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80节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

第十三章 玉归(一)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整个地球。面对共同的灾难和仇敌,美、英、苏、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人民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1945年5月8日,德国正式签订无条件投降书。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尝了战争苦难的全世界人民终于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水、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信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凄凉得犹如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惊喜使韩太太几乎昏厥。复信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自己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里面的信纸上却是稚嫩的孩童字迹:"爸爸小姨快回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代写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动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穴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禁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恐惧兵烫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好像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穆斯林!龙似乎还没有醒来。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着一只棕色皮箱。苍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钮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黑色礼帽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啊,十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恍惚之间,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黄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他的心一阵惊悸,"是我......"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干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许开!"

"哎呀,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妇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过来,"外边是谁呀?"

"是我,我回来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门吱呀一声开了。姑妈望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的惊惶,正待要再关上门,他已经迈进门槛了,热热地叫了声:"大姐!"

"哦?"姑妈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人。

那个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后,个子快赶上姑妈高了,穿着对襟儿小袄,脸圆圆的,肤色黧黑,厚嘴唇紧绷着,好像随时在防范什么威胁和攻击。

"这是天星吧?"他声音颤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写的?"

"主啊!"姑妈突然像失了火似地惊叫起来,"天星,天星,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闪了闪,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两串泪珠滚落下来,"我爸......我有爸爸了!"

韩子奇的心酥了,他丢下皮箱,双手搂住儿子,抱起来,把脸贴在那张圆乎乎、黑黝黝的小脸上,"儿子,我的儿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挣脱了父亲,撒腿就往里院跑,大张着两手,直着嗓子地喊:"妈!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

十年来,"博雅"宅第一次响起这样的欢呼。

喜讯来得太突然,韩太太被惊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头看见垂华门里的木雕影壁旁边闪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忘记了脚下还有台阶,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扑,跌倒在阶下的雨路上!

"奇哥哥......"她哭着,笑着,呼唤着,还是儿时叫惯的称呼,还是初做新娘时亲昵的称呼,还是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意绵绵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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