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215节

孙策抬起手,示意孙坚不要急。“阿翁,你听我说。我说完之后,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一路到交州有大半个月,你可以慢慢想。”

孙坚点点头,神情缓和了些。

“天子封我为王,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以退为进。数年之内,我无力进攻关中,天子也没有实力出关,所以正面决战的可能性不大,侧翼交锋必是主流,幽州、交州都是双方争夺之地。幽州关系到战马,交州关系到粮食和海外奇货,我不能失,天子也一定会争。”

“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守住交州,不会让曹操得手。”

“阿翁的能力,我有足够的信心,但交州多山,丛林密布,瘴气又多,易守难攻,迅速推进是不太现实的事,要想取得胜利,必须有足够的兵力和充足的钱粮。阿翁让我将交州留给仲谋,需不需要我提供钱粮夺取苍梧以西诸郡?如果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他也能占据交州,我可以将交州留给他,只要他不主动攻击我,我绝不会主动攻击他。可是如果他需要我提供钱粮,我就不能将交州留给他,否则太史慈岂不是也可以据幽州自立?”

孙坚沉吟不语。

孙策接着说道:“如果说,仲谋不需要我提供钱粮,一定要自己试一试,倒也并非不可。可是阿翁有没有想过,你和他是父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帮他,别人呢?秦文表、陈子正是不是愿意?程仲德、黄公覆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会让他们回来吗?”

孙策停顿了片刻,最后说道:“阿翁,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仲谋的心情,少年意气,想立一番功劳,这不足为奇,但是拿交州和那些跟了你十几年的老部下的前途做赌注,这个代价未免太大。因此,我有一个建议,阿翁可以考虑一下。”

“你说。”

“让他独领一部,自己筹集钱粮,招募人马,去攻城掠地。他能得一县,就让他做一县之令长。能得一郡,就让他做一郡之守,能得一州,就让他独据一州。作为父亲,你愿意给多少,我不干涉。做为兄长,我可以资助他一部分,但数量不会太多,只能聊表心意。”

孙坚反复权衡,最后表示会认真考虑孙策的意见,尽快给孙策答复。

孙策起身,再次向孙坚拜别,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不知道这次分别之后还能不能见到孙坚,见面的时候是敌是友。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现,自家父子兄弟倒有反目的可能。他不怪孙坚,孙坚也是左右为难。他甚至也不怪孙权,虽然他先入为主,对孙权印象不佳,但他也清楚孙权正是中二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才是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他只希望孙权折腾几年,能够认清现实,迷途知返,不要真的闹到兄弟反目,对阵疆场。

中二有期限,不能成年了还中二。胡闹也要适可而止,真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敲打敲打。

——

目送楼船离开,孙策站在沙洲上,迟迟没有动身。

郭嘉走了过来,摇着羽扇,淡淡地说道:“太上王为大王二弟的事犯愁?”

孙策点点头。他没有必要瞒郭嘉。以郭嘉的能力,他应该早就看出端倪了。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在此之前,他没有和郭嘉商量过这件事,他对孙坚说的那些话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

郭嘉听完,笑眯眯地点点头。“大王这个方案不错,让他知难而退,再好不过。”

孙策慢慢地往回走,郭嘉在后面跟着。过了一会儿,孙策又说道:“奉孝,如果由你来处理此事,你打算怎么做?”

“差不多还是大王这个思路,只不过会更狠一些。大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必再问了。如果有必要,交由臣筹划即可。”

孙策停下来瞅了郭嘉一眼。以他对郭嘉的了解,郭嘉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只是让孙权自己去撞南墙,郭嘉却有可能为孙权建一堵南墙,甚至还会附送一个陷阱,让孙权自投罗网,死得正大光明。以孙权那好出猎的性子,安排几个刺客取他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看他自己造化吧,我们且冷眼旁观。或许过几年,他吃了苦头,知道创业艰难,就不这么想了。”

“喏。”郭嘉收起笑容,应了一声。孙策既然做出了决定,他就不能自行其事。孙权的死活影响不了大局,违逆孙策的命令却是自找麻烦。他才不想因为孙权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奉孝啊,人人都想化家为国,却不知道家一旦化成了国,家就没了。”孙策摇摇头,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惆怅。

第1880章 玄学

送走孙坚后,孙策很快也辞别孙静及一众宗族,返回秣陵。

首相张纮和计相虞翻正在筹建秣陵。虞翻提出了修改意见后,张纮也不敢大意,再次勘察整个拟建都城的整个区域,还请了精通风水的同道来参谋。

这位同道不是旁人,正是襄阳学院的祭酒蔡邕。蔡邕是个通才,不仅精通儒家经典,还通晓各种秘术,比如图谶,对地理也有相当的造诣,据说读过传自黄石公的《青囊经》残本,灵不灵不清楚,反正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说那一套玄而又玄的理念,孙策没听懂,只听懂了一个意思:秣陵王气已经被秦始皇掘断,不宜作为王都,否则国祚不久。至于疾疫,秣陵的确有郁结之气,可是有秦淮河疏通其间,只要人口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发生疾疫的可能性不大。

孙策不相信蔡邕的理论,但是他承认蔡邕的结果有一定的科学性。所谓疾疫,很多时候都和人口有关。人口多了,卫生状况堪忧,传染病就容易发作,相互感染,形成所谓的疾疫。如果医疗卫生做得到位,即使是大都市,出现大规模疾疫的可能性也不大。

参考了蔡邕的建议后,张纮和虞翻统一了意见,建议在金陵邑的旧址营建新城。

金陵邑是楚国灭越之后营建的军事要塞,就建在沿江的台地上。这片台地是一片本地不多见的石质山地,又称为石头山。石头山北临大江,西临秦淮,水路交通极其便利。正对着石头山的江心有一片江心洲,将大江一隔为二,主江可供百姓船只来往,夹江可停泊水师战船和官府的船只,互不干扰。在东侧,有玄武湖可供战船长期停泊、训练。

孙策听取了汇报之后,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地理条件就是如此,这些人又是当世人杰,尤其是有了几年的实践经验,做出的决定必然是最合理的那一个。孙策唯一的意见就是不要急,一来秣陵终究是临时都城,不会是长久之计,没必要太花心思。二来三线作战,财政困难,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花在营建城邑上不合时宜。

毕竟现在的形势不同,他不需要依赖秣陵对抗中原。

张纮、虞翻都同意孙策的决定,除了石头城之外,暂时不考虑其他的建筑。即使是石头城也不打算建得规模太大,有几座宫殿,符合孙策的吴王身份就行。

石头城还在图纸上,孙策邀蔡邕到汤山别苑小住。

再次见到孙策,蔡邕心情很好。这些年他在襄阳著史,进展顺利,初稿已经完成大半,相关的志书已经全部完成了。只是蔡琰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说他所著的史书与孙策期望的史书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写完了,付刊印行的可能性也不大。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借着这次机会,他想和孙策见个面,交换一下意见。

孙策看完了蔡邕带来的目录和一部分书稿,考虑了很久时间,又和张纮、虞翻等人反复商量,最后做出决定:蔡邕还按原计划完成史书,他已经六十六岁了,还有没有精力重来一遍实在是个问题。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虽然与孙策期望的还有一些距离,却也无愧于一部良史。既然写出来了,就应该印行天下。这部书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有精力完成改版,到时候再印就是了。如今印书成本大幅度下降,多印一两部书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新旧两部史相对照,白纸黑字,也能记载这个时代的变迁,让后人有更确切的感受。

蔡邕如释重负,心情大好。他主动提及了新版的计划。他虽然在襄阳著史,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作为有名的大儒,各郡县出版新书都会送一份给他,不少学问争论还需要他仲裁,因此他对学术界的动向一清二楚,就连杨彪、黄琬还在撰写中的官制史稿都如数家珍,对孙策的希望早有领会。

“大王所求者,道也。”蔡邕如是说,自信满满。“先天地而生的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不以人心为转移的道,是为道学。”

张纮听了蔡邕的意见后,有些担心。“会不会与道家学说相混,让人误以为是《淮南子》一类。”一边说,他一边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心领神会。张纮考虑的不仅是学术问题,还有政治问题。刘安召集门客著《淮南子》是有政治目的的,刘安后来也成了谋逆的藩王。谋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失败了。如果将他提倡的学说命为道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刘安,也会让人觉得他孙策就是刘安的翻版,不吉利。

蔡邕显然深谙此道,抚着胡须,面露得意之色。“此道学非彼道学,《淮南子》不过是一群门客的文集,且不说那些人是不是真正的学者,其书内容也不统一,不过各说各话罢了,互相矛盾之处不一而足,只可称为汇编,不能称为新学。大王提倡新学,却不唯古,不唯贤,唯道是从,上下而求索,直追道之本原。道者,众妙之门,玄之又玄,我觉得可以称为玄学。”

孙策愕然,怎么折腾了半天,又回到玄学上去了?

“大王以为不妥?”蔡邕看起来有些意外。

孙策没吭声,转向张纮。张纮却觉得不错。“玄学好,幽而远,小而隐,环环相扣,有上古结绳计数之象,乃是文明之始,溯本求源,可以将儒道及百家一举囊括,撷采百家精华,再开新风。”

孙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张纮说得有理。他对玄学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玄学就是不切实际的学问,实际上真正的玄学并非如此,开始是有抛弃儒学之繁缛,返本清源的用意在内,也就是他所做的,蔡邕所说的求本源之道。只是后来魏晋政局动荡,司马氏得位不正,刻意打压士林,这才将玄学引入歧路。

玄学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学风发展到汉末,读书人意识到儒学出现了偏差,自觉的进行反省、纠偏的趋势所然。他的出现并不是逆转趋势,而是往其中添加了一些唯实的因素,甚至可以说,他为玄学的出现提供了助力,让玄学提前几十年出现了。

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蔡邕提出这个名词,提倡新学风,总比他一个半文盲更有号召力、说服力。连蔡邕这样的老学者都可以改变思路,主动求新求变,不正是他期望的结果么。

“蔡公不愧是当代通儒,一语破的。”孙策笑眯眯地说道。

第1881章 润物细无声(若相惜丶惜月打赏加更)

一辈子的心血得到承认,建议又被采纳,蔡邕心情极佳,谈兴更浓。他说起外孙——周瑜的长子周循,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说起女儿蔡琰最近研究的西域学问,既感慨又得意。这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惜自己年纪大了,手头事情又多,没时间研究。又说起管宁的争论文章,连连摇头,说管宁偏居辽东,还在用旧式治学方法,无视新出现的证据,实在是未老先衰,让人失望。

孙策对学问的事不太在行,但他很喜欢蔡邕这种与时俱进的心态。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守旧,能够正视新出土的碑志、古物,好学不倦,每天读的书多而且杂,就连杨修整理的豫章逸闻都读得津津有味,还与古史记载相验证,时有新见,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和学问的通达。

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图书馆,而且配备了最高效的检索系统,难怪学问做得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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