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44节

法正张口欲答,忽然觉得不妥。他刚刚回答的两个问题中,第一个问题指责朝廷,第二个问题指责天子,自然都是为曹操自立张目,现在当然不会说曹操会忠于朝廷,勤王救驾,但如此一来,曹操的任何举动都没有道义支撑,他能做的似乎只有闭关自守。然而曹操又怎么可能闭关自守呢,他潜行到长安来,不就是想趁乱取利嘛。

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对杨修说?

况且还有一个问题:曹操这个蜀王是天子封的,否定了天子,岂不是承认曹操这个蜀王德不配位,来路不正?

法正一时窘住了。他擅长的是临机决断,争胜于两军阵前,对这种唇舌之辩并不太擅长,一时不慎就着了杨修的道,现在再想圆回来可就有些难了。刚刚还以为杨修的前两问很简单,现在才知道那是坑,全是为这第三问埋的伏笔。

三级台阶,上了两级,还剩最后一级,但他却迈不上这一级台阶,更别说登堂入室了。他反复想了想,拱手施礼。“秦失其鹿,霸王、汉王皆楚怀王将,汉王入关,亡秦兴楚,霸王杀义帝,汉王兴兵为义帝复仇,乃有大汉。敢问汉王所为是忠臣乎,是自守乎?”

杨修看着法正满头的汗珠,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回到堂上,自顾自的入座。“中军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虽非堂堂之阵,却能兵行险招,也无不可。请登堂赐教。”

法正暗自惭愧,拱手再拜,上了堂,在客席入座。婢女送上茶饮,杨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中军师,尝尝这会稽的茶,和蜀茶相比,如何?”

法正低头看茶,心里很不是滋味。茶本是蜀中特产,也是税赋的重要来源,如今江东种茶十倍于蜀,在整个茶业市场中,蜀茶根本没什么优势可言。益州虽富,蜀王在益州推行新政,效果也不错,可是拼经济却不是吴国的对手,形势很严峻啊。

“茶味虽佳,不能充饥。唇舌虽利,不能救危。”法正呷了一口茶,淡淡的说道:“蒙长史不弃,得以问道,愿与长史盘桓数日,时时请教,可乎?”

杨修不动声色。“若中军师言之有物,举一反三,想必用不了数日,修所学便已倾囊。若中军师心有所骛,心不在焉,便是在此院中了此余生,怕是也难明大道。且修本书生,虽为长史,不过一代言而已。中军师却是蜀王心腹,如今周瑜、黄忠两路并进,你不在蜀王身边出谋划策,在这里陪我求学问道,我自然求之不得。”

法正不为所动,躬身一拜。“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长史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一个年轻汉子快步走了进来,在阶下的一个侍从面前嘀咕了几句,侍从快步上台,来到法正身后,低语了几句。法正笑着点点头,端起茶杯,向杨修致意。“长史,恕我冒昧,已经将长史留在外面的侍从请回来了。长史尽管安心在此小住,益州虽不能与中原相比,小有资财,必竭力尽心,不让长史委屈。”说着,挥了挥手,杨修留在外面的几个虎士被人带了进来,武器都被解除了,几个人身上都有伤,还有一个伤势很重,是被抬进来的。

杨修瞥了法正一眼,似笑非笑。“反客为主,中军师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过杨某要提醒你,你虽是关中人,却还控制不了关中。惹出了麻烦,不仅会殃及蜀王,更会殃及扶风法家。玄德先生泉下有知,怕是要跳脚的。”

“多谢长史提醒。事急从权,不得不有所冒犯。若有遗咎,正一肩当之。”

杨修没有再理会法正,自顾自地喝着茶,怡然自得。法正坐了片刻,自觉无趣,起身告辞。他刚回到卞夫人的宅中,有人来报,杨修派人来请曹植说话。法正眉头紧皱,心头无名火起。他刚刚离开的时候,杨修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却派人来请曹植,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他,宁愿和曹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闲聊也不想和他说话。他很想一刀砍了杨修,却又没这胆量,只好强忍着,请卞夫人安排曹植去了。

回到侧院,法正来回转了几个圈,仔细回想着与杨修见面的经过,越想越不安。杨修过于镇定了,完全没有措手不及的感觉,是世家子弟的修养,还是他早有准备,处变不惊?

法正回想着杨修的履历,忐忑不已,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尤其是那个藏在戚里的暗椿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焦虑。这个人会是谁?他以什么方式和杨修取得联系?如果不揪出这个人,杨修和外界的联系就无法真正断绝。

半夜,法正派往大将军府的人回来了。他们费了一番周折才摸进大将军府,但大将军府里却没什么异常,奴婢们照常生活,吃饭睡觉,祢衡还在写文章,但谢煚不见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几十个侍从,听奴婢们说,谢煚吃过晚饭之后出去访友了,一直没回来。

法正计算了一下时间,扼腕长叹。他知道上杨修的当了。杨修和他闲扯,实际上是为了拖延时间,逾时不归,谢煚很可能感觉到了异常,抢在他的人赶到之前离开了大将军府。狡兔有三窟,杨修在长安肯定还有其他落脚的地方,戚里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时,黄猗来了。法正皱皱眉。他对黄猗没什么好印象,但黄猗是曹操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对他接下来的行动非常重要,他不能不保持最基本的客气。他命人传进,时间不长,黄猗进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满脸喜气,一进门就冲着法正拱拱手。

“贺喜中军师抓住了杨修,旗开得胜。”

第2160章 鄙视链(求月票!)

“有事?”法正有点不耐烦。虽然软禁了杨修,但他却没有没有一点成功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强烈的受挫感,尤其是想到杨修的眼神时更觉羞辱。

黄猗愣了一下,眉头不经意的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事。刚刚拜访朋友归来,听说中军师施妙计,抓住了杨修,便过来祝贺一下。中军师公务繁忙,新年也不休息,真是令人钦佩。蜀王有中军师谋划,鼎足而立可期。”

“鼎足?”法正轻哼一声,转身看着黄猗。“你是说中山王还是魏王?”

黄猗眨眨眼睛,笑得很卑微。

法正看了黄猗一眼,意识到自己有些盛气凌人,缓了口气,摇摇头。“魏王就不说了,他接连受挫,一旦吴王反攻,他支撑不了多久。至于中山王……”法正哼了一声。“外有太史慈兵临城下,内有关羽桀骜不驯,中山王只有半个幽州,也支撑不了太久。”

“是,是,还是中军师高明,一眼识其虚实。”

“黄君用晚餐了吗?如果没有,不妨一起喝两杯,正好有些事要向黄君请教。”

“不敢,中军师有问,猗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法正招招手,命人准备酒食,他与黄猗对案而坐,闲聊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黄君来长安也有些年了,怎么一直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黄猗眼皮微跳,苦笑了两声。“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孤单。”

法正笑笑,追问道:“是旧情难忘,还是另有隐情?”

黄猗脸上的笑容略僵,抬起眼皮,打量着法正。法正脸上在笑,眼神却很凌厉,如尖刀一般直刺人心。黄猗心里一紧。法正这句话绝不是闲聊,他是在怀疑他。他思索片刻,反问道:“中军师是关中名门子弟,如今又是蜀王心腹,非猗可比,想必上门求亲的不少,为何至今未婚?”

法正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眼前的黄猗虽然落魄,出身却不低,他是江夏黄氏子弟,少年成名,娶袁术之女为妻,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蹉跎,骨子里那股傲气还是在的。他未必看得起自己,只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委屈求全罢了。和他们相比,自己除了曹操的器重,并无可以夸耀的地方——他的父亲法衍是袁家故吏,身份还不如黄猗。即使如此,他们也未必认为这是他的才智所致,说不定要背后编排什么丑闻呢。一想到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语,法正就浑身不舒服。

话不投机半句多,法正本想打听一些关中的形势,没想到几句话就生了误会,一时倒不好再往下说。恰好侍者送上酒食,法正借机和黄猗喝了几杯,说了几句吉祥话,互祝新年,这才将气氛缓和了下来。他不再说尖刻的话,黄猗也没有再计较,说起了关中的形势。

黄猗对法正说,就目前而言,关中的形势很微妙,但杨修本人作用有限。原因很简单,天子与孙策已经撕破了脸,不管兖州大战的结果如何,也不管天子能不能生还,朝廷都不会再认孙策这个大将军,杨修这个大将军长史也就是个摆设,用不了多久就得灰溜溜的离开长安。

眼下能影响关中形势的是西凉人。杨阜、赵昂等人不用说,他们不仅身居要职,还掌握着以凉州百姓为主的士家,换句话说,关中的兵权基本都掌握在他们手中。除此之外,董卓余部也不可小觑,他们拥有战力不俗的骑兵,尤其是胡轸,他就在蓝田附近,随时可能兵临城下。相比之下,韩遂、马腾因为远在凉州,对长安的影响反倒有限。

因此,黄猗建议法正想办法和胡轸联络。如果能得到胡轸的支持,掌握关中的机会就多了几分。

法正敷衍地听着,不置可否。对如何掌握关中,他自有计划,毋须黄猗多言。从曹昂放弃兖州,到达益州的那一天起,他就谋划着夺取关中,只是没想到天子会孤军深入兖州,准备不足,为了赶时间,他带到长安的人手不足,捉襟见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他已经派人去汉中求援,又派人和关中的天师道众联络,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黄君,杨修在长安有哪些耳目,你清楚吗?”

黄猗笑笑。“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人,但大致范围还是清楚的。”

法正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孙策重工商,当初得南阳便建木学堂,后来又建纸坊、印坊,改进织机,南阳得风气之先,不论是布匹、纸张还是马车、甲胄,质量都比关中强上不少,南阳商人遍布关中九市,后来刘掾行专卖,南阳商人无利可图,这才少了。少是少,却还是有的,这些人有些是朝中有人,能够豁免重税,得以专营,获利更多,也就罢了。还有些人既无背景,也无门路,却能在长安立足,着实令人生疑。中军师派人一查,也许能知道谁是杨修的耳目。”

法正恍然,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上火。市井向来是藏污纳垢之所,也是细作间谍最喜欢藏身的地方,黄猗这个分析很靠谱。问题只有一个,新年期间,大部分市肆都不营业,要找到那些细作并不容易。等重新开市,至少要到正月十五以后。到了那时候,杨修的消息早就送到孙策手中了。

看来想封锁消息的计划注定要落空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迎来真正的对手。一想到被累死的戏志才,法正心里就莫名的不安。

——

杨修凭几而坐,笑眯眯地看着曹彰、曹植两兄弟。曹彰去年满十岁,曹昂、曹英都送了礼物来,曹英的礼物是一对手戟,全钢打造,凌厉而精致,曹彰爱不释手,大过年的也不肯放下。到杨修这儿来做客,他便舞了一回,虎虎生风,博得杨修一片赞赏。

“你这双戟使得有些眼熟。”杨修说道:“你从哪儿学来的?”

“嘻嘻,长史你猜猜。”曹彰收了双戟,坐在杨修对面,眉飞色舞。杨修的房里铺了地暖,温暖如春,曹彰又刚刚耍了一回双戟,脱了外衣还觉得热,四处张望着。“暮雨姊姊呢,怎么也不取些冰饮来?”

杨修拍腿笑骂。“竖子,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冰饮?”

曹彰得意地大笑,起身出去,没过一会儿,一手托着一只木案回来了,健步如飞,木案上摆着两碗冰橘。胡姬暮雨跟在后面,紧张的大叫,让曹彰慢些走,别摔了。曹彰来到堂上,给杨修、曹植刚端了一碗,自己也捧起一碗,狼吞虎咽。暮雨见了,连忙关照他慢一些,千万别冰着了。

曹彰一边吃一边赞道:“长沙的橘子就要这么吃才好,我觉得长安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暮雨姊姊做的冰橘了,连宫里都没有。”

“你这姊姊叫得勤啊,怪不得我家的橘子总是不够吃,原来都被你这竖子偷吃了。再过几年,你怕是连做冰饮的暮雨都要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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