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578节

欧阳必进重重点头道:“是的,它就是!”说着深施一礼道:“还请沈大人赐教,这东西里面是怎样的构造。”

“部堂大人请,咱们里面谈。”沈默带着欧阳必进向书房走去。

欧阳必进坐在沈默的书房中,干脆利索道:“老夫曾经有言在先,谁能帮我揭开木牛流马之谜,我就答应他一个条件,但必须是我力所能及且合法的。”说着看沈默一眼道:“沈大人请讲吧,只要符合这两点,老夫一定答应。”

沈默笑道:“那是当然。”便从桌上拿起个烫金红皮的聘书,双手递给欧阳必进道:“希望您老能接受下官的聘任,担任苏州研究院的院正。”

“什么研究院?”欧阳必进接过那聘书道。

沈默便将那研究院的情况,介绍给欧阳必进,道:“自古都只重视经学文章,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身为这种情况的受益者,我却要说,这种看法是极端片面,甚至是错误的。”

欧阳必进面色微微有些激动,但仍强自抑制道:“愿闻其向。”

“上溯远古时代,没有燧人氏教我们取火,我们只能茹毛饮血,没有女娲氏教我们穿衣服,我们只能赤身裸体。赤身裸体、茹毛饮血便与禽兽无异!没有有巢氏教我们盖房子,我们就只能住山洞,也没法走出山林,到平原来发展文明;没有神农氏教我们耕田种地、我们在平原上也无存活,又何谈发展文明?没有伏羲氏造字,我们的文明又如何薪火相传,发展壮大?”沈默陈词道:“燧人、伏羲、女娲、有巢、神农,这些上古先贤生在孔孟之前,定然不会说什么道德文章,但他们向我们传授技艺,让我们脱离蒙昧,走向文明,这份功德难道是任何哲人可比的吗?”

欧阳必进摇摇头道:“比不了。”

“我不是贬低孔孟老庄,而是要说明一个真理——推动我们华夏发展的,除了光辉的哲学思想,还要有一个个被严重低估的伟大发明——没有炼铜术、铸铁术、造纸术、印刷术、指南术、等等伟大的发明,秦汉唐宋的辉煌如何出现?恐怕早就被异族消灭,再无华夏了!”

这番话,如果让那些榆木脑袋的读书人听了,竟然大加批判,甚至斥为邪说,但在欧阳必进听来,简直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不由拊掌道:“好!说的太好了!我们大明要复兴,是绝对离不开技术上的发展的!”他能在牛瘟的时候潜心研究人力耕地机,而不是像别的官员那样,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爷保佑,正是因为他相信,圣人神仙只能解决思想问题,但现实中遇到的问题,只有用现实的办法去解决!

但他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家伙,一阵欢喜后,很快沉静下来,再次看那个聘书道:“年前就要赶到苏州上任吗?”

沈默有些尴尬的笑笑道:“是的,挺急的。”欧阳必进毕竟不是个普通的科学家,他更是大明朝的吏部尚书,沈默费尽心机、层层铺垫,不过是为了待会儿谈判时更容易些,但绝不会以为,凭着两件木牛流马,和一番慷慨陈词,就能直接达到目地。

第五六四章 大发明

一只老鸹兀立在书房外的古树上,外头斜眼,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沈默微笑道:“说实话,下官很为部堂大人的处境担忧。”

“此言何意?”欧阳必进不动声色的问道。

“您兢兢业业几十年,朝野上下的口碑向来上佳,”沈默轻声道:“下官实在不忍心,看您晚节不保,累及子孙啊……”

欧阳必进没有继续问下去,面色冷静的沉默片刻,摸一下后脑勺,露出一丝苦笑道:“老夫年将七十,乞骸骨的奏章都写好了,实在不想掺和进朝堂的风风雨雨,如果沈大人想借此拉我到你们这边,跟严党较量的话,那老夫只能说一声:‘抱歉,实在恕难从命了。’”

沈默笑着摇头道:“部堂大人多虑了,下官并没有存着利用您的心思,恰恰相反……”又轻叹一声道:“就像方才说的,下官坚持认为,大明不缺夸夸其谈的清流,缺的就是您这种脚踏实地,愿意俯下身子做一些事情的官员。只有您这样的人多了,才能扭转大明朝,只重道德文章,不重实用之学的不良风气。像您这样宝贵的财富,不能牺牲在无谓的朝争上……”最后才沉声道:“眼下严党覆灭在即,您老也危在旦夕,下官恳请部堂,早早抽身去苏州上任吧。”

“明年正月我就致仕了。”欧阳必进点点头道:“到时候我把奏章一递,就去苏州……看看,不到仨月的时间,耽误不了你的事儿吧?”没经过反复斟酌便草率答应,从来不是一名成熟官员的作风。

“我这边当然耽误不了。”沈默道:“但是部堂,您可就耽误了……到时候很可能陛下不会批准您的辞呈,所以还请部堂稍早一些请辞吧。”

“为什么不批准?”欧阳必进道:“七十致仕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严阁老、方部堂那样的宠臣,陛下没必要为我破例的。”

“严阁老会请陛下破例的!”沈默语气肯定道。

“严阁老,呵呵……”欧阳必进摇摇头,顿一顿道:“今非昔比了……”在他看来,严世蕃折腾的越欢实,严党在皇帝眼里就越不受待见,加之这一年,严嵩几乎全陪着患病的夫人,对皇帝的侍奉难免不像原先那么勤力,所以跟嘉靖的关系,也慢慢有些疏远。

反正欧阳必进能感觉到,若是自己上书的话,陛下多半不会真心挽留,而会让自己退休回家的,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省得让老姐姐伤心。

沈默见无法说服他,叹息一声道:“部堂到底在顾虑什么?您分明是答应过下官,只要力所能及,且不违法的事情,便会照做的。现在让您提前几天致仕,是让您违法了,还是您根本无法做到?”

“没有违法,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欧阳必进叹口气道:“不妨实话告诉你,我那老姐姐已经日薄西山了,作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无法弃她而去……”

“什么?尊姐已经……了吗?”沈默故作惊讶道:“那您更加不能迟疑,必须速速离京,不然不光部堂您,就连欧阳家,都要跟着遭殃的!”

“哦……”欧阳必进缓缓问道:“为什么?”

“请问部堂大人,”沈默问他道:“严党现在的核心是谁?”

“尽人皆知,”欧阳必进道:“严东楼也。”

“如果令姐仙逝,严东楼作为独子,按律要回乡守孝三年。”沈默沉声道:“对于严阁老现在的情形,部堂应该比我更清楚,您认为离了严世蕃,他能完成得了那些玄妙深奥的青词?能破译得了陛下的种种暗语?能应付得了纷繁复杂的局面?”

接连三个问句,让欧阳必进无言以对,他也猛然发现,严嵩就要麻烦了……因为就像沈默说的,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严党内外也都是严世蕃操持着,一旦他要是去守灵,老迈昏聩的严阁老如何能应付得了,磨刀霍霍的徐阁老呢?

一旦严嵩倒霉,自己身为他的妻弟,必然被殃及,他可深知那帮御史言官,多少年来被严党欺压惨了,若是有机会可以报仇,是绝不会放过机会,痛打落水狗的。

如此一想,欧阳必进的背上竟全是冷汗……这个年代,个人的荣辱与家族的兴衰是紧密联系的,如果自己这个吉安欧阳氏的支柱倒下,那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低谷。这样的结果,是欧阳必进绝对不愿看到的。

看到他的面色阴晴变幻,沈默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但此刻他不能插言,因为像欧阳必进这样的大人物,都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只消把情况摆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判断就行了。如果说的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

沈默相信欧阳必进与严党并不一心,遇到事情也不可能从严党的角度出发,而只会考虑欧阳家如何。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从相关资料看,欧阳必进曾经十几年不上严家门,有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姐夫,却形同陌路,这绝对不是什么小矛盾、小摩擦,唯一的解释,便是两人理念有异,道不同所以不相与谋!

这时,那老鸹终于受不了无聊,‘呱……’地一声聒噪,展翅飞了出去,撕碎了院中的寂静,也打破了屋里人的沉默。

“请神大人实话实说,”欧阳必进沉声道:“你所图为何?”

“方才跟您说过,在苏州研究院这个项目上,寒家已经投入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却始终没有什么产出,所以我压力很大。”沈默一脸‘坦然’道:“不瞒部堂说,建院初期的影子,全是从我岳家出的,当初我向岳父大人鼓吹什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们这种研究,又是直接面向工农生产,只要有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就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所以才鼓动我岳父出资,建了这个苏州研究院。”

“后来我又利用职务之便,邀请苏州的大户入股,那些人一半相信我的鼓吹,一半也是不敢拒绝一个巡抚的要求。”说到这,沈默看一眼欧阳必进道:“还请部堂大人不要揭发……”以职务之便,要挟大户入股,定然是违法了,足够御史参他一本了。

人总是相信,没人会编造对自己不利的谎言,所以一旦听到有人‘自爆痛脚’,就觉着这不可能是假话。沈默这样说,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让欧阳必进相信自己。

果然,见欧阳必进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道:“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于方法上嘛,虽然值得商榷,但不应被指责。”

沈默一脸感动道:“谢部堂体谅。不过那研究院建成数载,光往里砸钱,却几乎没有挣钱。”沈默无奈的叹口气道:“若是老没有起色,就算我老岳父能忍,那些入股的大户也要架秧子了,毕竟人走茶凉,我已经离开苏州大半年了。”

欧阳必进有些明白了,缓缓道:“你希望我去给你镇场子?”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个光荣致仕的吏部尚书!”沈默正色道:“而不是一个被革职遣返,灰溜溜的带罪之人,那对那些人来说,毫无震慑作用!”他知道火候到了,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便一脸狂热道:“我需要的是时间,人才,和宽松的环境,只要给我这三样东西,必然可以创造出震古烁今的奇迹,彻底改变这个世界,让我们的名字,与那些上古大贤并立!”

“哦,沈大人哪来这么大信心?”欧阳必进道:“不是说,研究院这些年什么都没捣鼓出来吗?”

“那是我在锻炼队伍!”沈默大言不惭道:“那些小打小闹不算什么,一切还没有开始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部堂携秘籍南下,创千年未有之大发明了!”

“什么秘籍?”欧阳必进眼睛亮起来了:“难道是?”

“不错!”沈默点头道:“那一对木牛流马,正是我照着那本秘籍上的记载,仿制出来的!”说着竟哂笑一声道:“但比起这件大发明来,那木牛流马不啻于孩童玩物,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什么发明如此神奇?”欧阳必进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连番催促道:“快给我看看。”

“现在当然看不到,”沈默两手一摊道:“还等着部堂大人您去研究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轻轻的摸索着表面,面色郑重道:“这是我亡故的师叔唐荆川公的遗作。荆川公天资过人,学识渊博,上解天文,下通地理,乃是当之无愧的大学者。”

这个欧阳必进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不错,他可以说得上是当世第一大儒,可惜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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