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233节

他猛然回神,忙将那花瓣攥在手心。佯装若无其事。可是那晚接下来的所有节目,他都看得索然无味,甚至眼睛虽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那图像却无法进入意识之中,没办法被分解成有意义的符号。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席,回到寝宫中,他愤怒地挥退了所有的侍者。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着相的紫微上帝,那些侍者都心惊胆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惴惴不安地守在寝宫门外。

突然间,所有的荣华富贵、权倾六道的至尊之位,都没有了意义。突然间曾以为遥遥无期的末日,已经到了面前。

他已经活了很久,见过不少天神的终结。那四个字是所有天人的禁忌,是众人都选择自欺遗忘却又无可避免的结局。

他开始仔细细数,自己这一生造过的善业和恶业,仔细权衡自己最后命魂的重量。而他算出的结果,令他心惊肉跳。

这不公平,他是六道之主,为了维护六道稳定,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牺牲。凭什么他的善业恶业的计数方法和地狱里那些臭虫的一样?和那些无所作为籍籍无名的人类一样?他为了守护众生而杀生,有什么错?

一想到终结来临,他将失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失去所有的力量权柄和荣光,堕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长出獠牙和鳞片……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背脊发凉。

不能接受,决不能接受。

而这个时候,他的宫殿门扉轻启,一道人影无声进入。太昊大怒,正想呵斥,却见来的是长庚。

长庚星君白皙的面容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如月色般苍白,冷蓝的双瞳中盛满担忧。

“陛下……你还好么?”

紫微上帝的火气稍稍消了些。长庚目前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神仙。

长庚的年纪比他小,但是智谋超群。当初与刑天争帝位的时候,他受到瑶姬的连累,险些满盘皆输。这个时候,长庚却暗暗派人约他私下相见。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长庚仙君要帮助自己来对付他的养父。

后来他才知道,刑天的性情暴躁并不紧紧是对外人的。长庚仙君从小就经常遭受刑天的惩罚毒打,还被威胁不准说出去。明明是天人的长庚,童年的日子却过得比很多人类还要惨。因此长庚知道,若刑天成为天帝,六道将永无宁日。他于是选择效忠太昊,因为他相信太昊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十数劫的时间,长庚也确实如最初承诺的那般,对他忠心无二,为他殚精竭虑,扫除一切敌人障碍。

他若想要逃过这一劫,能相信的也只有长庚。

就当他的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波旬,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令他如坐针毡的年轻神明,偏偏在这个时候复生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人间轮转一遭不仅没有削弱波旬的力量,反而令他愈发强大。而自己的身体却在天人五衰的吞噬中渐渐衰弱。尤其是与波旬一场大战后,他竟然连现两相。如今任何天人看到他那张枯朽塌陷、衰老不堪的脸,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而波旬在众人前对他的指控也就被坐实了。

自己当初也曾如波旬一般有过拯救苦难苍生的理想。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初心越来越远?

是成为天帝之前,还是之后?

亦或是瑶姬死后?

寝宫大门打开了,一道孤独的脚步渐渐接近。今天紫微上帝已经撤走了昊天神宫周围的守卫,因为今日在宫中发生之事,除了长庚,不能有任何天人见到。

长庚悄然接近,手中捧着一枚通体荧红的诡秘宝珠。那是离恨天的法宝吞天珠,可以将硕大的东西压缩收小二不令其有损伤,湿婆之杖的原料之一。而此时,这珠子里装着的,便是愆那日前带到了离恨天的疯狂生长的魂结。

折损了数百名天兵,才将那瘟疫一般难以控制的东西收进珠子里。

紫微上帝宛如沙漠中干渴到极致行将就木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甘甜的清泉一般,失去了所有沉静优雅的仪态。他猛地掀开纱幕,伸出枯爪一般的手,一把将宝珠从长庚手里抢过来。他看了长庚一眼,用沙哑如老人般的声音说,“辛苦你了。”

长庚微微一笑,垂下头去。

紫微上帝将宝珠举到自己口前,将嘴大大张开。他手中的宝珠愈发明亮,像是有块状的东西在不断翻搅,一缕粘腻如血丝般的东西试探一般从珠子里扬起,触角一般探向紫微上帝口中。而紫微上帝则贪婪地用力吮吸,将越来越多的红色血丝吸出来,吞吃入腹。那副饕餮之态,犹如中阴界饿鬼。

那珠子里的红色迅速变得稀薄,而紫微上帝的腹部却在不断鼓胀,犹如孕妇一般膨胀起来。终于,那珠子变得澄澈干净,一丝红色也没有了。紫微上帝终于放下了珠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无尽的生命力充斥在每一条血脉里,他感觉那些死去的微子正在不断重生。

他得救了,他不必担心转生入地狱了!他重新夺回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还是六道、还是天下苍生的主人!

可就在此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一把巨硕的布满刀片的铰链,正在不停翻搅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痛呼一声,手捂住腹部,不解地抬头看向长庚。

长庚却仍然微笑着,只是那向来谦卑而谨慎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却愈发阴冷。

“这是……怎么回事?!“紫微上帝枯朽的面上终于现出了惊恐之色。

长庚伸出纤细白皙的手,轻柔到有些怜惜一般触摸着太昊的面庞。

“除了魂结的主人,任何接触它的生灵都会被它吞噬。实在抱歉,我忘记告诉圣帝您,其实在地狱我用来浇灌魂结的血,是我自己的。”

第180章 疯魔 (5)

鹤灵山脚下的游民越聚越多, 有关某位红衣天神广布恩泽, 加持水源,治愈了连朝廷都束手无策的瘟疫的传言开始在民间流传。人们相信在春分那天救了他们性命的天神将会降临在世人面前, 甚至开始有生了重病无药可医深陷绝望的人被家眷带着,前来此处祈求神迹。

这些流民意外地平和团结, 虽然大多是穷苦无家或是家在饥荒和瘟疫中毁掉的人, 但众人若是找到了食物便都一同分食,没有偷窃争斗的情形。在经过了死亡的洗礼后, 他们似乎对于一切都看得很淡, 冥冥中受到了某种感召,令他们处于一种奇异的精神上的宁静中。

这些人之间都有一个共性, 他们都曾梦见过那位站在彼岸花中的神明。

春分一日日接近,在贫瘠和困苦中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间终于开始在一地残骸中重新焕发生机。嫩绿的纸条开始抽出鹅黄的花朵, 枯萎的树上零星冒出了嫩芽,冻土融化, 弱小的草苗从裂缝中顶出,虫卵孵化,在漆黑的土地深处懒懒地翻滚着身体。原本干涸的河床上重又有从高山上流下的雪水, 空寂的深山里又能听到雀鸟的清歌。

春分当日,聚集在鹤灵山脚下的民众已达数千人, 就连辟支觉派各个支派都派来了一些探子混在人群中,想要知道此事究竟是不是波旬的阴谋。

海印尊者已经将流民聚集之事禀报天庭, 但不知离恨天上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他的报告迟迟没有回音。

日出时分, 昼夜交替,阴阳相融。天空一边仍是沉寂的黑夜,另一边却燃烧了漫天胭脂色的朝霞。所有人像是听到了冥冥中的什么声音,同时从沉眠中醒来,走出自己简陋的帐篷和棚屋。

在那山边日光才刚乍泄,逆着辉煌炽洁的朝阳,有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一人青衣白发,背缚宝剑,手执拂尘,仿若一位威严却出尘的道人。而另一人则长身玉立,红衣如火,容姿倾国,却正是在梦中曾经出现过的神秘神明。

那些救治过他们的医者曾经告诉他们,这位神明自称第六天魔。

若如此美好的神明也是魔,堕入魔道又有何妨?很多人都不由得如此想。

整个山谷中一片寂静,数千的民众竟无一人敢说话。他们看向那踏在七彩朝霞中神圣完美的天神,眼中盈满难以自控的热泪。那是一种当人类见证到了真正美丽和叹服的造物时难以控制的激动,一种从肉体到灵魂的臣服。世上所有神明或君王的权利,都来自于这种臣服,这种自愿的灵魂的献祭。

天神和那身后的道人一起从空中降下,脚如所有人一样踏在孕育着生机的土地上。他如同一个圆的中心,所有人围在他的四面八方,不论离得多远,却奇异地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眼中闪耀的星芒。

却在此时,一名浑身生着恶疮的乞丐从人群中扑出来,扑到神明的脚下。他的身上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是排泄物和腐肉混合的味道,凡是被他不小心碰到的人都不由得慌忙闪避,面现厌恶。但是红衣神明并未躲避,仍然沉静地望着他,听那乞丐祈求他治好他身上正一点点吞噬他的病魔。天魔伸出手,轻轻放到那乞丐肮脏粘结成了一团乱麻的头发上。掌下有点点星光如水般流淌而下,缠绕在乞丐的周身舞动着。那些附着在皮肤上发黄流脓的疮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长出新的肉芽。不消片刻乞丐身上的疮疤全部愈合,所有的污秽也在那清圣的力量中被荡涤殆尽,那枯朽的面容也似乎变得年轻了十岁,竟如新生了一般,端正整洁。

惊叹声如潮水般四散,那些绝症的患者和家人立刻如黑色的浪潮一般奔涌过来,围聚在天神四周叩首祈求他的慈悲。天神不发一言,将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念人类听不懂的如轻歌般的咒语。从他掌中不断流泻出那种如银河般迷幻晶莹的水样光辉,如有自己的灵性一般形成一条长龙,绕着所有病人伤者旋转环绕周匝,大多数的病灶都在迅速痊愈,但也有几个已经寿命终尽,七魄中已经有几魄散了或是三魂不全的,就算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救治。

当那些在神明的加持中拜托了缠绵数年的顽疾或是躲过了死劫的人类在波旬面前感激涕零叩首连连的时候,当数千人一同见证着波旬制造的“神迹”的时候,只有檀阳子知道,现在波旬这副平静慈悲的样子其实只是表面,他的手一直暗暗扶在波旬背上。只有檀阳子的碰触,可以另波旬压抑他心中蠢蠢欲动的黑暗和失控。

面对众人的跪拜崇敬,波旬终于开口,“不要拜我了。我能救的,只有那些三魂七魄齐全,寿命未尽之人。而且也只能救得了这一次。你们不要依赖于我,也不要相信我,我不要你们的信仰和香火,因为我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众人,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波旬深沉无波的眼睛缓缓环顾四周,晨曦的光芒映照在他周身,形成一道荣暖轻柔的晕。他稍稍张开手,从袖中流出天庭最丰沛的力量,沉入那沉睡的地下,顿时万物开始生长,无数彼岸花在顷刻间发芽开花,形成一片凄迷而艳丽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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