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200节

沈默点点头,便逐字逐句的翻阅起来,便见这些奏章的中心内容有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鉴于百数十年来,边关多事,调度为难,内乏熟悉边情战况的部官,外缺指挥若定的将帅,而部臣与边帅往往又存在隔阂,难收臂指贯通之弊,故特请在兵部内加设侍郎二人。用以因应事机,满足军事防务的需要。

这一方案的提出,绝对是一大创举。首先,增设兵部侍郎,既可在部内任职,又可巡视边务,还可随时以侍郎的资格出任边防总督。这种部臣又兼总督的体制,必能使其与尚书密切沟通和相互配合,一改过去部臣与总督各行其是、令出多门甚至动至失机的状况。

其次,侍郎与总督内外互调体制,有助于他们熟悉边关部署、防务、战况以及敌我军事力量对比等边情,也有助于在边防实战和军事业务中得到历练培养,提高指挥作战能力,革除过去那种高层闭衙谈兵的陋弊。最后,培养既能胜任部务、又熟悉边情、具有韬略的侍郎,为兵部尚书提供人才储备,若尚书有缺,再不必’皇皇求索’。

第二方面,是对于军事文官专业化的建议。

大明各地的军队长官中,督抚大于总兵,所以督抚是最高军事长官。然而督抚都是流官,即后世所说的‘万金油干部’,今日可能在刑部当侍郎呢,明日又安排去边关当督抚,对军事并无专门研究。高拱和沈默都觉得,如此用人,弊病太大,建议专才专用。

故而奏疏上说,‘兵乃专门之学,非人人皆可能者。储养本兵,当从兵部司属开始。宜慎选司属,多得智谋才力通晓军旅者,久而任之,勿迁他曹。国家边防兵备督抚之选,皆于此取之。’

直白说来,就是对兵部各级官吏,都必须精选择用,而又给以久任,不得调往其他部分,以便于培养专门的军事人才……这是因为,部内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都担负着重要的具体工作,其办事的效率、质量以及对前线战况判断是否准确,关系到瞬息万变的战局,有时甚至能影响胜负。因此,他们的经验都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挪作他用实乃暴殄天物,而从别部调来的官员,短时间内也难以胜任。

所以高拱建议,对军事人才的选用,应该建立长效培养机制,并长期进行内外互调……若督抚有缺,便以部臣充之,兵备副使有缺,便以郎中充之。反过来,督抚也可以转为部臣,兵备副使也可充作郎中。如此几经调度轮换,使他们既谙知国家军事典章、了解兵部办事规程,又熟悉边塞兵机,掌握用兵之道;内外既无隔阂,又少扯皮。这对于提高部臣的军事素质,加强其指挥作战能力,是大有裨益的。

同时,大明边防用兵之地,如蓟辽、宣大、延绥、宁夏、甘肃、闽、广,由于‘风土不一、事体各异’,遇有战事,兵部‘止凭奏报之词’,无法及时准确掌握战地情报信息,作出正确的决策。而选拔长期在边塞地区的知兵人才,充实兵部司属,便可避免这个弊端,因为边塞知兵之才生于当地,有身家之虑;同时对山川险易、将领贤否、奏报虚实、功罪真伪,具有真知灼见。他们提供的情报信息比较真实可靠。

这样,就便于兵部对两条渠道获得的情报信息加以比较分析,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从而减少或避免处置失当和失误。

第三方面,对边塞文武,要严其选,重赏罚,并特示优厚。

这年代,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总是把一些或出身不正,或犯有罪过,在内地无法安置的冗剩之员,‘发配’到边地任职。或等同于惩罚,或视之为‘弃物’。其结果,必然是官渎将废,无心边事戎政。针对此种陋弊,奏疏提出:“国家用人,不当为官择地,只当为地择官。今边方既系紧要之地,又皆狼狈,则尤宜以贤者处之。今后各边,有司必择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除补;或查治有成绩,兼通武事者调用。而又议其赏罚,有能保惠困穷,俾皆乐业者,以三年为率,比内地之官加等超擢;有能捍患御敌,特著奇绩者,以军功论、不次擢用;如其才略恢弘,可当大任,即由此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无不可者!’

这一整顿方案,一是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要‘为地择官’。沿边有司‘虽是牧民之官,实有疆场之责’;边疆虽属远地,但却是国家的门户,其治理的好坏,将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因此,应选拔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或治绩突出兼通武事者到边地任职,革除过去那种将边地当作流放之所即‘为官择地”的弊端。二是在奖惩措施上要赏罚分明。奖惩惟以治效为准,不能仅凭出身资历。若政绩突出,军功卓著,要比内地之官加等升迁,甚至破格提拔;若推诿扯皮、贻误军机、轻则降级,重则军法治罪。这一奖惩措施,必能激励边官尽职尽责,备边御敌。

接着,高拱还满含感情的写道:‘边方之臣,涉历沙漠,是何等苦寒;出入锋镝,是何等艰险?百责萃于前,是何等担当?显罚绳于后,是何等危惧!其为情苦,视内地之官,何止十倍?而乃与之同论俸资、同议升擢,甚者且或后焉。此功臣所以灰心,烈士为之叹息者也。诚宜特示优厚,有功,则加以不测之恩!有缺,则进以不次之擢。使其功名常在人先,他官不得与之同论俸资!’

‘倘或推奸误事,则律以法!倘或任职不称,则左其官。使其功名常在人后,尚不得与他官同论俸资。夫称职者常先,则人必欣于进取;不称职者常后,则人必奋进!’

这种以厚赏重罚作为鞭策的手段,用以激励边官将佐勤于边事,奋力战阵;较之从前功罪不分、赏罚不明、不体恤边关将士劳苦的混乱情况,当然是一大进步,定能获取立竿见影之效!

高拱喝干了茶壶里的水,才等到沈默将目光抬起来,刚要开口,却见他一脸惋惜的摇头,心尖不由一紧道:“怎么,有什么不妥?”高肃卿虽然目无余子,但偏偏对这个小他两轮的沈默十分的钦佩,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看问题要比自己更深邃,更全面,在把握大方向的能力上,确实强于自己。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高拱,那是因为我比你多了五百年的见识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必须让高拱对自己保持钦佩和忌惮。否则这个权力欲很强的男人,会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意见,把自己当成跟班……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跟班。

如果到了那一步,显然会触及到自己的底线,所以沈默必须防患于未然。

见高拱着紧的望着自己,沈默才轻笑一声道:“别误会,我只是在感叹,你要是内阁首辅就好了,这样‘武职比试’的事情,就可以大力推行了!”

这不着痕迹的马屁,果然拍得高拱暗爽,呵呵笑道:“你那个应袭舍人入官学深造的计划,我在老家就研究过了,是切实可行的。虽然我现在不是首辅,但不代表我没法帮到你。”

“哦,说来听听?”沈默也来了精神。

“我准备以吏部的名义,在全国推行‘考核法’,要求中央六部以至地方各级官员,处事办案均订有程限限制,必须按期准时办完上报,而且必须卷牍清楚、册档登载详细,以备检阅核查。”高拱踌躇满志道:“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明白开报。若果著有成绩,当与擒斩同功;若果仍袭故常,当与失机同罪,而必不可赦!”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只要把解送武职考生的数量与质量,加入对学政的考核中,何愁他们不尽力而为?”

“只是这样一来,”沈默笑起来道:“不知有多少要在背后骂你了!”

“只要能力挽天倾、延我国祚!”高拱冷笑道:“哪管生前身后的区区骂名?”

“好!”沈默被高拱的豪情感染,拊掌笑道:“真是‘平生不识高新郑,岂敢自称豪杰士?’痛快啊痛快!”

“过誉了。”高拱也开怀笑道:“我倒听人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沈绍兴呢?”

“得了,咱就别互相吹捧了。”沈默苦笑道:“这些构想固然美好,可要变成现实,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呢。”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水道:“别的不说,就你那个‘考核法’,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改革嘛,本就是砸人饭碗的活计,哪有不得罪人的?”高拱嘿然笑道:“我也不怕他们跟我对着干,没了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这天下等着做官的有的是,谁不听话就换谁,还真以为离了他们不行啊!”

“不能操之过急,”沈默皱眉道:“否则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我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把事情办成了,而不是炫耀自己的肌肉。”这是他对高拱今日处理‘空衙’时间时,所采取措施的委婉批评。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口气跟高拱说话,而不会引起他的不快的,那就只有沈默了……皇帝当然也可以,但问题是,隆庆绝对不会批评自己的老师,高拱闻言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应该以雷霆万钧之势,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把事儿办成了!这样才能掌握主动!”说着他有些担心望向沈默。无论如何,自己能坐在这里指点江山,全是拜这个男子所赐,而自己将来想要改革成功,更是万万离不开他的支持。

听了高拱的话,沈默只是洒然一笑,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见他答应的痛快,高拱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接下来的事情,知道高拱还要料理本部的烂摊子,沈默便起身告辞。高拱送他到外面时,看到陆光祖在廊下恭候,高拱低声问道:“听说你们关系匪浅?”

“中玄兄说过,不会区别对待的。”沈默没有否认,在高拱这里,否认就等于虚伪。

“哈哈,你误会了。”高拱笑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什么人可用罢了。”

“用吧,”沈默淡淡道:“他是难得的能吏,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嗯。”高拱点点头,送他离开了衙门。

第八三五章 神挡杀神 (下)

九月菊花开满城,满城尽带黄金甲。

当秋风变得凛冽,除了这满眼的菊花之外,北京城中再找不到其它的鲜花与之争奇斗艳了。

当所有庞大势力,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或主动或被动的收敛起爪牙时,整个京城官场,就凸显出那一把拉风的凌乱胡须来……高拱对吏部的清洗,毫不意外的引起了轩然大波,舆论将专横、跋扈、偏狭、独裁的恶名加诸其身。然而众人也只是私下里咬牙切齿,最多扎个草人诅咒他一番,可让谁当面指责他,或者上书弹劾他,放眼朝堂,还真是没人敢捋这个虎须。

高拱本来已经憋足了劲儿,准备迎接一番大反扑了,谁知除了偶尔听到几句背后之言外,竟没有人敢明着跟自己放对。不由心说:‘呵呵,怕了是吧?’他可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就像他对沈默说的,非得以雷霆手段,杀得对手片甲不留,才能给改革创造条件。

在把吏部上下洗刷一遍之后,高拱将空出来的职位,一半换上了自己的班底,一半换成了沈默提供给他的小年青。见谁也不敢冒着触怒高胡子风险给他们出头,剩下的那些心有不满者,也只能夹起尾巴来,小心翼翼的给他办差。

稳定了大后方之后,高拱并没有急着,把他和沈默议定的奏章抛出来。而是向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那个身影发起挑战……他深知,就算自己和沈默的方案再好,在当下这个顽固保守的氛围中提出来,恐怕也不会掀起多大涟漪。因为徐阶虽然走了,但朝中仍有他的班底,绝大部分官员,仍然视徐阶的政策为圭臬。可以说,如今朝廷上搞得这一套,仍是没有徐阶的徐阶之政。

徐阁老养望二十年,其恐怖影响力,足以让任何与他心意相悖的人,施展不开手脚。

想要革旧布新,就必须先把那个带着腐朽气的老者的影子,彻底从京城赶出去!

就在他苦苦寻找发飙的机会时,机会就送到了他眼前……这天下午,高拱像往常一样,从内阁回到吏部坐衙。今日当值的陆光祖,赶紧将上午处理过的公文,亲自抱给这位祖宗审阅……跟杨博大事不糊涂,小事你随便时的情形不同,如今这位掌铨阁老待人待己都十分的苛刻,无人任何事,都必须做到精益求精,不容有差。否则他才不会管你,是侍郎还是郎中,保准一顿泼天大骂,让你后悔怎么就走上仕途这条路。

短短不到俩月时间,陆光祖已经被骂了三次,虽然这已经是高拱身边,挨骂最少的记录了。但对向来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陆侍郎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夸耀的事情。

所以在奉上那摞文简后,陆光祖虽然状若平静的在案前坐下,但整个心都揪着,唯恐这高胡子把脸一拉,化身花洒给自己洗脸。

高拱看得极认真,陆光祖也不敢出声打搅,签押房了安静极了。只是高部堂的每一蹙眉、一叹气,都会引得陆光祖一阵心肝发颤、浑身发毛,直祈祷着赶紧过去这两天一轮的火焰山。

怕什么来什么,当高拱看到中间一份奏本时,一直还算正常的脸色阴了下去,但忍着没有吭声,而是继续看下去。但当看到下面一份也是如此时,便把那两个奏本往他面前一扔,冷声道:“以后这样的非分之请,一概不准。”

陆光祖赶紧拿过来一看封皮,就知道里面的内容了,原来是嘉靖朝官员唐枢、王俊民的子辈,向吏部上表请求荫恩的奏疏……唐枢在先朝以大狱得罪,王俊民则因议大礼得罪,都在《嘉靖遗诏》颁布后得到了平反,其后人按照前面的惯例,上书吏部申请荫官。像这样的乞恩奏疏,自《遗诏》颁布两年来便终日不绝。许多本不在恤录名单里的被免官员,也纷纷借着大赦之机,四下活动,企图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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