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169节

田畴一声长叹。他奉刘虞之命去长安上计时经过河东,知道孙策说的情况并非虚构。“塞北之胡的确比江东之越危害更大,可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操之过急,武力征服虽可奏一时之效,却消耗极大,极易动摇国本。幽州这些年虽然不断受到袭扰,比起凉州的羌乱来总要好得多。卫霍当年横行漠北,未能尽灭匈奴,反让户口耗减,光武以柔道治国,不发一卒征伐,匈奴守边,由此可见,抚比征更合适。”

“子泰此言,我不敢苟同。”孙策摇了摇头。“若无卫霍横行漠北,匈奴焉能分崩离析?檀石槐在弹汗山立王庭时,朝廷以和亲拢络,却被檀石槐所拒,柔道何尝有用?”

田畴语塞。

“子泰,我并提倡征伐,穷兵黩武固然绝非治国之道,但主动放弃武力,一味仁义,也绝非上策。光武以柔道治国,募乌桓、匈奴为兵,看似一时得计,其实后患无穷。一国之安全岂能操于异族之手?面对强贼,不思强身自保,却以钱财赂贼,以贼守门户,此乃开门揖盗也,智者不取。”

“可是征伐消耗更大。君侯虽有中原之富,数战便欠债十余亿。太史都督出征不到一月,消耗的军需已然逾亿,太史都督乃不世名将,又有君侯全力支持,方能速胜,若是换一个人,迁延数月,甚至不能取胜,又不知当消耗多少。利害相较,一目了然。”

“我以为不然。”孙策抬起手,不假思索的打断了田畴。“比起征战消耗的数亿钱粮,文恬武嬉的后果更加危险。这次子义出征,速胜鲜卑,的确有些侥幸,换一个人也许不能这么快,但取胜没有问题。这一点,我很自信。”

田畴看着孙策,无言以对。孙策这句话说得极有自信,但他却很清楚,孙策有自信的本钱。他本人就不比太史慈弱,麾下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有不少,也许没有太史慈那么优秀,击败鲜卑人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多花些时间罢了。

“君侯麾下猛将如云,击败鲜卑人自是不难,可是若不能妥善安置,再逼反了他们,降而复叛,岂不是适得其反?这次之所以能速胜,固然是君侯运筹帷幄,太史都督能征善战,也与鲜卑人轻敌有关。若非他们骄狂,自投险地,而是引兵遁去,只怕是战祸绵延,幽州不能安矣。乌桓、鲜卑自有习俗,强迫为编户不如依其旧俗。”

“不急。”孙策摇摇手,笑道:“塞北之胡不得不化的原因还没说清楚,讨论如何化胡为时过早。我很快要回中原,下次见面不知道是几年之后,既然子泰来了,我们就慢慢说,把这件事说清楚,为百年之计定个基调,开个好头。”

田畴心里一动,领会到孙策的意思。孙策和太史慈一样,对他寄以厚望。他虽然对做官不感兴趣,却不拒绝为这样的百年大业出一份力,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赶来了。既然孙策愿说,他自然愿听。

“是我鲁莽了,请君侯恕罪。”

“乌桓、鲜卑以外,子泰对幽州以北的事了解多少?”

“君侯指的是……”

“比如夫余,比如丁零。”

田畴有些惭愧。“我对夫余、丁零了解有限,其实就连鲜卑,我也不甚清楚。鲜卑人横跨草原,东西万里,部落逾百,即以东部鲜卑而言亦有二十余落,我们真正了解的也不过是百战、野猪等几个主要的部落,那些中小部落的情况并不熟悉,遑论夫余、丁零。”

“是这样啊。”孙策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鬓角,沉吟了片刻。田畴看得清晰,更加不安。过了片刻,孙策又笑道:“那我就简单的介绍一下吧。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幽州以北不仅仅有鲜卑人,还有夫余人、丁零人,其他种族不下十余种。夫余在玄菟之北,有八万户。”

“这么多人?”田畴吃了一惊。八万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幽州户口最多的郡——涿郡也就这么多人,其他郡的户口都不足八万。这说明夫余实力不弱,一旦南下,又是一个麻烦。幽州的灾难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最开始有东胡,东胡衰落了有匈奴,匈奴人衰落了有鲜卑,鲜卑还没平定,又有夫余。

“是啊,人口不少,虽说现在还没有南下之意,但是谁又说得清呢,不能不防。”

孙策叫过朱然,取来一张地图,铺在案上,又示意田畴坐近些。田畴没有推辞,移到孙策对面坐下,探身看地图。地图画得很简略,应该是刚绘成不久,而且只是示意图,谈不上精准。地图上标出了一些部落的位置,其中就包括夫余,在两座大山之间。田畴一看就皱起了眉。从示意图来看,西侧的这座山好像就是鲜卑人常说的大鲜卑山,是鲜卑人的祖地。鲜卑人是东胡后裔,这里自然也是东胡的起源之地。现在又有了夫余,难道这里竟是塞北之胡的祖源?

“这是一片平原。”孙策指着两山之间,标注着夫余的地方说道:“虽说这片平原还有不少沼泽,气候也非常寒冷,却能养活不少人。可是这片土地也有不少问题,生活不易,所以这里的人天然有一种倾向,一旦种群壮大,一定会走出去,其中南下是最好的选择。”

孙策在图上划了一道线,在玄菟的位置停了一下。“然后又有两种选择:一是进入辽东,一种是沿辽西的海岸进入中原。所以在这里的战斗注定不是一时之计,必然是一个长期的对峙,对人力、物力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孙策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向田畴解说东北的形势。这里面既有郭嘉刚刚收到的消息,也有他之前的记忆。在中国几千的历史上,东北走出了太多的少数民族,在中原立国的不在少数,其中最显著的自然是女真,这个从白山黑水间走出的少数民族两度问鼎中原,最后一次还统治全国近三百年,留下了耻辱的一页。

如今他来到这个时代,有机会从源头处理,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这时候的东北与后世的东北还有不少区别,比如后世称为黑土地的那一片地方现在还有大量的沼泽,不仅不可能开发成北大仓,也不太适宜大量人口居住。可是正因为如此,这里发源的少数民族天生就在向外开拓的动力。换句话说,如果不加以重视,这里就是一个麻烦发源地。

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足够的兴趣去占领这片土地,经济上也不允许,但是他要在这里建立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不是长城,两千年的历史证明,长城拦不住少数民族的脚步,反倒有可能成为中原人偷安的根源——他要在北疆推行汉化,将战线不断向前推,同时不断融合这些发源于白山黑水间的民族,让他们无法形成气候。一百年不够,那就两百年,两百年不够就五百年,汉人的脚步总有一天会占领那些地方,什么女真、契丹都没机会,连毛熊都别出现,这里只有一个民族,那就是华夏。

“幽州是整个华夏衣冠的北大门,这道门只能由我华夏衣冠来守,大门内外不能有非我族类,如果有,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二是化胡为我。只有他们成了华夏衣冠中的一员,愿意为守护华夏文明而战,我们才能放心地让他们担负起守门的重任,否则便是引狼入室。”

孙策说完,呷了一口水,看着听得入神,上半身几乎伏在案上的田畴,笑道:“子泰,你选哪一个?”

田畴如梦初醒,慢慢直起身,一声叹息。“太史都督说得没错,君侯建的是千秋功业。”

第1822章 远虑和近忧

“非常之功,当待非常之人。”

孙策含笑看着田畴,有些得意,却不敢大意。话说到这一步,田畴只是承认这个设想大胆,并没有认为可行,更没有主动请缨,这是他的谨慎之处,也是他的可贵之处。人非圣贤,孰能无求,田畴不求富,不求贵,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愿望肯定是有的,在这样的千秋功业面前,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一口应承,足以说明他的心性坚定,与众不同。这样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一定会坚韧不拔,有始有终,就算遇到困难,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有他辅佐,太史慈如虎添翼,幽州就可以放心了。太史慈极力促成田畴来见,想必也是这样的考虑。在田畴这样的名士面前,估计太史慈多少有些不自信,这才请他出马。

“君侯错受,畴感激不尽,只不过千秋功业难以速成,亦非一人之力可任。”田畴缓缓地摇着头,双手拢在袖中,神情纠结。“我还是觉得将乌桓人纳为编户有些仓促,恐怕难以成事。”

“你说得没错,这件事……的确不容易。”

田畴眨眨眼睛,打量着孙策。他不知道孙策是真的同意他的观点,还是礼貌性的附和。在他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孙策一直在说化胡为华的事,幽州的诸多胡人中,乌桓人与汉人的关系最密切,化胡自然应该从乌桓人开始着手。

“数百年以来,乌桓人由塞外迁到塞内,每年的赏赐越来越多,部落大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不仅支持叛臣造反,更以王位自称,他们眼里哪里还有中原的王朝?这时候让他们的部落成为编户,夺去他们治理部落民众的权力,他们自然不愿意。”

孙策搓着手指,眉心微蹙,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确有些挠头。太史慈打得漂亮,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连续四场大捷,直接搞定了东部鲜卑,速度之快超出他的预期,比公孙度投降还要让他意外。但这也造成一个后果,时间太短,乌桓人又没有参战,未必有感觉,更谈不上损失。俗话说得好,无知者无畏,万一他们真的起兵反抗,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他把握不准,也就难以决定。不过既然太史慈提出了这个建议,他就选择相信太史慈的判断。万一错了,就当是交学费。

“那君侯有解决之道吗?”

“方案有几个,但没有一个有十足的把握。”孙策坦然以告。“所以我还是做两手准备,万一乌桓人不服,起兵反叛,太史子义又力不能支,我就率大军亲赴幽州,再战一场。”

田畴看着面色从容的孙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孙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这“再战一场”四字后面却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生死。

孙策摇摇手,主动中止了话题。“这样吧,你远来辛苦,想来也疲惫了,不如先休息一下,我先看看子义的汇报,考虑一下,明天再议,如何?”

田畴答应了。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全部解决的,先冷静一下未尝不可。孙策让朱然带田畴去休息,随即又派人去请郭嘉。他打开木盒,取出太史慈的战记,从头阅读。

时间不长,郭嘉披着貂裘,摇着羽扇进来了。见孙策在读公文,他也没吭声,在一旁坐下。朱然从炉子上取下铜壶,倒了一杯水。郭嘉将羽扇扔在案上,抱着杯子焐手,一边呷着茶,一边打量孙策的神情。

孙策很快就读完了,将战记递给郭嘉。郭嘉接过,放在案上,却没急着看,笑眯眯地说道:“太史子义打赢了?”

“赢了。”孙策回味着太史慈的四场战斗,轻拍案几。“丝丝入扣,妙不可言。”他顿了顿,又道:“与周公瑾风格迥异,自有另一番精采。”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郭嘉将公文摊开在案上,一边看一边说道:“周公瑾是精通音律的翩翩佳公子,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太史子义是神箭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虽不在意形态,却美在其中。”

孙策笑了两声,没有接郭嘉的话头。郭嘉最近在看《般若经》,还喜欢和人讨论这些话题,连说话都有些玄乎,带着机锋,颇有后世玄学的苗头。不过细想想,郭嘉的分析倒也没错,周瑜和太史慈的确不是一类人,他们各有各的优势。如今太史慈威镇北疆,接下来就看周瑜能不能再立新功,迎头赶上了。

郭嘉看文章很快,两口茶的时间就将二十多页纸的战记看完了。他抱着茶杯,皱了皱眉。“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太史子义胜得太快了。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于战事本身而言固然是好事,可是于整体局势而言却不够好。”郭嘉又呷了一口茶,幽幽地说道:“别的不说,若刘备邀他去助阵,他是去还是不去?”

孙策心中一动,斜睨着郭嘉,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麻烦。眼下的情况对他是最有利的,刘备和袁谭在涿郡对峙,谁也拿不下谁。太史慈大败东部鲜卑,为刘备解决了后顾之忧,刘备可以继续坚持,可若是刘备邀太史慈去助阵,双方的平衡又会被打破,涿郡很可能会落入刘备之手。即使刘备不邀太史慈助阵,袁谭收到消息后也可能会撤退。

太史慈在权谋上还欠些火候,要给他配两个谋士才行。田畴虽然有才,在这方面却帮不了太史慈。

“奉孝,从军谋处挑两个人去幽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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