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413节

衡阳知府王庭,携一干文武来到台前,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公,率大军莅临本境有何公干?敝府未曾接到上级文移,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那知梁永只是睥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等候多时的官兵道:“听好了,朝廷出了谋逆大案!”

所有低垂着的头,都在震惊中抬了起来,全望向了他。王庭也震惊了,站在那里听:

“大明出了一天地戾气所生的厌物,姓何名心隐,几十年来一直阴谋推翻皇上,现在他聚集数千丧心病狂之徒,于衡阳石鼓山,共谋造反之计。本座奉皇命、率大军星夜而至,为的就是将其一网打尽!”梁永的声音,像冬天盖了湿棉被一样让人难受。道明了目的后,他便发号施令道:“徐将军!”

“末将在!”武骧将军赶紧走到台下,单膝跪下。

“本座命你立即率军包围石鼓山,一只鸟不许飞进去,更不许飞出来!走脱了一个,拿你是问!”

“得令!”武骧将军领命起身,一挥手道:“跟我走!”便率领军队开拔。

隆隆地脚步声中,梁永提高嗓门道:“史去、霍莱!”

“属下在!”东厂和御马监的两大太监应声道。

“禁军控制住局面后,你们便立即进场抓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梁永尖声道。

“是!”两个太监尖声应道,也率领自己的人马出发了。

“下面轮到你们的差使了。”梁永望向了那个知府和千户道:“咱们皇命在身,不多骚扰。你们做好三件事。第一,立即准备五千人的午餐送到船上,要丰盛;第二,准备容纳五千人的监舍,收押待会儿拘捕的信众。第三,叫他们各自写辩状,愿意揭发泰州邪教不法行径的,可以不为难。那些死硬顽固分子则统统交给东厂!”

“没有抚台大人的手令,我们如何敢自作主张?”那知府与千户立刻面露难色,怔在那里。

“我知道这个差使让你们为难。可你们心里要琢磨明白了,现在,你们是奉旨办差,是皇上大还是巡抚大,三岁孩子都知道!放心,忠字当头,你们的前程谁也动不了。卖人情,留后路,那就什么后路也没有。听清楚了么?!”

两人估计这么多军队入境,巡抚衙门早就知道了,只是难以自处,才装聋作哑罢了。形势比人强,只有先答应下来,一齐拱手答道:“下官明白了。”

“去吧。”梁永挥手道。

两人脚下像踩着棉花向外走去。

诵经完毕,值日官请问先生,今日讲学的内容。

“今天不跟大家讲大道理,只对过往我说过的话,做一些说明解释,以免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而犯错,白白的牺牲。”何心隐微微笑道:“我曾反复强调过,任何学说主张,没有付诸行动的话,都不会带来任何实际的改变。是的,我希望大家能做一个,敢于将思想付诸实践的行动派,但请注意,任何时候,我都绝对反对,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是的,我曾说过,自古改革者,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并不等于改革。你们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因为勇敢者的生命是宝贵的,在勇敢者不多的大明朝,这生命就愈加宝贵。所谓宝贵者,并非教你们贪生怕死,而是要以最小本钱换得最大的收益,至少,也必须不亏本才行。

“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以血的汪洋淹死一个敌人,或者仅为了某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让千百人以卵击石,这是我们多么大的损失啊!”何心隐的声音,回荡在大坪之上,他肃穆怆然的语调,深深的感染了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听。

“避免无谓牺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做幼稚的举动。”此刻还没有人明白,何心隐这话的含义:“何为幼稚的举动,就是以血肉之躯,去对抗别人的火枪刀剑。三国虎痴赤体上阵,结果中了好几箭。现在人都笑他道:‘谁叫你不着甲哩?’你们必须牢记,不要对别人抱有任何幻想,他们绝对不会放下刀枪,跟你动口不动手的讲道理……最多也只是藏在袖中,发现道理讲不过时,便会毫不犹豫的亮出兵刃。”

“那么,怎样才是正确的抗争方式?你们只要想想,自己若是要去与虎豹搏斗,该做怎样的准备,安排怎样的战术……就明白了。”何心隐坐在高台上,看到山门口急匆匆冲上几个人,便提高声调道:“最后,我请你们记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们越团结,团结的人越多,就越有胜利的可能,同时牺牲也就越小……”

跑进来的人,直奔书院的山长身边,气喘吁吁的耳语几句。

山长听了登时变色,他一下就明白了,何心隐为何要说这番奇怪的话,不由出声道:“夫山先生,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不错。”何心隐点点头,对面露惊疑的众人道:“皇帝害怕了,怕我老何将他的虚弱本质广而告之,让他变成孤家寡人。所以他派东厂的人来抓我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许多人霍得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先生,我们护送你冲出去!”

何心隐只一个动作,便让所有的声音消失……他将一柄宝剑,抵在了自己的喉间。

第九一二章 长沙(上)

- 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期,湘江重新水量充沛,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静,就像江畔的千年石鼓书院,让人忍不住放低声音,虔诚的注视。

可今天,江面上战舰如梭,书院内外兵荒马乱。历朝历代不惹刀兵的文教圣地,这时竟站满了持枪挎刀的兵士。与他们相隔数丈的,是手无寸铁的王学门徒,同样黑压压望不到边,将所有进入书院讲坪的通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坚毅的目光告诉对方,除非踏过他们的尸体,否则休想跨入讲坪一步。

禁军只是将其团团围住,暂时没有下一步行动,他们在等待东厂的人到来。

讲坪内,对着要掩护自己突围的信众,何心隐将利剑架在了脖子上:“诸位,难道我白费口舌了么?”

“先生教诲自然没齿不忘!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何心隐淡淡一笑道:“我王门子弟,要知行合一的。”

“如果先生遇到不测,我们会被天下的同门恨死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难道你们忘记了,我有免死金牌么?”何心隐把剑反扣在身后道。

“免死金牌?”

“嘉靖四十四年,伊王叛乱,我与拙荆拼死救驾,为了保护皇帝,拙荆还落了个终身瘫痪。”何心隐自嘲的笑道:“事后论功行赏,皇帝要封我做大官,我却执意与拙荆回乡,许是过意不去吧,世宗便赐我金牌一面,圣旨一道。准我凭那金牌可赎命一次。这些年,因为总跟皇帝过不去,所以我一直没提起,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事儿。”

“……”众人不信,但终归被说得意志一松。

“我保证,最多一年半载,便可再次与诸位高谈阔论了。”何心隐抬起左手,低沉地重复早先的话:“避免无谓牺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做幼稚的举动。何为幼稚的举动,就是以血肉之躯,去对抗别人的火枪刀剑。你们必须牢记,不要对别人抱有任何幻想,他们绝对不会放下刀枪,跟你动口不动手的讲道理……”

人们这才理解到夫山先生的苦心,讲坪上泪如雨下,所有人向着这个伟岸的身躯俯身跪拜。

东厂的人到了,根本不在乎武骧将军徐奕忠,是劳什子簪缨之后。立刻夺过来指挥权。

一声哨响,训练有素的禁军开始装填弹药。

再一声哨响,举枪瞄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黑压压的王学门徒。

第三声哨响,会带来无数枪声,和漫山的鲜血。

人群终于动了,有人畏惧的往后挪,有人却不退反进。“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一群年轻的信众,怒吼着便要跟他排众而出。然而这时,一条人影翩若惊鸿,在拥挤的人群中如闲庭信步,眨眼便到了那个带头的青年背后,暴喝一声道:“混小子不听话!”说完用力一拉一抛,竟一下将他甩到了人堆里了。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易位了。

那些原先指向青年的枪口,也都成了指向此人。

“不要开枪!”看清此人的真容后,两边竟同时响起了惊呼。

“先生!”“夫山先生!”

“他就是何心隐,快抓住他!”东厂的太监们激动道。

“不劳费劲,我自会跟你们走。”何心隐平静道:“需要我帮你们,把他们安抚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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