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319节

“这么自信?”

“那是,我阿母和小姨看着他呢,不准他做偷税漏税这种丢脸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急着要换新船,换新船可以多拉快跑,多赚一点。”

想着蔡瑁被两个姊姊逼着,不得不交出大批税金时割肉般的痛苦,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

——

郭嘉站在正殿下,笼着手,靠在晒得热乎乎的墙壁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今天朝会,大家都要喝酒,他也不例外,比平时多了不少,一时竟有些不胜酒力。

虞翻、张纮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着什么,像是有些分歧。虞翻笑容满面,张纮却有些忧色。郭嘉不用去听也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王后袁衡在朝会上的举动并非一个尊重女子这么简单,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的反响绝非女子出现在朝堂这么简单,够张纮头疼一阵子的了。

郭嘉也有点头疼。夫人上殿,自然是正妻的特权,妻妾之间的矛盾本来就大,如今女权日重,女子谋生的机会日益增多,为了生存而委身为妾的女子越来越少,民间纳妾之风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如今这股风看似要吹到权贵之门了。

一想到家中那两个好容易才征得钟夫人同意纳的美妾,郭嘉哭笑不得,大王这步伐迈得太快,有点跟不上啊。他是忘了圣人的教诲,还是自信得过了头,以为自己一直能控制得住局面?

这时,郭奕从远处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生怕遇到负责礼仪监督的御史,跑到郭嘉面前时,已经有些气喘。郭嘉有些无语,这小子身体太弱了,要想点办法才行。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成何体统!”郭嘉板下脸,站直了身体,摆出父亲的威严。

“军师处……刚收到消息,戏志才……戏志才……”郭奕吞吞吐吐,胆怯地看着郭嘉,没敢继续往下说。大年初一,又是在王宫里,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会不会挨揍?

郭嘉打了个激零,一下子反应出来。“人在哪里?”

“在宫门外,没有门籍,郎官不让进门。”

郭奕话音未落,郭嘉就冲了出去,直奔宫门。一个正在巡视的御史发现了,立刻赶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请祭酒缓行,请祭酒缓行……”

郭嘉根本不理他,奔到门口,推开上门行礼的守门郎官,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宫门。正在门外等候的参军见了,连忙迎了上来,将一只铜管递给郭嘉。郭嘉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情报,扫了一眼,情报上只有十个字:腊月二十四晨,戏志才死。

郭嘉长吁一口气,心里却没什么喜悦,反倒有浓浓的悲伤。他和戏志才是朋友,各侍其主,斗智斗勇。如今他胜了,戏志才却死了,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而且等于亲手杀了他。

即使这情报很简单,他也能猜到戏志才是怎么死的,谋士要从纷杂的情报中辨别真伪,判断真相,这是一个极耗元气的艰巨任务。戏志才身体本来就不好,一直在青城山养病,再经这么折腾,心力交瘁而亡是最正常的结果,本来就应该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戏志才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吧?

两个御史追了过来,气喘吁吁,神色愠怒。其中一人拿起手中的漆版,正准备按律申斥,张纮赶了出来,挥手斥退了御史。御史还待争辩,虞翻也跟了过来,眼睛一翻,就要发火,御史见状,只好收起漆版,退了开去。

“奉孝,出了什么事?”张纮严厉地看着郭嘉。

郭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转身向张纮深施一礼。“承蒙先生教诲,幸甚。”说着,将手中的情报递给张纮。张纮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了片刻,又看看郭嘉,眼神复杂。他能理解郭嘉此刻的心情,也明白郭嘉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更清楚,对郭嘉甚至整个汝颍系来说,这只是开始。

第2003章 任重道远

祭天祭祖,接见大臣,走访百姓,抚问孤老,孙策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密,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当然有些事也是他自找,比如走访普通百姓。大多数人都反对他这么做,尤其是郭嘉,认为他这是给刺客机会,但孙策还是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代,君主也罢,读书人也罢,心里还没有多少普通百姓的位置,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被放牧的牛羊罢了,能让他们有吃的、有穿的,安心生产,不至于闹事,就是最大的关照,和统治阶级、知识分子是不能等量齐观的。

在很长时间内,所谓的民都不包括他们,至少不是重心所在,所以普通百姓对政权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一旦形势不对,弃之如弊履,南入越,北入胡,东入海,西入山,在所不惜,全无留恋之意。

而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观念,将民的范围扩大到每一个百姓。万丈高楼从地起,基础越夯实,大厦越稳固。文明的主体下沉,文明才能延绵得更久,仅靠精英阶层是不够的。保证耕地、减免赋税是为了让百姓能生存,开办学校是为了提高百姓的素质,开拓他们的眼界,有承担义务、履行权利的能力。

明知看到的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中产之家,真正的贫民是无法近距离亲近的,孙策还是看得很认真,尽可能从被官员们掩饰过的地方看出真相也是一项本领。前世的他只能从历史书的字眼行间看到事实的蛛丝马迹,现在的他要将这项本领用于实际政务。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经过现代传媒熏陶的人,略知如何从新闻里寻找真相。只是这时常让他有一种错觉,他的敌人似乎不再是天子、袁谭、曹操,而是眼前这群神情恭敬的官员。斗智斗勇,不能有一丝疏忽。

改革不易啊,尤其是进入深水区之后,一步踏空就是没顶之灾,不能不加倍小心。

袁衡作为王后,至始至终跟着孙策,形影不离。她并不太理解孙策的行为,毕竟她所受的教育中为君之道不是这样的,倒是用兵之道更接近些。孙策武人出身,以军功立国,大概是延袭了之前的习惯。她有随军的经历,也曾多次随孙策犒军,对此并不陌生。

她不赞同这种做法,但是她也绝不直言反对,她只是陪着孙策,与孙策同甘共苦,虽然她的体力远远不能和孙策相提并论,一天走下来浑身酸痛,腿都肿了,也只是睡前安排女医帮她按摩一下,第二天若无其事的继续跟着。

孙策也看在眼里,没有阻止。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别人不能代替。

每天例行访问之外,孙策还有大量的军务要处理。这时候袁衡不跟着,但她会让人——通常是袁权——准备好夜宵,看准时机送出来。如果有官员的女眷一起来,她还要适当的接见一下,多方抚慰。

袁衡很快就获得了朝野的一片赞誉,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袁衡是一个完美的王后。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要能力有能力,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嫡子。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王后身体健康,一看就是多子之相,今年满十八了,很快就会有喜讯。

袁夫人也不例外,年前从吴郡赶来过时带了几箱小孩子穿的衣服。从刚初生的到能走路的,冬天的、夏天的、春秋天的,一应俱全。看到这些精致如玩具的小衣小帽小鞋时,袁衡又是喜欢又是害羞,靠在袁夫人的肩上笑。

但孙策没时间,没精力,他被日趋紧张的形势拖住了。

甘宁传来消息,水师已经到达江陵,休整完毕,做好了进军的准备。但情况并非如甘宁说的这么顺利,南郡太守李通上书状告甘宁残杀无辜,劫夺商船,掠取财物。紧接着,长沙太守张羡也上书状告甘宁违反规定,没有公文,强取长沙郡的存粮,还伤了人。

孙策头有点大,只得传书正在荆南四郡负责屯田的诸葛亮赶去看看。甘宁西征,应该由屯田提供军粮,数量不足的情况下才会动用各郡存粮,甘宁与长沙郡发生冲突实在不合情理。这件事与诸葛亮有关,且诸葛亮善于调和关系,让他过去看看情况正合适。诸葛亮是他身边出去的人,甘宁再嚣张也不敢无视诸葛亮,真要他亲自出面处理,甘宁不会有好果子吃。

豫州也传来消息。兖州世家内讧,分成不同派系,袁谭的大军进入东郡的河北部分,前锋已经进驻东武阳,有抢占仓亭津,进入兖州腹地的可能。曹昂一面安抚兖州世家,一边将大军主力移到黄河沿线,睢水防线几乎空了,有将领立功心切,想主动跨过分界线,。偷袭兖州后背,被满宠制止了。但满宠也搞不懂曹昂的心思,派人来汇报,请示是否要派使者与曹昂联络。

河南也不太平。刘备率万骑西进,与荀衍合兵,小平津、孟津、五社津有十几个渡口都发现了幽州骑兵的身影,看起来荀衍、刘备有渡河的可能。鲁肃骑兵不足,又不能轻易放弃河南,眼下形势非常紧张。辛毗分析,从各种迹象来看,袁谭有进兵陈留,强取浚仪的可能,提醒孙策加以留意。

千头万绪,最后都集中在孙策这里。军师处固然是忙得昼夜不分,孙策也在为如何应对这些变化而殚精竭虑,军师处可以进行分析,提出解决方案,决定却只能由他来做,政务、军务,缠杂在一起,让他分身乏术,根本没时间顾及后宫之事。

孙策时常有一种亲自去处理的冲动,但他很清楚,张纮、虞翻等人也劝他,有些事明知交给别人处理会有问题,也只能这么做,身为王者,他不可能一力承担所有的事务,必须依赖大量的官员,而官员能力、思路都会有差异,处理的效果也会有好坏,但这正是选择大臣的机会,如果什么事都由他自己来处理,别的官员没有实践机会,如何体现出能力高低?

孙策按捺着自己,勉励自己要看开一些,佛系一些,要习惯做一个领导者,而不是陷于一堆事务之中。

尤其是得知戏志才累死之后。

——

正月十八,蔡瑁在金谷园大宴宾客。

请柬送到了孙策的面前,蔡瑁原本也没指望孙策会亲自参加,只是个礼节而已,只要孙策派代表露个面就行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宴请有生意来往的商业伙伴和相关的官员。新船试验告一段落,他的生意规模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需要更多的关系网。

孙策原本也没打算去,可是正好忙完一阵,想找个机会放松一下,便临时起意,决定去看看蔡瑁的生意做得究竟有多大。数据很清楚,但数据毕竟是数据,不够直观。蔡瑁是税收大户,他也应该去捧个场以示重商,并非嘴上说说。

蔡瑁措手不及,从里面奔出来迎接的时候既兴奋又有些窘迫,圆团团的脸上全是油光,眼神闪烁不定,一个劲地向背后的黄月英递眼色,却没有邀请孙策入内的意思。黄月英也没准备,只能无辜的耸肩摊手。

黄承彦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孙策拱手施礼。“将作臣承彦,见过大王。”

孙策连忙还礼。这可不仅是臣子,还是老丈人呢。不用说,这是为蔡瑁解围来了。看蔡瑁这神情,就知道里面身份敏感的不少,让他看见了会影响气氛,最好是没直接照面。

“这庄园不错,比太湖的那个庄园还要雅致。”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有没有安静些的地方?最近军务繁忙,久未与黄公亲近,今天难得有机会,一起说说话?”

“求之不得。”黄承彦对蔡瑁使了个眼色,蔡瑁如释重负,连忙说道:“有,有,请大王随我来。不瞒大王说,论建园子,我可是行家,自从这园子建起来之后,来看的可不少,秦淮两岸大大小小小几家,没有一家能和我这金谷园比的……”

“可不是么,就连计相建太初宫都是学你的。”蔡珏、蔡珂出现在中门处,一脸嫌弃地看着蔡瑁。蔡瑁吓了一跳,脸上的油汗更密了,讪讪地摇手。“大姊,我可没这意思。太初宫是王宫,我可不懂,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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