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88节

乐乔一惊,想要缩回手,一时却没有挣动。

碧诺那多情的眼神,她又岂会不认识。那眼神,比那些曾经为她一掷千金的富少还要深沉。

但毕竟碧诺的力气小,她猛然一挣,终于还是挣开了。

尴尬的沉默在她们头上摇晃的珠翠间弥漫开来。

“姐姐,你为什么不再喜欢我了?”碧诺的凤目中又氤氲上了一层水汽,似有千万委屈一般,“我们以前在一起,多好啊。”

“住口!我从未与你一起过!你我都是女子,怎么可能在一起!”

“姐姐,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你那时候那么温柔,对我那么好,保护我,照顾我,教给我一切甚至是那方面的事。我的第一次都是你的,我们日日一同起卧。如果这不是在一起是什么?”

露骨的话另乐乔红了脸。她不明白碧诺平日在外面清冷淡漠,口中出来的都是高雅的诗词歌赋,怎么一到她面前就这么……粗俗。

“那是因为你刚刚被卖进来,怕得厉害,又吃尽了苦头。我看你可怜,所以照顾你。他们要训练你,我舍不得那些臭男人欺负你,所以才和妈妈保证教会你一切……没有别的了!”

可是这一番话并不能说服碧诺。碧诺仍然记得自己十六岁被卖进来的时候有多么害怕。不像那些从小养在楼里的,她一进来没多久就要被逼着挂牌。她试图逃跑,被抓了回来,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还要被绑起来挂在房梁上,在开门迎客前都要挂在那里。

那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乐乔从二楼和其她几位姑娘一起走下来。乐乔似乎才刚起不久,挽着懒懒的倭堕髻,斜插一支蓝珐琅步摇,宽大的衣领难掩白皙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和笑容,简直如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

碧诺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乐乔走到碧诺旁边,那拿着鞭子守在旁边的龟公立刻笑得眼睛都要找不到了,点头哈腰的问早。乐乔说,“你们总是这样,这样一个漂亮孩子,你们想要把她吓成傻子么?你告诉妈妈,如果她想要一个真正能给她赚大钱的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躺下来接客的普通雏妓,就把她交给我调教三年。三年后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就这样,碧诺到了乐乔身边。

乐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算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更不会支使她干活。乐乔教她看书写字,教她唱歌跳舞。后来发现她在吟诗作对方面比自己有天分后,乐乔就给她找了一名老师。她觉得乐乔高贵优雅得就像是皇宫里的皇后,美丽得就如同曹植笔下的洛神。乐乔常常跳舞给她看,看得她如痴如醉,如在梦中。

她十八岁那年妈妈听说乐乔竟然还没有教她房事,气得要马上给她挂牌,随便让几个龟公来“调教”她。无奈下,乐乔只好保证一年内让她精通此道。那第一夜中,她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看乐乔披着松散的红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妩媚的眉目间春情流转,尽是温情脉脉。

“别怕,这事是世上最快乐的,等你尝过,就忘不了了。”乐乔轻轻趴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说。

那一夜,也确实是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夜。乐乔那娴熟而精妙的技巧,令她几乎疯狂。

那一夜之后,她们两个人中间似乎又多了一层亲密,多了一层爱意。乐乔在她面前会现出不在别人面前现出的种种情态。给她化妆的时候在她脸上画两个大红圆点,然后被她追着满屋乱跑;会在她弹曲弹错的时候弹她的额头再亲一亲;会在她嗓子疼的时候亲自给她熬制雪梨汤。晚上,当乐乔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时而相拥而眠,时而再次体会那种禁忌的快乐。碧诺有种错觉,觉得她们已经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了。

所以她开始嫉妒那些碰过乐乔的客人,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听着房间内乐乔偶尔传出的婉转轻吟,她硬生生撕碎了手中的帕子。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似乎是在她挂牌之后,又似乎是在那个姓柳的男人出现之后。

乐乔对她越来越冷淡,甚至眼中出现了敌意。她那么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留住乐乔。

她从未想过,可能对乐乔来说那段荒唐,真的只是荒唐而已。女子与女子相恋,就算是对于她们这些男人的玩物来说,也太惊世骇俗。

“姐姐,你不相信我,却要去相信那个薄情的柳公子。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碧诺含泪说完这句话,便离去了。

后来,碧诺的话果然应验。那柳公子似乎倾心于碧诺的才学,不再来看她跳舞了。

乐乔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坍塌。

更加可怕的是,她觉得她的镜子不太对劲。每天晚上她出现在铜镜中的脸正在用比正常来说三倍不止的速度衰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角布满皱纹,看到颧骨的肉垂下来,嘴角也长出细纹,牙齿发黄掉落,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变得浑浊愚钝,光洁的额头也越来越凹凸不平,那一头浓密乌发也变得干枯稀疏,夹杂着许多白发。

可是一到第二天早上,镜中的她又如常了。

她以为是她的镜子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晚上,所有的镜子映出的她,都是那衰老腐朽的可怕样子。她担惊受怕,一到了晚上就用布将所有反光的地方都蒙住。伺候她的紫鸢私下里和别人说,她的脑子出了问题,大概是疯了。

仿佛是雪上加霜一般,一天早上,她发现她的眼角真的出现了几条皱纹。一开始她不相信,以为是镜子的问题,可是当他用手去摸,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皮肤比以往粗糙了些,也松弛了些。

那镜中的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不知为何,似乎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邪恶。

乐乔猛地将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她不再照镜子,就算是早上也不再照了。

然后,某一天,一名客人凑近了看她后,却忽然吵着要换人。说她脸上全是褶子,倒胃口。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那客人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听着老|鸨一遍遍地安抚,听着自己最后的那一点骄傲碎在地上的声音。

两天后,她被要求搬出了她居住了十年的暖芍阁。

没有了侍女,住在比原来狭窄一倍的简陋屋子里,她晚上开始睡不好。她总感觉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敲她的床板将她叫醒。可是醒了以后又什么声息都没有。她僵在床上不敢动弹,快要睡着的时候又会感觉到床板一阵震动。她忍无可忍,低头去看床下,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黑色。她不敢去想阴影里可能藏着什么,只好把头埋在被子里继续躺着。

黑夜里,她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仿佛每一件家具都有生命,都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做一些人类理解不了的事情,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些曾经的朋友都不再同她说话,她也不再有挑选客人的特权。她的柳公子也似乎早已把她忘了,眼睛里只剩下一个碧诺。

而碧诺,这个她最恨的人,却是唯一还来找她的人。她见她沦落到这步田地,竟然还假惺惺地落下几滴眼泪。她给她送来的那些珍珠玉器偷偷塞给她的钱,她全都扔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就算再落魄,也总还有最后一点尊严。

可笑她每天晚上都要承受那么多粗鄙的恩客,却还抓着那一点可笑的尊严。

一日日的生活变成了醒不过来的地狱。由于不再照镜子,她愈发的不修边幅,神情也恍恍惚惚。她想着,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在房梁上挂了一条腰带,自己找来一张木凳子,爬了上去。

她将头伸入那死亡的圈套中时,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笑声。

一种尖细的,不像人声的笑声。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头问道,“谁?!”

满室寂静。

可是当她再一次把头伸向腰带时,又是一声短促的笑声。

这一次,她听出了,那笑声来自桌上那面被她盖起来的镜子。

她感觉心跳加速,脚也有些发软。

她迟疑着爬下木凳,走到那铜镜面前。她不敢想此时此刻的镜子里面,映出的是什么。

颤抖的手接近那块布,猛地掀开。

她愣住了。

镜子中映出的是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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