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16节

我们从“道拉基”小馆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沉,街上除了很多的霓虹灯,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很少。轻柔的和风吹拂在脸上令人感到清醒、爽快和动心。我们牵着手边走边唱,唱我们会唱的所有的歌,唱得高兴时,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往天上抛,接住,再抛。

每个葡萄架下都有一只狐狸在等着 三

每个葡萄架下都有一只狐狸在等着3(1)

这个漫长的带着酵母气味的夏天就要过去了,白露那天,我和罗素赶到“大梦一场”歌厅,柳彬跟他的那些记者朋友们早就等在门口,简单地寒暄了一下,就勾肩搭背地开进KTV包间里。因为是柳彬做东,所以敬酒啦让水果啦什么的都是他,显得最忙碌。

看来,柳彬已经完全康复了,不辞辛劳地跑来跑去,一点儿瘸的感觉都没有了。我记起他曾说过的一句话:下了地又是一条好汉。

那些记者各就各位,接过柳彬递过去的黑啤,七嘴八舌地问他可以报什么料给他们。说实话,我不喜欢干新闻的这帮人,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跟我有什么过节,而是他们那种跟屁虫似的作风让我反感,有个词叫“势利眼”,好像就是专门给他们预备的。

“诸位,稍安勿躁,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柳彬一边张罗着,一边安慰大伙。

那些人总算消停了一点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喝起啤酒来。罗素扯了扯我的衣襟,咬着我的耳朵说:“喂,你注意到没有,柳彬把胡子又留起来了。”我一看,还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柳彬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至于怎么个不对劲儿,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大对劲儿就是了。

“诸位,”柳彬使劲儿拍拍巴掌,把所有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然后,精神抖擞地说道:“现在,我向你们宣布一个重大新闻,听好——”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有人催他。我突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一种受骗的感觉,一种经受至爱亲朋欺骗的感觉,自我心头油然而起。

“我决定两周之后,一个人徒步考察罗布泊。”柳彬慷慨激昂地说,“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问,都是好哥们,我跟你们没什么可隐瞒的,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记者问,“预计多长时间完成?”

“一个来月吧。”他回答道,“我能带的饮用水非常有限,也只够维持一个月的。”柳彬说话的时候,表情特丰富,我觉得,他挺有表演才能的,去当个土匪恶霸什么的正合适,没准成个腕儿也说不定。

“此次考察的目的是什么?”有人问。他耸耸肩说,“无非是挑战极限,同时也为锻炼个人的意志和斗志。我喜欢挑战也喜欢接受挑战,这就是我的个性。”

“请问,这次行动的冒险指数是多少?”记者问。柳彬用手画了个十字,两臂交叉在胸前说,“坦率地告诉你,冒险指数达百分之百。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有疯子才肯去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记者又问。

“在我看来,这次行动是每个热血男儿都该去做的,而我只是首当其冲,不过是做第一个尝尝梨子滋味的人而已。”柳彬一边说,一边还做了一个吃梨的动作。

“你不怕吗?”

柳彬仰天大笑一阵子,调侃地说:“在柳彬的词典里,有勇气有温柔有善解人意,就是没有害怕两个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害什么怕,丢不起那人!”

“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哟,我们给你接风。”一个电台女记者说,似乎有点儿难舍难分。那个电台女记者两只乳房好似两座小山头,用哥伦比亚作家贝赛拉的话来说,那样的乳房已经不属于人体解剖学研究的对象,而属于山岳形态学的范畴。

“我敢打赌,她绝对做过隆胸。”罗素压低声音,小声地对我说。

“看她那酸劲儿,准是跟柳彬有一腿。”我用揶揄的口吻说。只见柳彬极尽缠绵之能事,轻柔地拍了拍那个隆过胸的电台女记者的手,暧昧地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那个隆过胸的电台女记者这才露出笑容,居然笑得那么羞涩——我差一点儿当场晕过去,操,太恶心了!

“太过分了,别当众演偶像剧好不好。”有人起哄,把柳彬弄得很不好意思,唇边挂着微笑,对大家说,“侠骨柔情懂不懂,我就是一个典型。”

喝酒。

接下来,记者和柳彬说的就都是废话了。我记得一本回忆录上写过,乔冠华曾提议组织一个世界废话协会,简称“废协”。我跟前的这些人都够加入的资格。

“喜良,别愣着呀,我们聊我们的,你跟罗素唱歌去吧。”柳彬说着,把歌单丢给我。

“我没兴趣唱。”我说。

柳彬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看看我的脸色,又打住了。

“你生他的气了是不是?”罗素说,一会儿瞅瞅我,一会儿又瞧瞧柳彬,她的眼睛似乎比X光更有穿透力,什么都瞒不了她,整个一蓝精灵。

“跟他生气,他也配!”我愤愤地说。

“嘴硬吧你,瞎子也看得出来。”罗素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的腰眼,嘻嘻笑着说。

几个男记者已经开始可着嗓子“迪克牛仔”了。我跟罗素一直坐在沙发的一角窃窃私语,故意不去理睬柳彬和他的那些记者朋友。曲子换成《把根留住》的时候,大伙都招呼柳彬,这是他的代表曲目,走到哪唱到哪儿,说实话,唱得确实不错,不过,就这么一首歌,别的全不会。

“把根留住”之后,柳彬示意我跟他出去,到大厅拐角坐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也承认我违背了我的诺言,可是你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过没有,一个闯荡江湖惯了的人,突然把他关在一间书店里像关禁闭一样,他受得了吗?也许他会疯掉的!”

“我不反对你有多种选择,我反对的是你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事先你为什么不给我透露个信息!”我说。我们太大声了,引起了吧台小姐和服务生的注意,一个个跷着脚尖往我们这里窥视。

“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所以,造成木已成舟的既定事实,让你无话可说。”他这样的一番话,倒真的让我无话可说了。我只能说:“你有你的道理,但塞万提斯说过的一句话似乎比你说的更有道理。”不等他再言语,我就回KTV包间去了。

我和罗素合唱了一首《浪漫的事》。罗素跑调跑得太厉害了,要是让赵咏华听见,非跟她打官司不可。可是,她不管这个,只要自己唱得尽兴就行。

一曲终了,居然还有人鼓掌表示赞赏,罗素越发的兴趣盎然,接着点歌,接着抒情,因为都是些老歌,好多人都会,就都随着一起唱。我发现柳彬一直在旁边转悠,似乎有话要跟我说,我装着看不见,只盯着MTV画面,跟着费翔王菲和张清芳一路高歌。

直到声带开始痉挛,实在无法把哆来咪区分开来为止。

演出到此结束,我们陆续走出歌厅,柳彬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塞万提斯,他说的是什么?”我说你真想知道,他说真想,我告诉他塞万提斯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危险超过希望的时候,鲁莽并非勇敢,撤退也不算逃跑。

以往的北京国际书展都是我和许佩祈一起去,一老一小,早早上路,下了火车先奔“馄饨侯”,喂饱肚子才去国展中心,参观结束,再去全聚德对付一只烤鸭,吃饱喝足之后通常还要到琉璃厂转上一遭,翻翻旧书堆,拾个便宜拣个漏儿什么的,然后就打道回府了。这一天过得逍遥又自在,对我来说,这样的一天远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或小日本袭击珍珠港的那一天更有意思。

可是,这一次,老头儿居然说他不能去,也许是他不想去,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太太不让去,总之,他是不能去。好在有罗素愿意陪我去,虽然还是有一点儿失望,但是这种失望情绪毕竟打了些折扣。

“小伙子,我怕是去不成了,”老头儿笑着说,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遗憾,“我很忙,根本分不出身来,你只好自己去了。”我把他的话复述给罗素听的时候,她却说,“老头儿跟过去不一样了,他已经是个有家庭的人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有家庭的人跟看书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难道脚上长鸡眼会妨碍戴帽子吗?“你要理解他。”罗素说。

是的,我当然要理解他,就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但愿罗素不是这样的女人。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眯缝着眼睛动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罗素问我是不是要睡觉,我说要睡,她咯咯笑着说,“你不是在睡觉,你只是在尽睡觉的义务——我每次失眠的时候,我们寝室的人就这么说我。”

我惊讶地问她,她也会失眠吗?她翻翻眼皮说当然会。我又问她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失眠?她说在失恋的时候。我不再说什么了,我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喇叭里在广播早新闻,掩盖了火车在行驶中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响声。

按照我跟许佩祈的习惯做法,我也先带罗素去了“馄饨侯”,吃完早点出来,罗素不解地问:“我们起这么早跑到北京来,就是为吃这碗馄饨吗?”

“虽然都是馄饨,但这里的馄饨更多些沧桑,味道可能跟别家的差不多,意趣却迥然不同。”我给她解释说。其实,我知道我说服不了她,有些事原本就不是用语言可以说清楚的,所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那意趣,许佩祈懂,我懂,而罗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懂。

今年的国际书展跟往年一样的热闹,进入大厅,我和罗素约定了会合地点,就分头活动了。她喜欢西方的惊悚悬疑小说和时尚类杂志,而我偏爱哈韩的文学书,特艺术特纯的那种文学书,这两类书的展台不在一层楼上。

我找到了韩国馆的展台,这里陈列的大都是韩国小说家和随笔家的选集,我也曾学过鲜语和日语,不过,没学会,但并不妨我对哈韩文学的偏爱。在韩国小说家当中,我最欣赏的是金东仁,读过他的小说的中译本。那个韩国出版商见我知道金东仁,显然喜出望外,就超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他说汉语有点儿口吃,好在能听懂。

我希望展览结束之后,能把展品中的金东仁和与金东仁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转让给我,韩国出版商说没问题,即使这些展品举办方另有安排的话,他也会从国内给我寄的,然后,就通报姓名交换通讯地址什么的。

转一圈,在筑摩书房的展台,我又跟日本人订了一套《太宰治全集》,这也是我渴望已久的一套书。我觉得我不虚此行,我也很为许佩祈没来而惋惜,我甚至赌气地想:回去以后我要添油加醋跟老头儿吹嘘一番,好好气气他,谁让他不跟我来的!

我在楼梯口碰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几张我常在我的书店里遇到的面孔,都是六十来岁的样子,胡子和头发都还很黑,反衬得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我们停下来聊了几句,他们从事什么行当的都有,近两年迷上了藏书,大都以收藏抗战时期的陕甘宁和晋察冀边区文学作品为主。

越聊越投机,他们提议去吸烟室坐一坐,我们各自点上一支烟,他们说他藏书纯粹从兴趣出发,不像一些所谓的红学家和鲁迅研究家那样,就吃的是这碗饭。他们都说他们看不起那些人——那是一群寄生虫。

我说,“我也看不起那些人,我觉得您用寄生虫来形容他们挺恰当的。”其中一个谦逊地说,“信口开河,信口开河而已。”我从他们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许佩祈的影子,他们有点儿相像,而且不仅仅是年龄。

他们说他是“油纸伞书坊”的常客,遗憾的是,那里的解放区文学实在少得可怜,京派海派的作品却很完备。我承认,情况确实如此。

首节上一节16/30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