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174节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

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

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

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

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

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

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

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

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

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

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

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

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

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

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

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

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

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

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

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

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

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

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

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

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

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

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

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

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

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

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

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

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钱。

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

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

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

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

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

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

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

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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