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75节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惊醒,一头大棕熊正用好斗的惊奇眼光看着他!熊向他"发出试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没有逃跑,而竭力摆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在朝着熊咆"哮,声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关头,那紧紧缠着生命根基的恐惧变成了勇"敢!那头熊被这个站得笔直、毫无畏惧的神秘动物给吓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逼着"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脑子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已经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现在,比金子更贵重的是生命!强烈的求生愿望逼"着他向前爬,一只无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踪着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贪婪的眼光盯"着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却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两个生灵"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一路爬着、跛着赛跑,等待猎取对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喘着"气,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舔着他的两腮。他凭着毅力伸出手来要"掐死狼,却扑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对峙,继续等待"时机,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样可怕,等着吃掉对方的最后时机。""""

"他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狼正在舔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缓缓地扣紧,病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潮轻轻地抚着那只汗湿的、颤抖的手,""......你知道,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决不甘心让自己的血肉喂这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现在,双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缓缓的挣扎中对抗,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非常缓慢,可是,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着狼牙,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强迫自"己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脸"贴近狼的咽喉,张开已经不会咀嚼的嘴,缓缓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气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斗争"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干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交稿日期。现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为了新"月!早在他这部稿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新月就那么热切地关注着,后来躺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她对这项事业爱得那么深,这"第一个读者"又给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但他要改变她的命运,给她爱,给"她事业的乐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这部译著,署上两个人的名字!他在争分夺秒,"希望这本书尽早交稿,尽早出版,他想象着,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装书送"到新月的手里,她会得到多大的快乐!这将标志着,命运没有抛弃她,事业没有抛弃"她,其乐无穷的译著生涯,就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固执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新月就决不会倒下去!"""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潮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白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闻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今儿个呀,我让她嫂子陪她"上医院复查去了,这不是又够一个月了嘛!""""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麻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母,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身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水,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潮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迎面看见韩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两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问问新月什么时候才能复学!这个难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潮,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潮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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