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716节

“有区别吗?”海瑞问道。

“那次是你不情愿,这次是你情愿,当然有区别。”沈默开过玩笑,正色道:“老夫人可安好?”

“母亲大人一切安好。”听他提起母亲,海瑞正色道:“还时常说起大人您呢。”

“我也十分想念老夫人,”沈默道:“这就立刻去拜会吧。”

“是。”海瑞伸手道:“大人,请。”

“刚峰兄请。”沈默笑道。

会合了沈默的护卫,两人便往府衙行去,此时白日,府衙里还是有办公的,沈默和海瑞都不欲多事,便从后门进了府里,往家眷住的跨院走去。

沈默看到整齐的院子、青青的菜畦,碧绿的瓜果架子,不由笑道:“刚峰兄走到哪里,便把菜种到哪里,技术是越来越好了。”

听了沈默的话,海瑞不仅不觉着尴尬,反而有些骄傲道:“熟能生巧罢了,府里土地宽满,种的菜一家人吃不了,还可以跟饭馆里换粮食,这样就不用在嘴上花钱了……”说着看沈默一眼,顿顿道:“当然,你这种大财主没法体会。”

“你不要老是人身攻击好不好?”沈默道:“我是有钱,可不偷不抢,合法致富,怎么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为一人极富,就有千百人赤贫。”海瑞哼一声道:“富就是罪!天道有常,世上财富的总量是一定的,只是在人与人之间流动,然而人人都不愿出让自己的财富,又都想强占别人的财富,一切罪恶与痛苦便因此而生,故而越是富人,身上的罪恶也就越多!”

“这个我可得跟你好好论论,”沈默郁闷道:“你得知道财富的增加,他不一定是要建立在对别人的剥夺的基础上,它还可以在不损害别人的基础上被增值出来,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只鸡可以生出一百只鸡一样;又好比你这一院子青菜,是从谁哪里掠夺来的吗?”

海瑞一时语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听里面老夫人的声音:“汝贤,来客人了吗?”

“阿姆,是你老念叨的沈大人。”海瑞回过神来道:“沈大人来看您了。”

“沈大人?”伴着个欣喜的声音,一位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身量高大的老夫人,拄着拐出现在门口。

沈默赶紧恭敬行礼道:“老夫人,您别来无恙啊。”

“呀,真的是沈大人?”海老夫人欣喜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沈默便笑着走到屋檐下,看一眼赤着脚的老夫人,便也弯腰除鞋,脱下雪白的袜子……海老夫人火旺,冬天只穿单衣、一年到头在屋里光着脚,天热的时候,厅堂里还得时常用井水冲洗,所以又个规矩,外人来了要脱鞋,大家都是老相识,沈默自然知道。

见沈默主动脱鞋,老夫人十分高兴,口中却道:“不用脱,不用脱,大人不用理老身的破规矩。”

“要的要的,”沈默笑道:“何况脱了鞋凉快、舒坦。”说得老夫人笑眯了眼,让海瑞赶紧去泡茶、准备点心。

沈默进屋之后,请老夫人上座,然后恭恭敬敬的行晚辈礼,老夫人赶紧将他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天上的文曲星,老太婆可受不起。”

“您要是再这样说,我以后就不来了。”沈默和老夫人说笑几句,便让三尺将早备好的四样礼奉上,分别是拐棍、布鞋、大褂、帽子,都是些寻常物件,但件件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京城名家出品。

“这都是若菡准备好的,她也十分想念老夫人。”见老夫人推辞,沈默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您就别客气了。”

“老太婆受之有愧,恬着脸收下了。”老夫人开心笑道:“令夫人、公子都很好吧?”

“都很好,劳烦老夫人挂念了。”沈默道:“您家中也一切安好吧?”

“好好……”老夫人点头笑道,便又让儿媳出来给沈默见礼。

海瑞的老婆刘氏,却气色大不如前,含着胸、面色枯黄愁苦,凄凄婉婉的给沈默行了礼,沈默赶紧还礼,没话找话道:“嫂夫人好,三位小姐可好?”

“老大、老二都出嫁了,”刘氏有些恍然道:“阿囡却夭了……”看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大正常。

听儿媳又犯了痴病,海老夫人脸上挂不住,低声呵斥道:“在客人面前,胡说什么呢,快下去歇着吧。”

刘氏虽然已经这样了,但对婆婆的敬畏已经刻骨铭心,闻言唯唯诺诺的退下,一句话不敢多说。

待她退下,气氛便有些沉默。便听海老夫人主动说起道:“李大夫给求来的那个孩子,去年秋里没了,把她给心疼坏了,大病了一场,人也不大精神了。”

海瑞的小女儿,说起来跟沈默还有些渊源,当初他把李时珍诳到苏州城,给戚继光和海瑞治疗不孕,结果两家人都顺利的怀上了孩子,最后戚继光的夫人诞下一子,海瑞的夫人却还是生了个闺女。

虽然海瑞和老夫人当时有些不顺气,但那小女娃生得粉嫩可爱,又极是乖巧,不久便俘获了父亲和奶奶的心,被视为掌上明珠,疼爱的不得了。连沈默夫妇都十分喜欢那小女娃,不仅给她冬买绸袄夏买纱……还商量着等孩子再长大点,就向海家提个亲,把个小女娃娶来给阿吉做媳妇。

可这话说了还不到两年,怎么孩子先没了呢?沈默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心情颇为沉重,便问海老夫人,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这孩子命不好啊,”海老夫人眼圈发红道:“年前淮河发大水,汝贤带着人在堤上忙了一夏,还是死了不少人,到秋里又发时疫,下面县里成片成片的百姓倒下了。汝贤便集合府城里的大夫,领着他们下乡除疫,一去就是几个月。就在这时,阿囡也病了,结果满城找不到个好大夫,胡乱找庙里的和尚开了点药,没想到越来越厉害。去跟汝贤说,他却不放大夫回来,让把阿囡送过去,结果一路上颠簸、又受了风寒,到了那里也没救过来……”说到这,吧嗒吧嗒掉起泪来。

这时候海瑞正好端着茶进来,听到母亲的话,深深的低下了头,将茶盘搁在榻上,跪坐在下首,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气氛越发低落,沈默强笑道:“人都说孩子是天上的精灵,一定是阿囡太可爱了,上帝不得舍,又把她叫回去了。”

海老夫人闻言勉强笑道:“您是天上星宿下凡,说的一准错不了。”说着看一眼海瑞道:“汝贤,这样也好,富养闺女,穷养儿子,阿囡跟着咱们家受委屈了,老天爷才不让她跟着咱们了。”明知道是安慰的话,她还是愿意相信。

海瑞也点点头,才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吃过一顿富有海家特色的午餐,老夫人便回屋歇息去了,海瑞请沈默书房用茶。

两人来到书房中,海瑞又泡了壶茶,沈默轻啜后,有些意外道:“好茶啊……”他可是品茶的行家,这是雨前龙井,对海瑞来说,已经十分奢侈了。

“这是震川公过年送来的,一直没喝。”海瑞淡淡道:“大人若是喜欢,就全拿去吧。”

沈默呵呵笑道:“这虽是好茶,却不稀罕,市面上还能买到,你喝了就是。”

“不喝,”海瑞摇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呀……”沈默饮一口亮黄的茶汤,摇头笑道:“说你什么好呢。”

“不要说我,还是说说皇帝吧。”海瑞黑着脸道:“皇帝南巡一次,沿途百姓便大伤元气,不知多少人家因此破产,不知多少贪官因此暴富,这都是常识了,你们这些天子近臣,怎么就不劝谏呢?”

“劝了。”沈默苦笑道:“但皇帝已经着魔了,谁劝谁倒霉,血溅三尺都挡不住,劝也没有用。”

对于当今嘉靖皇帝的事迹,海瑞虽然未在帝侧,却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位为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主,不由气愤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呵呵,刚峰兄,”沈默笑着劝道:“这种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不能到处乱讲。”

“还用我到处讲吗?”海瑞冷笑道:“我大明边患连年不断、水灾旱灾无时不有,天下官吏却贪污成风,赋税徭役越来越重,以至民不聊生,难以为继!故天下有民谚曰:‘嘉靖者,家家皆净也!’民怨沸腾若斯,皇帝却一味沉迷道教,根本无心政事!更可悲的是,皇帝一路南巡而来,处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可曾有让皇帝看到我大明朝的真面目?没有!当官的们都在当权者却被窝里睐眼睛——自己哄自己!”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如此,我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沈默知道海瑞是个愤青,对国事一肚子不满,但还是觉着脸上发烧,有些尴尬道:“其实,皇上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了,这不勒令严阁老退休,还把严世蕃流放充军……”

“这是惩罚吗?比起他们犯下的罪孽,这是绝对的优待!”海瑞冷声打断沈默道:“而且江南谁不知道,严世蕃根本没到雷州去,途径南昌便称病住下了,再没人过问、也没人催促,这是发配充军,还是护送他光荣退休?”

“这个嘛……因为严家父子掌权二十年,牵扯比较大,所以还不能强硬的对待他们,不然后果可能无法收拾,”沈默轻声道:“没看见徐阁老首揆后,开始有步骤的处理严党分子了吗?从去年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名严党骨干落马了。”

“就是把严党全换下来又怎样?”海瑞却不以为然道:“朝廷风气不正、权臣阿谀献媚,换上去的徐党,又会重复严党的路子,因当官而发家致富、造福全族;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严党继续干着呢,至少他们没那么饥渴了。”

首节上一节716/145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