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7节

檀阳子心中一凛。怪不得这棘心鬼之前制造的幻境那么强,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到这么大。原来他身上竟有这离恨天上才会有的法宝。只是这天界才会有的七宝之一怎么会落在地狱道的鬼手里,又怎么可能为鬼所用?

然而此时情况不甚妙了。他们鬼最怕神仙的法宝,就算他是个鬼差,与一般的鬼有些区别,但对于像优钵罗花这样就算在离恨天也算是珍奇圣物的法宝也是无计可施。一种久违的惶恐袭上心头,久远以前不堪的记忆复又浮现在脑海了。

那红衣的身影在一片灼目的圣光之中,倏忽之间就化作了飞散的烟尘……

他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皮肉撕裂的剧痛传来也无暇顾及。然而此时四周的棘刺已经重重将他包围,几条灵敏的手臂已经灵蛇一般卷住了他的腰身,另一些分别缠住了他的两条腿,就连左手手腕也被重重缠住拉开。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被那些棘刺般的手臂缠得动弹不得,右手仍然被黏在剑柄上,那些青蓝纹路已经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肩膀,开始爬上他的脖颈。他的整条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听到那棘心鬼的声音在他脑中说,“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地狱厉鬼,逞什么威风!哼!你们这些天庭的走狗却怕天庭的东西,真是笑话!”

檀阳子强忍痛楚,冷声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优钵罗花?”而且为什么他会不怕天庭的法宝?

“哈哈哈哈,从哪里得到并不重要,反正你也快要死了。你们青无常为了讨好那些神仙,以第八识铸成斩业剑换得无尽寿命,死后却没办□□回,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怎么样?现在怕不怕?”

那些缠在他腰间的手臂勒得越来越紧,另人呼吸困难。檀阳子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冷静。现在颜非在观义的梦境里试图说服对方醒过来,而这棘心鬼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必须为颜非争取更多时间。于是他用沉稳平静的声音说道,“就算我死了,也会有其他的青红无常来捉你。你若是杀了我,他们再见到你,就有直接斩杀你的权利。就为了在人间贪图几天的享乐,背上更多的罪业,死后也只会再次转生在地狱道中,值得么?”

“你也曾经是个地狱中的鬼,又已经见过人间和地狱的区别,难道你不知道值不值得?”那怪物粗哑地冷笑着,笑声中却带着疯狂和悲凉,“我已经活了五百年了!在那种地方活了五百年了!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神仙和人就可以住在这样好的世界,我们却要呆在那连水喝下去都会烧烂喉咙的地方!”

檀阳子其实理解他的心情。他理解所有那些不择手段逃离地狱,哪怕不惜造下更多恶业、增加自己在地狱中受苦的时间的厉鬼的心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为了能够离开那个地方,能有机会在人间得到一丝喘息,才会连自己的第八识都出卖了。这或许听上去很蠢,但是没有去过地狱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里面有多可怕。

很多的神话故事中总说,生前不做好事,死后下了地狱,会有小鬼将你扔进油锅,或将你推上刀山,或将你的舌头活生生□□,或将你绑在烧得通红的铁柱上炙烤。但其实,地狱中没有那么多专职折磨你的小鬼。那里的众生也和人一样是进入轮回后被生出来的。只不过人是胎生,而地狱道中的鬼则是卵生。只不过生他们的父母并不会抚养他们,通常只会将卵生在一个叫血池的地方,任由它自己孵化。

地狱很大,里面鬼口众多,但是资源极度匮乏。他们的水都如硫酸一般,会烧烂喉咙和肠胃。他们的土地贫瘠,只会生出尖锐如刀的荆棘,却长不出可以吃的粮食,甚至连草都是十分少见的稀罕物,可以当做宝贝卖出大价钱的。能吃的都是地里挖出的蛆虫秽物、或是相互残杀吃对方的尸体。他们的气温不是热到身体会碳化烧焦,就是冷到连手指都会掉下来,没有一分一刻是舒适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鬼与鬼之间只有吃与被吃的关系。就算有一些鬼国,也不过是一些比较强大的鬼给予一些比较贫弱的鬼庇护,而贫弱的鬼便要为那些强大的鬼猎杀他国的鬼来吃。有些鬼谷国还有特定的节日,这些节日里国内凡是那些孱弱的、身上有残缺的、或是年迈年幼的弱者都可以被任意猎杀,烹煮成大餐供各个城镇的众鬼分享,名曰饕餮节。这里没有亲情、友情或爱情这样奢侈的东西。上一秒还与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下一秒就有可能咬断你的脖子。抢劫、偷盗、欺诈、强|奸这样的事更是如家常便饭,每一天都生活在饥饿、杀戮、痛楚和恐惧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只能一人踽踽独行,不可能找到同伴。

偏偏地狱道中的众生寿命极长,很多罪孽最重的鬼寿命几乎与神仙一般长久。漫长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为了活下去造更多的罪业,可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多的痛苦吗?可是自杀也是不行的,因为自杀也是罪孽,妄图逃离惩罚的罪孽。死后不过是去黄泉路走一遭,最后还是要回到地狱道中来,甚至寿命比之前更长久。

那是一个无法逃离的可怕地方。一旦进入,无有出期。

他当时在地狱中只有不到五百年的服刑时间,但才过了一百年,他便忍不下去了,用永生的第八识换来了现在穿梭于地狱和人间的权利。但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也从此再也无法真正的离开地狱了。

饮鸩止渴,也不过是绝望中唯一的选择。

第7章 相国寺 (7)

“你我既然生在地狱,就是说明我们前世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受罚也是理所当然。”理解归理解,檀阳子还是必须要抓它回去。毕竟职责所在,不能任由这些厉鬼肆虐人间。

“再怎么伤天害理,五百年也够了吧!再说是谁来裁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生在世间谁又是无罪的?!凭什么神、人和修罗就可以拥有这些?!我不服!我不服!”那棘心鬼在他脑中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令他后背发凉,那被烧灼般的冻伤已经爬到了他的喉咙上。

却在此时,棘心鬼忽然再次发出一声混杂着愤怒和惊恐的尖叫。那优钵罗花的光闪烁几下,竟然熄灭了。原本禁锢着檀阳子腰身的棘刺般的手也纷纷松开。那斩业剑刺入的地方,青色的地狱烈火重新燃烧起来,瞬间就燃遍了棘心鬼的全身。

檀阳子心下一松,看来是颜非成功地唤醒了观义法师。

右臂渐渐恢复了知觉,檀阳子拔出斩业剑,看着面前那全身着火的棘心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里疯狂扭摆。它旁边两个较小的棘心鬼一只被大棘心鬼撞到,瞬间也着了火,而另一只想要逃跑。檀阳子一个旋身,便将手中的斩业剑掷了出去,精准地插在了那小棘心鬼的身上。青色火焰再次冲天而起,瞬间将那小鬼吞没了。

三只巨大的青色天柱在黑夜里疯狂扭摆,只是原本实在的身形变得有些透明,而且迅速缩小,所以也没对周围的房屋造成太过严重的毁损,只是撞塌了一座钟鼓楼。想是因为观义从那大棘心鬼的根茎里脱身出来,失去了人身的庇护,又被檀阳子重伤,这些棘心鬼根本无法在人间生存很久。

最后那三只棘心鬼变成了三团小小的青色火焰,如鬼火一般在空中飘来窜去,似乎想要伺机逃掉。

檀阳子双手在胸前结印,嘴一张吐出一颗明珠来,衔在唇齿之间。明珠一出,那三道鬼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发出尖细的尖叫声,迅速被吸入了明珠中。一霎那珠子的颜色开始透出些淡淡的灰色来。檀阳子舌尖一动,又将那珠子咽了下去。

这颗摄魂珠也是青无常随身携带的一样宝贝,可以用来暂时关押那些被削弱的厉鬼,若是再被青无常吞入腹中便可以压制更长的时间。每收一只鬼就会变黑一分,等到珠子成为纯黑色的时候,青无常们便必须要回到地狱,将那些鬼送去受审。

鬼影散尽后,一朵形状类似莲花的青蓝色奇花翩然飘落,约有手掌大小,每一片花瓣都仿佛是用玉石雕铸而成,指尖触感寒彻入骨。檀阳子用衣袖垫着将那花拿起来,在眼前仔细一看。

花心深处流转着一丝幽咽的冷光,如眼珠深处一闪而逝的寒芒。

他扯下来一片衣摆,将这优钵罗花仔细包好,收入袖袋之中。

眼前红影一闪,一瞬间檀阳子几乎要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不过很快他便看清此时抓着他的右手拉起他的袖子的少年那张被惶急和担忧侵蚀的面容,“你的手怎么了?还有你的脖子!”

檀阳子将手从少年手中抽回来,拉起袖子掩住那些还未来得及褪去的青蓝细纹,“无妨,一点小伤,休息一晚就会好了。”他又仔细地将面前的颜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除了头发有些凌乱,颜非似乎毫发无伤,精神也不错,说明在观义的梦境里也没有遇到太多反抗。檀阳子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冷峻严肃的脸也有了些微的缓和,“观义呢?”

颜非用伞指了指不远处那坐在禅房旁边墙角下的孤寂人影,很同情一般叹道,“他大概心情不太好。”

只是这同情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般的小小邪恶。

檀阳子微微皱眉,“你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颜非用一种无辜的表情说,“我就是给他讲了讲道理就把他感化了啊。”

檀阳子挑起一边的眉梢。要是感化人那么容易还要神仙佛祖干什么……这小子明显是在敷衍他。看那观义此刻表情痛苦空洞的样子,他做的绝不仅仅是“讲了讲道理”这么简单……

他走向观义,只见那人原本慈悲仁善的面容此刻却是一片呆滞,整个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边,身体一前一后无意识地摇晃着,口中念念有声,说着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错了……”这样的话。

檀阳子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沉声唤他的名字。但是观义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在那前后摇晃着,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檀阳子叹了口气,转头盯着颜非,“你到底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听檀阳子的口气严厉了起来,颜非便低头玩着伞柄上的引魂铃,有些小心翼翼似的说道,“他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在梦里还一副普度众生的菩萨样子,还说我是影响他修炼的心魔。所以我就往里面挖了挖,把他的第八识翻出来给他看,他就有点崩溃了。我就把他困在了他的第八识里面大概一年的样子,出来以后他就这样了……”

檀阳子有些瞠目了。这些年他独来独往,为了捉过红无常的那些操纵人心意识的法术他也略略习得了一些,知道法术高深的红无常可以掌控任何被他们入侵的人的梦境或是幻境,包括那些人头脑中时间的流逝。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一秒可能相当于那些人幻境中的十年,亦或是现实中的数年在幻境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第八识里储存的是人无数世累积下来的业障,虽然也有善业,但毕竟没有恶业多。那里就像倾倒腐烂垃圾的深坑一般,是人们永远不想去面对的最真实而丑陋的自己。在尸烛的阵法作用下檀阳子这样的青红无常或许能短暂地觑到人们的第八识具象化成具体形态的样子,但实际上的第八识是如一个小型世界般广阔的存在,是地狱最原始的建筑材料。

换句话说,颜非把观义困在了地狱里,而且是为他一人量身定做的地狱里整整一年。那里面到处都是他夙世累劫的苦难、怨恨、冤屈、恐惧、悲伤,到处都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往事和噩梦,也难怪这人出来以后神智不清了。

他没想到颜非竟然能直接在梦境里挖出人的第八识来。要知道就算是刚刚被酆都招来的红无常也通常要十到三十年的时间才能精通这一招,这孩子竟然只靠自己自学就到了这种地步。

但现在不是夸他的时候。檀阳子沉下脸来,“你下手也太狠了!一般这么强硬逼人面对自己第八识的手段总要等到其他方法都没效果的时候才能使用,而且就算要把他关在里面也很少会超过三天。你竟然把他关进去一年?!这样他醒来不疯就怪了!”

颜非似乎有些委屈似的,低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会受伤,就着急了吗……他又不肯面对自己,明明怨气都把棘心鬼招来了,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特别大度坦荡的活菩萨在梦里给别人开示呢。这样的人你想让他看清楚自己有多嫉恨自己的师弟,除了给他看真实的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檀阳子狠狠瞪他,刚想说办法多了去了。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自己有错,明明知道颜非还太小也没有经过正经训练还让他做这么重要的工作,便只好将一通反驳斥责的话咽回肚里去,“你……罢了,等回去再跟你算账。”现在更要紧的是唤回观义的神智。

他们青红无常抓的是鬼,而且要在尽量不打扰人间秩序的情况下,惩罚人类可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平白就把人弄疯了,上头知道了定然又要多事了。

他轻轻在观义脸上拍了拍,然后托起那法师的下颚,强迫对方与自己的眼神对上。等到那双茫然的眼睛终于定格在了他的脸上,檀阳子才用一种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没事了,你已经出来了。”

观义的嘴唇颤抖,眼泪忽然汩汩涌出,明明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那眼睛里的惊恐却像个小孩子一般,令人看着心酸,“我有罪……我罪孽好重……我害了人……我会下地狱的……”

“你没有害人,害人的是鬼,不是你。”檀阳子耐着性子安抚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对方,竟给了观义一丝安心的感觉,“人没办法控制自己想什么,有些罪恶或者黑暗的想法都很正常,只要你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你就没有罪。”

“可是……可是观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就是我害得啊!”观义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檀阳子的衣袖,“我……我心里一直恨他,所以才会被那些鬼有机可乘。他们夜里总是在我耳边说他们可以让观云消失,然后我就可以当上住持甚至当上国师,让相国寺更加繁荣,所以我就让他们进来了……是我贪慕虚荣、心生嫉恨,才差点害了庙里的所有人……我有罪!我有罪!”

檀阳子其实最不擅长这些安抚人心的话。这种活三百年前都是由他的搭档红无常来做的……这三百年就算只剩他自己了,他也只是收了鬼就走,也很少会与被附身的人有什么交流。现在听那观义絮絮叨叨的哭着,心下只觉得烦躁,却不知要怎么劝解了。

他又狠狠瞪了颜非一眼,意思是:都是你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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