这似乎扯不到一起去。

陆逊的目光在几份军报上来回扫了几眼,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漏壶,嘴角微挑,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平静。

“玄风,你走一趟,请郭祭酒来。”

“右军师,郭祭酒……病休呢。”

“病休?”陆逊笑了一声:“派辆马车去,只要郭祭酒还活着,抬也要将他抬过来。”

“喏。”卜静应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又被陆逊叫住了。陆逊指了指水榭。“如果祭酒问起,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卜静会心而笑。“右军师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第2196章 相见欢

孙策和荀彧谈得很投机,即使荀彧的观点和他并不完全一致。

即使没有正式研究过政治学,他也知道治国——尤其是治理一个大国——不能只讲军事、经济,还要讲思想。没有思想凝聚力,人再多也是一盘散沙,只会在无尽的内斗中耗尽元气。

帝国创立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而关键人物就是董仲舒。他改造了儒学,为帝国提供了思想工具,虽然这个工具并不怎么灵光,先天不足,后患无穷,但他毕竟做了尝试,即使这个尝试不怎么成功,很快就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孙策想扭转这个局面,当然不能沿用经学,但他自己也没有能力提出一个新理论。社会主义价值观?这肯定不行,基础不具备,一意冒进,只会落得王莽的下场。自由、平等、博爱?似乎可以有,但如何贴得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说得让人信服接受,这需要更多的理论建设,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行的。

这件事交给荀彧来做,最合适。

在吴国的朝廷架构里,不管是首相还是计相,都不会有荀彧的位置。他来得太迟,又曾是朝廷的尚书令,是降臣,如果擢以高位,很难服众。况且他身后又站着人才储备深厚的汝颍系,一旦让他处在实权位置,汝颍系必然坐大,打破朝堂上的派系平衡。

让他负责思想理论建设是目前比较合适的选择。荀彧虽不是那种寻章摘句的儒生,不以学问著称,但他的学问并不差,对儒墨道法的学问源流都有一定的了解,又有行政经验,能理论联系实践,对新政的了解也超出绝大多数人,优异的综合素质让他成为主持建立一套能与新政适应的思想理论的最佳人选。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是纯粹的儒生,但他无疑受儒学影响最多。相比于其他诸家,儒学是最重视个人人格的学派,儒生以士自居,积极入世,却又不甘心做权力的奴隶,汲汲于心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真正的读书人最远大的理想不是像王莽那样做皇帝,而是像伊尹、周公那样做帝师,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叫强臣。

但强臣也是臣。两千多年的帝国史上,强臣很多,篡位的却寥寥无几,比起手握重兵,动不动就弑君篡位的武人,读书人还是有点底线的,五代以后,宋以文制武,其实也是没办法的选择。

对荀彧个人来说,经历了党锢之祸,他对臣权的渴望更加迫切。孙策愿意以礼相待,保持君权、臣权的平衡,他求之不得。有了这个前提,再谈如何保持平衡才有意义。

实事求是说,对孙策的态度,荀彧是有些惊喜的。他没想到孙策会有如此开明的想法,毕竟孙策对读书人——尤其是党人——的观感一直不佳。不过想想孙策施行的新政,再想想他那些看似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又振聋发聩的言论,荀彧又释然了。

这就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他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乱世而来。与他相比,先帝刘协虽然聪慧过人,不失为一代英主,毕竟离圣人还有一些距离。他败在孙策手中,不冤。

难怪他走得那么平静。或许,他也看清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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