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2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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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年末,首相张纮很忙。他不仅要处理荆州的事,还要处理其他诸州的事务,虽然有一部分事务由虞翻分担了,可他的责任还是很重。黄忠正在征战,周瑜又出征在即,各郡县又在征发百姓修缮城池、道路、桥梁,需要调发的物资数量惊人,他必须仔细核对,防止有人从中浑水摸鱼,中饱私囊。

孙策等了两天,才有机会将杨修所说的事通告张纮,向张纮请计。

张纮考虑了很长时间,提出一个与孙策很接近的意见:王莽的事很有借鉴价值,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他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儒生成为权臣,又鼎立新朝,不遗余力的推行包括井田制在内的一系列政策,一心想实现儒家理想,最后却搞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甚至间接的打击了儒门的自信,这里面有太多的教训可以吸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孙策也与王莽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不是纯粹的儒生,更务实一些罢了。但务实务虚是分不开的,任何人做任何事背后都有一定的务虚,新政最后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务虚的范围。

新莽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但王莽的改革却没有化为云烟,就和汉承秦制一样,本朝也深受新莽的影响。认真研究一下王莽的成败,对孙策有借鉴作用。正好蔡邕的史书初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离修订有一段空闲时间,可以让他领衔主持这件事。

听了张纮的意见,孙策心领神会。张纮其实也担心他和王莽一样急于求成,正好借这个机会进谏,以王莽的覆败为鉴,不要太激进。

“祢衡挑战,德祖当如何应对?”

“祢衡一狂生尔,不足为虑,德祖足以应付。”张纮不以为然,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德祖担心的是将来,正如辕固生与黄生当年所议。大王怎么看这个问题?”

孙策会意,不由得莞尔一笑,手指轻叩大腿,沉吟片刻。“张相,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张纮眉梢微挑,有些莫名的紧张。“愿闻大王高见。”

“人有寿命,朝有气数,其实都是很自然的情况。人老了,就应该怡养天年,不能恋栈。朝的气数终了,也该坦然退出,不是坚持就能坚持得住的。我孙氏若有幸为天下之主,传国数百年,足矣。当然了,数百年之后,我们都看不到了,但是我们可以留下一个制度,一步步的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样的制度?”

“君臣制衡。”

“君臣制衡?”

“是的。”孙策打量着张纮,从容说道:“天下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繁,人力却有时而穷,君也是人,精力有限,难免犯错,权力过于集中,惰政者固然大权旁落,为近臣左右,勤政者亦难长久,不免倦怠。这君臣之间还是应该有所区别,分清主次。我打算建立一个制度,让君臣各得其所,保持平衡,既不能出现为所欲为的暴君,也不能出现肆意妄为的权臣。”

张纮品味了一番,眉宇间露出喜色。“老子云: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大王能这么想,孙氏传国数百年应该不难。”

孙策也笑了。让他放弃权力,现在就做个虚君,那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可是留下一个制度,缓缓的退,以百年为跨度,逐步让出大部分君权,直到最后形成虚君的制度,那还是有可能的。况且以他所知,如果实行君主集权,一个朝代也就两三百年,真正辉煌不过百年,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与其最后被人用武力推翻,还不如做个虚君呢。

当然,这些现在都是想象,真正要实行至少要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他大可以慢慢来,等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七老八十了再立下遗嘱,定个大方向,甚至迈出第一步,带着一世英名含笑离世。

“知易行难,我现在也只是有个方向,具体怎么做,还需要张相与诸位贤士斟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为元首,臣为肱股,君臣并力,方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业,当与诸君共成之。”

张纮喜不自胜。“大王所言,臣所愿也,敢不从命。”

“比如说,眼下就有一个想法,正好与张相商量。”

“大王请说。”

“不论贤愚,人都有老的时候,年齿增多,体力难免盛极而衰。张相正当壮年,还可以从容应付,再过二十年恐怕就没这样的精力了。我想着,当有一个年限,过了这个年限就当致仕养老,比如六十,或者六十五,到了这个年龄,不论是否康健都必须致仕。弱者可以休养,康健者也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在仕途外寻一些乐趣。”

张纮躬身说道:“大王所谋深远,臣望尘莫及。臣以为此计可行。到时就致仕,免生贪念,也免得同僚心急,两全其美。臣以为六十五太晚了,还是六十比较好。花甲之年,还有些体力,或是读书治学,或是四处游历,都是可以的。大王,臣斗胆,敢请自臣始。”

孙策大笑。他就知道张纮会这么说。张纮今年四十七,已经是首相,六十岁退休,他还可以做十三年。一个人做十三年宰相,这已经是难得的际遇,多五年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虞翻比他小十一岁,他退休之后,虞翻还可以做十年首相。虞翻的接任者就没这样的运气了,除了像他们这样的从龙之臣,普通官员要想步步升迁到首相这个位置,至少要五十以后。

从朝政的角度来说,能在五十五岁以前升到首相的绝对是才华过人的精英,这样的人足以担得起首相的重任。

“六十还是六十五,可以以后再定,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孙策抚着张纮的手臂。“臣如此,君亦如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不仅体力不济,头脑怕是也糊涂了,不堪为元首,我想着六十五岁退位,让太子登基,应该不算晚。张相觉得呢?”

张纮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孙策看了半晌。“大王,你刚才说什么?”

“张相,你没听错。”孙策拍拍张纮的手,微微一笑。“天子六十五,太子当在四十上下,年富力强,再不让他登基,岂不是逼他弑君父?与其父子相忌,倒不如立个规矩,大家心安,你说对吧?”

张纮听得清楚,惊讶不已。如果说孙策刚才说大臣要有致仕年限还有旧例可循的话,那他定下天子六十五退位的规矩,那就是前所未有的创见了。自有天子以来,从来没有天子到了年龄就退位的事,即使是传说中的舜帝都没有这么做,只有尧做到了,而且尧是做了九十年天子后才让位于舜的,如果属实,那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

孙策有这样的气度,岂不是比尧更圣明?张纮又惊又喜,向后退了一步,敛容肃立,大礼参拜。

“大王英明,虽尧舜不能过也。”

第1915章 过犹不及

孙策有些惊讶于张纮的反应,但稍微想一想,又释然了。

想想邓公当年做出这个决定时的影响就知道了。中华五千年文明,两千年帝制,近百年民主,什么时候有一把手退休的?汉代虽然离他那个时代还有一千八百年之久,往前算的历史却更长,从尧舜算起却有三千多年,从秦始皇统一天下开始算也有四百多年,以帝制而论,已经过了少年期,是成年人了。

张纮也说了,有史以来,真正主动退位的天子只有一个:尧。那还是在禅让时代。

虽然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八年,从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潜意识里,我还是一个穿越者。孙策感慨的同时隐隐有些不安。王莽就因激进被后世调侃为穿越者,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穿越者不会真成王莽第二吧?虽说到目前为止还算成功,可王莽何尝不是?他在万众拥戴中登上帝位的时候,谁会想到后来众叛亲离?

“张相,祢衡用王莽来影射我,我和王莽是不是有点像?”孙策半真半假,含笑问道,心里却有些忐忑,笑容也不太自然。

张纮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的确有点像,但也只是像而已。”

“说来听听。”

“王莽是书生,大王不是。”

孙策扬了扬眉,心中自嘲。其实我也是书生,只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书生。我对政治的了解完全来自书本,实践经验未必比王莽更多。

见孙策情绪低落,张纮以为他为被祢衡比作王莽而失落,进一步解释道:“王莽是书生,从小生在权贵之家,接受儒门学问。儒门学说重道轻术,王莽一生都在宫城里打转,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是什么样子,也根本不清楚如何治理天下,一心以为掌握了权柄就能实现儒门的理想,凭着一腔热血强行推进各种不切实际的新政,用力越大,危害越重。大王则不然。大王起自寒微,身率士伍,重道而不轻术,步步为营,与王莽形似而神异。祢衡狂生,又有意攻讦,大王不必介怀。”

孙策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在意祢衡说什么,他只是不想步王莽后尘而已。张纮说得没错,他和王莽的做法看似相近,其实不同,但有一点张纮也不清楚,他很可能犯和王莽一样的毛病:激进。王莽的理想是内圣外王,他的理想是民主富强,可是再好的政策,一旦激进了,脱离了现实,那就离乱政不远了。

以史为鉴,仔细研究一下王莽的历史非常有必要。

——

两天后,孙策派人请来了蔡邕。

蔡邕精神非常好。史书初稿基本完成,正由学生校对,准备印行,他暂时没什么大事,听说孙策想了解王莽的故事,他欣然从命。

“大王可谓知史者也。”蔡邕抚着花白的胡须,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于大王而言,王莽的借鉴意义绝非董卓可比,虽然将军也是武夫。”

孙策的脸有些黑。这老头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当年就嫌弃我是武夫,现在还说我是武夫。你以为我真是武夫?其实我也是读书人,我只是不想和你计较而已,真要逼急了我,我侃死你。

孙策咳嗽了一声:“蔡公,为王莽作传,可不能像你之前的史书那么写。”

蔡邕讪讪。他知道孙策虽然同意他印行写就的书稿,却并不满意,只是除了孙策本人之外,抱同样观点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襄阳书院,他的学生以及来访的学者看到那些史稿后都赞不绝口,他多少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的将孙策的不满抛诸脑后。此刻被孙策当面提醒,立刻从云端落了地。

“请大王明示。”

孙策淡淡地说道:“蔡公如何看待王莽的成败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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