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415节

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

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

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

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

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

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

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

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

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

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

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

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

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

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

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

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

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

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

两母两子互相厮认。

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

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

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

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

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

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

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

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

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

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

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

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

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

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

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

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

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

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

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

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

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

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

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

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

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

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

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

“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

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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