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402节

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

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

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

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

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

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

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

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

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

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

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

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

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

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

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

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

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

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

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

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

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

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

不知。

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

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

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

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

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

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

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

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

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

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

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

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

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

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

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

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

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

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

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

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

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

贾政反倒合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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