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431节

孙策点点头,拿起筷子,招呼荀彧开吃。荀彧也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看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孙策,他暗自叹息。看这样子,孙策虽然没有亲临战场,心力却也消耗得不少。一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孙策居然没有亲临战阵指挥,而是交给两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这份胆识令人咋舌。

看孙策这样子,想必是胜了,只是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荀彧想问,却又不敢问。他生怕听到天子大败,甚至阵亡的消息。虽说从双方的兵力来看,似乎各有千秋,天子应该不至于惨败,但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呢。当初袁绍渡河,来势汹汹,谁能想到半年后他会战死?

孙策吃完,取过手绢抹嘴,见荀彧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不免一笑。“听说荀公达入狱,饮食如故,相比之下,荀君未免患得患失。”

荀彧点点头。“大王所言甚是,论处变不惊,我的确不如公达。”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比了个手势。甄像上前,将最后收到的军报递给荀彧。荀彧接在手中,薄薄的一页纸,却沉甸甸如千斤之重。他吁了一口气,缓缓打开,细细读了一遍,看到“天子突围,下落不明”八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放心了?”

“彧为大王喜。”荀彧将军报重新叠好,还给甄像,向孙策拱拱手。“大王可以免于弑君之名矣。”

孙策扬扬眉。“吾见一独夫,何来弑君?”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弑君,又有何妨?上了战阵,生死胜负各凭本事,所谓天子的尊号还不如一套精甲来得实在,尤其是我送的精甲。可惜荀君学我新政十年,连一套精甲都仿制不出来。若是七千骑尽披精甲,持钢矛,何至于惨败如斯。”

荀彧尴尬,无言以对。

孙策放下抹嘴的手绢。“何谓王道?天地人一以贯之,是为王道。三才之中,人最为贵,得人者王。我比你们更能得人,我就是王。刘协行霸道,自弃于天下,乃是独夫民贼,今自取其咎,何来弑君?”

荀彧面红耳赤,长声叹息。

——

天子勒住坐骑,抬起头,看着初升的明月,一时无言。

晚风徐来,芦苇随风摇摆,哗哗作响,似低语,似叹息。

天子眯起了眼睛,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身后有战马的喷鼻声,沉重的脚步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

得知吕布阵亡,首级被人斩下示众,英武不逊男儿的吕小环开始并没有哭,只是咬牙切齿,现在却忍不住抽泣起来,伏在马背上,身体抽搐不已。

天子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吕小环。吕布的战死和他有相当的关系。如果并州军都能装备最好的军械,他们不至于败得这么惨,被同等兵力的江东骑兵全歼,号为飞将的吕布更是被秦牧临阵斩杀。

吕布被秦牧所激,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杀丁原、董卓留下的污名是他的逆鳞,他没有说过,但他也没有为吕布辩解过。一直以来,为了维护各方的平衡,他从来没有真正表明过态度,他既没有宣布董卓是逆贼,也没有宣布董卓曾有功于国,结果是既没有得到董卓旧部的忠诚,也没能让吕布等人安心。

本欲两得,结果两失,被朱桓、陆议抓住了破绽,激得吕布发狂,举止失措,一败涂地。

细想起来,还是孙策做得对。承认董卓有功,也不讳董卓有罪,既可以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西凉兵,也可以印行李儒为董卓辩污的文章,坦坦荡荡,反而不需要掩饰。朝廷如果早点这么做,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至少不会与董越互生猜忌,离心离德,以至于五千西凉精骑作壁上观,不能上阵。

“陛下,趁着夜色尚明,多赶一点路。”刘晔跟了过来,低声说道:“大战刚刚结束,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我们还有机会脱身。等鲁肃、辛毗收到了消息,加强防守,再想走就难了。”

“我们就这么走了?”天子茫然地说道。

“胜负兵家常事,当年高祖亦有彭城之败、荥阳之危……”

“不,我不是高祖,吴王也不是项羽。”天子摇摇头,打断了刘晔。“高祖能用人,以韩信、彭越击项羽于垓下。我呢?却被吴王的部将击败于此。陆议者,吴王之韩信。句阳者,我之垓下。死则死矣,何必再走,纵使渡河入渭,又有何面目见关中父老?”

“陛下……”刘晔大惊失色,连忙抓住天子手臂。“陛下,万万不可。”

天子无声惨笑,轻轻推开刘晔的手。“子扬放心,我不会自刎,我还有心愿未了。”他转头看向南方。“近在咫尺,不见一面,死不瞑目。”

第2145章 身不由己

刘晔愕然,盯着天子看着半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想见孙策?”

天子苦笑。“是不是很荒唐?”

“陛下为何见他?乞降,还是挑战?”

天子沉默片刻,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大腿受伤,脚落地的时候,疼得冷汗涔涔,但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两个虎贲上前扶住。天子在路边坐下,伸直了受伤的腿,伤口流了很多血,浸红了大半条裤腿,触目惊心。有医匠奔了过来,为天子检查伤口。

刘晔在天子面前跪倒,托着天子的腿,静静地看着天子。两人谁也不说话,看着医匠处理伤口。医匠很紧张,手有些发抖,剪刀剪了几次,也没能剪开裤腿。天子接过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露出伤口。医匠抹去血,检查了一番,长吁一口气。

“陛下万幸,伤口不深,并未见骨。臣为陛下清洗一下,然后再上药,南阳本草堂的伤药效果很好,最多休息一个月就能痊愈,只是……会留点疤痕。”

“无妨。伤疤是战士的勋章,朕现在也算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对吧?”

医匠诧异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刘晔说道:“陛下,真正的战士不在伤疤,在心。”

天子瞅瞅刘晔,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医匠处理伤口。见天子伤势不重,心情似乎也不太坏,医匠镇定下来,迅速处理了伤口,又用了药,再用干净的布包扎好,行了礼,又去为赵云处理伤口。

天子垂着眼皮。“子扬,朕这些年,可有失德之处?”

刘晔不假思索。“无。”

“朕这些年习文练武,可算刻苦?”

“陛下奇才,文武兼备,堪称全才。”

“朕这些年,可有拒谏不从,肆意妄为之举?”

“陛下从谏如流,多谋善断,识人明,用人信,当与高祖、光武抗行。”

天子转头看看正在忙碌的医匠,又低下头,看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那我们为什么还惨败如斯?”

“这……”刘晔语塞,面色变了又变,低下了头。“是臣等无能。”

“不是你们无能。”天子缓缓地摇摇头。“你不亚于郭嘉,令君不亚于张纮,子初不亚于虞翻,子龙不亚于陈到,所不如者,唯朕一人。”天子轻抚伤口。“朕想见他,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明白这其中原由,朕就算回到关中也无法找到症结,又如何能战胜他?”

刘晔点点头,沉声道:“陛下能自省,臣愧不能及。臣有三问,求教于陛下,若陛下能为臣解惑,臣当陪陛下走一遭。”

天子沉默不语。刘晔不管不顾的说道:“敢问陛下,论天下大势,陛下与令君孰明?陛下个人荣辱,与祖宗之业孰重?数百残破之卒,能否摧锋折锐,直到定陶?”

天子眼神渐渐黯淡,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刘晔等了片刻,又问道:“难道温侯、种辑与数千将士性命换来的教训,还不如孙策的只言片语有意义,陛下非要置祖宗之业不顾,以身犯险?”他吁了一口中气,放缓了语气,俯身一拜。“陛下忍辱包羞,不耻下问,臣深自佩服。只是陛下身负天下之重,不可逞一时意气,望陛下三思。”

“天下……”天子一声叹息,欲言又止。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士来到天子面前,翻身下马,单腿跪地。“陛下,董越出营了,正在追来。”

天子微怔,随即与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刘晔一点也不意外。“陛下,董越来意不明,事不宜迟,请尽快上马,入芦苇荡。”

“若董越纵火,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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