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172节

这一次,田畴没有拒绝,欣然从命。

——

襄平,大梁水畔。

孙乾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远处的村落,一声叹息。两个少年侍从各抱着一只木箱,跟在孙乾身后。孙乾看了一眼书箱,踩着厚厚的积雪,举步向村落走去。

天气寒冷,北风凛冽,村落里几乎家家都关着门,孙乾走了半天才遇到一个中年人在屋外劈柴,见孙乾三人经过,神情淡漠,眼神中还有些几分厌烦,仿佛嫌孙乾打搅了他的清静似的。

孙乾停下脚步,拱手施礼。“在下北海孙乾,前来拜访同郡管幼安先生,能否烦请足下告知管先生是哪一家?”

中年人有些惊讶,露出几分笑意,热情了些。“原来是乡党。在下也是北海人,姓吴名铎,住在丰庆里。”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里的斧头,拄关斧头擦了擦汗。“幼安先生图清静,住得有些偏僻,不太好找,你稍微等一下,我劈完这些柴就带你去,顺便把这些柴送给他。”

“那就有劳了。”孙乾也不着急,抬头看了看四周。吴铎家只有三间茅屋,外面用木棍扎了一个篱笆。茅屋的门关着,却传来朗朗读书声,声音清脆,像是一个半大孩子。孙乾听了一会,笑道:“屋中读书的是令郎吗?避难不忘读书,倒是个好学之人呢。”

吴铎眉开眼笑。“孙君过奖了,小儿跟着幼安先生读了几句书,闲着没事,拿出来诵读复习。孙君从青州来?家乡安好否?”说着往掌心唾了一口唾沫,抡起斧头,继续劈柴。

孙乾也笑了,便将青州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吴铎听了几句便入了神,忘了劈柴,盯着孙乾。当他听说孙策击败公孙度,已经接管了辽东时,他兴奋的睁大了眼睛。

“是那位人称小霸王的江东孙郎?”

“正是。”孙乾大笑。“你认识太史慈吗?”

“认识,认识,他到这儿来过,我见过他。”

“太史慈如今是辽西太守了。”

“是吗?”吴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声催促孙乾快说。孙乾便把太史慈随刘繇过江,与孙策交战,归附孙策,被授以重任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吴铎听了,很是为太史慈高兴,连声说他当初就觉得太史慈相貌堂堂,与众不同,将来一定能做大官,如今果然验证了。

他们说得热闹,在屋里的吴铎妻子王氏、儿子吴兴也走了出来,和孙乾打招呼,打听青州的事。听说青州建学堂,招收普通百姓弟子入学,还能免学费,王氏心动不已,撺掇着吴铎回家,问孙乾有没有顺风船可搭。

吴铎忙活了一阵,劈好柴,扎成两捆,挑在肩上,领着孙乾进了村落,绕了一段不近的路,来到山谷中,这里也有几间茅屋,同样屋门紧闭,炊烟袅袅。吴铎上前叫门,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白面长须,相貌儒雅,面带微笑。见到孙乾,儒生笑容微滞,瞅了吴铎一眼。

吴铎说道:“先生,这是北海乡党,特地来看你的,带来了青州的消息。”又对孙乾说道:“孙君,这位便是你要找的幼安先生。”

孙乾上前行礼,报上姓名。听了孙乾的乡音,管宁脸色稍霁,请孙乾进屋。屋里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很整齐。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火塘,火塘里燃着柴,上面吊着一个铁釜,釜里咕嘟咕嘟的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管宁的妻子、儿子一起来见礼,身上的衣服都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神色从容,落落大方。

孙乾钦佩不已。他到襄平一个多月了,早就想来拜访管宁却一直没有来,就是听说管宁淡泊名利,不愿迎来送往。如今一见,果然不虚。他转身从少年侍从手中接过木箱,放在屋里唯一的粗木案上,推到管宁的面前。

“一点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管宁双手拢在袖中,眼神淡淡地看着孙乾。“我一家人寄居于此,虽然清苦,幸能温饱。足下的厚意我心领了,钱财却大可不必。你也看到了,这里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或是足下方便,请代我向吴侯致意,希望他能行善政,兼济天下。”

孙乾笑笑,也不说话,伸手将两只木箱打开。木箱里并没有钱,只是两箱书。管宁很意外,伸手翻了一下,一箱是十本《论语》,一箱却是不同中的书籍,有诗集,有文稿,零零总总有七八种。管宁取出一本《论语》翻了翻,纸质绵软,文字清晰,墨香怡人。

“这是……”

“这是中原郡县学堂所有的教材,由彭城张子布主编,青州书坊刚刚印行。闻说先生在此课徒,无归乡之意,乾特取一匣相赠。”

“中原郡县学堂都用这样的书授课?”管宁惊讶不已。这些书的质量之好,连他都没见过,堪称传家之宝,怎么中原已经到处都是,连初入学的孩子都能用上了?

“正是。”

“这一卷书价值几何?”

孙乾举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管宁眉心微蹙,犹豫了好一会儿。“五百钱?”

“五钱。”

第1826章 欲擒故纵

管宁放下书,双手重新拢在袖中,嘴角微挑,眼神中多了几分鄙视。“久闻孙君有口辩,今日算是领教了。宁虽书生,不谙世事,却也不至于如此轻信易哄。”他顿了顿,冷笑一声。“你如果说是五十钱,我也许会相信。”

“就是嘛,这么好的书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一直站着没走的吴铎在衣服上擦了几次手,却还是没敢伸手来摸一下书。他的儿子跟着管宁读书,没有现成的书,只能在用小刀在木板上刻字,刻得很辛苦。如果有一部这样书,他就不用费心费力的刻字了,肯定很开心。

孙乾不动声色,脸上的笑容不变。他等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对在下知之甚悉,敢问先生,可曾听说何人为我所欺?”

管宁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窘迫。他当面直言孙乾骗他,是因为他觉得这卷书绝不可能是五钱这么便宜,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以他对孙乾的了解,也没听说过他有骗人的劣迹,否则他根本不会请孙乾进门。如果这本书的确是五钱,那他就是污人以罪了,非君子所当为。

孙乾接着说道:“再问先生,以前可曾见过如此模样的书卷?”

管宁看了一眼案上的书,摇了摇头。以前的书要么是叠起来的帛书,要么是一卷卷的纸,或者是竹木简牍,从来没见过将纸裁成一页页,切得整整齐齐,再用线订起来的书。可是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他只是翻了一下就爱不释手,深感其便利。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断言这卷书绝不止五钱。

“如果有人在我来之前,告诉先生世间有这样的书,你也会说他是自欺欺人吗?”

管宁浓眉紧锁,沉默片刻,离席向孙乾行了一礼。“宁妄言孙君品性,失礼失礼,死罪死罪。”

孙乾还了一礼,又道:“先生避居辽东,不熟悉中原的情况,情有可原。”他轻笑了一声。“不瞒先生说,我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敢相信的。”

“这么说,这些书……真是五钱一卷?”

“千真万确。当然,也来之不易。”孙乾顺势将孙策去年在襄阳公布印坊工艺的事说了一遍,尤其点明孙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标:让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书,读得起书。如今孙策治下的中原各州县都建了大量的印书坊,书价迅速下跌,像《论语》这种普及教材只要五钱一本,诗集之类的书要稍微贵一些,二十、三十都有,但那些和普通百姓关系不大,是读书人圈子里的事。青州稍微落后一些,但是速度很快,很多印书坊都在开工,明天开春,新入学的孩子就可以用上这样的课本了。

孙乾说完,笑眯眯地看着管宁。“书价降了,吴侯的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半,接下来就不是他能解决的了,要幼安先生襄助才行。我今天来,就是想请先生出山,助吴侯一臂之力。”

听了孙策的施政,管宁正感慨万千,忽然听到孙乾这一句,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宁不好仕途,怕是要辜负吴侯的美意了。”

“吴侯知道先生淡泊名利,不敢以案牍劳累先生,只是想请先生教授儿童,让他们能读懂这卷书。书有了,不识字也是枉然,你说对吧?”

“让我教授儿童?”管宁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也做得。”他看了一眼案上的木箱。“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这些书了。请先生代我向吴侯致意。愚性疏懒,就不当面致谢了。”

“我一定将先生的谢意转致吴侯。”孙乾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孙乾答应得爽快,管宁反倒有些狐疑了。孙乾特地来请他,他只是拒绝了一下孙乾就不请了,看起来孙乾只是客套,并非一定要请他出山。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这样也好,他也的确不想出山。

管宁让儿子将两箱书收起来,又从釜中舀一一些粥,请孙乾三人食用。粥很稀,里面有一些肉,闻起来很香。管宁告诉孙乾,这是附近的山民送来的野物。这里原本没什么人家,他到襄平之后,有不少乡党跟了来,在附近聚居,慢慢形成了这么一个村庄。他是个读书人,不善谋生,之前都是到襄平去买粮食,后来人渐渐多了,这些事就由其他人代办了,他就教孩子们读书,以示感谢。

孙乾来之前就花心思打听过相关的情况,对管宁所说并不意外。青徐渡海而来的难民大多没有在辽东定居的意思,所以他们住在南部的比较多,比如沓氏、平郭一带,一旦中原安定,他们就可以返回家乡。唯独管宁与众不同,他住到襄平附近,以示没有返乡之意。

这样一个人,如果找不到他的兴趣点是请不动他的。孙乾迟迟没有来,就是在找突破口。公孙度投降之后,商路复通,商人带来了中原的新书,孙乾才买了一些,来访管宁。那两箱书中一箱是十卷《论语》课本,另一箱却是新出的诗稿、文集,其中有两部非常重要,一部是南阳郡学新抄录的古碑,一部是吴郡郡学新出的吴越古史考论。现在管宁还没看到,但是孙乾相信他看了之后,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管宁只是对做官不感兴趣,对学问的兴趣不仅有,而且很浓厚。这种对儒家经典顶礼膜拜的读书人一旦发现有人企图推翻既有观点,他能心平气和才怪。下一次见面可能就不在这儿了。

请管宁出山,哪有管宁主动到襄平城里去拜会太守董袭来得轰动。

两人都是北海人,自然而言的说起了家乡话。听得乡音,管宁兴致很高,问了不少事。孙乾乘机将太史慈的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提到了太史慈的化胡论。管宁非常感兴趣,一来太史慈是他的故人,他对太史慈印象不错,如今太史慈有了用武之地,他自然为太史慈高兴。二来儒家最重教化,太史慈的化胡论颇合他的胃口。只不过他觉得胡人恐怕难以教化,还不如先对幽州的汉人进行普及教育。他在辽东住了几年,深感辽东百姓知书达礼的太少,习染胡风的情况却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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