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41节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打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

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太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着灯,韩子奇夫妻两个相对无寐,还在说着白天吵得不亦乐乎的话题。

"你别跟玉儿一般见识,都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儿。爸爸'无常'得早,妈又没能耐,玉儿起小儿就跟个'耶梯目'(孤儿)似的。我比她大八岁,她在我跟前儿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着性儿地撒娇儿,想说什么说什么。如今妈也没了,玉儿还没聘个人家儿,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么错处,你甭往心里去!"韩太太傍晚对玉儿发了半天的火,现在又心疼妹妹了,反过来开导韩子奇。韩子奇和玉儿虽说是兄妹,可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是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家,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你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四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子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东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是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大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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