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68节

谢秋思愣住了。难道郑晓京所说的话就这样被证实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苦苦寻找的、顶着压力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楚老师从来都没有歧"视过她的家庭出身,还在英语课上多次表扬她,并且对她的课外阅读提出比别人更高"的要求,难道这些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吗?楚老师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没有!"""

羞涩、懊恼烧红了她的面颊,对一个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的了。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两次失误:先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后是爱上了根本"不爱她的人!她是自爱的,现在应该退却了,退到和别的同学"一样"。但是,后果"是什么?她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人格,她将在同学们面前永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再也抬不起头来!她不能退。父亲常说:"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父"亲解放前在事业上的成功、解放后对"进步"的追求,都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那么,"她自己的爱情道路就封死了吗?也许楚老师在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门暂时封闭,她为什么不再撞击一下呢?把它撞开!"""

"楚老师,我知道......"谢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为的使自己显得更稳重、更""书生气"也就更靠近楚老师的气质,但下面要说的话却又有意和他拉开了距离,""您对学生是一视同仁的,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出身在'资产阶级'家庭的人,也没有"嫌弃......""""

楚雁潮的神经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开谢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过去:""'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标准的'无产阶级'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谢秋思当然不知道老师此时的心清,但她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猜测:老师显然没有"把她入"另册",而且对于像郑晓京那一套盛气凌人的做法是古就算"无产阶级"也"表示怀疑。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着他走过去,进一步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她苦思"已久的问题:"老师,您说,一个人想到爱情......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吗?""""

"爱情?"楚雁潮心里一跳,这个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对面地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一个统来绕去的话题,终于挑到了明处。楚雁潮不能回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问题本身,按照自己的见解给以解答,"爱情当然不是资产阶级独有的东西。"漫长的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就没有爱情吗?无产阶级就没有爱情吗?我在英语课上"说过;革命者也会有爱情。恐怕到一万年之后,人类之间已经没有了阶级,也仍然会"有爱情!""""

谢秋思脸上泛起了笑容,老师的话无疑给她那被重重绳索捆着而又试图挣扎的思"想松了绑。既然爱情不受"阶级"的限制,她还怕什么?"就是嘛,爱情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想爱谁爱谁,谁也无权干涉!楚老师,您说呢?"她的眼中闪耀着青春的"光彩,热切地望着她所爱恋的人。"您说呢"三个字并不是简单的发问,而是要牵动"他的心,让他更主动地袒露情怀,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先说"我爱你"。"""

然而很遗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并不由她牵着走。"""

"爱情当然是每个人的权利,但它很神圣,决不可滥用!滥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纯真、最珍贵的爱情!爱情对于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为一时冲动便轻易献身,那样并没有什么价值。'知己'应该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双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谢秋思炽热的心冷却了!楚老师虽然一个字也没说到对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诉她,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种"神圣"的东西。谢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缠绵的情感都"没有牵动他的心!难道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吗?不,无情怎么会这样谈论爱情?也许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爱情,是一种信仰,"楚雁潮踏着亭边的积雪,缓缓地说,"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

雪花飘飘。小亭周围的雪地上,两双脚留下两串印痕。周而复始,各人踏着自己"的脚印。一男一女,谈论著一个并非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虚虚幻幻而又实实在在的神"物:爱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审核了关于楚雁潮等教师的职称确定与提"升问题的报审材料。"""

西语系党总支委员兼英语专业二年级班长郑晓京列席了会议。"""

根据1960年颁发的有关文件有关条款:"""

(三)高等学校教师必须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努力做好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历史清楚,思想作风好,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著作,不断提高马克思列于主义的理论水平,积极参加劳动锻炼,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和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修养。"""

(五)合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并且具备下列各项条件的助教,根据工作需要,"可提升为讲师:"""

1.已经熟练地担任助教工作,成绩优良;"""

2.掌握了本专业必需的理论知识和实际知识与技能,能够独立讲授某门课程,并"且有一定的科学研究能力;"""

3.掌握一门外国语,能够顺利地阅读本专业的书籍"""

会议通过了对其他教师职称的确定或提升,但对楚雁潮却展开了争论。"""

多数委员认为: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助教,一年来工作成绩极为突出。实际上,"在严教授健康状况极差、根本不能授课的情况下,他完全独立地讲授英语课程,表现"出出色的才干,并且具有很大潜力。在英语教学和对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研究、讲"述中,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已经完全具备提升为讲师的条件。"""

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须隶属于"合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的前提"下。当然也没有人认为楚雁潮反对党的领导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历史清楚"这一条一旦被郑晓京十分显眼地提出来,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还有"思想作风好",他够不够,可以讨论嘛......"""

少数压倒了多数,结果楚雁潮的提升未获通过。他将继续以"助教"的身份做讲"师的工作而实际上必须完全顶替严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没有资格听会的,等他知道了这个结果,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无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为那一点儿和工资待遇的差别,而是"名","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没有做讲师的资"格,为什么还要我独立授课?不能另请高明吗?但是,他一想到恩师严教授,满腔的"怒气却又不能发作。严教授也是校务委员,虽因病未能出席,但会议的决定也"代"表"了他。严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是严教授最喜爱的学生。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外文出版社点名来要,严教授犹豫再三,尽管认为外文出版社是个非常理想的"去向,还是建议他留在母校,先帮老师几年,因为北大师资缺乏,严教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听从了老师的挽留。他知道,严教授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未来的学生。他决心继承老师的风范,在教学园地上躬耕下去。他帮助老师甚"至顶替老师做多少事情,都是应该的。现在,他难道能够一怒之下推掉这一切吗?"""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会的决定,没有向任何人申诉。即使申诉,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还在下。严冬总要过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经遥遥在望。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阳春三月那拂着窗帘、撩人思绪的柳絮。"""

新月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两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应该感谢这囚室似的病房,这里比她的西厢房温暖,整整一个冬季,她没有再"被风寒侵袭,关节疼痛、胸闷气短、咳嗽等等症状渐渐消失了,抗"O"、血沉、心"电图、X光......一系列的检查,她从卢大夫那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家里的亲人经常轮流来看她,她询问家里的情形,他们总说,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牵挂了。每个探视日,楚老"师都准时到这儿来......"""

今天又是探视日,她等着楚老师。"""

陈淑彦却先到了,披着一身的雪,脸冻得通红。"""

"嫂子,这种天气,你还来?"新月感激地说。"""

"不来,我怎么放心呢?"陈淑彦放下手里的饭盒,掸着身上的雪。"""

"你......又带吃的来了?""""

"趁热吃吧,姑妈特意为你炸的松肉,让我赶快送来,你瞅,还没凉呢!"陈淑"彦打开饭盒盖,姑妈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黄灿灿、香喷喷,冒着热气。"""

新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松肉尝尝:"真香啊,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陈淑彦笑笑说:"你爱吃就好!姑妈本来要给你炸黄花鱼,哪儿都买不着,所"以......""""

"不要为我这么费事儿!"新月放下筷子说,"这儿又不是没饭吃,刚才的午饭"就吃得挺饱,你送来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来,别带吃的了,"见到你们,我就很高兴,感情比物质更珍贵!""""

"那我以后就多带点儿感情来!"陈淑彦笑着,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呀,姑妈"对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儿非得亲自送来,我说天儿下雪,路滑,就没让她"来......""""

"那你怎么没和我哥一块儿来?"新月问。"""

"你哥?"陈淑彦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她可以说: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儿晚;也可以说: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儿吧;或者随便说点儿别的原因,都可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心里所想"的。几个月来,她总觉得自己和天星之间好像隔着点儿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没着家,天明了才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问他上哪儿了,只说:"加班"儿!"问他车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说:"哦,忘了。"她又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他只说:"没有。"就再也一言不发了。她暗暗地为丈夫担心,后来却也"没看出有什么事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话却越来越少了。虽然夫妻"之间没吵过嘴,没打过架,有时候甚至互相很客气,但这就够了吗?两人从没有一块"儿去看过电影、逛过商店,就连到医院里来看新月,也常是各来各的,这哪儿像两口"子啊?她过去所憧憬的爱情、婚姻,是这样的吗?她怀疑丈夫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根本不懂得爱情,怎么一颗热心暖不过来他的冷肠呢?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只看着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为一定是个美满婚姻,而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爱情啊!......片刻之间,陈淑彦的心头翻起千头万绪,却"一句都不能对新月说。新月毕竟是天星的亲妹妹,听她说这些,会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给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烦恼,影响病情,况且,她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要想理出个头绪"来,用语言表达清楚,也难。没法儿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别处扯了,勉强笑了笑,"说:"你哥不能跟我一块儿来!""""

"为什么?"新月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都结婚那么久的人了,还不好意思"一块儿......""""

"不是我们不好意思,"陈淑彦故意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医院只有两个探视牌"儿,得给你那位楚老师留一个,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不能让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视都来吗!""""

"噢,你处处想着别人!"新月感激地说,她并没注意嫂子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却抓住淑彦的腕子看了看表,"哎,楚老师怎么还没来呢?""""

这时,匆匆赶往同仁医院的楚雁潮还在路上。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他来"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从燕东园打来的电话,他的恩师严教授病危!"""

他匆匆赶到,严教授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卧室里挤满了人,有严教授多年的挚"友,有他教过的各种年龄的学生,有特地请来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们江涕不止,"恳求大夫再做最后的努力,设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但垂危的严教"授却无力地摇摇手,请大夫走开:"不必......再用药了,我......本无病,是生命到"了......尽头,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睁着视力极弱的双眼,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夫人,和他最喜爱的学生楚雁潮。"""

他们伏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这位视外语事业为生命、执教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教授在临终之际要嘱咐些什么。"""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为我送行......"严教授用低微的声音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该走了,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力去做了,只能"留给我的学生,我......有幸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们的师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边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滚滚热泪,落在严教授那苍白虚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别......"严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闪动着,那里"面已经流不出眼泪,"雁潮,为我......背一首诗,让我在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离开"人间......""""

"老师!"楚雁潮拭去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把嘴凑在教授的耳边,"好......"我背给您听,您要听哪一首?""""

"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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