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362节

“有的。不过最近没什么异常,杨长史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外出。他原本来往的人就不多,除了杨家子弟就是羽林中郎将马超,马超随征之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

“有内间吗?”

裴潜犹豫了一下。“有的,只是很难近身。杨长史很谨慎,身边全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身手都不错,像是虎卫。有一个内间急于立功,冒险接近杨长史,结果当夜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来客有登记吧?”

“这个自然有。”

“你安排下去,重点查一个人,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偏瘦,五官端正……”

裴潜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令君,你说的是贾诩吧?他不是在河东吗?”

“他有可能来了长安。”荀彧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你传达下去,再找机会去一趟京兆尹,请张公加派人手盘察。”

“好。”裴潜一口答应,又说了几件事,匆匆去了。走了没多远,便有人迎了上来,和裴潜低语了几句便分头行动。荀彧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秘书台有很多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实力,是天子授意刘晔部署的,连他这个尚书令都不清楚。皇甫嵩去世,吊祭的宾客盈门,秘书台肯定会加强监视,一一记录在案。

荀彧站了一会,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他有些嫌烦,心思一动,决定去大将军府看一看。他刚才没看到杨修,杨修要么是来得早,回去了,要么是干脆就没来。多事之秋,杨修又谨慎,仅凭细作打听不出多少事,他有必要亲自去一趟。

正如裴潜所说,杨修闭门读书,哪儿也没去。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对面坐着祢衡。见荀彧进来,杨修咧着嘴乐了。“令君是来访友,还是来吊丧?若是访友,你我是敌非友。若是吊丧,你可就走错门了,大将军府该在的都在。”

荀彧哭笑不得。“德祖,你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些尖酸刻薄?”

祢衡淡淡地说道:“我祢衡能有什么好的,能让杨长史学的也只有尖酸刻薄了。”他抬起头,瞥了荀彧一眼。“太傅府那么忙,令君不去主祭,怎么跑到这儿来扰人清静?”

荀彧早就习惯了祢衡的臭脾气,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就坐。“你不在南山修书,到大将军府来清谈,就不担心被御史弹劾?朝廷俸禄紧张,不是你随便可以浪费的。”

“且!”祢衡不屑一顾。“我辞职了。”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在进门之前。”祢衡翻了个白眼。“杨长史聘我为主笔,每个月有米十二石,钱一万,只要写三篇文章,多写的另有润笔。怎么样,是不是比修那什么鸟史要强多了?”

荀彧很惊讶,没心情和祢衡计较那些污言秽语,问杨修道:“你又想做甚?”

杨修咧着嘴笑道:“没想做什么啊,就是帮朝廷解决一点问题。你们拿不出俸禄,我有的是钱,帮你们安排一个人。正平没有家人,光棍一条,多出来的钱米还可能救济孔文举,多好。”

“那你让他写什么文章?”

“这你不用担心,正平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别说这点钱米,就算多十倍,他也不会混淆是非,乱写一气啊。我就是请他写一些对比王道、霸道的文章,廓清一些事实,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别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荀彧看看杨修,又看看祢衡,头有些疼。祢衡嘴太臭,人缘不好,但他的才华却着实过人,尤其是辩才好,能说得过他的人还真不多。由他来写文章批驳霸道,一定会让朝廷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弃王道而行霸道本就是朝廷的败笔,只是没人敢直说罢了。杨修找到祢衡这个愣头青算是找对了人。

天下事,就没什么祢衡不敢说的。

第2058章 同情

见杨修与祢衡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荀彧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说道:“德祖,我刚收到一个消息。”

杨修停住,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却不追问。荀彧见状,只好主动说道:“建业大水,听说连城里都受了灾。”

“是吗?”杨修垂下眼皮,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令君久不登门,今天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原来是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么,令君是幸灾乐祸呢,还是打算施以援手?”

荀彧摇摇头。“德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建业大水,百姓受灾,我岂能幸灾乐祸……”

“那就是施以援手了?这倒也是,初平五年,关中大旱,吴王在大疫之后还拨了三十万石粮食救助关中百姓,想来令君这次是要以德报德了。这可是我到关中以来,听到不多的君子之行。”

荀彧顿时语塞,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他苦笑道:“德祖,你也不用挤兑我。如果有粮,我一定会进谏天子,竭力救助百姓,可是关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别说三十万石,十万石都拿不出来。是,吴王行王道,陛下行霸道,境界有所不如。可是陛下又何尝愿意行霸道,这不是迫于无奈么。若非吴王割据,不肯臣服朝廷,又何至于此?陛下可是请大将军入朝主政,行王道于天下的,是他不肯来,只派你来敷衍朝廷。”

杨修眉毛微耸。“荀文若,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大将军派我来是敷衍朝廷?大将军运粮入关中,赈济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大将军助陛下西征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是,我杨修年轻,门第不高,名望不够,施政经验不够丰富,比不得诸君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经验丰富,当不起佐陛下行王道的重任,可也没见你们哪位辅佐天子行仁政啊,倒是在霸道的路上一路狂奔。恕我直言,朽木难雕,就算大将军亲自来也无能为力。与其修修补补,不如另起炉灶。”

荀彧又气又急,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祢衡有些厌烦的挥了挥袖子。“荀令君,我和杨德祖还有正事要谈,你还是去太傅府吊丧吧,别在这里相看两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苦呢。”

荀彧自嘲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来。本为以建业大水,想劝双方罢兵,一心救助百姓,平白被你们一顿抢白,何苦来哉。”起身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等。”杨修扬手叫住。荀彧已经走到廊下,一只脚下了台阶,闻声转身,斜睨着杨修。“长史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是看在你那一句救助百姓的份上,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杨修起身走到廊下,负手而立。他本来和荀彧差不多高,此刻荀彧一只脚下了台阶,他便比荀彧高了一头,自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再加上他脸上那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让荀彧看起来很别扭。“文若兄,我虽然年轻,不配辅佐陛下行王道,却蒙吴王信任,在豫章做过几年太守,对江南的地理若知一二。江南卑湿,夏秋之季若逢大雨,常有汛情,城市被淹也是常有的事。没办法,这是天灾,有得有失嘛。不过吴王知人善任,在江南负责屯田的诸君都是通晓水土之人,他们会做好准备,必不使百姓流离。”

荀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杨修接着说道:“令君先祖荀卿曾经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吴王虽不曾受令君之教,却也不信天命,唯信人事,他从来不会将灾难推脱给上天,也不会行斋戒禳祈之类的虚应故事。初平五年,豫州大疫,吴王及诸夫人不惮劳苦,身奉汤药,夜以继日的救助灾民,青州、兖州的灾民闻风而至,豫州不仅没有受到重创,户口反而更多,实力更强。令君,什么叫多难兴邦,这就叫多难兴邦,你知道那些在豫州奋战的百姓是哪儿来的?都是当年从兖州逃到豫州的。你以为百姓愚昧,不辨是非?错了,他们也许不识字,也许不知圣人之言,但他们清楚谁是明君,谁行的是仁政,谁值得他们拥戴。这叫什么?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荀彧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彩!”祢衡大声叫好,巴掌拍着又脆又响。“不愧是杨德祖,出口成章,王道、霸道,从来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要起而行之。吴王不学而有术,身体践行士道,可称为上士,绝非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荀彧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了杨修片刻,收回脚,直身而立,拱拱手,正色道:“受教了。”

“吴王对令君期望甚高,望令君好自为之。”

荀彧一句话也没有说,再次躬身施礼,向后退了两下,下了台阶,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低着头,向前急行,仿佛担心杨修再次叫住他似的。

杨修没有再叫他,背着手,站在阶上,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中门处,一声长叹。祢衡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甩着袖子,眉开眼笑。

“德祖,对付这种伪君子,理当如此。”

杨修摇摇头。“不,荀文若不是伪君子,他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已。”

“此话怎讲?”

杨修没有回答祢衡,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端起茶杯,呷了两口茶,神色黯然。“你出身寒微,没有受过朝廷恩典,又特立独行,不为俗礼所拘,甚至处处不与人同,所以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也情有可原。你去问问孔文举,看他会不会说荀文若是伪君子。”

祢衡有些不爽,反唇相讥。“那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痛苦,岂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能理解的。”

“我虽然出身高门,却没有这样的痛苦,因为我没有在朝廷入仕,但是家父有。他虽然没说过,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种……”杨修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地说道:“难以言说的痛苦,非身处其中难以体会。正平,人当有同情之心。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不知人情,难窥大道。”

第2059章 大奸若忠

祢衡颇有些不以为然。“世间多俗物,营营于名利,虽读诗书,不过视为求名逐利之器,心中何尝有半寸清静之地。与这种人相通,岂不自污?”

“非也。”杨修摇摇头,微微一笑。“人性愚昧,善恶难分,生而知之的圣人能有几个?若是圣人自圣人,俗人自俗人,天生圣人又有何意义?夫子为圣人,正在于其有教无类,布道天下,使上士行道,中士顺道,下士也能沾染文明,异于禽兽之伍。若老聃、接舆之徒,虽洁身自好,却无益于世。至于李斯、韩非,虽有学术,却用心险恶,助纣为虐,视百姓如寇仇,不足论也。”

祢衡哈哈大笑。“这么说,德祖以为人性有善有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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