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 第3节

四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女佣们这么告诉毓如。她不让我们烧树叶,她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毓如把女佣喝斥了一通,不准嚼舌头,轮不到你们来搬弄是非。毓如心里却很气。以往花园里的树叶每年都要烧几次的,难道来了个颂莲就要破这个规矩不成?女佣在一边垂手而立,说,那么树叶不烧了?毓如说,谁说不烧的?你们给我去烧,别理她好了。

女佣再去烧树叶,颂莲就没有露面,只是人去灰尽的时候见颂莲走出南厢房。她还穿着夏天的裙子,女佣说她怎么不冷,外面的风这么大。颂莲站在一堆黑灰那里,呆呆地看了会,然后她就去中院吃饭了。颂莲的裙摆在冷风中飘来飘去,就像一只白色蝴蝶。

颂莲坐在饭桌上,看他们吃。颂莲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天恰逢陈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闹事的时机。飞浦说,咦,你怎么不吃?颂莲说,我已经饱了。飞浦说,你吃过了?颂莲鼻孔里哼了一声,我闻焦糊味已经闻饱了。飞浦摸不着头脑,朝他母亲看。毓如的脸就变了,她对飞浦说,你吃你的饭,管那么多呢。

然后她放高嗓门,注视着颂莲,四太太,我倒是听你说说,你说那么多树叶堆在地上怎么弄?颂莲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料理家事?毓如说,年年秋天要烧树叶,从来没什么别扭,怎么你就比别人娇贵?那点烟味就受不了。颂莲说,树叶自己会烂掉的,用得着去烧吗?树叶又不是人。毓如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

颂莲说,我没什么意思,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为什么要把树叶扫到后院来烧,谁喜欢闻那烟味就在谁那儿烧好了。毓如便听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东西?好像谁亏待了你似的。颂莲站起来。

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蜡黄有点浮肿的脸上。说对了,我算个什么东西?颂莲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她微笑着转过身离开,再回头时已经泪光盈盈,她说,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整整一个下午,颂莲把自己关在室内,连雁儿端茶时也不给开门。颂莲独坐窗前,看见梳妆台上的那瓶大丽菊已枯萎得发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来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里扔,窗户紧闭着不再打开。颂莲抱着花在房间里踱着,她想来想去结果打开衣橱,把花放了进去。外面秋风又起,是很冷的风,把黑暗一点点往花园里吹。她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雁儿又端茶来,就敲了一下门背,烦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面的人说,是我,我是飞浦。

颂莲想不到飞浦会来。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你来干什么?飞浦的头发让风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颂莲嘘了一声,谁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飞浦径直坐到沙发上去,他环顾着房间,突然说,我以为你房间里有好多书。颂莲摊开双手,一本也没有,书现在对我没用了。颂莲仍然站着,她说,你也是来教训我的吗?飞浦摇着头,说,怎么会?我见这些事头疼。颂莲说,那么你是来打圆场的?我看不需要,我这样的人让谁骂一顿也是应该的。

飞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坏心,她天性就是固执呆板,你别跟她斗气,不值得。颂莲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突然笑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跟大太太斗气,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我可笑吗?飞浦又摇头,他咳嗽了一声,慢吞吞他说,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引到那枝萧上去。我原来也有一枝萧,颂莲说,可惜,可惜弄丢了。那么你也会吹萧啦?飞浦高兴地问。颂莲说,我不会,还没来得及学就丢了。飞浦说,我介绍个朋友教你怎样?我就是跟他学的。颂莲笑着,不置可否的样子。这时候雁儿端着两碗红枣银耳羹进来,先送到飞浦手上。颂莲在一边说,你看这丫头对你多忠心,不用关照自己就做好点心了。

雁儿的脸羞得通红,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颂莲说,雁儿别走呀,大少爷有话跟你说。说着颂莲捂着嘴叶味一笑。飞浦也笑,他用银勺搅着碗里的点心,说,你对她也大厉害了。颂莲说,你以为她是盏省油灯?这丫头心贱,我这儿来了人,她哪回不在门外偷听?也不知道她害的什么糊涂心思。飞浦察觉到颂莲的不快,赶紧换了话题,他说,我从小就好吃甜食,橡这红枣银耳羹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们都说,女人才喜欢吃甜食。颂莲的神色却依旧是黯然,她开始摩掌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细长,涂了凤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红的鳞片。

喂,你在听我讲吗?飞浦说。颂莲说,听着呢,你说女人喜欢吃甜食,男人喜欢吃咸的。飞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告辞。临走他对颂莲说,你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颂莲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十二月初七陈府门口挂起了灯笼,这天陈佐千过五十大寿。从早晨起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在陈家花园穿梭不息。陈佐千穿着飞浦赠送的一套黑色礼服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毓如、卓云、梅珊、颂莲和孩子们则簇拥着陈佐千,与来去宾客寒暄。正热闹的时候,猛听见一声脆响,人们都朝一个地方看,看见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已经碎伏在地。

原来是飞澜和忆容在那儿追闹,把花瓶从长几上碰翻了。两个孩子站在那儿面面相觑,知道闯了祸。飞澜先从骇怕中惊醒,指着忆容说,是她撞翻的,不关我的事。忆容也连忙把手指到飞澜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这时候陈佐千的脸已经幡然变色,但碍于宾客在场的缘故,没有发作。

毓如走过来,轻声地然而又是浊重地嘀咕着,孽种,孽种。她把飞澜和忆容拽到外面,一人掴了一巴掌,晦气,晦气。毓如又推了飞澜一把,给我滚远点。飞澜便滚到地上哭叫起来,飞澜的嗓门又尖又亮,传到客厅里。

梅珊先就奔了出来,她把飞澜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说,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顺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说,你这算什么话?孩子闯了祸,你不教训一句倒还护着他?梅珊把飞澜往毓如面前推,说,那好,就交给你教训吧,你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了你心里会舒但一些。这时卓云和颂莲也跑了出来。卓云拉过忆容,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么尽给我添乱呢?你说,到底谁打的花瓶?忆容哭起来,不是我,我说了不是我,是飞澜撞翻了桌子,卓云说,不准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么?老爷的喜日都给你们冲乱了。

梅珊在一边冷笑了一声、说,三小姐小小年纪怎么撒谎不打愣?我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带翻的。

四个女人一时无话可说,唯有飞澜仍然一声声哭嚎着。颂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犯不着这样,不就是一只花瓶吗?碎了就碎了,能有什么事?毓如白了颂莲一眼,你说得轻巧,这是一只瓶子的事吗?老爷凡事喜欢图吉利,碰上你们这些人没心没肝的,好端端的陈家迟早要败在你们手里。

颂莲说,呛,怎么又是我的错了?算我胡说好了,其实谁想管你们的事?颂莲一扭身离开了是非之地,她往后花园去,路上碰到飞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飞浦问,你怎么走了?颂莲摸摸自己的额头,说,我头疼。我见了热闹场面头就疼。

颂莲真的头疼起来,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儿在客厅帮忙,趁势就把这里的事情撂下了。颂莲骂了一声小贱货,自己开了炉门烧水。她进了陈家还是头一次干这种家务活,有点笨手拙脚的。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廊上,看见后花园此时寂静无比,人都热闹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们在枯枝残叶上一点点滴落,浸人颂莲的心。地又看见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隐晦地呼唤着。颂莲捂住胸口,她觉得她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音。

颂莲朝井边走去,她的身体无比轻盈,好像在梦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烂的气息弥漫井台四周,颂莲从地上拣起一片紫藤叶子细看了看,把它扔进井里。她看见叶子像一片饰物浮在幽篮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盖了一块,她竟然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颂莲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角度看见自己,她觉得这很奇怪,一片紫藤叶子,她想,怎么会?正午的阳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跃,幻变成一点点白光,颂莲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象攫住,一只手,有一只手托住紫藤叶遮盖了她的眼睛,这样想着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见一只苍白的湿漉漉的手,它从深不可测的井底升起来,遮盖她的眼睛。

颂莲惊恐地喊出了声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个身体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罢不能,颂莲觉得她像一株被风折断的花,无力地俯下身子,凝视井中。在又一阵的晕眩中她看见井水倏然翻腾喧响,一个模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

卓云来找颂莲的时候,颂莲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手里抱着梅珊养的波斯猫。卓云说,你怎么在这儿?开午宴了。颂莲说、我头晕得厉害,不想去。卓云说。那怎么行?

有病也得去呀,场面上的事情,老爷再三吩咐你回去。颂莲说,我真的不想去,难受得快死了,你们就让我清静一会吧。卓云笑了笑,说,是不是跟毓如生气呀?没有,我没精神跟谁生气,颂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她把怀里的猫往地上一扔,说,我想睡一会儿,卓云仍然赔着笑脸,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诉老爷就是了。

这一天颂莲昏昏沉沉地睡着、睡着也看见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叶,她浑身沁出一身冷汗。谁知道那口井是什么?那片紫槐叶是什么?她颂莲又是什么?后来她懒懒地起来,对着镜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见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叶一样惟悴毫无生气。她对镜子里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颂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想起了陈佐千和生日这些概念,心里对自己的行为不免后悔起来。她自责地想我怎么一味地耍起小性子来了,她深知这对她的生活是有害无益的,于是她连忙打开了衣橱门,从里取出一条水灰色的羊毛围巾,这是她早就为陈佐千的生日准备的礼物。

晚宴上全部是陈家自己人了。颂莲进饭厅的时候看见他们都已落坐。他们不等我就开桌了。颂莲这样想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飞浦在对面招呼说,你好了?颂莲点点头,她偷窥陈佐千的脸色,陈佐千脸色铁板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着那条羊毛围巾送到他面前,老爷,这是我的微薄之礼。陈佐千嗯了一声,手往边上的圆桌一指,放那边吧。

颂莲抓着围巾走过去,看见桌上堆满了家人送的寿礼。一只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只瑞士手表,都用红缎带扎着。颂莲的心又一次格噔了一下,她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重新落座,她听见毓如在一边说,既是寿礼,怎么也不知道扎条红缎带?

颂莲装作没听见,她觉得毓如的挑剔实在可恶,但是整整一天她确实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陈佐千,这是她唯一不想干的事情。颂莲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他们看到她在老爷页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颂莲突然对着陈佐千莞尔一笑,她说,老爷,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积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补送老爷一份礼吧。

说着颂莲站起身走到陈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着陈佐千。陈佐千的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终于把颂莲一把推开,厉声道,众人面前你放尊重一点。

陈佐千这一手其实自然,但颂莲却始料不及,她站在那里,睁着茫然而惊惶的眼睛盯着陈佐千,好一会儿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了脸,不让他们看见扑籁籁涌出来的眼泪。她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地碎帛似地哭泣,桌上的人听见颂莲在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即使站在一边的女仆也目睹了发生在寿宴上的风波,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这将是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到了夜里,两个女仆去门口摘走寿日灯笼,一个说,你猜老爷今天夜里去谁那儿?另一个想了会儿说,猜不出来,这种事还不是凭他的兴致来,谁能猜得到?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梅珊和颂莲。梅珊是精心打扮过的,画了眉毛,涂了嫣丽的美人牌口红,一件华贵的裘皮大衣搭在膝上;而颂莲是懒懒的刚刚起床的样子,,手指上夹着一技烟,虚着眼睛慢慢地吸。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听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颂莲和梅珊各怀心事,好像两棵树面对面地各怀心事,这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

梅珊说我发现你这两天脾气坏了,是不是身上来了?

颂莲说这跟那个有什么联系,我那个不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去了。

梅珊说聪明女人这事却糊涂,这个月还没来?别是怀上了吧:颂莲说没有没有哪有这事?

梅珊说你照理应该有了,陈佐千这方面挺有能耐的,晚上你把小腰儿垫高一点,真的,不诓你。

颂莲说梅珊你嘴上真是没栅栏亏你说得出口。

梅珊说不就这么回事有什么可瞒瞒藏藏的,你要是不给陈家添个人丁,苦日子就在后面了。我们这样人都一回事。

颂莲说陈佐千这一阵子根本就没上我这里来,随便吧,我无所谓的。梅珊说你是没到那个火候,我就不,我跟他直说了,他只要超过五天不上我那里,我就找个伴。我没法过活寡日子。他在我那儿最辛苦,他对我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

颂莲说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梅珊说你别尽自己槽践自己,别担心陈佐千把你冷落了,他还会来你这儿的,你比我们都年轻,又水灵,又有文化,他要是抛下你去找毓如和卓云才是傻瓜呢,她们的腰快赶上水桶那样粗啦。再说当众亲他一下又怎么样呢?

颂莲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梅珊说别去想那事了,没什么,他就是有点假正经,要是在床上,别说亲一下脸,就是亲他那儿他也乐意。

颂莲说你别说了真让人恶心。

梅珊说那么你跟我上玫瑰戏院去吧,程砚秋来了,演《荒山泪》,怎么样,去散散心吧?

颂莲说我不去,我不想出门这心就那么一块,怎么样都是那么一块,散散心又能怎么样?

梅珊说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说了这么多话。

颂莲说让我陪你有什么趣呢,你去找陈佐千陪你,他要是没功夫你就找那个医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挂下来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围脖起身,她逼近颂莲朝她盯了一眼,一扬手把颂莲嘴里衔着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碾了一下。梅珊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

飞浦果然领了一个朋友来见颂莲,说是给她请的吹萧老师。颂莲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原先并没把学萧的事情当真。定睛看那个老师,一个皮肤白皙留平头的年轻男子,像学生又不像学生,举手投足有点腼腆拘谨,通报了名字,原来是此地丝绸大王顾家的三公子。颂莲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过来,手拉手的。颂莲觉得两个男子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看你们两个多要好,颂莲抿着嘴笑道我还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飞浦的样子有点窘,他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堂念书的。再看顾家少爷,更是脸红红的。颂莲想这位老师有意思,动辄脸红的男人不知是什么样的男人。颂莲说,我长这么大,就没交上一个好朋友。飞浦说,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太容易接近吧。颂莲说,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做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什么资本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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