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192节

张昭很无奈。他受孙家父子尊敬,被称为张公。可是在九十岁的赵岐面前,四十出头的他是孙子辈的,赵岐非要来,他也不好拦着,只是觉得有些愧对孙策。

孙策有点烦赵岐。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么?不请自来,强人所难,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是软柿子。孙策脸上堆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将赵岐迎上堂,请他入主席,自己则以子弟礼陪坐客席,尽显尊老重道,同时不动声色的示意人去请虞翻。

这种场合,虞翻的战斗力江东最强。

赵岐很满意,欣然入座,得意地瞥了张昭一眼。“子布,吴侯虽然年轻,又军务繁忙,却是个守礼之人。你啊,过虑了。”

张昭陪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寒喧了几句客套话,虞翻从外面走了进来,拾阶登堂,打量了坐在首席的赵岐一眼,疑惑地看看孙策。“主公,这是……哪位先生?”

孙策很热情的起身介绍。“仲翔,你来得正好,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太仆赵公,讳岐,字颁卿,《孟子章句》的作者……”

虞翻拱拱手,很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斗胆,这不合礼节。”

孙策心中狂笑,脸上却很惊讶。“仲翔,此话怎讲?”

虞翻转身向赵岐拱拱手。“敢问赵太仆从何而来?”

赵岐抚着胡须,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京师。”

“可有诏书?”

赵岐神情稍滞,迟疑了片刻。“闻说吴侯好孟子之学,岐也不才,略通孟子,故来与吴侯论道。”

“这么说,是私行?”

赵岐有些不好回答。他以太仆的身份东行,又故意称长安为京师,自然不可能是纯粹的私行。但朝廷摸不清孙策的态度,生怕自取其辱,又不宜过早的亮明使者的身份。他本来的计划是先以私人名义接触,如果孙策愿意接受调解,他就拿出诏书。如果孙策不愿意接受调解,这件事就是私事,与朝廷无关。可是虞翻咄咄逼人,一见面就直逼要害,不给他挪腾的空间,让他很难应答,斟酌了良久才说道:“虽是私行,却是为公。岐虽不敏,也曾读诗书,受圣人之教,不敢以德薄而坐视天下生乱,宵小横行。”

虞翻眉毛轻挑,微微颌首。“赵公性清高洁,不肯与阉竖为伍,不肯与贪浊合污,翻深表敬意。只是公私关乎礼仪,赵公年高,可以从心所欲,翻却不能坐视主公失礼,为天下笑。既然赵公是私行,那就无妨了,请赵公安坐。”

赵岐听了,心里极不舒服。虞翻嘴上说无妨,实际上是暗讽他这么做失礼,而且可能连累孙策名声。可是他又无法反驳。依礼制而言,他虽然年高,但只是九卿,又没有爵位,身份没有孙策尊贵,如果是公事,他是不能坐主席的。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见面,他这么做也欠妥,反倒显得孙策谦让。

当时只是想取势,好为接下来的说辞铺垫,孙策一客气,他就顺水推舟的应了,没想到遇到虞翻这个认死理的,不得不明确地承认是私行。话一挑明,就失去了模糊的空间,有些话就不太好说了。

赵岐无奈地看了孙策一眼。他虽然年高,却不糊涂。虽然虞翻是跳出来的打手,幕后主使却必然是孙策,几年不见,这少年锋芒内敛,却更加棘手了。

虞翻入座,躬身行礼。“赵公精研《孟子》,所作章句刊行天下,翻也曾拜读。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赵公当面,还望赵公不弃。”

赵岐点点头。他心里清楚,现在谈公事是极不合时宜的,只能先谈学问,借着学问表明自己的态度,试探孙策的心思。虞翻是留守长史,又是江东人,是孙策当之无愧的心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张纮还要重要几分,说服了他,才有可能说服孙策。

“无妨,愿与诸君共论。”

“谢赵公。敢问赵公,可曾读过鄙郡先贤王仲任先生的《论衡》一书?”

赵岐的脸色有点不好看。由盛宪等人编撰的《论衡》已经印行天下,影响很大,他当然也读了,但他对王充的学问并不认同,尤其是关于孟子的部分。《论衡》中有《刺孟》一篇,专门针对孟子学说提出批评。对于推崇孟子,将一生心血都凝聚在《孟子章句》一书的赵岐来说,王充的学说简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针对孟子性善论的性三品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读过,但不敢苟同,正当与长史切磋。”赵岐须发贲张,战意暴涨,准备拿出所有的战斗力,与虞翻大战三百回合。

孙策正中下怀。他让虞翻来的目的正在于此。他叫来陆议,让他准备记录,不能说完就完了,要记下来,将来印成书,白纸黑字,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又让人去召两个医匠来,万一老赵头辩不过虞翻,气晕了,可以立即救人,不能闹出人命。

见孙策兴致勃勃的安排各项事务,张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连咳嗽了几声,向赵岐递眼色,提醒他不要轻敌。他是向赵岐介绍过虞翻,但只说虞翻是留守长史,深得孙策信任,却没有介绍虞翻的脾气——他对虞翻的脾气没什么好印象,却也不能在背后说虞翻的不是——赵岐对虞翻的了解不足,贸然应战,恐怕要吃大亏。

可惜,这时的赵岐已经进入战斗状态,根本无暇留心张昭的暗示。

第1852章 不是对手的对手(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赵岐著《孟子章句》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必然在于汉代孟子的地位一直在提升,在赵岐之前便有孔孟并称的趋势,王充在《论衡》中已然如此。随着以经取士的推行,儒生在政治中的影响越来越高,孟子那种以天下以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也更符合读书人的胃口,党人便是这种风气的极致体现。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孟子》得到重视再自然不过。

偶然在于赵岐的个人经历。他的一生和孟子有相似之处,正身直行,却仕途不顺,还因反对阉竖被追杀,逃亡数年,后来复出又遭党祸,被禁锢十余年。为《孟子》作章句的想法就起源于逃亡的那些年,正是孟子的精神支撑着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一路走到今天。

在功业上,他不算成功,但是在个人品德上,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称得上知行合一。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子过份推崇,一心将《孟子》与《论语》相提并论,极力将孟子推上亚圣的地位。称孟子为亚圣并非由他首倡,但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题在于人一旦有了偏执,难免用力过猛。赵岐也不例外。他不仅刻意拔高了孟子,还容不得别人对孟子有一点非议,像王充那样的批判精神在他这里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只是这样一来,他反而露出了破绽,被虞翻揪个正着。

《论衡》也不是完美之作,其中逻辑破绽也不少,但虞翻既不是作者,也无意为王充掩饰,错便错了,大大方方的承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便是,不像赵岐为了替孟子辩护不得不牵强附会,强辞夺理。

胜负从一开始就已判然,虞翻以《刺孟》为本,追问得赵岐左右支绌,迅速陷入自相矛盾的窘境。虞翻很快失去了兴致,准备结束这场没什么挑战性的辩论。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先王之道,首在保民。保民而王,天下莫能御。敢问赵公,吴侯之政,朝廷之政,孰更近乎先王之道?”

赵岐面红耳赤。“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虞翻哼了一声,也不反驳。“既然如此,那吴侯可为王乎?”

赵岐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旁边的陆议。

陆议笔走龙蛇,写下“太仆默然”四字。

见赵岐不答,虞翻又接着问道:“董卓作乱,天子播迁,中原板荡,袁绍谋逆,吴侯亲冒锋矢,破徐荣于南阳,讨袁绍于官渡,平公孙度于辽东,可谓安社稷乎?”

赵岐看看孙策。孙策面带微笑。赵岐窘了片刻,说道:“吴侯善战,天下皆知。”

虞翻冷笑一声:“赵公久在京师,潜心著述,论孟子以民为本之意,却不知天下民心所向么?就算不知中原百姓归之如流,亦当知关中百姓多有逃难南阳之人。赵公,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么做学问有背孟子本意,舍本逐末,翻虽不敏,窃为不取。”

赵岐面红耳赤。

陆议等了片刻,见赵岐久久不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笔写下“太仆赧然”四字。

虞翻又道:“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吴侯有功于朝廷,朝廷当视吴侯如手足乎,如犬马乎,如土芥乎?”

赵岐反问道:“长史何出此言?陛下委任吴侯节制八州,嫁以长公主,正以腹心待之。”

“既然如此,为何随陛下西征之臣皆有赏赐,吴侯却无赏赐?厚彼薄此,岂是待腹心大臣之礼?”

“呃……正因为吴侯功高,所以赏赐尤重,不能不持重尔。”

“这是赵公揣度之言,还是有所本?”

赵岐被追问得手足无措。朝廷正想着收拾孙策呢,他哪敢假传圣旨。“这……以情理而论,当如是尔。”

“若是朝廷不赏,反以功高震主,猜忌吴侯,赵公会进谏吗?”

“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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