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39节

他的语调如梦呓一般, 带着一圈圈醉人的涟漪。愆那恍然被这尤物蛊惑,一时竟没有推开他。乾达愈发靠近, 双手还过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间, 用力嗅着愆那身上那淡淡的雄麝气味。这份浓浓的依恋,不知为何竟如无形无着的风, 悄无声息地潜入愆那心中深处的隐痛。这份被人需要、被人依赖的感觉总是令他难以自拔,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会感觉到,自己那枯竭而漫长的生命中令人窒息的孤独,和早晚要失去的惶恐。

其实他在害怕什么呢?面前这个寻香鬼不可能是他怀疑的那个人。人是不可能进入地狱的,否则马上就就会被地狱过高或过低的气温杀死。人身比鬼身沉重,自然也不可能附在鬼的身上,更不可能变成鬼,古往今来从没有听说过有活人进入地狱的例子。而且那小子虽然时常有些叛逆之举,但也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吧?

毕竟他可是一个人,就连自己这样的鬼都知道错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感觉到愆那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乾达在他的颈窝里咧了咧嘴。

为了不再另愆那起疑,乾达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睡了一晚。早晨地狱那种炙热到令人发狂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在舒适的温度中睁开眼睛,便看到清晨淡蓝色的光从薄薄的粘膜透过来,落在怀中寻香鬼那白皙的皮肤上,蒸腾着一层淡淡的光芒。那精致的鼻子可爱地翕动了一下,嘴巴也吧唧了一下,另愆那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虽然颜非也常常喜欢跟他挤在一张床上睡,但心境不同。颜非在他眼里永远是个撒娇的孩子,而且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而这个寻香鬼却可以救他、跟着他闯龙潭虎穴,并且他也是鬼,他的寿命很长,不会忘记自己……

三百年过去了,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再对了另外一个红无常打开真心?

愆那无声地嘲笑自己,连对方的身份还没有核实,连这一次自己会查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回了酆都以后会面临怎样的处置,竟然想起来这些天长日久的脆弱感情来了。

他于是粗鲁地推了推乾达,“起来了。”

乾达的长睫呼扇几下,有些迟疑着睁开。一层淡淡的睡意仍然如薄雾一般笼罩在黑漆漆的眼珠上,迷茫而困惑的样子,看得愆那一颗心愈发柔软,仿若掉入云端了一样。

此时门忽然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长着蜥蜴身体的侍从粗声大气地喝到,“几点了还睡?!主人让你们赶紧出去,宫奴司的人已经来催了!”

身为奴隶总是要做一些粗活,整个上午愆那和乾达都跟着其他的宫奴一起,把从宫外运进的补给货物一大箱一大箱扛下来,沿着长长的阶梯爬到不同的仓库去。过程中愆那将外面两层王宫的地形和守卫分布大致摸了清楚。这座王宫有四座宫门,但平日里主要进出使用的都只有最大的那座,当中一条盘旋向上的主要长路。其余四座宫门都只有狭窄的长阶联通,其中一道宫门是直接连在最顶端的阿奢尼王的宫殿中的,平时都是牢牢封闭着。

脚步稍微慢了些,背上就吃了狠辣的一鞭,血色迅速漫溢。但这等小伤对于愆那来说根本不足挂齿,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

由于早上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到中午的时候就算是愆那这样强悍的身体也有些头晕眼花,更不要说不擅长体力劳作的红无常。乾达似乎一直都没有胃口,连昨晚的晚饭都没怎么吃,此时已经脚步虚浮,强弩之末。把东西放在那深嵌大山深处的库房时,不小心跌了一下,箱子落地的瞬间盖子打开了,竟从里面跌出来一具没有四肢的青鳞女的尸体。看她的皮肤已经腐烂发黑,有肉白的蛆虫从她已经烂掉的眼珠子里爬出来,可是她的肚子却无比的大,好像怀孕了一样。

愆那和乾达都是大惊,而那闻声赶来的黑甲卫也怒不可遏。当那士兵把布满钢钉的鞭子对着乾达举起的时候,愆那忽然一下子拉过乾达,替他挡了一鞭。

乾达惊愕之下,连忙要从他的保护中逃出来,却仍是被愆那紧紧抓着。那士兵愈发生气了,“呦呵?倒还挺护着他?你这么喜欢挨鞭子,就多给你几下!”说着便下死手狠命在他背上抽了十几下,血肉立时四溅。愆那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抽坏了表皮露出缩在皮肤内的青鳞来,便赶紧显露出蛰伏的姿态,跪坐下来用手抱住头。那士兵抽了几鞭子便觉得无聊,便骂道,“还不快装好!”又转头去找别的奴隶的麻烦了。

乾达心疼得嘴唇都在颤抖,“你干什么!几鞭子我还是受得了的!”

愆那直起身,背后的痛楚令他微微龇牙,“行了吧,罗辛打你一拳你都受不住。警醒点就是了。”

乾达的眼神冷冷地瞥向那士兵,似乎将对方凌迟一般的狠厉。被愆那警告地推了一下,“别生事。”

他们忙将只有躯干和肿胀的脸孔的女尸塞回箱子里。看到是自己的同胞,被摧残成这种可怕的样子,愆那心情愈发沉重,而乾达则努力抑制着想吐的冲动。那女尸的皮肤软趴趴的,如同吸足了水的海绵,而且散发着腐烂的恶臭。难道这些箱子里都是这些腐烂的尸体?这王宫里为什么要放这么多尸体?它们又是被从哪里运来的?

忽然间,那女尸的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另皮肤微微地现出一道条形的痕迹。

乾达手一抖,几乎脱手。愆那用力咳了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他们默不作声地将尸体放好,又回去和其他的奴隶一道扛了另外三四个箱子,这才被遣散,继续去找那乌陀鬼练习两日后即将表演的阎摩双修舞。

路上,乾达忍不住问道,“那女尸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愆那眉头紧锁,“这事你先不要声张。”

昨天乌陀鬼要求乾达带他的舞衣来,乾达不得不和愆那先回了趟罗辛的院子,拿了东西才敢去,所以又是最后到达的。那乌陀鬼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尤其是见到了愆那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痕,更加生气了,骂骂咧咧道,“那些王八蛋,都告诉他们不要留下外伤了!你们俩还不赶紧擦擦干净身体,把衣服换好!还等着别人伺候你们么?!”

在一片看好戏的目光中,愆那叹了口气,拉着乾达到大厅后方两扇粘膜之后换衣服。这套衣服倒是与青麟鬼穿惯了的服饰类似,只是太轻薄了点。没有上衣,只有一条青蓝色的蛛丝干幔,围在腰间,配上金黄色的厚重腰带。腰间原本连着骨制珠串装饰的链条上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和深红色宝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来装饰犄角的珠串配饰,一些套在手臂上的臂环,还有一条分外复杂如领子一般的项圈。愆那这辈子在地狱也没穿过这么繁复华丽的衣服,用自己原本的衣料随意擦干身上的血迹和污渍,耐着性子将这些东西一一套上。

出乎意料地,这些奢华的东西套在他身上并不显阴柔,那项链愈发趁得他的胸肌结实,那腰带也令他的腰显得愈发窄细,连腰线也隐约可见。他从屏风后出来,顿时就听到那些雌鬼和比较阴柔的雄鬼发出了压抑的惊叹声,不少雌鬼都红了脸,害羞地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然后,众人忽然又看向他身后某处,眼睛全都直了,就连声音也发不出。

愆那回头,一时也怔住了。

来人身形修长高挑,身上裹着一条大红轻罗。上半身只有一条宽大的袖子和一半衣襟,露出另一半匀称有致的白皙胸膛和虽然比愆那纤细却不缺乏肌肉和力量的手臂,腰间没有厚重的腰带,却有不少珠子一样的小铃和不少线穿成的宝石,侧开的干幔和愆那身上的似乎是相配的,走动间可以看到修长笔直的双腿,那细腻的脚踝上也套着金环,上面的铃随着走动而有节律地想着。他漆黑的发披散在身后,口鼻上挂着一层细细的珊瑚红珠串,将他的口鼻稍稍隐住,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来。

当真是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

而这份美不仅仅是在皮囊上,而是在他的举手投足、眼神流转间那漫不经心的引诱和挑逗,是一种天然的带着一点邪恶的魅气。

乾达看愆那看自己看呆了,无比的满足感弥漫在胸膛中。他走到愆那面前,冲愆那明媚一笑,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那种一刚一柔的场景却有一种分外和谐的美感。

乌陀鬼忽然说道,“你们俩是一对。”

愆那条件反射就否认,“不是!”

“我是说你们俩跳舞的时候跳一组。”乌陀鬼不耐烦地纠正道,别的鬼发出了一阵阵的低笑声。

然而这还不是最窘迫的。

昨天学过的那些动作单跳起来没什么,可是和对方的舞蹈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很多乍看之下不知做什么的动作原来都有深意,而且两个人的动作合在一处就……甚为大胆魅惑。到后面跳雄舞的人手中要持一把真实的骨刀,刀刃时常要从舞伴的腰间颈侧等地方拂过,在顷刻间撩起对方面上的珠帘或是腰间的重重罗纱,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对方。一番练习下来愆那紧张得额头上都直冒冷汗,生怕把怀里的乾达给划伤。

乾达倒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完全地相信着自己。愆那自问如果对调身份,自己恐怕都不会如此全然地相信。而且有时候不经意间给自己一个温柔而撩拨的眼神,令他的心脏竟跳得忽然加速起来。

这般陌生的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

他两人的配合罕见地默契,再加上乾达容貌冶艳舞姿出众,愆那也是英俊高大且舞刀的姿态刚中带柔一看就是练过的,一天练习下来,这两人另那乌陀鬼甚为满意,甚至在编排队形的时候把他们排到了最中心的位置。愆那原本只想着只要能跟上动作不要露馅就好了,却没想到由于乾达的外貌太过出众,这么得乌陀鬼的器重,反倒更加显眼了。

好在雄鬼在正式上场的时候也会戴一张遮住左眼的面具,再加上他是罗刹鬼的形貌,不至于被见过他的缪亚公主和伽岚王子认出。

到第三天甚至都不让他们去干粗活,从早练习到晚上。那套刀舞的动作本不难,愆那早就记熟了,便在休息的时候留心听那些别的贵族手下的性|奴闲聊,确实也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闻。

“听说那青莲地狱来的王子还成天缠着你们三殿下?”

另一个嗤笑道,“是啊,怪不得是那种荒僻小国来的,一点也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只怕到时候青莲地狱变成一片死地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往三殿下的床上爬呢……”

“嘘,别乱说话!”另一个年岁似乎大些的罗刹女往愆那这里瞥了一眼,似乎在警告另外两人愆那是罗辛送来的人。那两人便连忙噤声。”

听出来他们话语中的嘲讽和傲慢,愆那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愈发狐疑。

阿奢尼王忽然同意与青莲地狱联姻本就奇怪,毕竟青莲地狱已经是正在衰落的地狱,繁华热闹根本比不上等活地狱,兵力也比不上大红莲地狱,资源更比不上黑绳和合众地狱,为什么要选择青莲?

为何在所有地狱的自愿都似乎在告罄的时候,阿鼻地狱却还有这么多的视肉,那废弃的姑获鸟山洞里依然有苔藓和蟑螂毒虫的踪迹,这些人也还能有闲心穿着绫罗绸缎搞地藏王祭开宴会?

酆都跟这一切又没有关系?天庭跟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人间汴梁和襄阳发生的那两件事又有没有什么联系?王宫里看到的那已经死去的女尸肚子里是什么?还是说只不过都是巧合?

愆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就算违抗酆都命令也想要弄清库玛摩罗的下落。他只是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就如同三百年前波旬对天庭宣战前一般的气味。

而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第38章 阿鼻地狱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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