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2节

她从梦中醒来,面对着这个苦苦寻找的世界,是那么熟悉仿佛岁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岁月永远不会倒流,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时,她老了,这里也已经变得陌生。当然,岁月也一定把别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该报偿的是否已经得到了报偿?该惩罚的是否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她不需要知道。她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是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

又捐过一个弯儿,就进了梦中的那条胡同。

她看见那棵古老的槐树了,历尽劫磨,阅尽沧桑,它还活着,老干龙钟。枝叶葱定过去,每当春天来临,它就绽开串串白花,香气飘满整条胡同;清风吹来,落花如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拂了一身还满"。如今树上没有花,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它白白地开了几十次,落了几十次,一直在等着她呢,而她却没有来。

她终于来了。她从树下走过,站在那座门楼前。

她夜夜都梦见这座门楼、这所院子,梦见院子里的天空,梦见天上的月亮,梦见那一双永远也不能忘记的眼睛,梦见那一声声牵心动腑的呼唤......

天上有明月,年年照相思。

她夜夜沉醉在梦中。梦把空间缩短了,梦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温馨的爱;梦使她永远年轻,使她不愿醒来。

她还是醒来了......

她不能遏止自己的冲动,踏上那五级青石台阶,伸手去抚摸那暗红色的大门。

门关着。她突然缩回了手。她并不怕见到她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只急于见到她曾天天梦见的人,这毋庸讳言,也无可畏惧。但是她看见,在大门的旁边,古老的青砖墙上,镶着一块她从未见过的汉白玉标志,上面,用仿宋字和隶书刻着:

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合院

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 1979

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这块崭新的、显然是今年刚刚镶上的汉白玉标志意味着什么?是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吗?

她的心评怦地跳,悬在胸前的手微微地颤抖。她渴望叫开这道门,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她望着那暗红色的门,仿佛那是一道命运之门,曾经决定了她往昔的命运,也将决定她余生的归宿,通往天国,或是火狱。在伸手叩响门钹上的铜环之前,她不得不给自己片刻的喘息。

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

隔绝得太久了,大门里贮藏着她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

第一章 玉魔

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色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双钩镌刻的金漆对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富贵"、"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迎。

穿过大门的门洞,迎门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中心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丛盘根错节的古藤,虬龙般屈结而上,攀着几茎竹竿,缠绕着繁茂的枝干,绿叶如盖,?蕤可连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为"倒座",是佣人房和外客厅所在,连在门楼的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却是四合院建筑的惯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东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门斜对的垂华门却坐落在整个建筑布局的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的咽喉,虽然除了作为通道之外再无实用价值,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与大门的朴素、庄重风格不同,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门框不再是大门的那种暗红色,而是朱红色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轿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展示着古建艺人的绝技。

垂华门内,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的影壁不同,无砖无瓦,系由本色黄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色,却情趣各异,令人浮想联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后院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中,"十"字形的砖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门。上房的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春到秋,都堪欣赏......

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可以算中等;有比这大的,三进、五进院子的,带跨院的,带花园的,不一而足。但就建筑工艺来说,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当水平;而且由于主人参与设计,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雅致和宁静;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与世隔绝,走出去四通八达,很适合动、静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人世间奔走、又要寻求自我宁静的人。大门上的联额,屏风上的山水,庭院里的花木,显然都不是无意设置的。

但是,这里住着的却是警察局的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身黑警服,腰里别着"家伙",专跟铁镣、手铐子打交道。据说,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场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消极遁世,潜心于读书品画,把玩秦砖汉瓦、古董文物,尤其喜爱历朝历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慰。平日闭门谢客,惟有几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尔走走,发现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使价格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反复观赏,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藏有美玉,虽素昧平生,也不耻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玉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恼怒,反以为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荡产,房子便也改了主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的遗风还留着影子。

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侦缉队长突然想把这房子卖了,搬到别处去。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许是在官场的钩心斗角中需要开销,急着用钱......其实,侦缉队长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这所房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熟睡之中被一声怪叫惊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职业的警觉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中明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身回房睡觉。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侦缉队长连忙叫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什么?"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的,你让我听什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的声儿,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侦缉队长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没能合眼。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来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游荡的幽魂,但想到买房子时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讥笑他"心有亏心事,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声音"真地扔下一颗炸弹来,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却又无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急着要离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都在关切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则是凑凑热闹,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于是就有一些专门拉纤的掮客,壮着胆子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毛。侦缉队长最厌恶这路货色,他本身就是做无本买卖的,难道还要受别人的中间盘剥吗?就放出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的,都躲远点儿!"

管闲事的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的买主儿,也不到房地产交易场所去费唇舌。他相信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的主儿上门!

忽一日,有人叫门。老妈子引进来,让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厅等候,才从里边请了主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身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礼帽,身材虽然高大,却显得瘦弱;面色黧黑,宽脑门儿,中分头,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儿。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已经大体把来人看透,那样子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是个账房而已,当然不会是来买房子的,许是在官司上来疏通什么关节。想到这里,心里便已厌烦,冷冷地问:"找我什么事儿啊?"连个称呼都没舍得给。

"听说府上的房子不够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的"换换"其实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重。

"嗯。"侦缉队长答应了一声,心里倒觉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妈子说,"沏茶!"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房子......"

侦缉队长心里又是一动:这个人倒是直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其实,他心里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入地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房子的?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来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哪儿像有资格买我这房的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氏,并且把不够礼貌的"你"换成"您"。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身。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粗、居高临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不必看了,"客人却说,"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然您要乔迁,我也就正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目......"

侦缉队长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早就相中了这地方了,不看就买,好痛快!这无论对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抬高了地位!侦缉队长心里高兴,看来这房子确实是好啊!如果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闹腾,没准儿这会儿就不舍得卖了。可是,非卖不行,他无论如何也要躲开这个鬼地方,能遇见这么个真心想买的主儿决不能放过!他在心里把原来想好的价钱又加了两成,才说:"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来虚的,你给一万袁大头吧!"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价。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爽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可有一条,韩先生!我卖的只是房子,二道门里的那四扇黄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我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买主儿沉吟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儿发觉了他的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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