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223节

天子引荀彧入殿,促膝而坐。荀彧侃侃而谈,为天子分析当前的形势。

如果承认孙策并非梁冀、何进那样的无知之辈,那他与天子之间最大的分歧其实就是治道之争。简而言之,就是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礼法之争。

孟子、荀子都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目标也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区别在于实现手段。孟子希望王者施仁政,行王道,以德为先,德正则合乎礼。荀子希望王者先行霸道,再行王道,先讲礼,再讲德。

就这两者而言,孟子更理想化,荀子则更务实一些。正因为如此,孟子游说诸王都没能成功,荀子虽然自己没能有实践的机会,但他的两个弟子却分别得到了秦王的赏识,一个从实践上,一个从理论上,为秦王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

这也说明,由孟子而荀子是符合历史的发展趋势的,荀子对儒学的发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顺应了形势,既保留了孔孟的仁义为经,又强化了礼法从权,是一种进步,而非退步。

对于当前的形势来说,荀子的礼法也比孟子的仁政更切乎实际,尤其是对天子而言。

天子是君,孙策是臣,既定身份的不同让天子拥有更多的主动权,对孙策来说则多了一个无形的限制。不管他是有高远的目标,还是顾忌到将来君臣相处,他都不能肆无忌惮的乱来,以免落人话柄,将来被人效仿,危及自己的地位。

孙策读书不多,但他显然不是梁冀那样的鲁莽之人。他看到了这一点,选择争夺民心,堂堂正正的取胜。从发展趋势来看,他也有这个实力,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但他现在还没有。

为什么没有?原因很多。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孟子的仁政虽好,却并非完美无缺。最明显的弱点就是不能应急,无法面对乱世。行仁政要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外患,这也是孟子一生未能得到认可的原因。孙策为争夺民心不得不勉强行之,自然也逃不过这个困境。

孙策的确爱护百姓。他爱护百姓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身体力行。他夺取世家的土地,让百姓有地可耕;减免赋税,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开设工坊,让百姓可以做工补贴家用。他治下的百姓生活安定,家家富给,的确是仁政。

但他本人却欠了一大笔债。

这些债从何而来?征战。战争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青壮劳力,更会消耗大量的钱粮。十万之师,一日千金。运粮千里,数十钟而致一石。战场越远,战线越长,他的消耗越大。孙策开办工坊、提倡商业可以解决钱的问题,但他解决不了粮的问题,反倒因为寄食人口的增多加剧了粮食消耗的短缺。

相反,天子固守关中,没有这样的压力。士家制的推行让关中有足够的兵力自守,也足够的粮食自食,剩下的就是与孙策对峙。

如果说关中自强的武器是法,那与孙策对峙的武器就是礼。以礼法约束孙策,要求孙策向朝廷缴纳赋税,要求孙策亲自入朝主政,并按朝廷礼法送子弟为质,一步步的约束孙策。孙策如果遵从,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遵从,那他就违背了礼法,朝廷可以正光光明的讨伐他。

孙策居于臣位,又有所顾忌,不能逾礼。他既不能主动进攻关中,又不能不防,只能维持十余万大军,保持戒备。这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一旦发生战事,消耗更加惊人,迟早会拖垮孙策,让他难以为继。

乱世之中,孟子仁政不及荀子礼法能救急,这是历史已经证明的。好战必亡也是常识,大汉被羌乱拖得精疲力竭也是眼前的事。

归根结底,只要朝廷能守住关中,以静制动,持续的施加压力,让孙策被十几万大军的开支不断侵蚀,无法积攒实力,总可以等到反击的那一天。轻率出击,反而容易给孙策迅速击破的机会。

天子听得如痴如醉,连声附和。他将刘晔、刘巴等人的计划转述给荀彧。从根本上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以静制动,以守代攻,在具体方案上,荀彧着眼于全局,刘晔、刘巴则着眼于具体的战术。他们提议以封王为允诺,使曹操、刘备、袁谭、贾诩等人持续施加压力,迫使孙策就范。

荀彧原则上不反对,但他强调先礼后兵,不能授人以柄,失了民心。

天子点头答应。

——

三月初一,朝会。

大将军长史杨修第一次参加朝会,与三公九卿及各官署的一些官员见面。

杨修满眼看去,朝堂上有一大半面孔不认识,都是一些凉州籍的少壮派,虽然他们的官职并不算高,未必有资格在朝会上发言,精气神却非常旺盛,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杨修泰然自若,进退有礼,没有半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

大将军掌内外事,是当之无愧的朝臣之首,孙策又有吴王的身份,两者综合,便在天子御座之下拥有一席之地,其他文武只能在他下面设座,先是以陈王刘宠为首的宗室,后是以太傅皇甫嵩为首的大臣,各府寺的掾吏则在本署长官后面或坐或立。

杨修是大将军长史,所以在孙策的座席后面就坐。孙策的座席空着,向人们无声的彰显存在。

例行公事的讨论了几件事务,天子转向杨修。“杨卿,你代大将军入朝主政,第一次与诸公卿见面,有不少人未曾谋面,不如先互相认识一下,然后再就相关事务讨论各抒己见,相互琢磨,如何?”

杨修躬身领命。“唯!”

天子又转向荀彧。“令君,你既与杨卿是故交,又与诸公君熟悉,不如劳烦你介绍一下?”

荀彧躬身施礼,正准备说话,杨修又道:“陛下,臣斗胆,有一提议。”

天子毫不介意。“杨卿直言无妨。”

“夫子云: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臣与在朝诸君素不相知,所要讨论的却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岂能不知其人而失言?夫子又云:吾于其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臣愿听诸君之言,观诸君之行,询以圣贤之道,核以生民之术,以知其人可否与言。”

天子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杨修还真是狂,一点也不谦虚,第一次见面就要考校群臣。

“令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

第1889章 你们都不行(求推荐!)

得到天子许可,杨修转身面向群臣,拱手施礼。

“蒙陛下诏书,与诸君相见,某不甚荣幸。不揣妄陋,敢自某始。某,弘农华阴杨氏子,名修,字德祖。生于熹平四年二月初九。高祖父讳震,字伯起,曾祖父讳秉,字叔节,祖父讳赐,字伯献,父讳彪,字文先,母袁氏女,出自汝南袁氏。蒙列代先帝恩宠,弘农杨氏幸得薄名,小有门户,想来诸位有所耳闻,某就不一一介绍了。”

殿上一片寂静。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小有门户,那这殿上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敢自称高门大姓?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同样四世三公的袁氏女为母。比门户,比出身,此人无敌手啊。

司空赵温咳嗽一声。“弘农杨氏名扬天下,我等知之甚悉,长史就不必介绍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杨修微微一笑。“喏,如赵公言。某少承家教,由祖父伯献公启蒙,传《欧阳尚书》,旁及诸子,略通算术,初平三年至汝南,蒙孙将军不弃,引为左右,先任文书,后任主簿,掌军中辎重。初平五年,孙将军平定刘繇、高干之乱,某接任豫章太守,任职三年零四个月,于建安二年十月转大将军长史,奉大将军之命,入朝佐政。”

杨修说完自己的履历,拱手环顾四周。“年少无知,能浅德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堂上鸦雀无声。杨修不仅出身好,这履历也让人艳羡,二十岁做太守,起点高得让人绝望,二十四岁做大将军长史,代大将军入朝主政,一步跨过了三公九卿。

杨修介绍完自己,拱手向陈王刘宠施礼。“大王别来无恙?吴王兄弟想念大王,尤其是小妹尚香,嘱托某向大王致意。”

刘宠含笑还礼。“多谢吴王关心,本王安好。”

杨修又向看刘宠身边的人,那人长身而起,向杨修致意,自我介绍了一番,却是梁王刘弥。梁国也早就在孙策的控制之下,刘弥没什么存在感,也没和孙策见过面,和陈王倒是有来往,天子迁都长安,征宗室入朝,他也就来到了长安。

刘弥之后,沛王刘曜等人纷纷自我介绍,杨修一一见礼。

宗室介绍完,杨修转向文武大臣。皇甫嵩抚着胡须,刚要说话,杨修笑着拱拱手。“太傅请安坐。太傅名扬天下,修虽孤陋寡闻,对太傅还是熟悉的。”

皇甫嵩淡淡一笑,眼神如刀。“犬子坚寿奉诏出使,承蒙吴王款待数年,颇有进益,本欲当面向吴王致意,可惜无缘得见。嵩老矣,怕是没机会与吴王相见,还请长史代为转达。”

众臣会心而笑,无数双目光齐唰唰地落在杨修脸上。皇甫坚寿被孙策软禁了两年多,去年才放回来。皇甫坚寿正当壮年,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去年的西征必然有份。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皇甫嵩心里这口恶气憋得太久了,今天终于当着天子和众人的面撒了出来,明嘲暗讽,只是不知道杨修会如何应付。

杨修面不改色,从容应道:“太傅客气了。吴王戎马倥偬,没什么时间与令郎切磋,帮助有限。倒是故太尉黄公经常去看他,有所指导。太傅谢黄公即可,吴王为人洒脱率性,不太在意这些小事的。”

皇甫嵩的脸色有些尴尬,只得沉默不语。众人听到黄公二字,想起被孙策软禁的可不仅仅是皇甫坚寿,太尉黄琬,司徒士孙瑞,包括在朝堂上的司空赵温在内,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赵温已经回来了,士孙瑞在路上,黄琬则根本不打算回来,区区一个皇甫坚寿,孙策根本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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