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5节

壁儿托着玉碗,对易卜拉欣说:"你知道玉为什么这么光滑吗?告你说吧,磨到最后呀,就不使培于磨了,使葫芦!"

"葫芦?"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拿葫芦给玉抛光啊!一定得使马驹桥的葫芦,别处的还不成!葫芦上还得抹上'宝药',这玉就蹭出光来了!"壁儿如数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传人的诀窍也说出来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儿、后儿就走了,他又不是学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和宝药迷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迷离的梦境,托在壁儿手中的那只玲珑的玉碗,像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的光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儿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抚摸着玉儿的小手。

"谁让你摸她的手?我说的是碗!"壁儿看他那傻样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里,滑腻的玉质摩挲着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阵清凉浸入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像触到了远离凡尘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的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的满足、兴奋和欢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只玉碗,而是天外飞来的精灵,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边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玉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的宇宙间突然响起来的异声,把他惊动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玉碗突然从他那双麻木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色,声音都发抖了。

玉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的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身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的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定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的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有任何斥责,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的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的事。在吐罗耶定眼中,钱财只不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逞强,就开玩笑似的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的手,可是,上面已经布满了风霜摧残的皴裂、劳作留下的厚茧,瘦硬的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动情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玉的长河,啊,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高的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血脉的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去,望着神色庄严的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的,他们面前还有遥远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抚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水的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第二章 月冷

1960年的7月。

夕阳把"博雅"宅的院墙和门楼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色,檐下那暗红色的大门便融在阴影里了。门前的古槐,龙钟的老于和婆裟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古铜色,枝叶间传出悠长的"伏天儿??伏天儿??",仿佛在故意拖延这炎热的长昼。

一条长长的、蓝幽幽的影子从路面跳上青石台阶,随之,一个少女的身姿就出现在大门前了。她轻快地迈动双脚,脚上穿着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双腿挺秀而白皙,被飘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着蓝印花布书包,放学回来的路上走得热了,象牙色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潮红。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额头上的一绺乱发,两条短辫子在耳后轻轻地晃动。她习惯于梳这样的辫子:短短的,辫梢不用绸带,也不用猴皮筋儿;编到了头儿,再返回去掖进辫子里,呈垂露似的圆形,简洁而舒适。她不必特别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着,向紧闭的大门伸出手去,拍响门钹上的铜环。

"来了,来了!"她听到在大门旁边倒座南房中的姑妈的应声,随着一串橐橐的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便"呀"地一声开了。

"新月?我还当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妈叨唠着。

"姑妈!"新月抬腿迈过那高高的、中间被踩得凹下去的门槛,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提在手里,"我们学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说了,"姑妈神色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等她进来,又把门关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儿个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脸上立时罩上了阴云,她放学回来一路上的好兴致全被破坏了。她知道姑妈所说的"不安生"是什么。

她垂下头,提著书包,默默地从影壁旁边的藤萝架下走过,穿过垂华门,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厢房。果然,她听到上房里在争吵,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又不言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她在生气的时候,平时的和善、宽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变得十分威严,声色俱厉。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见的泼妇骂街,她从不摔盆砸碗、捶胸顿足,从不口吐脏字,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而有损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对方充分认识她的凛然不可侵犯并且不得不服从。

"我......我说什么呀?既然我的话在这个家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是爸爸的声音,显得愤然、屈辱而又无可奈何。和妈妈正好相反,他平时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而一旦和妈妈发生了冲突,他那份威严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无法申辩,敢怒不敢言似的。这时候,他常常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脸,好像要避开一切纷扰;或者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失神地望着顶棚,老半天一动也不动,黧黑的额头上泛着青光,太阳穴暴着青筋,两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了,嘴唇无声地嚅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说。现在,不知天他是在采取哪种姿态,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妈妈又说话了:"哟,这可是把正话反着说了!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挣工资养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谁敢贱遇你啊?"她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儿似的,让你慢慢品味、琢磨,每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的全是奉承话,可让人听起来却句句是嘲讽和挖苦。新月有时候完全凭主观想象,觉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妈妈的这种语调说话。

"哼,真是这样儿吗?"又是爸爸的声音,"那你就再让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哼,笑话!"妈妈冷笑着,"你当我是你花钱雇来的佣人?是两旁世人?我是她妈!我不管,谁管?"

"你呀,亏得还是她妈!你......没个当妈的样儿!......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急促,带着愤愤的喘息,以往的争吵很少达到这种几乎要爆炸的高潮,他似乎全然不顾后果了,"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算,还要毁了后辈?"

"哗啦"一声,上房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只喝茶的青花盖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这场战火将蔓延到什么地步。

姑妈并没有回到倒座南房里去,而是一直陪着新月往里走。里边的争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恼火、难堪,却又没有足够的权威去平息战火;她不愿意让新月因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没法儿不让新月听见。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惊肉跳地随着新月往里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西厢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闹突然激化,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就难说了!一向没有主见的姑妈这时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着嗓子朝上房嚷了一声,虽然她极力装得轻松、随便、若无其事,但那声儿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古怪:"俩人没事儿又逗门子玩呢?新月都放学回来了,该吃饭了咳!"

上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姑妈果然一鸣惊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见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

韩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样子。她年纪已经过了五十,看起来还像一个中年妇女,面色白净,仪态端庄,丰满而不显肥胖,穿着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凉绸长裤,深褐色的靠纱短袖大襟上衣,露着象牙色的胳膊,一双手细腻而柔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金戒指。虽然年月变了,她仍然保持着昔日的风度,表明她和左邻右舍那些出门提篮买菜、进家洗衣裳做饭的老太太、半大老娘们儿是不同的,令人不敢小瞧。在家里当然更是这样了,在丈夫、孩子和孩子的姑妈眼里,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宰,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她从容地摇着扇子,看见新月正噤若寒蝉地顺着廊子往里走。

"妈......"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声。

"哎,放学了?"韩太太笑了笑,"瞧你晒的,脸上那红!"

新月一低头,进了西厢房。她也觉得脸上发烫,不是被太阳晒的吧?是让刚才父母的吵闹给臊的。

韩太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轻轻松松地朝姑妈说:"大姐,今儿晚上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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