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05节

高拱难以置信的望向二位娘娘,陈皇后只是哭,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李贵妃瞬间在心里,把会错意的冯保骂了十万八千次,但她也有一股子狠劲儿,纵使是被赶鸭子上架,也绝对不会服软。于是点点头道:“正是皇上口述,我等都听到了。”

“……”贵妃娘娘的话一出口,高拱还能说什么?他把袖中成了笑柄的‘遗诏’捏碎,重重磕头道:“臣等聆听圣嘱!”

冯保趋前一步,将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黄绫揭帖打开,清清嗓子喊道:

“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

陡遭变故,朱翊钧已经懵了,他满心都放在父皇身上,对冯保的声音置若罔闻。李贵妃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便长声念道:“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礼部题请而行。你要依诸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罢,冯保将那轴黄绫揭帖卷起扎好,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木然向父皇磕了头,便靠在李贵妃身边饮泣起来……好不凄惨的孤儿寡母形象。

尔后,冯保又拿出另一轴黄绫揭帖,却不专对着高拱,而是面向所有大学士道:“此乃皇上给内阁的遗诏,请四位一起听旨。”

四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冯保有些快意的扫了他们一眼,便赶紧收敛住得意,拉长声念道:“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听到冯保的念叨,四位大学士全都一个表情,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对国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朱元璋,当年对宦官干政最为痛恨,早就立下过规矩,绝对不许宦官干政!他的不肖子孙虽然未能坚守,但是公然委托太监顾命、辅佐皇帝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要让宦官干政变成国策啊!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高拱,都认为他下一刻会暴起质问,绝对不会接旨!

然而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平时绝不相同的高拱,不再是那个有所忤,触之立碎的高胡子,而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老人……冯保心中惴惴的读罢,便把那遗诏双手递给高拱,高拱果然没有不接,只是伏在隆庆床前痛哭道:“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尽忠力辅佐。东宫若有什么难题,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后事为忧……”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遗诏上时,只有高拱,把全部心神都放在皇帝身上,他不想让皇帝在弥留之际,还看到外臣与后宫的争执。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让皇帝放心得走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日子还长着呢,还怕死太监翻了天?

高阁老且奏且哭,泣不成声,勉强说完,便放声号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贵妃也失声痛哭。冯保见不是事,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慌忙扶起高阁老,然后他把‘遗诏’递给沈默道:“沈阁老,您接旨吧?”

“……”沈默看看他,刚要说话,身后却响起一个不大的声音道:“敢问冯公公,为何是您宣旨,孟和孟公公去了哪里?”冯保瞳孔一缩,抬头望去,便见是后到的高仪。这位高阁老正在病中,从乾清门拄着手杖进来,便已是气喘吁吁,但他还是一脸审视的望着冯保道:“两道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他这个掌印太监为何不在此领命?”

冯保心中大骂,连高胡子都不说什么,你这快病死的老狗多什么嘴?但面上还得压着怒气,语气尽量平和道:“孟公公悲伤过度,已经昏厥过去了,咱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我在也是一样。”

“秉笔毕竟不是掌印,孟和不来这里听诏,不合规矩……”高仪缓缓道。

第八七五章 奇怪的沉默(上)

高仪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在李贵妃和冯保听来,却分明是在质疑他们宣读遗诏的合法性。然而在没有把孟和彻底降服之前,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否则让他胡说一句,就能要了他们的老命。

然而他们早就防备着高拱会拿孟和不在场说事儿,也商量好了对策,现在虽然高拱换成了高仪,但依然照方抓药就是了。只见李贵妃眼圈一红,一下扑到隆庆皇帝身上,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让我们怎么活啊!”这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孤儿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觉。

许受了这哭声的惊扰,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两手起来乱抓,吓得李贵妃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冯保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牙根直打颤。这要是皇帝一醒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抄九族啊!

紧接着,便听隆庆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然后直挺挺的摔在床上,手脚乱抽起来。

“快传太医……”

“快救皇上啊……”

登时,救人的救人,叫嚷的叫嚷,寝宫里乱作一团。这时,就听张居正大声道:“皇上正在救治,请二位娘娘、诸位大人保持安静!”

这一声比什么都管用,话音还未落,寝宫内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了,高仪只得失望的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冯保见状心中暗赞,果然是高手啊!李贵妃也抽噎着,朝张居正暗暗投来感激的一瞥……得到这种好机会,冯保自然不会放过,他看都不看高仪,便高声道:“张阁老说的不错,一切以救治皇上为要,请诸位阁老暂且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日后再说。”说完便努努嘴,示意那两个太监,把伏在御榻前快哭昏了的高拱架起来,赶紧送出去。张居正上前,替下一个小太监,扶着高拱的左臂,张四维见状,马上扶住右臂,两人搀着悲痛欲绝的高阁老,缓缓退了出去。

沈默见状,面色平静的环视一眼寝宫,便也离开了寝宫。

刚走出乾清宫门,他便听到身后一声满汉怒气的低喝道:“次辅大人!”

沈默站住脚,没有回头,但听声音便知道是高仪。

高仪拄着杖,‘哒哒’地走到他身前,双目喷火的望着他道:“您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沈默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高仪无法理解沈默消极的表现,连他这个跑龙套的病夫都能看出今日这一场的猫腻重重,就不信聪明绝顶的沈阁老能毫无所觉。

“我能说什么?”沈默苦涩的一笑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身为臣子,要为国尽忠!”高仪痛心疾首道:“不试过你怎么知道?”

“今天这个情形,高阁老明显不想多事,”沈默两手一摊道:“何况皇上御前,又当着太子和二位娘娘的面,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公然唱反调?”

“归根结底,你就是怕得罪未来的皇帝和太后!”高仪算是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道:“我们是国家的大臣,不是皇家的奴才!沈阁老,你忘了自己的本分,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要……咳咳……”他本就病重,这下又气又急,剧烈的咳嗽起来,连话都说不了了。

沈默见状赶紧上前去扶,却被高仪甩手推开,这位向来温和的高阁老,把满腔怒气都发在自己的恩主身上,一脸鄙夷道:“我担不起!”说完便拄着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抬舆的太监们想让他上轿,他却理都不理,一直从乾清门走出皇极门,才眼前一黑,仰面倒地。

亏着沈默一直让人跟紧了,赶紧从后面扶住他,这才没有摔到。太监们七手八脚的把昏迷过去的高阁老架上轿子,为首的向沈默请示道:“您看往哪儿送?”

“送家去吧。”沈默看看在昏迷中,仍然紧皱着眉头的高仪,心生歉疚道:“高阁老这身体,哪还禁得住熬。”

一直望着太监们把高仪抬出午门去,沈默才把目光转向乾清宫方向,两眼中杀机一闪即逝,便恢复了起先的面沉似水,迈步回到了文渊阁。

刚到门口,便见高拱的随班舍人匆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见是沈阁老,那舍人口中道歉连连,脚下却一点儿没慢下,转眼就跑出去老远。

沈默摇摇头不去计较,待进了正厅,只见张居正和张四维在那里,他问起高拱,张四维道:“高阁老在直庐休息呢,说是等您回来了,请您过去趟。”

沈默点点头,便穿过文渊阁,来到高拱的跨院,只见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右臂支在桌上,撑着身子,手指揉着眉心,在那里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高拱睁开眼,虽然两眼红肿,但眼神中透出的冷冽,代替了在乾清宫中的悲怆。

“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沈默一坐下,高拱劈头便问道。

“这里面有蹊跷。”沈默淡淡道,对高拱装傻自取其辱。

“是,这里头肯定有蹊跷。”高拱重重点头道:“虽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但今天早上还接见我们,怎么可能到下午,就弥留了呢?”说这话时,高拱满口的苦涩,想到隆庆对自己的诸多依赖,君臣情若父子。如今皇上就要大行,他突然觉得失去了支撑,心里空落落的,有着说不尽的惆怅和苦涩:“而且那道遗诏也大有问题,皇上前些日子还说‘甚事不是宫人坏了’,怎么可能转过头来,又违背祖宗法度,让中官领受顾命呢?”

“翻遍二十一史,就算是晚唐也没这么荒谬过!”高拱愤怒的一捶桌子道:“皇上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干不出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说着咬牙切齿道:“一定是有人矫诏了!”

“没有证据,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轻声道。

“我怎么没有证据?!”高拱道:“我有人证!”说着便向沈默,讲起门生告诉他的一件蹊跷事儿。

昨天,高拱的门生韩楫,作为招待宾朋的半个主人,酒席刚开始,就已经被灌得烂醉。但因为皇帝突然发病,内阁命各衙门长官全都回衙值班,他这个六科之首,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匆匆回到宫里。但是酒劲上头,喝了茶吗,也喝了醒酒汤,依然晕晕乎乎,只好跟几个科长打声招呼,出去走走,醒醒酒再说。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突然兴致大发,专走那些寻常不走的路,沿着会极门侧的砖道,走了数百步,便到了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他毕竟还没昏头,知道不能往里走了,于是在门卫警惕的目光下,若无其事的走到文华门边的一片花圃前,装模作样的欣赏起,那些开得正旺的紫烟朱粉。

他本想站一会儿,让那些门卫不再怀疑自己,便闪人了。谁知忽然,他瞥见一个人正顺着墙根,猫腰往文华门快速行去,身形几乎完全被花圃挡住,若非自己站得近,肯定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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