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为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死孩崽子又透力了，这台发动机油底堪比挖掘机油底一样，至少也得六七十斤。
别看六七十斤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使使劲也就能扛下了，可对方还是个孩子，才十三岁啊！
唯一庆幸的是，眼下没有出现人员伤亡，于大为此刻顾不得其他，先让姚金斧找来两个木头方子垫在下面，然后将发动机一点点在木头方子上。
这才抽出双手，于大为上去一把将阿贵背上背着的油底抢过来，双手搬住两侧，肚皮顶住油底带有凹槽的一端，回身将发动机油底放在了旁边地上。
“蒋贵！我让你出来你听不见吗！你特么不要命啦！”于大为蹲下身，一把抓住小阿贵的肩膀子，“修车重要还是命重要！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啊？啊……”小阿贵被于大为严肃的表情，吓得脸色有些苍白，双手胡乱的在空中比划，不停地解释着。
一旁将发动机彻底稳住纪姚二人，见到老板生气了，快速来到身边帮着小阿贵解围。
“哥，孩子也是怕发动机油底磕坏了嘛，估计也没想过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姚金斧双手把着于大为的胳膊，想把他拉开，以大哥这手劲儿，只要他想，小阿贵的两条细胳膊也就不用要了。
“对对对！老板老板，小阿贵这行为肯定是不对，他该打该罚，可生气终归是解决不了问题是不？”老纪说话要更加圆滑一些，毕竟自家的于老板正在气头上，可不能这个时候再火上浇油了。
于大为深深看了一眼阿贵，忽然松开了手：“野外救援的时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天大地大，自己的命最大！不论干什么活，千万别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可你看不见发动机掉下来了吗！会特么砸死人的啊！”于大为起身，拳头攥的咔咔作响，目光深深地盯着小阿贵。
这孩子过了今年也才十四岁，人生的大好时光还没感受过，若是这次不是天老爷助兴，在距离半米的地方把发动机给停住了，今天他们仨也就只能给小阿贵办丧事了。
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了，结果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同意让他去拆油底，最后导致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被砸死了。真要是发生了这事儿，于大为会悔恨一辈子的！
他重生是要过一个完美人生，不是特么的带着愧疚过一生！
“啊……”小阿贵见师父冷着脸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心里没来由慌了起来，两只小手摆弄的更快，黑油浸透的大手套都甩飞出去了，只是师父好像看不见一样，就那么看着自己。
老纪跟姚金斧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于大为多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的于大为犹如一头猛虎下山，横亘在每个人的心中，充满了压迫感。
直到最后，于大为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和烦闷，睁眼时再看阿贵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其实也怪我，这么小的年纪就修车，浪费光阴不说，还有风险。这次你点儿幸，天老爷没收了你，下次呢，下下次呢！”于大为像是在说给阿贵听的，其实更多是说给自己听：“之前我就在犹豫，要不要把你送给一个富足又没儿子的人家。这样你的生活不仅物质基础有了保障，兴许还能有机会上个学，读读书啥的。”
“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有什么犹豫的了。”于大为目光重新定格在，小阿贵那张稚嫩的少年面庞上：“这两天我就给你找一户人家，跟我修车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以后有机会就好好读书吧。”
于大为说完转身就开始收拾工具，经历了发动机掉下来这件事，他早已经没心思修车了。
身后的老纪跟姚金斧对视一眼，凡凡修理厂的老板是于大为，而且他还是小阿贵的监护人，他有权利做出任何选择。
小阿贵也是一字一句，完完整整的听清了师父的话，只是越听越害怕，越听越恐惧，最后当师父转身的那一刻，他就好像重新变回了那个没人要的脏小孩儿。
脑海里猛然间跳出来妈妈在水里，将自己顶出河面的画面，他亲眼看着妈妈用尽全身力气，最后闭眼回身背对着自己。
那画面……那画面……与现在如出一辙，又被抛弃了。
“师……师……”小阿贵脸憋得通红，拳头死死攥紧疯狂颤抖，他流泪的双眼中都是于大为的背影。
他一小步一小步朝于大为那里挪着，嘴里含糊不清的重复说：“师……师……”
老纪与姚金斧面露震惊！
姚金斧想上去搀扶一下孩子，刚要迈步，却被老纪的一双大手给抓住了胳膊。
“别去！”老纪在姚金斧的耳边悄声说，他能感觉到，这绝对是小阿贵的关键时刻。
未来不论是留也好，走也好，能说话就代表他是个正常人！以后干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上学念书，也不会被人欺负。
只是于大为并没有发现身后小阿贵的变化，可能是声音太小，他根本没有听见，一直弯着腰在捡地上的扳手。
“师……父！”小阿贵终于走到了于大为背后，用尽全身力气颤抖地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再然后，他的语速越来越正常，声音带着急切与哽咽：“我……错了，我……不敢了。”
“我不读书，呜呜，我不离开。”小阿贵伸出沾满油污的黑手，一下子抓住了于大为身后的衣角，“我能干活，师父，不要赶我走……呜呜，我，没亲人了。”
于大为刚才的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后怎么会有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可转过身震惊地发现是小阿贵，他竟然能开口说话了！
他手里握着的扳手都跟着手在略微颤抖，他目光也从震惊到欣慰，再到有些心疼。
是因为自己吗？他知道，一定是的。
“别哭了，别哭了。”于大为一把扔下扳手，用双臂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了怀里，只是同样沾满了油污的手，没敢碰孩子的衣服，就那么向外翻着。
“啊……呜呜呜。”小阿贵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反而更难受和委屈，哭的声音更大，更是止不住。
发动机坠下来的时候，他当时已经躲开了，只是看到油底差点没砸地上，他是知道的，油底不经砸，一砸就漏了。
他以前就因为卸油底的时候掉在地上砸坏了，老板就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所以他觉得在师父眼里，油底一定也很重要，他只是不想看见师父难过而已，没想到自己反而做错了，惹师父不开心了。
“别哭了，不送你走了，停吧。”于大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比来比去还是只有自家大儿子懂事，哭的时候太少了，绝对是让任何父母养起来都毫无成就感的小孩儿。
小阿贵努力让自己不哭，可嘴里一抽一抽的，根本停不下来。
“老板，今天这是因祸得福，好事儿啊！”老纪又开始彩虹屁，拍着双手凑过来，“您想想，要是没有今天这一劫，小阿贵也不会因为您生气开口说话，虽然过程危险了些，但结局终归是好的，看在小阿贵这么在乎您的份上，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哥，确实是好事儿，趁着热乎劲儿，得让小阿贵多说说话，不然万一又哑巴了咋整！”姚金斧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建议。
“对对对！斧子说的有道理。”老纪表示赞同。
于大为也开始有些担心了，将孩子推给了两个人：“你们俩把他带屋子里去聊天，我收拾一下院子，晚上出去吃。”
“好！”老纪跟姚金斧开心的带着小阿贵进了屋子里。
于大为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浊气，整个人看起来也疲惫了几分。
他终归是没有从发动机掉下来这件事上回过神来，更是没有从小阿贵会说话的事情上反应过来。
前者的冲击力对他来说不小，让他想起上辈子在呼市，一个修理厂修车死人的事情。
一个轮胎爆了，然后把人给蹦死了，你说这得多寸。
连轮胎都这么危险，更何况其他呢？
于大为强压住心中的各种情绪，准备将地上的扳手都冲洗收拾一下，随后他抬起头看了头顶三脚架的倒链一眼。
在收拾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爬到三脚架顶端，将倒链从上面拿下来，然后一把将它砸地上！
明天它就把这个破玩意扔到段大哥的废品站去，狗娘养的配件店，这个五吨重的倒链是距离自己一家不远的配件店卖给自己的，之前用着还行，没想到竟然是个残次品。
下次买东西还得去老梁那边弄去，哪怕远点，也好过买一些个破烂回来。
收拾的时间不长，发动机的机体也被于大为用塑料布盖住了，上面还放了一块木头板，最顶端压着两块砖头，以免被邪风吹飞。
将修理设备全都放到西边的小仓房以后，他这才回到屋。
一进屋，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第243章 人生抉择，小阿贵的第二大阴影
“我就一直在他手底下干活，后来总感觉吃不饱饭，每天晚上的时候我都会起床去找吃的。”
“还有一次，他们好像是赚了钱，弄了一只羊回来，我第一次吃到羊肉就是在那个时候。”
小阿贵此时正坐在小凳子上，洗干净的双手放在距离炉子不远处取暖，嘴上一直没有停过。
姚金斧跟老纪两个人，将小阿贵拽进屋以后，就守在他旁边，让他可劲儿的讲，讲什么都行，反正嘴上千万别停。
刚开始的时候小阿贵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一直到老纪给小阿贵一个讲过去的思路，他这才开始磕磕绊绊的讲起来。
再到后面，小阿贵开始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任何沟通都没了阻碍，只不过说话的时候对于那些个找不准的音会跑调，说出一些冀省的当地方言。
这一点两人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小阿贵一直是在冀省那边生活，东北话就算再有感染力，也不可能几个月让一个人将记忆中的语调全都换掉。
“看来练得还不错啊。”于大为走到东墙底下，双手放在红漆凳子上的洗脸盆里，挤出一点洗衣膏，开始互相揉搓着双手。
洗衣膏跟洗衣粉差不多，只不过洗衣膏是小袋子的，本地的杂牌子，叫龙门。
整个绥市村里的都喜欢用这个牌子的洗衣粉和洗衣膏，主要还是因为便宜，小袋装的最便宜时候能卖到八毛钱一袋。
洗脸盆里的水早已经变成了纯黑色，于大为也没有嫌弃水脏，双手用力在水盆里揉搓粗大的手指。
不换水是因为换水难，东北虽然不缺水，如今自家都能有口井，但冬天冷，重新换盆水还得倒一些开水掺和着，对于大为来说属实有点浪费。
其实屯子里家家户户在洗手洗脸这件事情上都这么节俭。
早晨的时候大铁锅里先烧半锅水，水开了以后用瓢盛出来两瓢倒在搪瓷的洗脸盆里，再之后从外屋地下的水缸中，又掏出来一舀子凉水放进水盆掺和掺和。
水温可能稍微还有那么一点热，不过已经差不多了。
家里的老妈便回到里屋叫孩子们起床，干净的水孩子们先洗，孩子们洗完大人再洗，一家七八口子人都轮完，洗脸盆里的水也就彻底脏了，再倒进脏水桶当中。
这就是东北人这个时代的用水，于大为是早都有些习惯了的，甚至还有些感怀。
其实修车是个脏活、累活，受不了这两点，绝对干不长。
“老板，小阿贵这次是真的行了，说话啥的跟咱们没啥区别，甚至偶尔语速还能更快呢。”老纪坐在小凳子上，双腿顶着一个小簸箕，里面是揉捏碎糊的焊烟，他一边说一边攒一根焊。
“光是这么说一刻不停也不行。”于大为洗完了手，拿着旁边的抹布擦了擦，“你们俩谁会绕口令，教他两三个，每天让他默念几遍绕口令。”
“这主意好！”姚金斧一拍大腿，“上技校那会我特地记过几个，阿贵，来跟我学。”
“嗯嗯！”小阿贵认真点头，他要好好表现，可不能再让师父生气了。再有下次，绝对不会赶走的。
“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牛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郎念娘来娘念朗，念娘恋郎，念恋娘郎！”姚金斧骄傲的扬起脑袋，“来吧，老经典了这个。”
小阿贵：“……”
老纪：“……”
于大为：“……”
几个人估摸着此时此刻都是同一个想法：斧子（叔）的绕口令说的这么溜吗！
“斧子你真是……这个也太难了吧，别说小阿贵了，连我老纪都说不明白，什么牛栏牛腩的……你换一个！”老纪朝斧子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绝对是碰到了擅长的专业知识想装一下了。
他跟斧子接触的时间也不短，每天同吃同住同干活，对方的性子他也能摸的差不多。
老纪手里将手里卷好的烟卷放在嘴里：“斧子，换个简单点的，小孩子一听就会的。他刚会说话，太难的他整不了。”
“老纪说的有道理。”于大为将墙上的《大队长维修手册》拽了下来，拉过小凳子坐在老纪身边的时候，将册子递给了老纪，“左右没事，先把它写了。”
好家伙！老板这真是“护犊子”，见不得兄弟被说一点儿。
老纪默默的拿过《大队长维修手册》，将上面别着的钢笔取下来，边抽烟边写。
“好，我换一个。”姚金斧琢磨了一下又说：“刘奶奶找牛奶奶买牛奶，牛奶奶给刘奶奶拿牛奶，刘奶奶说牛奶奶的牛奶不如柳奶奶的牛奶，牛奶奶说柳奶奶的牛奶会流奶，所以不是真正的好牛奶。”
“这个咋样？”姚金斧看向众人，眼睛里亮亮的。
于大为此时都有些想不明白，啥时候斧子还有这么一手了，看来当年上技校的时候，平日里没少学人家绕口令啊。
“还，行吧，至少比上一个好说多了。”于大为扭头看向小阿贵，“你来一句？”
随后的日子里，小阿贵跟着姚金斧苦练绕口令，再往后的日子里小阿贵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人生的第二大阴影竟然是说绕口令！甚至做梦都在说绕口令！
这也导致未来他哪怕话说的很溜，但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
晚上的时候，几个人去了傻大盘，镇子里只有这家有几个包间，于大为选了一个六人座的小包间，点了几道家常菜。
但锅包肉，地三鲜，糖醋排骨这些都是必点的，小孩子都爱吃这个。
于大为之前从老屯回来，特意将大大爷的锡酒葫芦拿了过来，几个人分了一点点，但喝起来比饭店里卖的那些个散白过瘾。
吃饱喝足了以后便是回去睡觉去了。
只是于大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倒不是因为还在对今天的意外事故耿耿于怀，而是对小阿贵的未来，于大为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