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锦衣 作者:我自听花 内容简介: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再世为人,便要成为人上人。朝廷鹰犬,人心鬼祟,披上官身便入了江湖。...... 第一章 顾小年 大周历延和二十三年,神皇女帝病重,一时间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各方势力展开了明里暗里的较量。 大太监魏佲轩借机把持朝政,排除异己,一时权倾朝野。 不乏有忠贞义士冒险刺杀,但都无功而返,甚至赔上了身家性命。而受刺杀之事遭受牵连,导致抄家灭族的不知凡几。 同年九月,锦衣卫指挥使袁城被人指证暗中结党营私,意图谋逆。魏佲轩着令东厂将其羁押审讯,并迫死在狱中,由此锦衣卫指挥大权亦落入东厂手中。 朝堂治下的江湖也是暗流涌动,各大门派同样野心勃勃。 …… 大周东岸,太渊州,青河郡。 “这些江湖风媒实在是太放肆了,这种事情他们都敢大肆宣扬!” 郡城府衙,公事厅中,六扇门名捕陈陵怒拍桌子,将手里的‘江湖早报’直接摔在地上。 其下坐着的是三个同样穿着公服的差人,只不过服饰只是寻常的郡府衙门捕头服,没有六扇门的风云绣纹标识。 此时看着这位出身六扇门的名捕一脸怒容,三人俱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着不发一言。 “本捕记得风满楼应该是在西坊吧?” 陈陵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五十,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倒三角眼在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些狠厉。 被他看过问询的,正是负责西坊治安的胖捕头方显。 让这么一双眼睛盯着,方显额头微微见汗,不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事实上,六扇门在每个郡城以上的公衙里都安有一位名捕,真正让方显感受到压力的,是对方的实力。 陈陵,一身武道修为已属先天,乃是江湖一流高手。 “是,是卑职的辖区。”方显恭顺回道。 “顾小年在你手下?”陈陵忽地问道。 方显一愣,“是。” “让他去走一趟吧,也让本捕看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竟然能托了你方捕头的关系进这衙门当差。” 方显脸上肥肉一跳,讪讪笑了笑,拱拱手就要退下。 “等会儿,”陈陵指了指地上的早报,说道:“把这个捎给他看看,省的让风满楼那些不懂规矩的丢出来,失了府衙脸面。” “哎。”方显应了声,弯腰将仍带着墨香的早报捡起,小跑着离去了。 “真是。” 陈陵摇摇头,看着座下颇有些惴惴不安的两人,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 顾小年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神游天外。 来到这个神秘的世界已经快一年了,对于这个同名同姓的原身以及周遭的一切都熟悉的差不多了,但最陌生的,还是这个世界的武学。 承蒙家里有个常年在外做生意的父亲,虽然自他来后还没见过面,但吃喝不愁。可让顾小年心心念念的武功,却没有什么进展。 街面上或者坊市里买卖的那些所谓的武功秘籍自然都是不入流的货色,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因为那些都是无论如何修炼都无法修成内力的,也即是开辟不出丹田气海。 而最让顾小年觉得恶心的,是他都不嫌弃这些‘秘籍’了,但偏偏,就好像是他认识这些武功秘籍,而这些武功秘籍却不认识他一样,练不成。 顾小年的记忆力不错,得益于前世喜欢玩游戏,对于游戏里的技能连招什么的总是记下来揣摩,所以记忆这种武功招式自然算是‘得心应手’。 可是,有招无韵。 他能施展地出来,可就像是一般的早操套路一样,威力是有,比划起来,倒是比那些连‘套路’都不懂的普通百姓厉害点儿。可碰上会点拳脚的就不一样了,比如衙门里的其他捕快。 这也让顾小年很郁闷,都是会一招半式的,自己会的甚至还不少,怎么连这些看起来还不如自己‘武功高强’的‘同行’都打不过的? 这只能让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这具有些孱弱的身体上。 是的,顾小年的身体自小有些虚弱,不说是体弱多病吧,但总是很虚的样子,清秀的少年人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顾小年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前世有江左梅郎,难不成自己日后只能成为太渊州顾郎? ‘啪!’ “哎呦。”顾小年一捂头,脸色不善地抬头,自觉杀意凛然地抬眼看去。 但一见来人,立马收拢表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方叔。” 变脸很快,但来人显然是习以为常。 “你小子,又发呆,前天的卷宗抄完了吗?” 方显此时再无面对陈陵似的小心翼翼,反而自有一种公门里老前辈的威严。 “抄完了。”顾小年将面前小桌上抄好的卷宗递过去。 方显满意地点点头,这小子虽然疲懒了点,但在正事上一向认真,比如这次的抄卷宗。 上月青河郡下大雨,放卷宗的库房受潮,一些卷宗自然需要重新抄录一遍,而在手下的数十捕快里,只有顾小年是认真抄录完成的。 当然,勉励的话方显是不会说的,起码对顾小年如此。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小子现在需要的是磨砺,虽然勉励必不可少,但不会浪费在抄卷宗这种小事上。 “方叔?”顾小年见方显有些发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去,”方显随后拍了他一下,在一旁坐下。 府衙里不算陈陵一共有三名捕头,每人都有一处公房,是平日里办文案的地方,至于手底下的捕快,则是分散在自己管辖的坊市里。衙役巡街,他们则是负责监管坊间治安。 “看看这个。”方显坐下后,直接将手里的早报递了过去。 顾小年挑挑眉,自然是认得这风满楼印刷的‘江湖早报’。 官家有邸报,但只在皇都和九州各州城流通,而像这种前世报纸类的新闻文章,流通更多的是江湖势力风满楼的‘早报’。 虽然是每天一更新,但因为这个世界交通以及信息传递不便,所以各地的早报内容当然是不同的,只有每月的‘江湖月报’,才是一样的文章,而其上所摘抄记录的,自然也是各地比较重要的一些事件。 所以,这张早报上写的便是青河郡内发生的一些事情。 顾小年接过后,浏览一目十行,他的记忆力本就不错,前世的教育又让他没少背诵古诗文言文之类的,看东西自然不慢。 第二章 案子 “他究竟何德何能,揭秘府衙胖捕头的上位之路?” 顾小年眨眨眼,目光犹疑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方显。 方显脸色一黑,“翻过来看头版!” 顾小年倒是低声一笑,方显虽然身为府衙捕头,却为人和善,是以不少人总爱拿他的身材开玩笑。 他胖,但也不是故意的啊。 顾小年遥遥头,翻过早报看明后,脸色这才凝重起来。 “青河郡新任郡守身死池烟县。” 顾小年抬头,“方叔,这?” “是真的,就在昨夜发生的事儿。”方显摸了把胖脸,有些无奈,“虽然有不少人目击,但池烟县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并且飞鸽传信通知了府衙这边,只是没想到,风满楼的人却将这件事写进了早报。” 顾小年眉头微皱,在他的记忆力,虽然江湖与朝堂一直有些摩擦,但像风满楼这种‘新闻媒体’一般不会跟朝廷有冲突,因为他们这些风媒求的是财。 可现在,报道这种官府明显不想人尽皆知的消息,他们自然是不赚的,因为这样会恶了官府。 但偏偏,他们就这么干了。 “方叔,你该不会让我去调查这件案子吧?”顾小年将早报放下,有些小心地问道。 虽然他是捕快,平日里偶尔也会走个案子什么的,可这次不同啊,连郡守都敢杀,那会是什么样的凶徒? 万一查出点什么来,被灭口了怎么办? 瞧见顾小年小心翼翼地样子,方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顾小年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的脸上,“你呀你,你兄长赴京时托我给你安排差事,说你从小身子弱,没吃苦,现在你已经二九岁了,让你磨练磨练。 他本想让你从军,但我想他既然找到我,就知道他是舍不得让你去军中受苦的,我这才把你安排进了府衙里。又怕你受欺负,就让你在我的手下当差,现在看来,是这段日子你过的太安逸了,一点磨练的作用也没有起到哇!” 顾小年连忙摆手,“没没没,方叔,你直说需要我干嘛就成了,小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显喘了口气,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偷眼打量了这个从小身子弱的年轻人一眼,心里想着刚才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 “咳,”方显低咳一声,放下茶杯,“你是方叔看大的,我又怎么会让你涉险呢,再说这件案子自有陈大人亲自负责,不用咱们操心。” 顾小年心下松了口气,但没来由的,有点烦躁。 难倒他不想破案吗?即便是跟着经历一下也是好的,谁还没有个仗剑江湖的梦啊,即便是身为官家的人,心里也是想在江湖事里这么掺合一回。 可是,顾小年别的没有,就是有哔数。 他知道自己实力不济,这些只能是想想,所以心里才有些烦躁。 那边,方显还在说着,“但是吧,你是我安排进来的,府衙里少不了人会说闲话,陈大人就给你安排了一件差事,让你走一趟风满楼。” 顾小年知道自己是府衙里的捕快,跟一般的衙役不同,他每月的例钱也就是俸禄是二两银子,即两千文铜钱,足够寻常百姓的一家三口一月用度了。而衙役一月俸禄是六钱银子,比自己少了一半还多。 换句话说,是自己抢了那些衙役晋升捕快的一个名额。 这一点,已经算得上是断人财路了。 而陈陵给自己安排的这个差事,算得上是让自己‘履历’里有点东西了。 “我知道了。”顾小年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就过去吗?” 方显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十月的午后已经没有那么闷热了,想了想便说道:“拿上这张早报,免得风满楼的伙计把你当愣头青丢出来。” 顾小年闻言翻了个白眼,抽过桌上的报纸就向外走去。 方显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 顾小年掸了掸手里的纸报,等马房那边将马备好,他便直接骑马向西坊那边而去。 一路上的街景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大半年里早已经看遍,虽然还未出过青河郡城,但他对这里的一切早就熟悉地差不多了。 西坊市的生意是青河郡城最干净的,说它干净是因为这里不设赌场,没有青楼勾栏场所,牙市马市生意也不在这儿,但这里的行商买卖并不少。 倒不是方显多么有本事,可以将西坊市打理地井井有条,而是因为这里有一座故居老宅,凰栖居。 曾经的神皇女帝还未登临九五之尊时,为了躲避追杀曾在这里隐居过一段时日。 本来嘛,像是皇家中人的内斗,流血肯定是不可缺少的,而被追杀的人一天换几个住所也很正常,可这里的‘避难所’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当初陪女帝躲在这里的,是当今朝堂权势滔天的大太监,魏佲轩。 这一位,当时还只是一个小护卫,但就在这儿,为了护主,彼时的魏佲轩丢了身为男人的那件东西,所以才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以致于才有了现在权势滔天的魏千岁。 西坊市的那处老宅,也就成了神皇女帝逃难时记忆最深的地方。 也因着这么一层关系在,类似青楼和赌场肯定是不能开在附近的,而且这边每年都有厂卫的缇骑和番子过来溜一圈儿,所以西坊市的三教九流倒是少了很多。 …… 衙门里的马很快,风满楼已经近在眼前。 这是一幢有些古朴的木质高楼,足有六层,是整个青河郡最高的建筑物,哪怕是郡城郊外的那片古刹佛塔都没有这么高。 顾小年在人少的地方下马,有些难受地张了张腿,好一番龇牙咧嘴。 前世他没骑过马,现在的身子骨又弱,不说两边的大腿内侧,单是屁股就硌的生疼。 “要是会轻功就好了。” 顾小年摇摇头,仔细整理了下黑红相间的捕快服,将头上的捕快纱帽正了正,这才一手扶刀一手牵着马走向风满楼。 大周天下共分九州,每州下辖九郡,而风满楼的生意便遍布这九州之地,主江湖风媒,号称只要付得起钱,便可知晓想要的一切情报和消息。 所以,哪怕顾小年穿的是官差服,风满楼的门子也没有拦他。 第三章 隐忍 “这位差爷,不知您有何贵干?” 走进风满楼,还不等顾小年四下看看,一个小厮打扮的伙计就过来问询。 没有江湖人的那种神态,反而像是一般酒楼里的店小二。 顾小年抿抿嘴,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不?” 伙计一愣,回道:“您是要找我们楼主吧?” 顾小年点头,这个称呼倒是有点出戏。 “请稍等。”伙计想了想,还是招了个人过来,低语几声,后者匆匆上楼。 等了不一会儿,那人在楼梯处,冲他们略一点头。 “五楼,别乱走。”伙计招呼顾小年一声,转身离开了。 顾小年深吸口气,抬脚上楼。 他的身子弱,爬楼梯虽然不至于很累,但也难免喘气,尤其他知道这里是江湖人的地方,即便他有官差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多看、多听。 所以在经过每层楼的时候,顾小年都是毫不犹豫地直接走一侧楼梯,因为他不想因此而生什么事端。 五楼,临窗一张方桌,桌上一个紫砂壶,一杯清茶,一个中年人端坐看向窗外。 其余,再无他人。 顾小年四顾看看,随后用手指轻轻在身侧木板上敲了敲。 中年人转过头来,眼里带着几分意外,大概是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的举动。 顾小年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对方性格如何,但长相并不凶,这样起码见第一面时眼里倒是不会见怵。 不然的话,碰上一个实力和背景都强,且长相凶恶的人,初见第一面即便心里平静,但眼神还会失态,不免让人小看。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心中的情绪有时可以控制,但眼中的慌乱却难以阻止,而自己现在代表的是府衙。 顾小年以眼神问询,待对方轻轻点头以示同意后,他才抬脚上前。 “请坐吧。”中年人说道。 顾小年第一时间没有坐,反而抱拳道:“在下顾小年,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不知我名?”中年人奇道。 顾小年赧然,见他神色,中年人轻笑,“秦钟。” “秦前辈。”顾小年尊称一声,随后才坐下。 “你是衙门的人,此番姿态也做了,找我何事?”秦钟淡淡问道。 他的相貌虽然不凶,甚至有些普通,但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给人以压迫的感觉。 顾小年暗自给自己鼓劲儿,第一次见这种起码是能雄霸青河郡一方的江湖大佬,难免有些哆嗦,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曾看过的阅兵式直播。 眼前的这种压迫感,在那种震撼的场面前,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在下是为这个而来。” 顾小年将手里的早报递过去,不过对方只是斜睨了一眼却没有接,他便放到了桌上。 要说心里没有点怒气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明白,对方能让自己坐在这儿还是看的自己现在这身捕快的官服,如果自己只是一介白人,连面都不可能见到。 这一切,不只是地位,更是实力的差距。 顾小年神情不变,沉稳坐着。 “这是我风满楼的江湖早报,怎么了?” 秦钟瞥了眼,事实上早在顾小年进来的时候他就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早报了,只不过对于衙门里的人找上门来他早有预料就是。 顾小年抿了抿嘴,要说对方不知道自己来的目的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看现在的样子,自己能怎么做,要对方给一个交代? 别说笑了,这根本不可能,或许那位六扇门的陈陵名捕来的话,说不定能跟对方扯几句,但自己还不够格。 “没什么,”顾小年轻笑一声,开口道:“只是六扇门的陈大人差我来问一句,将官府已经封锁之事诉于早报之上,是否有欠妥当?” “欠妥?”秦钟笑了笑,看向窗外,一片青砖黛瓦,半个西坊尽在眼中。 “风满楼做的是风媒买卖,已经发生之事诸于早报有何不可?就像是你们朝廷的邸报一样,在说哪位官员因何入狱的时候,难不成还要去天牢问问对方同不同意?” 秦钟淡淡道:“这是我风满楼的规矩,看不惯的话,可以让陈陵亲自来。” 顾小年眼帘低垂,起身道:“既如此,就不打扰秦楼主看景了。” 说着,他便要直接离开。 “慢着,”秦钟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的东西带走。” 耳侧传来一道风声,带一点尖啸,便让耳膜有些刺痛。 顾小年向外一偏头侧身,那份早报正好擦着他的耳畔而过,然后明明仿佛弹射而来,却霎时像失了动力,却又被拍了下一样,竟然直接向下坠去。 而此时,顾小年看起来似乎来不及在半空接住。 他的双眼微眯,有些病态白的脸上涌上一丝潮红,左手迅速回捞,在这一刻,以往在街摊上看过的那些‘武功秘籍’里划拉的一些招数在心中闪现。 左手传来真实的触感,顾小年在纸报快要落地的时候接住了,虽然是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 顾小年喉间有些发痒,他没再做停留,直接下楼。 身后窗前,秦钟讥讽一笑,病痨鬼一样还不通武功的小子,最后的那句话竟然让他听出了些嘲讽的意思。 再者,本身他也有意要给对方一点教训看看,因为对方是朝廷的人,而他属于江湖。 …… 顾小年脸色有些涨红,他从五楼直下到底楼,随后在门口牵马,不紧不慢地走出数十步,待拐进一条无人的巷子后,这才扶着墙大声咳嗽起来。 他方才一直忍着,不在秦钟的面前,不在对方的地盘丢人。但刚才强行扭转身子去接住早报,不知怎的,以往比划过的招式在刚才用出来的时候竟然让体内一阵翻涌,就好像身上突然压了重物一样不堪。 顾小年扶着青砖墙,咳得舒服了这才靠在了墙上,手指在嘴边一抹,殷红的血丝。 “难不成自己以前买的那些书真是武功秘籍?” 他自嘲一笑,现在终于确定即便是有点能耐的招式自己也不可能用出来的,而刚才施展出来,就像是挂在树上的苹果,自己跳起来够不到,但跳起来伸手却能够到一个性质。 无非就是在某些需要的时候,一些形体的动作可以帮自己达成目的罢了。 但终究,那不是武功,只是将一些花架子招式运用到了日常生活中而已,而恰好,自己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住这种突然的动作。 这一点,顾小年很清楚。 他擦了擦嘴角,看着手里的那份早报,摇摇头,翻身上马,慢悠悠地往府衙而去。 第四章 武道 到了府衙,先把马交付给马夫,这才到了方显的公房,此时的胖捕头正在优哉游哉的喝茶。 对方是偌大青河郡的三位总捕头之一,权势自然不小,但平日里一些脏活累活都有手下人去干,像方显这种‘官’的层次,自然是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顾小年心中腹诽对方几句,抬脚进门。 “你受伤了?”方显短眉一抖,将手里的志怪小说放下,开口问道。 顾小年摆摆手,随意在一旁坐下,将手里的早报丢在桌子上。 方显瞥了眼桌上的报纸,眼中寒光微闪。 早报的用纸是中等纸浆,不比书坊里卖的那些书纸差,因此像顾小年这种只是折着拿肯定是损坏不了的。可现在,这张早报上面有细密的裂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详细说说吧。”方显问道。 顾小年也没隐瞒,将自己去风满楼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自己的应对以及秦钟的说话语气等等,既不隐瞒,也没有添言。 方显听完后,伸出胖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张早报上。 犹如烟花炸裂,一张完整折好的报纸整个粉碎,纸屑从桌上飘到地上。 一旁的顾小年张大了嘴巴,眼中带着惊异,在飘散的纸屑和那张胖脸上游动。 “别这么看着我。”方显说道:“本身就是靠着一缕真气维持才没有碎掉,刚才我不过是将其敲碎罢了。” “真气?这秦钟果然厉害。”顾小年两眼发光,“不过,想不到方叔竟然还是个高手。” “屁的高手,”方显撇撇嘴,“如果真是高手的话,我还用在这坐班,早调到神都去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顾小年还是能看到方显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 “不过那秦钟确有几分手段,能将真气这般附着外物凝而不散,不是内力特殊古怪,便是有什么武学秘法。” 方显轻叹一声,“果然不愧是风满楼的一方楼主,单是这份底蕴就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顾小年心下也认同,说道:“不管怎样,方叔刚才这一手就很厉害了,我拿了这报纸一路都没看出来,却被您一眼瞅出来了。” 方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拍马屁也没用,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 “为什么啊?”顾小年故作不满。 “你天生体弱,先不说承受不住初期的药汤打熬、练桩淬体,就算你真能在体内开辟丹田气海,那诞生而出的第一丝劲力也足以冲垮你的身子。” 方显看着顾小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身体孱弱,经脉先天不显,强行习武,只会消耗你的生命。” 顾小年勉强一笑,不经意眼睑微低时,将心中的伤感压下,再抬起头时便恢复了往常的随性洒脱。 “那方叔给我说说那个秦钟吧。”他说道。 方显对他的心态刚有些欣慰,闻言却是一愣,“你打听他干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顾小年说道。 方显一听,顿时严肃道:“你可不要乱来,他一身武道修为已是江湖二流好手,随手一击就能要你的性命。” “哎呀,知道知道,这不是他落了我的面子,我心里不忿嘛。”顾小年随意打了个哈哈。 方显摇摇头,但还是说道:“风满楼在江湖上虽然不至于佛、道两门顶级之列,但也是一流势力,尤其是他们的情报消息网,遍布天下,这点就算是朝廷的厂卫都有所不及,所以在关系上,朝廷与他们还多有合作。 侠以武乱禁,江湖武者,共分武道七重,后天三境,大小先天,宗师天人。 后天三境之中,会一门或数门外功,但体内未生内力,出手后继乏力,只算是寻常武者。当然,这点你也算不上。” 顾小年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静静听方显说着。 “再者第二重,以一门内功诞生气感,于体内开辟丹田气海,内力滋生,出手威力大增,此时算已入江湖,可谓三流武者。而这里就显出内功心法的重要性了,街面上不乏有店铺出售此类秘籍,但那都是不入流的功法,耗费时日长久不说,与那些高深心法比起来也是云泥之别。 你不要心存侥幸,有的人即使有内功心法,一辈子可能也练不出来,平白蹉跎光阴,抱憾终生。所以说,在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让你去考科举的,你从小耳聪目慧,说不得能考个秀才。” 顾小年正听的感兴趣呢,冷不防被方显夹了点‘私货’,顿时不满对方说教,“方叔,说重点!” 方显一噎,有些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接着说了。虽然顾小年只是问的秦钟,但他明白,既然这小子这么问出来了,肯定是心里有什么小算计,他也不吝借此将江湖事说开了,让对方知难而退,以免日后吃亏。 “后天境界的最后一重,便是将丹田气海的内力填满,达到可以气游周身的地步,到那时,随手一击便有内力呼应,足以摔碑裂石。此时可谓江湖二流,那秦钟便是此等境界。 再说大小先天,小天位的先天强者经脉畅通无阻,体内内力可以循环周天,且能溢出体外凝而不散,可成贴身防护,如同羽衣,能防寻常外伤。到了这个境界,一般的拳脚刀剑打在身上,甚至连这层真气防护都破不掉,便是江湖一流高手。 大天位先天境界,内力可外放而出,成剑气九寸,无坚不摧。同谓一流之列。 宗师之境,接引天地风雷入体,内力转化为罡,可离体三尺三,举手投足宛如刀海剑林,罡气流转,锋锐自比精钢利器,自身更是无惧此等伤损。是谓武道宗师。 至于最后的天人之境,近千年已经无人可以企望了,这我也不知道。” 说完之后,本以为顾小年会是一脸震惊之色的方显发现,对方的表情竟然有些失望? 顾小年确实有些失望,前世在小说里见的那可是动不动就‘剑气纵横三万里’啊,甚至‘武碎虚空’都是喝水吃饭般容易,可到了自己这儿,倒不是说这个世界的武功不厉害了,只是对比起来怎么就显得,有点平庸了呢? 他看着端杯喝茶的方显,带着小心和试探地问道:“那,有没有人能一剑沉江,一刀断山啊?” “噗!” 方显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脸上肥肉颤动,不大的双眼圆睁,看着顾小年一脸震惊之色。 第五章 劝诫 方显本想让顾小年认清普通人和这个江湖的差距,让他安稳过日子,没想到这小子的心实在是有点大。 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志怪小说收了收,以后可不能再让这小子看这种东西了,万一啥时候他再问自己这个世上有无妖魔的话那可就更郁闷了。 顾小年摆了摆手,一脸悻悻,有种心中的幻想有朝一日被戳破了的感觉。 方显看着他的样子,心下有些触动,曾几何时,他也是被志怪小说里的场景迷住,憧憬外面的江湖,可后来,还不是收了心,认真地回到故里过日子。 但真看到顾小年现在明显有些失落的样子,方显又于心不忍了,他想了想,说道:“一剑沉江、一刀断山不是没可能的。” 顾小年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睛一亮,他猛地转头看向这个胖胖的中年人,眸子里熠熠生辉。 方显被他眼里的光芒晃了下,这才轻笑开口,“方才我说的,不过是武道境界,但武者本身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存在,境界从来都不代表自身的实力。就像是那些名满天下的老学究,不一样会被稚童一言问住么。 内功心法会造就不同的内力真气,而世间强大的秘法无数,只是待人发掘,那些武功招式同例,说不定真的有可以一剑沉江的武功呢。更别说神秘的天人境界,天人,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人心生神往。 就像是那个秦钟,虽然他的境界不过二流,可单从这内力覆于早报之上而不散来看,显然是某种真气运行的法门,不然即便是‘气游周身’也不可能将外物附着真气。” 顾小年认同地点点头,天人啊,他握紧了拳头。 “对了,方叔你一直说内力真气的,怎么感觉有些混乱呢?”他问道。 “武者之根本,内收为力,外放为气。” 方显此时颇有种武道宗师给人解惑的风范,但顾小年显然是个瞎子,他只是自顾自地点头思索,而没看到眼前胖胖中年人有点幽怨的样子。 “行了,别瞎想了,你就安稳过日子就成。”方显摆摆手,“早点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趁我还在这位子上,给他也安排进来。”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合着我还能让我儿子也当一辈子捕快不成? 哎,不过有方显罩着,一般也没什么危险,这样的‘公务猿’铁饭碗似乎也不错哈。 嗯,真香。 “天也不早了,要不要去我那吃个便饭?”方显问道。 顾小年闻言,起身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算了吧,您的手艺小子可享受不来,再说了,两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吃的,还是柳姑娘做的饭菜好吃。” “嘿,你小子。”方显指了指他,随后正色道:“不说男女有别,你可别忘了,三娘可是你嫂子。” “这不是还没过门儿么。”顾小年嘟囔一声,但见方显严厉的眼神,顿时嬉笑道:“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懂分寸的。” 方显轻哼一声,看着他离开。 ……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沉,顾小年压了压腰侧的雁翎刀,这种配刀属于腰刀的一种,他们官差跟军卒士兵都有佩戴。 不过这七八斤的重量挂在腰上,对顾小年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累。 顾家在西坊市的边上,距离这里并不远,白天骑马去风满楼实际上就能路过自己家门口。 一路上倒是有不少行人,哪怕天色将晚,在郡城之中,没有归家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没多少人跟顾小年打招呼,事实上,平民对于江湖人没什么好感,而对于他们这些差人捕快也说不上有多大好感。 说他们是朝廷鹰犬倒不至于,但起码对于这类人还是有敬畏的。 而反观对待六扇门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即便六扇门也属于朝廷管辖,但他们的作用是追凶拿犯、节制江湖,虽然跟普通捕快查案有点相似,但在百姓眼中,他们才是正义的化身。 这一点,就连大理寺和刑部都有所不如。 至于那些自诩正道的江湖门派,在普通人眼里,都是一类的江湖人。 青石板路,作为一郡之府城,城貌自然是有考究的,即便是顾小年走了大半年的路了,但这种天然的古韵,可不是后世那种刻意的修缮能营造出来的。 顾小年走的不快,深秋的白天已经开始变短,等他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了。 一道窈窕的身影,正端着木盆往家门里走。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走来的顾小年,看了过来,脸上浮现笑意。 一袭杏色长裙,眉眼如画,面容姣好,即便是渐沉的天色里,隔得稍远也能看清对方玲珑曼妙的身姿。 柳施施,医术世家出身,后来适逢家中突变,因其亡父与顾小年的父亲顾山海曾是多年好友,遂前来投奔,而且她与顾小年的兄长顾昀还有儿时定下的婚约,也就是娃娃亲。 这也是之前方显提醒的,说她是顾小年嫂子的原因。 但实际上,柳施施投来不过刚刚数月,而顾昀却早就求学在外,忙于科考,两人甚至还没有见过面,都没有顾小年来的熟悉。 而对于将柳施施安排在自家住下,也是顾小年的前身照应的。 “柳姑娘。”顾小年快走几步过去,看到她手里的木盆,问道:“又去取纱布了?” “嗯。”柳施施浅浅应了声,落于顾小年身后半步进了家门。 而顾小年在进门时却向大门外的墙下瞥了眼,那里果然倚坐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当然不是野狗之类的,而是一个跛掉的老乞丐。 见对方还在,顾小年便收回目光,抬脚进门。 这老乞丐在前身的记忆力,大概是能记事的时候就出现在了自家门前,除却雨雪狂风外,对方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便在顾家的院墙下窝着,好像是把这儿当成家了一样。 只不过对方年岁不小,又跛了脚,一直以来也没有恶意,他们自然也没有撵人,双方就这么相处了近二十年。 现在,顾小年每次回家,都会下意识看过一眼,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唯恐哪天对方没了生息。 但要是说将对方接进家里供养起来,先不说对方愿不愿意,起码顾小年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人,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一个陌生人,就算是相熟之人,彼此也会有所防备。 第六章 秋夜来客 天井里铺就青色石板,两边自有花树种植,而院落门前也有通行走廊。承蒙那个常年不着面的老爹顾山海的照顾,顾小年的日子过的尚且滋润。 而顾家虽然不至于像那些大家族或员外地主般奢华堂皇,但也不算是小门小户,起码能称得上是座宅院。 “饿了吧,我先去做饭。”柳施施将木盆放在角落,随后便向厨房走去。 顾小年看着她的背影,目露思索。 这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但就因为对方太漂亮了,所以才显得对方的投奔有些不自然。 前身收留对方的时候自然没有多想,但顾小年却在穿越来时未防露出破绽,让周围人发现自己的不妥,是以没少回顾过脑海中的记忆。 柳施施在投奔来的时候衣衫光洁,脸色更是明丽动人,半点也无自家出事后的惊惶和忧色,反而平静淡然。 这可以归于对方心境强大,可柳家在昌平郡,虽然同处太渊州,但离青河郡也足有千里之遥,而这一路可并不都是太平路段。 太渊州多绿林豪强,而在昌平郡与青河郡之间的陆路途径上,最出名的一伙匪类便在那座平寇山,他们自诩好汉,干的却是打家劫舍拦路抢劫的勾当。 虽然走官道会避开,可那绕路更远,柳施施也不可能半点疲色也无。 至于水路也是,横贯大周国境,流经太?州、太予州以及太渊州的惊澜江,便在这两郡之间流经如海。这里的江湖势力,便是天下漕帮中的下属巨鲸帮。 所以说,单凭柳施施一个弱女子,还是个漂亮的弱女子,不远千里来投亲,不容易。 顾小年倒不是觉得对方应该受伤或是经受些什么,只是单纯觉得,从记忆之中两人的初见来看,对方过于干净了些。 神情举止,就好像是在附近休养了很久,然后像是老友登门一样从容沉静。 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顾小年在房里将灯盏点上,烛光摇曳,他摇了摇头,自己想这么多干嘛,一家三个男人,两个在外没有消息,只剩自己一个在家,哪有什么值得旁人觊觎的。 至于说是钱财什么的,顾山海都是经由驿站辗转到方显手里,然后对方在每月发放例钱俸禄的时候顺便交给自己。而前身喜欢赏画,那一屋子画早就将钱财花费的差不多了,等顾小年来了,又开始买街头上的那些‘武功秘籍’,所以存钱自是不多。 而除了这些,也就这个老宅子有点搞头了。 可实际上,房契连顾小年都找不到,别人还能找着? …… 掌灯之后,顾小年将一身捕快服换下,简单一番擦洗之后,乌黑长发扎成马尾,然后换上了一身素色长袍,这是他穿越后居家的打扮。 他打开房门,站在屋前的回廊里,负手看去。 外面起了微风,天井外的花草摇晃飘来淡淡清味,庭前老槐枝叶沙沙作响。 顾小年一声低叹。 一个人的生活,上班下班,工作玩耍,有点不同的是洗漱后原先是坐在电脑前发呆,现在是站在走廊里看树。 深秋的风有些凉,他穿的单薄,但因为思绪发散的原因,尚感不到秋寒。 下午发生的事情一直在心里转悠,不说秦钟那种对自己的不屑,但是方显关于武学境界的一番话,就足以让顾小年心神激荡。 两个世界除却历史的不同,最大的区别便在于这‘武’之一道。 在这里,仗剑江湖不是书中闲谈,快意恩仇更是身边之事。 但遗憾的是,他好像参与不进去,哪怕他现在的身份是捕快,可也只是个有上司罩着的混吃等死的捕快而已。 “还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顾小年嘴角抿起,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眸光闪动,眼神倔强。 …… “小年,吃饭了。” 客厅那边传来柳施施温婉的唤声,顾小年转身时,对方也刚好从客厅里走出来。 回廊上,两人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仍存不甘和无奈,一个眸子温柔而恬静,不过眨眼时,两人都是和颜以对。 两菜一汤,都是很常见的菜式,就座后,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吃着,只有偶尔碗筷交错时的轻响。 柳施施的医术很高,小到一般的跌打损伤,大到一些疑难杂症都可以自己配药,她所在的回春医馆属于朝廷产业,在各个郡城里都有置业,专为‘自己人’看伤治病,诊金更是比平常医馆低一半。 当然,回春医馆也会为寻常百姓瞧病拿药,价钱与其他医馆药店一般无二,至于江湖人就不包括其中了。 但是,柳施施在杏林一道造诣不低,但在厨艺上却并无长进。 起码,顾小年吃她做的饭菜已经大半年了,同样菜式的话,味道几乎一样。说不上好吃,但也绝不难吃,起码比自己做的要好太多了。 家里有个女人照顾和一个人生活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他倒是亲身体会了。 饭后,柳施施收拾碗筷,然后便到空出来作为药房的那间屋子里自顾钻研药理,而顾小年则是出门散步,这已经是种习惯了,对于两人来说。 但今天,在顾小年还未走出天井的时候,门外街上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就是往这边来的。 这里处于西坊市的边缘,邻里街坊在饭后有的会去夜市看看,但更多的则是直接睡觉,毕竟他们也没什么饭后的娱乐项目。 所以在这个有些寂静的夜里,飞奔的马蹄声格外突兀。 还不等顾小年多想,大门外便是一阵‘唏律律’的马嘶声。 他皱了皱眉,门口果然传来砸门声。 …… 赵熙年从马上一跃而下,锐利的眼神首先看向一旁墙下卧着的那道黑影。 少有灯光的此间,毫不能影响他看清对方只是一个老乞丐,且还不是丐帮中人,没有内力,也代表着没有危险。 眼中稍有放松,扣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也松懈下来。 他直接抬脚上前,手扣门环,砸的大门砰砰作响,因为以他的五感,不难感知到在门后七八米处有一道气息存在。 呼吸并无节奏,走过来的脚步有些闲散无力,只从这两点他便断定对方并不通武艺,甚至体质还比普通人要虚弱。 当即,赵熙年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之上,一手虚握背在身后。 大门打开,眼底带着戒备的顾小年便看到了门外的来人。 第七章 赵熙年 来人面容已近中年,薄唇鹰鼻,最慑人的是那一双眸子凌厉如刀,看你时剐地脸颊好似都有些刺痛。 他头戴黑色纱帽,帽箍正中镶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翠绿宝石,身罩一件黑绸披风,里面是墨色的绣纹劲装,腰间是紧束扎带,脚蹬一双漆黑官靴。 秋意漫卷,对方仿佛裹挟一阵肃杀而来。 只不过是一眼看去,顾小年便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比他曾在外围参与过衙门里围杀的那个江洋大盗还要危险太多。 “应该是杀过人的吧。” 顾小年心里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请问找谁?” 赵熙年同样在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目光虽带审视,却只是刹那之间,在顾小年微微皱眉时,他便开口,“这是顾山海家?” “对。” 虽然对对方直呼自己现在老爹的名字有些不喜,但顾小年现在还犯不上跟对方起冲突,关键是要先搞清楚对方的来意。 是以,他站在门内,并无让对方进门的意思。 “这便好。”赵熙年看了顾小年扶在门上的手一眼,薄唇微张,看似是露出个笑容,“我觉得进去说比较好。” 他手掌在刀柄上微微一动,淡淡的金铁之声从腰间传来。 顾小年这才注意到对方腰间的那把刀,实在是之前光顾着看人了,竟然没注意还有一把刀在! “进来吧。”他侧开身子,事实上心里也是无奈,没办法,这一看就是个狠人,若是对方有意行凶的话,进不进家门都是一样的结果。 赵熙年牵马进去,顾小年将大门关上。 门外墙下,那道黑影似乎动了动。 “锦衣卫?” …… “你爹顾山海,死了。” 刚走进客厅,赵熙年便回身说道。 声音冷淡,却给人一种信服,如同他说的便是事实,他的话就是证据一般。 顾小年一愣,那个素未蒙面的老爹,死了? 他本是没有见过对方,就像是前世突然有人跟你说,你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去世了,你可能会心生戚戚,却不至于悲伤一样,现在的顾小年应该最多就是心神一愣罢了,毕竟每个人在听到有人去世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怔住的。 可现在,顾小年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绞痛。 他的记忆跟这具身体融入到了一起,来自身体上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他的内心。 悲伤是会传递的,哪怕是从记忆里。 他就是顾小年。 脚步有些踉跄地扶住一旁的椅子坐下,顾小年闭上眼睛,不断呼气吸气,他的手有不自觉的颤抖,脸色愈加苍白。 顾山海不是在他身边或是眼前去世的,所以当通过别人的消息来传递时,那种猝不及防,足以击溃亲子的心神。 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仍像是溺水一般无法呼吸。 因为那是世上至亲之人。 “怎么,怎么会?”顾小年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发木,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地僵硬,说话的语调更是很奇怪,就好像大脑被抽空了一样。 眩晕,恍惚。 赵熙年一直在观察他,在此时,眼中的锐利终于消失,转而是一片平静。 “他是锦衣卫的缉事密探,干活儿时身份暴露,被杀了。”赵熙年在椅子上坐下,淡淡说道。 顾小年眼眶发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泪光闪烁,“锦衣卫?” 他看到了眼前的中年人在坐下后露出披风下的劲装,起先开门时只看到有隐约绣纹,现在在灯光下,墨色如同深夜,绣纹精美,那分明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而对方那把此时被披风挡住,只有暗沉雕花刀柄露出的配刀,想来便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了。 这两样‘制式装备’,可不是一般的锦衣校尉能拥有的,最起码,也要是小旗官这个级别的存在。 “你父顾山海是北镇抚司的精英,我便在他手下当差。”赵熙年指节粗壮的手指点着桌子,发出笃笃的响声,“此来,一是为了将他留给你的东西送来,二是带你回镇抚司。” “去镇抚司?”顾小年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了什么。 “看来你想到了。”赵熙年说道:“锦衣卫世袭罔替,你此次去北镇抚司便是要接他的职。” “可这,实在是太仓促了些吧。”顾小年犹豫道:“再说,我也不通武功,年岁尚轻,去了怕会给各位大人添乱。” 说实话,顾小年是真的不想去吗?那肯定不是。人往高处走,锦衣卫机构只在神都也就是大周皇城,以及前朝王都现在的玉京存在。 前者拥有南、北两大镇抚司,是核心机构,而玉京则是拥有一个锦衣卫卫所,无论去哪里,起点肯定都比一个相比而言的小小郡城来的高。 但同样的,顾虑肯定是有。 先不说前世从影视里看过的关于锦衣卫内部的勾心斗角,单单是这两处京都之地,就不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外乡人能在那吃得开的。 更何况顾小年还不通武道,半点修为也无,与体弱书生无异。 但起码,书生还可以有功名,虽然这个世界武道昌盛,但就像前世那般,治理天下的总是读书人一样,武夫即便可以做到百人敌、千人敌,那也永远比不上一个胸怀大略的人来的珍贵。 军师上将,决胜千里,挥手间樯橹灰飞烟灭,岂是寻常的万人敌? 显然,顾小年两者都够不上,他就是个体弱的普通人。 “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赵熙年冲其咧嘴一笑,有些森然,“起码,有自知之明,这点好,可以活得久。” “是么。”顾小年心中嫌恶,但脸上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自然和僵硬,反而更像少年人应有的反应。 赵熙年并没有看破,即便他是冷酷残忍的锦衣卫,一双招子在顾小年这里却是失利了。 “虽然有志不在年高,但你的实力确实太弱。你兄顾昀已是解元,而且还入了朝中某位大人的眼里,这种人是不可能成为锦衣卫的,就算他愿意,千户大人也不会要。” 赵熙年看着坐在眼前的年轻人,淡淡道:“锦衣卫需要的是武功高强的听话鹰犬,而不是自诩满腹经纶的腐儒。所以,现在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顾小年咬了咬唇角,道:“大人直说吧,想必您也不会让小子去镇抚司丢了锦衣卫的颜面吧。” “很简单,只要你死了,你父的位子就不需要你接替了。”赵熙年脸上涌上几分冷意。 第八章 秘匣 顾小年瞳孔微缩,放在腿侧的左手下意识握紧,但转而便是一松,如果对方真想要杀死自己的话,在门口或者说随手一镖扎死自己就行了,根本不用进门与自己说这么多。 因此,顾小年只是咽了咽唾沫,表现出一种压抑的惊恐。 “说笑的,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这么做。” 赵熙年忽地开口,然后看着顾小年苍白的面孔和额头上的细汗,心中冷笑,觉得自己将对方吓得差不多了。 “办法是有,但需要你配合。”赵熙年说道。 “大人请说。”顾小年语带希冀地问道。 赵熙年薄唇带笑,眼神半眯起却像鹰一样盯着他,“两个办法,第一是找人顶替,第二是你伤残,以此将名额让出。” “不过第一种操作起来有些难度,南镇抚司专司自己人的法纪军纪,自然有你的画像和一切资料。我中意的就是第二种方法,所说的需要你配合,就是让你断个手或是脚,让本地的回春医馆的馆主开具证明,这样本大人拿着证明回去交差,上头自然不会让一个残缺了手脚的人担任锦衣卫。” 顾小年脸色有些难看地一笑,“断手断脚,会不会太狠了。” “不断手断脚的话,除非是你真死了。”赵熙年瞥他一眼,淡淡开口,“再说,江湖上灵丹妙药无数,续肢也不是难事。” 顾小年指头捏着腿边绸袍,心中着实有些慌乱,这孙子是想让自己当个废人啊。 “那,如果伪装成断手断脚的样子呢。”顾小年脸色认真,“反正只要有回春医馆馆主的证明就行是吧?” 赵熙年闻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顾小年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负责赵兴一案的是六扇门中的哪个?”赵熙年突然问道。 “是陈捕头。”顾小年记得那位死去的将要上任的青河郡郡守叫赵兴,反应过来后便回道。 “姓陈。”赵熙年低语一声,没再问,但顾小年还是能看出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刚才闪过一丝放松。 “行了,话就到这儿。” 他起身,竟无一丝响动。 “这是顾山海给你留下的东西。” 赵熙年的左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右手却看似在后腰一摸,随后一个小臂长短的方形木盒便被丢在了桌上。 顾小年见此有些疑惑,之前看赵熙年虽然罩着披风,可对方的后腰上并不鼓胀,其他地方也不像是能放置这个木盒的样子。 可现在却从身上拿出来了,他摇摇头,压下心中所想,而此时的赵熙年就要推门离开。 顾小年起身问道:“大人这便要走?”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留我吃宵夜?”赵熙年侧过脸来,被立领半掩在外的眸子仿佛饿狼一般渗人。 “没有,只是觉得如此麻烦大人,有些过意不去。” 顾小年搓了搓手,模样有种被吓到的惊慌和不好意思。 “我还会在青河郡留几日。”赵熙年推开门,说道:“尽快将证明放在回春医馆,我会去拿。” “我送送您。” “不用。” 赵熙年刚走出房门,将要走出回廊的脚步一顿,蓦地向左转首,手按绣春刀,一双眸子在黑夜之中寒光尽闪。 身后的顾小年眉角一跳,果然,一道身影身形款款地从回廊的阴影中走出。 “是来客人了吗?” 柳施施手里端着茶盘,沏好的一壶茶,从茶壶嘴里缓缓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个茶杯,显然这是给顾小年准备的。 “你是何人?”赵熙年眼神逐渐锐利,冷声开口。 “她是我大哥还未过门的妻子。”顾小年连忙道:“指腹为婚的,想必南...他们应该知道。” 赵熙年看了眼梨涡带笑的柳施施,即便已是深夜,对方的精致容颜在他的眼里依然清晰可见。 他轻轻颔首,随后直接大步离开。 身后,顾小年心中松了口气,然后将对方送至大门外,看对方纵马离去。 …… 房间里。 “呼,” 柳施施松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前,“刚刚那个人的眼神好可怕,他是小年认识的人吗?” 她不经意地动作魅惑非常,胸前饱满轻颤,让顾小年眼神略显慌乱。他心中暗道自己可不能失礼,眼神看向别处,嘴里略有敷衍之意:“算是吧。” 他倒不想让柳施施知道太多,包括顾山海已经去世的消息。 柳施施轻轻笑了笑,指了指放在桌上泡好的新茶,“夜凉了,看你这边灯还亮着,以为你忙衙门的事情,就顺手沏了壶茶给你送来。” “多谢柳姑娘。”顾小年上身微弯,感激开口。 柳施施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不过只是轻轻点头,“没打扰到你就好,那我先去睡了。” 说罢,便直接走了出去。 顾小年站在回廊上,看着对方走过拐角,脸上的微笑才淡下去。 他急忙回屋关门,然后快步走到桌前,那里除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外,还有一个方形的木盒。 对于这个他倒是有心隐瞒,但想来柳施施已经发现了,再说当时他也没有机会将其藏起来。 木盒看不出材质,通体暗红,上面有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横纵线交错,除此之外就连如何开启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晃动时里面会有有实物存在的轻微响声,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一件实木的雕刻。 “这个应该就是秘匣了吧。” 顾小年眼神闪了闪,记忆里很快便浮现出了关于此物的描述。 秘匣,多为木制,利用墨家的机关之术制造的存放物品的盒子,想要打开除非有特定的开启之法,若是以暴力拆解,那就会引动里面的机关,将存放之物连同秘匣一起自毁掉。 这是许多达官显贵存放贵重品的必需品,当然,这秘匣肯定是有大有小,比前世的保险箱还要靠谱,此时顾小年手中的这个自然就是小规格的了。 他仔细抚摸着手里的盒子,眼里难掩伤感,即便自身与顾山海素未蒙面,可记忆里还有对方的样子,哪怕已经有些模糊了。 顾小年的注意力很快回来,看着手里的秘匣,眉头轻轻皱起,既然是顾山海给自己的东西,还没有交付给自己打开的秘钥,那想来是确信自己可以打开才是。 或者说,打开的方法就在自己手上。 当然,前提是顾山海让赵熙年交给自己的就只有一个秘匣而无配套秘钥。 脑海里浮现出赵熙年阴翳的模样,顾小年对于对方的警惕丝毫不减,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人,那种给人的狠厉感觉,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 他两手端着秘匣,在房间里不断走动,其实是在‘翻阅’着以往的记忆,寻求打开秘匣的钥匙。 第九章 遗物 顾小年在房中缓缓踱步,端着木盒的手却在无意识地抚摸着。 然后,突然一声脆响吓了他一大跳。 顾小年连忙低头,先是一怔,随后脸色便难看起来。 无他,手中的秘匣竟然自己打开了。盒子还在自己手上,但另一面却已然掉在了地上,包括里面的东西。 顾小年脸色沉着翻了翻手中木盒,虽然是有小臂长短的方形盒子,但其实内部空间却只有一半大小,其余的由木板挡着,不难猜想是一些机关构件。 此时,可以清楚看到的是,里面的隔绝木板有的带着裂痕,有的只剩下薄薄的木片。很明显,这不是自己刚才的‘抚摸’无意中撞破了开启的机关,而是在之前这秘匣就已经被破坏了。 只不过,又被重新粘合了起来,虽然已经毁了,外貌却看不出来,且不需要秘钥再来开启。 顾小年用力捏紧了手里的秘匣,不难猜测,能办到这一点的就只有赵熙年了。 想必是对方得到了顾山海嘱托,但见将要交付之物却在秘匣之中,心里便起了贪念,随后擅自将其打开一窥究竟。 至于对方是如何办到的,这也不难想到,锦衣卫背靠朝廷,人力物力肯定不缺,更何况墨家中人现在多任职朝廷的造作监,赵熙年想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秘匣自然不算难事。 而对于赵熙年为什么还会将之送来,这一点顾小年就不知为何了。明明可以直接毁掉装作没有这件东西的,但偏偏还给送来了。这一点,顾小年目前只能归于对方或许还有点良心,或许是与顾山海有关吧。 不管心里多么愤怒,顾小年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他将落在地上的几件东西捡起,放到了桌上。 然后,重新推开门,目光逡巡,朝院中的黑暗里四下看了看。回房之后,刻意往屋顶上瞧了瞧,这才坐回桌前。 一封书信,一本薄册子,还有一封如同电视上见过的那种奏折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个明显折叠得更厚。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再无它物。 顾小年先拿起书信,果不其然,明显是被打开过的样子,折皱不同。 “吾儿亲启,见字如面” 书信不长,不过数句,字体遒劲,宛如铁枪横扫,带着几分睥睨之意。顾小年眉头舒缓,一字一行看过,不觉眼眶湿润,喉间发堵。 记忆之中,顾山海对他自小便少勉励之语,可在这封信里,虽然没有明言,但透出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不入朝堂,更不涉江湖。 这封信是同时写给他和顾昀的,下半段的几句,却与规劝顾小年做一个平凡人不同,而是期望顾昀弃文从武,继承他锦衣卫的差事。 比如一旁的那本薄册子,便是顾山海给顾昀的,只有锦衣卫百户以上才有资格修习全篇的核心刀法,《休命刀》。 顾小年放下书信,拿起一旁的刀法秘籍,这可是他接触的第一本真正的武学,让他心情难掩激动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忐忑。 他想练,不怕练不成,就怕自己不能练。 《休命刀》,不只是简单的刀招路数和挥刀时的内力运行,还有配套的内功心法,也就是说,顾小年手里的这本薄册子,便是一部完整的武学秘籍。 放到外面,足以让大半江湖人抢破头,因为往往完整的武学运用起来会更加流畅,相属的内力和武功招式更为连贯。 就像是一辆车子,用原厂的发动机开起来肯定比后换的发动机开起来舒服。 当然,那些专门用于改装的配件就相当于是武学中那些强大的武技一样,单纯的威力上面,已经完全超过了内力运行时的圆润了。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道一途便是争强好胜,能打赢别人的就是好武功。 而如《休命刀》所言,此刀法完全是为杀人而生,融合了战场之上的杀人手段以及江湖中那些狠辣刁钻的杀人技巧,没有固定套路,刀招运用由心,只求杀敌。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通过其内功心法不断研习练刀而形成的一种狠厉煞气。内收为力,外放为气,能将真气转变成煞气伤敌,这本就是一种极高深的手段。 它只为攻伐杀人,完全不在于防御,这也正符合他们锦衣卫的身份,真正的朝廷爪牙,监视天下之余,还需要让人胆魄的杀人手段。 这是用来杀人的刀法,但顾小年学不了,起码目前是这样。 一声轻叹,体质的先天虚弱,让他无法掌控这种拼命的刀法,杀人伤己,既名为‘休命’,那就代表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且不说顾小年能否凭借其中的内功心法修出内力,单是体质的缺陷就足以让他死在敌人前面了。 要说此时他心里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明明有宝山在前,却不得搬运之法,一本上乘武学在手却不能修炼,真是磨人而又无奈。 顾小年将手里的册子放下,揉了揉眉心,闭眼之时将失望压下。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既然没办法改变,他这点豁达还是有的,不然钻了牛角尖,这辈子岂不是要被自己累死? …… 顾小年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件东西上。 好像是被埋藏了很多年的奏折一样,朴实无华却干净,材质像纸而硬,封皮很明显的是两片竹片,包裹在外的不知名皮质已经破损了。 他伸手拿过,将之轻轻翻开,目光便是一凝。 空白一片,灰扑扑的像是沾满了灰尘一般。 顾小年眉头皱起,不断翻动,正反统共十二面,双面全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难不成是无字天书?”顾小年无语笑笑,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他心里当然不会真这么想,如果真是没用的东西的话,顾山海不会将之与家书和《休命刀》一起放在秘匣之中,所以说,哪怕这‘奏折’看起来无用,但也一定包含了什么秘密。 视线微动,落到一旁的茶杯上,顾小年眼神一亮。 他将茶杯倒满,想了想,先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小心涂抹将无字折子其中的一面纸沾湿,然后睁大眼睛看着。 前世的影视里不乏需要沾水才能显字的书信文章,顾小年心想这东西既然无字,说不定也有如此之妙。 但这纸都干了,上面除了出现了些许见水后的微皱外,一点变化也没有。 顾小年心下暗恼,无论前世今生,他都讨厌动脑子,因为那样很累。可现在面对这本无字折书,就像是在玩解密游戏一样,同样令人气馁。 第十章 滴血 一见‘水攻’无效,顾小年的目光便落到了一旁的灯盏上。 将绘着图案的灯罩拿开,然后将手里的折书拉开几页,小心地在烛光上面左右晃动。 一灯如豆,烛火摇曳,顾小年眼眸明亮,脸上带着几分希冀,双颊被映地微微泛红。 “我去!” 顾小年连忙把折书抬高拿下来,刚才稍稍出神,竟然被火烧黑了一角,得亏这纸的材质特殊,不然就直接烧毁了。 火灼过后,折书除了比原先更烫了之外,再无其他变化。 顾小年脸色微凝,难不成要泡在油里? 他犹豫了,自己不得其法,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毁掉,以致于让顾小年怀疑顾山海得到这东西后究竟研究出来了没有,是不是这东西本来就是本无字的普通折书。 想到这,顾小年思绪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看了眼放在一旁的秘匣,看似不在意地转了转脖子,目光却是飞快地在头顶扫过一圈,随后眼帘微低,余光扫向门外和窗棂方向。 现在当然没有玻璃和窗帘,所以窗子和门上都是用窗纸糊的,这种东西在影视里不难看到一些采花大盗会将窗纸捅破小洞,然后向里吹迷烟。但这窗纸同样的,虽然可以阻隔视线,但若是有光的话,同样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子。 在顾小年的刻意之下,眼角余光分明看到了左侧窗外廊柱旁露出的一点虚影。对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尽在掌握的顾小年自然能判断出,那不是草木的折影。 他心中冷笑,赵熙年果然不死心。 对方之所以会将顾山海的遗物送回来,恐怕为的便是这空白折书的秘密了。对方虽然打开了秘匣,却不解其中奥秘,想着既然是顾山海打算交给他两个儿子的,那么顾小年和顾昀说不得就知道破解的方法。 顾昀即将参加殿试,又在神都,这类文人已经受到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的青睐,说不得已经有了牵扯。 所以,赵熙年才将秘匣送到了顾小年的手上,然后去而复返,暗自躲在窗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小年想的没错,此时藏于廊柱之后的正是赵熙年。 作为后天三重的二流高手,他无需像普通人那般趴窗户,只需在窗棂旁捅破一个小洞,即便是站在数米之外,透过小孔依然可以看清房中顾小年的一举一动。 内力气游周身,耳聪目明,五识早已超于常人,哪怕不通查探感知秘法,只是监视一个普通人也绰绰有余。 这是赵熙年的自信,但他却低估了顾小年的聪颖,因此才会被看破行藏,廊柱外的一角虚影便将其暴露。 他身躯微躬,透过窗棂小洞看着此时低头俯首一动不动的顾小年,眼中带了几分疑惑。 “难不成他解开了?”赵熙年眼中杀机一闪,若真是如此的话,那这小子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对于顾山海留下的值钱东西,卫所里的兄弟们自然是都瓜分了,他身份特殊,手里的好东西当然不少。 可最让赵熙年心心念念的,却是这本无字折书,能被顾山海贴身藏着,日夜琢磨,必然不是凡物,说不得便是一部武功绝学。 现在这本折书被他赵熙年得到,肯定是要解开其中秘密的,所以他才会将其交给顾山海的儿子。 可当看到顾小年之前的一番动作,却让赵熙年心中失望不已,无他,无论是水沾还是火灼,他此前都已经试过了,甚至还让一位精通在书画上作手脚的行家看过,结果自然不喜。 但现在,看顾小年愣神的样子,莫不是已经解开了? 赵熙年右手轻轻扶刀,若真是那样的话,今夜他就打算让这小子去跟顾山海团聚了。 …… 房中,顾小年自然是看不到赵熙年的动作,也觉察不到来自对方的杀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这种玄而又玄的‘气’和‘势’还感知不到。 短暂的愣神之后,顾小年长叹一声,故意将折书上下左右都翻看了一遍,为的便是让外面的赵熙年知道,这上面仍是空白的,自己还没有让上面的字显露出来。 然后,他起身在房中踱步,混不在意地将折书像是彩带一样拿在手里轻甩着,嘴里却像是对自己喃喃低语。 “这破折子是本就无字,还是说父亲曾在家里留了东西能让上面的字显露出来。” 他停步,右手握拳,在左手心轻轻砸了下,“如果不是有特殊意义的纪念物的话,那说不定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从明天起,便开始打扫宅子。” 说罢,他便将手里折书一合,随手放到了桌上。 然后吹灯上床,直接拉上了被子,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半睁半阖地盯向窗外。 外面月光笼罩,可以看到廊柱旁隐约露出的虚影一直未动,就像是被月光映出的枝叶浅影一样。而就在顾小年以为是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影子微晃,如同一个人快速闪了下一般,轻微风响,就此消失不见。 棉被下的顾小年心中暗松口气,他没有动,呼吸均匀,双眼半眯,静静卧着。 一直到能听到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了,他这才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弯身下床,蹲着慢慢挪到桌前,凭借记忆摸索到了那本折书。 房间里黑漆漆的,外面的一点月光根本照不透亮,顾小年又摸索了一根蜡烛。 没有上床,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柄匕首,再将帷幔拉上,然后直接钻进了床底下。 得亏顾小年的床很高,趴在床底下倒不显得逼仄。 他将蜡烛用火折子点了,然后看着手里的匕首和折书,咽了咽唾沫,心中略有犹豫。 如果目前能用的常规办法都用过了,那想必之前的方法赵熙年不可能想不到,但顾小年觉得,有一个方法对方一定没有试过。 那就是滴血。 在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滴血认主这么一说吧? 作为从那个世界过来的人,这可是最强大的鉴定手段啊。 但同样的,这里所谓的滴血认主肯定不是一滴血就够了,他要做的,可是用血把这本折书涂满。 只不过,第一步肯定是先要试验看看抹上一点血有没有效果。 顾小年心中一发狠,匕首直接出鞘,在左手大拇指上轻轻一划,一道血口出现,殷红的鲜血便溢了出来。 他咬着唇,脸色决然,忍着刺痛,将拇指在第一页空白处便是一抹。 血痕一下拉长,尤其是用力按下的地方,鲜血如一朵盛开的梅花般灿烂。 第十一章 登仙剑章 微弱的烛光下,顾小年的目光死死盯着平放在地板上的无字折书,目光如炬,恍如实质。 就在顾小年的心越来越沉下去的时候,眼前的折书终于有了变化。 殷红的血液渐渐消失,如同被吸收了一般,顾小年原本失望的眼神缓缓睁大,嘴角慢慢咧开。 没有再犹豫,当看到那朵血色梅花下隐约而成的荧荧小字时,他便再次将匕首握在了手里。 不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顾小年直接用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划,剧痛传来,让他下意识抽了口冷气,然后便是几声低咳。 “千万别告诉我是一些没用的烂文章啊。”顾小年右手按着左手,在折书的空白页上仔细涂抹着。 他发了狠,左手上鲜血模糊,但出血还远远不够,匕首划过,掌心上又是数道血口。 在折书上涂抹时血肉翻卷,被纸拉的生疼。 顾小年紧咬牙关,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 他看着折书好似吸血鬼一般将殷红的血液吸收掉,换来的是原本无字的纸页上浮现一个个蝇头小楷。他从未有一刻这么喜欢这些文字,在微弱的烛光下,这些小字就像是跃动的精灵般可爱。 顾小年粗喘了几口气,左手已经麻木到抬不起来了,但他丝毫不敢松懈。 他不敢保证这些小字是就此永远出现在折书上,还是一会儿就消失掉需要重新浸血。 或者只是一次性的,过后就直接没有了。 毕竟,这种手段放在后世的话,明显就是属于化学的范畴,不知名的元素在一起碰撞,组成彼此的原子分子产生了化学反应,才会让文字显现。 但同样的,一般这种化学反应都是短暂或一次性的,元素耗尽,不可能再用第二次。 顾小年来不及多想,他咬了咬舌尖,努力让自己精神起来,随后将蜡烛移近,一脸认真地看向平铺开来的折书。 “登仙剑章?” 只开头四个字,便让顾小年心中涌上一团火热。 不是说对这个名字熟悉,或是这四个字很有哔格,只是单纯的,对于‘登仙’二字不明觉厉。 自古求仙者甚繁,下至黎民百姓,上至九五之尊,谁能免俗? 这是一个传说,更是神话,前世纵观古今,对于‘仙’之一字的追寻从未断绝。 而现在,难不成这就是超脱了江湖上的武功之外的,成仙道法? 顾小年压下心中激荡,睁大了眼睛。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不是苏东坡的词么,顾小年眉头微皱,接着看去时,却是明白了。 虽名为‘剑章’,却不是关于剑术剑招的法门,而是对于‘气’的教授。 天地武者,初始便要打熬身体,穷文富武,锤炼身体时免不了辅以灵丹妙药,只是伤筋动骨便要花费许多。而稍有家世的,淬体之时更会求购桩法,打下根基更进一步。 再之后才是习练武学,内力滋生,在强大的肉身孕养贮存,由此开启武道一途。 因而练武对于体质的要求很高,一般的普通人不经打熬是没办法承受住内力的侵蚀的,用后世的理念来讲,就是这种玄奥的能量需要一个同样充满韧性的载体,质量增强了,载体强度不够,那物质就会崩解掉。 这是一种平衡。 而顾小年手中的‘登仙剑章’则与常规的炼体不同,它不需要人有强大的肉身,也不需要内力贮存,他孕养的,是‘气’。 气无形无相,遍布天地之间,‘登仙剑章’所教授的,便是感应天地之气,观想之时,等体内诞生出第一缕属于自己的‘气’时,便是正式入门了。 先天境界者可外放真气,形成剑气九寸,无坚不摧。这与‘登仙剑章’并不冲突,因为关于武道的境界都是相通的。只不过一个需要强大的肉身,一个则是可以规避肉身的不足,依靠丹田气海来养‘气’,就如同孕一口飞剑变化伤敌一样。 顾小年通篇看完,复又看过几遍后便将其记下了,他闭了闭眼,心里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高兴的是,这部‘登仙剑章’自己可以修行,而且自己天生体弱,这就好像是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失望的是,这终究不是什么成仙秘法,而是武道绝学。 它没有具体的杀人招数,因为这是一部高深诡秘的内功心法,属于另辟蹊径的法门。 而且,很适合那种于武道一途废掉的人来习练。 因为他们有以往修行武道的经验,而身体被废,内力全无,甚至比普通人更加虚弱,更是修行此功法的‘好苗子’。 顾小年自嘲一笑,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能修行,对于自己来说,本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就算只是市井里的寻常把式,只要自己能用,那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他很快便将情绪压下,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平静。 没有最强的武功,只有最强的习武之人,更何况这‘登仙剑章’也不是凡物,能著出这部功法的人必然是一代天骄。 ‘登仙剑章’最后写到,练至大成,吞吐间便可成万千剑气,挥手时便能斩出上万刀芒。 上天入地,天下无矩。 顾小年平复下的心绪被这八个字再次鼓荡起来,只觉心中一股豪情涌上,恨不得立地便是那个境界。 烛光轻晃,折书上的字迹在缓缓淡去。 顾小年急忙将其捧起,趁此重新浏览一遍,等他看完,上面的字迹也就消失掉了。 他眼神闪了闪,试着将手上的血在往上抹了抹,但这次却再无字迹浮现,而且这血就留在了纸上。 顾小年心下庆幸自己谨慎,且记忆力超群,能很快记下。不然眼睁睁看着能让自己变强的希望就此溜走的话,他真会抱憾终生。 …… 小心地从床底下爬出来,等起身时却是一阵眩晕。 顾小年咬牙坚持,把折书放到柜子里后,才就着烛光将伤口清洗干净,然后上了点金疮药,用纱布扎好。 得益于柳施施的缘故,在他的房间里也备了这种应急小药箱,不然今晚肯定会更狼狈。 顾小年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外面传来声声鸡鸣,他这才恍然,折腾了这么久,原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宿了。 再看桌上那支蜡烛,业已快干了。 他无声一笑,哪怕现在精神头很差,左手也隐隐作痛,但他笑的很舒心。 自己终于不再是泯然众人了。 从今天开始。 第十二章 吴求 清晨时分,天刚蒙蒙亮,顾小年用毛巾沾了凉水,直接在脸上搓了搓。 寒凉扑脸,让他打了个机灵,瞬间精神起来。 束身的捕快服,腰侧系上雁翎刀,顾小年将纱帽扶正,直接推门而出。 今日是不适合在家吃早饭的,手上的伤没法解释。虽然上了金疮药,但毕竟只是给普通人用的伤药,做不到立竿见影。 他走过回廊,柳施施的房门还闭着,静静看过一眼后,他便直接走出了院门。 一侧的墙角下仍卧着那个老乞丐,顾小年稍稍凑近几步,见对方呼吸间还有白气出现,便知道对方还活着。 他心下莫名地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朝府衙方向走去。 记得前世听过一个段子,说的便是人生的幸福,站在学生的口吻。那学生最幸福的是什么呢?不是考试考第一名,而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个段子最后说的,便是让学子能在学业课重的时候可以保持平常心,有一个乐观的心态。 而这开心的一天便始于早上,比如说,早上起来后,掀开被子问一下你的上铺或者下铺,孙子,还活着没? 活着,本身就已经很幸福了。 顾小年心神通透,对于生活一直看的很开,但昨夜的赵熙年仍像是一根刺般地扎在心上,如鲠在喉。 对方是有恶意的,这一点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便能看出一二。 首先,赵熙年自诩在顾山海的手下当差,但言谈间并无尊敬之意,与顾小年所说时多直呼其名,根本算不上尊敬,可见他与顾山海关系不好,或者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嫌隙。 再者便是关于秘匣,那是顾山海的交给顾小年的遗物,他一个外人竟然私自拆启,明显是半点道义也不讲。 你可以不帮这个忙,但既然担了这个责任,就别有自己的算计,从这点便能看出赵熙年是个利欲熏心之辈,起码,不是个值得交付的人。 不过,若是先入为主,以他与顾山海两人之间生有嫌隙来看的话,对方此举倒也算正常。 只是既然如此,顾山海为什么还会将秘匣交付给赵熙年? 顾小年踩在长街的青石板上,此时天光蒙蒙,有淡淡的晨霭雾气,但街边的小吃摊已经摆起来了,不乏有大门大户的下人走动采买,也有乘轿之人于街上经过,那些穿着干练的下人默默无声地在这个清晨忙碌着。 顾小年将一切收于眼底,这在他无数个当职的早上已经见多了。 而他在刚刚看到这些下人的时候,也忽然想通了。或许,不是顾山海信任赵熙年才将秘匣交于对方,而是没有办法。 可能是在他临死的那个境地之中,只能将秘匣交付给赵熙年,不然这秘匣就送不到顾小年的手上了,他的身边没人,更无隐藏之地。 顾小年目光幽深,无论如何,赵熙年是知道顾山海死因的,而顾山海也预料到对方肯定会擅自将秘匣打开,却笃定这东西最终一定会落到自己手里。 那么,赵熙年的目的,就是那份无字折书,也就是‘登仙剑章’。 对方不知道折书代表着什么,所以才会交给自己,认为既然是顾山海送来的东西,那自己一定可以解开。 而且,当自己真的解开这无字折书的秘密之后,便是自己死期了。 因为顾小年可不会忘记,赵熙年在说出如何才能不继承顾山海位子的方法时,眼中的杀意犹如实质,那并不只是简单的吓唬或是故作姿态,而是在他的心里,是真的想要杀掉自己。 “真麻烦啊。” 顾小年走上府衙门前的台阶,眼帘低垂,藏住了心中的杀机。 他没有杀过人,但知道此番赵熙年必须死,因为对方若是不死,那死的就是自己。 面临生死时,往往很容易做出选择。 …… 府衙威严肃穆,两尊峥嵘石狮之间,是几层台阶,随后是敞开的朱红大门,门上铜钉森森,两个巨大门环上的狮首不失威仪。 顾小年信步进去,看门的衙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他们自然认识这个走后门儿进来的病秧子,对于对方,除了不屑之外,还有掩不住的嫉妒。 没办法,上头有人就是这么让人不痛快。 顾小年恍若未视,自己现在已经走在了变强的路上,这些只通些拳脚功夫的人换在往日肯定要比自己强出许多,有事的话自己也不好惹他们,但以后就不见得了。 “呦,这不是小顾捕快嘛。” 不远处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让人听了难免厌恶。 顾小年早就看到了对方,只不过脚步却是往班房那边直走,对于此人他连搭理都不想搭理。 “嘿,叫你呢,没听见啊?”来人直接挡在了顾小年的前面。 年岁不过二十五六,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只是脸色有些青白,不是顾小年那种天生的病态,反而像是酒色过后的内虚。但顾小年知道,对方这是常年服食‘逍遥散’后的症状。 个头与顾小年平齐,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除了轻浮之外,偶尔流露丝丝阴狠。 对方穿着一身红蓝格调的衙役服饰,此时吊儿郎当地站在顾小年面前,谈不上有什么风姿,更像是一个无人理会的小丑一般。 “吴求,有事?”顾小年淡淡开口,看着对方丝毫不掩眼中的嫌恶。 看到他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吴求脸带冷笑,“听说今儿个衙门里要来大人物,点人去池烟县查案子,你最好祈求不被选上,不然的话,嘿嘿。” 顾小年闻言,冷冷瞥他一眼,直接绕过走开了。 身后,吴求眼神阴翳,青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狠辣。 …… 顾昀托了方显的门路让自己得以进到府衙当差,而且还是绕过了衙役,直接成了捕快。 因此顾小年挡了一些人的路,算是抢了一个衙役晋升捕快的名额,而那个人便是吴求。 这里先不说成为捕快后的例钱俸禄,单是这个身份,平日里的一些差事就比衙役轻松太多,吴求自然对顾小年记恨在心。 他没办法对方显怎样,却可以暗中给顾小年使绊子。因此府衙的众多捕快里,顾小年的话是最不顶用的。 他们这些衙役彼此都递着话,在查案抓人等公事上他们肯定不会做的出格,因为那样耽误了衙门的差事,方显收拾他们不要太简单。 可在平日里晾着顾小年,那理由就可以归为顾小年同僚关系处理的不好,自己不讨喜了。 这种打压手段,吴求他们这种老衙役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第十三章 见解 说实话,起先顾小年的心里并不十分恨吴求。 因为总的来说是自己抢了对方晋升的机会,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点他也知道,所以吴求对自己怀恨在心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平日里给自己脸色看也就罢了,但刚才透露出的意思却没有这么简单。 素日在府衙之中,在这青河郡城里,有方显罩着自己,即便吴求想要教训自己也没那个胆子,因为一旦自己有事,吴求担上殴打同僚的罪名不说,方显也不会饶了他。 所以,平常吴求最多就是言语讥讽几句,以及勾结其他衙役不给自己方便罢了。 这点顾小年也很无奈,他有心教训吴求一顿,但自己实力不济,这虚弱的身子骨可能被对方一记老拳就能锤趴下。而若是向方显告状的话,在这青河郡城里,自己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而且,那样也会让方显难做。 虽然对方惩治吴求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这会授人以柄,要知道,在这青河郡城里,可是还有两位捕头的。 所以,顾小年一直在忍着,只要吴求做的不过分。 而这也是他迫切想要习练武学踏入武道的原因之一,要么有权,要么有拳,只有拳头大了,才有尊严。 吴求常年吸食‘逍遥散’,早就内外掏空,原先也是开辟丹田气海的三流武者,现在能施展出来的拳脚恐怕早就大不如前了,若不是有那一丝内力吊着,早就让逍遥散搞的人不人鬼不鬼了。 逍遥散,又有‘毒散’之称,与前世的du品一个性质,只不过这里的效力更强就是,毕竟连武者都能弄得神魂颠倒,精神涣散的,明显是劲儿更大。 而这,也是顾小年觉得自己可以很快就能扬眉吐气的原因之一,更多的,当然还是依仗那早已背下的‘登仙剑章’了。 来衙门的一路上他有照着秘籍所述暗自调息过,可效果泛泛,他根本感受不到‘气’的存在。 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突然给出了实质,虽然有了方向,但也不是马上就能入门的。 对于领悟力上面来讲,这点要看资质。 而顾小年也在这一路上将‘登仙剑章’摸熟悉了,并且举一反三地,琢磨明白了武功的原理。 练武的本意是为了生存,既为强身健体,也为保护自身不受危险伤害。 时至今日,武道一途更多的却是用于争斗,乃至厮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靠的便是心中的义与手中的力;解江湖恩怨,靠的便是心中的侠和手中的剑。 如果将人比作一把静默的枪,那内功心法修炼出的内力真气便是杀人的子弹,而武功招式便是瞄准。 有枪和子弹可以杀人,但不一定能杀,可有了瞄准就不一样了。 唯有精准才可以杀人。 而现在的顾小年,有枪,也可以有子弹,缺少的便是安上一个瞄准。 《休命刀》是极好的瞄准,虽然它同样包含了内功心法,是成套的武学,但‘登仙剑章’教授的是练气御气,可以看作是单纯的能量运用,与《休命刀》当然不冲突,两者甚至可以合二为一。 锦衣卫是朝廷的鹰犬,他们比六扇门更加危险,敌人除了江湖人之外,还有官员皇亲。每一个要员都可能会有家族传承的武学,并不比江湖门派来的差。 所以,作为锦衣卫独有的武道绝学,《休命刀》放弃了防御,只为单纯的杀戮,它的刀招包罗万象,或许看起来并不华丽,但全是杀人的招数,见招拆招,不求堂堂正正,只求狠辣而杀人。 顾小年喜欢这部刀法,若是搭配上‘登仙剑章’,真气大成之时,挥手间的万千刀气尽皆是无从躲闪的休命刀芒,那还有谁能挡? 但摆在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他的体质,休命刀对体质的要求很高,没有一个硬朗的身子,出刀没有力道,斩不出连绵刀势,那这‘休命’休的便是自己的命了。 …… 抬脚踏入班房,顾小年现在一旁的文书上写下自己名字,这算是衙门里的一种考勤。 此时的班房里三三两两坐着同样穿着的捕快,他们与顾小年一样,同是方显的手下。 但显然,应该是都得到了消息,平日里这个时间来的应该还要多不少人才是,可现在却只来了他们几个。 顾小年在一旁坐下,左手按住刀柄,闭上沉心,开始揣摩起‘登仙剑章’。 他的天赋不差,以往在街面上买的‘武功秘籍’,看不几遍便能将之记下,以手脚打出架子来时也像模像样,这点都能表明顾小年虽然算不上是武道奇才,但起码也是出类拔群。 毕竟,一个从未接触过武道的人,极难在短时间内便将那些招式套路记下。就像是背诵文言文一样,有的人天生看过一两遍就能背下,有的人一堂课才不过能背下一两段那样,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记忆力也是一种优势。 ‘登仙剑章’除了大篇幅的蝇头小楷的讲解外,自然少不了必要的图画详解,若是只有文字赘述,谁知道丹田在哪,内力的运行路线? 越是高深的武功秘籍,文字越是精炼简洁,字说多了,容易让人头大,心烦意乱之下,就会走火入魔,练成废人。 毕竟,不是谁都认字的,现在不乏江湖好手大字都不识几个,只是看了几幅武道经画便能领悟绝学,靠的便是头脑简单和无与伦比的天资。 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顾小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冥冥的状态,他能隐约感受到体外模糊的亲和力,体内有种东西想要钻出去,与之融合到一起。 小腹处暖融融的,精神很空,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就跟疲劳后洗了个澡然后大睡一觉似的。 身上传来一阵阵的酥麻感,顾小年忽然觉得有些沉,不是身子沉,而是脑袋昏沉,想睡觉。 起先的轻松感消失不见,反而是愈加昏沉,他察觉出不对,想要醒过来,但那种沉重的下坠感越来越强,就像是做恶梦一样,明知是梦,却那么真实,那么让人难以抽离出来。 醒过来!顾小年在心中想着,他想要咬舌尖,却发现自己除了能睡去之外再也不能做其他的事情。 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一浪接一浪,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像一切都没有了。 难不成就这么死了?顾小年的心里突然有了种感觉,如果在这么下去,自己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十四章 查案 如同湖中的一点浮萍,后来变成了寂静飘动的鹅毛。 顾小年觉得自己这一生恐怕真的要就此结束了。 如同溺水的人,渐渐没有了意识。 ‘啪!’ 一声脆响,顾小年只觉后脑勺一痛,然后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呼,呼”他大口喘着粗气,眸子里满是惊魂未定,然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仍是那处班房,只不过此时却站了大半的人,而站在自己身前的,便是一个矮胖中年人,对方那张胖乎乎的脸上,还带了几分担忧之色。 而看到顾小年醒过来,方显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故作不满道:“昨夜没睡好?当职还能打瞌睡。” 顾小年捂了捂后脑勺,知道是对方把自己拍醒的,他只是讪讪笑了笑,也没解释。 然后从怀里抽出手绢,仔细擦着额头的冷汗。 他有后怕,却并不后悔。 “这是做噩梦了?” “厉害,在班房里睡觉。” 顾小年对这些窃窃私语充耳未闻,只是放起手绢后,重新观想起之前所经历的场景。 那种如处深水般的窒息感,很强烈,他莫名觉得,那应该就是‘气’了,或者说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奇异能量。 而顾小年首先要做的,便是开辟丹田气海。 体弱的人,即便悟性惊人,可以领悟那些内功心法,可当要开辟丹田气海时,还是无法承受住内力的反噬。毕竟是在体内孕养一个陌生的东西,体弱之人根本不可能承受住。 但顾小年不同,他的‘登仙剑章’,便是以气来引动气海丹田,用‘气’支撑起这具身体,只要丹田还在,这股气便生生不息。 这需要悟性,更需要机缘。 顾小年即便心里急切,可表现地却越冷静。 只要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他就不吝于等待。 …… “这一次诸位能过来,我很欣慰。” 方显端坐上首,将一身黑红相间的捕头服撑的圆滚滚。 他开口道:“想必各位也知道了此次的案子,事关新任郡守大人,甚至都惊动了神都。这一次不止有六扇门的陈捕头亲往,更有一位锦衣卫的大人来指挥行动。希望各位尽心尽力,案破后本捕自然会为各位请功。” “锦衣卫?” 顾小年一愣,下意识的,他便想到了赵熙年,然后记起了对方看似无意间问过自己关于新任郡守赵兴身死的案子,难不成这次的锦衣卫便是他? 至于班房中的其他捕快则并无惊讶之色,显然他们在来到衙门后便相互打听提早知道了,也就‘人情世故’不在行的顾小年还蒙在鼓里。 “六扇门的陈大人在昨个儿已经前往池烟县了,待会儿咱们就跟那位锦衣卫大人同行。” 方显说着,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此案涉及朝廷要员,凶手如此蔑视律法,胆大包天,个人武力必然强劲。本捕希望去时几人,归来时便能有几人。” “各位准备好便去领自班衙役到府前集结吧。” 方显挥了挥手,堂下数十捕快便鱼贯而出,去集结那些还未巡街的衙役了。 “方叔,这次咱们全员出动?”顾小年问道。 “李老二的人在咱们后边接应。”方显看他一眼,翻了个白眼,“你在衙门待着。” “啊?”顾小年一怔,“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方显随意摆了摆手,“你没看平日里的人有小多半没来么,一听说是出动了锦衣卫的案子,一个个的都成缩头乌龟了。” 顾小年知道方显不让自己去查案是为自己好,毕竟是明目张胆杀死赵兴的人,敢直接格杀这种朝廷官员,那肯定是不怕死的凶徒。 此番前去池烟县的除了方显手下的三十来个捕快和几十个衙役外,还有同为总捕头的李文和的手下捕快作为策应。这就已经近百人了。 “已经知道凶手是什么人了吗?”顾小年问道。 “陈陵大人昨夜飞鸽传书,此案或许跟巨鲸帮有些关系。” 方显一张胖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巨鲸帮背靠天下漕帮,本身又是江湖二流的帮派势力,若真是他们犯下的案子,恐怕此去不好处理。” 顾小年正襟危坐,一脸倾听之色。 方显瞥他一眼,有些无语地开口,“陈陵是先天境界小天位的一流高手,又是六扇门的名捕,一般他确定了的嫌犯便是八九不离十。你想六扇门本就节制江湖,可他都没有直接将嫌犯绳之以法,反而飞鸽求援,那肯定是碰上了棘手问题。多半便是巨鲸帮的高层出面了。” 顾小年点点头,这种既牵扯到朝堂,又关系到江湖的案子,说实话,他很好奇,很想亲眼看一看。 迄今为止,包括前身的记忆中,他所见过的江湖人便只有数月前参与围捕的那个江洋大盗。不过对方也就在青河郡有些名气,实力虽是二流,可被捕时真没有什么亮眼的操作。 先是被一通乱箭逼进了民房里,接着便是点火用烟熏,等对方忍不住向外逃了,直接一张带着铁钩的大网兜头罩住,被铁链最后这么一缠,就直接给安排进大牢里了。 这还是好的,若是碰上心狠手黑的捕快衙役,直接就先给挑断手筋脚筋。 而正因为此,顾小年觉得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还没见过江湖人出手呢。所以说,这一次算是难得的机会,心里的好奇还是有的。 但正如说过的,顾小年别的没有,就是有哔数。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起码是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去查案,即便是跟着众人同去,那他也是不安全的。 就像之前吴求所说的,他让顾小年祈求此次查案不会点到他去,因为这一回的差事可不是在青河郡城里。 查案的时候,死个把人不算什么稀奇的,尤其还是跟巨鲸帮这种江湖帮派打交道,暗地里下的手子自然是少不了。 而吴求,便是想趁着这次的机会,整死顾小年。 他没有掩饰自身的杀意,反而明确地透露给顾小年,就是一种先下手为强的压迫。 这跟市井中的那些不良人手段类似,欺负良善老实人时先吓唬,骇了别人的胆魄,然后往往不用动手便能达到目的。或者,在动手的时候,对方此先失了胆气,那也就没了多少威胁。 这点顾小年起码是当了这么久的捕快,对这些自然了解,可正如生活那样,你不想找麻烦,麻烦偶尔却会来找你。 就在顾小年下定决心要‘怂’一波的时候,门外背着晨光走进了一道身影。 第十五章 苍龙七宿 来人身罩一件黑绸披风,只有腰间露出一截雕纹刀柄,目似鹰隼般锐利,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凌厉。 顾小年心神一颤,赵熙年! 方显一见来人,连忙起身,拱手上前,“赵大人。” 赵熙年径直走过,甚至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方显对此也不在意,只是躬身道:“下官已让兄弟们整装待命,共捕快三十一人,衙役六十余人,随时可以出发。” “哦?”赵熙年坐下后,抬眼看去,“你可知此次对手是谁?” 方显拱手道:“已有所耳闻,许是与巨鲸帮等江湖人有关。” “既然知道此案涉及江湖中人,那你觉得这帮只会三拳两脚的衙役能帮上什么忙?” “下官以为,若是人数占优,或可探听到更多线索。” “人数占优?”赵熙年冷冷一笑,“巨鲸帮帮众足有数千人,整座码头都是他们说了算,你觉得仅凭你手下的百十人能占到什么优势?” “巨鲸帮帮众人数虽多,但多是纤夫苦力,他们未必敢与官府作对。”方显说道。 赵熙年看着他,眼神冷冽,忽地一指旁边静默不语的顾小年,问道:“此人是谁?” “他是下官手底下的捕快。”方显一愣,随后朝顾小年说道:“吩咐你做的事情还不快去,磨蹭什么呢!” 顾小年心领神会,也不答话,直接就要起身离开。 “慢着!”赵熙年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道:“本大人觉得方才你说人数占优倒是有几分道理,巨鲸帮中真正涉案的想必不多,便让这位捕快兄弟一并前去吧。” “这,”方显犹豫道:“可府中仍有案子需要他去办,此时抽调的话,恐非耽误。” “此次留在府衙的不是还有一位捕头么,交给他便是了。” 赵熙年起身,淡淡道:“此案事关重大,希望方捕头不要意气用事。” 方显眯了眯眼,腰身站直,默然看着一脸冷酷之意的赵熙年。 “下官遵命。”沉默半晌,方显拱手应下。 赵熙年冷笑一声,“半个时辰后,北门集合。” 说完便直接向门外走去,在经过顾小年身边时,也并未停留,仿佛两人从未见过一般。 顾小年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上几分冷意。 …… “你认识他?”方显走过来,开口问道。 “算是吧。”顾小年点点头,然后看着眼前这个胖胖的中年人,略有犹豫。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方显说道:“有话就说,跟我你还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 顾小年心中一暖,想了想,便将昨夜赵熙年来找自己的事情说了,除却无字折书上的‘登仙剑章’外,事无巨细,连自己对赵熙年言行举止中的怀疑判断都没有隐瞒。 “老顾他竟然,”方显握了握拳,脸上难掩伤感。 他与顾山海是挚交好友,此刻在听闻老友故去的消息后,难免心中悲戚,好似一下子伛偻了下来。 “从儿时,便只有老顾会与我玩耍,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只有他一个朋友。” 方显语意悲伤,一下竟萧索许多,“我是知道他在锦衣卫当差的,他的功夫很好,我还一直嘲笑他,在锦衣卫武功再高也会阴沟翻船,没曾想,他竟真先走一步了。” 他忽地笑了笑,随后坐在了椅子上。 顾小年沉默坐下,只觉自己昨夜压下的悲伤被重新勾动了起来。 “这个赵熙年绝不简单。”方显压下心中悲绪,缓声道:“你的判断没错,他的目的应该就是你手里的那本无字折书,他解不开上面的秘密,所以才送到了你的手里。” 顾小年点点头,他不告诉方显自己已经解开‘登仙剑章’的原因不是不信任对方,而是觉得若自己隐瞒赵熙年不住,对方想要杀死自己的时候可以不让方显牵连进来。 方显这些年已经帮助过自家太多了,事关生死,没必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去。 同时,顾小年暗自握拳,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赵熙年终究是个不稳定的因素,若是不将其解决,那死的必然是自己。 就像是一把杀人的快刀,时刻吊在自己的头顶,随时可以落下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很不喜欢。 “他此次点你同行办案,应该就是为了方便监视。”方显说道:“不过这样也好,你反而能更安全一些,起码这一次,若你有什么事情,想来他也会出手替你解决。” 顾小年笑了笑,这点他自然也想到了。 就像是寄存在别人家的宝贝一样,你是不可能放心的,若是脱离了掌控怎么办?尤其赵熙年还不知道无字折书到底有什么秘密,这才会更让他百爪挠心。 所以他不会让自己出事,在他的耐心耗尽之前。 顾小年知道时间的紧迫性,自己现在连武者都不是,跟对方纠缠根本没有胜算,除非找机会偷袭暗杀。 方显看着顾小年,忽地开口,“赵熙年不过后天境界,却敢从神都远赴咱们青河郡,虽然他说是为了赵兴的案子,但我总觉得他另有目的。” “方叔怀疑他?”顾小年问道。 “看他腰牌、飞鱼服绣春刀,身份当是没差。可他虽说出身锦衣卫,实力境界不是寻常江湖二流可比,但终究不是先天,如何能成为苍龙七宿中人的。” 方显语气略有疑惑,“要知道,苍龙七宿俱是锦衣卫中的精锐,实力都属一流,赵熙年明显还差太多。” “苍龙七宿?”顾小年看向方显,询问之意明显。 方显有意透露,自然没有隐瞒,“锦衣卫等级森严,他们内部彼此之间很看重规矩。作为直属于陛下的鹰犬,除却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大权之外,就算是千户,都不能无故指派下辖小旗锦衣卫帮自己做事,一旦发现必然要严肃处理。 这是自建朝以来就有的规定,为的便是防止锦衣卫内部结党营私,公权私用。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北镇抚司下辖的苍龙七宿。 他们是七支精锐分旗,全部由小旗官组成,各旗统领为总旗,都是先天一流的强者,拥有调动任意百户所锦衣卫的特权,可谓是权势与自由性极大。 而赵熙年,便是苍龙七宿中心宿分旗的人。” 顾小年眉头微皱,在记忆力搜寻在星象上关于苍龙七宿的描述,转而便与赵熙年的服饰所关联起来。 第十六章 出发 心宿为狐,而赵熙年所穿飞鱼服周边便有火狐绣纹,而暗沉的绣春刀刀柄上,亦有狐尾雕花。 现在看来,对方果然是苍龙七宿中的人。 只是不确定的是,对方是心宿所属的小旗官,还是统领的总旗。 顾小年有些疑虑,若是前者的话相比而言要好办一些,因为那样就代表着对方或许是孤身而出任务的,可若是后者就比较麻烦了。 那代表着在此附近,或许仍有其他心宿中的锦衣卫精锐隐藏蛰伏着。 不过,顾小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不只是在于赵熙年的实力,还有昨夜的事情。 设身处地,若他是赵熙年,可不会让自己的秘密有任何一丝暴露的可能,如果昨夜还有其他锦衣卫的一流高手在,两人都不可能做那番小动作的。这一切只会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不必多想。”方显走过来,拍了拍顾小年肩膀,“有方叔在前面扛着呢。” 顾小年笑了笑,嘴上没说,但心里感激的同时,对力量也越发迫切起来。 “必须要修成‘登仙剑章’。”他暗自想到,那样起码是拥有了自保之力,也有更多的机会去寻觅可以增强体质的灵丹妙药,他可不会忘了,自己还有《休命刀》要练呢。 其实相比刀来说,顾小年更中意剑一些,但每当他想起儿时顾山海那在庭院里练刀的身影,他就对刀更放不下了。 而且,相对而言,刀比剑也要好练一些,两者所代表的意义不同。 “时辰不早了,出发吧。”方显说着,当先走出房门。 顾小年按住了腰间的雁翎刀,面色坚毅,紧跟在了后面。 …… 青河郡城,北门。 素日人来人往的场景不再,看门的士卒昂首挺胸,在城门外,是整装待发的近百骑士,在这个深秋的清晨,莫名蔓延出一股肃杀之意。 黑红相间的捕快服上两道蓝色条纹,这些捕快俱都一手按住腰间雁翎刀,一手勒住马缰,没有再多言语,都在静静等待。 城里的三教九流在这个清晨低调蛰伏,帮会里的探子聚集在城门两侧,打探着这些衙门的人究竟是有什么动作。 别看他们平日里在城中作威作福,可官府真有什么大动作了,这些帮会的人还是慌得要死。 除了不时吹过的冷冽秋风外,就只有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声。 顾小年骑马待在方显身边,他虽然马术一般,但也不算差,此时坐着倒是四平八稳,不过仍能感受到一股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瞥眼过去,透过人群,便看到了带着一脸阴沉笑意的吴求。 对方穿着衙役的皂衣,腰间别着两把铁尺,那是形似忍者神龟里玩叉子的那个龟的武器,是除了水火棍外衙役的标配。 当然,若是有人会别的兵器自然也是可以携带的,比如顾小年就看到有人背着大弓和箭筒。 吴求脸色仍是那般青白,眼窝深陷,有种淡淡的绯红色,显得有些妖异。 他见顾小年看过来,阴冷的目光眯了眯,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抬手在脖子处轻轻一抹,复又指了指顾小年。 “怎么了?”方显忽地问道。 “没什么。”顾小年随口应了声,然后冲那边挡在人群后的吴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吴求知道这个笑容是给自己的,但不知怎的,在看到对方那一口参差白牙的时候,心头没来由地跳了跳,就好像面对的不是往日那个性格温吞的病秧子,而是什么恶兽一样。 他目光阴沉,嘴里像嚼着东西一样动了动,喉间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只觉得异常不痛快。 “希望他这次别不长眼。” 方显自然是看到了顾小年的小动作,他对那个叫吴求的衙役也有些印象,只不过平日里这人的存在对于顾小年来说倒不是坏处。 心性的磨练没有一块磨刀石是不行的,只有这样顾小年才会成长。 可方显自然是有底线的,若是对方威胁到了顾小年,他不介意将对方直接除去。 能当上这一郡之城的总捕之位,方显自然不是表面上表现地这么良善,那是要分人的。 顾小年轻轻点头,“不过,这一次或许不用方叔出手。” 方显一愣,随后想到了方才两人在府衙说过的,当即点点头,“也是,那位赵大人也不会让你出事。” 顾小年笑笑,他可不会说,这一次要处理吴求的,是他自己。 虽然他是一个好人,但无论是赵熙年还是吴求,这种对自己流露出明显杀意的人,如果他们不死,那死的就是自己。 这一点顾小年当然不会犹豫。 长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牵动了众人的视线,包括那些绕在城内官道两侧的帮派探子,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能让官府这么多人等待的究竟是何人。 新任郡守赵兴被杀身亡的消息他们自然知道,所以此时更不会认为让方显这位总捕勒马等待的人是他。 长街两侧的几座酒楼的窗子打开,影影倬倬的,显然是有人同样在窥探。 然后,马蹄声近,一道身影纵马而来。 “锦、锦衣卫?!” 门窗‘砰’地关上,官道两侧围着的人顿时齐齐后退几步,脸上难掩惊骇。 虽然这里不是神都,但厂卫之凶名仍是家喻户晓,其手段之残忍,做事之狠辣无情,就连乡间的老农都能枚举出一二。 赵熙年孤身纵马,黑绸披风一角束在腰间,另一边被风鼓荡,在这个清晨,他的身影已经烙印在了无数人的脑海里。 “真帅啊。”顾小年赞叹一声。 “帅?”方显笑了笑,眼中莫名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是啊,衣服很帅。”顾小年目光沉静,“刀也很帅。” 他的声音淡淡,却自有一种豪情壮志在里面。 赵熙年已到两人身前,他看向方显,淡淡道:“方捕头所说衙役六十余人,为何本大人看到的只有这些?” 衙役六十余人,此地不过才三十几人而已。 方显在马上拱手,有些无奈道:“这实在是,下官汗颜。” “哼,”赵熙年瞥了眼沉默的众人,当即调转马头,“等此案了结,他们会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下场的。” 顾小年皱了皱眉,这句话对方可以留在心里说,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只是会让在场中人心里不好看,那些没来的捕快和衙役,说不得也会因此在城中搞出什么事情来。 有些不智。 但顾小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跟在方显身旁,同样骑马前行。 第十七章 池烟县 城门口渐渐喧嚣起来。 在官府的人离开后,那些帮派里的探子便迅速动身,有大胆的或者说是被自家老大指派的就远远地吊在顾小年这班人的后面,为的便是掌握后续的第一手情报,而其余更多是急忙回自家堂口汇报消息。 一身店小二装扮的小厮在风满楼前下马,脚步不停,直窜了进去。 五楼之上,窗前一张方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壶清酒,秦钟坐在那,好像在等待什么。 脚步声响起,小厮从楼梯上来,在秦钟面前躬身道:“方显等人已经出发。” “神都那边有消息了么?”秦钟问道。 “还没有,毕竟牵扯到苍龙七宿,锦衣卫那边的兄弟还没传过消息来。”小厮回道。 “二流实力的心宿旗,想办法查明此人的具体身份。”秦钟淡淡道:“另外,消息放给巨鲸帮吧。” “是。”小厮闻言,见再无吩咐,便躬身退下了。 秦钟看向窗外,晨雾蒙蒙,青砖黛瓦,偶有炊烟袅袅,将半个西坊景色尽收眼底。 “赵熙年,赵兴?”他目光沉沉,略带深意,“你背后,究竟是何人。” …… 池烟县离青河郡城不过百里之遥,若是走官道的话,骑快马也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达。 而顾小年等人人数众多,此行自然放缓了马速。 进到池烟县县城,门口早有当地的捕快差人等候,此时便快步来到了方显面前。 “属下周青,见过捕头大人。”来人抱拳道。 “原来是周捕头。”方显看向对方,问道:“不知陈大人现在何处?” 两人虽同为捕头,但周青显然是下属,闻言连忙道:“陈大人此时正在府衙。” “唔,”方显应了声,周青一看,心中会意,冲骑在马上的众人抱拳道:“城郊驿站已给各位兄弟备好茶水,还请前去歇息片刻。” 众人彼此相视,自然是满意的。 方显赞赏地看了周青一眼,对方能想到这点显然是有心了,不然这么六七十号人进到城里的话,肯定难免有些不便。 因为这里毕竟不是青河郡城,他们属于外来办案的差人,方显还好,若是他们一同进去,不免有些失礼。 方显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赵熙年,示意道:“赵大人?” 赵熙年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一脸平静的周青身上,此时闻言,便点了点头。 “你且去驿站暂候。”方显低声对顾小年说了句。 周青冲方显略一躬身,随后侧开身子。 而其后自有两个捕快上前引着顾小年这班人前往驿站。 “这个周青,不简单。”顾小年看着虽同样骑马,但主动落后方显的周青一眼,心中暗道。 对方不可能没有发现赵熙年,后者一身打扮在众人之中犹如众星捧月,而且周青身为捕头,肯定是认得飞鱼服的,但他还是只跟方显汇报,甚至都未跟赵熙年说过一句话。 此举或许会得罪赵熙年,但一定不会恶了方显和官府。 锦衣卫和官府之间有平衡,他们不能擅有交集,但规矩虽然如此,可世代推移,锦衣卫中不乏有权势滔天者,官府里也不乏投机钻营之辈,规矩往往成了摆设。 可观这周青言行举止,都极有分寸。 对方显这位顶头上司不失恭敬,对他们这些同来的郡城捕快也没有什么倨傲之意,不管是不是故作姿态,只这番举动便足以赢得不少人的好感。 毕竟,他们这些人里可是有过半的普通衙役,还有些素日里混的并不得意的捕快,这些都是可以被拉拢的人心。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有人暗中收买这类人的话,让他们做出一些背叛官府的事情自然不难。这也是各方势力安插探子时最简单的方法。 如同此次那些明知有大案要查,却故意不来的捕快衙役一样,他们怕死,却仍然贪恋自身身份带来的好处。 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历代都有,依律法而言,死不足惜。 顾小年心里虽然对这些人的想法表示理解,可绝不会认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长此以往下去,大周官场的底子都烂净了。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朝廷势大说一不二,但谁也不能保证四海承平的局面能维持多久,朝代更迭往往便从一件小事衍变而来。 不是顾小年杞人忧天,在其位谋其政,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更别说现在的上司是方显,万一上头追究下来,绝对会治方显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若是方显失势,他的日子肯定也不会好过。 背靠朝廷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那些江湖门派还是隐宗世家,没有哪一个势力会比得上朝廷。人都是有野心的,若是有某一方势力的底蕴自忖可以比过朝廷的话,早就揭竿而起了,还受朝廷的压制干嘛? 不过顾小年懂得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对于拳和权,他自然看的分明。 …… 驿站在池烟县城东侧的郊外,虽然占地不大,但让他们这六十多号人歇脚自然是没问题的。 随行的池烟县捕快与驿丞吩咐几句后便离开了,众人各自将马拴好,浩浩荡荡地进了驿站里面。 这是朝廷给过往的官吏准备的休息之所,虽然现在偶有富家人或是名门大派之人也会在此歇脚,但这里显然是提前打过招呼了,此时的驿站空旷无人,除了驿丞之外,便只有三五个帮工小厮在。 顾小年跟着人群进去,他们这班人都是捕快,不存在谁指挥谁,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总会有各自的小团体。 所以三三两两的,也都有‘组织’性地在大堂里坐下了。 拥挤是肯定的,因此院子里早就摆上了桌子,虽然上面不乏泡好的热茶点心之类的,但究竟谁在屋子里坐,谁去院子里,这可是个问题。 虽然未至中午,但深秋的天还是很凉,尤其是临近大江的池烟县这边,此时更是天气凉爽的紧。 衙役们彼此相视,自觉地去院子里坐了。 很简单,这次虽说是不小的案子,但终究不是办了案就待在池烟县,总有回去郡城的一天,他们只是衙役,连吏都算不上,没必要因此而与这些捕快产生冲突。 顾小年是捕快,虽然他的晋升挡了吴求的路,可对在座的其他捕快而言并不冲突。 第十八章 暗招 顾小年虽然有方显这一层关系在,但平日里为人低调内敛,又不参与在座捕快在西坊市所收‘孝敬’的瓜分,彼此在利益上当然没什么冲突的地方。 用在座捕快私下的话说就是,顾小年这个人懂事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顾小年有自知之明是真的,倒不是可怜那些西坊市的商贾摊主而不去多收一份份子钱,而是因为方显。 他们这些人收‘孝敬’,方显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说真没事儿可能吗?等出了事,这些人便是首要推出去顶缸的。 再说每月孝敬撑死能有多少?除去那些三教九流的帮派不良人刮去一层‘保护费’,然后再被衙门的人扒一层皮,西坊市虽然平和已久,实际上却仍有暗流涌动。 那些商贾摊主不可能继续忍气吞声下去的,虽说有凰栖居在,这里少了青楼赌场等买卖,但正因为此,更多的小生意人才更受苦。 这是一个随时可以爆发的油桶,顾小年可不会去碰。 他在大堂的角落坐下,同桌的还有三人,都在自顾喝茶闲聊。顾小年也没记住他们是谁,更没有攀谈的意思,只是给自己到了杯茶。 一点茶叶飘到杯沿,顾小年吹了吹,刚要喝,余光便看到了向这边走来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将茶杯放下了。 吴求脚步看似虚浮,腰身肩膀有些左右逛荡,这虽有他个人习惯在里面,但更多的则是所习练的武学导致的。 衙门里的人都知道吴求虽然只是个衙役,但出身却是众人里的拔尖,吴老爷子在西坊市也曾是个体面人,可后来被这孙子败光了家业,一气之下便去了。 而吴求虽然吸食‘逍遥散’成瘾,但从小习武,底子扎实,凭借一手‘鸳鸯脚’硬生生开辟了丹田气海,若不是被这‘逍遥散’腐蚀的厉害,以他的资质,现在业已晋升江湖二流了。 即便如此,现在的吴求实力也够的上三流,这也是之前他有资格晋升捕快的原因。 但因他受毒散掣肘,所以在衙门里也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方显又不喜其为人,虽然没有刻意针对,但也算是将其压着。 只不过现在因为顾小年的缘故,方显才故意把吴求‘放’出来,让他做一做顾小年的磨刀石。 现在,吴求便直接拍了拍坐在顾小年那桌的一个捕快,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被他拉起的捕快有些不忿,脸色自然不好看,身为捕快,却被一个衙役随手摆弄,还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不是丢人是什么? 可他有心发作,但一看到吴求那张青白好似挂着寒霜的脸,心中的气便压下了。 吴求将这捕快推开,直接坐在了顾小年的面前。 “顾小年,你倒是真敢来啊。”他阴恻恻地说了句。 “有何不敢?”顾小年淡淡回应,却是将腰间的雁翎刀直接按在了桌上。 吴求眼中略带意外之色,瞥了眼那把保养得干干净净的雁翎刀,冷笑道:“刀倒是不错,怕是还没见过血吧?” 周围在座众人俱是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不论是大堂中的捕快还是院中的衙役,此时都看着两人,饶有兴致。 顾小年心中没有多少起伏,自己与他们本就算不上熟悉,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这一点倒是基于前身,前身的性格说不上是高冷,但也并非平易近人,在进到衙门后,与这些捕快衙役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去。 而顾小年穿越来此后,更不会去赶着跟那些巡街的衙役套近乎,这样也太明显反常了些。至于府衙里的捕快,顾小年同他们也少有话说。 因此,在这个时候顾小年觉得众人表现属于人之常情,更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包括吴求在内,是不会让自己真出事的。起码目前是这样,因为这里是驿站,又是大庭广众之下。 没人不怕担上命案,以及面临方显的报复。 看着脸带得色的吴求,顾小年嘴角勾出一丝轻笑,“出刀见血,别急,你很快就能见到了。” 吴求双眼一眯,他自然是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深意,他一直瞧不起眼前这个柔弱的好像个娘们儿一样的小子,不过一直是没机会整治他一番就是,此次却是个天赐良机。 “希望到时候,你的骨头会像你的嘴巴这么硬。”吴求微微探身,低声说道。 顾小年不在意地一笑,心里的杀意却愈发高涨,他已经厌烦了这个每天像是个苍蝇一样跟自己嗡嗡几句,而且对自己一直抱有恶意的东西,不杀他,自己很可能会失眠。 吴求的脸上忽地出现几分笑意,既然方显想让自己成为顾小年的磨刀石,那么自己就不介意将他这把刀崩断。 对于方显的用意,他早就看穿了,不然的话,在自己起先几次故意找茬的试探里,对方便会警告自己。 “这次,一定要杀了他。” 这是两人心底同时出现的话,竟然在此时达成了‘共识’。 …… ‘啪!’ 一声脆响,突兀异常。 顾小年眼朝出声方向看去,左手却瞬间将桌上雁翎刀按到腰间,右手把住了刀柄。 吴求眼角跳了跳,刚要嘲讽顾小年几句,脸色蓦地一变。 因为无论是堂中的捕快,还是院中的衙役,此时都有气无力地瘫趴在桌上,有的直接翻在了地上。 刚才的脆响,便是起身之人瘫倒时,手中茶碗碎在地上的声音。 “茶水有古怪。”吴求双眼一眯,探手摸向身旁瘫软的捕快,对方只有眼皮能动,周身僵直,明显是中了强效的麻药。 而场中唯二没受影响的,便是方才只顾讥讽的顾小年和吴求两人。 吴求眼中杀机一闪,从腰间抽出铁尺,双手持着,凌厉的目光在在堂前屋内四扫。 “驿丞呢,给老子滚出来!”他大喝一声,同时目光快速扫视着,却对顾小年混不在意。 他现在在乎的是提防杀手出现,对于找寻幕后凶手以及和顾小年的恩怨却是顾不上了。 而一旁的顾小年同样手握刀柄,贴靠在桌旁,丝毫不敢大意。 暗中之人知道他们身份还敢下药,那明显就是不惧他们官府身份,而在茶水里下的是麻药,吃不死人,那肯定是有后续的杀手来补刀的。 而现在身边有一群丧失战斗力的羔羊,还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自己一叉子的毒蛇,顾小年的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 第十九章 死斗脱身 能在众人的茶水里下药,那此地的驿丞或是帮工便脱不了干系。 顾小年握刀的手掌因用力而变得泛白,暗中之人在茶水里下了麻药,却没有选择直接以毒药杀人,只是因为麻药无色无味,融在水里极难分辨出来。 而毒药一般都带有异味或是异色,江湖中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药几乎都是直接涂抹在兵刃暗器或是偷袭打出,很少会选择下毒。因为水少了很容易被发觉,多了会稀释药性,除非是以食物的味道掩盖毒药的异味。 同样的,顾小年也因此判断出来,暗中之人实力最多也不会超过二流,且人数并不多。 不然的话,也就用不到麻药了。 “在屋顶!” 一旁,吴求冷喝一声,手中一柄铁尺直接脱手而出,话音落下,伴随一声惨叫,一道蒙面身影便直接从房顶摔下。 顾小年心中一跳,这吴求的实力想不到还真有几分,而且无论是察觉敌人的敏锐还是掷出铁尺时的力道,此人都不像是沉浸毒散多年一样。 此时却由不得分心,在蒙面人被铁尺击杀后,从大堂的四处便一下冲出十多个同样蒙面之人,他们服饰不同,俱都手持刀剑,却并不直接杀向顾小年和吴求两人,反而是对院中和堂中那些身中麻药的捕快衙役乱劈乱砍。 一时间,血肉飞溅,而那些被麻翻了衙役捕快们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顾小年心中惊骇,脸上却是诡异到麻木的平静,他抽刀出鞘,面对挥刀砍来的蒙面人,心中的求生欲愈发强烈。 ‘铛!’ 金铁相撞的脆响让顾小年眼里涌上几分狠意,右臂传来一股大力直接让他后退几步,腰眼撞到了桌子上。 这些蒙面人身强体壮,即便是深秋季节里都只是穿着粗布的麻衣,被精壮的身子撑起,顾小年已然判断出这些人都是未开辟丹田气海的存在,但也不是自己所能力敌的。 一旁,但见吴求手中铁尺翻飞,呼吸间隐有白气成线而出,虚浮的双腿却是偶尔闪电踢出,一脚踹出时后一脚迅速跟上踢在上一脚落处,不多时便已然毙敌七八人。 顾小年心讶对方‘鸳鸯脚’以内力激发的威力,但同时更无暇他顾,眼前这个壮汉好像是盯紧了他一样,手中的环首刀不时劈斩,让顾小年暗自叫苦。 他两手持刀,全凭这份眼力来抵挡对方的劈斩,双臂却是越来越麻,原本被自己包扎起来的左手更是创口崩裂,将绷带纱布都染红了。 “真是个废物。”吴求冷冷瞥过一眼,知道顾小年撑不了多久,怕是再几个呼吸便要成为那大汉的刀下亡魂了。 若是换做另一人的话他肯定会去相救,可对方是顾小年自然就免了,还可以借着这次蒙面人的手除掉对方。 顾小年双眼瞪大,手里的雁翎刀格挡地毫无章法,却在死命坚持,同时心中默想‘登仙剑章’上的法门窍诀,想要借此危机全神贯注之时打破自身桎梏,窥得武道。 而就在吴求将围攻自己的几人斩杀之后,还不等他细想是不是要在顾小年自顾不暇的时候趁机偷袭,从院外竟直接飞进一道身影,剑光森森,直指吴求。 “该死!” 吴求心中骇然,单从对方气势上看便是开辟了丹田气海的武者。 来人黑布蒙面,手里长剑却像是大江潮水般浩荡铺面,吴求用铁尺招架,但甫一接触便被直接挑飞,中门大开,对方一脚便将其踹飞出去。 ‘砰!’ 吴求砸碎桌子,张嘴咳出一口血,身上也被碎掉的茶碗茶壶划伤。 顾小年一见,心中暗道不好,吴求都被一招‘秒杀’,那自己恐怕也没有活路,不若拼命,挥刀时竟更迅猛几分。 持剑之人身子一晃,手里长剑随意一扫,便斩在了顾小年的雁翎刀上。 一股大力传来,顾小年虎口一痛,雁翎刀直接脱手而出。随后胸前便中了一掌,整个人像是被巨锤砸中般瞬间崩飞出去,落地时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顾小年只觉浑身要散了架,阵阵剧痛从胸口传来,眼前一阵发黑。 而另一旁,在他雁翎刀脱手而出时,吴求竟然跃身而起,抄起雁翎刀劈向了正转身想对其余人补刀的蒙面壮汉。 持剑男子手腕一翻,手中长剑直接掷向腾空而起的吴求。 “给老子起!” 吴求目呲欲裂,双脚在半空连踏,竟然强行翻身,躲过袭来的长剑后,脚尖却反在剑身一踏,借力跃上了房梁,内力催动,手中雁翎刀甩出,直接扎死了蒙面壮汉。 后又在持剑男子同样脚踩桌凳要跃上来抓他时,吴求嘿然一笑,瞥了眼倒地吐血不知生死的顾小年,直接纵身而起,穿破屋顶后快速奔向远处。 持剑男子此时站在房梁之上,看着已经跑远的吴求,眼露阴沉之色。 “区区一个衙役,竟然还懂轻功。” 他的眼里不无惊讶之意,更多的却是愤怒和担忧,不难猜想此人逃走必然是去通知此时在府衙里的那几位捕头,可即使知道,也没办法再阻止对方。 他也没有想到,只是对付一帮连江湖二流都没到的捕快和衙役,竟然会失手,尤其还是在事先下以麻药的前提下。 持剑男子环视驿站之内,抬脚上前,不管这些捕快衙役是否还有气,便挨个补上了几剑。 他满意点头,就在要离开的时候,身子忽地一顿。 “不对!”持剑男子猛地回头,“还有一个小子呢?” 原本顾小年躺落的地方除了几口吐出的鲜血外,半个人影也无,这也是持剑男子事先没有注意的原因。 毕竟此地躺了这么多人,他也一时没有注意到,最主要的还是方才吴求给了他很大的惊讶,在他手上跑了一个衙役夺走了部分注意力。 持剑男子快步上前,目光如炬,脚步缓缓,在大堂内扫视甄别。 数十具尸体或趴在桌面上或直接倒在地上,鲜血将地面染红,持剑男子在上面踩出一个个血色的脚印。 而顾小年此时早已逃了出去。 他是一个有危机感的人,这类人无论身处何地,所在何时,往往都会给自己找后路。 而在顾小年从城门口到这家驿站的时候,便将来路以及附近的环境记在了心里。等到坐在驿站大堂时,他更是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楼梯口附近的那扇通往后院的挂帘小门。 第二十章 重伤 顾小年之前有注意到,此地帮工便是从那侧小门里端着茶壶进来的。 而那处小门没有实门,只是用一块布帘挡着,所以,早在持剑男子被吴求吸引,跃到房梁上时,他便无声无息地快速离开了。 驿站处在县城郊外,顾小年原本打算直接在院子里藏起来,可一想到虽然刚才战斗没见到驿丞,但对方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所以他才忍着剧痛从院子的后门离开。 四面空旷,这里离县城还有几里地,除了一条宽敞的官道外,就是田野荒地。 顾小年捂着胸口,扒拉开路旁排水沟的杂草,把自己埋了进去。 这条水沟已经干涸了,枯黄的芦苇野草很多,又有天然形成的坑洞,藏一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只不过若是有心查探的话还是能被发现。 顾小年简单清理了下脚印,不是想躲在这儿,实在是他跑不动了,只能躲在这里。 干涸的水沟里仍然有阵阵难闻的恶臭和怪味儿,晌午太阳正盛,哪怕是深秋季节,顾小年身上还是冒了一层汗。 左手汗水淌进伤口里,酸爽地要命。 最主要的,还是胸前受的那一掌,怕是伤了内腑。 武者锤炼身体,甚至可以达到无惧刀剑砍伤的地步,但内腑永远是脆弱的,因此才有内伤外伤之说。而任何一篇熬炼内腑的法门,必定都是至宝级别,价值不可估量。 同理,那种能直伤内腑的招数也是稀有罕见,价值不菲。 因此,一般武者若是伤及内腑便需仔细调理,怕的便是留下后遗症。 顾小年脸色苍白如纸,他几乎是顶着眼前的无数星星才把自己藏好的,而心里,则是在这半清醒半是迷糊之间不断观想‘登仙剑章’。 求的,便是可以侥幸内辟丹田气海,以内力疗伤。 相对于武者来说,运行内功心法以内力疗伤远比寻常的丹石汤药有效的多,关键是省钱。当然,类似百年人参、天山雪莲这种疗伤宝药还是极其珍贵的。 顾小年现在只有随身带的金疮药,这是治疗简单外伤的,治疗内伤的自然没有。 他现在也不敢用。 武道一途神秘莫测,有太多秘术功法防不胜防,这也是江湖人的可怕,他们走南闯北,身上说不得就有一两式绝招。万一那持剑男子擅长追踪,顾小年虽然不觉得自己藏身安全,但若是散出金疮药的药味儿,难保不会提前暴露自己。 所以他只能撕下袍衣将左手绑住止血,同时不断以用手轻抚胸膛顺气。 他现在处在死亡的边缘,这一点他很清楚。 …… 天色渐渐淡下去,顾小年身上的汗跟土已经混在了一起,就连五感都异常恍惚了。官道上没有任何急促的马蹄声,这也让他知道方显等人应该还未得到消息,心下难掩失望。 但同时,也有些庆幸,毕竟,看样子那些杀手也没有四下搜寻。 顾小年脑海里浮现出驿站内的那一战,自己拼尽了全力,以浑身酸痛难当的代价换来的,却是在那蒙面壮汉的刀下生还,可对方也不过是个粗通拳脚的莽夫罢了。 自己一对上那持剑男子,对方只是随手一击便将自己‘秒杀’。 他忽地想起了方显对江湖二流境界的描述,随手一击足以摔碑裂石,内力贯通之时有莫大威力。 自己现在真是尝到了。 顾小年紧闭双眼,持剑男子的出手并无章法可言,或者说他和吴求还没资格让对方出招。但吴求也是拼尽了全力,鸳鸯脚和轻功都用出来了不说,临战能力也是展示的淋漓尽致。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的三流高手么。”顾小年自嘲一笑,自己还想着干掉吴求,可在此之前连对方会轻功都不知道。 腾转挪移之法,以及轻身功夫都是武功里比较罕见的,这类武功往往相比拳法剑法之类的要珍贵许多。毕竟这都是保命功夫。 顾小年此时要说没什么嫉妒心是假的,嫉妒吴求既有成套的内功心法,也嫉妒对方那被毒散蚕食却依然可以练武的身体素质,反观自己,真是戚戚然。 他此时完全是在乱想,心里的害怕和担忧也因着思绪的发散而渐渐消退,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的确管用,哪怕现在他并不安全,可这么一乱想,就好像自己已经回到了衙门里一样了。 ‘哒哒哒!’ 急促且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及近,不难听出这是马掌踩在官道的硬土路上才传出的脆响。 顾小年心神一振,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方显的喊声。 …… “四下仔细找,一定要找到他!” 方显骑在马背上,面露急色,本是不大的双眼此时寒光尽闪,扫过空旷的周遭。 与他并排的是一个同样服饰的中年人,此人下颔三缕长髯,面色蜡黄而有疲态,但一双眸子里不时闪过精光,显然是个狠角色。 “老方,你别急啊,小顾捕快人机灵的很,说不定现在早跑回县城了。”他开口道。 “李文和,你别在这跟我说风凉话。”方显冷眼看着他,“若此时要找的是你儿子,你还能说出这番话?” 这人正是青河郡三大捕头之一的李文和,此时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嘿然一笑,抚髯说道:“顾家老大得了当朝首辅的垂青,你方老哥发迹可是指日可待啊,早知如此,老夫也该与他结个善缘才是。” 方显连搭理他也没搭理,不过在此搜寻的人手都是李文和所辖的接应捕快,倒不是为了什么同僚的面子或是体恤下属,只是单纯的如对方所说,想结个善缘罢了。 只不过他现在见不到顾昀,这善缘就用在顾小年身上了。 无论找不找的到,届时顾昀都会承他这个情。 方显自然知道这李老二的算计,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凭他一己之力是没办法找到人的,更别说经此一番他的手下几乎全部折损,除了生死未卜的顾小年之外,便只剩下了此时在衙门里养伤的吴求。 想到这,他的心里不由涌上了一层阴霾。 驿站早已人去楼空,无论驿丞还是帮工全部不见,就连吴求所说的那些杀手,他们的尸体也同样不见了。唯一剩下的,便是自己手下那六十五具衙役捕快的尸体。 这里面没有找到顾小年的,所以方显才断定顾小年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皇天不负 李文和眯眼看着一脸急色的方显,对方目光如炬,扫过四下每一寸土地。 他想了想,然后亲自下马。 “嗯?”方显看着李文和动作,心下不解。 李文和背负双手,附近的衙役捕快的搜寻已经扩散出去,附近几乎没有人影,他顺着官道而下,目测着远处驿站,眼露思索。 方显同样过来,问道:“李老二,发现什么了?” 他知道这李文和心狠手黑,虽然破案水平不如自己,但对蛛丝马迹的勘察上却更胜自己一筹。正因此,两人平日遇到手下解决不了的案子时,也多有合作,所以彼此自然相熟。 “那吴求所说小年身受重伤,而驿站里还有一个用剑杀手在,设身处地,若是你逃走,会藏在何处?”李文和问道。 方显闻言,看了眼身后远处的驿站,沉声说道:“既已身受重伤,必然脚程不快,小年先天体弱,但心灵通透聪颖,做事往往出人意料,灯下黑!” 他双眼一亮,就要上马重回驿站。 “哎,不忙。”李文和拉住方显手臂,笑道:“我虽只见过小年几面,但从面相上来看,小兄弟也是擅于隐忍之人。他能以体弱之躯留在衙门,平日里也不寻你帮衬,此子心志必然坚韧。” 他指了指空旷的周遭,说道:“灯下黑或许能躲藏一时,但杀手情况不明,生死之际,坚韧之人不会将希望寄予不确定的方向,更别说咱们能想到灯下黑,那杀手未必不会想到。所以小年一定会向外逃,而他又身受重伤,此地周遭平野开阔,又多杂草,所以他应该是藏在某处天然坑洞之中。” 方显一愣,看着抚髯带笑的李文和,细想之下,对方所说也确有道理。 “慢慢找吧。”李文和寻了个方向走去,“只希望这小子能坚持住,好让老夫结上一个善缘。” 方显闻言,明知气氛不对,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善缘善缘,你到底是捕头差人还是和尚? …… 李文和暗调内息,面色更显蜡黄,但他此时耳聪目明远胜往昔,双耳轻动,四周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五感。 “微弱的气机?” 李文和心下一喜,他看着八九米外的干涸水沟,脚下一踏,便飞身过去。 他并不急切于上前搜寻,毕竟微弱的气机不代表就一定是顾小年,也可能是别的野兔动物之类。 李文和在水沟旁扫视几圈,脸上终于露出轻松之意。 作为擅长搜寻蛛丝马迹的捕头,像顾小年这种对自身痕迹的简单处理,他自然是很快看穿。 李文和轻身上前,轻声开口,“小顾捕快?老夫李文和,你可以出来了。” 话虽如此,他的左手却下压腰间雁翎刀,方便随时拔刀出手,哪怕心下确认有人藏在这里,他也丝毫没有大意。 顾小年此时早已经模糊了意识,只能听到隐约的声音,想要出声确实有些为难了。 他艰难探手,戳了戳盖住自己的芦苇杂草,发出轻微的响声。 李文和眸光如电,猛地偏头看了过去,仔细瞧时,便发现了藏身处与周遭的细微不同。 “这小子,藏身的功夫倒是不错。” 李文和心中暗道,明明只是隔着两三米远,自己竟然都没有发现。 他抬脚上前,扯开芦苇杂草,果然看到了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的顾小年。 “方胖子,过来!”李文和喊道。 方显早在李文和蹲身扯草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此时更是脚步连踏,轻功施展,眨眼便到了身前。 “小年。”方显急急一呼,同李文和将顾小年从坑洞里扶出来。 “伤及内腑。”李文和探了探顾小年的脉搏,随手出手如电,在他身上几处穴位连点几下。 方显没阻止,他知道李文和的点穴功夫是一绝,而会点穴的对于止血疗伤也自然是精通一二。 “必须尽快送医。”李文和说道:“再晚的话治过来也是留下病根,与废人无异。” 方显晓得厉害,马背颠簸,他直接将顾小年背起,轻功施展,直往县城而去。 一旁,李文和目光一闪,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方显看他一眼,后者笑道:“你轻功与我半斤八两,现在又背着人,凭你内力是到不了县城的,待你气虚时我与你交换。” “谢了。”方显沉声道。 “嘿,”李文和马速与方显轻功保持一致,他不在意道:“你方胖子的谢意我收下了,但这小子的善缘到时你可别忘了说。” 方显哼了声,内力催动,保持平稳的同时,轻功施展到了极致。 …… 顾小年觉得自己就像是海浪上的一条船,晃晃悠悠地,偏偏浪打不沉,就那么飘着。 体内似乎有什么要钻出来一样,四肢百骸都在发痒。 想挠,却发现浑身犹如禁锢,动弹不得。 海上起了雾气,很稀薄,他这艘船渐渐地驶进了雾里,有些摇晃,有些倔强。 然后,顾小年眼皮微动,睁开了眼睛,入眼处是昏黄的烛光。 意识回归之后,便是有些刺鼻的草药味儿,因着柳施施的存在,他对这些煎药的味道并不陌生,虽然不能分辨究竟是何药理,可味道一如鼻,顾小年就知道这是疗伤用的。 他眨了眨眼,身上传来清晰的触感,自己身上纱布包裹,浓浓的药味大半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小兄弟醒了?”一旁,传来浑厚的男声。 顾小年有些费劲地转过头,便看到了走过来的中年人。 “李文和?”他对此人不算熟悉,但也说不上陌生,毕竟也算是‘体制’内的上司,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只不过意外的是,对方怎么会在这里? “方显本来是想留在这儿的,但赵大人让他同去巨鲸帮问询,便只有老夫一人在此了。” 李文和端着杯茶,看到顾小年的神情,先是解释一句,接着问道:“感觉如何了?” “还好。”顾小年应了声,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只是暂时的僵直,而且酸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原本呼吸时的闷痛也缓了过来,只有一点点发闷。 “想不到你能因祸得福,生出了气感。”李文和眼带深意,却是带着笑意,“如此这般,老夫与你的善缘可就结大了。” 顾小年没在意他的后半句,脑海里回荡的只是‘自己诞生了气感’这一讯息。 他有些发懵,但转而便如同福灵心至一般地,‘看’到了体内丹田那神秘的气海。 第二十二章 善缘与休息 人之丹田,性命之根本。 普通人也有丹田,但不过是寻常穴位,是有实质之处。而习武之人只有诞生内力者,丹田才与常人不同,是一种概念性的东西。 仍是那处穴位,脐下三寸,可不同的是,内力滋生,就如背痒时会随手搔挠一般轻易的是,武者可以因此‘内视’。 精神集中,不需刻意,只是一个念头,便能看到那片雾蒙蒙的神秘所在。 雾气便是内力,稀薄程度便是内力多少,干涸时便是内力枯竭,填满时便是内力充盈,处于自身巅峰。 这是一切动力的源泉,是承载着‘武功’这种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能量以‘气’来呈现,孕育它的这片空间之海便是丹田气海。 顾小年觉得小腹暖暖的,他现在很激动,激动到不能言语,只是想哭。 眼角湿润,他觉得前世今生二十多年的平凡终于换来了今日的一点点不同,从此以后,他才是真正融入了这片神奇的天地。 一念通达,‘登仙剑章’的御气之法自行运转,孕于丹田气海之中的那一缕气感贯游周身,然后顾小年便放了个响屁! 旁边的李文和脸色一僵,只觉一股恶臭传来,让他再难保持先前的云淡风轻,他暗自屏息,同时后退几步,看着自己缓慢爬起的顾小年,眼里带着几分惊讶。 不是惊讶于对方的屁声如雷,而是惊讶于对方究竟所修何等内功心法,竟然只是在初生气感时便能以这缕先天之气洗伐内腑浊气,让体内通透。 要知道,这可是只有类似佛、道两门这种顶级江湖门派的内功心法才能做到的。 羡慕是有的,但李文和还不至于心生龌龊觊觎,自己一生成就已经到头了,所修内功心法更是定型,像修行这种明显上乘的高深武学肯定是有特殊之处的,即便是落到自己手里也是蒙尘,自己再散功重修完全没有必要。 他想的反而是与顾小年结个善缘,不只是原先的仰仗顾昀。因为他这个年纪的人,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后辈考虑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李文和抱拳道:“恭喜贤侄,迈出了这一步。” 顾小年自然不会无端受这么一礼,不说对方的身份和年纪,但是对方流露出的善意,顾小年就不会失礼。 他从床上爬起来,同样抱拳说道:“还要多谢李捕头的救命之恩。” 李文和满意地笑了笑,他扶住顾小年,坦诚道:“你是衙门捕快,咱们是同僚,又有方显这层关系在,老夫只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顾小年认真道:“虽然小子当时身受重伤,意识薄弱,但还是知道李捕头出手帮小子压制了伤势,这份恩情必然不忘。” “哈哈。”李文和抚髯而笑,“说实话,老夫出手一是为了让方显记我这个人情,二便是为了与你结个善缘。这才是老夫的私心啊。” 顾小年闻言,心下轻松,他不怕挟恩图报,反而对李文和这种坦言更有好感。 同时,他转念一想也不难明白过来,对方所说的结个善缘应该是冲着自己的大哥顾昀去的。 一念至此,顾小年开口道:“救命之恩自然难忘,以后李捕头但有嘱托,小年必定做到。” 李文和点点头,他自然听出来眼前年轻人话语里的意思,是嘱托但不是吩咐或是差遣,这说明对方并不会因此成为自己的下属或是做一些为难之事。 但这恰好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心性,若是顾小年此时说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才显得虚伪。 因为但凡能轻易许出这般承诺的,往往内心便是薄情寡义之辈。 “好了,既然你醒过来,那老夫也就不多待了。”李文和说道:“你伤势未愈,且在这休息几日,慢慢熟悉内气调息,等伤好后再来衙门不迟。” 见顾小年有些犹豫,李文和便说道:“方显那边我自会去说,案子的事情你就先放一边吧。” 顾小年想了想,应下的同时,提醒道:“小子与那蒙面杀手也交过几招,对方不过是些粗通拳脚之人,且身上并无鱼腥味儿。” “哦?”李文和眉头微皱,略有些意外。 他当然知道顾小年话里的意思,巨鲸帮干的是水上买卖,哪个身上没点鱼腥气,就是那些码头装卸的或是拉船的纤夫身上,经年累月下来,被江上的风刮着,人人身上都带着腥味儿。 而这点,却是先前那名为吴求的衙役没有说的,也或许是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 李文和点点头,心中对顾小年也更看重几分,因为能在生死之际还能做到冷静观察的,可不单单是要有过人的胆识。 “你对那持剑之人有何看法?”他问道。 顾小年仔细回忆一番,思量开口,“我虽然不懂剑,但只是看他挥剑便有种铺面而来的浩荡感,大气磅礴,就像是一条长江拦在前面。” “很像是巨鲸帮的‘横江剑法’。”李文和说道:“从你和吴求的伤势来看,对方的实力应当有二流水准,这种人若是巨鲸帮中人,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好了,老夫先去衙门,你好好休息。” 说完,李文和直接推门而出,不多时便马蹄声渐远。 …… 顾小年这才有空环视一周,自己应当是在一间医馆里。 ‘登仙剑章’修炼出的内力确有超凡之处,自己身体本就孱弱,按理说受此重创,伤筋动骨一百天都是轻的。 但现在,身上先前的酸痛感已经消失了,他用手按了按胸前伤处,还有一点痛感,这毕竟是受了一掌。而呼吸时除了略有些胸闷气短外,那种随着呼吸而来的闷痛却已不见了。 “这‘登仙剑章’果然不凡。” 顾小年未再多想,稍稍活动了下手脚之后便直接上床盘膝坐下,心念微动,运行起了‘登仙剑章’。 这一次,却不是以往那种毫无反应。 微弱而又能清楚感觉到的气息在小腹处流动,转而便通向四肢百骸,带着一丝丝的暖意,倔强而坚韧。 “这便是内力么。” 他心下不由激动,感受着这一缕游丝般的内力在体内畅游,想象着未来这一丝内力会逐渐壮大,最后变成如江如海般庞大的力量时,心里竟有种在孕育新生命的错觉。 顾小年一时有些汗颜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却又对内力这一神奇之物感到新奇不已。 不多时,等新鲜劲儿稍过,他这才睁开眼,咧嘴笑了。 第二十三章 半夜杀机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远远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顾小年仍盘膝坐在床上,修行是枯燥的,但如果忍受枯燥能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那就很值得。 他深知实力的重要性,若在驿站之时,自己身怀武功的话,肯定不会如此狼狈。 顾小年现在一边运转‘登仙剑章’,不断锤炼丹田中的‘气’,一边在脑海里观想《休命刀》。 他知道自己此时还是练不成这刀法的,因为体质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是,体内‘气’的产生给了他底气和希望。 顾小年冥冥中有一种感觉,‘登仙剑章’修来的内气好像可以增强自己的体质,而且还可以锤炼自己的内腑。 这一点,从自己现在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就能体现出一二。 虽然目前还没法练《休命刀》,但顾小年还是不时会观想几遍,他知道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因为会褪色,会慢慢遗忘。熟能生巧不只是指身体上的动作,还有记忆的加深。 他现在不能练习刀法,却可以在心中推演想象,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催眠,让自己对这刀法记得更深。 方显曾经说过,体内内力贯通周身时便是后天三重境界,随手一击便有摔碑裂石之威,而方才李文和也说了,驿站中的持剑男子便是此等实力。 顾小年仔细想了想,若是不论武功招式和战斗经验,只是单比内力深浅的话,这个境界代表的应该就是可以将丹田气海填满,而不是自己这一点点稀薄的‘雾气’。 可话说回来,顾小年闭眼感受着体内那道气跃动地在四肢百骸间随心意窜动游走,不觉有些疑惑,难不成所谓的内力都是这样的? 还是说,只有自己这道‘气’有点不同,只是更活泼调皮? 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归于‘登仙剑章’的特殊性。 顾小年睁开眼,白皙的右手扶在床头上,随后用力一捏。 内力随心而动,丹田中的雾气好像稀薄了一丝,然后床头木板传来难听的‘咯吱’声,落上了五指的痕迹。 顾小年皱了皱眉,对这内力运用下的威力有些不满意。 他抬手看了看手指,有些微微发红,也有些发麻。 方才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是,在自己心意一动也就是想要调动内力来捏一捏这床板的时候,右手分明涌上了一层暖意。 若是用武道术语来说,那就是神秘而强大的内力在瞬间从丹田而出,沿经脉而行,集中在了右手之上,让他有了可以在木板上留下指印的力量。 顾小年摇摇头,自己方才这般倒真不像身子弱的样子,但实际上呢,若是一个健壮的男子以内力来试的话,恐怕直接就能将木板捏碎吧? 不过,他只是对自己虚弱的身子有些不忿,但对‘登仙剑章’自然是极满意的。 毕竟,顾小年可是见过,就连‘老牌’三流武者吴求动用内力脚踏而出时,都只是在房梁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而已。这显然已经是很强的力道了。 他起身,有些意外的是此时已经很晚了,可这家医馆好像并没有人的样子,不然为什么一直没人来管自己呢? 顾小年推开房门,外面便是医馆的大堂客厅,一个小炉上还煎着药,只不过药汤大概是干了,只有刺鼻的焦糊药味儿。 大门闭着,柜台后空无一人,对面是一排药架,另一侧则是个关着的房门。 “有人吗?”顾小年喊了声。 无人回应,寂静的夜里,空荡的药房显得有些诡异。 …… 顾小年犹豫了下,走向那扇闭着的房门处,敲了敲门,“有人在里面吗?” 他是有些疑惑的,先不说李文和把自己安排在这里,这里是医馆,肯定是有大夫的,就算是晚上,最不济也要有个小学徒在这看店,不然留自己这么一个陌生病人在这算怎么回事。 再者,看小炉上煎的药,这里就自己一个伤者,那显然应是给自己准备的,可药都干了,煎药的人呢? 顾小年心里疑惑,敲门的手抬起时却不由重了几分力,一下向前推了,房门便打开了一道缝。 顾小年一愣,房里有些暗,却在飘散的药味里夹着点特殊的气味。 “是血?” 他心中一跳,眼前的缝隙里便穿出了一把刀! 刀背厚而身窄,在堂中烛火光亮下,刀锋在此时竟有些刺眼。 顾小年瞬间便认出这是雁翎刀,丹田中的那道内气迅速催动,强行扭转身体,堪堪躲过这一刀。 刀锋几乎是贴着脸面斩下,顾小年甚至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生死感,从刀身上看到自己脸色煞白的模样。 ‘砰!’ 顾小年倒退几步,撞在一旁的药架上,接着便大口咳嗽起来。 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调动内力,然后强行躲过这必杀一刀,让他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还是‘气’不够浑厚,根基尚显薄弱。 顾小年扶着药架咳嗽,却是抬头紧紧看向房门,藏身其中的人影用刀身将门轻轻别开,抬脚走了出来。 在看清那人是谁后,顾小年瞳孔便是一缩。 吴求! 对方脸色相较之前更加青白,还有些不自然的潮红,眼眶处的绯红在烛光下更加妖异,此时双眼尽是狠色与杀意,抿紧翘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冷笑。 “终于等着你了,你也太慢了。”吴求在顾小年身前几步远站定,手中雁翎刀斜拎着,冷淡开口。 顾小年低咳几声,看着他没说话。 “不过你这个废物还真是有点本事啊,竟然还能修炼武道。” 吴求看着眼前自己一直瞧不上的病秧子,不只是嫉妒还是愤恨地开口道:“本来以为那些杀手能宰了你,没成想你还真是狗屎运,竟然能逃得一命。不过没关系,废物终究还是废物,这次你的好运气就到头了。” 他本来就伤的不重,然后在回到县城后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才去衙门将驿站之事禀报方显,为的便是让顾小年有时间死在驿站里。 可没曾想,这小子竟然逃了一命,还被方显和李文和给救了回来。 而吴求经过打探得知了顾小年所在的医馆后,连他都有些意外自己甚至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提了个捕快的刀就来寻他了。 当然不是作为生死之战后生存者的彼此慰问,而是为了杀死他。 第二十四 休命刀 但令吴求没想到的是,在他来到这里后,发现顾小年竟然生出了气感,丹田中生成了内力。 这不得不让吴求感到忌惮,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他自己肯定是有数的,在摸不透顾小年所修究竟是何功法,会什么武功路数之前,他没有冒然出手。 所以,吴求在将医馆的大夫结果之后,便藏在了这间供人小憩的房间里,他知道顾小年在修行过后肯定会出来,而看到医馆里没人后肯定会找。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同样的,他了解到的顾小年也是这类人。 所以,吴求才会藏在这间屋子里,直接斩下必杀一刀,只是没想到的是,顾小年竟然躲过去了。 “真是意外啊。”吴求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想到下一刻对方就能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不由地便涌上了几分快意。 也有一些贪婪。 他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功心法,竟然能让错过了最佳的习武之龄,且先天体质孱弱的顾小年可以修出内力。 一念至此,吴求一翻手中雁翎刀,内力调动,一刀劈斩时带起凌厉风声。 顾小年心神沉静如水,他现在已算是江湖三流之列,而吴求同样是这个境界,虽然两人之间实力自然有差,但顾小年不觉得自己能差很多。 “一个吸食毒散的人,早就烂透了!” 顾小年眼中寒光闪烁,一把抽出药架上的抽屉,堪堪挡住了劈来的雁翎刀。 刀身深深陷在木抽屉上,吴求先是用力下压,随后又扯了扯,却都被顾小年以抽屉卡住。 “找死!” 吴求眼神凛然,直接弃刀,出脚如电,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踢下三路。 顾小年心中暗骂,但对方腿快,根本来不及躲闪,所以直接右腿前屈,打算以腿来挡。 吴求嘴角露出冷笑,踢出的右脚陡然下坠顿住,却是左脚猛抬,正中顾小年胸膛。 ‘砰!’ 顾小年被一脚踢飞,撞在墙上。 “老子的鸳鸯脚是那么好躲的?”吴求一脚踹碎抽屉,将雁翎刀拔了出来,“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话虽如此,抬脚上前时却丝毫不减警惕,脚步虽有虚浮,但两肩平稳,眼中杀机弥漫。 顾小年张口咳血,左手按住胸膛,右臂撑在地上,看着缓步走来的吴求。 “你这个表情,我真的很讨厌。” 吴求看着眼前一脸冷静的男人,对方脸上的表情在面对自己时,好像永远都是那一副带着嘲讽和不屑的样子,让他真的很不爽。 “在你入殓后,我会为你烧纸的。” 吴求内力催动,直接将手里的雁翎刀甩了出去,竟打算就此将顾小年钉死。 电光火石之间,顾小年按在胸前的左手一甩,一道寒光飞出,直射吴求脸面,同时身子一扭,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强行躲过这一刀。 然后,在听到吴求一声惨叫时,翻身捡刀,回头便是直劈而下! 一套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顾小年忍住胸口激荡,体内那道内气催动到了极致,竟然让雁翎刀的刀锋微微发白,好像笼上了一层光晕。 这一点顾小年没有看到,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身影,杀意无限。 吴求心神俱骇,方才他甩出雁翎刀时便看到眼前寒光一闪,他想要躲过,但寒芒太快,他只来得及侧开身子,那道寒光便扎穿了他的肩胛。 寒芒穿透而出,钉在了门上。 吴求没忍住发出一声惨叫,但瞬间便寒毛倒竖,强烈的生死危机感在心头升起,余光尽处,一道身影已然持刀劈来。 那张素日沉静苍白的脸上满是狰狞与杀机,那双狭长清秀的眸子里蕴含的冷意让吴求如坠九幽深渊之下。 他几乎要被骇破了胆子,好像在对方眼中照出了自己胆小懦弱的样子,卑微如老鼠。 吴求心中怒吼,稀薄的内力全部调动起来,脚步一滑,就要后退躲开。 雁翎刀没有收力,几乎是擦着吴求鼻尖一道斩下,将地砖劈开,刀身‘铛’地一声崩成几截。 顾小年手握刀柄猛地一颤,虎口崩裂,殷红的鲜血滴落下来。 吴求面色煞白,喉间咕咚咽了口唾沫,身子有些不自由地颤抖。 若不是他躲得快,刚才那一刀就把他劈成了两段。 ‘刺啦’一声轻响,吴求所穿的衙役服撕开,开口平整光滑,内衬跟着撕裂。 “啊!”他一把按在了胸前,撕裂的衣衫里,一道血线在身上出现,溢出鲜红的血珠。 刀身没有与他接触,伤他的却是方才锋锐的刀气。 吴求双眼圆瞪,浓浓的不可置信里,贪婪涌上。 “这是,什么功法?” 不是先天之境,竟然能斩出刀气? 那种犹如直面死亡的清晰感和锋锐之意,让吴求终生难忘。 他摸了摸胸前鲜血,喉间嗬嗬出声,哪怕身子颤抖,仍然想要忍不住地大笑,这是他的机缘啊。 顾小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体内的那道‘气’瞬间宣泄一空,而方才斩出的一刀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一记劈斩,没有任何花俏,只是心中杀意凛然,想要一刀将眼前之人劈成两半。 他没想过对方会不会躲过,只在意自己全力劈出这么一刀而已。 顾小年不知道的是,正是他之前一次次地观想《休命刀》,才能在下意识的举动里斩出这么一刀,虽然不是任何的刀招,只是最简单的劈斩,但事实上,却带着休命刀的意韵。 无论是任何武功绝学,还是寻常招式,只要能明悟其中真意,那才是真正的大成。正所谓没有最强的武功,只有最强的习武之人,任何武学只是手段,关键看的是人如何用出这些手段。 《休命刀》,便是需要面临生死之际才能顿悟的刀招。 顾小年抬起头,双眼幽深,身上竟然有种向死而生的一往无前之势。 吴求双眼一瞪,猛地后退几步,等撞到了门框时他才反应过来,心下恼火的同时,他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些惧意。 因为这个眼神实在是太恐怖了,好像能慑人心魄一样,来直面到对手心中最恐惧的地方。 这正是《休命刀》的煞气,习练此刀法者,眉眼含煞,出手挥刀携煞气而动,可于无形中击溃敌手心神。 当然,顾小年此时还没到那个境界,不过,也在此次生死之间,真正将这部刀法入门了。 第二十五章 渴望变强 顾小年站起身来,‘登仙剑章’自行运行流转,丹田气海之中内气滋生,一丝丝稀薄的雾气不断蔓延在四肢百骸之中,洗刷着疲惫酸痛的身体。 他先前料想的不错,这‘登仙剑章’的‘气’果然可以调养身子,增强体质,而且还是由内而外的增强,既能锤炼五腑内脏,又能熬炼筋骨皮肉,真可谓是绝世武学。 玉不琢不成器,人身如玉,这‘登仙剑章’所修成的内气就像是雕琢的工序一样,去其瑕疵糟粕,将他的身体一步步雕磨完美。 不过,顾小年自然清楚,这需要经年累月的坚持修行才是,而且他觉得若是再辅以名贵药汤打熬身子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 当然,这个现在也只能想想,先不说有没有银子买,只是在这青河郡里,此类药材能不能买得到都是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实力不够,而且,眼前的这番天地还太小了些。 没来由的,一种不甘于现状,想要真正走出去看看的念头在心底就这么种下了。 吴求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眸子里尽是凶光。 “为什么一个废物还能得到如此奇遇,我不甘心啊。”他双拳紧握,双目赤红一片,呼吸渐粗,整个人微微颤抖。 “是毒瘾发作了么。” 顾小年低咳一声,看着此时明显不正常的吴求,手里断刀握紧,直接就冲了上去。 ‘噗!’ 没有丝毫阻碍,甚至有些过分的容易,一掌长短的断刀直接扎进了吴求的肚子。 吴求眼珠子落在眼眶底下,极其古怪,嘴里大股地向外冒血。 顾小年双眼眯起,残存的力气全按在了这把刀上,用力推着吴求撞在了房门上。 一旁,带血的压舌板扎在门框上,这是先前被顾小年以内力催动穿透吴求肩胛的‘暗器’。 若是寻常武者,未至先天之境甩出的暗器可以以内力催动,却是以‘劲力’打出,杀伤靠的是自身质量和重力加速度,虽然不俗但终究有限。 而先天境界的武者打出的暗器,虽然同是以内力催动,但可以在暗器上附以真气,增强暗器杀伤。若是修行者的内力有火毒、煞气等异种属性,则威力更胜。 当然,论暗器威力的话,影响很大的还有使用暗器的手法和暗器的材质形体,这些都对杀伤效果有影响。 顾小年没学过暗器手法,他刚才只是单纯的想要偷袭,然后调动了体内的‘气’,甩出了手中的压舌板。 虽然被吴求躲过了,却足以让他重伤。 因为‘登仙剑章’的内气竟然附在了方才的一击上。 这一点顾小年没注意,但他对暗器这一手段暗自留神了,若是自己手法高明,吴求的脑袋此时已经炸了。 …… 吴求一双鼓胀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顾小年,他们两人身高差不太多,但因为顾小年此时刻意弯身捅刀的缘故,所以吴求算是呈现俯视之态。 他的喉间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像是有口老痰含在嘴里一般,让人听着恶心的同时也有些难受。 吴求屈起右臂,一肘便落在了顾小年的背上。 顾小年只觉喉间一甜,强忍着没吐血,他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按在柄端,牙关紧咬,双手用力向前送去,想要搅动一番。 他知道杀人就要杀透的道理,不然的话,对方的临死反扑必然惨烈。 可遗憾的是,顾小年的力气已经没多少了,吴求看似是犯瘾症的样子,但他的双手现在死死握住了顾小年的手掌,不让他动弹分毫。 “你杀不了我。”吴求忽地开口,嘴里向外汩汩淌血。 顾小年冷面如霜,苍白的脸上木然一片,“你不死,我睡不着。” 吴求瞳孔一缩,他能感受到眼前年轻男人身上那股坚定的杀意,知道今晚两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他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来之前没有吸食‘逍遥散’了,若是一次吃个饱,哪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瘾? 不可否认的是,吴求有些怕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开这,离开池烟县,离开青河郡。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下去了,今晚过后,方显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这是残害同僚,方显会通报上去,官府会通缉他,他已经没办法在阳光下好好生活了。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小子。 吴求一念至此,惨白的脸上涌上不自然的潮红,竟然强行提起了几分力气,将顾小年的双手连着刀一块扯了出来。 鸳鸯脚踢出,一脚踹在了顾小年想要格挡的手臂上。 顾小年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吴求则是后背撞开了早就不堪重负的房门。 他一手捂着肚子,借着外面的光亮怨毒地看了眼正奋力想要爬起,如饿狼一般盯着自己的顾小年。然后艰难爬起,踉跄地向窗边走去。 顾小年死死咬牙,双手撑起,先前内力耗尽,‘登仙剑章’的恢复自然缓慢,而一丝丝补充来的内力也反哺到了维持自己行动的力气上面,根本无法出手。 他现在就相当于一个重伤的普通人,能站起来已经是费尽全力了。 “不能让他走,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顾小年拼命动起来,双手扒拉着,扶住门框,看着已经爬上窗子,就要离开的吴求,心中只有杀意。 “呵呵,呵呵。” 吴求掉出窗外,看着费力向这边走来的顾小年,冲其勉强露出个嘲讽的笑容,还摆了摆手,像是打招呼一般,随后捂着肚子,晃着身子快步沿街而去。 顾小年扶在窗前,终于吐出口血来。 外面夜深,漆黑一片,吴求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 终究还是对方的实力比自己强,顾小年知道,自己的底子还是太薄了,不论是内力还是战斗的经验,只是全凭着心里的一股劲儿而已。 可反观吴求,如果不是关键时候犯了毒瘾,恐怕自己今晚凶多吉少。 自己那一刀才是奠定局面的关键。 顾小年一下子松了气力,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但只是几个呼吸后,他便强行让自己平复下来,运行内功心法,以内力疗伤。 这样既可以达到熟练内功心法的作用,又可以恢复内力,提高自身与内力的韧性。 经此一番,顾小年对力量的渴望更强了。他知道,自己现在首要的便是养好身子,以‘登仙剑章’增强体质,然后修习《休命刀》。 他现在看出来了,以‘登仙剑章’的内气催发出来的休命刀绝对是顶级的武学杀招,自己完全没必要舍近求远。 第二十六章 事态严重 顾小年和吴求的打斗肯定是惊扰了附近不少人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都懂,住在此地的多是普通百姓,没有人在这个夜里出来看,更别说是过来敲门问问了。 因此,在这个杂乱的医馆里,顾小年就在椅子上躺了一宿。 天刚蒙蒙亮,门外传来马蹄声,随后便是有人敲门。 顾小年睁开眼,起身过去开门。 经过一夜的功法运行,内力恢复过来,而身上的伤势也无大碍了。 他看清门外是一个捕快,依稀有些印象是青河府衙的。 “顾捕快。”来人刚一开口,便看到了一身狼狈的顾小年,不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小年摇摇头,指了指里面的房间,“此地发生命案,还是通知当地衙门吧。” 来人一愣,倒是没进去,“赵大人让你现在去衙门一趟。” “赵大人?” “那位锦衣卫大人。” “知道是什么事吗?”顾小年问道。 “这个倒是不清楚,还是快些动身吧。”来人开口,倒是什么都不多说的样子。 顾小年点点头,“你先骑马回禀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见来人有些犹豫,顾小年笑道:“总不能让我带着这一身血污去衙门吧。” “那你快些。”来人翻身上马,当先离开。 顾小年脸色微沉,赵熙年竟然找自己,而且看起来还有些急的样子。他不知道原因,但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儿。当然也可能是衙门公事,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 关门回屋,顾小年打了井水,用毛巾沾着简单擦洗一番,即便是有内力护持,仍然被冻得直打哆嗦。 原本的捕快服早就不能穿了,昨晚也不过是穿了一身白色的内衣,他在医馆找了件干净的长袍换上,这便出门。 找邻里打听了下去衙门的路后,顾小年便快步过去。 …… 池烟县的县衙肯定是不如青河府衙气派的,但毕竟是朝廷脸面,自有一种威严。 顾小年跟衙役递上了自己的腰牌,然后便直接进去。 过往的衙役捕快都有些肃然,他被人领着,在班房里见到了赵熙年等人。 方显也在其中,只不过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旁的李文和看见自己倒是和颜点头。 班房不大,或坐或站统共二十余人,让顾小年意外的是,竟然有人身上还带着伤。 “都到齐了吧?”坐在首位的赵熙年说道。 “好像还缺一人。”李文和说道,“昨日回来报信的衙役吴求不在。” 赵熙年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应该是不会来了。”顾小年说道:“昨夜他潜入属下养伤医馆,杀死了大夫,后来跳窗逃走。” 听闻此言,不只是赵熙年,就连方显也看了过来。 “缘由为何?”赵熙年问道。 “他想杀我。”顾小年回道。 在场不少捕快都露出了然之色,显然对两人之间的矛盾有所耳闻,赵熙年见此,心下却有另一重疑虑。 他问道:“你既有伤在身,他欲杀你,为何会跳窗而逃?” “吴求毒瘾发作,被属下一刀砍伤,他见事不可为,便跳窗而逃。”顾小年说道。 “毒瘾?” 赵熙年双眼微眯,看着眼前平静的年轻人,直觉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有心探查顾小年是不是通了武道,但他不是先天一流境界,可以通过呼吸判断出一个没有刻意隐藏的人是否身怀内力,又不懂感知秘法,所以此时倒是有心无力。 至于让顾小年上前,亲自抓他经脉探知的话,那样未免太过明显,大庭广众之下让人起疑。 可万一对方真的是解开了那本无字折书的秘密呢? 要知道,他先前可是调查过对方,对方不通武功,若是一朝生出气感,那必然只有无字折书有这份嫌疑。 至于《休命刀》,赵熙年直接排除了,对方的体质修炼此刀法那完全是找死。 一念至此,赵熙年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疑虑,转而看向一旁的李文和。 李文和点头,随后面向众人,沉声说道:“六扇门的陈陵陈捕头,昨晚遇害了。” “啊?” “怎么会,陈大人可是青河郡第一高手啊。” 在场众人,知道的默不作声,不知道的顿时脸色骇然,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顾小年心下同样不免惊讶,自己虽然只与陈陵打过几次照面,可对对方印象极深,仔细想想,便是对方自身散发出的一种宵小退避的气势。 若论那种气场,对方是自己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强一人。赵熙年给自己的感觉是阴冷狠辣,秦钟是八方不动,而陈陵则是一种堂堂正正的气势惊人。 但凡被六扇门冠以‘名捕’之名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大周朝上下名捕不足百人,其上便只有三位神捕和一位六扇门总捕头。陈陵有此殊荣,与自身实力和能力自然脱不了关系。 可现在他却死了,这绝不亚于被害的新任郡守赵兴一案。 李文和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开口道:“昨夜陈大人、赵大人、方捕头三人前往巨鲸帮,不料中伏,一番厮杀后才侥幸脱身,只不过陈大人却是在归来途中便伤重不治了。” “巨鲸帮?”顾小年心有疑惑,虽说此帮派背靠天下漕帮,可应该还没有能力和胆量跟朝廷做对才是。 此前赵兴被害一案时,陈陵就飞鸽传书说与巨鲸帮有关,现在他自己又被巨鲸帮杀死,难不成这些江湖人真的想捅破天不成? 他下意识看向方显,后者脸色沉着,但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却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敲了敲,随后他看似无意地朝赵熙年那边瞥了一眼。 顾小年心中了然,知道这是方显给自己提醒儿。 李文和还在说着,“此次叫大家过来,便是让你们明白现在的局势。方才我等已飞鸽传书府城,但想来巨鲸帮肯定会半路拦截,池烟县毗邻惊澜江,巨鲸帮帮众人数众多,你等回去好好安排,切莫离开县城。周青捕头已经去通知县城里的驻守游击,除非巨鲸帮明目张胆地造反,不然他们绝不会攻打县城。” “那我等需要做什么?”其中一个捕快问道。 “调整精神,随时待命。”李文和说道。 众人应下后,方显复又开口勉励几句,这才让众人散去。 顾小年混在人群里退出,他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也不难想到是谁。 第二十七章 怀疑 顾小年走出班房,拐到了屋檐下的墙角,方显快步走来,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脚步加快,在一幢小楼前,方显一抓顾小年手臂,带着他竟然腾空而起,掠进了二楼。 赵熙年快步从班房走出,锐利阴冷的双眼四下看去,在走远的众多捕快里寻找那道身影,自然是没有找到。 “李捕头。”他猛地回身,看向此时缓步走出的李文和,“方才为何故意阻挠本大人?” “阻挠?赵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李文和有些不解,“本捕只是觉得这县衙茶水不错,想借花献佛,让大人也尝尝而已。” 赵熙年死死盯着面前脸色蜡黄的中年人,一字一顿道:“你,很好。” “大人说笑了。”李文和笑了笑,抚髯走开。 赵熙年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李文和的背影,眼中不无杀机。 他知道不只是对方,现在就连那个胖子方显都怀疑自己了。而且他们极有可能知道了自己和顾小年之间的事情,方才李文和便是在众人散去时故意拦着自己,让自己盯丢了顾小年。 本来,他还想试探一下那小子的。 “哼,不知死活。” 赵熙年按在绣春刀上的手掌不由握紧,脸色阴沉似水,他在原地稍顿,直接大步离开。 …… 衙门里的小楼中,方显将窗子小心关上,这才坐到顾小年对面。 “方叔,怎么了?”顾小年问道。 他能感觉到方显的紧张和严肃,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你生成内力了?”方显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是。”顾小年低头,他知道方显一直不赞成自己修炼武道,因为自己体质孱弱,强行修行武功只是在透支根本。 “唉。”方显叹了口气,伸手抓过顾小年手腕,搭上三指,仔细把脉。 半晌,他看着脸带愧意,但眼含倔强的顾小年,将手收回,笑了笑,“算了,你也长大了,想必心里是有数的。” 顾小年将袖子放下,笑着点头。 “是那本无字折书?”方显问道。 顾小年点点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对面的胖捕头便摆手止住。 “法不可轻传,你也不必跟方叔多说什么。”方显苦笑道:“若是老夫心动,诞生心魔,那你小子可是坏了我的道心。” 顾小年挠挠头,随口道:“那您好奇的话,不是更容易诞生心魔么。” “你小子。”方显翻了个白眼,“世上值得好奇的东西多了去了,难不成老夫还要长出一颗魔心不成。” 顾小年只是‘嘿嘿’一笑,羡慕方显的豁达。 少顷,方显收起玩笑之色,沉声道:“昨夜的埋伏蹊跷,陈陵死的更是蹊跷。” 顾小年心中一动,方显的破案能力他是知道的,陈陵虽是名捕,可在青河郡城里并没有破过什么要案。但方显担任捕头十余年,破获的案子可是不少,他的能力在整个太渊州都是出类拔萃的。 所以说,既然方显提出来疑议,那么此案必定便不是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 但顾小年没有出言打断,只是倾听,他知道方显此时需要一个分析的助手来验证他心中的判断。 “太巧了,杀手好像知道我们会去一样,提前在半路设伏,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方显恨声道:“陈捕头挡住了杀手中的最强者,却被冷箭偷袭,我们只好分散撤离,等在县城外的鬼石林碰头的时候,陈捕头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了。” 顾小年见方显喝茶润口,便在此时说道:“你们是各自分散,还是有人结伴?” 方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三人分头逃命,但赵熙年却与陈捕头路线相近。而且去时一路上,赵熙年就好像知道会有事要发生一般,对于杀手的出现也毫不意外,总之从容的过分。” 顾小年点头,从他与赵熙年短暂接触的几次来看,对方都不是个喜欢隐藏自己言行习惯的人,或许不是他不想表现的与方显等人无异,只是习惯使然,他装不出来。 虽然是锦衣卫,竟然不善于情绪的伪装,真是有些讽刺。 顾小年摇摇头,问道:“陈捕头的尸首何在?” “你想验尸?”方显问道。 倒不是他不相信顾小年,只是他知道自己这个便宜贤侄是个两把刀,野路子出身的捕快还会验尸,扯什么淡。 顾小年低咳一声,有些尴尬,“不是,赵熙年是锦衣卫,用的又是绣春刀,你知道我有他们的刀法。” 方显眼神一亮,显然也是想通关键,“你能从伤口判断出来吗?” “应该可以。”顾小年琢磨着自己在夜里对吴求斩出的那一刀,后来自然想到自己无意间已经《休命刀》入门了。 若是陈陵的尸体当前,说不得自己真能从刀伤上看出一二。 “陈捕头尸体放在城内义庄,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走。”方显说道。 顾小年点头,心里却总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血来潮,实在是过于玄乎,几乎让他以为是自己初次面对这种场面,太过紧张导致的,但偏偏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 …… 方显自然知道事态紧急,若赵熙年真的是暗中凶手的话,那且不说对方来意,只是留这么一个危险的人在身边,那他们根本是寝食难安。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家伙就会直接撕破脸皮。 方显从马房牵了马,与顾小年小心避开衙中耳目,来到了后门。李文和正按刀站在墙下角落。 顾小年微愣。 “安排好了没有?”方显问道。 “寻常百姓不可轻易涉案,他们胆小怕事难当大任。我已命心腹乔装打扮出城,就是不知道消息能否递到老蔡手上。”李文和不无担忧地说道。 他口中的老蔡是青河郡城的另一位总捕,为人不苟言笑,拳法高深,有‘青河第一拳’之称。 “百姓乔装出城你我能想到,赵熙年出身锦衣卫,自然也能想到。”方显说道。 顾小年心下明白过来,两人在青河郡既是同僚对手,又是朋友,想必他们之前早已碰头分析过了。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李文和说道,“此番务必小心,我会在衙中周旋。” 方显点头,“你也一样,赵熙年出身苍龙七宿,手段莫测,你可别着了黑手。” “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李文和抚髯说道。 “生死有命,尽心便是。”方显笑了笑,示意顾小年,拍马而行。 身后,李文和同样洒然一笑,将门关上。 第二十八章 验尸与见煞 义庄,又叫敛尸房,是县衙暂时存放尸首之所。此地距离衙门不远,骑马用不了半刻钟,也即六七分钟。 顾小年与方显在义庄门口下马,给门房出示了腰牌后便直接推门进去。 方显在前,引着便到了存放陈陵尸体的屋子里。这里只有他这一具尸体,方显上前拉开遮挡的白布,便露出了一脸青白的陈陵。 顾小年微微皱眉,他这还是第一次见死人,虽然时间刚过一天,陈陵的尸身还没有腐烂,但来自心理上的压力并不小。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方显笑了笑。 顾小年知道现在时间紧急,赵熙年一直在找自己,两人又是骑得马来,说不定他很快就能发现自己来了这里。 即便有李文和在衙门里拖延,也不见得能拖延很久。 顾小年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下心中的不适,抬脚上前。 见他克服了心里的障碍,方显赞赏地点点头,同时上前说道:“因为事态紧急,再加上都知道陈大人是与我们一同中伏后身亡的,所以收敛他的尸身后也就没有让仵作验尸,本打算上报州府后,让六扇门的人来做处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副灰布手套递了过去。 顾小年接过带上,挑指揭开陈陵上身的衣物,这是收敛后新换上的麻衣,至于原本的衣物和腰牌之类的东西,肯定是另行放置,等直接与尸体一同交接给六扇门的人了。 陈陵的身上已经起了尸斑,遍布的伤口暗色血肉翻卷,虽然没有血流出来但看起来依然恐怖,脸上也有两道伤痕,像是被细小锋利的暗器所伤。 “刀伤剑伤皆有,在分散逃离之前,陈大人的腿跟右臂便已经受伤。” 方显仔细看了几眼,然后将自己看出的几处刀伤指出,开口道:“昨夜之人所持兵刃刀剑皆有,具体有没有赵熙年的刀法所致,就要你来判断了。” 顾小年咽了咽唾沫,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判断至关重要,如果判断错了那将是万劫不复。 如果不是赵熙年杀人,因为自己的判断会导致破案的方向出现偏差,方显和李文和会对赵熙年发难,一旦内讧,暗中的凶手借势推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样,自己便会成为罪人,挑动锦衣卫与刑部捕快内讧,害了方显和李文和,百死难辞其咎。 “不要紧张,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方显温和说道。 顾小年勉强点头,他仔细想了想《休命刀》的刀法出招,这是狠辣无双的招数,每一刀都是杀敌之刀,角度阴狠刁钻,所以他将方显指出的刀伤中,胸膛正面的几道狭长刀伤排除了。 双指轻轻撑开陈陵肋间的一处拇指长短的伤口,双眼眯起,前所未有的认真。 伤口窄小平滑却深,说明受力面积小,这是剑伤。 顾小年晃了晃头,方显没有详细验尸,他指出的只是那些一眼能判断出来的大伤口是何种兵刃所创,而这种小伤口却是需要顾小年亲自来看。 方显也是不知道顾小年如何判断赵熙年的刀法,所以没有冒然亲自来验,毕竟验尸的同时是不能有两人一起进行的,除非是一人验完令一人再验,以作补充。 顾小年额头隐隐见汗,陈陵的背部、腰侧、腋下、肋间、手臂的细小伤口很多,不说是密密麻麻,但看一眼也会让人不适。更别说还有双腿上的伤口还没看。 不过顾小年只需要看出一处刀伤就够了,只要有一处符合《休命刀》的刀招斩出的,就足以钉死赵熙年。 时间在流逝,原本按照顾小年所想,赵熙年若是要杀死陈陵的话,肯定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少伤口才是,可现在,竟然一处都没有发现。 所以,要么就是赵熙年是无辜的,自己和方显等人多想了;要么就是赵熙年的刀是一击毙命,出刀杀人,陈陵身上符合《休命刀》刀伤的只有一处。 …… 顾小年暗自运行内功心法,内气流转的同时,他在脑海里暗自观想《休命刀》的刀法真意。它有固定的刀招路数,但真意却只有一条,那便是杀招由心,斩出的任何一刀都能变成另一招。 想要练成《休命刀》,就不能站在阳光底下,因为你无法体会到阴冷和黑暗。它是杀人的刀法,是凝聚了无数军卒将士浴血修罗场活命的杀敌之刀,是融合了江湖上那些刺客杀手、笑里藏刀的致命一刀。 学习这种刀法,若是心怀仁慈,如何能练成? 方显看着忽然顿住、随后身子颤抖的顾小年,眉头大皱。他本以为这是顾小年在认真思量验伤之法,但现在看来明显不对。 他的身上竟然散发出一种阴冷,这不是实质的触觉,只是方显在看去时的一种清晰感觉。 莫名的,就好像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露出了恶意一般。 阴狠,残忍。 方显双指点出,‘啪’地一下点在顾小年的身上,这是同李文和那学来的点穴手,应当能制住他了。 他也没想到,顾小年竟然是走火入魔了。 见顾小年身上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萎靡下去,方显长松了口气,但冷不防,顾小年身上发出几声轻微的‘嗤’响。 然后本该被定住的顾小年竟然重新动了起来。 方显脸色一变,但顾小年却是弯下了身子,手指连探,摸到了陈陵的腰侧后方。 然后,将其翻了过来。 “你,”方显有些犹豫地开口。 顾小年抬起头,露出那张清秀苍白的面容,只不过此时满头虚汗,额前的发都沾在了一起。 “没事,刚才魔症了。”他勉强一笑,“这处伤口上,还有休命刀的残留煞气。” 方显闻言,确认顾小年现在的情况没有大碍后,不由俯身看向那处刀伤。 看起来有一手长短,混在其余伤势中倒并不显眼,但当方显翻开伤口仔细看时,竟然发现其中血肉隐隐呈现乌色。 这不是中毒,反而像是一种染料褪色,就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一般。 “这就是,你所说休命刀的煞气?”方显有些惊讶地问道。 顾小年点头,方才他的确是走火入魔不假,但多亏了‘登仙剑章’,那种包容一切的‘气’竟然强行逆转,将来自《休命刀》的内功反噬生生抵消掉了。 至于方显点穴的一指,则同样是被这股内气一冲便直接冲开了。 第二十九章 杀意凛然 煞,为凶;煞气,便是凶秽之气,邪气。 休命刀法是杀人的刀技,又有配套辅以练刀养煞的内功心法,是一部亦正亦邪,似正非魔的上乘武学。 而顾小年的‘登仙剑章’是专门养气御气的内功法门,它没有详细的武功招式,只有具体的内气运行之法。 所说练至大成挥手间铺天盖地的剑气刀芒指的便是这种内力的包容万象,若是修行剑道,那这股内力外放便是剑气,若是练枪,扫出便是漫天枪罡。 正因为它的包容性,所以才对肉身体质没有苛刻的需求,更能从内而外地锤炼肉身,让体质一步步得到增强。 人有一口气赖以生存,气的流动便引发气场,休命刀斩出时内力催动,便是触发了无形中的气场,所以自然起煞,残忍者更能以煞气伤敌。 义庄敛尸房在风水说上本就是阴煞之地,顾小年方才便是运行‘登仙剑章’的同时,观想了《休命刀》,极具可塑性和包容性的内力自行随之转化,引动了外界煞气入体。 可《休命刀》修出的‘煞’是无形之气,这么两者相冲,自然让修炼者走火入魔。 但被‘登仙剑章’抵消压制后,这么一种天然的‘煞’便存在了顾小年的丹田之中,或者说,被内力带动的游走在体内窍穴,经脉百骸。 这算是一种因祸得福,若是没有同时具备这两门高深武学,他不可能引动无形煞气。同理,也不能让这种无形无质之物存在于体内,以‘气’转化,形成有实之物。 这是机缘,全凭天定。 顾小年心生感应,便察觉到了一丝模糊的熟悉感,因此才找出了陈陵身上的那处刀伤。 由此看来,赵熙年在《休命刀》上的造诣并不低,已经可以在出刀时将内力以煞气的形式覆在刀上伤敌,虽不是先天境界,却有先天的部分威能。 当然,这只是一种功法运用中对内力的转化,比之顾小年现在的直接在体内丹田孕养的有实煞气要差得远了。 “想不到,果然是赵熙年。”方显脸露杀机,恨声说道。 这一刀正斩在腰身后侧,断开了陈陵的腰眼穴,气力松懈,等他摆脱赵熙年与方显汇合时,却是说不出话便身死了。 虽然陈陵平日里为人严厉苛刻,但此人做事堂堂正正,有一说一,是个正道人物。 朝夕相处多年的同僚不是死在破案之中,也不是死在江湖纷争,反而死在了朝廷中的自己人手里,这如何让方显咽下这口气? 顾小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现在已经找到了陈陵身上的致命伤是赵熙年所为,那此案的疑点就颇值得玩味了。 究竟是不是巨鲸帮的江湖人与他们做对,还是赵熙年跟陈陵之间有旧仇? “赵熙年,赵兴。”顾小年忽地想起赵熙年那晚曾问自己的,负责赵兴一案的六扇门名捕是何人,难不成赵熙年此人来青河郡的任务,便是除掉负责此案的六扇门中人? 方显见顾小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便开口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顾小年没有隐瞒,将自己的怀疑说了,方显一听,同样点头,“这么一说,两者听起来倒是有些关联。” “现在的当务之急却是上报府衙,让郡丞大人拿主意了。”方显说道。 顾小年闻言,明白这种事情不是自己能掺和的,牵扯到了锦衣卫,以自己小捕快的身份掺合进去只是送死而已。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修行,自身的武道实力才是根本。 只要有了拳,才能有权,才有人听自己说话。 …… 方显将陈陵以白布盖起,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根棍状物,顾小年看清那是类似信号弹的东西,不由问道:“直接公之于众么?” “与其咱们将尸体带回衙门,不如让他们过来。”方显说道:“夜长梦多,若是再拖下去,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岔子。有我和李老二出手,还有这么多捕快兄弟,就算赵熙年有什么手段也只能就擒。” 顾小年想了想,他们此行众人都带了拿人的绳索刀网,只是一个赵熙年的话,必然是手到擒来。 就在此时,不知怎的,他心头忽地一跳。 “小心!”一旁方显猛然出声,伴随的是刀出鞘的声音。 ‘叮!’ 一声脆响,一支小臂长短的弩箭被斩落在地,箭头上幽光闪烁,显然是淬了毒。 “躲起来!”方显说道。 不肖他多说,顾小年已经将敛尸房中的桌子推倒,自己躲在了后头。 方显见此,心下稍松,不过眼神凝重,背靠屋内墙壁,目光在门窗以及房顶处巡视。 外面的人似乎暂时没有进来的意思,方才那一箭好像是错觉一般,但方显丝毫不敢大意,因为他知道是谁来了。 那是锦衣卫的手弩,是改造后的小型军弩,虽然在穿透和杀伤上都降了一个档次,可近距离的射速和填充速度上更进一步,是杀人的利器。 这种特质的军备,江湖上自然没有,就算是西南蜀州的唐门,都不敢仿制。 “赵熙年,本捕知道是你来了。”方显双手持刀,目光锐利,“是爷们儿的就出来,难不成你们锦衣卫尽是藏头藏尾的鼠辈不成。” “既然找死,那本座就成全你!” 房门猛地炸开,伴随阴冷声音冲进来的,还有一道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身影。 “本座?区区一个小旗,竟敢大言不惭!” 方显话语带笑,手里雁翎刀却是不慢,双手握持直接劈斩而出。 他的刀法是正统的沙场步战死斗刀技,这种刀法朴实无华,全是最基本的劈斩削切,以双手持刀胸前,直面对敌进可攻、退可守,出刀的角度很小,最关键的是省力。 这是一种陌刀刀法,只能抵御眼前之敌,对于背后没有防御能力。适合单打独斗和协同作战,因为不必担心有人偷袭。 现在,显然赵熙年是没有帮手的。 顾小年看着拼杀到一起的两人,有些暗沉的屋子里尽是掠起的刀光和撞击声,其中偶尔夹杂方显的低吼。 两人持刀再次对撞在一起,方显看着眼前的蒙面男子,对方眼神锐利如鹰狼,透着狠辣。 “大白天的穿夜行衣,是没脑子么?”方显故意讥讽道。 赵熙年声音低沉,杀机毕露,“这件衣服,是给你准备的。” 第三十章 绣春刀 方显皱眉,被赵熙年一刀格开。 “你为什么这么做?”方显问道。 赵熙年站在门口,一身束身夜行衣,即便是现在,依然未把蒙面摘下。 “啰嗦。”他反握手中刀,瞬间便换了刀法。 方显冷哼一声,身子却是不慢,他看出赵熙年的目标是藏在桌后的顾小年,脚下一动,便拦在了前面。 两刀相撞,彼此都感受到从刀身上传来的力道。 “小小捕头,竟然有如此实力。” 赵熙年的语气里不无意外,本来如他所想,不过是郡城中的一个捕头而已,居于一隅没有什么见地,在武道上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建树才是。 可当交手后才发现,且不说方显使出的这种正统沙场战刀,单是对方出手时的浑厚内力便不是寻常二流可比。 关键的是,让赵熙年真正感到吃力的,是对方这种沙场战刀法与休命刀在某些方面有些近似,所以彼此拆招都有些掣肘。 同是拼命的杀人之技,相较量时并不美感,反而有种惨烈。 顾小年身处桌后,灵动暗藏,可体内内气已然成煞,在他未曾发觉的时候,不断改变着他的丹田气海。 他现在注意的,是赵熙年的刀法。 的确是《休命刀》没错,刀招相同,不同的是赵熙年并非死照硬搬,这刀法随是杀戮之技,但厉害之处除了出刀带煞之外,更多的则是见惯杀招之后的拆招。 就像是方显的步战刀法,这在《休命刀》中是有几招记载的,所以他们两人此时的交锋刀光璀璨,且一刀比一刀快。他们都已经脱离了原本的刀招,而是在对对方的招数进行拆解格挡。 明明是杀人刀,此时竟然都在防御。 顾小年对此时赵熙年的刀法没有多记忆,脑海里观想的却是对方先前用出的那番正统的休命刀。 观想与真实用出不同,就好像自己看书领悟和亲眼看看一样,虽然这位‘老师’没有对自己进行详解,但行动的作用力更多的会超过言语上的表达,比如说现在。 只有临阵生死之间的用刀,才是最权威的说法。 顾小年的记忆惊人,此时思维如电,精气神聚集到了极致。 赵熙年的刀法在脑海里不断拆解揉杂,又与自己一直以来对《休命刀》的观想领悟结合到了一起,两者相互印证,取出了其中最完美的刀招。 相同的武学,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但这并非要闭门造车,之所以会有切磋与交流,便是需要练武者在一次次的自我怀疑和印证中找出最适合自己、最完美的一条路。 顾小年双眼明亮,体内的丹田气海在无息蒸腾,大片的雾气汹涌凝聚,乌光幽深,仿佛阴时的云朵。 不远处,赵熙年与方显拼刀一记后俱是后退,尽皆看向顾小年。 一个目露惊意与杀机,一个惊讶中带着欣慰。 “无字书的秘密你果然解开了!” 赵熙年一头长发无风自动,神情激动,“顾山海留下的果然是至高武学。” 方显看着顾小年,他能感受到这小子身上升腾而起的强烈气机,那是自身丹田激荡,内力即将大成的表现,离‘气游周身’只差一步。 也就是说,顾小年此时竟然已经是半步后天三重境界了。 “短短几日,一个普通人竟能成为半步二流境界,本座越来越好奇那无字书究竟是何功法了。” 赵熙年将手中刀刃几乎成为锯齿的雁翎刀随手丢掉,右手在后腰一顿,随后竟取出一把置在鲨鱼皮鞘中的刀来。 方显瞳孔一缩,“乾坤袋!” 乾坤袋者,内蕴天地,是只有天人境界才能以莫大伟力炼制而成的奇珍异宝。 究其原理,便是天人强者以自身超过了外放罡气的力量在坚韧的皮囊中将空间震荡,将内力置于空间之中,生生维持住震荡过后被撑大的空间范围。 使用时只需要将内力外放为真气,沟通其中那道维持的天人内力,便可将东西放进取出,极为方便。 不过这乾坤袋中那道天人内力也不是永远贮存的,几百年或是千年之后便会自行消散,那时就需要将其中之物取出,不然就会被空间之力湮没掉。 至于是否还有修缮之法,那方显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囊袋里就可盛放一方大小之物,是谓乾坤袋。 不说世上还有无天人强者,此炼制之法业早已失传,所以现在世间每一个乾坤袋都是无价之宝。 他倒是没有想到,赵熙年不过一个区区二流武者竟然能有如此宝物。 “难不成现在的锦衣卫都这么奢侈了么,敢让一个二流武者随身携带这种宝贝。”方显说道。 赵熙年冷冷一笑,他知道方显是想套自己的话,他自然没有回应的意思。 手中长刀出鞘,赵熙年脚下一踏,整个人掠空而出。 刀背相较雁翎刀更窄更宽一些,刀身暗沉,中间碧纹雕花,精致非常,挥起时暗沉刀光中裹挟一丝青芒,是谓绣春刀。 方显大喝一声,内力贯于双手之上,下身稳扎如老树,手中雁翎刀斜挑而上。 ‘铛!’ 一声脆响,方显手中的精钢雁翎刀竟然直接被斩做两截,断口异常平整。 方显脚步踏地,身子便向后飘去。 赵熙年得势不饶人,左手连甩,寒光飞射。 方显单手握持断刀,将袭来的无数寒光扫落,暗器上力道惊人,让他手臂一阵发麻。 但不大的房间里,轻功根本施展不开,反观赵熙年,身子摇晃,竟然瞬间便欺身上前。 这不是轻功,而是近距离的腾转挪移之法,不为逃生之技,只是方便欺身杀人。 方显心中骇然,这赵熙年不光刀法精湛,会使暗器,竟然还精通此等身法,他不由暗叹,难不成今天便要折在这里? “看暗器!” 冷不防,凌厉的破空声传来,让原本纵刀劈斩的赵熙年眉头微皱,随后上身微晃,一道寒光擦着脖颈便扎到了墙上。 赵熙年顿住身子,余光瞥了眼透墙过半的半截明晃晃刀身,随后看向站在一侧满是戒备的顾小年。 他抬手,左手手指抹了抹颈肩位置,那里衣衫崩开,出现了一道血线。 “真气?不对,应该是某种秘法。” 赵熙年目光阴沉,将指尖上的血液舔舐干净,竟然露出一丝笑容,“很好,我对无字书的秘密更期待了。” 第三十一章 反转 顾小年瞳孔一缩,眼前赵熙年的身形好似分出残影一般,瞬间便到了自己身前,绣春刀以一个古怪的角度向自己肋下挑来。 “小心!” 方显稳住步子后,用力将一旁桌子踢向赵熙年的同时,急身掠去。 没有人会坐以待毙,顾小年双手下压,内力翻涌到了极致,双手上隐有透明光晕浮现,他心中发狠,想要直接以肉掌夺刀! 赵熙年眼露讶色,嘴角却浮起几分讥诮。 他现在还不想杀了眼前的小子,所以这一刀能重创但不致命。 任何一柄绣春刀都是百炼钢刀,斩击时若以内力催发,力道大的惊人,别说顾小年不是抓的刀锋,就是抓刀身的话,一双肉掌也要被力道崩断。 赵熙年出刀不停,背后却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左手后探成爪,直接将撞来的桌子扣住。 他知道一时半刻还解决不了方显,所以倒不如先将顾小年制住,也会让方显投鼠忌器。 但想象中刀身该是切过皮肉的感觉没有传来,赵熙年的脸色一变。 顾小年双手虎口崩裂,左掌原本的伤口更是鲜血模糊,抓住刀锋的右手更是可见白骨,却牢牢握住了本该划破自己腰间的绣春刀! 赵熙年双眼猛地睁大,只觉刀身上一缕阴冷至极的气息随右手掌心直接钻到了丹田气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而因他这一僵,背后方显已到,断刀掀起寒光,斩开夜行衣,在他背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口。 “啊!” 赵熙年惨叫一声,见拔不出刀竟然直接弃刀,一脚将顾小年踹出的同时,回身一掌便与方显打来的一拳对上,借着这股力道直接纵身而起,破窗而出。 顾小年只觉肚子上一阵剧痛,这一脚势大力沉,若不是自己有内力护住内腑,怕是这一脚这直接能废了自己的丹田。 方显看他一眼,两者相视,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意思。 除恶务尽,此时犹豫不得。 但不等方显有所动作,原本飞出窗外的赵熙年却是重新撞破窗子摔落在地。 一道身影紧随其后,手中长剑宛如飞龙,声势惊人。 顾小年眼神一凝,认出此人便是当初在驿站出现的蒙面杀手,顿时看向方显。 后者只是略一思量便会意,但见持剑男子剑势凛然,显然是要赵熙年的命。 “混帐东西!” 赵熙年连番闪躲,但后背血流如注,手中又无刀,此时更无间隙摸到腰身上的乾坤袋,渐渐势若强弩之末。 “不能让他死了。”这是顾小年和方显脑海里同时出现的念头。 顾小年将手里绣春刀直接掷给方显,后者长吐口气,来不及感慨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手握绣春刀,便直接调动内力,抽身斩向蒙面男子。 “找死!”持剑男子目露杀机,剑斩如横江,直接挡住了方显的偷袭一刀。 两人很快战在一起,但因背后有赵熙年的存在,方显心有顾虑,所以一手刀法不得圆润,只能堪堪招架,不多时手臂上竟被割伤几处。 再说赵熙年看着与敌手战在一起的方显,嘴露冷笑,但手上动作不停,手掌在乾坤袋一抹,两个瓷瓶出现。 先是倒出一枚丹药吞下,接着便将另一瓶打开,也不看,直接往后背倒,却是一瓶药末。 白色的药粉带着草药的清香,背后的血口竟然不再出血。但赵熙年的表情却瞬间狰狞,显然是强忍着剧痛。 他左右环视,便看到了一旁状若无事的顾小年,眼神一凶,就要出手。 “这人是来杀你的,我劝你搞明白状况。”顾小年说道。 赵熙年冷冷一笑,“若不是你,本座岂能到如此田地,杀了你,无字书的秘密本座一样能解开。” 那边方显听闻此言,心神一分,被持剑男子抓住破绽,一剑刺中左肩。 方显抽刀回身,挡在顾小年身前。 “方叔。” “我没事。”方显摇摇头,脸色凝重。 “废物就是废物,永远只会躲在别人后面。”赵熙年淡淡道。 持剑男子冷声道:“朝廷鹰犬竟然敢嫁祸我巨鲸帮,简直是不知死活。” 说着,他浑然不管顾小年两人,竟然直接挺剑而上,刺向脸含怒意的赵熙年。 “该死。” 赵熙年抽出一柄短刀,一边招架一边急声说道:“嫁祸之事另有他人,与我无关!” “那你来此作甚?”持剑之人剑势稍缓,开口问道。 “锦衣卫机密,恕难奉告。”赵熙年有些憋屈地说道。 想他堂堂锦衣卫,何曾像今日这般狼狈过,竟然跟一个江湖人虚与委蛇,甚至是话语里已经带着求饶的意思了。 “机密?那就看看有没有你的命重要了。”持剑男子话语冷淡,剑招更显凶狠,赵熙年很快便招架无力。 一旁,方显暗自调息内力,以防对方偷袭出手。 顾小年眉头微皱,隐隐觉得这蒙面之人言语举止有些古怪。 不说对方是在有意套话,而且隐约间,好像是故意让自己和方显知道这些一样。 他看着此时剑若游龙的持剑之人,竟然力压出刀休命的赵熙年一筹。即便有后者身受重伤的原因在,可什么时候一个二流的江湖帮派中人都能有如此精深的剑法了? “虽然很像,但这不是横江剑法。”方显似乎是看出顾小年心中所想,低声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自己能看出蹊跷,方显作为十多年的老捕头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可饶是如此,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那边,赵熙年手腕一麻,手中长刀被剑挑落,随后被一脚踢中胸膛,在陈陵尸体旁砸落。 顾小年瞳孔猛地睁大,方才脑海中灵光一闪,竟然让他抓住了一丝关窍。 他有些明白了。 “本座若是陨落在此,青河郡上下全要进诏狱!” 赵熙年嘴里吐血,却是朝顾小年两人狰狞喊道。 顾小年眸光一闪,先前方显出手拦下持剑男子保下赵熙年的目的虽是为了真相,但也有忌惮他锦衣卫的原因在。 他们即便是拿下赵熙年也不可能直接处置的,至于真相更不可能公之于众,最好的办法还是上报给上面的人,让他们拿主意。了不起也就是联系锦衣卫的人。 可同样的,赵熙年的身份是锦衣卫,他可以死,但不能死在在顾小年和方显的面前。 就算他恶贯满盈,那也是天子近卫,见死不救者杀无赦。 方显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哪怕此时心中憋屈,也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绣春刀。 第三十二章 扑朔迷离 赵熙年冷眼看着,脸上浮现出阴沉的笑意。 但同样的,他微不可查地看了眼顾小年,心中杀机更甚的同时,也愈发渴望得到无字折书的秘密。 只因为体内丹田气海中那股现在还在乱窜的阴冷之气。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以内力驱除或者说是压制,甚至刚才所服的‘助气丹’便是治疗丹田伤势的上好丹药。 可这股阴冷气息就这么存于丹田气海,阻碍着他对内力的调动,甚至是堵塞经脉。 这有点像是内伤,赵熙年心里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应该是一种阴煞之气。 腐蚀内力,充满混浊之意。就像是休命刀斩出时内力附着其上的煞气一样,是类似毒素一样的异种真气。 他没有想到,顾小年这个没被他瞧上眼的废物竟然有这份天资悟性,还将《休命刀》的刀意都领悟到了。 万法意难悟,但凡能领悟到功法意蕴的,必然是天资卓绝之人。 他不知道这是顾小年机缘巧合之下才在这处阴煞之地见煞,凭借‘登仙剑章’的‘气’引煞入体,还以为是顾小年天资惊人。 但很快,他便低垂了眼睑,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活下去。只要自己今日能脱身,便有千百种方法折磨顾小年等人。 起码,所作所为已然暴露,现在的青河郡是不能再待了。 蒙面男子持剑而立,看向方显,冷哼一声,“你是青河郡的捕头,与我巨鲸帮素日并无恩怨,今日帮主有命,只要这锦衣卫一句话。他来青河郡,陷害我巨鲸帮,究竟为何?” 方显闻言,同样收刀,即便此时心有疑惑,但若是能不打自然还是不打的好。 因此,他朝赵熙年说道:“你也看到了,或许你之任务是锦衣卫机密,但想来你也是惜命之人,此地只有咱们四人,你就说了罢。” 赵熙年神情变幻,若不是自己丹田中有这么一道诡异的气息在,自己想要脱身何其容易。不过是两个江湖二流,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偏偏的,自己千算万算,已经高估了方显,却是小看了顾小年,阴沟翻船不外如是。 “若是说了,你们便放本座走?”赵熙年目光如刀,剐在方显和顾小年的脸上。 持剑男子轻笑,“在这青河郡中,我巨鲸帮要保的人,没人能动得了。” 赵熙年却是不理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显。 方显心下犹豫,陈陵是对方所杀,他肯定是不能放赵熙年走的,不然上头追究下来,他怎么交差。 凶手已经回神都了,他们所谓的证据还有什么用呢? “你说吧。”持剑男子淡淡道:“若是不放心,可与我一同前往帮内,由我巨鲸帮的兄弟护送锦衣卫大人乘船回神都。” 赵熙年眼角跳了跳,没来由的,他在对方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道极浅而清晰的杀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 但正因为此,却让赵熙年由于局势不利而失去冷静的心神重新镇定下来。 他不是蠢人,此时冷静下来不难发现疑点,但也容不得他多想。 “本座此行是为调查青河郡新任郡守赵兴身死一案而来。”赵熙年说道。 “锦衣卫只管监视文武百官,抄家拿人,什么时候破案的营生也归你们管了?”持剑男子淡淡道。 赵熙年神色不愉,冷声道:“赵兴是当朝户部尚书长子,事关朝廷命官,锦衣卫自然有权负责。” 持剑男子沉默片刻,忽地笑道:“赵宥,赵兴,原来如此,你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赵熙年一愣,随后眉头大皱,他不会认为这是对方诈他,因为对方的笑声里除了畅快之外,还有得逞之意。 他脸色猛地一变,“东西在你手里?” “东西,什么东西?”持剑男子朗声一笑,脚步一踏,竟然瞬间动手。 “嗯?”方显脸色一变,显然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 那边赵熙年却早有预料,手腕一翻,数道寒光打出,接着便朝方显这边而来。 长剑如龙,将飞射而来的暗器尽数扫落,剑势不停,追向赵熙年背后。 赵熙年一瞬间寒毛倒竖,咬牙回身一刀斩出,休命刀法,有死无生。 他已经打算拼命了,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或者说,是在此次事件一开始就谋划好的算计。 刀剑相撞,赵熙年手中的长刀直接断成两截,胸前被剑光划开一道血口,整个人撞出窗外。 反观持剑男子却是毫发无伤,但在这一剑斩出后却是诡异顿住,蒙面之外的皮色一阵青紫,像是鲜血翻涌一般,随后胸前一阵鼓荡,这才长出口气。 “锦衣卫的刀煞,果然名不虚传。”他没有理会一旁的顾小年两人,直接纵身而出,前去追击赵熙年。 他知道,对方方才是故意找准了角度,借着这股力道弹出窗外而逃。 而且,他觉得赵熙年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这个人一定不能活。 虽然,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 衣袂穿空声渐远,方显这才长松口气,直接靠墙坐下,“咱们好像,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案子里。” 顾小年点点头,一切已经在脑海里串联起来。 赵兴身怀某样东西,所以被杀,而赵熙年不远万里从神都一路追来,便是要拿到这样东西。 当得知赵兴身死之后,赵熙年这才找上青河郡府衙,让当地捕快一同查案,为的却是查明赵兴死因,找到杀害他的那人,以此找到遗失的东西。 这不只是为了那件东西,或许,还有赵兴这个人。 至少,赵兴不能死。 因为这里,赵熙年提到了户部尚书,没有说出赵宥的名讳。按理说,厂卫嚣张跋扈,不管明面上如何,至少暗地里是不会对朝廷官员假以辞色,因为后者对其自然痛恨。 可偏偏,赵熙年没有直言,这是否能从侧面说明,他与赵宥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两人同姓,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户部,掌管国库,一国财政之收入支出。 “难不成,赵兴身上的东西是什么贪污受贿的账簿?”顾小年不无恶意地想到。 至于方才持剑男子的身份,顾小年摇摇头,对方一直强调他是巨鲸帮中人,就好像是故意让他们记住一样。 这是疑点,或许是为了嫁祸巨鲸帮。 但同样的,也可能是对方故意而为,抓住了这种逆向思维,为巨鲸帮洗脱嫌疑。 第三十三章 应对与来援 池烟县县衙。 班房里,顾小年、方显、李文和三人坐着,地上被白布包裹着的,是陈陵的尸首。 “唉,多事之秋啊。”李文和抚髯说道。 方显摇摇头,“这赵兴即便不上任我青河郡,那也是其他郡出这么一档子事儿,都一样。现在就是看看上头怎么安排了。” “府衙那边还没来消息。”李文和说道:“不过陈捕头的死因已经查明,至于赵兴一案,倒还是需要与巨鲸帮交涉一番才是。” “等到太阳落山之前,如果老蔡还没带人来,咱们就直接撤回郡城。”方显说道:“有池烟县的游击同行,即便凶手真的是巨鲸帮中人,想必他们也不敢公然袭击官府。” 李文和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他们心里也无奈,从几天前赵兴一案发生,直到现在,除了陈陵之外,他们还没人真正跟巨鲸帮的人接触过。就算是方显,在昨夜前往巨鲸帮的时候也是遇伏撤回,根本还没到码头。 现在方显手下的六十多名衙役捕快尽皆身死,这是一笔血账,必然要算。 他们有心去巨鲸帮问事,可就怕路上再遇伏击,毕竟当时有陈陵这位先天一流在,同方显赵熙年三人都能被设下埋伏,难保后面没事。 更别说,他们都没有信心能拿下那个神秘的持剑之人。 个人武力虽然有限,可他们手下的捕快衙役多是连江湖三流都算不上,有心算无心,哪怕他们装备精良,也不是对手。 所以,方显才想选择最稳妥的办法,人多再上,人少就撤。 顾小年轻声开口,“巨鲸帮是江湖二流帮派,帮中有多少后天三重?” “巨鲸帮帮主‘铁掌’江放是半步先天,虽然年过六十,难免气血衰败,但一身实力远胜大多同境界武者。” 方显说道:“再就是副帮主陈双,也是二流实力,用的是九环大刀。” 顾小年点点头,巨鲸帮有这两人,在这青河郡里倒是算极强的那几股势力了。除去朝廷官府外,还真没几个势力能压得住,毕竟青河郡的都尉掌兵可是位先天。 天人不出,武道宗师明面上就那么几位,先天境界便是一流绝顶,多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以及各方势力的家主掌权人。 而后天三重的二流武者,才是入世行走江湖最多的。 天下武者聚于神都,这句话不是空谈。像青河郡这种即便是天下八十一郡之一的郡城之地,远不如神都的世界来的精彩。 太多的江湖人修得屠龙术,一身本事都卖给了达官显贵,对于他们来说,那里才是真正的江湖。 大周庙堂之外的江湖,不过是一些泥潭罢了。 这一点顾小年还不知道,他在意的,是那个持剑男子的身份,或者说,对方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从他跟赵熙年的对话中不难听出,对方的目的是为了知道赵熙年来青河郡的缘由,当他听到‘户部尚书’后,显然是想通了关窍,不然也不会说自己已经知道赵熙年是为‘那件事’而来。 至于所谓的赵兴身上的‘东西’到底在不在他手上,顾小年也不确定,他现在隐隐有些抓住的,是还有第三方的人在。 方显说巨鲸帮中只有两位后天三重,一者使掌,一者用刀,武者使用的兵器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像持剑男子那般虽然用的剑法有种‘横江剑法’的意思,但实际上却更加精深。 这一点从他能以此剑法拼杀赵熙年的休命刀就能看出来。 可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嫁祸巨鲸帮吗? 还有,万一他真的是巨鲸帮隐藏起来的后天三重呢?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他相信,这不只是他困扰的,也是房间中的这两人同样困扰的。 “多想无益,只有见了巨鲸帮的帮主江放,一切才会水落石出。”方显说道。 李文和认同点头,两人竟直接在这班房中闭目养神了。 顾小年不由感慨信息传递的不发达,如果有电话或是网络这种传输工具的话,哪用得着这么复杂。 他看了看两人,抬脚走了出去。 …… 顾小年在衙门的火房里待了很久。 倒不单纯为了填饱肚子,也是将脑海里杂乱的东西整理了下,关于功法,关于案子。 他有了隐约的猜想,然后便听到了外面尖锐的哨声。 顾小年走出厨房,带着一身柴火味,冲伙夫笑了笑,在对方无语的表情中朝班房走去。 这是他们捕快集合的哨声,想来不是捕头蔡金到了就是他们要做决定撤回青河府衙了。 因为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顾小年看了眼天色,也看到了从县衙其他地方跑来的捕快衙役们,他们都是李文和的属下。 “嗯?” 走到班房门前,他一愣,因为看到了十多个生面孔。 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捕头服,腰间挎刀,双手上裹着一副银丝拳套。 顾小年认出这是‘青河第一拳’蔡金蔡捕头,心下松了口气,青河府衙三大捕头齐聚,此案应该会有个说法了。 方显和李文和站在蔡金左右,这两天一直阴沉的脸色也终于换上了几分轻松之意。 “各自准备,半刻钟后县衙门前集合。”蔡金瓮声瓮气地开口,说完便直接遣散众人,转身进屋。 方显叫住顾小年,让他跟着进来。 “他是何人?” 堂中,蔡金问道。 方显愣了愣,不过转眼便看到顾小年此时穿的是药房医馆的长袍,顿时解释道:“他就是顾小年。” 蔡金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身子骨太弱,倒是可惜了。” 方显笑了笑,随后解下腰间的长刀递给顾小年,“你的刀折了,先用着这把。” 顾小年接了,从暗沉的刀柄上他已经认出,这是赵熙年的那把绣春刀,只不过刀鞘不在,此时只是用的雁翎刀皮鞘。 或许,方显给自己这把刀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杀敌,只是单纯的防身。 再者,方显用这把刀也不方便,此时放在他这里,也是为了暂时的保管。等回到府衙,自然是要上交的。 不过,顾小年摩挲着刀柄上的狐尾纹路,心下思绪不由飘散,自己也是正儿八经的蒙荫子弟,他可不会忘记赵熙年说的,锦衣卫世袭罔替,自己可是要进北镇抚司的。 对方在说出这话时或许心里不屑,只是为了无字折书而随意敷衍自己,但他顾小年,可是认真的。 第三十四章 临江意 太阳落山,县衙门前是大队人马。 方显三人骑马在前,招了招手,统共五十多人便跟在后头,乘着傍晚的天色,向巨鲸帮的码头而去。 蔡金已经知道了此地事宜,关于方显麾下六十余人在驿站被下毒杀害,关于疑似冒充巨鲸帮的持剑男子,以及赵熙年杀害陈陵和他此次来查赵兴一案的事情。 蔡金的表情仍是那般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是大理石一样方正肃然,此时骑马纵在前头,低声冲方显两人说道:“此地捕头周青,或有问题。” 他相较两人更年长一些,李文和同样低声道:“方胖子手下是他安排进驿站的,若要提前做手脚不难。” “他现在何处?”蔡金问道。 “方才出城时倒是看到他在城头,与当地驻守游击在一处。”方显说道。 蔡金点点头,“不管怎样,这次用完之后,总是要下狱问询一番。” “这样恐非寒了弟兄们的心?只是问询,还用不着下狱。”李文和皱了皱眉,“相较一个周青,我倒是更担心逃走的赵熙年,他毕竟是锦衣卫。” 说到这,他不由看了方显一眼,后者脸色凝重,此时开口,“无妨,到时我一人抗下便是。” “这说的什么话。”蔡金沉声道:“他杀人在先,只要他传回神都的消息没咱们快,就是六扇门先给他发下缉捕海文,就算是北镇抚司的缇骑,也奈何不得咱们。” 方显点头,然后说道:“那个持剑之人,我与他交过手,剑法很像是巨鲸帮的‘横江剑法’,但更加精深,剑势如大江迎面,气势惊人。绝不是寻常剑客。” “练剑者,需堂堂正正,他这般数次蒙面行事,若他真是巨鲸帮中人,为何还要掩藏身份?若他冒充陷害,手段卑劣,想来其武道之心也不过尔尔。” 李文和抚髯笑道:“任他剑法高深,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显笑笑,“看他年纪应当是不小了,止步江湖二流也无憾了。” “你懂什么,”李文和瞥他一眼,说道:“我虽与他未见,但只听你所说,便知其人用剑精湛,造诣极高。像这种人,必然是心高气傲之辈。” 蔡金闻言,也不由摇头,“你啊,知道你也用剑,若是你们碰上,当好好较量一番才是。” 说罢,三人不约相视而笑。 骑马跟在方显后侧的顾小年一直听在耳里,心下也笑了笑。有他们三人在,莫名的,一连几日来的阴霾都好似少了许多。 …… 惊澜江流经三州入海,气势磅礴,此时众人纵马江边,看这横跨千米的大江,江水浩荡,不觉自身之卑渺,自然之壮阔。 顾小年看着时而平缓,时而陡急的江水,心中有种想要放声长啸的冲动。 不论前世今生,他这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壮阔的自然景象,心里一下有股气堵在喉间,想要抒发出来。 耳边已经传来几声呼啸,却是同行的捕快有的在放声长嚎,面容恣意,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豪情。 身前,方显笑道:“这帮家伙平日在府衙待久了,这般景象即便离得近,倒是还没见过。” 李文和同样笑言,“是啊,想当初咱们初次见这惊澜江时,怕是更加不堪。”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哈哈一笑。 但冷不防,耳边一声尖锐长啸吓了他一跳。 方显也是连忙看去,却是一旁的顾小年正张嘴大喊出声,看他面色有种被江边寒风吹出的红润,倒是让平日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温润,少了几分冷漠。 “你小子。”方显摇摇头,心下宽慰。 这小子平日里虽然不说,但心里想必是一直闷着的,此时他能从对方的啸声里感受到一股宣泄和放松,隐隐的似乎有种打破桎梏的错觉。 蔡金倒是多看了顾小年一眼,眼中带着一些惊讶和欣赏。 “内力浑然,胸臆轻松,想不到这小子的天资悟性倒是极好。”他当然听李文和与方显说过顾小年,也对对方竟然能修炼武道惊讶,更多的却是欣赏于对方这种坚韧的少年心气。 毕竟是出身他们青河郡,若是以后出一个武道奇才,那他们自然颜面有光。 此时的顾小年心胸豁然,平复之后,只剩下一片澄清淡然。 体内丹田气海中的雾气氤氲上升,隐成涡旋汇聚四方气机。他不知道其他人的丹田是否相同,因为没人给他看,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这修行‘登仙剑章’而来的‘气’是有很大不同的。 涡旋流转,气流涌动间竟仿佛阵阵乌云密布,那种深沉的乌色,像极了暴风雨时的天穹云朵。 顾小年心神微凛,他认出这是《休命刀》的煞气,只是不知道这种内力转化出的无形之物竟然还能存于丹田之中? 恍惚间,他回忆起了在义庄时自己的异样,宛如福灵心至一般地明悟,对这片‘乌云’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这是他的内力,来自‘登仙剑章’转化的纯粹煞气,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力量。 这一日太阳西沉落山,顾小年破境后天三重,跻身二流之列,同样的,真正踏上江湖。 …… 等众人到达巨鲸帮的码头时,却是一愣。 却不是看到江上停泊的无数大船小船,而是码头到处素布挽联飘扬,显然是谁去世的样子。 方显三人相视一眼,俱是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 若是巨鲸帮中的寻常帮众,自然不必如此,能有如此场景,少不了去世之人身份在巨鲸帮中自然重要。 众人下马,牵马走向码头一侧,那里是巨鲸帮的帮派驻地。 可刚等众人临近,从大门里便呼啦冲出了一大群手持刀剑斧叉的赤膊汉子。 他们脸带怒容,胳膊上还绑着白色布条,此时团团将众人围了起来。 “且慢动手。”李文和摆手,止住身后众人抽刀动作。 方显朝四周一抱拳,朗声道:“众位好汉别误会,咱们是青河府衙的差人,此来并无恶意。”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刚一来这便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其中说不得是有什么误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千万别动起手来,不然的话,误会也就变成事实了。 四周没人说话,对方人数虽有几百人,但诡异的是无人喧哗。 人群分开一条通道,一个身穿素缟、脸色冰冷的年轻男子负手走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陈晟 来人不过二十四五岁,相貌俊逸,但偏偏带着一点难掩的悲戚,此时面容冰冷,一对剑眉斜飞入鬓,眸若寒星。 方显三人相视一眼,李文和抬脚上前一步,抱拳道:“咱们是青河郡的捕头,此特来求见贵帮江老帮主。” 此言一出,顾小年能明显感觉到围着众人的汉子们脸色不善,杀机毕露。 他既惊奇于自身竟然有了这种玄妙的感应,心下又有些发沉,难不成这去世之人就是那‘铁掌’江放不成? 李文和心下苦笑,刚要开口,对面年轻人便摆了摆手。 “你们就是近日从青河府衙来的捕快?”他问道。 “正是。”李文和应道。 年轻男子环视一眼,目光在此行众人脸上扫过,淡淡道:“官府的人,倒真是好大的胆子,杀了咱们巨鲸帮的人,还敢登上门来。” 此言一出,四周赤膊的汉子们俱是握紧了手中兵刃,大有一声令下便直接动手的意思。 方显眼角一跳,连忙说道:“误会,咱们一直待在县衙里,谈何杀了贵帮的人?” 年轻人没出声,与方显和李文和目光接触,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意。 “那就进帮!”年轻男子侧了侧身子,说道:“若是心中坦荡,不会不敢进去吧?” 听闻此言,跟在方显等人身后的捕快衙役不由面面相觑,有的心下打鼓,这要是进了巨鲸帮的驻地,那可真是进了对方的地盘了,动起手来不就任人宰割么。 顾小年倒是一脸平静,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这个年轻男子方才那看似质问的话里,不难听出对方也是心中起疑。不是对他们这些人怀疑,而是对此次事件有疑心。 这是个明白人,他们双方可能都被暗中之人当了枪使。 这也让顾小年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或许一直有人想让他们这些官府中人与巨鲸帮两相残杀,虽然原因不明,但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 蔡金双手背负身后,直接走在前头,方显和李文和也是跟上。 顾小年看了看,跟在了后面,其余诸人见此,甭管心思如何,都是硬着头皮跟在了后头。 年轻男子目光幽深,缓步走进了驻地寨子。 …… 巨鲸帮的议事大堂里,年轻男子居坐首位,背后一幅海舟捕鲸图,画上风雨交加,一头巨鲸掀起巨浪,却被周遭小舟上的渔夫围猎。 此时巨鲸帮中的高层和方显等人分列而坐,顾小年因着方显的缘故,在一旁入座。 至于其余捕快衙役则是被安置到了其余地方,马匹自是有人看管。 “此地没有旁人,各位官差大人们,可以说说了。”年轻男子开口。 每个人座旁都有一方小桌,上面沏好了茶,顾小年早就口渴,此时端起来吹了吹茶沫,抿了小口。 忽觉四周有些安静,他挑眉,却是堂中众人都在看他,让他不由一愣。 “呵,这是从天下漕帮那分到的盐茶,可还好喝?”上首年轻男子问道。 顾小年有些尴尬,“挺好的。” 年轻男子看着他,开口道:“兄台身为捕快,却能与三位捕头同座,想来是有不凡之处。不知兄台对此次我巨鲸帮与你官府之事有何看法?” 顾小年首先看向身边三人,方显眼含笑意,李文和抚髯不语,蔡金面无表情。 他心中定了定,问道:“方便问下,阁下是?” 年轻男子一怔,这才想起自己从开始到现在还未自我介绍过。 他轻笑一声,开口道:“在下陈晟。” 说完,他掸了掸身上素缟,淡淡道:“巨鲸帮已故副帮主陈双,正是家中二叔。” 此话落下,不只是顾小年,就连方显三人都是一愣,原来去世的不是江放,而是陈双? 顾小年脸带歉意,抱了抱拳。 陈晟却是不在意地摆摆手,主动说道:“昨日傍晚,二叔在码头遇袭,回到寨中便不治身亡,死前只留下一句,‘杀我者府衙走狗’。是夜,老帮主于寨中中毒,现在还在疗伤。” 即便是面对方显三位青河府衙捕头,陈晟都直言‘走狗’二字,脸色淡然,混不在意。 顾小年轻叹口气,说道:“昨夜,锦衣卫的一位大人,六扇门的陈捕头,并我身边的方捕头在前来巨鲸帮的途中遇伏,陈捕头伤重不治而死。” 陈晟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脸上露出几分好奇,“还敢伏杀锦衣卫,知道凶手是谁吗?” 顾小年笑笑,想了想,直言道:“伏击之人是谁确实不知,但杀人者却是知道。” “哦?”陈晟挑了挑眉,却没有问,反而说道:“听你所说意思,是不承认杀了在下二叔的是你们的人了?” 顾小年目光直视,认真道:“陈少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他见堂中巨鲸帮的三位高层中年男子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漠然,显然是没有说话的念头,心下便知道此时巨鲸帮主事的是堂上这年轻男人。 “有意思。”陈晟点点头,脸上冰冷消融,开口道:“凶手目的,不外乎要挑起官府与我巨鲸帮之间的事端,不知你们可有怀疑人选?” 蔡金接过话,皱眉道:“此暗中之人胆大妄为,挑衅官府与江湖帮派,妄图挑起两者矛盾,莫不是邪教?” 李文和抚髯摇头,“邪教虽根生于我太渊州,但近年来太渊王府以雷霆手段扫荡诸郡县之地,邪教早已销声匿迹。说句不好听的,单是挑拨我青河府衙与巨鲸帮两者,似乎裨益不大。” 顾小年心中点头,李文和这话说的体面,但深层意义就一个,邪教是早些年在整个大周暗里搅动风云的邪门歪道,即便是没落了,也还不至于跟一个府衙和一个二流帮派之间算计什么。 再者,若是对方有心算计的话,只是出动一两位先天强者,就足以将两者灭掉了。届时,所造成的效果必然要比只是耍弄这点阴谋诡计要强的多。 陈晟自然是听出来了,只不过脸色不变,仍是那般淡然。 顾小年心中一动,不由问道:“不知陈少侠有何见教?” 陈晟看他一眼,说道:“不必称我‘少侠’,与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相比,我还差得远呢。” 话虽如此,顾小年却在他眼中没看到什么妄自菲薄之意,甚至还有几分不屑。 再联想到之前此人的言谈举止,自然想通对方必然对此事早有一番调查。而且,这陈晟一定是个胸有沟壑之人,绝不是简单的巨鲸帮帮众。 第三十六章 试探 “见教说不上,只是在下前来青河郡时,沿途倒是有过一些见闻。” 陈晟眼睑低垂,话语淡淡,“尚阳郡、南鹿郡、昌平郡中的江湖势力,似乎也与当地官府有了龌龊嫌隙。尤其是昌平郡平寇山上的那伙巨寇,竟然拦路设卡,似乎是要与官府正面冲突的样子。” 顾小年闻言,心中猛地一跳,若真是这样的话,这股邪风波及的竟然不只是青河郡。此时已知的就有四郡出事,怕不是整个太渊州下辖九郡都有了一点风波? 他看向方显三人,发现他们同样脸色凝重,于是开口问道:“陈兄所言可是属实?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大事了。” 陈晟点点头,“亲眼所见。” “看来,暗中之人的目的已然明朗,必是挑拨我太渊州江湖武林与朝廷官府之间的关系,想要搅浑这潭水。” 李文和语意凝重,“此事必须迅速上报刺史府和太渊王府,若是处理不甚,那太渊州必乱。” “关键到了现在,咱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失职啊。”方显摇头苦笑道。 陈晟看着诸人,双眼闪动,似乎是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道:“天色已晚,各位不妨就先在帮内住下,明日再做商议。” 方显三人相视一眼,点头应下了。 他们也是考虑到之前伏杀过方显几人的那伙凶徒,对方既然有能重伤陈陵的高手,那说不得也会在他们返回的路上再次设伏。 而白天的话,他们大队人马行进,肯定是比走夜路要安全许多的。 顾小年见事已至此,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也是跟着起身,只不过他能明显看到那个叫陈晟的年轻男子看了自己一眼,略带深意。 他心有不解,却也没有在意。 等到了被安排好的宿处,很快便有巨鲸帮中的婢女送来饭食,顾小年心仗有‘登仙剑章’转化而来的煞气,对饭菜是否有毒倒是不惧。 但实际上,他心中思量看那陈晟面相言谈倒是个磊落之人,想必做不出下毒这等不入流的勾当。 本以为陈晟临了看自己那一眼是会在夜半来寻自己,可这明显是顾小年多想了,他睁着眼在桌旁熬到半夜,外面除了巡夜的帮众外,愣是没见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 他摇摇头,勉强内力运行一番后,直接倒头睡了。 …… 竖日清晨,听到门外号子响,顾小年一个骨碌起身。 拿毛巾沾水擦了擦脸,随后敲门声响起,开门后却是昨夜婢女前来收拾碗筷,顺便带来早饭,是米粥、饼子、咸菜这种简单饭食。 顾小年在她临走时忽地问道:“不知贵帮中人在哪吃早饭?” “早饭?”婢女愣了愣,回道:“帮中最大的那处便是膳房。” 顾小年笑着点头,快速吃完,挎上腰刀便直接出门。 江湖上探听消息的手段有很多,却有一种最容易的,那便是去热闹的场所去听那些江湖人闲谈。 比如青楼,比如客栈酒馆。 就像是现在的这个,大食堂。 顾小年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排连片的房屋,只是刚过来便感到一股热气,这是食物和人声的热浪。 像巨鲸帮这种成体系的帮派,必然是有自己专门的火房的,这种吃海的帮派,靠的就是人数。 虽说拉船卸货的纤夫多是附近村镇的居民,但真正核心的大部分帮众自然是不需要回家吃饭的,因为码头上是体力活,不吃饱怎么行?久而久之的,这处膳房便建起来了。 顾小年走进去,看了眼,就像前世的食堂那样,桌凳齐全,人声鼎沸,吃饭的极多。 这个时候码头上已经开工了,巨鲸帮人数足有上千人,顾小年不知道他们如何管理,但此时在这边吃饭的俱是精壮的汉子,身边就放着随身兵刃,草莽气很重。 他的到来自然是引起了靠门坐着的不少人的注意,有的见他瘦弱,也都指着他跟同座的说笑。 顾小年没有在意,虽然他现在一掌就能拍死这些连内力都没有的莽汉。 他在一张空桌上坐下,自顾倒了杯茶,静心凝神,内力贯于双耳,却是在仔细听这周遭的人在说什么,以此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小白脸是捕快?倒是长得俊俏。” “竟然有人对老帮主下毒,真是找死!” “官府这些鸟人都害了陈副帮主了,陈少帮主也不去带咱们报仇,这没卵子的到底在想什么?” “噤声,听说这陈少帮主是从上面来的。” “上面,哪个上面,莫不是朝廷?” “屁的朝廷,咱们上面还有哪个?” “你是说,天下漕帮?” 顾小年正凝神听着,忽地心中一动,顿时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看向来人。 四周声渐低,却是一身素缟的陈晟走进来,他的脸色在面无表情时总是显得有些冰冷,双眼却是平静非常。 他在顾小年这桌坐下,开口道:“顾捕快若是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在下就是了,何必来这听些喧闹。” 顾小年脸上赧然,自然是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了些冷淡,昨夜还称自己‘兄台’的,今天就直接叫自己‘顾捕快’了。 他抱了抱拳,有些不好意思。 “是觉得我会故意隐瞒?”陈晟见此,眼带笑意地说道。 顾小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昨夜没有睡好吧?”陈晟忽地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顾小年一愣,随后苦笑点头,“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找你夜谈。”陈晟脸上终于浮现笑容,“看来你确实不会查案,只不过是有些聪明。” 顾小年撇撇嘴,没否认,自己确实是个二把刀,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明显么,被对方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了? “我听小蝶说,你倒是个磊落君子。”陈晟说道。 “小蝶?”顾小年一怔,随后恍然,“是那位送饭的姑娘。” “没错。”陈晟点头,“昨夜去给你们送晚膳的,都是挑选出的容貌上乘的婢女。” “多日查案,心神自然绷紧,又都是血气方刚的武者,有些不堪也是可以理解的。”说着他笑了笑,“只不过,心志不坚,总是让人看轻了就是。” 顾小年闻言,心里有些不悦,每个人都有缺点,虽然知道若是有人失态必然是自身原因导致,可这种不明不白的试探确实让人反感。 第三十七章 渐明 陈晟看着顾小年,笑了笑,“不过顾兄弟倒是磊落之人,这点倒是没让在下看错。” 顾小年摇头,“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在哪。” “是人就有弱点,女人、赌博、服食毒散等等。”陈晟说道。 “看来陈兄是要找我的弱点了?”顾小年问道。 陈晟点头,倒是毫不遮掩,“若是能拿到你的把柄,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顾小年皱眉,却听坐在对面的人淡淡开口,“你可知我是何人?” “想来不会是巨鲸帮中人。”顾小年心里当然好奇,嘴上却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河郡太小,陈兄出身必不在此。” 陈晟愣了愣,随后轻笑说道:“你这般年纪,言谈却是滴水不漏,让人极容易生出好感。你说的不错,已故巨鲸帮副帮主陈双确是在下二叔不假,但在下却并非出身青河郡。” “本官乃神都大理司直,陈晟。” 对面的年轻男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傲然,这是一种官气,是一种无形气场。 比之陈陵更胜,更加堂堂正正。 顾小年瞳孔微缩,心神却是真真地被对方话语震了震。 大理寺,主刑狱,审核各地刑狱重案,比刑部权势更大,是唯一可以与东厂、锦衣卫叫板的官署机构。 而大理司直,统共六人,掌出使受理州府疑案。他们若是承制推讯,到地方上行走便相当于是御下钦差身份,是极受信任之人方能担任的职位。 陈晟看着眼前人眼中的惊讶,心里微笑,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怎么,莫不是被本官身份吓傻了?” “有点,”顾小年咂咂嘴,略带斟酌地开口,“想不到只是一个青河郡,不光招惹到了锦衣卫的苍龙七宿,还招惹出了大理寺的人。” 陈晟抿了抿嘴,语气渐沉,“本官奉命而来,一路追查的正是那位心宿旗的赵小旗官,却是半途被人耽搁,这才来的晚了。” 顾小年心中讶异,却是安静听他说着。 “此来之前,北镇抚司出了一桩案子,说是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旗总旗顾山海盗了一件东西,被人追杀身亡。尸体找到了,但东西却不翼而飞。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牵扯到了整个神都,南北镇抚司、东厂、六扇门,当然也包括我大理寺,全都在查这件事。 查的不是杀人凶手,而是丢失的这样东西。最终,嫌疑人锁定在了心宿旗的小旗官赵熙年身上。此人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户部尚书赵宥的次子,或者说是私生子比较恰当。 既然是查到了六部大员身上,自然就没六扇门和大理寺什么事儿了,按理说锦衣卫该为这位顾总旗报仇才是,但奇怪的是,锦衣卫竟然偃旗息鼓了。就连东厂,也被那位千岁大人下了条子。所以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我大理寺的头上。 也由此,有着在青河郡有个地头蛇的江湖势力这层关系在,这差事就到了我这儿。” 陈晟淡淡道:“所以说,你们认为的这位赵大人,实际上是一位逃犯。” 顾小年张了张嘴,心中惊意和悲伤俱有,因为顾山海正是他老爹啊。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他问道。 陈晟摇头,“不清楚,不只如此,可笑的是,一帮人找这件东西,却连失主是谁也不知道。” 顾小年说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 “当然。”陈晟点头,“你的身份不是秘密。” “你觉得东西在我这儿?” “有这个可能,但从我追寻赵熙年一路来看,此人生性狡诈,怕是不会轻易将东西给你。” “请直说吧,这么兜圈子不好。”顾小年说道。 陈晟点头,指了指顾小年腰间,“这应该是他的那柄绣春刀吧,方便说说?” 顾小年抿了抿嘴,对方既然跟他说了这么多,虽然不知事实真假,但他心里下意识地却是相信对方所言。 这或许是对方身为大理寺要员,在言行举止上有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魅力,也可能是对方所说本来就是真的。 顾小年摒弃杂念,他选择相信对方。也是选择相信了自己的判断,相信对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是个好人。 他事无巨细,从几天前听到新任郡守赵兴身死开始,包括陈陵让他前去风满楼问罪,以及在那个秋夜里见到赵熙年等等,一点一点地全部说了出来。 时间在流逝,他说的很细,四周吃早饭的人已经走干净了,没有人喧哗停留,仿佛二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禁地一般。 事实上,在这座巨大的膳房四周,已经有不少精壮干练的汉子持刀立着,目光锐利,明显不似寻常的巨鲸帮帮众。 …… “呼” 顾小年说完,长出口气,随后喝了杯茶润了润嗓子。 坐在他对面的陈晟闭着双眼,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他静静喝茶,没有打扰。 良久,陈晟睁开眼睛,目光透亮,有如剑光般璀璨。 “原来如此。”他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此时看向顾小年,说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无论是在情报的搜集还是判断分析上,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说着,陈晟冲顾小年一抱拳,真诚道:“此番能破案,还要多谢顾兄弟。” 顾小年连忙摆手,“别,我只是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了而已,其中的分析判断还是多亏了方叔。” “方叔?”陈晟眨眼间便想明白,“天下英才何其多也,这青河郡的三位捕头,都不是寻常之辈。” 顾小年犹豫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那,陈兄可能方便说说此事的来龙去脉?” 陈晟略一沉吟,随后笑道:“也好,光我一人看清,倒是显得无趣。你本来也是要到北镇抚司就职的,经此一事,功劳想必不小,能在锦衣卫里有你这么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不少事需要你的帮助。” 顾小年笑了笑,“你也说了此案里锦衣卫偃旗息鼓不再查了,我横插一杠还有什么功劳可言。” “你现在还是捕快,隶属刑部。”陈晟眨了眨眼,随后正色道:“此案我已想通大半,只是还未想明白那暗中之人的具体身份。 顾兄所言赵熙年是随赵兴而来倒是不假,不过却不是为了抢夺他身上的那件东西,而是为了护送。” 第三十八章 渐明(下) “护送?”顾小年愣了愣,显然是一时间没想通其中关窍。 陈晟点点头,说道:“这说起来也是没想到,当一切连起来的时候,竟然牵扯到了另一桩案子。上月锦衣卫指挥使袁城被人指证的事情想必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指证之人所持的证据证实了袁城结党营私、意图谋逆,朝廷下旨,将袁城一家满门抄斩,受此牵连的大臣官员不在少数。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认为这是那位千岁的手笔,为了消灭政敌而使用的手段。但事实真相如何却是无人知晓,只知道骂他的人更多了就是。” 顾小年挑了挑眉,这虽然不是什么秘闻之类,但自己偏居一隅,对于这种神都的消息最多的都是从风满楼的晨报上知晓一二,事情牵扯到那位千岁,就算是风满楼也不敢说个大概。 他有些不理解,对方为何会跟自己讲的这么细。 陈晟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反而继续说道:“但袁城真的就是干净的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到了他那个位子,一路上没点手段是不可能的。导致他真正身死的原因,除了魏千岁因为双方立场想要他死以外,还因为袁城挡了太多人的财路。 逍遥散,也就是毒散,你知道吧?” 顾小年点点头,他对这个不陌生,因为事实上府衙里除了吴求之外,不乏还有其他捕快衙役同样吸食。这种东西一旦上瘾,基本很难戒除。 他很难理解吸食这种东西的那些人,只是为了一时的感觉,就要承受一辈子的煎熬,更别说导致的家破人亡了。 陈晟轻叹一声,说道:“咱们说它是毒散,可在有些人眼里,它是滚滚的银票。为了财富,哪怕是荼毒世人也在所不惜。 毒散历代屡禁不止,甚至就连朝堂诸公都有人服食,甚至是参与走私生意。袁城不知哪根筋错了,竟然开始查起毒散的源头来,他的行动太突然也太过胆大包天,不光是厂卫,就连六扇门和我大理寺中存放的不少资料情报都被他们阅览而去。 一时间,北镇抚司缇骑四出,遍布神都大街小巷,查获毒散无数。诏狱、刑部大牢、六扇门天牢、大理寺牢狱等等,关押相关人员几近饱满,更别说当场处死的那些毒贩。 此举震惊朝堂,上下官员无不心生惶惶,但都只是嘴里说着‘锦衣卫无法无天’之语,但谁敢当这个出头鸟?谁说话,就代表自己与毒散案有关。 而这般沉默半月之后,神都百姓拍手称快,第一次赞誉锦衣卫,不再辱骂他们是朝廷鹰犬。但朝廷里,却是在这半月之中因此牵连下狱官员竟达十数人,但都知道,这远没有结束。 毒散生意遍布大周全国各地,就连偏远的荒漠和南疆等地都有人在贩卖,要说如此庞大的买卖,没有一个真正能只手遮天的存在于背后顶着,谁信?下狱的那些官员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真正的大鱼还没有冒头。 也就是在这时,市井中传出了‘袁城此举是为了肃清政敌,收拢民心,以为谋逆之举做铺垫’的传闻,而朝堂上也有人拿出了袁城结党营私的证据,甚至是出面指证,这个领头的人,就是当今大周朝的户部尚书,赵宥。” 顾小年想了想,问道:“所以,当你听我说赵兴是赵宥的长子,赵熙年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一样东西时,你便联想到了这件案子?” 陈晟点点头,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应该是一份名册,是锦衣卫安插在这庞大的毒散生意网中的暗探人员的名册。不然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江湖中都根深错节的毒散买卖,袁城怎么说动手就动手,还一抓一个准?这是因为有那些锦衣卫的暗探啊。” 顾小年皱眉,问道:“可若真是这么一份名册的话,必然重要,赵宥如何能得到?” 陈晟轻笑开口,“他都能拿出让厂卫、刑部、大理寺都无话可说的证据,来钉死袁城,你觉得有这么一份锦衣卫的名册又有什么稀奇的。” 顾小年思索一番,具体事宜两人也都是靠有限的线索来猜测,但陈晟身为大理寺中人,知道的肯定是比自己多的,而且对方也没有欺瞒自己的意义,所以此番多半是仔细斟酌过后的推测。 “那份名册关系重大,事实上,在神都之时,锦衣卫的一位大人便拜托我大理寺此事了。” 陈晟抱拳道:“如果顾兄不与我说那持剑之人与赵熙年的一番对话,我还联想不到这件案子,而只看清有暗中宵小妄图挑拨江湖与官府的关系。此番多亏顾兄了。” 顾小年连忙回礼,同时问道:“那陈兄认为,赵兴是要将此名册交给何人?” 他没问为什么锦衣卫不来侦办此案并且派人来劫杀赵兴,毕竟若是缇骑出动的话,即便赵兴是伪装出城,也能直接抓住,就算是赵宥巧设迷雾,想来以锦衣卫的手段也不难找到真正身怀名册的是谁。 他也没问为何护送赵兴的只有赵熙年一人,或者说就算算上那晚伏击方显三人的那些蒙面人,但这些人里连先天境界的武者都没有。如此重要的一份名单,不可能只安排交付给这些人才是。 顾小年没问,是因为他心里有了答案。 他本就不是一个笨人,在陈晟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自己肯定能举一反三。 前者,锦衣卫现在受千岁魏佲轩统御,袁城之死有他一笔,刚接手锦衣卫不过月余,他还能让手下去查跟袁城有关的案子?再者,陈晟也说,上门拜托他大理寺的是锦衣卫的一位大人,什么级别的能被一个大理司直叫做大人? 锦衣卫百户虽然级别比他稍高,但在某种程度上,大理司直的权势要比百户大出一些。所以能被陈晟称为大人的,只能是千户以上的存在。 而锦衣卫等级森严,诏令不可越级而下,更别说还有一个千岁魏佲轩在看着,所以想要做事只能让自己的亲信心腹才行。但显然,这个拜托给大理寺的锦衣卫大人,显然没有信得过的人,或者说,他信得过的人没有这个能力去做。 因此,锦衣卫镇抚使、佥事、同知这个级别的存在便可以排除了。 第三十九章 真相 锦衣卫千户,陈晟口中的那人应当是这个级别的存在,至于是谁,顾小年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他也没有深究的必要,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对自己没有好处。更别说此人明显是袁城的死忠心腹,自己可不想牵连进去。 而这,也是锦衣卫的人没有参与追杀赵兴抢夺名册的原因。相较于其他同僚的性命,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 至于赵宥为何只安排了赵熙年或者说一番江湖二流实力的人来护送赵兴,也是同理。他是揭发袁城的元凶,又与毒散案有明显关联,朝野上下谁不盯着他? 作为户部尚书,他的一些心腹手下肯定都是在有心人眼里的,比如刑部,比如大理寺。 朝堂上的诡谲远胜江湖,明面上不见血的刀子在暗地里却是红的发黑,赵宥现在必须隐忍谨慎,想要他死的必然不少。他的背后肯定是有人的,不然即便他是六部大员,也没胆子去揭发锦衣卫的指挥使。 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这份名册既然在他手里,想要得到它的人肯定更多。 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中人。 而且很明显的是,这份名册不会只是关于一个势力,而是分布在这偌大天下。不然的话,难不成锦衣卫的密探还能刚好潜伏进那些参与贩卖毒散的势力里不成? 名册自然是干系重大,而既然关乎众多势力,那么赵宥肯定不会将名册只交给一方。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人,一定是要待价而沽,跟这些密探所在的势力做买卖。 锦衣卫的人或许已经知道名册在别人手里,也或许不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一些。 因为他们的头死了,家里换了主人,没人跟他们联系了,原本的联络线必然瘫痪,他们此时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就像是死水中的鱼。 所以顾小年不奇怪赵宥为何会派赵熙年过来,他有锦衣卫的身份,又是赵宥的私生子,无论做什么都是畅通无阻,地方上还敢阻拦锦衣卫办案?这是个完美的掩饰。 但偏偏,赵熙年晚了一步,还有另一方势力在,暗中杀了赵兴,拿走了名册。所以他只能借查赵兴身死一案来暗中寻找名册,杀人者便有最大的嫌疑。 顾小年和方显他们这些青河郡府衙的人明显是受了无妄之灾被牵扯进来的,但也没办法,谁让赵兴死了,还偏偏是他们新任的郡守呢。 因此顾小年才会直接问,赵宥最可能让赵兴将这份名册交给谁,杀人者极有可能便是此人的敌对势力。 彼此仇视才会想拿到能扳倒对方的把柄和证据。 陈晟满意点头,他知道顾小年没问的问题肯定是自己心里想透了,他说道:“名册交给寻常的小角色作用不大,还容易暴露。” 顾小年心中一跳,他自是一点就透。 太小了会打草惊蛇,太大了会冗杂引起反复。 赵兴来的青河郡,所处是太渊州。 将名单给一郡之地的贩毒头子,清理时必然会引起波动,那么,能在太渊州一手遮天的是谁? 顾小年额头隐有冷汗,天下九州,有四州除却刺史外还有王爷分封。 北凉州有北凉王坐镇,震慑西域诸国,这也是唯一一个异姓王爷。北凛州有肃王坐镇,威压北帐王庭的草原诸国。南梁州有靖王在,抵御异族。 而东部的太渊州,威压沿海岛国,坐镇的便是太渊王周胤。 可是,太渊王风评素来不错,不说历年来扫荡诸郡县邪教余孽以护百姓安稳,单是对毒散生意也是持打击态度。 毒散屡禁不止,可起码在太渊州的明面上是见不到的。 可按此番陈晟所说,莫不是白中有黑? 顾小年看向陈晟,对方目光幽深,似是知他心中所想,缓缓点头,“实不相瞒,这位太渊王,便是我大理寺对于太渊州操纵毒散生意幕后黑手的怀疑对象。” 顾小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大理寺是一个机构,不是一个人,它所断定下来的事情可能会出错,但这是无数人追查后的结果。包括对案件的探听、分析、排除、结论等等一系列的程序过后,才得出的论断。 它或许残酷不近人情,但不可否认的是,却是最成体系的推断。 剩下的,便是按照这条推断破案,正确与否,在第一步就能看出来了。 而现在的陈晟脸色平静,目含自信,显然不觉得推论有错。 所以顾小年沉默,他不觉得自己的智慧能与整个大理寺相比,妄自菲薄不可取,但也不代表你可以妄自尊大。 陈晟说道:“若黑手是太渊王府,那么,杀死赵兴拿走名册的人,就可能是敌对之人。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依我来看,他们还不会去牺牲赵兴才是,毕竟,他是赵宥的长子。” 顾小年点头,“那事情就明朗了,此事牵扯到了太渊王府,那么,赵熙年杀死陈陵也是受命而为了。” “或者,是陈陵发现了赵兴一案的蹊跷之处,你也说过,他是连夜前往赵兴身死现场的,除去凶手,他应该是第一个赶到的。” 陈晟缓声道:“他是六扇门的名捕,既然飞鸽传说于你青河府衙,直言与我巨鲸帮有关,那么,就应当是凶手留下了某些让他做出这个猜测的线索。” 顾小年看着他,陈晟苦笑摊手,“你别这么看我,案发现场早就被破坏了,我也没看过,没法推测。” “案发现场应该是有县衙的衙役保护才对。”顾小年忽地开口,“其实在陈陵到达现场之前,是此地衙门飞鸽传书通知的府衙。” “你觉得池烟县衙门有问题?”陈晟问道。 顾小年回忆起那个名叫周青的县衙捕头,对方在接待他们时极有分寸,看得出是个平日做事有条理的人。这种人不会放着案发现场这么重要的地方被破坏,尤其是涉及到了一郡之守。 就算是不上报方显等人具体作何处理,也应当继续留人在那边看着才是。 可现在,既然陈晟说案发现场被破坏了,那想必对方是去看过一番的,那么周青有没有嫌疑? 顾小年想到是对方把自己等人安排到驿站休息的,驿站之人至今下落不知,而周青身上的嫌疑却是没办法洗净。 只不过是之前事件错综复杂,来袭不接,没有顾得上对方罢了。 第四十章 任务 听顾小年这么一说,陈晟同样点头,“不管怎样,单是驿站之事,此人便脱不了嫌疑。” “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追查出那蒙面男子的身份。”顾小年说道。 “赵兴身死案、陈陵遇害案以及幕后黑手挑拨江湖与官府之事,其实可以并在一起。” 陈晟眼中精光闪动,开口道:“既然这幕后之人搅动的不单是青河郡,那说明对方势力不小,而且一定有一个缜密的情报网。你之前所说,赵熙年在于那蒙面之人相谈时曾说了句‘东西在你手中’。” “对,”顾小年点头,“你认为杀害赵兴的便是这伙蒙面人?” “赵熙年是苍龙七宿的锦衣卫,他与蒙面男子说的话最多,对方在试探他,他未尝不是在试探对方。反观你所说蒙面之人听后的反应,想必名册便在对方手中,也就是说,杀害赵兴的,便是蒙面人一伙。” 顾小年稍作思索,接着道:“事实上,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挑动巨鲸帮和官府的关系,所以截杀了新任的郡守赵兴,只是没想到很快便有一位锦衣卫从神都前来督察此案。” “没错,任何案子一旦牵扯到厂卫,那必然有关大内朝廷,所以这些人才慌了神。一方面想要查清赵兴和赵熙年的具体身份,另一方面又想知道赵熙年的来意,究竟是不是为了专办赵兴身死一案。” 陈晟轻笑开口,“其实咱们的敌人只有一股,抓住他们,就把所有的案子都破了。” 顾小年点头,但话虽如此,他们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持剑男子,连对方身份下落都不知道,怎么继续查下去? 陈晟见此,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自信开口,“巨鲸帮帮众数千人,虽多是寻常百姓,但市井之中往往有天下大事。只有有人存在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只要那人未出池烟县,或者他还有同伙,总能抓到他的马脚。” 顾小年仔细想想,巨鲸帮是此地的地头蛇,起码监看个池烟县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此事想必对方早就着手在办了,对方是大理寺出身,在破案一道上肯定是有建树的。 所以他没再多问,对于案件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可以说是知道了很多本不该知道的消息,心里的疑惑解开了,再多的就没必要多问。 陈晟看着他,眼带欣赏,开口道:“不过有件事还需要顾兄弟帮忙。” “陈兄请说。” “那捕头周青,还需顾兄费神。” “我去监视?”顾小年一愣,随后想通关键,说道:“也好,破案有你们就够了,多的我也帮不上。” 周青身为池烟县捕头,对巨鲸帮肯定是不陌生的,如果他真的是暗中那伙人的其中一员,如果用巨鲸帮的人去监视他,肯定会被他发现马脚。 不说别的,常年吃海的人是与普通人不一样的,不管是举动动作还是外貌,周青身为捕头轻易便能发现不对。就算是帮中的寻常百姓也不成。 所以这些人只能用来打探消息,监视他人却是差点。 而池烟县县衙里的人更不行了,他们本就是周青的手下,根深蒂固的,就算是府衙的命令说不定都不如周青好使。 因此,作为生面孔的顾小年再合适不过。最主要的,是他这副明显虚弱的样子,就不像是个练武之人。 不像江湖人,自然威胁就小了很多。 陈晟点头,说道:“顾兄需小心行事,你在暗,我们在明,希望能在周青处有所突破。” 顾小年心里自然明白,当即应下。 话已至此,已经没了继续深谈的必要,顾小年起身告辞时,忽地问道:“陈兄似乎从昨日便对在下另眼相看?” 陈晟闻言,也不隐瞒,明言道:“先天之境对气机有所感应,顾兄虽然先天体弱,但灵动暗藏,身上自有一种让在下觉得危险的气机,想来是有偏僻武学在身。在下无意窥探顾兄武道传承,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顾小年深深看他一眼,面带微笑,略一抱拳便直接向外走去。 对方应当是与李文和那般想与自己结个善缘,但此人出身官场,虽然言行磊落,对自己没有敌意,却不代表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谁知道这陈晟是真看中了自己的潜力,还是说,看重了自己已经涉足大周官场的便宜兄长顾昀呢。 背后,陈晟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此案若破,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是囊中之物。” …… 顾小年找到了方显,恰逢蔡金与李文和同在。 他略一思索,也没有隐瞒,便将陈晟与自己说的尽皆告诉了三人。 可见三人脸色都是有些凝重,但眼里却多了几分放松之意。 终究是有大人物出面了,大理寺的本部人对青河郡而言,便是象征着神都的权威。再者,案情明朗,又有巨鲸帮倾力相助,听那陈晟言语里的自信,想来是破案在即。 “那周青,以前曾是府衙中人,三年前破获要案有功,才出任池烟县捕头。” 方显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此人武艺不弱,虽然根基尚浅,但也是二流之列。其为人谨慎小心,很有眼力,若真为恶,当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顾小年还没听过方显夸过郡中捕快,显然这周青却有出人之处。 蔡金沉声道:“既然这大理寺的陈大人让你去监视周青,估摸着也是他早就看出了此人的不妥,只是现下却无可以担当监视的人选。你此番前去,务必要小心才是。” 顾小年点头,心中暗凛。 陈晟完全可以出手擒下周青,直接问询,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官与江湖人不一样。 后者可以快意恩仇,遇到此类情况甚至可以不顾真相直接拿来审讯甚至是杀了。但前者不行,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寻找真相,这是他们与江湖人的最大区别。 如果周青真是幕后之人还好,可若不是呢?难不成也要杀了他? 要是陈晟出手,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洗不去。别说是以后升迁,就是仕途都会因此而断掉。 显然这件事还没大到可以让陈晟放弃仕途的地步,更别说对周青还只是怀疑。 因此他才会派人搜集证据,找出暗中那伙人的落脚点,监视可疑目标,而不是直接在律法边缘试探。 就像是人生中的多次抉择,身份和立场的不同,才会有不同的举措。 第四十一章 托付 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顾小年刚要告辞离开,却被方显拉住了。 “也别藏着掖着了,”方显冲一旁端坐的两人眨眼说道:“小年是我的后辈,也是你们的后辈,此番他又入了江湖,多好的苗子啊,你们不想让他早折了吧?” “毕竟,他可是代表的咱们府衙的脸面,也是咱仨的脸面啊。” 方显的笑容憨态可掬,但眯成缝的双眼看起来却有些奸诈,尤其是脸上堆起的肥肉,颤颤的,有点阴险。 顾小年这才一怔,随后眼含期待,这是方显在给自己要好处啊。 蔡金看他一眼,瓮声瓮气道:“某家一身功夫都在手上,这需要从小磨练,对体质要求甚高。但越是这种功法,以后的成就就越低,因为过早地透支潜力,自身武途也就走不远了。” “你现在根骨已成,虽然应当是有了偏门的武道传承,但我的拳法,你还是学不了。” 蔡金说完,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复又开口,“不过我早年曾得到过一篇淬体法,虽然需要不少名贵药材,但效果斐然,这也是我能练成这一双铁拳的原因,不然长久的锤炼,这双手早废了。” 方显轻拍了下顾小年的后背,这小子顿时会意,连忙躬身拜谢。 蔡金摆摆手,说道:“这是一篇古方子,原本应是成套的偏方,现在我手里的只是淬炼双手和双脚的方子,你若是要,可千万要按照方子上写的来。” 顾小年点点头,人的双手灵活,肌肉组织也不似躯干四肢,双脚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而术业有专攻,就像是药浴洗脚的不能用来洗脸一样,治脚气的药不能用来治感冒差不多,混淆不得。也就自然不能用这方子来淬炼身体的其他地方了。 蔡金探手入怀,抽出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巴掌大小的黄皮纸,递给了方显。 “嘿嘿,这可是老蔡的好东西啊。” 方显笑了笑,看纸质手里的应当是后来抄录的,他也没看,直接塞给了顾小年。 这是蔡金赠送给顾小年的,不管后者以后给谁都是他的意愿,但起码现在,蔡金没说方显能看,那么,他就不能失礼,坏了情分。 一旁的李文和抚髯微笑,“先前老夫已与顾小兄弟结了善缘,此番倒是不介意再多结几个。” 顾小年连忙拱手,李文和沉吟片刻,说道:“武道一途,重在功法,然后是招式。功法你已经有了,法不怀二,不练最好的,只练最适合自己的。至于招式,想来方胖子也会教你他的刀法,他教你兵刃,那老夫就传你近身手段。” 说着,他手掌一番,便将一块绢布递来,说道:“老夫年轻时曾救过白马寺的一位僧人,佛门本是讲究因果,可此光头竟不与老夫讲善缘,只是传了我一式功法了却因果而去。今日,老夫便将这‘空禅指’传给你。” 方显一惊,就连一旁的蔡金都是脸色动容。 因为这是白马寺的七大绝学之一,但凡绝学,必然有相应的内功运行法门配合出招,远比寻常招数武功更强。 最主要的是这种功法与自身所修内功心法并不冲突,只要你所修炼的不是相冲的内功心法便是。 空禅指,是一门点穴功夫,但它强就强在所点穴位尽是经脉内力运行的节点,将自身的真气打入,生生将之截断。既可成为防止走火入魔的疗伤一指,又能成为金刚怒目的杀人一指。 心念成空,坐禅一指,是谓空禅指。 李文和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我天资有限,此生无望先天,这空禅指在我手里只能是寻常的点穴功夫,既是明珠蒙尘,不如赠予他人。就当是老夫与你再结个善缘。” 方显神色动容,他的点穴手段也是学自李文和,只不过自己同他一样,都不是先天,学到的便只是点穴的皮毛而已。 所以,对于这种顶级的武道绝学,他自然是知道其珍贵之处。 顾小年心神凝重,双手接过绢布后,抱拳道:“两位前辈今日之恩,小年没齿难忘。” 称前辈,便是同道。 方显同样叹道:“你们俩啊。” 李文和抚髯不语,只是说道:“顾小兄弟不是寻常人,这青河郡还是埋没了他,此案过后,说什么也要送他去州城或是神都开开眼界才是。” 蔡金点头,“凶险之地才能历练真龙,局于一隅,天资浪费。” 方显点头,伸手入怀,拿出叠好的一块绢布,递了过去,“这是我早些时候侥幸得到的一幅绣画,方叔天资愚钝,只是领悟出了一点轻功的皮毛。今天便给你罢。” 说着,便塞到了顾小年的手里。 李文和见此,不由开口,“真是一点皮毛?这便能与我一较高下。” 方显得意一笑,“当初绣房老板娘将其与其他绣图放在一起,却被我一眼看出这刺绣的不同,这是机缘啊。” 蔡金瞥他一眼,“所以你也未成先天。” 方显一噎,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顾小年将这三篇武学放入怀中,心中自然感动不已,待看到三人明显已经聊开的样子,也笑了笑。 然后再一拱手后,大步朝外走去。 方叔和两位捕头前辈与其说是给自己的恩德,倒不如说是一种对后辈的期望,自己能做的只有做到更好。 武道之巅,世人皆知,只有成材成名,才可不辜负众人的拳拳之心。 …… 顾小年离开了巨鲸帮,在这个午后。 他不是闯荡江湖,而是为了更快地破案。 方显三人明显已经有些疲惫了,不是案子时间拖得太长,事实上他们早就见惯了大案,比此案更复杂的也有。只是因为此案所涉及的方方面面。 户部尚书,毒散案,甚至还有锦衣卫指挥使袁城身死一案,这些虽只是此案中的一鳞半爪,但就像是墙上的影子,不是你无视它就不存在的。 所以,此时能做的便是让此案快速了结,只要找出暗中之人,哪怕是不将其抓到,但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就够了。 大理寺已经介入,到了现在,这已经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郡城府衙可以参与的了。 不然的话,方显三人也不至于此。 他们今日举动,更多的是一种托付的含义。 此案牵连甚大,总是需要人头的,而他们身为此案开始时的负责捕头,届时不管能不能破案,都是要死的。 因为上面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或是为了平息案件带来的影响,或是为了平息,幕后之人的怒火。 第四十二章 顾小年的心境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来池烟县。 “客官,楼上请。”店小二殷勤地将顾小年的马牵了,然后引着他去二楼坐下。 这是池烟县城中比较有名的一家客栈,他从码头出来之后,便直接来了这里。 酒馆客栈之类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不过顾小年却不是为此而来,只是因为周青便在这。比他稍早一些上了楼。 顾小年此前已经将绣春刀用布条包了,就这么拎着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 此时虽是午时,但二楼的客人不算多,靠窗的还是有不少位子的。这种位置一般是江湖人或是官府的人爱坐,因为临窗时遇到突发情况容易应对,跑路或是大打出手全凭心意。 这是条后路。 可对普通人来说,除非是外面有美景美人可看,不然的话,真没多少人会在这个深秋时坐在窗边。 窗子都是敞开的,即便是午时也有风刮进来,坐在这边的人不多。 顾小年将刀靠在桌旁,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离自己两个桌位,背对自己的周青,随后看向一直等候在侧的店小二。 “一壶温酒,一盘熟牛肉,再来两个拿手好菜,三个馒头。” 店小二听着,眼里有些惊讶,悄悄看了眼这位客官瘦弱的体形,最后还是说道:“咱们店里的馒头可大。” 顾小年笑了笑,觉得这店小二有些意思。 “无妨,你尽管上就是了,吃不完我可以带走。”他说了句。 “哎。”小二应下,搭着毛巾快步离开了。 此番点这么多,一是早上的时候没吃饱,后来在巨鲸帮的膳房只说话喝茶了,也没垫吧点东西。二来也是自己现在已经通了武道,他能感觉到体内蓬勃的力量感,虽说内力在离开丹田气海运行时,在四肢百骸中难免有些滞涩,但那是受限于体质,可自身能量的消耗丝毫不小。 就像是一个发动机一样,甭管它拉不拉得动,只要发动起来了,那就耗油。 所以别看顾小年现在仍看着一副柔弱书生的样子,起码这胃是要开了,不过他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一下子吃饱吃撑了肯定不行,这才要了一壶温酒,细嚼慢咽。 他先将李文和给自己的绢布拿了出来,上面记载着白马寺七大绝学之一的空禅指。 认真浏览几遍记下后,顾小年便将其揉搓成团,手掌蹍动,内力只是这么一转,这团绢布便成了粉末,被他悄悄洒在了桌旁。 这门指法很对他的脾性,在通篇看过之后,心里自然是难掩喜悦的。 像这种武功招式,都讲究如何用劲、发劲,然后配合自身内力,才成了‘技’。 就如同前世的那些化学公式一般,你在平时只是看到物体发热融化这种现象,却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没用。但当你接触到了这些化学公式,那就会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甚至是学会它。 创造和改变就是这么来的。 不然的话,墨守成规,只是个永远不知变通的人罢了。 武功秘籍便是化学公式,它教你如何练功,教你用出这一招的原理,让你体内的‘能量’得以释放,不是空守宝山。 顾小年闭着双眼,只觉丹田气海中的那顶乌云滚动,寂然的煞气似乎是要跃出体外。 他双眼一睁,右手食指闪电而出,就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似的,点在了一旁的墙上。 如同强酸腐蚀过泡沫,‘啵’地一声轻响,木板上出现一个拇指大小的孔洞,边缘光滑,却有乌光暗动,厚实的木板墙上隐约透出些许的光亮。 这一指,竟然差点将客栈一掌厚的墙壁腐蚀穿透。 顾小年移桌挡了挡,眉头微皱。 这不是空禅指,只是按照它的内力运行方式,然后加上自己的煞气用出的另一种指法。 威力强是强,但更像是单纯的真气运用,甚至这种手段,先天境界的武者就可以外放真气用出来,只是差距在威力上罢了。 如果只是这种地步,似乎还配不上绝学之称。 毕竟白马寺可是神都第一大寺,传说中的那位住持更是顶尖的武道宗师境界。 “难不成是自己没有领会到‘空禅指’的意韵?”他心中暗忖。 良久后,顾小年心神恍然。 这是一门点穴的手法,截经堵脉自是寻常,就算敌手懂得移穴手段都解除不了,若是用来杀人伤敌,便需真气调用,直接打入对方窍穴经脉节点之中,内外两种不同真气相冲,轻者经脉爆裂,重者直接冲垮心脉而死。 自己不是先天,虽然体内是登仙剑章的‘气’,但终究不是外放的真气。 最主要的,自己也是魔症了,光想着如何伤敌杀人,却忘了这本就只是一门点穴功夫。 它是绝学,却是术业有专攻,在此类功法招数中属于绝学。 如同一个瓦匠,他在建筑行业是个人才,他的双手也有力,可以杀人。但他不是杀手,没有相关的专业素养,在杀手这一行里,他就不是人才,只是普通人。 但这倒不是说这门指法就不行了,瓦匠中的人才,不也一样月入好几万买房买车? 你要看用它干什么,若是用来建个厕所,只是大材小用,但若是建筑防御工事呢? 顾小年心下稍松,他已经隐隐有种更巧妙利用‘空禅指’的想法,那就是找一门高深的暗器手法,辅以自己的煞气,直接隔空打穴。 这不是寻常的点穴手段,若是用在暗器上面,独特的发力技巧和供输力量的‘气’,即便对方以盔甲或是神兵格挡,那也挡不住。 别忘了,虽然现在只是蚀穿了木板,但那也是因为顾小年还不是先天境界而已。‘登仙剑章’若是在先天境界,威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顾小年也不会舍本求末,暗器是杀人手段,他所想的隔空打穴不过是对空禅指的巧妙应用罢了,不会因此而本末倒置。 “得陇望蜀可要不得。” 顾小年暗自笑笑,自己本是双手空白的一个普通人,现在既然侥幸入得了武道,那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也是不行的。现在的他还没有挑功法的权利和机会,而是有什么就可以练什么。 如同蔡金所言,适合自己的功法才是最好的。 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棵树,既然有了‘登仙剑章’这个根和《休命刀》这个主干,以及自己早就想好的暗器和轻功作为枝干,至于其他的枝枝叶叶,就权当是添头了。 第四十三章 周青 顾小年不会觉得技多不压身很好,那是需要时间、天赋和资源的,他自问不是个聪明人,所以懂得取舍。 有舍才有得,精诚于一道,方能至巅峰。 这般想通后,忽然心神开朗,如同明悟了什么道理一般。 顾小年怔了怔,怀疑自己是不是修这‘空禅指’修傻了,竟觉得生活中处处充满禅机,某时的念头通达,便有禅意。 至于方显赠予自己的那面刺绣,他就暂时没有拿出来看。既然是需要领悟的轻功武学,此地喧哗热闹肯定是不适合的。 这时店小二小步过来,将餐盘上的东西在桌上摆好。 “您的菜齐了客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他满脸殷勤笑意,开口问道。 顾小年随意摆摆手,店小二便应了声退下了。 那边的周青还在吃着,桌上只有他一人,而且看他抬手动筷的样子倒是不显着急,甚至还颇有些闲适。 顾小年先将酒倒满一杯,小口抿着喝了。 温酒入喉,浑身便觉得暖暖的。 他不会品酒,以前也没喝过多少,只觉得喝过的酒的味道都差不多,所以只能算是会喝,说不上懂。 饭菜倒也可口,他本就不是挑剔的人,就这般一边不在意地看着周青的背影,一边细嚼慢咽地吃饭。 晌午的阳光渐渐沉下去,被行云挡住,外面秋风大了些,从窗子灌进来惹了不少二楼的客人低声牢骚。 店小二匆匆跑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窗子关上大半,只留着一点缝隙。 顾小年却是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眼,街边巷口相较来时多了几个精壮的汉子,他们看着像是在跟行人小贩聊着什么。 他心里想到,这应该是就是巨鲸帮派出来打探的帮众了,只不过但凡是混码头的哪有体虚之人?这么些壮汉这般打探,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觉察。 不过转念想想,陈晟既是大理寺中人,想来对此也有所应对,说不定便有‘暗探’在行动。 顾小年摇摇头,这些不是自己现在需要关心的,自己只需要盯着周青便是。 他转过头来,随意抬眼,目光蓦地便是一凝。 周青不见了! 对方也是后天三重的境界,却比自己入境时间更久,要说在自己稍稍分神的时候悄然离开自然是可能的。 可如此一来,是不是就能说明此人有问题? 不然的话,对方像旁人一样离开的话,自己应当是能发现才对。 顾小年握筷的手下意识握紧,他没有冒然起身,只是先扫视了二楼一圈,发现没有周青的身影。 而对方桌上点的饭菜不多,剩的倒是不少,看起来不过是吃了几口而已。 只是酒却有足足一小坛,碗里也还有一点剩余。 顾小年皱眉,心下一时无法判断周青是直接离开了还是暂时有事离桌,若是前者的话,自己应当能听见他喊店小二结账,可方才并没有,且对方桌上也没有银子铜钱等物。 若是后者的话,自己现在要是直接起身去寻,就容易暴露。 跟周青打个照面倒是其次,当时在城门口那么多人,即便自己跟在方显身后,可对方当时似乎只是盯着方显一人禀报,说不得也记不住自己。 但若是周青上来了呢,自己总不能也再上来坐着吧? 对方是捕头,还是方显评价颇高的捕头,这类人对自身周围自然是随时保持警惕,一点点的可疑都不会放过。 顾小年手指轻敲桌面,一切念头不过只是转瞬之间,他冲仍在二楼的店小二招了招手,待对方过来后,顾小年指了指周青的桌子,问道:“方才坐在那的客人呢?” 店小二一愣,随后笑道:“走了啊。” “走了?”顾小年皱眉,“那为何我没听到他喊你结账?” “周捕头是常客,都是在楼下掌柜那记账的。”店小二随口回道。 顾小年心中暗恼,自己竟然忘了对方是这里的地头蛇,客栈中人肯定会认识他的啊。 想到这,他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这小的哪能知道。”店小二挠挠头,“客官找周捕头有事儿?” “是有事相托。”顾小年随口附和一句,拎上刀便结账下楼。 街上人来人往,周青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了,他现在算是没了方向。 “第一次监视就被发现了么。”顾小年有些无语,不过心里却没多少沮丧,毕竟如此一来,显然是周青发现了自己。 那既然如此的话,就不排除对方心里有鬼的事实,或者说,对方若是光明磊落的话,还怕人监视?更别说要是发现了自己,说不定也就认出自己的身份了。 “难不成,是今日他要有什么动作?” 顾小年牵了马,心中想到方显对周青的评价是‘谨慎小心’,而从城门口的应对来看,此人遇事也是从容的很,可此时直接摆脱监视,未免失了方寸。 符合人设的应对应该是以不变应万变,看看顾小年的目的才对,而不是像这样直接脱身离开。 所以顾小年才会猜测,或许是有周青不得不摆脱自己的理由,也就是,有什么事需要隐瞒着他才行。 想到这,不管自己猜的对不对,顾小年都是心神一振,他翻身上马,慢悠悠地顺着长街而去。 …… 客栈三楼的房间里,周青看着已经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轻轻关上窗子。 “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竟然会被派来监视你这个捕头,真是笑掉大牙。” 房间里,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脸带不屑,讥讽开口。 若是顾小年在此,就会发现此人便是已经消失了的池烟县驿站的驿丞。 周青淡淡看他一眼,有些黝黑但硬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在来时他跟在方显身后,明显是他的心腹之人,想不到方显这么快就怀疑我了。” 中年男子说道:“方显是有名的破案捕头,怀疑你还不正常?” 周青摇摇头,坐下说道:“方显此人异常谨慎,越是身边的人有嫌疑,他反而越会求证,不会冒然使用对嫌犯的那一套。像这种监视,只会寒了下属的心。” “呦,看来你对方显的感情还很深嘛。”中年人笑了笑,语带深意,“也对,你能坐到现在的位子,可是他一路提拔的。” 周青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淡淡道:“崔泽,周某对王爷的忠诚不容怀疑,若是你再这般不知好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四十四章 干 驿丞,也就是被称为崔泽的中年人闻言,双眼微眯,手中盘耍的一对铁胆滴溜溜地转,发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周青,不要忘了,你终究不是江湖人。”崔泽淡淡道:“王爷对出身官府的人一直不放心,这点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在提醒你。” 周青只是冷冷一笑,坐在桌前并未答话。 “这个巨鲸帮突然冒出的少帮主是什么来头?”崔泽问道。 周青听他说起正事,脸色稍霁,“他是副帮主陈双的侄子,有在巨鲸帮的眼线说,他是从天下漕帮下来的,专为调查陈双身死一事。” “天下漕帮?”崔泽冷笑一声,“你信么?” “信与不信的,他都已经在那了,现在该想的是要不要除掉他。”周青目露杀机,“如果不是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巨鲸帮跟方显他们已经打起来了。” “怪就怪在这个‘巧’字上。”崔泽轻叹口气,说道:“咱们不管其他郡县如何,单这一个青河郡若是咱们做不好,总管那里,恐怕不好看啊。” 周青听他说起总管,消瘦的脸上也是动了动,显然对此人有颇多忌惮。 “事已至此,难倒要把他们全杀了不成。”他看似没好气地说了句,但眼帘低垂时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盯着坐在身前的中年人的脸上。 崔泽把玩着手中铁胆,沉吟片刻,脸上凶光闪动,“为什么不呢,只要府衙的这仨捕头死在了巨鲸帮,我就不信官府还会忍耐,届时你再推波助澜一番,就算是魏璨看出事有蹊跷,也一定会出手灭了巨鲸帮。最起码也是杀一批人来泄愤,不然的话,岂不是寒了手下人的心?” 说着,他轻笑一声,“说起来,你们这些官府人才是最虚伪的,客套、流于表面、只看重名利,嘴里口口声声瞧不起咱们这些江湖草莽,实际上所作所为尽是些腌臜事。” 周青神色变幻,眯眼看着对方,“你可知道,若是此事暴露,你我不得好死!” “那又如何?”崔泽冷冷一笑,“难不成你还想着,投靠了太渊王府,还能再做回你那大公无私的捕头不成。” 两人相视,眼中彼此俱有杀意。 “藏头藏尾,给我下来!” 崔泽蓦地沉喝一声,手中银光一闪,一双铁胆便直接向屋顶打去。 与此同时,端坐的周青一拍桌面,整个人如有旋风相助,直接飞身掠起。 铁胆穿透房顶,草屑土块瓦片扑簌落下,但周青转眼间便冲破屋顶,跃到了房上。 “想跑?” 周青眼中寒光闪烁,手掌一抹腰间,解下随身的流星锤,直接甩向此时正要从房顶跃出的那人。 身后位置,崔泽也已飞身而出,冷眼看着那道有些狼狈躲闪的身影。 那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躲过打来的流星锤,这里毕竟是三层高的房顶,而且看此人下盘并不稳扎,好像未曾练过桩功一般,躲闪时明明从眼神表情中看出了要提早规避的意思,但偏偏动作总是慢上那么一丝,因而显得有些别扭。 他脚步连动,回身时在房顶的瓦片上站稳,眉眼清秀,仍有一些少年未脱的稚气。 周青手腕一缩,流星锤便缠绕其上,他冷冷一笑,说道:“这不是小顾捕快嘛,怎么今日还做了这梁上君子?” 来人正是顾小年。 他心中有些苦笑,刚才从客栈离去时他看到店有三层,便有心想上去查看一番,但又想着这是些住店时的客房,自己若是一间一间地看肯定不妥,所以这才作罢。 但当他骑马过长街的时候,心里冥冥中一丝感觉偏偏让他再回去看看。再加上既然客栈周围有不少巨鲸帮的帮众在,若是周青离开,他们都认得对方,也认得自己,不会不提醒自己一句对方去了什么方向才是。 毕竟,能被派出来当探子的肯定都是值得信任的,陈晟不会不跟他们说让他们配合自己。 因此,顾小年只是略一思量,便拍马回来,从后门攀墙进来,直接上了房顶。 既然不能一间一间的查,那掀瓦就没事儿了吧,虽说现在是白天,即便有人看到自己在做这猥琐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多管闲事。 然后,就让顾小年看到了周青所在的房间,同样的,也听到了这两人所说的一番话。 ‘登仙剑章’自然是极精深的上乘武学,它的‘气’让不通隐匿气机遮掩行藏的顾小年能所处周青二人头顶之上却不被发现,但它也不是万能的,顾小年终究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 在听到底下两人竟然要合谋杀掉方显等人的时候,他的心便猛地一跳,气机泄露,让他的存在露出了马脚。 房中的两人是何等人物,能被授予‘挑拨太渊州江湖与官府纷乱’重任的岂是常人? 虽同是二流实力,却在武道经验上超出了顾小年不止一筹。 就像是现在。 顾小年挠了挠头,一脸无辜,“只是走累了,又囊中羞涩,这才上房歇歇而已。” “哦?”周青嘴角一勾,露出个危险的笑容,“上房歇歇,那揭瓦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话音落下,手中流星锤电射而出,同时身形飘动,出掌随风,紧跟其上。 身旁的崔泽却是站立不动,双目扫视四周,却是看到了此时在客栈周围那几个明显注意到这边场景的壮硕汉子。 两方相视,那几个巨鲸帮中人掉头就跑。 “不知所谓。”崔泽脚下一踏,整个人飘身而出,手掌翻飞,数道寒星射出,眨眼便将离得近的几人钉死。 顾小年将一切看在眼里,却顾不上他们,他躲开流星锤的直击和回扫后,内力运转,硬生生和周青对了一掌。 他连退数步,踩碎了不少青瓦,反观周青却是脚步未动,只是脚下瓦片同样碎开。 周青脸色变幻,一瞬间涌上不自然的潮红,转而便是有些微白。 “好阴狠的力量。” 他张口吐出一口血沫,那是方才从眼前年轻小子手上传来的阴冷气息,猝不及防之下倒反被伤了经脉。 顾小年甩了甩手,对方这一掌力道惊人,但自己却是下意识运行了‘登仙剑章’的煞气,没想到却是一击奏效。 周青活动了下双手,流星锤缠在腕上,摆出了一个拳架起手式。 他此时没带兵刃,但他本来擅长的就是拳法,方才对过一招后,他也不会再认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像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了。 第四十五章 成长 那个驿丞已经去追之前散落在四周,却清晰看到他们动手的那些巨鲸帮中人了,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 哪怕巨鲸帮在这的人有十多个,可那个驿丞明显更厉害些,即便他们是分散逃走,想来也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因为抓活口和杀人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对手,就只有一个周青。 顾小年目光凝重,将怀里绣春刀上的布条扯开,露出了雕纹的暗沉刀柄和官府雁翎刀的老旧皮鞘。 周青眉毛一挑,“绣春刀?” 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更多的是惊讶,他知道青河郡来了一个锦衣卫,而且现在还知道了对反的确切身份以及来意,但没有对方的下落。 现在看到顾小年手里也有绣春刀,不由猜想对方难倒也是锦衣卫的人? 仔细想想倒有可能,毕竟锦衣卫有缉事暗探,跟六扇门的追风密探一样,都擅长干些细作活计,若眼前的家伙真是隐藏在府衙中的锦衣卫,倒也是说的过去。 毕竟,对方年纪轻轻,却已是有后天三重的实力了。 这一点周青不会看错,所以他才更不会大意。 年轻的天才往往心高气傲,这种人打起来也更容易拼命,周青可不想自己阴沟翻船,折在一个无名小辈手里。不过再多想想,若是能亲手按死一个武道天才,似乎更值得愉悦? 顾小年将绣春刀抽出,把皮鞘随手甩到一旁,双手握刀,摆出的却是《休命刀》的刀势。 他知道自己此次必然要拼命,因为眼前的对手不是武功退步的吴求,更没有犯毒瘾,而是一个想要保住秘密灭口的亡命之徒。 当顾小年听到对方竟然是太渊王府的人之后,一切就已经明朗了。 原来杀了赵兴的暗中之人竟是太渊王府的人,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赵兴本来就是要将名册交予太渊王的。 可如今看来,加上那持剑男子之前透露出的信息,似乎他们在开始杀人时并不知道赵兴手里有这份名册,或者说他们的任务只是在‘挑动江湖与官府关系’一事上。 这或许,是因为太渊王府太大了,麾下的人分工明确,他们知道名册的事情,却不知道名册在赵兴的身上。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一切,只当赵兴是寻常的上任新官郡守。 顾小年暗中摇头,不管如何,自己都是立了大功了。 不过,阴谋的粉碎和真相的揭露需要自己活着,甚至是擒下周青两人,这才有证据,不然的话,空口白话,自己会死的更惨。 没有再多想,顾小年直接挥刀而上。 《休命刀》是杀人的刀,杀人便是要主动出击,一往无前! 周青双眼眯成一条缝,眼前刀锋在日光下闪烁刺眼的寒光,他扭身避闪,不等出拳,闪在腰侧的长刀却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挑向自己的肋下。 他心中惊异,脚步连动,但那把精致而又危险的长刀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不断追随着自己,宛如毒蛇之吻。 “这是什么刀法?” 周青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高估眼前的年轻人了,可没想到的是,对方的抢攻竟然让自己落入了下风,甚至连还手都做不到。 因为还手是反击,会对闪躲防御分神,那么,对方的刀锋便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是专门杀人的刀法,刀也是杀人的刀,那种寒意,让周峰都不敢与这把刀触碰。 顾小年却是越打越顺手,刀招已然连贯,却并未用老,因为他总会变招。 ‘登仙剑章’的内气让他身体更加柔韧,煞气翻涌,让他出刀更快、更狠。 武道一途有言,力从地起,顾小年没练过桩功,身子甚至都没经过初期的打熬,所以底盘不稳,根基薄弱。 周青不是没想过要攻其下盘,可顾小年就像是风中的柳絮,水上的鹅毛一般,柔,但就是打不到。 周青在防守时依仗自身稳扎的步伐,数次想要逼得顾小年乱了步子,那样就会露出破绽,可顾小年偏偏像是乘着风,他的脚下没有生根,仿佛御风而行。 这让周青一向沉稳的心境有些烦躁,难不成眼前的小子还会精妙的轻功不成? 可在刚才自己发现对方的时候,这小子明明脚步踉跄,身子更像是随时能从房顶上掉下去一样,怎么现在就跟凭风的扶柳一样了。 顾小年却是心神透亮,因为的内力是‘气’,是‘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气。虽然他不练桩功,力量后继之时全靠自身的丹田气海,可他能借力。 气从天地而生,他借的就是这天地之力。 两人伊始都是想要拼命,不同的是周青被顾小年刀势所慑,早就失了先手。 ‘登仙剑章’在体内兀自运行,内力潢潢如江海,气贯周身,顾小年双眼透亮,眼前见煞! 周青只觉双眼一阵刺痛,眼前好似出现了一只裹挟林风的吊睛白额大虫,兜头一吼,让他心神俱裂。 顾小年呼吸渐粗,于刹那之时窥得杀机,右脚脚尖点地,手中刀从周青右肋斜挑而上,同时左手离刀,出手如电,空禅一指,发出一声闷响点在了周青的膻中穴上。 “噗!” 周青只觉胸前一痛,却是被绣春刀斩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但转而便是如箭穿的剧痛,让他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浑身就没了气力,整个人如同烂泥似的瘫软。 顾小年右手一转刀柄,刀背倚在臂上,左手一揽,就将周青托住。 他长出了口气,额头微微见汗。 要说没紧张是不可能的,这毕竟是生死之斗,他是心中发狠拼了命的。可结果喜人,甚至都不如与吴求一战来的惨烈。 不说是信手拈来,起码也算是轻松。 顾小年心中升起些释然,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了。 武者相斗,经验之谈固然老道,可内功心法和所会武学更是致胜关键,就算是彼此在境界上有所差距,也能被实战能力所弥补。 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经此一役,已经成长为真正的武者。 顾小年以刀柄为指,又在周青身上连点数次,确保对方即使是内力恢复也无法有什么动作后,这才放心。 而怀里的周青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紧闭时眼皮偶尔微颤,气机更是萎靡到了极点。 顾小年知他没死,这只不过是被空禅指封住了内力,犹如负载后的虚脱一般。 第四十六章 商议 那个驿丞还没有回来,顾小年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站在这等对方。 与周青的一番争斗,自己消耗不小,毕竟是全力施为,《休命刀》的每一次挥击时消耗的内力不说,光是体内煞气的流转就足够让他的身子疲惫不堪。 顾小年总会留几分余地,对自己更是这般。 他将周青在腋下夹稳了,快速从房上下去,寻了自己的马,一拍马臀便朝巨鲸帮码头而去。 他们交手的消息想必很快便会传开,一直没有出现的持剑男子或者是隐藏无踪的赵熙年等人想必也会知道,但顾小年已经不在乎了。 他已经探知了事情的真相,现在要做的便是告诉陈晟和方显等人,只要捅到了上面,以后再发生什么,就跟自己无关了。 即便事关太渊王府,可涉及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太渊王是皇亲国戚,那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一炷香左右,顾小年就到了码头。 此时江边已经起了秋风,他来不及奇怪自己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时辰,码头上怎么多了一些练家子,就直接纵马到了寨子。 门口的人自然是认得他,又见他马蹄飞快,知道是有急事,想起陈晟吩咐过的,连拦也没拦。 顾小年在昨天会客的大堂外下马,索性拎着周青就往里冲。 陈晟早在二楼看到了一路纵马来的顾小年,又见他马背上有人,心中自然大喜,不等他到跟前便直接下楼来迎了。 顾小年见他,便将死死瞪着自己的周青丢到了地上,笑道:“此人便是池烟县捕头周青了。” 陈晟眼中可见赞赏,此时瞥了眼地上脸色苍白的周青,自然也就看到了两人身上的鲜血。 “你受伤了?”他问道。 “没,对了,”顾小年一拍额头,指着地上的周青说道:“他被我劈了一刀,还没止血。” 陈晟不在意地摆摆手,弯下身子在周青身上出指连点几下,但本来轻松的表情微不可查的一变,然后狐疑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顾小年。 “这点穴手法,有点意思。”陈晟心中暗道。 丹田中内力运行于指上成真气外放而出,随后便将周青身上被空禅指点住的穴位冲开,接着又在周青一脸灰败的表情中,以自身真气打穴,却是重新将周青封禁住。 他这不是不相信顾小年,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他怕周青有什么秘法可以冲穴。不担心周青会逃走,只是害怕对方自尽。 毕竟,此番能不能破案,还要看能从此人嘴里撬出些什么。 顾小年脸色如常,只是心中果然一声,这陈晟还真是先天境界。 陈晟站起身来,招手唤过门外一个汉子,让他去通知还未离开的方显等人。 “劳烦顾兄了。”陈晟冲顾小年抱拳一拜。 顾小年连忙回礼,嘴里说道:“陈兄客气了,此番全是侥幸。” 陈晟笑了笑,也不坐,就这么一眼瞄着趴在地上的周青,等着方显他们。 …… 不多时,方显三人大步走来。 “周青。” 三人俱是看到了堂中地上的身影,彼此相视,脸上既有感慨又有放松。 “还是先由顾兄说说吧。”陈晟招呼手下去上茶,这才返身坐下,面带微笑地开口。 顾小年也不隐瞒,便从自己跟踪周青到了客栈说起,主要是说的自己偷听到的关于周青和那驿丞所商议的事情。 至于战斗只是几句带过,不过对驿丞后来去追巨鲸帮的人还是给陈晟提了提,毕竟这些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没想到的是,陈晟只是一愣,随后便笑了,“顾兄多虑了,想必待会儿便有好消息到来。” 顾小年先是不解,但转而便心中一动,莫不是那十多个精壮汉子里有高手? 方显听他说完,脸上带了些痛惜之色,他看着周青,不解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周青此时浑身乏力,又被陈晟以真气封了穴道,虽然可以说话,但肯定是没有咬舌自尽的力气的。 他没有回应,索性闭上了眼睛。 方显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这是他青河郡的精英捕头啊,而且年不过三十岁,以后不是没有希望成为先天境界的。 他们青河郡统共才有几个先天? 官府这边就只有掌管郡城驻守职责的都尉魏璨是先天一流强者,只不过少有人知罢了,所以才一直会有人认为六扇门的陈陵是‘青河郡第一高手’。 至于其他的江湖势力,像巨鲸帮的老帮主江放这般半步先天就已经是顶天了。 所以,周青的前途自然不小的,起码在这青河郡之中,未来完全有望成为武道第一人,而不必像那些江湖人似的还要躲避打打杀杀的,是站在阳光下的先天强者。 只不过现在,对方已然从贼,别说是前途,此次案后,周青是必死的。 “看来是真的了。”李文和抚髯一叹,对于周青这个‘好苗子’他当然不陌生,作为被寄予厚望的菁英捕头,他也曾与对方结过善缘。 但现在看来,搞不好这善缘在案后还会成为自己的拖累,若有人故意使坏,被上面的人追究起来,自己说不得还要受牵连。 陈晟摇摇头,轻轻拍了下桌面,打断了众人的思绪,说道:“此案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结案了。想不到幕后黑手,竟然是太渊王府。” “这样如实上报吗?”李文和有些犹豫地问道。 蔡金沉声道:“不这样上报还能咋办?夜长梦多,要是城中余党反应过来,把尾巴都处理了,仅凭周青一个人证,根本做不了什么。” 顾小年暗自点头,李文和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忌惮太渊王府的势力,毕竟后者在这太渊州可是说一不二的,想要不承认甚至翻案都易如反掌。 而蔡金的顾虑很简单,周青是青河郡的捕头,差人,若是太渊王府那边将周青知道的尾巴都处理干净,周青的供词他们就可以说成是青河郡破案不利,故意以手下捕头来顶罪,以此渎职破案。 所以现在最珍贵的便是时间。 方显此时却是看向端坐首位的陈晟,“陈大人怎么看?”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看过去,却是几个精壮汉子以绳索捆着一人快步走来。 陈晟直接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四十七章 案破 来的人虽多,但进来的只有一个,或者说是两个。 顾小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因为被眼前壮汉夹在腋下的,正是先前在客栈去追杀那几个巨鲸帮探子的驿丞。 陈晟上前拍了拍精壮汉子的臂膀,冲顾小年等人说道:“他们都是随我同来的大理寺同僚,这位是周晁。” 壮汉也就是周晁将怀里崔泽一丢,朝顾小年和方显等人抱了抱拳。 顾小年自然也是抱拳回礼,同时心里暗暗惊讶,在自己突然像是多出的对气机的‘感应’中,对方一身气息沉重如渊,绝不下于陈晟,而且能擒下这明显在后天三重中都是高手的驿丞,难倒也是先天境界? 陈晟倒是没多耽搁,直接问道:“此人是谁?” “崔泽,太渊王府门客之一,归外府大总管‘病虎’楚禅手下。”周晁说道。 随后略作斟酌一番,他再次开口,“与诸位猜想一样,他们的目的便是挑动青河郡江湖势力与官府之间的关系,已经造成了不少小势力之间的摩擦,各地已有死伤。这是外府下的命令,波及整个太渊州。他们此行总共二十四人,后天三重有六人,也就是说,除了崔泽和这周青外,还有四人潜伏在青河郡各处。” “外府大总管楚禅?”陈晟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作为大理寺中人,必然是要对江湖或是隶属朝堂的一些有名有姓的武者有所记忆。 而这楚禅,就是太渊王府招募的高手。 府分内外,这楚禅曾是六扇门的通缉犯,早年做下灭门惨案,后来被太渊王周胤揽入麾下,掌管外府,负责的便是太渊王府一般对外的一切事宜。 此人只与江湖人打交道,且心狠手辣,一身实力更是先天一流。 周晁看了眼堂中的顾小年等人,略一犹豫后,还是说道:“另外,赵兴也是他们杀得,只不过是误会。起先只当他是寻常上任的郡守,没有请示太渊王府,而楚禅也并未告知他们赵兴的身份,因此等他们杀了人,见到了名册,才知道闯了大祸。这件事崔泽等人还未上报太渊王府,但名册现在也不在他们手里。” “这样,”陈晟皱眉道:“那名册在谁的手中?” “风满楼,秦钟。”周晁说道。 “风满楼?” 此话一出,不只是陈晟,就是顾小年和方显等人都是一愣,风满楼虽是江湖势力,但它只关心各路风媒,目的是赚银子,从不参与江湖纷争。 可现在听来,难不成其中还有隐情? 周晁说道:“其他州崔泽没说,但在这太渊州之中,风满楼就是太渊王府的眼线,两者常年合作,关系密切。这一次,无论是赵兴一行的具体路线,还是各位捕头离开府衙时的情报,都是风满楼透露的。再就是,那个数次出手的蒙面人,就是风满楼的人。” 陈晟听后暗自沉吟,顾小年却是压下心中惊意,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坐在高楼窗前八方不动的身影,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胆大包天,在此案中竟然扮演了这么个角色,甚至公然派出杀手。 一旁方显说道:“风满楼作为江湖风媒,素日立场一直是不偏不倚,但此前竟然将官府封锁的消息公然诉于早报,明显便是为了在民间引起舆论了。” 李文和点头,“此类存在,若是为恶,必然祸害无穷,舆论向来是看不见的杀人刀。” “风满楼的事情暂且一放,他们走不了。”陈晟说道:“他们消息素来灵通,说不定此时已经上报太渊王府。既是如此,此案已然可以了结。事不宜迟,我这就写明此案经过,由周兄亲自送往神都。” “是。”周晁晓得其中利害,肃然应下。 一旁的顾小年倒是有些好奇,没人生下来就是软骨头,像崔泽这种卖命给王府的人,要说被周晁擒下就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全吐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而看这崔泽虽然被细绳捆着,但看样子身上的伤势应该不重,只不过对方脸色惨白的吓人,紧闭着双眼,身子偶尔还会打摆子,饶是如此,对方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这让顾小年心中暗想,莫不是这周晁用了大理寺的手段? 要知道,擅长刑讯的人,有太多惨无人道的方法可以让一个人外表看不出任何伤势而口吐真言,只是看周晁身强体壮且一脸憨厚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个刑狱酷吏。 周晁见顾小年看他,偏头过来,冲他咧嘴笑了笑,有些憨厚,带着庄稼人的那种老实。 顾小年同样笑笑,心中却是凛然。 此人必是先天境界无疑,那种憨厚外表下的冷酷,顾小年在府衙大牢的那些老狱卒身上见到过。油滑而又无情,尤其是对待犯人时,甚至比不上对畜生友善。 陈晟很快写完,轻轻吹了吹,随后看向方显三人,“三位捕头,不妨署上尊名。” 方显一愣,随后感激一笑,上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蔡金李文和两人同样如此。 写上名字,若是太渊王府有心报复的话,他们三人必然首当其冲,但不署名,他们作为此案的办案捕头,一样要承受怒火。 可这是写给上面的折子,是呈报给大理寺卿的,甚至因为涉及到太渊王府,极有可能会上达天听。届时,他们三人名字自然是被上头知晓,起码是有了眼缘。 那样的话,很可能会保住性命。 就像是之前顾小年想得那样,他们三人在此案了结后,无论案情结果如何,会作何处理,他们总是要被下狱的。 只不过此举是多了几分生机而已。 陈晟将写好的折子放进密袋中包好,郑重交到了周晁手中。 这是存放贵重文书的密袋,上面有蜡封,还有一定的密记,若是中途被人拆解后就无法复原,这样收到的人自然明白。 “多带几个兄弟从陆路走,巨鲸帮的船肯定是出不了太渊州的。周兄,此事干系重大,万望保全。”陈晟嘱托道。 周晁接过后用力点头,“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亲手交给傅大人。” 傅清书,当朝首辅傅承渊的长子,也是现任大理寺卿,掌管大理寺。 说完,周晁略一抱拳,便直接大步离去。 堂中,陈晟唤过同来的大理寺中人,让其将周青和崔泽带下去看管起来,尤其是周青,身上的刀伤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的。 第四十八章 返程 周晁前往神都已经过了三天。 这个时间,若是中途无碍,他已经到了京城甚至是办妥了差事,并且踏上了归程。 顾小年他们一直在巨鲸帮等着,外面的江湖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听说确实还有几方江湖势力产生了摩擦,但还算安稳。 毕竟,在这个地方,一家独大的还是巨鲸帮,再加上方显这些府衙来的捕头都聚集在池烟县这,明眼人都知道出了大案,即便是有心想要浑水摸鱼,也是顾忌颇多,以免成了出头鸟。 没有谁是蠢人,尤其是混江湖的,要是没脑子的话早就被人埋了。 太渊王府那边也没有动静,风满楼的蒙面人更是没有出现,就好像一切平息了一样。或者说,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 傍晚,月华如水。 房里没有掌灯,顾小年盘膝坐在床上,周身隐有乌光流转,与外面透进的点点月光交融,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晦暗莫名。 他一直在修炼,案子已经告破了,后续的事情将由陈晟负责,这是个对权势同样执着的人,对方一定会处理好。 所以顾小年才真正沉下心来,修行武道。 方显送他的那幅刺绣还在身上,这终究不是简单就能像文字一般复制出来的东西,顾小年想着,若是自己毁去的话,未免可惜。当然,这几日来,他已经从上面看出了些许名堂。 这应当是一篇不俗的轻功法门,前世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所以他与方显所领悟出的轻功有些不同,即便是出处同源。 因为顾小年下盘不稳,他走的不是绝大多数练过桩功后的武者的‘沉’路线,而是‘飘’。 以‘登仙剑章’的气为根本,御风而行,飘然自动。所以他从刺绣中领悟出的轻功更显潇洒,注重灵动,随心所欲,就是一个‘快’字。 他比方显的天赋要好很多,领悟力更是强出不知多少,这就是命,初时不通武道,一旦涉猎后便如同读书人写文章那般才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天赋异禀。 这几天,白天方显三人就会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关于武学方面的东西,晚上的时间就留给他自己,让顾小年自行领悟,反思白日的不足。 独行很难走远,除非是真正得天独厚的大气运之人,可以崛起于草莽,孤身斩龙。不然的话,只有同道之间彼此扶持才会走的更远。 现在的顾小年就像是多了三个师傅一样,即使是短短的三天,也让他汲取到了不少知识,不只是关于江湖,也有关朝堂。 他知道方显三人的用意,却没有说出来,如果有机会,他会试着改变结果。 虽然陈晟是先天强者,但对方从未指点过顾小年,甚至自从三日前周晁离开后他就极少在帮内现身,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与他同来的那些身着黑衣的大理寺中人也是一副戒备的样子,整天神秘兮兮的样子。 府衙里同来的那些捕快衙役们倒像是放了三天假,虽然只局限在码头周围,但此时都晓得厉害,虽然还不清楚案件的真相,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未知,才让他们心中警惕,哪怕是在帮中枯燥,也都在忍着。 毕竟,像这般闲适的日子可不多见,等回到了郡城,除了巡街就是值守,那只会更加乏味。 也有不少人犯了毒瘾,想要偷偷溜出去买逍遥散,也有的心火难耐,想去花街柳巷玩耍一番,但蔡金的拳头可不会留情,对于犯了瘾的直接在午时吊起来暴晒,只是不缺了水。 而对于那些一心想要释放激情的衙役捕快们,蔡金更是将他们拉到了校场,整天操练,一个个的就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顾小年正调养着内力,耳朵忽地一动,他睁开眼,看向房门处。 ‘笃笃’传来几声敲门声,接着便是那个婢女小蝶在问,“顾捕快在吗?” “何事?”顾小年问道。 “我家公子让您前往大堂一叙。” “知道了,多谢。” 顾小年听得小蝶走远,这才收功起身,将绣春刀挎了,推门出去。 …… 方显等人已经在大堂里坐着了,灯光透亮,只不过此时坐在上首的却不是陈晟,而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顾小年心中一动,感受到对方身上不怒而威的那种气势,以及气机变化间隐隐透露出来的虚弱,他便有些猜想,此人应当便是那位巨鲸帮的老帮主,‘铁掌’江放了。 江放眼中还有些疲惫之意,此时伸手示意顾小年就座,“这便是小顾捕快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顾小年抱了抱拳,嘴上自然客套几句。 他不认识对方,但既然江放对他和颜以待,那顾小年自然不会失了礼数。 方显见此,暗自点头,自己果然没看错这小子,不骄不馁,遇事不卑不亢,的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说别的,单是这份为人处世的态度和心境,就超出常人许多。 陈晟姗姗来迟,不过面带喜色,身边还跟着一人,风尘仆仆的周晁。 “此番劳累周大人了。”江放站起身来,朗声抱拳。 周晁先是看了眼陈晟,这才抬脚上前,“老帮主客气了,这是应该做的。” 众人坐下,陈晟示意周晁,后者点头,随后看向堂中诸人,沉声道:“傅大人在知晓此案后,便立即动身进宫,具体事宜我也不便多讲,只不过好让各位知道的是,在我动身之时,傅大人亲言,陛下会派出一位特使来亲办此案。所以,有关此案的一切便到此为止,无论是风满楼还是太渊王府,都与咱们无关了。” 这么一说,让他们心里因为‘托了这么几天,太渊王府的人早就反应过来把尾巴处理干净’的担忧就消失了,既因为上头接手了,也因为此事已经有了定论。 顾小年看了眼方显,后者正与李文和二人交换眼色。 既然周晁说到这了,那就代表着,这件案子已经结束了,事关太渊王府之事已经上达天听,就不再是他们这些小捕快小捕头能参与的了。 “那咱们明早便回衙门吧。”方显说道。 他的语气里有些不易觉察的萧索,因为听周晁的意思,明显那位傅大人和圣上将署名上的他们三人忘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记着。 他们的命运还是没有改变,当然,这还是要在那位特使大人带来旨意后才知道。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但只是心中一叹,没有多说。 反观陈晟,眼中隐含喜色,应当是周晁给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第四十九章 风满楼 竖日清晨,青河郡的捕快衙役们便自觉集合了。 他们在吃饭时知道了今日要回府衙的消息,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因为他们外出好几天了,虽然只是隔着百里多地,但毕竟是离家许久。 而也有些人难免忧虑,他们还不知道案子已经破了,所以想着此番回去少不了要受一番训斥,若是郡丞大人发火,搞不好还要扣他们的俸禄例钱。 喜忧参半吧,不过也无可奈何。在码头集合的众人都是,此时安静地坐在马背上,开始欣赏起清晨的江边美景。 呼着号子的纤夫们正在将船拉进码头,或是将船推出去,装货卸货的劳力早就开始忙碌了。 方显三人已经牵马过去,顾小年却被陈晟唤住了。 “顾兄,此次一别,他日便是神都再见了。”陈晟说道。 顾小年面带微笑,“陈兄话可别说满了,说不定小弟还攀不上北镇抚司的大门呢。” 陈晟笑了笑,虚点他一下,说道:“此番破案,顾兄功不可没,甚至都已上达天听。周晁可是跟我说了,顾兄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哦?”顾小年倒是颇感意外,不过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当今圣上的眼前,心里要说没有激动是假的。 他看着从昨日就喜意不断的陈晟,笑道:“恐怕陈兄平步青云更快一些吧。”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陈晟说道:“此番回大理寺复命,应当便是大理寺少卿了。” 顾小年一愣,随后恭喜道:“此次陈兄谋断破案,理应高升。” 陈晟摆摆手,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眼前年轻人的恭贺他能听出真诚,更何况即便是现在有人故意在他眼前拍马屁他也会当真,因为他为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已经努力太久了。 权势,一直是他陈晟的追求,他练武,就是为了更好地坐稳自己的位子,不然的话,考取功名就够了,何必还要再吃练武的苦? 顾小年看着江边的方显等人,随后冲陈晟抱拳道:“陈兄,这便告辞了。” 陈晟沉声道:“若有一日,顾兄来神都,请一定通知兄弟。” “会的。”顾小年说道:“保重。” “保重!” 陈晟看着拍马行远的众人,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道有些瘦弱但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身后,周晁走来,看了眼远去的背影,问道:“大人何以对那顾小年另眼相看?” “因为他聪明,也因为他危险。” “少年人多有聪慧之处,这点下官明白,可危险?” “呵,”陈晟轻声一笑,眼底隐含深意,却没有解释什么。 一旁,周晁目露疑惑,倒是没有多问,但在心里却是对顾小年这个人更加留意了,因为他相信身边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和判断。 …… 青河郡城,西坊市,风满楼。 往日本该是有些热闹的这幢楼此时却有些诡异的安静,大门紧闭,里面没有客人,更没有四下走动的风满楼中人。 风满楼的六楼,是存放机要之处,案牍、书架比比皆是,上面放满了书籍、案卷等资料。这些都是作为江湖风媒的必要之物,收拢了来自青河郡各地的志载和隐秘。 书桌环绕之中,有一方案几,上面一壶新茶,两个茶杯,杯中有茶水,热气氤氲。 只不过茶案在的地方实在阴暗,只有从四周环绕的木架中穿过的点点光亮,两道身影就这么相对而坐。 一个是秦钟,另一个却是在池烟县出手的那个神秘的持剑男子。 “秦戮办事不利,罪该万死。”持剑男子涩声道。 秦钟摇摇头,话语平淡,却多是无奈,“不怪你,怪在为兄,做了半辈子的风媒,却是忘了谨慎。” “不,是属下急功近利,如果在杀赵兴之前再确认一下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秦戮低着头,语带悔恨。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没用了。”秦钟看着眼前的茶水,缓缓说道:“王府那边刚刚递了消息过来,神都不日便会有特使前来调查,让咱们自己想办法自保。” “混账,楚禅这是不打算管咱们了?”秦戮抬头,面色一下凶狠。 “楚禅?”秦钟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这次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想必现在应该是被软禁起来了吧,等那位特使来,就将他献出去。反正,这些事情都是他经手的,太渊王府的其他人也不知道。” “兔死狗烹,这些杂碎。”秦戮咬牙切齿,语带杀意,“他们想让咱们死,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别傻了,鱼死网破?恐怕咱们连太渊州城的城门都进不去。” 秦钟端起茶杯,淡淡道:“这件事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只是运气不好,谁能想到赵兴就是刚好从神都那边的乱子里跑出来的杂鱼,还让咱们碰上了。先是锦衣卫,接着又冒出了大理寺,时运不济啊。” “对,还有那个小子。”秦戮脑海里一下想起那个有着让自己很不舒服的眼神的小子,说道:“早知道就该一剑杀了他,没想到这中间让他给坏了事。” “是叫顾小年吧。”秦钟笑了笑,随后笑意敛去,“他是有几分小聪明,但钉死咱们的,却是大理寺的陈晟。” “这个一心往上爬的狗官。”秦戮闭了闭眼,脸上颇多无奈,“楼主,请直说吧,现在还有没有办法弥补,属下死不足惜,但咱们风满楼的招牌和其他弟兄,可不能因为小的一个而毁了。” “已经毁了。”秦钟脸上有种死寂的平静,如同被案牍挡住的黑暗一般,“神都的大当家递了话,‘太渊州的风满楼坏了规矩,那些人是死是活,只问江湖’。咱们啊,现在已经是孤魂野鬼了。” 秦戮的身子开始颤抖,扶在案上的双手抖得将茶杯都晃倒了。 “咱们,只能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没有生气。 秦钟点了点杯沿,将茶水饮尽,“不死,事儿没完。” “那我也要先去杀了那个小子!”秦戮猛地抬头,双眼血丝密布,满是疯狂。 秦钟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秦戮见此,缓缓起身,脸上的疯狂也随之渐渐隐没。他走向窗边,俯瞰着窗外半个西坊,轻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是咱们江湖风媒的箴言。楼主,小的就先去了。” 话音落下,人影无踪,只有窗外凉风阵阵。 案牍深处,秦钟面色晦暗,薄唇紧抿。 第五十章 刺杀 熟悉的石板路,沿街炊烟袅袅,不大的小孩绕在墙下玩耍,老人坐在门槛上咧嘴看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顾小年背着手,静静朝巷中的院落走去,那是自己的家。 他们从巨鲸帮离开后,方显三人又在池烟县处理了一些事情,这才回的郡城。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顾小年刚刚从府衙回来。 没有任何意外,青河郡城的都尉魏璨,以及郡丞林奕早就等在了那里,四周还有军卒。 方显三人下马后,便将此案经过一一阐明,随后便在林奕复杂的脸色中束手就擒,任由周遭军卒在他们身上上了枷锁。 这是来自上头的命令,包括魏璨在内,即便府衙的上下众人都明白此事未免下作,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官小,地位低,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江湖,他们总是要当替罪羊,或者是被大鱼吃掉的虾米。 他们是要用来平息怒火的,这是一个交代。 当看到方显三人被下了官帽、腰牌和雁翎刀时,在场诸人就连林奕的脸上,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谁也不能保证,若是太渊王府的人不满意,他们是不是还要有弟兄跟着下狱。 朝廷拿了太渊王府的人,就要让太渊王府满意,所以遭罪的便是负责此事的府衙中人。 谁让太渊王是镇守的四位王爷之一呢? 就算他是大理寺一直在查的人,那也没有丝毫办法,有些事情只能存在暗处,永远也摆不上台面。 顾小年脸色平静,对于这个结局无论是他还是方显三人都早有预料,且这也是方显他们选择的。不然的话,看当场时魏璨那明显是想放他们走的样子,他们三个后天三重就此逃走根本不是难事。 可以后呢? 方显没有家眷,但蔡金和李文和有,他们三人可以亡命江湖,即便是背着朝廷的通缉也无所谓,可他们的家人不行。 世上或许存在桃源之地,可一定不是在他们被朝廷抓到之前就能找到的。 就算是那些名门大派,也只敢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一旦正面对上朝廷,他们只能服软。 方显他们的选择不能说是最好的,却是最恰当的。 他们的死,换来此次同样参与案件的其他人的活。 即便,方显的麾下六十余人全是死在太渊王府的人手下。 …… 顾小年不再多想,反而想起了应该还在家里等着自己的那道倩影。 柳施施,当初自己从府衙离开的急,只是托人来知会了她一声,说句实话,毕竟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么久了,多日不见,要说没点想念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种古怪而止不住的情绪,顾小年摇摇头,心想是不是自己两世都未谈过恋爱的原因。 家门已在眼前不远,顾小年的脸上露出些许放松和温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了,没有什么比出门多日再看到家门更容易松懈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抹剑光从巷角而来,那里,原本闲散地站着一个丝毫不起眼的人。 顾小年一时间寒毛倒竖,心神惊到了极点。 “竟然有人要杀我?还是偷袭。” “是谁?有些熟悉。” 剑光很亮,从出手伊始,这便是刺眼的剑光,没有偷袭的鬼祟,反而给人一种堂堂正正的浩大,如同宣泄的大江,决堤而出。 但正因为此,出手之人伺机而动,在他气机最松懈的瞬间出手,避无可避。 “开什么玩笑!”顾小年强行扭转身子,但还是能感受到一抹冰凉刺入体内。 就像是曾在前世的电视上见过的,薄薄的刀锋进入处理好的光滑的鱼身,那种感觉,充满美感里带着刺骨的寒冷。 顾小年体内的煞气于瞬间爆发,就像有一双铁手,死死地抓住了刺进体内的长剑。 秦戮猛地睁大了双眼,他从手中的长剑上感受到了如坠寒渊般的阴冷,也看到了眼前少年人那张依旧苍白,却在平静下深藏的狰狞。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秦戮脑海一怔。 顾小年牙关紧咬,左手直接点出,风声凌厉,指尖上幽光流转。 强烈的生死危机在秦戮心中炸开,他咬破舌尖,便看到了戳到胸前的那对剑指。 “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多年来的江湖厮杀经验让秦戮清醒过来,此时唯一的规避便是弃剑后退。 作为一名专注于剑的剑客,失了剑,就像是去了半条命。 但他没有办法,长剑如被铁钳捏住,若是不暂时舍了这半条命,那他丢的便是整条命。 顾小年的剑指落在了空处,但体内煞气已然迸发,刺在肋下的长剑被他反手抽了出来,剑身雪亮,眨眼便被煞气笼罩,涌上一层乌光。 “先天?不对,不是先天。”秦戮瞳孔先是一缩,随后心神稍松之余便是不解与惊讶,眼前的小子,几天前明明还是个自己一剑就能刺死的废物,现在,却有手段夺了自己的剑? 顾小年当然认出了眼前的中年人,虽然对方没有蒙面,但无论是剑法还是眼神,都与池烟县的那个持剑男子一模一样。 也就是,来自风满楼的那个杀手。 长剑一甩,顾小年直接欺身而上,他不懂剑法,却知道如何运气 世间千招万式,威力最甚的不外乎都是以内力为基,所以,他此时斩出的剑,便是以体内煞气为根基,使出的却是休命刀的刀法。 秦戮眼含杀机,目光冰冷,身形连动,不时躲闪着从各个角度劈切而来的剑势。 他能看出这是以剑行刀,正因为这是刀法,而对方手里的是剑,所以自己才没死。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了,从自己弃剑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失败了。 刺客不是死士,他们每一次刺杀必然要将目标琢磨透,不只是对方的武道境界和所会武学,甚至是习惯,而是一切。 可现在,他所拘于的还是以往几次与顾小年相遇时的经验和感官,甚至对于对方武功大进都没有任何耳闻。 之前追杀赵熙年已经让他浪费了搜集的时间,所以这才导致了此次行动的失败。 “不过,这样也好。”秦戮想着,眼里带了一丝解脱,“死在他的手里,如此一来,太渊王府的那些杂碎,应该不会为难其他弟兄了吧。” 顾小年眼中杀意恍如实质,对于这种想要自己死的人,他绝不会留手姑息。 第五十一章 对手是谁 ‘噗’ 长剑透体而过,顾小年几乎与秦戮贴在了一起,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刚才为何没有躲这一剑,但也无所谓了。 只是一瞬,顾小年便迅速抽身爆退,嘴角因伤时运气而溢出一缕鲜血,但脸色平静,看着眼前身形踉跄的中年人。 秦戮胸前透体而过的是自己的那柄长剑,大片的鲜血浸透了身上的长袍,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可他的眼中隐有解脱之意。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有什么要说的,但双眼渐渐无神。 顾小年沉默着,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第一个人,且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他看着倒下的身影,脸上无悲无喜,心中没有一丝因杀人后而有的起伏,相反的是诡异的镇定自若。 本该有的惊慌反而是麻木,顾小年抬手在自己肋下点了两下,将血止住,这才轻轻拍了拍脸,慢慢朝家里走去。 在这出门的几日里,连番的生死之斗几乎让他习惯了这好像是真正江湖的生活,处处危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 但他的血还是热的,这一点顾小年心里很清楚。 庆幸的是方才那柄剑上没有淬毒,或者说,即便对方是杀手,但也有身为剑客的尊严。就如同李文和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个诚于剑的用剑者,心高气傲,却偏偏因数次暗中出手而失了磊落。 顾小年在家门前的几步外顿住步子,余光转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很浅,却恰好能让他听到。 他看过去,一个穿着皂色长袍的中年人慢慢走来,有些闲庭信步,就像是并不着急的登山客,在看着沿途的风景,只不过此时对方所看的,是自己。 人到中年,尤其是武道中人,往往目光比之年轻人会多一些沉稳,可眼前走来的身影,目光灼灼,如同还未完全落下的那抹残阳。 顾小年轻声一笑,“原来是秦楼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钟。 不再是那个坐在窗前好似八方不动的风满楼楼主,现在的秦钟给顾小年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偏偏想要再抗争一番。 都说江湖中最危险的有三种人女人、孩童、老人。 女人不用多说,江湖儿女,女子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漂亮的如刮骨之刀,杀人无形,谁也不知道她们身后会跟哪些人有牵扯。 小孩儿也需要小心,在江湖上行走,旁门左道不计其数,说不定哪个小孩模样的人便是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这类返老还童的秘法虽然弊端不小,但不是没有,而触及到这种生命的禁忌的功法,往往歹毒之中威力煊赫。 至于老人就简单许多了,除去老一辈的江湖名宿外,就连普通的老人其实都是值得注意的。因为他们已经活的够久了,生死度外,万一拼起命来,年轻人肯定是要吃亏的。 因为年轻人还有大把的青春要活,而这些老人已经行将就木了,以命换命,肯定划不来。 现在的秦钟,他的外表没变,可他的内在已经不同了。 失去了本来的精气神,现在对方身上只剩下了一股气,不是那种刻意的压迫,而是一种决绝。 顾小年皱了皱眉,他有些不明白,就算是自己参与了此次破案,可自己跟风满楼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自己只抓了周青这个太渊王府的人,这风满楼也不至于派杀手来杀自己才是。 就像是现在,杀手死了,秦钟亲自来了? 还有,这种一看就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秦楼主,这似乎没什么必要吧。”顾小年淡淡道。 倒不是他怂了,实在是因为自己现在已经受了伤,虽然杀方才那人并不费劲,可对方的偷袭确实让自己受创,此时再跟这个不知深浅的秦钟交手,他没有把握。 毕竟,他对持剑男子还是有些熟悉的,起码知道对方用剑,还知道对方用出的剑法。而对于秦钟此人,他没有半点了解。 除了方显所说的,对方也是后天三重的境界之外。 “秦戮虽是心中求死,但我也没想到,他在你手上竟然没撑过几招。”秦钟说道,“虽然事先没有查清你的底细,却也不是身死的理由。” 顾小年暗自警惕,绣春刀因为是证物所以被收在府衙,所以他并没有兵刃,方才的那把剑还插在地上那人的身上。 而现在离家门不过几步远,这个时间柳施施应该回去了,但顾小年想的却是对方不要出来,因为他看出眼前的秦钟就像个疯子似的,这种人连命都不要了,所以对其他人的生命自然也不会在意。 秦钟却忽地笑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也要跟你拼命?” 说着,却是不等顾小年回答,他便淡淡道:“我想活下去,就只好杀了你,将你身上的那件东西献给太渊王府,想必能让一个病秧子在短短几日就成为二流武者的上乘武学,王爷应该会感兴趣的吧。” 顾小年挑了挑眉,原来这秦钟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确实,自己的确是有些引人注目了。 江湖上不是没有可以让人武道速成的法门,但这无一没有副作用,或者是极其罕见的神功秘法,几百年都不一定在江湖现世。 但珍贵是肯定的,所以秦钟才会想得到自己身上的功法,就算有弊端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就够了。 “可说道拼命,你还不够格啊。”秦钟轻轻一笑,随后看向不远墙角下缓缓站起的那道有些佝偻的身影,淡然开口,“无名老丐,暂且这么称呼你吧,还不打算出手么?” 顾小年愣了愣,看向那个待在这儿不知多少年的老乞丐,这秦钟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老乞丐有些晃悠地走过来,脸上褶皱犹如老树皮一般,且双目浑浊,身形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夹着不少杂草,与那些破庙里的乞丐并无两样。 甚至,还很老,就算是认真捯饬一番,也不如坐在门槛上咧嘴看孙子的那些老头体面。 这是个像是被岁月打蔫了的老农,没有半点富贵气,更没有一点点江湖人的意思。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既然秦钟认为这老乞丐才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自己看走了眼。 所以,对于一个不知深浅的陌生人,他自然是要万分小心的。 第五十二章 先天亦是蝼蚁 秦钟瞥了眼顾小年,没理他,反而看向走来的老乞丐,“十九年前,你与顾山海来到此地,像条狗一样在顾家门口守到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来历,让我更加好奇的是,托了南镇抚司的兄弟,竟然都没能得到顾山海的一切生平资料。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你不多管闲事,好好待在风满楼,那你还能活着。”老乞丐听他说完,神情未变,只是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许多年未曾与人说过话一般,带着一点像是铁线磨合般的刺耳。 秦钟不在意地笑了笑,“活着的方式有很多,我只不过是在追寻更好的方向。” 老乞丐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好奇之心,可若是想要行动就要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虽然你隐藏了先天境界的实力,但很遗憾,就像是你方才说的那样,拼命,你还不够格。” 秦钟眯了眯眼,他在心里已经高估对方了。 且不说对于一个神秘的对手应该保持警惕,单是对方是与顾山海同行而来之人就足以让他提起万分的戒备。 因为顾山海是锦衣卫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总旗官,是先天一流的境界,那么,眼前的老乞丐就可能也是这个境界。 就像是他说的,秦钟对于眼前的老乞丐自然是下过一番功夫调查,因为他们风满楼本身就是靠挖掘秘密生存的,说不定街头巷尾不经意的一件小事,就是某位大人物一直想得知的秘辛。 尤其是,在得知青河郡城里竟然还有一位锦衣卫之后。当他知道了顾山海的身份,就对这个与之同来的老乞丐更加好奇了。 无论是对方十九年来的行为,还是身份,都让秦钟好奇。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顾小年。 他当然不会以为此时顾小年跻身二流是靠自己修行而来的,也不会是一朝顿悟,唯有的可能便是这老乞丐暗中教授对方武道,不然的话,就算是那些能让人武道速成的功法,那内力也不可能同样浑厚。 除非是类似‘灌顶’的秘法。 秦钟咧了咧嘴,“老人家说话还是不要这么狂妄的好。” 老乞丐好笑地搓了搓牙花子,然后也不多说,只是朝秦钟勾了勾手指。 “找死。”秦钟眸底深沉,整个人于原地瞬间消失,只留下了脚下崩溅开来的碎石。 “风满楼的‘连环步’倒是有点意思。” 老乞丐随意抬手,便招架住了从左侧挥来的拳头,后者脸色不变,脚下一踏,身形如同一阵清风,转瞬便又从另一个方向一拳打来。 拳声阵阵,两人交手,只是一个‘快’字。 秦钟的拳快,配合着自身这种近身的腾转挪移步法,让他出手更快,拳上隐有白光流转,那是外放的真气。可即便如此,老乞丐仍能不慌不忙地招架,如同信手拈来,丝毫不见慌乱。 两者接触,只有真气相撞时的闷响。 顾小年可以清晰看到的是,这老乞丐竟然在秦钟的攻势之下,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丝一毫。 “你的‘追风拳’倒是不错,但还是太软了些。” 老乞丐‘呵呵’一笑,有种老痰卡在喉间的感觉。 “不好!”秦钟瞳孔一缩,脚步连动时就要抽身而退。 但老乞丐眼中精光闪动,一直格挡的左掌化拳,好像微风般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犹如电闪一般落在了秦钟的胸前。 秦钟的‘连环步’没能让他躲开这看似软绵绵的一拳,本该摸不到他衣袍的拳头如同跗骨之蛆似的,竟然就这么‘追着’砸到了自己的身上,且直接撕碎了自己的护体真气。 ‘噗’,秦钟口中吐血,整个人直接砸到了一旁的院墙上。 “追风拳,怎么会?” 秦钟艰难爬起,他的胸前只是有一点凹陷,不知道的只会以为是衣袍被风吹拂的自然褶皱,但他的后背,却是炸开了一团血花。 鲜血浸透衣衫,背后墙上好似印上了一朵寒梅。 “这是什么拳法?”他开口,有气无力,难掩虚弱。 老乞丐看了看自己干枯的手掌,“追风拳的拳意,再加上一点透体之劲。” “竟然还能这般。”秦钟有些自嘲一笑,追风拳的拳意便是‘快’和‘准’,精准于敌手避无可避,只能硬抗,而快于让对手应接不暇,即便是挡下一拳,后续已经不知有多少拳落在身上了。 他本就是用‘追风拳’的好手,可没想到,本是一直自诩的拳法被对方尽数挡下不说,甚至还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追风拳已经失传,只有我风满楼有功者才有机会习得,你是从何得来?” 秦钟暗自服下一枚丹药,以内力运化,嘴上却在问道。 其实这也不算是他在拖延时间,因为他问的正是心中所疑惑的。世人武者多练拳脚,而这篇‘追风拳’就是一门高深的拳法,又已经在江湖绝迹,孤本存于神都风满楼,他想不通对方是从哪学来的。 “做个糊涂鬼吧。” 几乎是在老乞丐话音落下的瞬间,秦钟整个人便骤然掠起,脚尖在墙上这么一踏,竟然直接向远处飞奔而去。 “还是怕死。” 老乞丐摇摇头,右手前伸,原本枯瘦的手臂猛地胀大几圈,如同皮包骨头般的手掌也迅速血肉饱满,如同恢复了健壮之年。 “给我回来!” 一声沉喝,强烈的劲风从掌中传出,风声呼啸而凄厉,但身处一旁的顾小年能听到,却感受不到一丝风力。 而且,他伸手探了探四周,原本傍晚时的秋风好像也止息了。 已经掠出百米外的秦钟整个人像是被无形大手抓住,身形一顿的同时,被吸摄着向后急速而来。 ‘砰!’ 路面青石板被砸出道道裂纹,尘土四溅,而地上的秦钟身子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就好像是被强大的外力揉捏了一下似的,浑身瘫软在地,只有嘴里在汩汩地向外冒血。 他的脸上带着痛苦之色,血流不止,可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老乞丐,那里面满是骇然和惊惧。 “你,你是...” 话没有说完,秦钟的气息便骤然萎靡下去,眼中失去了神采。 顾小年就这般看着,看着一个先天一流的强者死在了自己面前,死的有些简单,也太过轻易。 老乞丐微不可查地嗤笑一声,随后转身看向顾小年,一双老眼里只有浑浊,映出少年人的身影。 四下寂静无声,没有风,也没有听到声响而出来看热闹的街坊。 只有傍晚下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 第五十三章 心存猛虎 顾小年在今天才觉得自己窥探到了武道的大门。 这才是真正的武学。 四周的气机变化不会出错,他想着,这种能影响到环境的武功,他听都没听说过。 在某一刻,顾小年甚至想着,是不是自己曾想过的那种可以‘一剑截江,一刀断山’的武功是真实存在的,毕竟,方才这老乞丐伸出的一掌,变化与威力就真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武者之间的战斗就是要这么简洁明了的,出手即分高下,眨眼便有生死。 四周的天空灰蒙蒙的,此时已进十一月份,天气更冷,天色更晚。 顾小年脸上浮起浅笑,略有些忐忑地看着眼前的老乞丐,视线避开对方那看起来浑浊得有些恐怖的双眼,问道:“老前辈若是没有指教,小子这便先回家了。” “家?” 老乞丐的表情动了动,姑且算是有些古怪吧,他的个子不高,要比顾小年矮大半个头,此时微微仰视,眼神像是野兽,“你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他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只是抬起手指,指了指对方身后的木门。 青砖黛瓦,那座小院便是家。 老乞丐沉默,四周便重新刮过了凉风,顾小年的鼻尖触碰到了那丝丝血腥气,甚至还有些温热,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算了,老夫的使命也完成啦。” 老乞丐的身形好像一瞬间更佝偻了一些,苍老的脸上却出现几分轻松。 “没想到你还是通了武道,不过这样也好,就不需要老夫继续在此守护了。《休命刀》是集大成的上乘刀法,虽然不知道你如何能以孱弱之身催发煞气,但想来也是自身机缘所致。由此看来,你倒有几分福报。” 他声音很缓,能让人听清楚并记下每一个字,“你的天资领悟不错,在武道上到能别树一帜,但没有名师指导,没有高深的内功心法,却是走不远的。今日老夫便要回大少爷身边,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了,现在,你在武道上有什么需求,可以说出来,老夫或可满足一二。” 顾小年咂了咂嘴,将对方所说的在心中消化了。 “您老所说的大少爷,是我哥顾昀?”他问道。 老乞丐瞥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身份如有云泥之别,还是莫打听的好。” 顾小年抿了抿嘴,这话什么意思,自己和顾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什么叫身份有云泥之别,难不成两人的兄弟身份还有假不成? 心有腹诽时,他却忽地一愣,转而目光落到眼前老乞丐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与对方相视,目光凌厉,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开口,似有觉察。 老乞丐不在意地咧嘴笑笑,露出缺了牙的黑黄牙床,然后顾小年便如遭巨锤轰击,整个人瞬间崩出了十多米外。 “噗,”顾小年在地上翻滚几周,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暗红,明显是受了内伤。 老乞丐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身形如风,如同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便没了踪迹,只剩余音未散。 “有句话老夫憋了十九年,那就是你的眼神很让老夫讨厌,没有实力就忍着,别有什么心思。今日之惩,好自为之。” 顾小年慢慢爬起来,头上的发略有狼狈,额前几缕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睑。 长发乌黑而干净,没有一点油垢,就像是他的眸子一样,黝黑的眸子里,澄澈透寒。 “咳咳,”他低咳几声,将嘴里血沫吐净,这才拍了拍身上,尘土飞扬,被风吹着散去。 虽是内伤,但也没生死相斗时那般下的狠手,可正是这种不在意的随手一击,更让顾小年难受。 两人的差距太大了,大到对方的态度完全是一种俯视,一种看待蝼蚁一般的不屑。 “狗屁的云泥之别,去你大爷的好自为之。”顾小年握紧了拳头,他没有被打倒,反而对力量更加渴望。 如果自己现在是武道宗师,或者说是传说中的天人境界,这老家伙还敢这么说? 牙给他打碎。 至于所说的什么眼神,顾小年只是摇头,隐忍不是要一辈子忍气吞声,人若是没有进取改变之心,还修的什么武道,活着也就没多大劲了。 “今日之事,没齿难忘。” 顾小年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心中杀意凝聚,周身隐有乌光一闪即逝,好似煞气感受到了心意一般随之反复。 …… 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顾小年运转了几番内功,觉得起码看不出很狼狈了,这才抬脚走向家门。 在经过秦钟尸体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眼中光芒闪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先是小心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快速蹲下身子,伸手在秦钟身上四下拍动,有点像是在亵渎尸体。 但实际上,也确实是在摸尸。 秦钟是青河郡风满楼的楼主,又是隐藏实力的先天强者,自然有不少好东西。风满楼的话,顾小年是不会再去的,但说不定这秦钟身上会随身携带点有用的宝贝呢? 武功秘籍自是好的,灵丹妙药也不错,他可是记得清楚,方才秦钟受伤后,可是取了枚丹药吃了的。 至于摸尸此举是否有欠妥当,这当然是肯定的,顾小年还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怎么说这都是对死人不敬,实在是有些没品。 但秦钟不同啊,这是想要杀了自己的人啊,对方想杀自己没杀成,难不成自己还不能在他身上拿点战利品了? 开玩笑,顾小年没有浪费时间,摸到几样东西后便快速起身,将东西收到了怀里。 至于这具尸体他倒没想着挪到别处,真当四邻街坊是聋子?他们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只不过现在没出来罢了。 反正也隐瞒不了,索性便放在这,让巡夜的衙役收了吧。 秦钟本来就是此案要死的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更何况,此时他死了,倒是对太渊王府有些好处。 因为这不是他们派人灭口的,就让这个知情者消失了,倒是省了些功夫。 顾小年摇摇头,敲响了自家大门。 门自然是从内锁住了的,他没有意外,然后便听到了门内传来的脚步声。 “是谁呀?”门后柳施施的声音,温婉动听,带着一点少女的清脆,更多的却是一种温软悦耳。 顾小年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他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应道:“是我。” 门扉轻启,露出那张清新俏丽的面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冷,平静的眸光便落在了门外少年的脸上。 “回来了?” “哎,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柳施施 柳施施方才应该是在吃饭,碗筷还未收拾。 “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再去做点。”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摆摆手,“在衙门里吃过了,我去烧水。” 说着,他便直接转向厨房那边,堂中只余柳施施一人坐在桌前,细细嚼着饭菜,眸光平静,有些出神。 顾小年烧了水,倒在了厢房的大木桶里,撒了点沐浴用的植物粉末,搅了搅,这才脱个干净,泡了进去。 热水浸过脖颈,顾小年枕在木桶沿上,热毛巾盖住脑门儿,闭上了眼睛。 连番几日查案,又是不时死人的案子如何不让他这个菜鸟紧张,本来在回来后心神刚刚放松,冷不丁又被风满楼的人刺杀,真真是让顾小年疲惫了。 说实话,查案时他慌得要死,刚才被偷袭更是被吓个半死。 他摸了摸肋下那泡在水中的伤口,心想着,人在江湖,哪有不挨刀的道理。 这一次是那持剑男子没有在剑上涂毒,但以后呢?谁能保证以后碰到的敌手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若是想要杀一个人,涂毒下药根本就是江湖上常有的手段。 伤口还有隐约的刺痛,但血肯定是不出了。顾小年本是以空禅指止血,然后想着回来再涂点金疮药,反正是外伤,对于武者来说不算什么。 但现在看来,这煞气似乎还有别用,起码,这伤势的恢复确实喜人。 煞气,本就是污秽之气,自然也能吸收这份浑浊。 站在化学的角度来说,伤口不被污浊的细菌感染,自然就恢复地快了。 他掬了捧水,拍了拍脸颊,不知怎的,现在泡在热水里,浑身热热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柳施施那宜嗔宜喜的娇颜来。 房间里热气升腾,顾小年觉得有些燥热。 “难不成那剑上是涂了药的?”顾小年脑子里乱想,整个身子慢慢下滑,将头也沉在水里。 片刻的憋气,强烈的窒息感一阵阵地在冲撞他的脑海,思维滞缓,再无那种胡思乱想。 “呼!” 他猛地从水里站起,大口穿着粗气,抹了把脸,果然是这种要死的情况下,心神才能平静下来。 什么旖旎涟漪,通通消散。 顾小年重新坐在木桶里,双目闭合,内气蛰伏,‘登仙剑章’兀自运转,体外竟蒸起层层热气,分不清到底是热水的缘故还是他自身散发出来的。 尝过武道之鲜,就再也看不惯其余诱惑。就算是曼妙绝伦的女色,哪有武功来的有趣? 更别说,武道可以让他在遇到危险时活下去,女人能么? 当然,也能。 不过,顾小年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自己比不上那些江湖名宿在武道之路上修行的时间长,所以才要靠勤奋努力来弥补。 虽然武功的高低、内力的浑厚与否,不能用修炼时间的长短来完全区分,但绝大多数是靠这个来区别的。 就像是验证艺术是否成功的途径是商演一般,这不是唯一的方法,却是最直观的方式。 …… 木桶里原本散发着淡淡的天然植物香气,并且清澈的水开始变得浑浊,不是被污垢搅浑,反而像是有一种污浊的东西混在了里面。 混在了水中,将它给染浑浊了。 顾小年身上白色的热气底下,是一层诡异的乌光,就像是披着天边的乌云,又像是一件遮雨的蓑衣。 而水中,则是体内能量,也就是内力挤压提炼后排出的体内杂质。 这是‘气’的杂质,是煞气中原本具备的污浊之气。 也就是没有用的‘能量’。 人体虽是烘炉,可以容纳污垢,那秽物多了自然不行,所以它才会自我调节。 武者,练气生力,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体内存了一股先天上本不属于自己,却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能量。 就像是人后天使用的工具一样,同是一块胚胎,只有雕琢过后,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而这雕琢变好变强的过程,就是修行。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什么都是这样。 房间里热气蒸蒸,外面却是凉月如水,白色的水汽透过门缝钻出去,飘散在走廊上。 柳施施站在厢房外面,双手扶在围栏上,就这么看着那飘出来的水雾在月光下变淡,然后消失。 眉如远黛,眼似深山,她的眼睛很亮,似乎比今晚的月亮还要亮。 身子向前微微探着,展现出玲珑的曲线身姿,只不过此时无人欣赏。 一头秀发如瀑,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落在肩上,好像所承担的被黑夜还要深沉。 轻轻仰头,月光皎洁,她的脖颈修长白皙,美人望月,却只有一声轻叹,辗转绕梁,余音不散。 …… 黑夜过去,黎明升起。 顾小年推开房门出来,看着清晨薄薄的雾气,抻了个懒腰。 “咦,这么晚了,没去衙门当值吗?”柳施施从房中出来,便看到了正对面站着的身影。 “啊,衙门里出了点事,这两日我轮休。”顾小年说道。 其实也算不上是隐瞒,方显三人被下狱之后,他们这些跟着去办案的衙役捕快们都被下了封口令,毕竟事关太渊王府,虽然没给他们禁足,但此时接管了他们平日工作事宜的却是郡城的守军。 那些军卒担当起了巡视街头的任务,至于府衙里的那些文职工作,自然还是那些人来做,毕竟不是所有捕快和衙役此次都参与进来了。 但一下子三位捕头都被革职,不说是群龙无首,府衙里委实也有些人心惶惶的样子,尤其是那些文官,只是听了从千方百计里打听出的一点点只言片语,就已经要吓破了胆子。 不过他们也只能在暗地里骂骂方显他们这些人了,觉得自身完全是被殃及池鱼,但明面上却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全权接管此案的大人物不日便要莅临青河郡,没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太渊王府,众人心里已经将它忽略了,因为没有人会认为朝廷会真的拿太渊王府开刀,所以这位大人也不会去州城,而是来他们青河郡。 如今天下,朝廷独尊,靠的便是众人的拥护,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每个人背后都牵连甚广。 所以,对于太渊王来说,朝廷只需要对他进行警告就足够了,这是一种均衡和默契。 柳施施听到顾小年所说,只是浅浅一笑,“那小年不如跟我去医馆帮忙吧。” 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连阳光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看着沐浴在晨光下的身影,顾小年一时愣神。 第五十五章 秀气 自那日清晨柳施施邀请之后,顾小年就这般随着对方在回春医馆打杂。 当然,原因还是因为案子一直没有一个交代,也就是上面的人还没有过来。 所以就这么拖着,包括方显三人也是,就这么蹲在了大牢里。 顾小年隔三差五就会过去看看,给他们带点酒水什么的,事实上,这仨为了属下才下大狱的捕头在里面肯定是受不了亏待的。 而随着日子过去,巡街的又变回了原本府衙里的弟兄,他们这些人本就没受多少牵扯,再说若是因此就不再启用他们,让旁人怎么想? 呵,因为查的案子涉及到了权贵,所以他们这些差人就要被革职? 既然现在已经让方显三人承担了,那其余人就不必同样承受,更何况这些衙役捕快里虽不乏也有走关系托人进来的,但绝大多数还是有才干的,怎么说也都是从郡城里经过考验筛选的不是。 这段日子,顾小年除了帮柳施施打杂之外,更多的还是练功。 方显给他的那方刺绣是一篇上乘的轻功法门,这点眼力顾小年还是有的。 一方绢布上,尽处绣着几朵梅花,再就是一个青袍男子的背影。 其余的,是大片留白,可能是雪,毕竟梅开在冬春时候,踏雪寻梅是才子佳人常有的意境。也可能是单纯的留白,在绢布上故意没绣上其他东西,引人遐想。 但不管怎样,看似平凡无奇的刺绣在聚精会神地沿着针脚细细揣摩时,脑海里就难免会生出些玄之又玄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那么存在着。 所以,这才更显不凡。 能将自身武道绝学以这种形式存留的必然是武道高人,那所留的功法也肯定不会寻常。 在顾小年的领悟里,留白便是无边无际的大雪,尤其是那一袭青衫,似乎比那耀眼的寒梅还要刺眼几分。 这是他看此刺绣心中领悟出的一点意思,没有具体的内功运行法门,更没有具体的关于如何收力使力的诀窍,但就这么意会了,让顾小年通了轻身功夫,提纵更胜以往,轻身好似飘雪人间。 只要他想,内力一转,真气流通四肢百骸,他便可以施展无名轻功,腾转挪移、飞檐走壁只是等闲。 也因这,顾小年才对神秘的江湖更加忌惮,因为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江湖里有多少世外高人,就像这方刺绣,上面的这种类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醍醐灌顶明神通’的法门,就弥足珍贵。 除去佛门和道门之外,顾小年还没听说过哪方势力有此手段,就算是朝廷,都没有这种秘法。 因为这是一个门派的底蕴,可以传承绝学,保证它永不断绝。 说不定街上小贩卖的木刀木剑等玩物上的某些纹路就是顶级的剑道绝学,而巷子角落里的一块瓦片上的斑驳可能就是某种武道传承。 这些谁都说不准,却是在这岁月长河里最珍贵的东西,这不只是智慧,还是一种类似薪火的意韵。 这是轻功,也是顾小年最下功夫熟悉的,不是练,是熟悉。熟悉它的感觉,在需要施展的时候,便会更加纯熟。 因为它是保命的功夫,又偏偏只能靠‘悟’,而非实质的招式。 另外,还有那日从秦钟身上摸来的东西。 没有‘追风拳’的拳谱,在顾小年的意料之中,却也难掩心中失望,当然,也没有那份引起此案的名册。 这么珍贵的东西,想来秦钟也不会随身携带,肯定是放在了机密之处或是给了可以信赖的人。 至于追风拳,秦钟也说过这是失传的拳法,只有神都风满楼总楼才会赐下,那他身上没有拳谱是应该的。 而对方当时服下的丹药只剩了一个空瓶,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本武功秘籍。 折花手,是百多年前的一位江湖女子所创,讲究的是手上功夫,是擒拿的一种手法,也是类似拳法掌法这种近身的手段。 算不上很厉害,但它却是一篇练手的法门,包含了药浴、揉捏穴位、保养动作等等。除了那些手上擒拿招式以外,这看起来更像是养生的功法,不过在顾小年看来,这‘养手’的法门却是比上面的那些手上招数还要重要。 因为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手实在是太重要了。 拳脚功夫、兵刃,杀人、活命哪个不需要手?为何会有‘断手断脚’和‘挑断手筋脚筋’之说,就是因为这是除了杀死武者之外最残忍的手段了。 而且,顾小年早就有心想练暗器,这‘折花手’可谓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再搭配上蔡金给他的那篇古方,就算是最高深的暗器手法,他也可以学会。 毕竟,暗器一道,一看眼力,二看手力。这个手力可不单纯指的是手上的力道,还有灵活****性等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双巧手,练啥暗器也白搭。 …… 医馆药房里,顾小年一边拿药杵捣着药,脑海里一边观想‘折花手’的手法,内力调动,双手自然就用上了。 毕竟是女子所创,他的双手本就白皙,此时施展起来更是秀气,再搭配着他那张年轻清秀但满是认真的脸,倒是更显柔气。 起码,在挑放草药的柳施施是这么认为的。 她‘扑哧’一笑,见顾小年看过来,便连忙转过头去。 顾小年挠了挠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用起这手法来太过秀气,又不是对敌那般施展,只是一点招式,让人看见了自己肯定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也没办法,总不能不练了不是。 “小年来了十多天了吧?”柳施施一边挑拣草药一边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十四天了。” “衙门里是出了什么大事吗?”柳施施随口说道:“因为你最近看着没有以前那么忙了。”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倒不是不想跟她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将案子的事情告诉柳施施肯定是不行的,若是不小心走露了风声,自己和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顾小年不想让柳施施牵扯进来,虽然自己心底还对对方有所怀疑,可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了,要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人在理性之余更多的是感性,他不是木头,不是只会为自己考虑。 “是出了一点点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顾小年抬头,面容爽朗,“很快了。” “这样,”柳施施点了点头,然后嫣然一笑,“那就很好啊。” “是啊。”顾小年笑了笑,开始捣药。 第五十六章 神都来人 此时临近午时,街上的行人不算多。 天气凉飕飕的,回春医馆因为其特殊性,所以来这瞧病拿药的只是零星半点的人。 就像是顾小年在这十多天,来的病人也不过两手之数。 医馆里除了一个老郎中一家三口外,就是柳施施这个学徒了,虽说是学徒,但她出身医药世家,瞧病的手段甚至比这老郎中还要高出许多。 再就是,最近多出的一个帮工,顾小年。 他捕快的身份肯定是都知道的,这回春医馆本就是朝廷的产业,老郎中也说不得什么,而且顾小年眼勤手快的,安静又不惹事,所以在这虽然待得时日不长,但也学了几手老郎中的看伤本事。 江湖中人,在外行走不会点看伤治伤的手段还真不行。 顾小年这边捣好了药,正捏着一根银针研究老郎中教他的针灸医理呢,外面便走进了一道身影,径直朝他这边过来。 头前的阳光被挡住,顾小年没抬头,“看病还是拿药?” “你就是青河府衙捕快顾小年?”来人的声音有些厚重,说话时虽是官话,却带了点地方口音,只不过顾小年没出过青河郡,听不出具体。 他微微皱眉,事实上,虽然他没抬头看,但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味他还是闻到了。再就是通习武道之后,得益于‘登仙剑章’,耳聪目明是寻常,更多的是多了些‘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是佛家所说的心识一样,也就是通俗讲的第六感,除去常规感官之外的,不需要顾小年刻意去听,去看,就可以感知到附近的一些东西。 比如气息、一些细小的动静等等。 正是这种感知,先前让顾小年感受到了陈晟和周晁身上那种隐隐的压迫,判断出他们是先天境界,而现在,眼前的来人身上给了自己同样的压迫感。 这也是个先天强者。 可什么时候,自己眼前的先天武者这么多了? 顾小年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正是。” 眼前的人长得很壮实,比周晁还要高大壮硕几分,身穿一袭黑衣,被浑身肌肉撑的略显紧绷,但更能表现出一种张力,那是带着侵略和压迫的张力。 “此人或是出身行伍。”顾小年看着对方那张黝黑硬朗的面孔,心中暗道。 眼前壮汉的双眼虽然平静却隐有锋锐之意,像是故意而为,想要给别人心理上造成一种压力。 “随某去一趟府衙。”他开口说完,竟直接转身往外走。 顾小年将手里的针收了,随后走到药房跟柳施施打了个招呼,后者没有多说,只是让他自己小心。 走到门外,那壮汉已经坐在了马背上,此时淡淡看了顾小年一眼,直接驱马而行,偏偏马速不快。 顾小年皱了皱眉,但一想这或许是从神都来的人,便只好快步跟着朝府衙而去。 他没有马,之前骑的马是衙门马房里的,除了外出办案时可以报备取马之外,平时肯定不能直接牵出来用。 而前面那人的坐骑明显不是衙门马房里的,因为那明显是战马,就算是青河郡的守军,都没有这等健壮神骏的战马。 除了神都那位被朝廷委派的大人物到了之外,顾小年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对方的实力是先天。 …… 这不是去府衙的路,顾小年停下了脚步。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一年,更别说还有前身的记忆在,只是一个青河郡城,不说犄角旮旯,但只要是能去人的地方,他都门儿清。 因此,去府衙有几条道,怎么走,顾小年肯定是有数的,可现在前头那人领的路,明显不是去府衙那边。 虽然还是在西坊市不会错。 骑马之人勒住马缰,马蹄踢踏几下,他回头看过来,浓眉皱起。 “不是去府衙么?”顾小年淡淡道,“这路好像不对吧。” 此时凉风阵阵,路上几无行人,就算是有,也是匆匆经过。 马上的段旷有些不耐,而且面前这小子的平淡语气也让他心中不爽,只不过是一个郡城的小捕快,竟然还敢跟自己这般说话。更别说对方还只是个二流武者,虽然在这个年纪还算少见,天资许是不错,可在武道一途上,年纪大小从来都不是可以放肆的依仗。 武之一道,看重的只有实力。实力强的就算是三岁小儿,那众人也要尊称一声前辈;实力弱的就算是耄耋老人,别人也不会对其有什么敬意。 世道凉薄,弱小便是原罪,要想活得好,要么有拳,有么有权。其余的,只能承受。 段旷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先天,本身又不是什么好人,更别谈好脾气,所以在听到眼前小子竟然敢质疑自己的时候,他就想出手教训教训对方。 但一想到那位的吩咐,他心头的火气便瞬间凉下来。 他是知道轻重的,不然也不会被从军中选出来,成为那一位的属下。 “不说是去府衙,你也不会跟段某过来,不用那么小心,若是想对你不利,你早就死了。” 段旷夹了夹马腹,淡淡道:“跟紧便是。” 顾小年暗自握了握拳头,他虽没跟对方交过手,但先前也从方显等人嘴里听到过关于先天武者的只言片语。 单是那真气外放护体的手段,就不是后天之流可以破开的。 运用内力打出的力道是有限的,威力同样如此,除去一些奇门秘技之外,极少有武学可以让后天境界的武者于正面格杀一位先天高手。 当然,这里也是说的正面对敌,若是下毒、偷袭暗杀等各种手段迭出,就算是普通人都有机会杀死武道宗师,这个不一样。 而顾小年哪怕身怀‘登仙剑章’这等诡秘的上乘功法,又有机缘将体内内力转为煞气孕养,但他很有自知之明,除非生死之际,不然的话,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比如跟一位行伍出身的先天高手来一场生死斗。 心中思量不过是眨眼而过,顾小年收拾心情,抬脚跟上。 段旷没有刻意纵马,所以他倒是无需以内力施展轻功就能缀在后头。 等两人过了长街,拐进旁边的那条街上时,顾小年便恍然记起了这里是何处。 街上空无一人,两旁店铺民宿俱都紧闭门窗,看上面灰尘分明是久无人烟居住的样子。 而不远前的一处院落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亭亭如盖,遮住了大片的光阴。 第五十七章 初见 那些近二十米的巨大梧桐粗略看去得有七八棵,树冠交织在一起,就像是巨大的伞盖,斑驳了墙皮的墙体院门显得很渺小。 顾小年看了眼下马后同样肃然而立的壮硕男子,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这是几乎可以当做青河郡标识的东西,凰栖居,当今圣上还未登九五之位时避难的地方,更是那位千岁大人崛起的地方。 这里是绝对的禁地,不说那些成倍在此每日每夜巡逻的军卒,单是长街的一侧,就是都尉魏璨的住所。这位青河郡唯一的官府先天强者,守卫的还有此地的颜面。 要说此地重要,是因为它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不只是对于当今圣上,就连那位九千岁都是如此。可要说它不重要,那也有道理,因为这里毕竟只是一处普通宅院,最多就是稍微大点,是类似一个多人租住院子的地方。 但就像前世那些名人故居,风景名胜一样,它的意义不在于所能产生的作用,而是一种价值,因为后天而证明了的精神意义。 所以,有名气的江湖大盗不会来这里自找没趣,而没有实力的宵小也没有胆子过来搞事。 但不管如何,这里都是一处禁地,除了每年不时过来的厂卫缇骑之外,其余人就算是郡守都没有资格进来。 可现在,看身边这领路人的意思,是那位被朝廷派来的大人就在里面? 顾小年心里有些发怵,他脑海里莫名想起了《水浒传》里豹子头林冲被陷害的场景,那时的林教头可是带刀误入白虎节堂啊。 难不成,这家伙也是想陷害自己一下? “进去。”段旷招呼了一声身边的顾小年,当先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顾小年也不犹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是谁呢。 院子里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上面还有些青苔,但院落收拾的很干净,种着不知名的野花,再就是那几棵梧桐树。 几间青砖黛瓦的木制民宿,虽然有些老旧,但看起来更显古韵,关键是很干净,连蛛网都没有。 段旷没有领他进屋,反而绕到了屋子一侧的小路上,穿过一些刻意种植的灌木等野植,眼前才豁然开朗。 顾小年用手摘了摘衣袍上沾上的草屑枯叶,抬起眼来便愣住了。 这里应该不是方才的那个小院,看起来更像是凿通了隔壁院墙,因为眼前的环境风格明显一变,地面上全是上了年月的青石板,看出来是很久没有清理了,青苔遍布,很是潮湿。 但四周有新堆砌的墙壁,把眼前这方天地正好圈起来。 一个不是很大的池塘,四下边缘留出种满了馥郁芳香的花草,明明已经立冬后了,这些花草却依然茂盛,没有半点枯萎的意思。而池塘里的水算不上清澈,上面水波粼粼,似是被风吹动。 但其实内里自有泉眼流动,这不是一潭死水,因为左侧墙下开了一个流支,池水从中淌出。 可让顾小年愣住的,不是眼前的环境,虽然幽深,又不是什么珍稀的好景色。真正让他愣神的,是那个坐在一方暗红大椅上持杆垂钓的身影。 四下肃立七八人,俱是一身黑衣,此时领路的段旷也束手站了过去。 顾小年站在原地,他有些不知所措,该上前还是就在这等吩咐? 实在是这站着的几人身上气势过于恐怖,竟然全都是先天境界,而且当引领自己来的那人站过去后,他们身上的气机就好像汇聚到了一起似的,宛如一尊卧伏的大龙,那种恍如实质的压迫感,让顾小年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 倒是那个垂钓的身影。 顾小年暗自调节内力,气息逐渐顺缓平稳,那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者,因为从侧面看,对方的头发有些花白,黑色部分也是色泽暗淡,只不过对方的侧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看不真切。 “来了么,过来吧。”那人开口唤了声。 声音倒可以说是和气,只不过说话连字时带着气音,显得语气有些稍促,但让人每个字听的都很清楚。 顾小年知道对方是叫自己,没理站着的那几个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便径直走了过去。 段旷一直在注视着他,此时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小子了。 步伐很稳健,但也只不过是普通人那样,一看就是没有练过桩功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扎实。这种武者,别说是站在悬崖绝地动手,就是面对一般的危机或是在房顶上交手时往往都会被吓破胆子。 因为练桩就是练力,有力才有胆,出手才有势,不然的话,软绵绵的跟那些柔弱书生似的,也配叫武者?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眼前小子虽然长得像是小白脸,可双眼平静中自有一种神采,眉眼间莫名有种坚忍之意。 这让段旷有些不舒服,只是因为这种眼神看起来是对什么都很平淡,可隐藏的一股傲气,让人想要将之生生给他压下去。 他这边还在暗自打量,那边的顾小年已经走到了池塘边上,躬身束手在垂钓之人的身侧。 也就是这时,他才看清了这位‘老者’的模样。 灰白的头发只是用一根好似树枝般的发簪束着,暗红色的锦袍外罩着一件大氅,将他整个人包裹在这张椅子里。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毛略有些细长,与发色同样灰白,但眉下接着便是一对狭长的眸子,因为对方一直看着水面的缘故,顾小年看不透对方的眼神,可里面没有半点浑浊之意,反而干净透亮。 对方的面容并不显老态,只是中年样子,眼角也有鱼尾纹,脸上也有浅浅的皱纹,但很难想像的是,对方竟然有这么一双眼睛。 因为这几乎是只有新生的幼儿才会有的纯净眼神。 他无须,鼻梁恰到好处,不显阴翳,却也不失威仪,一双薄唇此时微微抿起,倒是添了几分凉薄。 而这些综合到了一起,却让顾小年感受到了一种淡漠,不是对自己的淡漠,而像是对所有一切的不在乎。 可偏偏的,对方握着鱼竿的手很用力,修长的手上指节分明,此时可以看到微微凸起的筋络。 “看出什么了。”他开口,是在问,语气却不带起伏。 顾小年连忙抱拳躬身,没言语。 对方必然是神都来的大人,自己只是一个无名捕快,别说自己还有目的,就算是平白相见,自己也万万不能失了礼数。 第五十八章 千岁 顾小年此时该如何答话? 对于这些地位尊崇的朝堂大人来说,像他这种斗胆的打量眼神,已经是很放肆没有规矩了。 因此,顾小年只是沉默以对,因为他相信对方叫他过来,应该不会是想要教训他才对。 垂钓之人忽地一声轻笑,意味莫名,“案子是你破的?” 顾小年连忙抱拳道:“是大理寺的陈晟陈大人统筹全局,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陈晟,年纪不大,官瘾倒是不小。” 手里钓竿抖了抖,这人手扬了扬,顾小年这才发现竹竿上只是绑着一根钓线,并无鱼钩,更被说是饵了。这样的话,如何能钓到鱼? 他低着头,将偷偷打量的目光收回,看向脚下,也就看到了眼前之人那双干净的官靴。 不同于寻常的那种白底黑色的靴子,此人脚蹬虽是官靴样式,却是金纹银边,料子一看就是不凡,上面干干净净,连半点灰尘也无。 可看四下环境,不说踩了青石板上的青苔,单是走过灌木时袍子的下摆和靴底总会有些草屑的,但眼前人的靴上并没有。 顾小年心中凛然,这是何等的功夫,一羽不能加? “听说太渊王府商谋的事情是被你撞破的。”椅上的那人开口。 顾小年额头隐隐见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生紧张,这不是被边上那八人的气势所趁,反而有种在小时候做了错事面对老师时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略带干涩,“全凭陈大人运筹帷幄。” 顾小年当然想要升官发财,在这个世界上,权和拳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可现在,他却是想要快速离开这里。 因为隐隐的,内心似乎升起了一股警兆,在面对眼前这个不明身份之人的时候。 对方未必对自己散发出了杀意,可在顾小年的心里,心神下一刻仿佛就会不堪重负似的崩溃,他想去外面大口喘气,呼吸新鲜的空气,而不是在现在这个沉闷的环境里。 “你想当官吗?” 在顾小年心神摇曳的时候,耳边忽地传来这么一句。 “这,”顾小年定了定心神,他该怎么回答,想?这是肯定的,可这么说的话,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从对方先前的话里,不难听出他对陈晟并无好感,听听,官瘾两个字,哪能是表扬。 可说‘不想’呢? 这肯定不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而且这么一说,自己近在咫尺的官途说不定就没了。虽说锦衣卫是世袭罔替,可若是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从中干扰,他未必真能去了北镇抚司。 而且,自己在这件案子里确实是有功的,对于朝堂中人来说,功劳是什么?是升官发财啊。自己这么回答,可能就将这功劳抹去了。 “想!”刹那的犹豫之后,顾小年眼神微闪,斩钉截铁地说道。 “呵,”眼前人笑笑,身子向椅子里蜷缩的更深了些。 “这池里的鱼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狡猾,就是不上钩。”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还想着再喝一碗鱼汤啊。” 没有钓钩和鱼饵的钓竿如何能钓到鱼?顾小年低着眼神瞥向脚边的池塘,池水隐有绿意,尚有浮藻,微风吹动时,水波粼粼。 他抿了抿嘴,内力一动,整个人便跳了进去。 “嚯,”坐着的中年男子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 池边八人原本都是面无表情,肃然的不成样子,此时竟然齐齐一变,有些不屑,有些震惊,也带了些羡慕。 羡慕此人竟能有如此机会,在这位面前表现一番,而且看样子,还讨了欢心。 溅起的池水在半空中诡异停住,椅上的那人随意挥了挥手,池水便重新落了回去。这些顾小年当然是没看到的。 水滴落下出声,然后池中一道身影猛地顶开水浮了上来。 顾小年抹了把脸,另一只手里牢牢抓住了一条小臂长短的鲫鱼。 水有一人深,但虽是冬时,这里池水竟冰凉刺骨,哪怕有内力护持,可毕竟未能外放成真气,护不周全。而顾小年本就身子虚弱,虽然自通习武道,‘登仙剑章’一直在改善他的体质,可这是需要日子的,现在的他,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顾小年没用内力施展轻功跃出来,而是奋力游到池塘边上,爬上来,将鱼双手托持住,只是躬身。 “你的野心也不小嘛。”椅上身影向后仰了仰,眼皮耷拉着,斜睨着微颤的身影,“说罢,想要什么。” “小的不求升官,只求大人高抬贵手,赦免小人几个长辈。”顾小年躬身说道。 “长辈?”那人眉毛微动,“你家里还有其他长辈?” 顾小年一愣,不过想到对方出身神都,说不得知道顾山海是自己的父亲,此时只是疑惑自己家世而已。 “是,是衙门中对小的颇多照顾的三位捕头。”他将方显三人被下狱之事禀明,只是如实所言。 对方肯定是知道方显他们为何下狱的,若是他再多言,空口无凭的,这属于诬蔑,若是传到太渊王府的耳朵里,肯定是祸事。 “将你这次的功劳抵消,换他们仨活命,你觉得值么?” 头顶上传来淡淡的话语,仿佛带了点冷笑,“你不是要到北镇抚司承袭你父的位子么,本来这次还可以高升的。” 顾小年咽了咽唾沫,手里的鱼还在扑棱,但他的手很稳,就像说出的话一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的认为值得。”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椅子上的那人终于直起了身子,他一手持着钓竿,一手撑住下巴,说道:“抬起头来。” 顾小年听着了,心里略有忐忑,不过还是慢慢抬首。 脸色稍有苍白,眉清目秀,少年焕然。 这是两人第一次对视,彼此似乎都有刹那的失神。 “你可知本督何人?”坐着的那人脸色淡漠,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有什么在蛰伏着。 顾小年被他冷淡的目光刺得有些难受,此时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小的不知。” 此言一出,身边那八人眼中都是杀机一闪,显然是动了怒气。当然,是不是故作姿态,这个就不好说了。 反观坐在椅上的身影倒是笑了笑,轻声道:“本督魏央,之前不知道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求,跪?一身冷汗 顾小年真真是愣住了。 有人或许对魏央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若是说魏央便是魏佲轩,那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他是大周朝除了神皇女帝之外最位高权重之人,身为司礼监大总管,又是东厂厂督,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这些身份,无论哪个放出来,跺一跺脚,都能引发朝野震荡。 但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权势,而只有四个字,简在帝心。 他‘央’的名字便是女帝陛下亲赐,这份信任,才是他如今权倾朝野的依仗。 当然,至于更多的,顾小年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和阅历,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朝廷让知道的,其余的,无从得知。 现在,他的脑海里好似有惊雷炸响,让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等人物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又怎么能在这儿? 顾小年懵了,他虽然从前世穿越而来,又在这个神奇的世界走上了武道一途,可他两世为人,都是普通人来的。 毕竟,前世的他虽然对米国总统不陌生,可那也只是在电视上见的,别说是像现在这般与大人物面对面,就是说句话,都是没机会。 而现在,这个世上权势最重的人之一,就在眼前,还跟自己客套了一番。这没让顾小年感到受宠若惊,反而有些浑身发凉。 自己方才有没有失了分寸? 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话,有没有冒犯对方等等,实在是眼前之人太具传奇性了,凶名在外,威势赫赫。 光是被这位九千岁下令抄家的就有多少,再就是那些刺杀反被杀的江湖人,以及那些人背后的江湖门派,哪个不被灭了满门? 光从传闻中来听来看,眼前这人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打个喷嚏,厂卫的缇骑就会出动灭门,跺一跺脚,整个神都都要颤一颤。 就像只是一直听鬼故事觉得只是个吓人的故事,可若是在漆黑的夜里真有一个狰狞的厉鬼出现在你面前,谁不害怕? 真的能像平时吹的那样还上去跟对方聊聊?别扯淡了,不尿裤子都是轻的。 顾小年嘴角一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他的脸色有些僵硬,却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佲轩看他样子,忽地笑了,他向后靠了靠身子,说道:“想不到本督竟如此可怕。” 说完,他蓦地转头看向一侧如雕塑般静立的八人,“你们说,本督真有这么可怕?” 段旷等人一听,齐齐拱手,直接双腿跪下,原本身上凝聚的压迫气势瞬间消失,甚至跪下的动作熟练,卑躬屈膝之中,带着很明显的奴才相。 魏佲轩轻哼一声,却是鼻音发出,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更冷几分。 他看着顾小年,目光突然凌厉,像是寒冬里的刀子入怀。 “你是求本督,为何不跪?” 声音虽然带着那种特色的气音,语速连贯,可更显冰冷,因为或许是心绪有了起伏的缘故,短短的话语里带了一种尖锐,那是阉人独有的声线。 寒冬天气里,即便是午时,顾小年的鼻尖上都冒出了一层汗珠。 躬身是因为彼此身份差距,可偏偏,体内有一股气,就这么撑着他,让他虽是躬身,腿弯却是笔直。 此时,顾小年目光转动,看了眼此时几乎是匍匐在地的八人,他暗自咬了咬牙,单膝跪下,双手却是将鱼托的更高了些。 “呵,”魏佲轩意味莫名地发出个音节,然后道:“你就是这么跪的?” 顾小年没说话,但就只是单膝着地,哪怕脸颊上已有汗水滴下。 在这个世上,跪谁?天地君亲师。 顾小年虽然不是官,但他身为捕快,也是吏,朝堂官府之中,除了当今陛下之外,他不用双腿跪任何人。 如果他没有这个身份,只是一介白衣,见官那是要跪的,此时魏佲轩在前,肯定是要双腿跪拜,但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顾小年没有动,‘登仙剑章’已经自行运转,他的内力竟然在此时急剧消耗着,可偏偏,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其余的连动也没动。 他心中骇然,唯一的缘由,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千岁大人的手段了。 对方应该是愤怒的吧,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已经是不敬了。顾小年想到,说不定,下一刻自己头顶就会落下一只手掌,然后就送自己去见顾山海了。 他心中自嘲一声,两世为人,自己还是童子身啊! 蓦地,头顶一热,果然落上了一只手掌,温热,宽厚,顾小年的心里却是霎那冰凉一片。 要动手吗?要反抗吗? 顾小年低垂的眼帘眯起,眸子里幽深一片,就算是明知要死,起码也不能死的窝囊才是。 但就在他要拼死一战的时候,头顶上的手离开了,好像只是随意抚摸了自己一下似的。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本督摸了你的头,是不是折辱了你啊。” 身前,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顾小年能看到的,只是那双雪白的靴子和袍摆。 “督主手掌温厚,犹如仙人抚顶,小年只觉通体顺畅,恩典还来不及,如何谈得上折辱。” 一旁跪着的段旷闻言,身子不由一颤,自己原本以为这家伙只是看起来像是那些无用书生一般,没想到此人行径竟然也与那些表里不一的书生一般无二。 同样的在面对富贵或是生死时,便没了风骨。 那边,魏佲轩显然也是一愣,但神情瞬间恢复如常,他轻笑道:“你不适合江湖,倒很适合这大周官场。” 顾小年心下擦汗,嘴上却是说道:“小的愿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下月初一,北镇抚司衙门,别耽搁了。”魏佲轩忽地开口,前后言谈变化之快丝毫不显生硬,却是有种无情之感。 顾小年自然不会再抖什么机灵,此时只是点头应下。 良久无言,日头都开始渐渐西沉,他却是一直这么单膝跪着。 体内煞气流转却是在抵消着那仍未消散的神秘力量,气力消耗的厉害,顾小年又是双手托举着条鲫鱼,此时全凭心里的一股气撑着。 对方没说话,他便不能退下,因为方显等人是生是死还没定下。 “怎么还在这儿。”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前终于传来一声淡问,语气没有起伏,就像是喝水一样平淡。 顾小年嗓子发干,他咽了口唾沫,涩声道:“鱼。” “赏你了。”魏佲轩开口,“本督乏了,退下吧。” “是。” 顾小年应了声,缓缓起身,身子因保持长久的动作而有些晃悠,但还是轻轻向后退去。 同时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方显三人,没事了。 第六十章 尊严与鱼 在顾小年转过身,要抬起手擦擦脸上的冷汗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语。 “已经很久没人敢忤逆本督了,你就不怕,把命留在这儿?” 顾小年看着身前的灌木丛,还有半人高的不知名枯植,他手里还握着那条此时已经干死的鱼,手上有力,指头都隐隐陷进了鱼身里。 “怕,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当然会怕。可这并不是理由,小的不跪,可能会死。但若是跪了,小的命是带走了,但尊严就留在这了。” 顾小年轻轻一笑,摘下粘在衣袍上的植木种子,说道:“若是跪久了,就真的站不起来了。小的认为,相比较起来,生死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尊严?嗬嗬,嗬嗬。” 身后的魏佲轩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舍了钓竿,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渐大,他探身看向此时仍跪在地上的段旷等人,说道:“他说的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啊,哈哈。” 他笑的有些干涸沙哑,声线更是渗人。 段旷的身子颤的更厉害了,他知道身边的七人恐怕比自己还要不堪,但他还是头按在地上,哪怕牙齿咯嘣打颤,也不言语。 因为他深知眼前这位的恐怖,喜怒无常,他可以在顾小年面前装出先天境界的气势,也可以拿捏身份,但在眼前人这里,永远只能跪在脚下。甚至是说,能看到对方的鞋尖,已经是造化了。 但同样的,他对顾小年也是怨恨起来,什么叫‘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东西,竟然在此大放厥词,不知怎的,他越想心里便越是怨恨。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顾小年的一番话对他们而言,真的只是听听而已吗?他未曾发觉的是,自己这只是被戳到了痛处,有些恼羞成怒罢了。 他们没有说话,魏佲轩的笑声逐渐低沉下来,他歪着头,斜眼看着站着的那道看起来有些倔强的背影,开口道:“你是第二个跟本督说‘尊严’二字的人,本督是阉人,你跟我说这个,你觉得好不好笑?” 顾小年咽了口唾沫,对方的话就像是一道阴风,吹过耳畔,让他浑身冰凉。 是啊,一个太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爬到魏佲轩这个地位?听听,阉人,这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可从来不是他们的自称。 魏佲轩虽然从龙有功,又救得当今陛下的性命,但朝堂诡谲,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尊严?或许早就是奢侈的东西了吧。 顾小年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声轻叹。 他说道:“小的听过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督主是成大事之人,小的只是个小人物,能守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了。” “唔,”魏佲轩饶有兴趣地点头,“咱们东厂还缺个人,你要不去补个缺儿?” 顾小年眼角一跳,咱们东厂? 他心里一慌,摸不准对方这是说笑还是打算来真的,若是来真的,那...... “这话是谁说的?”身后那人轻声一笑,忽地说了句。 “一位前辈。” “教你武功的那人?” “……”顾小年微微沉默,随后道:“是。” 魏佲轩猛地后躺在椅上,甩了甩袖袍,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滚吧滚吧,屁大的毛孩子,还跟本督讲道理。” 顾小年眼帘微低,低声道:“多谢督主。” 身后一声似笑非笑,“要说尊严,无权无力,只是些穷书生气。” 顾小年脚步未停,他握紧了手里的那条鱼,大步离开。 池边,魏佲轩向后陷在大椅里,黑色的大氅将他整个包裹住,就像是一只疲惫了的黑天鹅,也像是飞累的了渡鸦。 身旁,环着八个跪伏了半天的身影。 “都起来吧,在外人面前,像什么样子。”他淡淡开口,手里拿过一旁的钓竿,向上猛地一提,银光透亮的丝线上,正连着一条肥大的鲫鱼。 …… 出了这凰栖居的院子,站在梧桐树的荫下,顾小年这才抬袖擦了擦汗,还活着。 压力太大了,在面对这个人时。 体内已经稳定下来,内力只剩下了一丝,让他身子隐隐有些发虚。 他心中惊骇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武道境界,竟然有如此手段,凭空消耗掉一个人的内力,而且两人甚至连接触都未曾,这实在是超出了顾小年的想象。 不过转念一想,魏佲轩是这个世上有数的大人物,想来他既然能走到如此地步,自身没有与地位相匹配的实力是不可能的。 顾小年摇摇头,不管怎样,现在的结局就是最好的了。既守住了自己的坚持,又保下了方显等人的性命,那就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功劳,他也没有多想,以后立功的机会还有,再说便是。 回去的路上顾小年走的很慢,手指掐在鱼身里,沾上了一些血丝,而且鱼身干干的,拿着有些不适。 他没有丢弃的意思,就这么慢慢走回了家。 …… 太阳落山了,堂中的桌上只有炖的一条鱼。 顾小年换了衣裳,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炖的有些发黑的鲫鱼,拿起了筷子。 门外,柳施施刚刚回来,她洗了手,看到了堂中场景,“哎呀,你怎么还亲自下厨了?” 顾小年回头看她,笑笑,“没什么,今儿个得了条鱼,想要自己试试厨艺,柳姑娘还是去做饭吧。” 柳施施脸上带了些不解,在顾小年回过头用筷子夹起鱼肉的时候,她看了眼桌上那盘炖黑的鱼,那不只是酱油放多了,还糊了。 她深深看了眼如常吃着鱼肉的顾小年,抬脚向厨房走去。 桌旁,顾小年眉头微皱,筷子有条不紊地一下下夹着。 他不会做饭,更说不上什么厨艺,哪怕是自己认真炖的鱼,依旧很难吃。不光糊了,还很咸,是他两世为人迄今吃过最难吃的鱼。 但顾小年还是一口一口地认真吃着。 他嘴上说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但实际上,今天他卑躬屈膝,不管原因是为了什么,早就失了尊严。 一条鱼被糊了大半,本就剩不下多少,顾小年将筷子放下,他吃完了。 堂里没有掌灯,他的目光幽幽,忽而咧嘴一笑,露出惨白的尖牙。 第六十一章 将欲行 夜,明月高挂。 西坊市风满楼前,魏佲轩身披大氅,安静坐在马上,一侧,是半跪着的段旷。 “人找着了么?”马上身影眸子里映着前方的火光,淡淡开口。 段旷没有犹豫,语气恭敬,“找到了,尸体被衙门里的人收拢在义庄,全身筋骨齐碎,血已流干,是死在‘悲空掌’之下。” “东西呢?” “这,小的并未在秦钟身上发现。” 马上的身影没有说话,段旷便大气都不敢出。 夜晚的风很凉,吹动了魏佲轩的氅衣,眼前的风满楼燃着熊熊大火,火光将他的表情映地忽明忽暗。 “回吧。”他调转马头,说道。 段旷翻身上马,落后一个身位,恭敬道:“去太渊州城的船已经备好。” “还去个屁。”魏佲轩侧过头来,半张脸隐没在竖起的衣领里。 段旷呼吸一紧,他慌忙低下头去,方才那双绿油油的眸子看着自己,让他心神胆寒。 “去把那几个废物找回来,回神都。”前面那人说道。 “可是,不找那人了?”段旷的声音很低,低不可闻。 他知道此行事关太渊王府的案子只是个幌子,他们出离神都不易,能拿到这个‘特使’的差事,他可是知道眼前这位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但现在,就这么回去,以后这位再离开神都,可就要另寻机会了。 魏佲轩的背影逐渐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就像是彻底融入了进去,段旷不敢再多想,连忙拍马调头,去找那另外七个同来的‘废物’。 是日夜里,风满楼起了一场大火。 这青河郡城最高的建筑,就这么化为了灰烬。 …… 天刚蒙蒙亮,顾小年便起来了。 一番洗漱,搭上一件外衣,走到了院里。 当然没有木桩什么的,泥土的天井里,除了一条石板路外,就是栽种的花草。 他呼吸着自然纯净的空气,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微弱的晨光下,眉眼细腻,嘴角含笑,仿佛昨天傍晚那个狰狞的少年人不是他一样。 顾小年只是穿着白色的单衣,晨风阵阵,吹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知是睡了一夜的缘故,还是说得益于昨天的那条鱼,他的内力不但完全恢复过来,还隐隐的比以前要浑厚强劲一些。 当然,其实是‘登仙剑章’在每次内力运行时都在改善着自身的体质,而体质增强,那么孕养在丹田气海中的内力也就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只有水桶更大更坚韧,才能装更多的水,泼出去时,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 《休命刀》是刀法,但真正想要发挥出它的威力却是要将自身真气转化为煞气才行,光是这一点就难倒了太多的锦衣卫。 不说只有先天境界才可以外放真气,单是这种玄奥的真气转化,就能钉死一大批天赋不够的人。 毕竟,虽然锦衣卫中不少人是先天境界,但年纪不小,所练功法也是驳杂,内力真气的基础早就打好了,再练这刀法也就练不出多大的名堂了。所以,《休命刀》虽然是锦衣卫的不传功法,实际上却不是所有人都炼。 顾小年在想,自己与那风满楼的杀手交手时,虽然是被对方偷袭,但这体内煞气往往能做到出其不意,而且当时的情况他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在那柄冰凉的长剑刺进自己的体内时,内力运转,就像是一道墙似的,给予了阻力。 阻止对方长剑的继续刺入,且抓住了那把剑。 现在仔细想想,内力虽是存于体内,孕养于丹田,却是受人驱使,终究是死物。它的运行和存在都是依靠武者自身调动,所以说,‘抓’剑是不可能的,那么,当时被自己内力吸附住的,其实是那杀手的内力。 对方还不是先天境界,使不出剑气,但不排除所用剑法不凡,就像是《休命刀》的煞气一样。并不是只有先天境界才能将内力催发为真气,像这类功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以后天之境,强行用出‘气’来。 当时那人剑上依稀有白光涌现,那应当就是所使剑招配合了内功心法,调动的内力产生了变化。 所以说,顾小年的内力大不一样,或者说,是‘登仙剑章’的修炼出的‘气’有些古怪。 他拍了拍手,内力平复下去,不管如何,这对自己都是好事。 因为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自己也因此而保住了性命。 …… 一侧厢房门响,顾小年看过去,柳施施正带上房门。 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干净清爽,一身素色的长衣,暖和而不显臃肿。脸蛋儿俏生生的,站在檐下,恰好一缕阳光出来,落在了她的身上,让顾小年下意识想到了前世记下的一句话。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真的很美。 “昨晚的鱼,还好吃吗?”柳施施笑着问道:“没有吃坏肚子吧。” 顾小年目光移开,尴尬笑笑。 昨晚他就吃了那条鱼便没了胃口,要说没肚子疼是假的,夜起了好几次,若是原先的体质,现在肯定还起不来。 “今天还陪我去医馆吗?”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没多想,马上说道:“当然,当然去。” “那衙门?” “衙门无事,再说,以后可能就不在府衙当差了。” 柳施施闻言,微愣,“是出了什么变故么,有方叔在,理应不会...” “别多想,”顾小年摆摆手,柳施施也是知道方显的,只不过还不知道对方现在的处境就是。 “是调任吧,不在府衙了。”他斟酌片刻,接着道:“要离开这里,去神都当差。” “神都。”柳施施低喃一声,随后勉强一笑,“那,” 不等她说完,顾小年便笑着问道:“愿意同去么,舍了医馆的活计。” 柳施施眼里一亮,“真的可以吗?” “嗯,我哥也在那呢。”顾小年说道,不知怎的,提起顾昀的时候,语气里比起往常多了几分复杂。 因为他下意识想起了那个无名的老乞丐说过的话,还真是让人愤怒啊,他心里想着。 “那我今日便去辞行。”柳施施说道。 “这个倒是不急,只要下月初一之前赶到就行。”顾小年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提前交代一番也好。” 柳施施看看他,嫣然一笑,“那我先去熬粥。” 话音落下,便朝厨房走去。 顾小年挠挠头,背着阳光,心法运行,双手虚握好似持刀,就这么缓缓摆开了架子。 厨房里,柳施施用撑杆撑开窗子,看了眼在院子里慢慢施展动作的身影,眼里涌上几分笑意。 第六十二章 登船 十二月份,青河郡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银装素裹,天气更冷。 农历十月二十五,天阴有雪,无风。 城门外,顾小年回身看了眼高高的城墙,上面青河二字沧桑遒劲,今日再看却是将要渐远。 方显三人已经出狱,顾小年没有多说什么,所以现在众人还都以为这是朝廷开恩,将原本无罪之人‘赦免’了。 看到方显三人那明显胖了一圈的样子,人群中的顾小年只是衷心笑了笑,只要人没事就够了。 他提出了辞行,方显是知道的,知道他要去承袭锦衣卫的差事,可自己也帮不了什么,他还影响不到北镇抚司。所以只是勉励一番,让顾小年别忘了练功云云。 毕竟,只有实力才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保障。 像蔡金、李文和二人同样如此,李文和还笑言他的善缘日后会更值钱,希望到时顾小年别瞧不上他这糟老头子。顾小年当然是抱拳笑笑,这都是对自己有恩的人,他自然会记在心里。 总之,告别虽有难免的不舍,但都是大老爷们儿,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都是懂得,顾小年能入神都当差,这本就是机缘。 神都风云激荡,相比青河郡这潭小小的池水,那里就是一汪无际的海洋,但这同样是一种历练。 是成为被人吃掉的小虾米,还是吃人的巨鲨,这点要看自己的手段。 本来方显还要来送送,但被顾小年婉拒了,他们入狱这么些日子,整个青河郡堆积的案子和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他们是一方捕头,正是要忙的时候。 所以,在这个清晨,只有一地素裹相送。 身后的马车里,柳施施掀开布帘帷裳,笑着问道:“不舍啊?” 声音清脆,带着往常的温柔,顾小年摇摇头,返身坐到车辕上,轻轻挥了挥鞭子,马车便慢慢走远了。 他们此行是先去百里外的池烟县,从巨鲸帮坐船顺着惊澜江北上,这是去神都的直通路线,他早已与巨鲸帮打过招呼。彼此在上次案子里已经熟悉了,巨鲸帮虽然只是二流,可毕竟也是天下漕帮的下属,在这大江之上,一切就不需顾小年操心了。 只不过青河郡距离神都有数千里之遥,就算是坐船,也要差不多四五日的路程。 他们不是周晁,那种加急入神都沿途肯定早有大理寺的人接应。在这里,武功造化神奇,而日行千里的马匹也算不得稀奇,北凉王手中就有一匹西域神骏,纵蹄可乘七千里。 传说此马带有麒麟血脉,自有灵性,穷山恶水如履平地不说,还可在大江大海中任意驰骋。 当然,这些都是顾小年从风满楼的‘江湖奇谈’上看的,真假他也不清楚。 此时的他,一身青色长衫棉袍,头上戴着一顶棉帽,看起来有些土气。他双眼灵动暗藏,怀里抱着一柄雁翎刀,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倒像穷酸的书生。 刀自然不是官刀,只是寻常的一把雁翎刀罢了,听衙门里的人说,赵熙年的绣春刀被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带走了,听描述,倒像是那日带自己去凰栖居的那个段姓之人。 顾小年没有多想,自己这便是去锦衣卫当差,而且还是承袭顾山海的位子,绣春刀飞鱼服肯定是有的。 …… 到了巨鲸帮,便看到一艘近三十米长的大船停泊在码头港口。 “顾大人。”一个精壮男子看见马车,连忙小跑过来。 顾小年摆摆手,“哪是什么大人。” 来人笑笑,他可是知道眼前这位是要去神都锦衣卫衙门当差的,试想,锦衣卫啊,哪一个不是大人?说不得,眼前这人就是他这辈子唯一见过的锦衣卫了。 当然,除去这个身份,对方与自家少帮主交好,又在上次案子里功劳斐然,他们这些巨鲸帮中人肯定是对其更亲近的。 顾小年跳下马车,将车帘掀开,扶着柳施施下来,后者笑着看他一眼,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下个马车还用人扶。” 顾小年赧然一笑,旁边的汉子却是说道:“地上雪都被小的们踩脏了,路滑。”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是个会说话的。 “兄弟怎么称呼?”他问道。 “当不得大人这声兄弟,这可折煞小人了。”精壮男子一边引路,一边说道:“小的皮阔海,家里排行老二,别人都叫我皮二。” 果然江湖人的名字跟绰号听起来还是有喜感的。 “阔海,好名字。”顾小年点点头,又随口问道:“你们弟兄都在巨鲸帮讨生活?” “是啊,靠海吃海,在帮里卖把子力气还能吃饱饭,手里能存下钱。”皮二笑了笑,能看出明显的心酸,“去了别地儿,卖力气可就不一定能填饱肚子了。” 大周虽是四海承平,可无论在哪个时代,歌舞升平的盛世之下,总有常人见不得的黑暗。而多数人,就是在这这黑暗的边缘苟且生存罢了。 巨鲸帮是江湖帮派,有数千帮众依附,这已经远远超过一个二流帮派的人数了。可实际上,真正的帮众又有多少呢?大多数的,就是池烟县附近村镇等地的百姓过来卖力气,求一口能吃饱的饭而已。 毕竟,漕运虽然难免涉及走私等黑营生,可这比那些绿林的生抢硬夺要好些,虽然暗里都免不了手段,但这海上买卖总是要比陆上的富裕些。 所以,卖力气,码头这边往往价值更大一点。若是碰上好点的东主,欠不下银钱,他们的日子倒也是说得过去。 比如巨鲸帮,内里龌龊肯定是有的,可顾小年在这边也是待了一阵,只要能让手下人吃上饭,就已经很好了。 有时候,善意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 他暗自摇头,天下太大,富贵人无数,苦难者亦有,人与人之间无法均衡,公平也永远无法做到,自己能做的,就是在这世道的挣扎中,让自己可以过上在阳光底下的生活。 或者说,顾小年看了眼一旁同样登船的柳施施,心如静湖。若有余力,能帮助身边的人也是更好的。 “怎么了?”柳施施看过来,问道。 顾小年摇头,“没什么,只是江上风大,咱们就在舱里歇着便是。” 他对柳施施仍心存怀疑,但这份怀疑却在时间的流逝里渐渐淡化着。因为对方没有值得怀疑的举动,安静,不惹事,如同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一般,让人省心。 第六十三章 夜泊 船很大,伴着凛冽的冬风,渐渐驶离港口。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坐船,前世今生,这种并不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有些惶恐。 在那个世界,他时常想过坐船会是什么滋味,不比乘坐汽车和飞机,在大江大海这种无天无地之所,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里面隐约模糊倒映出的自己,一下变得慌张起来。 “你怎么了?”一旁,柳施施从船舱里出来,连忙问道。 顾小年的脸色有些难看,更显苍白,倒是皮二远远看到了,跑了过来。 “顾大人这是晕船啦。”皮二只是看了眼便有了判断,从腰间的皮囊里取了个瓷瓶出来,“应该是第一次坐船吧?很多人都会这样的,这个,闻一闻就好了。” 柳施施看了眼,倒是没有接过,她从腰间香囊里取了片好似树叶的东西,先是在顾小年鼻下晃了晃,随后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顾小年双手用力扶着栏杆,忍住胃中的不适,他自然是看到了皮二和柳施施的动作,却是不想开口说话,他怕一开口就失态了。 一股刺鼻的清凉从鼻孔里传过,随后整个人便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了一大口冰水一样,浑身透爽。 恶心感和不舒服尽去,他睁开眼,伸手摸了摸额头上传来阵阵清凉的东西,暗暗称奇。 那边,皮二倒也不显尴尬,将瓷瓶收了,左右看了眼,悄默声地走向远处甲板。 柳施施就这么看着顾小年,问道:“好点了吗?” 她的脸上隐有忧色,此时见顾小年笑了笑,这才放下心来。 “以前没坐过船。”顾小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柳施施浅浅一笑,双臂搭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已经看不真切的码头。 “笑什么?”顾小年倚在边上,随口问道。 “没有啊,就是觉得,现在的小年好像更轻松的样子。”柳施施目光仍落在远处,话语轻柔。 “轻松么。”顾小年一怔,随后笑笑,“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累了吧。” “不是哦,以前的你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但心里藏着东西。”柳施施看过来,长长的睫毛在风里颤动,嘴角噙着笑,“我能看出来的,总之是,让人觉得很沉重的样子。” 顾小年看着她被江风吹的有些发红的脸颊,移开目光,“应该是那个时候想要改变,却没有能力吧。” 他的手不由按到了腰间雁翎刀的刀柄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顾小年拍了拍额头上的草药叶,说道:“江上风大,咱们还是回舱里吧。” 柳施施转过身来,“好啊。” …… 这艘船当然不单单是为了送顾小年一程的,它上面还有不少商货。 陆上有镖局,明镖暗镖营生,这些吃海的帮派自然也做这种业务。因为对于巨鲸帮这种水上帮派来说,运个镖送个东西只是顺道的事儿,不用费多大功夫,还能把银子赚了,很轻松。 再者,大周朝的海运买卖归朝廷管,可这疆域内九州之地的每条大江大河的买卖却大半是天下漕帮的生意。 一般而言,其下属类似巨鲸帮这种二流势力不少,在水上几乎没有什么争端。当然,这要陆地上每个域内的地头蛇不搞事才行。 而顾小年乘坐的这艘船上的商货,就是在沿途走的镖。 在顾小年看来,这就像是快递一般,顺躺着,把自己捎了一程。 当然,本来就是别人帮忙,他只是在船上闲着无聊才想想。 此时已是夜里,他们在一处郡县的码头暂时修整,也是让已经约定好的商户过来取货。 天上的云很淡,露出明亮的星星,这个时候的夜空自然不像后世那般晦暗,月亮高高挂着,照亮了甲板。 顾小年和柳施施在舱室里吃了饭,虽说送他们是顺趟,可也不会让他们跟船上的纤夫帮众坐在一块吃,那样就是折辱了。 他现在是锦衣卫,虽然还没上任,在外的身份也是府衙捕快,江放既然让他乘船,就不会少个顺手的照拂。 饭菜都是皮二送来的,这个中年男人虽然很壮实,却很是油滑,举止很有分寸,这种人在巨鲸帮里地位应该不低,因为他会做人。 说起来顾小年还是有些意外,因为在皮二将饭菜端进来后,等他走了,柳施施便取了三根颜色深浅不一的细针,挨个在饭菜上试了试,然后才让顾小年放心吃。 看到这,顾小年不由觉得自己连这点常识都没了,以往还时刻警醒着别让人下了药,现在却接着就掉以轻心了。 因为在潜意识里,他忽略了皮二会下毒的可能性,也有对巨鲸帮的信任。 当然,也不由感慨,柳施施一个弱女子,竟然已有这般老江湖的觉悟,不过,在他发出这声感慨的时候,就看到了当时坐在对面的女孩有些无语的眼神。 “我是医者,行走江湖,这已经是习惯了。” 望着浩渺的星空,顾小年抚了抚额,果然就算是普通人也有可取之处啊,行走江湖,自己这才是刚刚上路。 柳施施从舱室里走出来,夜晚风更凉,她披了件厚实的锦衣。 船下江水声响,不等顾小年说话,岸上却是亮起火把,接着便听到同船的巨鲸帮汉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取货的商户到了。 “怎么不在里面待着?”顾小年一边看着开始搬货的众人,一边问道。 柳施施站的离他稍近,风将耳边的发丝吹拂,几缕沾在了唇角,她伸手挽了挽。 顾小年不经意间看到,眼神微乱,移开目光。 “里面闷,想出来走走。”柳施施紧了紧衣领,“再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吹吹风也是好的。” 顾小年摇头,不等开口,心神忽地跳了跳。 他眉头一皱,连忙回头,四下看了看。 此时甲板上已经无人,大概船舱里还有打杂收拾的人在,其余人都到了岸上。或是交接货物,或是趁着这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去附近找找乐子等等。 寂静的黑夜里,顾小年两人站在甲板上,四周除了风声,就只剩下汩汩的江水声。 “怎么了?”柳施施不解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错觉。”顾小年随口说了句,可按住刀柄的手却是一直没有放松。 怎么会是错觉,他一向相信自己冥冥中的那一丝感应,如同福灵心至一般的感觉,从未出过差错。这一点,在他通习‘登仙剑章’之后,尤为甚之。 就在方才,他心神错乱的刹那之际,一道凛然的杀气在附近突兀出现过。 第六十四章 为过去的深秋画上个句号 杀气只是一闪即逝,但顾小年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瞥了眼岸边码头上还未散去的众人,沉声道:“咱们小心些。” 柳施施柳眉微蹙,看他一眼,只是轻声应下。 杀气只有一瞬,却给了顾小年一种熟悉的感觉,所以他才断定暗中之人许是冲他来的。 对方此时可能在船上,也可能,在船外。 顾小年心神沉静,江风阵阵,吹动身上长袍,自通习武道之后,那种莫名的感知在此时散开。 边上的柳施施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她在刚才分明感觉到,凉风之中,好像夹杂了什么。 顾小年缓缓抽刀,目光瞥向船尾。 那里,有着大片阴影的遮挡,没有火光照耀,只落下稀碎的星光。 他的目光很淡,却荧荧发亮,左手探出,示意柳施施躲到自己身后。 雁翎刀出鞘,有些暗沉的刀身被星光染上一层白芒,刀尖指向目光所及的那处黑暗。 “没有见到对手就出刀,先手便失了刀势。” 低沉的嗓音传出,隐含压抑下去的暴躁,或者说是愤怒。 黑暗被推开,颀长的身影从中走出。 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身上罩着束身的皮质马甲,怀里抱着一柄暗沉的长刀。 看到那双熟悉的阴沉眼神,以及消瘦无情的面容,顾小年瞳孔微缩。 赵熙年! “怎么,见到本座,你似乎并不意外。” 来人大半个身子被船桅投下的阴影挡住,半张脸忽明忽暗,刀削斧凿般的带着阴狠。 “的确,我也想过一个丧家之犬能去哪呢?现在想来应该有很多人想杀你吧。”顾小年淡淡道。 他状似平静无所谓,心里却是凛然,握刀的指节微微用力,内力处在随时爆发的边缘。 赵熙年瞥了顾小年身后的柳施施一眼,说道:“想杀本座的人很多,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实力才行,你想去北镇抚司,看来是去不成了。” 顾小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却也在悄然四下打量,赵熙年看见了,嗤笑一声,“不用看了,就本座一人。” “你的帮手呢?”顾小年直接问道。 “帮手?不过是付了银子的亡命徒罢了。”赵熙年将怀里刀一送,长刀出鞘,寒光闪闪,“人生在世,能信得过的,只有自己。” 江湖人多配剑,剑身明亮,官府中人多用刀,刀身暗沉。 可赵熙年此时抽出的不是绣春刀,却更为细长锋利,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就像是披上了一层泓光。 “这是,倭刀?”顾小年眯了眯眼,有些不确定。 他曾在书籍上见过关于倭刀的记载,那是大周海域里的岛国浪人所用的刀具,刀身弧度更小,像是剑,却是单边开刃,刀尖较为平整。与前世在影视中见过的也有些相似。 他想了想,对方身为北镇抚司苍龙七宿旗中人,认识沿海浪人当然可能,有这么一柄倭刀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点眼力。”赵熙年忽地笑了笑,白牙森森。 话落,双手持刀,整个人便直接冲来。 出刀很快,刀势惊人,风声被斩破,顾小年的双耳里此时充斥的尽是凄厉的风啸声。 他眉头皱起,毕竟修行武道已有月余,当然算不上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他对《休命刀》的造诣很深,无论是记忆招式还是在脑海中推演,对于此刀法已经可以灵活运用。 可眼前赵熙年的起手式,他看的明白,并不是《休命刀》的刀法。 顾小年同样双手握刀,寻了个角度便将劈斩而来的长刀架住,一股大力传来,手腕一曲,带动整个肩膀便是一沉。 两人几乎贴到了一起,赵熙年眉宇狠厉,眼中满是凶残。 顾小年只觉对方眼神如炬,隐隐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刀身上一轻,对方已然变招,刺耳的风啸声再次传来,顾小年双腕翻动,他修的是休命刀,肯定是要主动出击。 铿锵声不断,两人挥刀、格挡、变招出刀,身周全是斩出的刀光,银光肆意。 顾小年只觉有些烦躁,因为对方每次挥刀,无论攻击还是格挡,都会掠起一阵风啸,刺耳不说,好像还会打乱自己的内力运行。 “是音功?”他强忍住心中的不适,眉头大皱。 反观赵熙年,脸上狠辣不减,更多几分嘲讽的笑意,让人看了心里更加不舒服。 “怎么了,怎么了,这就不行了么?”赵熙年开口大喝,“顾山海的种,就这么废物么,你不是练了《休命刀》嘛,不是解开了折书的秘密么,使出来啊!” 他用力一刀将顾小年劈退,复又欺身而上,“来杀了本座啊!” 顾小年心中激荡,两耳刺鸣,脑海里昏沉沉的,一阵犯恶心。 蓦地,手中刀一刀劈空,他心里瞬间‘咯噔’一声。 原本的风啸尖鸣骤然消失,悄无声息地,一抹刀光斜向挑来,刀身上乌光暗动,气机晦暗,这是休命刀! 顾小年口中一咬舌尖,脚下犹如起了风,轻功施展,整个人突兀偏移了几分。 ‘砰!’ 原本的必杀一刀砍在了船沿上,木屑纷飞,刀身劈进一手多深。 “顾山海的‘踏雪无痕’?!”赵熙年猛地回头,看向此时正使劲晃头的顾小年,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难倒那本折书上的就是这部轻功?可不应该啊,‘踏雪无痕’虽是上乘轻功,但顾山海拼了命才保存下来的,不会只是这么这门武功才对。” 赵熙年目露思索,却是没有继续出刀,他倒是想要看看,眼前的小子还能用出什么手段来。 不逼急了,压箱底的功夫怎么会用出来。 顾小年晃了晃头,等胸中的难受消除了,这才抬起头。 “是他的刀法有古怪。”他看了眼赵熙年手中的倭刀,两人都不是先天,真气无法外放,所以这个层次的兵刃相撞,往往破损会更大一些。 可现在,自己手中的雁翎刀刀锋已经成了锯齿,而对方的倭刀一点事都没有。 赵熙年将刀抽出,缓缓指了过来,“要么拼命,要么你死。” 他们这边方才拼杀的急,岸上却没人过来,彼此相隔百多米,江上风大,加上水声,皮二他们连后天三重都不到,自然听不见。 顾小年深呼吸几下,一旁的柳施施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放心好了,咱们可是要去神都的。”顾小年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腕,抬脚上前。 第六十五章 为过去的深秋画上个句号(下) 顾小年动了动脖子,丹田气海中内力流转,煞气流通四肢百骸,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在体内乱窜,让他的经脉产生阵阵鼓胀感。 他撕了一角衣衫,揉成团塞进了双耳里,握紧了已成锯齿的雁翎刀,深知这才是决死之际。 “无知小儿。” 赵熙年冷冷看他动作,手上耍了个刀花,溅起璀璨华光。 他猛地上前,脚步连动,右手持刀劈出,风啸凛冽如常,左手却暗扣腰间,甩手便是数道寒光。 顾小年先前便知道赵熙年有一手暗器功夫,早就戒备,此时手上发力,将寒光尽数拨落,其上力道传来,透过刀身震得手腕一阵发麻。 可刀光已然到了眼前。 ‘铿!’ 刀与刀接触,力道砸的手腕更痛,顾小年瞳孔一缩,连忙侧身闪开。 ‘哐当’一声,半截刀身落到地上,只余刀柄还在手上。 他脸色变得难看,休命刀的手段都在刀上,没了刀,还怎么打? 反观赵熙年,脸上阴沉敛去,终于漾开一抹笑容。 “果然还只是个武道的雏儿,就算你《休命刀》凝练出了煞气又如何?会了顾山海的‘踏雪无痕’又怎样?” 他抬脚上前,咧嘴一笑,“终究只是个泥腿子罢了,后天练力,这才是根本,出手没有力道,武功再高也杀不了人。” 说着赵熙年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口便切向眼前少年人的喉咙,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眼前鲜血迸溅的样子,在这个寒气森森的冬夜里,唯有血液的温热才可以驱逐这抹冰凉。 “后天练力?” 这是从未有人跟顾小年说过的,就算是方显等人,也只是说过桩功和扎马步这种武道基础对武者的重要性,可对于‘力’之一字,从未有过详解。 或许是他们觉得顾小年能成就后天三重,除去天赋异禀外,那神秘的旁门左道的武学传承应有对武道一途的介绍。 也可能是他们忘了。 因为顾小年只是在短短时间里便走过了他们二三十年才达到的地步,所以他们忘记了在这个基础上,他还只是个初涉武道的毛头小子。 就像是前世那些经由名师指导可以解开许多奥数难题的神童一样,他们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与那些精研此道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并列,但实际上,他们的根基还很薄弱。 不说为人处世,单是同在奥数这一道上,他们与之相比就还差了很多。不是说同等境界,彼此就可以势均力敌了。 实力,从来都是浮动的,没有一个硬性的标准。 …… 甲板虽大,刀却已在眼前,顾小年只恨自己不会腾转挪移之法,此时竟有如此危机。 他内力运行到极致,勉强侧开身子,双手连翻用出折花手。 赵熙年冷哼一声,“花拳绣腿。” 他左手握拳,手臂一甩如鞭,直接撞了过去。 声势惊人,顾小年自然不敢接。 ‘折花手’虽然是不错的武功,但毕竟辅助作用多于实战,尤其还是碰上赵熙年这种劲敌。 他不敢接对方的刀。 风满楼的杀手剑法虽然精深,却浩大堂正,刺中自己后诡异地被内力吸附住,自己才敢接了对方的剑。 可现在不同,顾小年不敢打赌被赵熙年砍上一刀自己还能将他的刀吸住,因为自己对那种诡异的现象还没有摸索明白,更何况对方的刀上同样是带着煞气,虽然与自己的并不相同,但他还真不敢拿命来做赌注。 这是休命刀,自己挨上一刀,就再没反抗的余地了。 当双方武道境界相同时,所习武功便要发挥极大的作用。人分强弱,武功自然也就有了高低。 赵熙年内力浑厚,此时刀法诡谲,自己不是对手。 眼前刀风再次袭来,四面八方俱是尖啸,此时已避无可避,因为身后还有一人! 在这一瞬,世界好似变得缓慢,周遭的一切,在顾小年的眼里仿佛就要抽离出去。 这一刻的顾小年明明睁着眼,却好像过了许久,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确是太过拘于形式了。 力,应该不只是出拳的力道。 刹那而过,锋芒刺眼,顾小年挑了挑眉。 丹田气海中的云层轰然炸裂,将整片天地染上灰蒙,自此,他的体内再无内力,只剩煞气。 ‘登仙剑章’运行时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顾小年身上发出‘啵’地一声轻响。 身后的柳施施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一变,仿佛湖中落了石子。 眼前的赵熙年瞳孔骤缩随后涣散,浑身毛孔一瞬间收紧张开,透体寒凉。 他的刀再难劈下,哪怕刀刃已经触碰到了眼前人的发丝。 断掉的发丝被风拂落,顾小年身子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正被柳施施抱在了怀里,他浑身松软,提不起一丝气力。 体内没有一点‘气’的存在,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方才,‘登仙剑章’遂了自己的心意,真的将能量都释放出去了,为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内力宣泄一空,反观赵熙年的身上,却是破开了无数个细密的孔洞,肉眼很难分辨的模糊气息向外缓缓溢散,那是从顾小年身上喷出的煞气,方才尽数冲进了对方的体内。 赵熙年的经脉、丹田气海包括内脏,已经在一瞬间全部被破坏了。 风吹过,赵熙年眼中再无神采,只有脸上还残余骇然与不解,一世不忿挂在脸上。 他的面容以及手掌等露在外的皮肤迅速枯萎,像是深秋后的草木一样凋零,生机丧尽。 这是被浊秽袭身,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 倭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同样断成两截。 煞气催动,人身尚且如此,何况刀乎? …… 顾小年被柳施施搀着回房。 ‘摸尸’还是没忘的,在柳施施明亮的目光下,顾小年强撑着几乎是爬到了赵熙年的身上,哆嗦地摸了个痛快。 然后,柳施施安静地去烧水,只余他一人坐在床上。 起居的舱室不大,床是不高的木板搭成,铺着薄薄的被褥。 浑身疼得要命,就像有万千只蚂蚁在身上爬一样,身上难受,心里更是阵阵地犯恶心。 方才发出那一击,让他精气神亏损到了极致,那不是有技巧性规则性地将能量释放,而是一种纯粹的发泄。 就像是枪弹和黑火药一样,前者如同能量催发后的武功招式,是一种具体表现;而后者爆炸却是单纯的能量宣泄,就跟顾小年方才所用的一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种方法不可取,因为这会坏了自己的根基。但话说回来,方才已无其他手段,对方刀在眉睫,若想活命,只能如此。 顾小年缓缓运行‘登仙剑章’,薄弱的气息在丹田气海内生成,却不再是那种如烟似雾的气息,而是像撕成一缕缕的乌云。 原本体内孕养煞气不假,可总归还是有原本的‘气’存在,由这道气来转化,可现在,就连最初的‘气’都不再有了,两者已经完全相融,无形之‘气’的表现已经转为煞气这种具有实质定义的能量。 这样的坏处还没发现,但好处明显就是‘登仙剑章’这一功法运行更加流畅圆满,气游周身更为轻松,疲感也是更少,就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寄宿一样。 原先它是无根的浮萍漫游,如今却是生根的种子参天。 铁器就算无锋也可杀人,但若是给它上了个把手,就更容易控制,也不会轻易伤到自己。而开了锋刃,就能更快地杀人,甚至是说,只是它存在着,无需杀人见血,就具备一种威慑。 现在的顾小年,体内煞气便是如此。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他睁开眼,暗自咂嘴,“那我便养我浑身煞气。” 第六十六章 乾坤袋 赵熙年的死,说实话在顾小年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不小的震荡,很不平静。 因为他能踏上武道,几乎是对方手把手引上来的,若是在深秋的末尾对方没来,自己可能还是这么一辈子庸碌下去。 自己有几斤几两顾小年还是清楚的,当个捕快就已经到头了。身子弱,练不了武,前世又不是什么学霸,更不懂经商,一些能用上的知识也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如无意外,他就只能当个‘哥二代’,抱着顾昀这棵大树混吃等死。当然,现在听了那老乞丐对自己的评价,顾小年肯定也不会那么想了。 一个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的死亡,总会难免地在心里激起些涟漪,无论对方是善是恶,与自己关系是好还是恶劣,总是这样的,会有一点点情绪的变化。 只不过,终究是人生路上的过客,无关人心凉薄,时间总会冲刷过去。 窗外月光皎洁,甲板上响起人声,接着便是惊叫和喧哗,那是船上的其他人回来了。 皮二有些慌张地敲开顾小年的舱门,看着端坐在床上的身影欲言又止。 舱室不大,有些潮湿,小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床上那人的身影被摇晃的烛光染上昏黄,却有些诡异。 顾小年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皮二咽了咽唾沫,只觉对方眼神在摇晃的烛光下恐怖非常,残忍阴狠,好像能窥到自己内心深处一般,如恶鬼掏心。 他干干一笑,“那个,外面的尸首?” “我杀的。”顾小年双手撑着床板下来,身子还很虚弱,脚步虚浮的厉害。 皮二这才发现,眼前人的脸庞很是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像是大病一场似的。 煞气本就是污秽之气,顾小年因‘登仙剑章’的不凡而孕养在体内已是世间奇迹。若是普通人,引动这种煞气入体,一场大病是跑不了的,就算是赵熙年这等江湖好手,煞气入体同样是阴冷之意在经脉窜动,只能以内力压下驱除。 方才顾小年全力施为,混不顾自身,虽然达到了杀人的目的,可煞气同样反噬,自身当然受了重创。 不过他毕竟是‘载体’,反噬也有极限,又有‘登仙剑章’这等包罗万象的内功心法调动调和,修养过来只是时日问题。 皮二张了张嘴,一旁却是柳施施端着木盆走到了门前,他连忙侧开身子,嘴里说道:“那小的就将他丢到江里喂鱼,免得晦气。” “不忙,”顾小年摆手拦住,眼神闪动,“等到了鳄鱼嘴再抛进江里吧。” 此言一出,皮二咽了咽唾沫,应下后便向外走去。 等走到甲板上,凉风一吹,他这才擦了擦冷汗。 鳄鱼嘴是惊澜江上的一处险地,那里水深,又有涡旋,沿岸多是湿林山地,滩上盘踞了不少鳄鱼。这些鳄鱼性情凶猛,每年都有袭击过往船只的情况出现。 所以,一些过往的小商船总会提前备下牲畜,到了鳄鱼嘴的时候撒下去,借此赶船离开。 当然,他们现在乘坐的这艘大船肯定是不怕那些鳄鱼的,只不过皮二心惊的是方才那少年人的狠辣。 杀人抛尸这是江湖上常有的事情,吃江的江湖人做了买卖将人抛到江里那也是习惯,可像这种直接将人毁尸灭迹,甚至说出来眉头都不眨一下的,皮二还是第一次见。 因为顾小年太年轻了,又像是个读书人,以貌取人之时,总觉得是个很良善的公子模样。 可现在,皮二真是心里发怵了。 他瞥了眼被船上弟兄们抬走的尸体,方才上船时他也大略看了一番,这是个高手,起码比自己要高出很多。 他们这些混江湖的一双招子亮的很,对方虎口和指节上满是老茧,这说明对方是用兵刃和暗器的好手,且不是先天。因为先天强者,内力化真气,洗髓周身,原本的暗伤和常年练武留下的老茧等痕迹都会随着真气梳理而渐渐消失。 更别说,皮二看了眼被一个汉子收起来的那柄断刀,那是倭刀,虽然现在失了光华,但从刀柄上还是能判断出来,这柄刀必然是精钢利器。 但随着心里的判断,皮二对此时在船舱里的那位就越是忌惮,不过趴在栏杆旁被江风这么一吹,他忽地自嘲一声,这些与自己也没啥关系,等把这位送到洛水云江,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 洛水云江,源头自北凉擎苍雪山,途径神都,为天下第一大江。而流经三洲之地的惊澜江,就是它的一道分支。 …… 柳施施泡了热毛巾,木盆里撒了不少草药,她看了眼顾小年,然后回了自己的居处。 男女授受不亲不说,名义上她毕竟是顾昀未过门的妻子,跟顾小年同处一室像什么话。 船上人多嘴杂,更别说这还是些帮派中人,他们平日的谈资不就是船上船下的一些见闻么。 顾小年仔细擦了身子,将放在床上的乾坤袋拿了过来。 这件东西,在那日敛尸房里顾小年就上了心,想着自己若是有这么个东西,那以后多方便啊。 然后,今日赵熙年便将她‘送’了过来。 不过巴掌大的囊袋,灰扑扑的像是寻常百姓用的钱袋,很不起眼。 顾小年沉心静神,内力运行,将手探向袋口。 脑海微微一沉,便有画面一晃,好似窥得乾坤,一方大小的空间就在眼前呈现。 像是一个柜子的内部一样,不大的地方有序地放着几样东西。 换洗的几件衣物,当然少不了那身飞鱼服,还有绣春刀的刀鞘。这些,顾小年肯定是不会要的,免不了寻个机会打包好丢到江里。 另外,两本册子,数柄飞刀,三个瓷瓶,手弩一个,弩箭六七支。 顾小年将册子和瓷瓶取出,然后晃了晃头。 就跟前世紧盯着电视一样,精神略有些发沉。他知道,这是维持着乾坤袋的天人内力太强的缘故。 精神力是飘渺无质的,玄而又玄,自己没有相关秘法,境界也没有涉及到,所以此时心神沉浸在乾坤袋中观摩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精神乏力。 瓷瓶都是一个样,所以上面写有标识,看来是一瓶解毒丹,一瓶金创散,还有一瓶是疗伤的。其中疗伤的那瓶已经空了。 顾小年想了想,赵熙年当时在敛尸房受伤,又被持剑男子追杀,想来是寻觅了个地方养好伤才来找的自己。 他将目光放到那两本册子上,这才是他最感兴趣的。 第六十七章 笨鸟先飞 两本册子,一本明显是手写抄录,另一本纸张略有泛黄,且是以油纸包着,显然是原本。 顾小年先就着灯下看起那本手抄册,翻了翻便放下了,眼中隐有失望之意。 这是一篇轻身功法,是锦衣卫内部的不传,虽然算是不错,可与自身所会的轻功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再想到先前对战时赵熙年口中所说的‘顾山海的踏雪无痕’,顾小年便不难猜测,当初方显‘机缘巧合’得到的这方刺绣,怕是顾山海故意送给他的。 只是方显天资有限,未成先天,难以发现此轻功的真正奥妙。 顾小年目光幽深,再次将怀中贴身放着的刺绣拿出来看了看,然后随手丢到了桌下的火盆里。 此既然是顾山海留下的,那他当然没有再让其他人习得的想法,若是放在自己身上不慎遗失,让别人得到,顾小年总会觉得不舒服。 想到这,他又将随身的包裹打开,将那本无字折书和《休命刀》的手抄本拿了出来,只是手指在上面略微摩挲几下,就一并丢在了火盆里。 盆中火星飞溅,炭火通红,饶是折书材质特殊,也很快曲折变黑,纸张很快点燃了。 他就这般看着,等折书完全烧净了,这才放心。 将赵熙年留下的另一个册子打开,只粗略扫了眼,顾小年便是双眼一亮。 这竟是一门暗器手法。 想到赵熙年挥手所射出的数道寒星,以及桌上放的几把飞刀,他便认真往下看。 等看完了,顾小年脸上带着喜色,也有些庆幸。 此门手法名为‘弹指惊雷’,对手上力道极为看重。但同时,也要求自身内力浑厚,能与其上所述施发暗器的手法呼应,达到就算是信手甩出暗器,都是自身的巅峰出手,出之必杀。 赵熙年当然没练到这个地步,因为这门暗器只有先天境界的武者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弹指惊雷,出手时便有巨声阵阵,暗器本就是偷袭暗杀,若有声响,还如何伤敌杀人?但这篇手法却就是要以声响震彻心神,于对方失神刹那,眼前只有寒光一闪,随后万念俱灭。 这无关彼此境界实力,暗器本就是趁其不备偷其不意,要是目标心神不坚的话,那更是天要其亡。 当然,之所以要求先天境界,是因为这‘惊雷’二字是需要以真气激荡而生,内力真气越是浑厚,通过特殊巧技产生的爆响越是强烈,如果修炼者还懂音功的话那自然更好。 顾小年琢磨琢磨,若是赵熙年有了真气,但是以这门暗器手法偷袭,自己恐怕早死了。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其人是先天,那对付自己也用不着暗器,直接以力压人就行了。 除去先天真气的限制之外,此暗器手法对于自身力道的要求也是极高,若是手上力量不足,施展不够灵活,那威力也是大打折扣。 这就与弓箭类似,秘籍给你提供了射箭的技巧手法,真气便是强弓利箭,而一双好手,就是一张紧绷的上好弓弦。 待将其记载手法及纪要全部记下后,顾小年便将其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他没见过其他关于暗器的功法,但只从这秘籍描述上也能看出这应当是一门极佳的武功,不过终究还是要等到自身突破先天才能知晓一二,现在练的话,没有真气辅助,只会对手掌造成伤害。 就像赵熙年那样,练了这门功夫只是对战时能让对方稍稍分神罢了,近身后暗器又没了威慑,有些鸡肋。 顾小年有‘折花手’和蔡金给的练手药方,把这双手搞灵活了自然不难,难得是如何突破先天。 他看了眼火盆,里面炭火上全是黑乎乎的灰烬。 虽然没有得到赵熙年今晚用的神秘刀法,但这乾坤袋才是意外之喜,再者贪多嚼不烂,他已经有了《休命刀》,现在缺的是些拳脚功夫。免得像今晚似的,一旦失了兵刃便去了自身战力。 折花手属于擒拿之类,又是辅助练手多于实战对敌,终究比不上拳法腿法这等近身手段来的刚猛有用。 船身摇晃,应该是起锚了。 顾小年转身上床,盘膝打坐。 他没有师傅指导,只能按自己知道的笨办法来,那就是一遍遍地运行内功心法。虽然现在内力还无法运行周天,只能在周身部分经脉中贯通游荡,可这也是一份积累。 就像是前世看过的那部热血动漫里的苍蓝野兽一样,笨鸟先飞,在没有其他途径变强的时候,就只有自身不断地沿着已知的一条路努力。 …… 大船在江上穿行,沿途掠过无数崇山峻岭,自然风光无数。 天高云淡,四下行船往复,再往前便是一方水坝。 说是水坝,其实是一面截江高墙,水面之上高约十六七丈,横跨江面近千米,其上长戈林立,身着重铠的兵士不断巡行。 数面大旗迎风飘展,一个硕大的‘周’字煊赫其上,两岸崇山似乎都被这一条长龙掠去威严。 皮二走上甲板,走到凭栏看着远处高墙的顾小年身旁,开口道:“顾大人,小的只能送您到前面码头了。” 顾小年顺他目光看过去,在高墙下约百米地方,便是岸边码头,那里船只林立,隔着老远便能听到鼎沸的人声。 “不知为何?”他问道。 “过了这截龙关便是洛水云江,朝廷有旨,咱们这等江湖船只没有通关云碟过不去啊。” 皮二半是苦笑半是讥讽道:“这些狗官,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却是在这弄了堵墙,将财路揽到了自己手里。” 说到这,他忽地愣了下,接着陪笑道:“当然,小的可没说您的意思。” 顾小年不在意地摆摆手,看着自家大船靠近码头,这才发现,四周比巨鲸帮这船还大的有的是,甚至还有长逾百多米的高层巨船。 见顾小年看着四周船只发愣,皮二开口道:“咱们太渊州虽然靠海,可在这洛水云江才能见到这等大船,海上的买卖,终究是不如这江上容易发财的。此地是咱们惊澜江的最后一个码头啦,您到这儿,就可以走陆路,不需一日,便能到达神都。” 顾小年点点头,同柳施施下船。 他们各自只有一个包袱,没多少行李,此时站在码头上,人来人往的,多是装货卸货的纤夫苦力和过往的商贾。 当然,码头不只是卸货的地方,还有不少人在做买卖。 皮二给顾小年拦了辆套着双马的大车,递了银钱吩咐一番后,这才回身走到顾小年边上。 他抱了抱拳,“小的这便要回去复命了,祝顾大人在神都高升,一切顺利。” 顾小年笑了笑,先是扶着柳施施上了马车,这才转过身来,“承你吉言,替我向老帮主问好。” 皮二笑笑,应下后转身离去了。 顾小年同样坐上马车,虽然与对方相处不过船上短短三四日,可皮二此人为人处世极有分寸,是个会做事的人。 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此时并未知根知底,顾小年也不会多释放善意,一切还是随缘吧。 第六十八章 夜宿 一路尽是官道,路途平坦,行人众多,几乎全是乘车骑马。 道上许是走的人多了,因此并无太多烟尘,也不会颠簸。 顾小年一路都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却是不停歇地运转内功心法,一直修炼着。 至于柳施施也是掀开一角帷裳,一双美目看着窗外。 两边美景匆匆而过,他们是在巳时到的码头而后乘坐了马车,除了在午时歇马吃了干粮之外,一路都在疾行。 皮二给的银两很足,车夫赶起路来很带劲,又是双套马,脚程飞快。 终于,在亥时时分,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到客栈了。”外面车夫说道。 神都的城门常年开着,更无宵禁之说,只因天下太平,此时没有战乱,百姓安居乐业。 可虽是如此,但实际上这城门也不是想进就进的。朝廷政令如此,下面的人却是自有敛财手段。 除去那些达官显贵的府中之人外,寻常百姓若是在亥时还想出城进城,那可是要交银子的。神都很大,百姓众多,城门口的那些守卒们便是靠着这城门吃饭。 就连那些值守的门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拿的孝敬,丝毫不比底下的人少。 毕竟,他们此举钳制的,更多的是神都中的那些三教九流。 这些帮派中人平日里见不得光,往往都是晚上搞些动作,进出城门的时候被守卒这么一掐,肯定是要落下点银子来的。 这已经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了,没人管。朝堂上的要员们没必要管,因为他们不缺银子,那些清官之属人微言轻,这些人往往坐不到高位,上的折子中途就被拦下了。 再者,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只是守卒赚点银子,又不是杀人放火,引不起什么乱子就算了。 顾小年掀开车帘,当先走下来,身子却是微微一晃。 他有些明白,自己还是太心急了。无论何事,过犹不及,自己连日修行不缀,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这对自身身体并不是没有坏处。 一旁,柳施施同样走下来。 车夫说道:“此地距神都不过二十里,是最近的客栈,客官可在这歇歇脚,明早再走。” 说着,此人竟直接调转车头,就要离开。 顾小年拦住他,“老哥这是?” 车夫看他一眼,咧嘴笑笑,“你们的银子只够到这儿,爷们儿这就要回了。” 说着,他鞭子一甩,马匹吃痛,马车竟然冲进来时的黑夜里。 那边,不久前曾路过一个村子。 顾小年皱了皱眉,他可不会认为是皮二的银子给少了,只是这车夫贪心而已,送他们到神都脚下便走人,此番说不得还能早早赶回码头,明日又能拉一趟买卖。 “算了,”柳施施拉了拉顾小年的胳膊,说道:“总归是没把咱丢在半道上。” “他倒是敢。”顾小年哼哼一声,方才那车夫分明是看自己两人一个女子一个瘦弱书生,这才黑了心。 不过他倒也不会因此就下杀手,不然的话,在刚才那车夫离开的时候,他就可以直接结果了对方。 终究还是对方罪不至死,而顾小年也没心狠到那个份上。 …… 这是一家三层高的客栈,孤自坐落在官道十多米外的地方。 此时客栈灯火通明,里面人声阵阵,门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顾小年眯了眯眼,今夜月亮隐没在云层里,四下漆黑,让他一下子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那些鬼故事什么的。 夜里,荒野孤店,往往一些不可名状的惨案都在这里发生... “进去吧,还愣着干嘛?”柳施施抱着包裹,站在客栈门口的灯笼下,微微偏头问道。 顾小年嘴角抽了抽,对方娇颜美丽,一身素色长衣,此时被红灯笼一耀,更与故事里的艳鬼契合了。 不过念头终是胡思乱想,他应了声也抬脚过去。 店小二已经走了出来,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堆出了笑脸,“客官住店吗?要不要什么酒水饭菜?” 对方眼神丝毫没因两人穿着朴素而有什么变化,躬身弯腰的样子没有任何生硬。 顾小年问道:“还有客房?” “当然有。”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会让客人以为自家客栈生意不好,店小二补充道:“亥时以前入城的都走了,现在店里的都是来晚了的。” 顾小年点点头,若是想要进城的话没有人愿意迟到,总会提前,像自己巧合来晚的毕竟还是少数。 当然,肯定也有愿意交上银子晚点也想进去的,也有疼惜银子在客栈暂时住一晚的。 毕竟,那亥时以后的进城花费可不比住店要少。 顾小年当然也是想早些进城,但想了想,此时天色太晚,附近找不着代步,自己独行还好,可有柳施施在,自己总不能让一个弱女子跟自己深夜步行吧? 这让他隐隐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将那车夫拦下,不过是多给点银子罢了。 这般细想后,他又觉得要是此时进城的话,北镇抚司说不定早就关了门,免不了要在神都住上一宿,那花费更大。 自己的银子也不是很多,以后在神都生活的话用度自然不小,能省便省吧。 顾小年想通后,随着店小二进了店门。 因为客栈生意缘故,他们两人也没多占客房,只是开了一间,接着便是饭菜之类的。 房里烧了热水,毕竟是走了大半天,顾小年有心洗洗,但想着只有一个木桶,又在一间房里,他就打消了念头。 给柳施施留了空间,在对方含笑的目光中,顾小年关上房门退了出来,想了想直接盘膝坐下,靠在门上。没有运转‘登仙剑章’,而是缓缓调动内力,只是这样的话,不会有过度的疲态,反而会增加其‘活性’。 毕竟这也是能量的一种,就跟个物件儿似的,你不用,它就生疏,常用用,会更灵活。 房间里传来窸窣的脱衣声,顾小年眉头动了动,得益于‘登仙剑章’的那种对气息的感应能力自然不是在这时候用的,他连忙收敛心神,平心静气。 耳边传来轻轻的入水声,接着便是清澈的撩水声,哗啦哗啦,顾小年脸色微红,平静的心有了起伏。 想着身后房间里美人沐浴的旖旎场景,他暗自咬了咬牙。 轻轻拍了拍有些发热的脸颊,顾小年直接在自己颈上点了几下,弱化了自己的感官,耳边的水声这才渐渐淡下去。 他长呼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眼。 第六十九章 北镇抚司 竖日清晨,无风,只是有些阴天。 顾小年两人吃了早饭,便在楼下结账。 昨夜的店小二将多余的银钱找回来,见两人背上的包袱,主动开口,“两位客官可要马车代步?” 这年头,寻常百姓可轻易舍不得坐马车,虽然两人穿着并不华美,但出手却不是碎银,而是成锭的官银。而且话语虽是官话,但带着明显的口音,多是探亲,是以他才多嘴一问。 顾小年闻言,点头道:“小哥可能帮忙?” 店小二笑笑,“出门便是官道,来往马车不少,花费不过几钱银子。当然,本店也有自家马车。” 顾小年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客栈边上搭着马棚,不由问道:“莫非还有什么讲究?” “本店马车,进城不查。”店小二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神都中也有小店的招牌,还有本地向导使唤。” 顾小年看了几眼面前的店小二,倒是没想到这家‘云来客栈’还有几分背景。 能在神都这座京城里有店面不说,竟然可以过城门免查,这就有点厉害了。 不过虽然心里难免好奇,可他也无心探求秘密,此时想了想,便抱拳道:“那就劳烦小哥了。” 店小二笑了笑,也不多说,领着他们便向马棚方向过去。 关于花费银子的事情两人都未明言,这不需要。 先前店小二的话里已经带了提点的意思,只是照顾颜面没有明说,而顾小年自然是听出来了。 “好俊俏的姑娘。” 一道略带轻佻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顾小年看过去,却是个穿着绛色锦袍的年轻人,身旁,还有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 两人都是骑着健壮的骏马,此时那年轻人拎着马鞭,笑着看向这边。 “只是可惜,跟了个病秧子。”那年轻公子模样的人见了顾小年,略一打量,笑了,“不过倒是一副好皮囊,就是那水天馆里的兔儿爷都比不上。” 顾小年眉头微皱,心下厌恶。 他能‘感知’到,这人不过是后天境界,可对方身边那魁梧之人却是先天,这让他不免忌惮。 “少爷,家门在即,莫要生出事端。”那中年男子低声说道。 “嘁,”那年轻人调转马头,沿官道驰去。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拳头握紧了又松。 “好了,没事的。”柳施施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梨涡带笑。 顾小年点点头,只是眨眼时眼中的杀机是异常明显。 …… 马棚里停了不少马车,也有几匹马拴着。 顾小年打量一眼,马车上面并无特别的标识。 店小二见两人上了马车,便小跑着回了客栈,只有赶车的老车夫牵着马,赶着上了官道。 这是单马的小型马车,不算快,但此去神都不过二十里的路程,没多久便到了。 鼎沸的人声从外面传进来,顾小年掀开了帷裳,向外瞧去。 近十丈高的城墙巍峨耸立,上面的青石经历风吹雨淋,凹凸不平,又有刀剑斧凿痕迹,更显沧桑惨烈。 正中城门顶上,‘神都’二字方正大气,尽显威严,此时看去,厚重感和古朴之意扑面而来。 城墙再上旌旗遍布,强弓劲弩无数,披甲持戈的将士林立,巡逻走过的铁叶磨合声与整齐的脚步声恍然入耳。 顾小年心神微凛,这便是大周的国都了。 他微微凝目,收回了目光。 在城门口停留的时间很短,马车便重新启动,驶上了辕道,不过更为慢了就是。 进了神都,人声熙攘,叫卖声、吆喝声、交谈声入耳不绝,比起青河郡城热闹喧杂了不知多少倍。 顾小年眉头皱着,他喜欢安静,不喜喧闹,此时运转心法,强行将心沉下来。 前头传来车夫的问询,“客官,咱们是直接去客栈歇脚还是?” “去北镇抚司。”顾小年说道。 ‘唏律律,’ 马车猛地一个咯噔停下,外面响起老车夫有些磕绊的话语,“您可别吓小老儿,您说要去哪?” 顾小年摇头,想不到北镇抚司竟有如此威名。 “劳驾把我送到附近就成,您给指个路。”他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 马车缓缓行进,一路上老车夫的气机再无初进神都时那般轻松闲适。 顾小年眯着眼,他隐隐将自身感知放开,对于‘气’的感知便进了心神,一路走来,就在这条大街上竟然就不乏来自先天境界的压迫,后天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不由让他心中感慨,果然天下武者出神都,只有这里,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风云之所。 …… 马车停下,顾小年和柳施施下车。 这是一条长街,有些安静,几无行人,仿佛与方才的喧闹是两个世界。 顾小年付了一两银子,老车夫向前指了指,“街那头便是北镇抚司的衙门。” 他有些欲言又止,但终于没再多言,也不打听,就这么赶着马车快速离去了。 或许他是有什么疑问,也可能是有什么劝诫,但这终究与顾小年无关了。 “柳姑娘不如先在这边等等吧。”顾小年指了指不远的茶摊。 柳施施点点头,“小年尽管去办事就好。” “你自己小心,我会尽快过来。”顾小年说了句,抬脚走进长街。 这条街上有朝廷的很多衙门,比如六部衙门,比如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的衙门大门紧闭,两个石狮子巍峨耸立,倒是与寻常衙门口没甚差别,只是没有鸣冤鼓。除了寂静一点外,看不出有多么森严,丝毫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怖。 “来人止步!” 北镇抚司门口,一名校尉手按腰刀,上前一步,冷声一喝。 “后天境界。” 顾小年心中动了动,刚要答话,北镇抚司的大门蓦地打开,从里走出一道身影。 “这不是?”顾小年一愣,因为眼前出现的这人便是当初把自己领去见那位千岁的壮汉。 “你倒是来的不晚。”段旷背负双手,缓步走出。 门口两名校尉躬身抱拳,“段大人。” 段旷胸膛更挺几分,随意摆了摆手,两人相视一眼,自觉退到了一旁。 他看到阶前那人脸上并无什么敬意,只是有些好奇之后,心里便犹如堵了口气一样,有些不舒服。 段旷脸色低沉下去,有心教训对方一顿,但一想到笼在心头的那道身影,心头便冷却下来。 他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督主说,你今天要是来了,就让本大人给你带个话。” 顾小年安静听着,在这里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此行或许会有些波折。 第七十章 路分南北 段旷微黑硬朗的脸上此时带着诡异的笑容,背对着阳光和身后那北镇抚司锦衣卫的牌匾,看起来愈加阴森。 “锦衣卫有南、北两大镇抚司,你也应该听说过它们各自的职责。你是顾山海的儿子,本可以承袭他的位子,但他是苍龙七宿中的总旗官,职位特殊,你还进不去。最多就是分到下面几个卫所里,当个总旗。 这不免就占了别人的机会,你又是从外调进去当差的,发生什么事倒是不好说。再者,若是没有贵人相助,你在这偌大神都里,以后就只能屈居在一个小小的百户所了,终生没有机会出头。 一辈子,都耗在那里,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了孤魂野鬼。” “因为顾山海的身份是绝密,就算是你,都不能泄漏分毫。一旦泄露出去,杀无赦。” 阳光落在段旷的身上,他眯了眯眼,淡淡道:“你应该不会想要这样的生活吧,本大人能看出来,你是个有野心的人。” 顾小年微微沉默,随后开口,“请直说吧。” “好!”段旷甩了甩衣袖,目光直视顾小年,说道:“你若是进这北镇抚司,终生碌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算计,死在神都的哪条臭水沟里。但你入了咱们督主的眼,倘若你来东厂,前途无量。” 顾小年眼帘微低,嘴角抿起,声调略高,“东厂?” 段旷轻哼一声,“东厂。” “不是不尊敬督主,只是人各有志,在下并不打算进东厂。”顾小年抱了抱拳,笑了笑,“替我谢过督主好意,不能与大人成为同僚了。” 段旷脸色沉下去,双目锐利,就这么死死盯着台阶下的身影,而后者,同样抬头与之相视。 目光坦然而平静,漆黑的瞳孔里,好像蛰伏着猛兽。 段旷一下回过神来,他嘴角轻轻抽动,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子的眼神吓到了? “督主早就知道你会这么选。”他开口道:“对你拒绝咱们东厂,并不意外。” 顾小年挑眉,有些不解。 “去南镇抚司吧。”段旷脸上忽地浮现一丝笑容,“督主已经打了招呼,南镇抚司的监察司,可等着顾大人上任呢。” 顾小年眉头一皱,锦衣卫的官僚体系在江湖上不是秘密,它的各个机构以及特征更在江湖流传,既是为了让人警惕,也是震慑人心。 南镇抚司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负责本卫的军纪和法纪,以及对锦衣卫自身人员进行逮捕审讯。 他们不抓江湖人,更不负责朝廷官员的案子,只管锦衣卫,可谓是权势极小。 但同样的,他们手里有一本‘无常簿’,专门盯紧了除自身之外锦衣卫的言行,所以说是专拿其他锦衣卫的把柄也毫不为过。 正因为此,即便他们本身权势不大,可若是寻求帮助,那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想必会很乐意帮忙。 所以,南镇抚司出身的锦衣卫同样威名显赫,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有多少牵扯,只不过在百姓眼里,肯定是不如北镇抚司的缇骑来的凶恶便是。 可话说回来,都是飞鱼服绣春刀,若不仔细分辨腰牌等物,也无法判断具体出身哪里。 顾小年一时猜不透那位千岁的意思,此时也有些怀疑,因此并没有应声。 “顾大人,走吧?”段旷伸手虚引一下,“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知道南镇抚司的衙门在哪吧。” 顾小年脚步未动,只是看着走下台阶的身影,语气莫名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段旷愣了愣,他本来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那样的话,自己就能讥讽一番,甚至直接出手惩戒他一下。 可对方竟然没说,这让段旷不由觉得胸里闷了一口气。 “段旷。”他冷声道。 顾小年点头,抱了抱拳,“段大人。” 他当然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自己拒绝去东厂已经是不给面子了,若是再不识好歹,那说不定脑袋就搬家了。 不过这段旷对自己态度一直很是倨傲不满,他倒是有必要记下提防,他不记仇,只记人。 段旷眯了眯眼,觉得对方这声称呼竟有些刺耳,不过看了眼面前神色如常的年轻人,倒是没看出有什么其他意思。 当下只是哼了哼,从石狮子旁边的鎏金拴马桩上牵了马,纵马而去。 顾小年瞥了眼镇抚司门口的两名校尉,随后脚下轻功施展,跟了上去。 他们走的街口不是来时的方向,所以顾小年倒是没有来得及与柳施施打招呼,心里也是有些着急。 人生地不熟的,这里又是神都,柳施施一个年轻女子,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不过现在也没办法,算是身不由己。 …… 南镇抚司衙门离北镇抚司并不远,相隔两条大街,不过也有一刻钟的距离。 顾小年无暇看神都景色,只是盯紧了前头的大马,紧跟在后面。 耳边的喧嚣声再次隐没而去,他已经站在了一处红木大门面前。 与北镇抚司衙门相似,只不过要小一些,但看起来总有种更为紧凑森严的感觉。 门口校尉见了段旷,也没要出示腰牌,直接将大门打开了。 段旷昂首挺胸,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轻松随意,相反身后的顾小年却有些忐忑。 有的时候,一些情绪不是能由自己任意控制的。 顾小年紧了紧背上的包袱,随着台阶进了大门,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不是很大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段旷直领着他进了大堂,随后拐进了一处布置略有些阴暗的房间,里面长桌旁坐着一个人。 “苏大人等很久了吧。”段旷走过去,随口道。 那人连忙从桌后起身,快步走过来,脸上堆满笑容,“哪有哪有,下官也是刚来,刚来。” 段旷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他是那位千岁身边的近侍行走,只要那位不倒,就算是六部大员见了他,也不敢摆什么架子,更别说这等小小千户。 锦衣卫,现在就在督主的手里。 “这位是南镇抚司的苏擒虎苏千户。”段旷引了引身后的顾小年,又补充一句,“苏千户是自己人,以后有事,你可以寻他帮忙。” 顾小年早在刚才就暗自打量了这位苏擒虎千户,对方外表真与这名字相差甚远,无他,因为此人长相实在磕碜。 第七十一章 锦衣卫 苏擒虎看起来年不过五十,尖嘴猴腮的,精瘦的像个猴子。 长得身材瘦小不说,宽大的银白蓝纹千户蟒服罩在他身上,滑稽时更添了几分诡异,让人初看觉得好笑,看久了却是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此时对方脸上满是谄媚的笑意,眯成一条缝的眼里甚至看不见眼珠。 不过顾小年很有哔数,他本就不是以貌取人的人,现在更没资本托大。 因此,他直接上前一步,拱手道:“小的顾小年,见过苏大人。” 苏擒虎见此,眼中意外之色一闪即逝,他之前觉得能让段旷领进来的,当然是背景不俗之人,又这么年轻,心高气傲肯定是难免的。 早在两人进门时,他就已经将对方收入眼底。穿着朴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像是读书人,不过气息倒是很沉静,他一时不好判断对方会不会武功。 方才他还在心里想,这是谁家不得势的公子少爷攀上了那位千岁的高枝。但现在,对方这番作态甭管是不是自有心机,总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好感。 而且看此人从进屋一直落后在段旷身后的样子,也是个懂分寸的人。 这让苏擒虎稍稍放心,安排这么个人进南镇抚司,对方应当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他最怕的就是,若是安排个二世祖进来,惹麻烦不说,还要他这位领进门的上官擦屁股。 苏擒虎虚抬一下,眯眼笑道:“小兄弟客气了,以后进了咱们南镇抚司,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多礼的。” 顾小年笑笑,自然不会真的当真了。 这苏擒虎是先天境界,又是千户,却如此自折身段,不但对段旷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就连对自己都很是客气。 此人不过是忌惮那位千岁,而这种人,往往擅于隐忍,很是危险。 段旷则是冷眼看着,此时淡淡道:“苏千户,本大人记得监察司还缺个差事?” 苏擒虎一愣,随后脸上浮现几分为难之意,“段大人也是知道这监察司的特殊之处,不是下官针对顾兄弟,只是他初来乍到,若是直接委以如此重任,怕是底下的兄弟不服啊。” 监察司是南镇抚司独有的机构,只是一个百户所,可掌管这监察司的百户,无论是油水还是人脉,必然都是十足的。这是个肥缺,说是锦衣卫挤破头想担任也毫不为过。 锦衣卫不可越级而调,更不能私自结党,而这南镇抚司的监察司,就是如北镇抚司的苍龙七宿般特殊的机构。 不是因为它的暴力,而是因为它的实权。 段旷闻言,也不气恼,反而笑道:“这个本大人自然清楚,空出的监察司百户一职,本官肯定是不会让苏大人难做的。” 苏擒虎一听,心里暗松口气,但忽地一怔,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怎么了,苏大人似乎是有些为难?”段旷淡淡道。 “这个,这个,”饶是以苏擒虎的城府,此时也不由额头冒汗。 对方这是明知道百户的位子不可能得到,所以打的是监察司总旗的位子啊。 上月监察司的百户郭峤与总旗李树林查案时遭遇不测,这才一下空出来两个要职,可百户的位子不能轻许,总旗的位子却是已经有人要上任了。 虽然他是负责南镇抚司人员调度任免的千户,可这南镇抚司也不是他一言说了算,那要了总旗位子的人身份背景肯定是有的,关键自己已经收了礼,定下了这件事情。 苏擒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地问道:“不知顾兄弟可懂武功?” “略懂一二。”顾小年说道。 随着对自身武道境界的稳固和‘登仙剑章’的熟稔,除非先天境界刻意感知,不然的话,自己身怀特殊的‘气’就有遮掩行藏的作用,旁人很难感应到自己武道修为的气机。 苏擒虎噎了噎,他方才只看眼前年轻小子有些消瘦,不太像练武之人的样子,现在想想,自己模样不也是与武者挨不上边儿么。 “却是以貌取人了。”他心里想着,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说话。 “苏大人,”这时,段旷抬手拍在了苏擒虎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若是兄弟的事情,你有为难也就算了,可这并不是兄弟的事啊,你这是在让我难做。” 苏擒虎猛地一怔,不大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后怕,他光顾虑了,倒是忘了在这莽汉背后,究竟是哪一位了。 “段兄弟说笑了,说笑了。”苏擒虎长吸了口气,看向顾小年,喊了声,“顾总旗。” 段旷笑了笑,松开苏擒虎的肩膀,“那剩下的就劳烦苏大人了。” 说着,他看了眼顾小年,“好好做,别给督主丢人。” 顾小年抿抿嘴,没说话。 “我送大人。”苏擒虎见他要走,连忙说道。 段旷点点头,两人拐过大堂,走到院子的时候,段旷回头看了眼,目光闪动。 “那百户郭峤和总旗李树林被谁所杀?”他问道。 苏擒虎此时躬身送着,被他一问,虽有些仓促,但还是接道:“黑虎帮帮主邢保东。” “黑虎帮?”段旷微微皱眉,他不记得神都地下势力里面有这么个帮派。 苏擒虎见他样子,便知道他心中所想,连忙说道:“这黑虎帮并不入流,只是平日里做些放债子钱的勾当,后来这邢保东突然崛起,郭百户二人却是成了对方成名的踏脚石。” “这人杀了么?”段旷问道。 “没,还没抓到。”苏擒虎回道。 “没抓到?”段旷有些意外,锦衣卫都知道了凶手是谁,还能抓不到人,难不成对方是武道宗师? 苏擒虎略有苦笑,“被他逃了,此人虽是先天,但一手爪功极为强悍,咱们的‘天罗地网’都被他一手抓碎。” “真是废物!”段旷冷哼一声,对这锦衣卫越发地看不上。不过,他嘴角一勾,说道:“方才你说那顾小年若是上任,底下人怕是不服?” 苏擒虎看他嘴角冷笑,不由打了个冷颤,“大人的意思是?” “他虽然是督主看重的人,但玉不琢不成器,不经历一番磨砺怎能成事,这案子就交给他吧。” 段旷淡淡道:“你派人看着点儿,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出手。” 说完,也不再管苏擒虎,直接大步离开。 门口,苏擒虎脸色沉下去,精瘦的脸上不见一丝情绪。 “想要借刀杀人,却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如此惩戒反倒会遭人记恨在心,还不如斩草除根。真是个蠢货。” 苏擒虎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嘿,本就只是条被圈养的狗,会咬人也就够了。” 他的话里倒是听不出是嘲讽居多,还是酸意居多。 第七十二章 挑选武学 屋子里,顾小年仍是安静站在那,没有走动。 门口进来一道影子,接着便是苏擒虎走了进来。 “顾总旗,别客气,随便坐。”他坐到先前办公的桌旁,抿了口茶。 顾小年抱了抱拳,“大人,以后相交余日甚早,只是在下紧迫,耽搁不得。” 若是换在平常,他肯定也乐意跟上官联络联络感情,只是喝茶罢了,原先他能坐在班房里喝一天。可现在不行,柳施施还在茶摊等着,耽搁久了,他实在不放心。 苏擒虎抬眼看他半晌,这才笑了,“也好,早点领了差事,咱们都了了心事。” “随我来吧。” 说罢,便当先走了出去。顾小年自然是紧跟上。 拐过回廊,进了明显是点卯的班房,这里阳光倒是很足,不似方才那屋子样的阴暗。 “大人。” 两人刚过来,便有穿着黑衣的校尉走过来。 “这是新来的顾小年顾兄弟,领监察司总旗一职,你带他安排一下。”苏擒虎淡淡道,“相应功法,可以让顾兄弟挑一挑。” 那人一愣,脸上带了几分意外,不过看到苏擒虎面无表情的样子,顿时低头应下。 “那顾兄弟就先随燕照去吧,本官还有公事要忙,就不多待了。”苏擒虎说道。 顾小年拱手道:“大人慢走。” 苏擒虎点点头,转身离去。 身穿黑衣的校尉,也就是燕照说道:“顾大人,请随我来吧。” 他不是蠢人,能让‘笑面虎’称一声‘兄弟’的,就算只是嘴上客套,那也代表此人必然有背景。对待这样的人,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自然不会失礼。 顾小年能感受到对方的态度,心下摇头,对方看着年纪也不过三十,但能在锦衣卫衙门里当差的,必然也是有心思的人。 “顾总旗用什么兵刃?或者说是习惯拳脚?”燕照随口说着,领他拐进了内堂。 进门处便有个身穿飞鱼服的中年人坐在桌旁,看样是负责抄录的,只不过此人是先天境界。 燕照上前跟他说了几句话,此人便将钥匙给了。 打开一侧房锁,推开门便是一排排书架,上面或是以木盒封存,或是油纸包装,又或是简洁装订等等,竟然全是武学功法一流。 顾小年真是愣了,颇有种土包子进城的感觉,这么多功法,就这么随便摆在这儿?还是随便挑? 燕照看他一眼,笑着说道:“顾总旗似乎有些惊讶。” “啊,是有点。”顾小年四下看了看,带着明显的惊讶,“我只是没想到,这些武学竟然就摆在这里。” “事实上不只是咱们南镇抚司,就连北镇抚司也是如此。”燕照笑笑,“就像是佛门广寒寺,世人都知道他们的绝学都在藏经阁里,但迄今不也无人能从中盗取一二么。” 顾小年点头,对方的话不是自信,而是一种事实。 只因这里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衙门,不是普通的卫所,若是连这里都被盗了,那他们这些人也就趁早滚蛋回家好了。 “这些就是咱们南镇抚司收录的武学了,顾大人可以任意挑选一门。”燕照说道。 “只能挑选一门?”顾小年问道。 “咱们的《金雁轻身功》和《休命刀》都是当差后就能借览的,只不过要到百户之职才能看过全篇。” 燕照说道:“您是监察司的总旗,所以才能在这挑选一门武学,不然的话,就算是位居千户等职,也只能是立下功劳来换取。” 顾小年点点头,心神更凛几分,从这便不难听出监察司的重要性,想来比起那苍龙七宿也不逞多让,那位将自己安插进来,必然有所图谋。 只不过,现在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却是眼下,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他走到书架旁,知道挑选的意思并不是让你全都仔细看一遍,而是只看简要,若是有过目不忘之人,通篇背下了那还了得? …… 每一部武功秘籍上都有一张小纸,这上面便是该门武学的概要。 顾小年挑选是有目的性的,刀法跟轻功肯定是直接略过,他看的是拳脚等近身手段,以及短距的腾转挪移之法。 遗憾的是,腾转挪移之法甚少,而若只是为了应对方寸之间的避闪,单纯选此类功法倒是有些可惜,还不如选些拳脚指爪功夫来的实在。 挑选武功自然是急不得,因为要选的是最适合自己的。 但顾小年却是心里焦急,再加上本就一目十行,记忆惊人,不多时便选出了一门武功。 站在门口处的燕照有些意外,寻常人进来没个把时辰是选不好的,可这人竟然用了还不到半刻钟。 顾小年将书架上一个木盒取了,径直走过来。 他方才看的明白,那些以油纸包装或是简单装订的武功都算不上精深,当然,他的眼力也只是参照了《休命刀》来看的。 但这木盒里的却不同,因这木盒是秘匣,他不陌生。 坐在桌旁的那中年锦衣卫接过秘匣,看了眼上面贴着的纸条,便在一旁好似账簿一样的东西上记下了。 “农历十月三十,新任监察司总旗顾小年领《风雷腿法》。” 然后,此人起身,打开一旁的小柜子,从中摸索一番,找出了一柄形似钥匙的条状物,在秘匣上捣鼓一番这才打开。 他从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来,“收好,不可抄录,不可外传,一经发现,按律处置。还有,明日点卯时记得归还。” 顾小年伸手接过,这只是手抄本,他倒是没想到要求如此严厉,而且还只给一晚的时间记忆。 “此腿法是蜀中霹雳堂绝学,你好自为之。”中年锦衣卫提醒一句,便重新坐下,不再言语。 燕照见此,拱了拱手,示意顾小年,“顾总旗?” 顾小年连忙将册子收了,跟着离开。 方才那人提醒的意思很明显,这个‘好自为之’,倒是有点意思,顾小年想着,蜀中霹雳堂乃是江湖一流势力,南镇抚司竟然能将其绝学收录,当真霸道,不过其中手段肯定不光彩就是了。 但顾小年也不在意,既然学了,就不怕别人找上门来。 因为这门武功能位列一流势力的绝学,威力自然不凡,而且练了腿法本就对轻功有所助益。 再者此腿法里也有方寸之间的腾转闪避之巧,虽然没有专攻此类的功法来的灵动,但兼顾全面,已是难得可贵。 接下来,他跟着这燕照去登记备了档案,然后又到了类似后勤的器械司下辖的仓库里,领了飞鱼服和绣春刀,这才重新回到了先前的大堂。 “顾总旗,您的腰牌要等明日才能拿到。”燕照说着,递了个一看就很结实的小本本过来,“这是咱们南镇抚司的无常簿,还请您收好,用完或是遗失请及时上报更换。” 顾小年伸手接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纸质倒是结实,摸了摸,应当是上了防水的工艺。 第七十三章 人生一世 顾小年从南镇抚司衙门出来,回身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牌匾,无声笑笑。 一身行头都在包袱里装着,自然没换上,只是绣春刀搁怀里抱了,如果不是有心之人,倒是不会认出他锦衣卫的身份。 “从现在开始,真正看看这大周天下。” 顾小年心中想道,身后,一名校尉牵了马过来。 “大人,您的马。” 锦衣卫只有小旗官级别以上者才可配飞鱼服与绣春刀,而只有总旗官之上者才可自由驱马,旁人用马自然要先到马房报备。 当然,若是自己花钱买的马,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的这匹马,就是衙门配给他的。 “有劳了。”顾小年翻身上去,哪怕脸色平静,眼中亦有意气风发之意。 心中激荡压下,他一抻马缰,纵马而去。 身后,那校尉眼中不无艳羡,遥遥看着。 …… 驰马奔过来路,顾小年在街头茶摊前勒马。 “人呢?”他四下看去,不见了柳施施的身影。 此时午时还未过,再加上地点特殊,并无几人在。 顾小年下了马,走进茶摊,看见沏水的汉子,问道:“这位大哥,不知方才在这喝茶的女子去了何处?” “哦,那姑娘啊,跟人走了。”那汉子随口说道。 “跟人走了?”顾小年眉头一皱,他可不会认为柳施施在神都还有什么亲戚。 “跟什么人走了,大哥可否指个方向?”他问道。 那沏水的汉子有些不耐,“不知道,自己看不住婆娘还来问我。” 顾小年眼中怒色一闪,一掌便拍碎了旁边桌子。 “少侠息怒,”眼前人水也不沏了,手上一慌,倒是碰倒了茶壶。 他在这六部长街前摆摊,眼力自然是有的,那将方才喝茶女子带走的明显是衙门中人,而眼前少年人看起来又瘦弱,且不是从这街里走出来的,虽然骑着马,但看起来就比不上方才的官差有身份,是以他才不想多管闲事。 可没想到,对方直接拍碎了桌子,比起会不会得罪那些拿人官差来说,眼前的小命明显更重要一些。 他迎着眼前年轻人冷淡的目光,指了个方向,讪笑道:“那边,那边。” 顾小年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大人,他们许是官差。”背后传来一声略带犹豫的提醒。 顾小年脚步一顿,“谢了。” 他翻身上马,也正好露出了别再马鞍一侧的绣春刀。 茶摊里的汉子看了,脖子顿时一缩,好家伙,绣春刀!这年轻人竟是入了品的锦衣卫。 不过,他看着马蹄渐远的身影,什么时候锦衣卫里当官儿的这么好说话了? …… 顾小年骑马刚拐过弯,一侧便赶上来一骑。 “敢问可是顾小年顾大人?”来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此时开口问道。 顾小年勒马,“你认得我?” 来人脸上喜意与愧色皆有,他抱拳道:“下官马进,此次是下官考虑不周,让顾大人担忧了。” 顾小年皱眉看他,对方说道:“柳姑娘现正在大理寺,陈大人本是让下官在此等候顾大人,可方才内急,这才差点耽搁,引起误会。” “陈大人?”顾小年一怔,马上想到这应该是指陈晟了。 对方说过自己来神都一定要去寻他,自己本打算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再去,没想到现在却是对方先找到了自己。 这般想着,自然知道对方是好意,而柳施施没事也让他放下了心,于是他同样抱拳回道:“那就麻烦兄弟引路了。” “这是自然。”马进见顾小年没追究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 他虽然与对方初次相见,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人如何能入了自家上官的眼,不过既然是上面吩咐自己做的,那肯定是要做的妥当才是。 若是失了礼数,影响最大的可是自己。 马进知道顾小年初来神都,路途不熟,因此在前方骑地并不快。 而顾小年也借此看着神都风光的同时,更方便将路线记下。 …… ‘行看神都陌,光景丽天中。’ 神都繁盛,远不是青河郡城可比的。 只是行来的一路繁华,便让顾小年有些感慨。虽然他前世也见惯城市的流光璀璨,但真正置身于充满人气的神都,有种时空错乱之感的同时,也对前世的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渐渐模糊。 此时才是现世。 顾小年闭了闭眼,轻轻一笑,眼中满载神都华景,熠熠闪光。 “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他握紧了马缰,腿侧绣春刀轻轻碰着膝盖,“人生一世,不知这大周神都,是否是我风云化龙之地。” …… 这是比锦衣卫衙门要高大许多且占地明显更大的驻处,牌楼巍峨,大理寺三字镌刻其上。 二人下马,自有门房将马领去栓了。 顾小年抬眼看去,入目尽是如黑色般暗沉的砖瓦木制建筑,只觉一种肃穆的法度感迎面而来,让他心神微凛。 “顾大人,请。”马进在前方引路,同时已经招人前去通报。 顾小年拎着包袱和刀,大步跟上。 未至堂前,一阵爽朗笑声传来,身穿黑色束身官服的陈晟便走了出来。 “顾兄弟,一别数月,别来无恙乎?”他比上次相见时更胖了一些,此时笑起来倒是少了几分冰冷。 顾小年同样露出真挚的笑容,“想不到陈兄也会文绉绉的讲话。” “哈哈,在这神都待久了,自然会点儿‘之乎者也’。” 陈晟不在意地摆摆手,领着他往堂中走去,“你的柳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顾小年连忙拉他一把,认真道:“这话可别乱说,她是家兄之妻,乃是小弟的嫂子。” 他倒不是较真的人,但此时身在锦衣卫,若是被人拿了短处,就算只是别人的只言片语,也会对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陈晟脚步慢了慢,“顾解元的妻子?为何为兄听闻他还尚未娶妻?” “的确,柳姑娘还未曾过门。”顾小年见陈晟眨了眨眼,接着又道:“但方才的玩笑话可不要再说了。” “嘿,你也知是玩笑话,别当真啦。”陈晟拉着他进门之前,低声说了句,“首辅严大人已经将掌上明珠许给了你兄顾昀,只等来年顾解元高中,便会完婚。” 顾小年跟着他进去,眉头却是皱着,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家里有未婚妻等着,自己在外面竟然要跟当朝首辅的女儿成婚了,而且还有无名老丐那般的高手暗中保护,自身又是解元,看样子进士也是囊中之物,这是什么命? 顾小年摇摇头,看到了眼含喜色同样看过来的丽人。 第七十四章 大理寺再聚 “抱歉,”顾小年走上前,说道:“实在是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 “没什么的,”柳施施浅浅笑道:“这一次却是要多谢陈大人了。” “哦?”顾小年回身看向已经入座的陈晟,有些不解。 “两位快坐。”陈晟伸手引了引,一旁的马进早就去重新备茶了。 陈晟略一斟酌,便开口道:“方才在顾兄弟去锦衣卫衙门的时候,这位柳姑娘遇到了一点麻烦。” 顾小年听着,眼里却带了几分思索。 柳施施的性格他还是很清楚的,相处的时日久了,也自觉摸透了对方的性子。温柔贤惠,端庄得体,她不会故意去找什么麻烦,所以说,麻烦的源头必然是外力。 果然,陈晟接着道:“柳姑娘天生丽质,难免会惹小人窥视,当时对柳姑娘起了歹心的,便是兵部左侍郎邱忌的独子,邱梓越。” “兵部侍郎。”顾小年暗自记下,兵部的侍郎在朝堂上不是小官,在神都能发挥的能量却是有限,毕竟这里是神都,皇亲贵胄什么的不要太多。 但也正因为这里是神都,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街上某个不起眼的人背后就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因此鲁莽要不得,就算是要找场子,那也要谋定后动。 他现在是锦衣卫,而锦衣卫擅长的是什么?罗织罪名。 虽然不能轻易针对朝廷的重要官员,自己在锦衣卫里也是根基尚浅,但若是能寻个案子小心运作一番,就算拿不下这兵部侍郎的官帽,也能让对方好受不了。 子不教父之过,他当爹的失了势,只是个当儿子的还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 顾小年眼帘低着,看似无神地盯着干净的大理石地面,实则双目半眯,幽深泛寒。 当他经过凰栖居一行,自以为丢了点什么以后,不知不觉地心态也有了变化。 他想要将丢失的东西拿回来,这是执念,亦是心魔。 …… 马进端了茶进来,给三人倒上,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陈晟一直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小年,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去衙门应该还没润润嗓子吧。”柳施施端了茶盏,向身边递了递。 顾小年一下回神,他的目光在甫一看过去时还略有些呆滞,呆呆地看着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他愣了愣。 “其实那人咱们在来的时候也见过,在城外云来客栈。”柳施施轻轻一笑,将茶杯向前探了探。 顾小年连忙接过,“你说的是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 被这么一提醒,他便想起了那个穿着绛色锦袍的年轻人,对方言语让自己不喜,轻佻的表情语气更是如此,当时看时便觉得对方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嗯。”柳施施应了声,同样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浮。 顾小年想了想,没多说,只是看向陈晟,“此番倒是多谢陈兄和马兄了。” 陈晟笑笑,当然听懂了顾小年的潜意思,不过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对方一如既往的聪明。 “实不相瞒,在你们进了神都之后,我便让马进去寻你们了。只是想着顾兄弟此来当然是先要公干,就提前打好了招呼,等你从衙门出来,再来叙旧。” 陈晟说道:“倒是没想到,会跟那邱梓越碰上。” 顾小年摇头,“是我耽搁的久了,当时应该先将柳姑娘安顿在客栈的。” 说到这,顾小年便迎上陈晟似笑非笑的眼神,笑着说道:“想必城外的云来客栈,是大理寺的产业吧。” 陈晟眼里涌上一抹赞赏,“顾兄弟果然还是这么明察秋毫,不错,那云来客栈正是咱们大理寺的产业。你也知道,大理寺家大业大,兄弟们办事难免磕磕碰碰,光靠俸禄可是不够。再者,神都影处风云激荡,多方势力纵横跋扈,若是没有点情报来源,还真不好立足。” 影处便是地下势力,都是些三教九流的江湖门派。 顾小年笑了笑,世上最强大的情报组织便是风满楼,可任何一个势力,必然都有一个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机构,比如朝廷的厂卫。 而打探消息耗费的便是银钱,大理寺虽然是朝廷下属机构,也有破案经费,但毕竟有限。查案破案什么的,各种花费肯定不小,因此这类朝廷下的衙门肯定是有自己的产业的,就像锦衣卫与商贾收的份子钱一样。 在这神都之中,说不得哪座酒楼背后便是某位高官,哪个赌坊后面站着的就是某位权贵。 在这里讨生活,当是如履薄冰。 陈晟感慨道:“咱们终究比不过你们厂卫缇骑,做一趟买卖,随便从中截留下来的就足以花费好长时日啊。” 顾小年摇头失笑,“陈兄这是在取笑我了。” 陈晟定定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以后在这神都,你我兄弟二人可要互相扶持。” 顾小年闻言,眉眼间同样认真起来,“力所能及,尽力而为。” 这是互惠互利之事,对方虽然一心求官,想要往上爬的心很热络,但为人算是磊落坦荡,而且很有能力。聪明自不多说,能在如此年纪便位居大理寺少卿之位,肯定是有真才实干的,而且他还是先天境界。 陈晟听他这么说,心里松了口气,连忙端茶示意,“来,赶快尝尝这茶,这可是御赐给傅大人的上好贡茶,比原先在巨鲸帮喝过的‘盐茶’好出不知多少。” 顾小年听了,知道对方是刻意提起他们相识时的旧事,心里了然一笑的同时,也难免会有些暖意。 有些经历便是如此,当在看似不经意间提起时,往往还是会促进彼此的关系。 …… “那赵熙年竟然被顾兄弟杀死了?” 当两人聊着聊着,聊到赵熙年之后,陈晟刚提醒了一句‘赵熙年此人心机阴沉,必然不会善罢甘休’,顾小年便随口提了一嘴,说此人已经被自己杀了。 因此,陈晟才会惊讶开口,实在难以想象,顾小年莫非真是天纵奇才,竟然能杀死赵熙年。 即便这赵熙年不是先天,但实力在后天三重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陈晟看了看顾小年身上,并无伤势,且面色虽然白皙,却是带着健康的红润,明显不像是有伤的样子。 顾小年无声一笑,半是解释道:“赵熙年曾给过我《休命刀》的刀谱秘籍,能杀了他纯属侥幸。” 陈晟知道他肯定没撂实话,不过也不在意,事关自身武道底牌,保密一二自然是正常的。 不过他还是留了心,想着过会儿让人捎个信回去问问当时同船的人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倒不是他怀疑什么,只是对顾小年实在好奇,更多的却是想着知根知底,那样相处起来也更放心就是。 因为陈晟一生所求便是当官,官者有气,凌压威仪。 第七十五章 武道之言,后天先天 顾小年轻啄了口茶,然后问道:“不知陈兄可知一门诡异的刀法,出刀凌厉而又有风声呼啸,伴随刺耳音鸣,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陈晟将茶盏放下,略微皱眉,“莫非是赵熙年用过此刀法?” “没错。”顾小年点头。 “那他应该是用的倭刀了。” 陈晟面带笃定,待看到顾小年点头后,这才接着道:“这是大周沿海那些浪人的刀法,名为《归海示现》,以刀招疾速快斩闻名。练至大成,出刀时携有鬼哭神恸之音,骇人胆魄,是一门对精神亦有强大创伤的上乘武学。只不过若想发挥全部威力,则必须要有一柄经由名师打造的上等倭刀,每日以真气孕养,方能如臂驱使。” “倭刀身窄而锋利,造型奇诡,加以独特的锻造秘法,是以挥斩时更为省力,又能跟此刀法带有的音功相辅相成。” 陈晟说道:“此门刀法在沿海浪人手中广为流传,只不过都只得残篇半章,除了被朝廷招安的‘无声刀’源稚宗外,还没听说过有谁将此刀法练至大成。” 顾小年听了,说道:“如兄所说,那赵熙年虽然是练了,但肯定是没多大火候,否则,” 他摇摇头,没有多说。 陈晟却是笑了笑,宽慰道:“顾兄弟不必如此,你武道天赋不错,又有奇门传承,现在又在南镇抚司监察司当职,以后成就不可限量。” 他所说的奇门不过是对江湖上旁门左道的美称,因为具体不知道顾小年的武道传承,所以才这么说。不过陈晟没听说青河郡乃至太渊州有什么武道强者的遗迹在,所以只当顾小年得了一门奇功罢了。 真正让他看好顾小年的,却是这监察司的身份。 当然,他虽然疑惑于对方为何能拿到如此重要的位子,却也没有多问,只当是归于顾山海苍龙七宿总旗的身份。 毕竟,他是大理寺中人,对锦衣卫虽然算不上陌生,可像监察司和苍龙七宿这等机构,他还是知之甚少的。 顾小年对此自然也是能听的出来,不过也只是笑笑,转而问起自己真正想请教的问题来。 “陈兄可否详细告知这武道?”他问道。 “武道?”陈晟先是一怔,随后苦笑摇头,“为兄不过也只是先天,连先天绝顶的边都没摸到,谈何能言这‘武道’。” “不过,关于这后天和先天,若是顾兄弟想听,我倒是可以唠叨一二。”他说道。 顾小年双眼一亮,“陈兄请说。” 就连一直好似被冷落的柳施施此时都像是提起了几分兴趣,嘴角含笑,手上端着茶盏,安静聆听。 陈晟开口,“后天一重就不必说了,这第二重却是打基础的阶段,此境界要以一门内功开辟丹田气海,诞生第一丝气感,这点极为重要。若是高深内功,那丹田浑固,内力强劲,初始便要压同境界一头,以后路途也会更加平坦,破境先天时能多几分胜算。 这倒不是说内功普通以后的成就就比不上,而就像是天资聪颖和资质一般之人,不管承不承认,总是有差别的,但这种差别可以靠努力来缩短就是。” 顾小年听到这,心生联想,这跟人生其实并无不同,努力和勤奋,不说是最有效,却是最廉价的缩短人与人之间差距的方法。 陈晟继续说道:“练武之人多以药汤淬体,练桩打熬身体等等,这些都是武道的基础,只不过穷富有差,这实际效果也就不一样了。有的人可能会因淬体方法失当而损伤根基,有的人会在练桩打熬时留下暗伤,而也有人从出生便有名师指导,安稳地度过这等基础阶段。 虽是基础,却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后天炼体生力,也是武道的根基。所以一门上好的桩功千金难求,各大门派世家对于这等炼体之法也是秘而不宣,这点就不多说了。” 顾小年有些明白赵熙年所说‘后天练力’的意思了,如同楼台高筑地基最重要,人的基础薄弱,出拳无力,那就打不死人,就是弱者。 可若是出拳有力,一拳一杀,那便是强者,人人敬畏。 这就是武道,残酷而现实。 陈晟眼神飘忽,开口道:“可人力有时穷,就算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炼体功法的《般若龙象玄功》又如何?传闻炼制大成可有十龙十象之力,但世上有谁练成?就算是练成,这也已是人力巅峰。所以,才会出现先天之境,先天练劲。” 这里的龙象当然不是指的真龙和大象,而是巨蟒和家猪。一象之力四百斤,一龙之力等于十象。 人力可以达到四万多斤,顾小年心里是不怎么相信的,当然,这些他也没法考证。 陈晟说道:“先天之境内力外放可成真气,而古时有大贤曾言,一气衍生万物,真气之名由此而来。而世间所有功法,不外乎就是对其的各种神奇运用罢了。” 顾小年暗自点头,不管是内力还是真气,都是能量的一种,而功法,便是引导这股能量的方式。 就像是一缸水,你可以用水壶烧开,也可以用瓢舀了浇花浇菜,还可以直接凑上前去喝,去洗漱等等。 将它使用的方式不同,所产生的效果也就不一样。 如同烟花,多姿多彩。 “就像是这个世界。”顾小年低语一声。 一旁的柳施施听见了他这声低喃,瞧了过来,看到的却只是少年人冷峻的侧脸,她微微晃神。 “至于这劲力到底该如何解释,我也想不出什么妥当的词汇。” 陈晟似是斟酌了一番,这次说道:“那我就将家师当年如何做的,今日也效仿一次好了。” 顾小年听了,聚精会神,对面的陈晟已经有了动作。 他先是抬起了左手,然后在一旁方桌上敲了一下,桌面一震,随后整个崩碎,木屑纷飞。 顾小年认真看着,方才对方身上气机变动,却并没有属于先天境界的压迫感出现,所以应当是用的‘后天内力’。 陈晟又抬起右手,敲在了右侧的桌案上,木桌同样一震,却只是桌案下面传出一声清脆的爆响,其余的并没有改变。 然后他将桌子翻了过来,桌案底下,木茬参差,炸开了一个大洞。 顾小年眯了眯眼,桌案上面丝毫未损,可另一面却是像被斧子劈砍过一样。 他有些明白了。 第七十六章 先天绝顶与出身 陈晟看见顾小年脸上神色,微微一笑,将桌子放下。 “这便是先天真气施展的劲力,功法不同,威力不一,譬如有透体之劲,也有隔山打牛之劲。” 他说道:“先天境界的武者相较,比的便是内力浑厚,真气的强弱。强者以劲力碾压,极少能有弱一筹的武者可以正面相抗,除非是以其他特殊武学。” 陈晟笑了笑,算是做个了结,“当然,方才所言都是说的武道境界,至于个人实力而言,手段驳杂,造成的影响也就不一样了。” 这就像是石头碰石头,谁的质量足,谁完好的就更多。但这是正面有一说一,若是用了其他手段就不一样了,譬如一方直接拿出个铁锤。 顾小年长舒口气,陈晟一席话虽然没有明说如何破境先天,却也是解了他后天先天的疑惑,何为练力练劲?不外如是。 他起身,向陈晟认真抱拳,“陈兄之言,小年铭记在心。” 若无陈晟指点,他何时才能解了疑惑?他没有师傅指导,方显等人早先也没与他细说,因为他们也并非先天。 话很简单,却足以让人定下武道方向,若是没有这一番话,恐怕顾小年找到先天的方向还要费很久很久的时间。 陈晟端坐,坦然受了这一礼。 “先天一流不难,难的是先天绝顶。”陈晟语意复杂,脸上却是带着向往,“体内浑然,圆融无碍,内力自然运转周天,先天水到渠成。但这绝顶,唉。” 顾小年神色动了动,他至今所遇到的人里,除了那位魏千岁和无名老丐看不透之外,从其余先天武者身上感受到的压迫几乎一样。 其中虽然也有强有弱,可就像是看杯中水一般,即使有多有少,但就是知道那是‘水’。 先天境界中的大天位,也就是世上的绝顶高手,自己一路走来,好像还并未感知过那种气息。 不排除是自己修为不够,感应不到,或者说是这个境界的人敛息有术,阻挡了自己的感知。 …… 陈晟低头轻笑,带了几分苦意,“都说天下武者出神都,可这神都虽大,绝顶之人总是有数。而那江湖高远,谁知山野林间又无隐匿高人?” 顾小年轻轻叩了叩桌案,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对面的陈晟身子一颤,眼中清明浮现。 他脸色稍正,缓缓吐纳,却是运行起了内功心法。 不过片刻,陈晟便长舒了口气,赧然道:“方才却是为兄心志不坚,竟然一时着了魔障。” 顾小年摇头,“若不是我让陈兄讲解,你也不会如此。” 陈晟笑笑,眼中涌起几分追忆,说道:“我志在朝堂,只为当官出人头地,想不到今日与顾兄弟一番言谈,却是想起了旧时执念。武道于我,亦是心魔啊。” 顾小年劝慰道:“陈兄这般年纪便是先天一流,若是潜心武道,绝顶自然不在话下。” 陈晟却是摇头说道:“破境绝顶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一身内力大成。内力积累是水磨工夫,世间绝顶,无一不是潜修多年之人,他们耐得住寂寞,一心只为求取武道。而功法不同,所耗时日也就不一样,或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寿命有终,修行无途,我还差得远。” 顾小年这才恍然,时间和岁月,这才是真正衡量的标准。 一人只有三十年的内力,另一人却有百年功力,单是内力比拼上,强弱便一目了然。 这正呼应了前面所言后天二重时以内功开辟丹田气海之说,好的内功心法,修行速度快,修出的内力浑厚,自然事半功倍。 再有如百年人参,千年何首乌等世间宝药,以丹方炼制秘药,一枚丹药亦能增加多少年的内力,省下多少年的苦修。 顾小年暗自摇头,武道一途,枯燥无味,错过人间多少风景。 “除非是有无上功法,或是奇门异功。” 那边的陈晟说道:“比如广寒寺的《菩提顿悟经》,不炼体,讲究的却是精神顿悟,一念成佛。曾有扫地僧人一念化先天,留下传说。当然,这是机缘,难遇不可求。” 顾小年心思动了动,奇功,自己的‘登仙剑章’算不算? 陈晟看他一眼,笑着说道:“顾兄弟同样不经炼体却能修行武道,当也是有奇功传承了。” 他虽这么说,但话里并不在意,若真是上乘的奇功秘法,现在对面的人早就是先天境界了,哪还用得着跟自己请教。 再者而言,世间奇功无数,但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名篇却只在那几个顶级门派中保存,正所谓大浪淘沙,剩下的无名秘籍可能会有不俗功效,但弊端一定少不了。 所以,陈晟并不甚在意,别说他一心为官,就算是为了武道,他也不会去修行一门带着不可估量弊端的功法。 是以他自然没什么觊觎之心。 顾小年当然是能听出来的,不过他也不会将一切都说出来,秘密就是秘密,那是要烂在心里面的。 …… “一直好奇,陈兄如此年轻便是先天,莫不是出身天下漕帮?”顾小年问道。 陈晟与巨鲸帮牵扯甚深,是以他才会联想到天下漕帮上去,心中难免好奇。那毕竟是天下一流的势力,其中资源无数,能培养出陈晟这么年轻的先天武者并不困难。 武者之间问人出身难免冒昧,因为多数人都会将武功遮掩,只在争斗时才会显露出来,否则被人打听到了跟脚,有了专门针对的破解之法,那肯定是把自己置于险地。 但两人已是熟悉,先前又有言今后彼此扶持,以他们的关系来说,顾小年这么问倒不显得冒昧了。 陈晟看着他,想了想,开口道:“顾兄弟可曾听说过浮云观?” 顾小年一愣,佛门广寒寺,道门浮云观,他当然听说过。这是世间的武道圣地,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属于执牛耳的泰山北斗之列。 陈晟看他表情,眨了眨眼,“顾兄弟心里莫不是以为我出身浮云观?” “呃,不是吗?”顾小年有些无语。 “是,也不是。”陈晟掸了掸衣袍,“佛道两门讲究清净,我十岁入浮云观,但儿时见惯衙役跋扈,县官无情,因而从小便立志要做人上人。也正是因为我沉不下心来,才会被逐出浮云观,后来才考了科举,进了这庙堂。” 顾小年听了,倒是不好多说什么。 这是对方的经历,并不光彩,他既不好附和也不好以此寒暄,只能沉默以对。 第七十七章 醉酒 顾小年与陈晟两人谈了很久,茶水换盏,马进添了数次新茶。 期间柳施施一直坐在旁边,闲适,安静,也不出言打搅,如同一枝青梅,显得落落大方。 顾小年像是一块海绵,不断汲取着陈晟对武道的一番见解。 对方能在十岁入了浮云观,那天资悟性必然不凡,且又是先天,久居神都,所看所见都不是顾小年这半路出家的人能比得上的。 所以大半时间俱是陈晟在说,顾小年在听,他偶尔也会提出一二,算是锦上添花。 毕竟,前世的顾小年处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驳杂知识的储备量肯定是比陈晟多的,只是有的忘却了,有的却是在某个提点下能记忆起来。 对于前世是否真的存在武功,他不知道,但那么多著述武道的大家,所说的理论总有一点点能靠的上,顾小年便是站在他们的背后,来与这个世界印证。 印证自己的武道。 陈晟笑着说道:“你的武道天赋确实不错,只是身子先天孱弱,若是寻得一二灵丹妙药,或是一篇孕养功法,啧啧,以后必是一日千里。” 顾小年摇摇头,方才他们也说起过关于‘天才’的问题。 功法固然重要,这天资和根骨却是打娘胎里就能与常人拉开差距的东西,羡慕不来。 是以那些名门大派招收的弟子,最看重的便是这两点。 同是一张白纸,上好材质的和粗劣质地的,如何取舍,显而易见。 顾小年嚅了嚅嘴,轻笑说道:“其实这天才,倒是还有一种说法。” 陈晟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听着。 就连一旁的柳施施,也是侧眉看了过来。 “咱们都说天才,却忘了他们背后的努力和付出。” 顾小年眼神微低,开口道:“天资根骨或是身份地位,总是让人泾渭分明,但事实上,真正局限了咱们的,是想不想争这口气罢了。” 陈晟喉结动了动,对方说的有道理吗?还是过于偏颇?他一时无法判断出来。 柳施施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对方在此时似乎是有些奇怪,方才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在堂中说的,倒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的心里不甘,是在给自己一个抗争的理由。 柳施施将茶盏端起,遮住了面庞。 顾小年抬头一笑,“大概是这个样子吧。” 陈晟深深看他一眼,同样笑了,“这番话,倒是第一次听到,顾兄弟思维敏捷,常有出人意料之语。” 这时,马进走进堂内,说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陈晟摆了摆手,前者退下。 “顾兄弟,柳姑娘,请。”他起身,伸手相邀。 顾小年早就起身,闻言也是客套一番。 这是一种礼貌,对方邀请自己过来,肯定是有所安排的。此时天色渐晚,不过是一顿晚膳,顾小年当然不会拂了陈晟的好意。 …… 晚宴上佳肴颇多,但一同吃饭的却只有他们三个。 陈晟喝了不少酒,嘴里尽是开心之言,但顾小年听的出来,对方心绪烦闷,心里藏着东西。 他不擅饮酒,浅酌倒是可以,此时一边吃着,一边同陈晟讲话。 一旁的柳施施不紧不慢地动筷,端庄得体,没有半点失礼之处。 “贤弟啊,以后你在锦衣卫,为兄在大理寺,你我相互扶持,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陈晟已是有些醉态,脸颊酡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没了往日的清明。 此时话语有些含糊,但还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顾小年看着半趴在自己身上的陈晟,实在没想到对方素日一副冰冷生人勿进的样子,喝醉之后却是这番模样。 他心下苦笑,应道:“这个当然,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帮你。” “那可就这么说定了。”陈晟端着一杯酒,洒了大半杯,一口饮尽。 顾小年动了动嘴,还是咬牙干了一杯。 “陈兄,恕我直言,以你现在身份,应当是不缺银子吧。”顾小年斟酌问道:“何必还要想着升官发财呢?” “嘿,”陈晟摆摆手,“当官,一定要当最大的,若不能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当这官又有何用?” 他此时的目光有些锐利,微微偏头,向后斜仰着,眼皮半睁半阖时,精光若隐若现。 “在这神都之中,要么大官,要么宗师才能安身立命,天下之大,能证明自身价值几何者,唯朝堂耳。” 话语落下,陈晟直接倒在了席上,呼呼便睡。 听着他的呼噜声,顾小年也没了多少胃口。 酒很烈,他只是喝了三两杯便有些晃神,而陈晟喝了何止一壶? 看着陈晟此时脸上若有若无的轻松之意,顾小年轻叹一声,莫说陈晟此时已是大理寺少卿,在这神都之中,又有谁能容易的了。 想来陈晟心中苦闷,多是官途所致。 顾小年随便夹了几筷饭菜入口,看向一旁的柳施施,后者早已擦净了嘴角,沉静坐着。 他内力流转,有些发沉的脑海缓了过来,“咱们走吧。” “那陈大人?”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看了眼躺着的陈晟,笑了笑,“没事儿,这大理寺就是他家,不用咱们操心。” 说着便站起了身子,仔细整了整被陈晟扒拉地有些乱的衣衫,将自己的包袱和绣春刀拿好,两人这就走了出去。 马进就在院中不远候着,四下也有身穿黑衣的大理寺丞役持刀守夜。 “顾大人这是要走?”马进向堂中方向看了看,问道。 顾小年点点头,“陈大人喝醉了,劳烦马兄给他一碗醒酒汤,我们这便先回了。” 他今日没在大理寺中见过有婢女在,是以不好多说。 马进听了,也不再多留顾小年。 大理寺是办公衙门,不是留人住宿的地方,若是被人参上一本,陈晟可要担不少的责任。 比如锦衣卫和东厂那边,就很有兴趣来调查一番。 看着顾小年两人离开的背影,马进眼神低了低,连忙跑进大堂。 一身整洁的陈晟正在持筷夹菜。 “他们走了?”陈晟问道。 看他样子,哪有半点醉酒之意? “是,”马进应了声,随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是在想我为何如此?”陈晟说道。 “是,”马进说道:“如大人所言,顾大人是您的朋友,这番试探,卑职确实不解。” “他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监察司的锦衣卫,还是顾昀的亲弟弟。”陈晟说了句,马进连忙回身,探头出去四下看了看,然后关上了房门。 第七十八章 风景曾谙 陈晟看了,神情不变,淡淡道:“可他还是顾山海的儿子,他能帮我,但也能给我带来麻烦。那位将他安插进监察司,无非就是想砸进一颗钉子,揪出袁城的余党。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如何有了牵扯,但事已至此,咱们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 “借势?”马进低声道。 陈晟放下筷子,轻笑一声,“不是借势,是让他帮忙。” 顾小年的兄长顾昀是首辅傅承渊认定的女婿,而大理寺卿傅清书便是傅承渊的儿子。段旷今日将顾小年领进南镇抚司之举没有丝毫掩饰,也就是摆明了让人知道顾小年是他的人,或者说,是那位千岁的人。 顾小年自身抱上了那位千岁的大腿,背后已有厂卫撑腰,身后关系网虽然铺就的不大,可极为坚韧,起码现在是这样的。 马进自然听的明白,他低头看着,青玉坊的上等蜡烛灼着明亮的光,整个大堂不算通明,却是暖黄惹人。 陈晟的面孔染上一层暖光,驱散了以往的冰冷,更添青年人的英挺。 “吃了么?”陈晟拾起筷子,随口问道。 马进听了,接着道:“吃了,大人若是没有其他吩咐,那属下先行告退。” 陈晟说道“让兄弟们再去查查那位柳姑娘。” 马进一怔,“上次不是查了,说是没问题吗?” 陈晟看着眼前的汤水,已经有些凉了,上面凝了薄薄的一层。 “看她举止,仿佛大家闺秀,我与小年交谈,她在一旁没有半点不耐和尴尬,心思沉静,端庄得体,一定不是常人。” 马进抱了抱拳,躬身退了出去。 堂中桌前,陈晟薄唇抿紧,看了眼顾小年方才所坐的地方,前方桌面上,多是剔除的鱼刺。 …… 神都的夜并不黑暗。 白天阴天,晚上行云厚重,不见星与月。 但长街上灯火通明,那是无数人家的生气,也是还未落下的神都夜市。 柳施施骑在马上,顾小年在前面牵着,两人俱是平静,路过热闹的夜市,穿过人群,身上满是光亮。 “好美啊。”柳施施轻声道。 顾小年听见了,回头看了看,暖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啊,在青河郡哪有这么热闹。”顾小年应了声。 “那位陈大人很客气,是小年的朋友吗?”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闻言,没有马上回答。 耳边是比白天要弱一点的喧闹声,夜市两旁多是摊位,一盏盏灯笼延伸着挂到了远处。 “算是吧,朋友。”顾小年笑了笑,目光平静,脸上永远是不似他这般年纪的沉稳,只不过,不知何时早有一抹冷峻掺了上去。 人生事多,多将韶华倾付流年,此后再看风景,俱是夕阳晚。 前世繁华看了,经历多了之后,哪怕未曾历尽沧桑,心境难免会有岁月沉淀之感。 比如现在的顾小年,当看到这仿佛回到前世般繁华热闹的夜晚时,两世为人,平静的心起了涟漪,原本的记忆却是有了褶皱。 今生才是现世,哪管其他? 长街不短,他们牵马走过,背后的灯火越来越远,喧嚣也越来越远。 眼前虽然还有万家,道路却已渐进黑暗,变得模糊起来。 “咱们去哪?” “去云来客栈。” 他白天来时看到过这家客栈的招牌,自然记得。 “我觉得小年资质不差的,先天,你也莫急了。”柳施施的声音还是那般空灵温婉,听在人耳里,总能往心里去。 顾小年无声一笑,算是回应。 先天者,需要内力运行周天,这个周天,是指全身各处的经脉、窍穴,而不只是后天‘气游周身’的奇经八脉。 其实说到这,顾小年早就觉得自己修行‘登仙剑章’的气流通时经过四肢百骸,应当算是‘周天’了。 但实际上,自己并未感觉可以将内力外放。 练武之人为何除去资质根骨之外,还讲究悟性?除了对武功秘籍的领悟速度原因外,还有这种对自身和意境的那种感觉。 朦胧而真切,这就是悟性。 而在顾小年的感觉里,虽然自己修行速度已经是很快了,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他现在就缺这个,只是一点点而已。 …… 这是一处不大的府邸,但也只是相较偌大神都所有建筑来说。 大堂之中,传来一声脆响,那是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个女人尖锐的怒斥,“混蛋,苏擒虎这个狗东西,竟然敢耍本小姐!” 堂中跪了几个丫鬟婢女,其中一个左脸通红肿起,眼里含泪却是努力不让眼泪淌下。 正中站着一个身穿大红锦袍的貌美女子,只不过此女虽然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岁,但一双眼睛却是锐利的很,寒光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她许是喊得累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力顿了顿茶杯,又倒上了新茶。 艳红的唇刚触碰到茶水,顿时痛呼一声,猛地又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一帮贱婢,是想要烫死我吗?”她一掌将桌案拍碎,起身踹在了离的最近的一个婢女身上,后者摔飞出去,嘴里吐血,但一声不吭。 不是不痛,只是不敢出声。 “谁又惹我妹子生气了?” 门外走进一个身穿绛色锦袍的年轻人,也不看脚边吐血的婢女,直接越过对方迈了进来。 “跟我说,哥哥替你出气。”身穿绛色锦袍的邱梓越走过来,微微泛青的眼眶里,一双阴冷的眸子环视一圈,落在堂中下人身上。 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颤了颤。 邱嫣看他过来,这才瘪了瘪嘴,托了个长音,“哥~有人欺负我。” “是哪个不怕死的?”邱梓越眉头一皱,他对自己这个妹妹可是太了解了,对方此番作态,生气的源头明显不是府中的这些下人。 邱嫣张了张嘴,却是猛地顿住。 她虽然骄横狠辣,却不是蠢人,这一刻忽地想起了方才下人所说的,那个半路截胡了自己监察司总旗位子的,是跟着段旷去的。 段旷是谁她当然清楚,现在想想,莫不是那人也是那位千岁的手下? 邱梓越见她又不说了,心下好奇,忍不住道:“你倒是说啊。” 邱嫣听了,吞吞吐吐地便将事情说了。 邱梓越一听,心里也是一嘀咕,他是狂妄蛮横不假,可也要分对谁,只要跟那位千岁扯上了边,别说是他,就算是他爹邱忌,都得像狗似的趴着。 不过看自家妹子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邱梓越心里也是不痛快。 “这样,咱们明天先去南镇抚司,看看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再说。”他沉吟道。 邱嫣柳眉轻佻,是啊,那人虽然是被段旷领进去的,但说不准只是使了银子的呢。 他们这些人若是要对付别人,肯定是先要查清那人的身份背景。 邱梓越目光低沉,自己在这神都也是有些圈子人脉,他可不记得有哪家的少爷公子要到监察司任职。 第七十九章 恶意 天刚大亮,邱府之中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天知道今天的邱大小姐为何心血来潮,竟然会早起。 邱梓越穿着一身紫色锦袍,正坐在堂中用膳,一团艳红便出现在了眼前。 邱嫣穿着一身大红锦袍,手上缠着一圈细鞭。鞭子黑底带着金边,仿佛盘绕的毒蛇。 邱梓越见了,不由道:“着急什么,早膳还没吃过。” “哎呀,去晚了就赶不上南镇抚司的点卯了,谁知道那家伙进去了还会不会出来。”邱嫣说了句,伸手从桌上拿了块糕点。 邱梓越摇摇头,拿方巾擦了嘴,也站了起来。 邱忌要上早朝,自然不在家里用膳,而家中夫人等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这位大少爷同桌吃饭,是以满桌餐食只有他一人享用。 两人抬脚向外走,倒是丝毫不对这满桌菜感到可惜,因为他们平日里奢侈惯了,只会觉得习惯,而不会觉得是浪费。 堂中下人自然低头不语,只等两人走了再收拾。府中规矩甚严,偷吃是不敢的。 邱梓越两人上了马,邱嫣招呼了昨日来报信的下人,因为他见过顾小年的脸,待会儿还要他去认一认。 “嫣儿,待会儿见了那人切不可莽撞。”邱梓越忍不住提醒一句,“就算咱们不认得他,事后也要再调查一番才是。” “这个我知道。”邱嫣俏脸含煞,冷冷道:“本小姐只是想要看看,那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邱梓越摇摇头,没再多说。 …… 顾小年起的很早,事实上昨晚睡的很晚。 因为天亮后自己就要去当差了,在新的衙门,也是新的身份。 心里有事,自然睡不着,起得也早。 他仔细洗漱过了,换上了那一身黑底绣纹的飞鱼服,认真带好纱帽,帽箍中心一块指甲大小的玉石微微泛着冷光。 顾小年站在铜镜前,距离上一次认真打扮已经过去多久了?都要忘记那是什么时候了。 将衣领里的雪白内衬仔细理了理,这才长松了口气。 “加油。”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转身拿起了被擦拭干净的绣春刀。 挎到腰间后,左手按住暗沉的刀柄,冰凉入手,让他手掌紧了紧。 推开客栈的房门,他直接下楼,在店小二敬畏的目光中,上马离去。 昨夜来了云来客栈,店小二给自己捎了话,在离大理寺不是很远的青衣巷,陈晟已经帮自己安排好了住处。 顾小年没有拒绝,他与柳施施在神都举目无亲,银子有限,买个宅院显然是不现实的。这是来自陈晟的善意,他受着了,以后自己肯定会还他这个人情。 …… 南镇抚司衙门,顾小年在门口下马,早有校尉小跑过来,将马拴在了旁边的桩上。 若是顾小年有随从在的话,也就用不着这根拴马桩了。 他抬头看着南镇抚司的牌匾,深吸口气,走上了台阶。 不远处,邱嫣双手捏弄着细鞭子,细声慢气道:“这就是那人?” 旁边一个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躬身道:“回大小姐话,是他。” “是他?”邱梓越此时也低声说道。 “你认识?”邱嫣皱了皱眉,若是自家兄长的熟人,那对方肯定是有不俗背景的,自己要想找回面子来,那可就不容易了。 “一面之缘。”邱梓越嘴角勾起,遥遥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说道:“这神都还真是小啊。” 他想起了那个让自己见过之后便魂牵梦绕的身影,昨天在那六部衙门的长街上见了,本想过去搭讪一二,却没成想被人提前一步,将那女子带走。 邱梓越自是心中烦闷,可对方骑的马上带着大理寺的标识,这是直接归当朝陛下领属的机构,他不想因为这种事得罪对方,让自己在圣人眼中留下污点。 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再也没机会了,可现在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想不到那个病秧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当真是,天助我也。”邱梓越忍不住笑出声来。 邱嫣不明所以看着他,“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还要不要找回面子?” “要,怎么不要。一个泥腿子罢了,这件事要是不给小妹一个交代,岂不是丢尽了颜面?就算是父亲大人的脸,都不好搁。” 邱梓越想到初见顾小年两人时,对方所穿虽然说不上简陋,可相比较神都有身份地位之人的穿着,实在是朴素的很。更别说那时对方明显是在城外客栈住了一宿,连城门都没进,这能有什么身份? 因此他才认定顾小年两人没什么背景,他欺负的,便是这种人。 想到那女子闭月羞花的容颜,饶是以邱梓越阅女无数的心境,也是忍不住地身子一颤,看她娥眉紧贴尚未舒展,而笔直的双腿没有一丝缝隙,他已然判断出对方仍是处子之身。 想到这,邱梓越眼神愈加火热。 “可他不是被段旷领进南镇抚司的么?”邱嫣倒是还有几分犹豫。 邱梓越淡淡道:“你觉得,这等卑贱之人会与那位千岁扯上关系?最多就是跟段旷有些牵扯罢了。不过像这等穷亲戚,最好用银子搞定了。” 邱嫣皱了皱眉,她隐约觉得还是有些不对,而且自家兄长表现的实在太热络了一些。 可现在邱梓越心情急得很,早就失了考虑,现在他满脑子想的,便是将柳施施抢过来。 邱嫣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那道身影,眼底已满是寒光。 …… 顾小年走进南镇抚司衙门,这才脚步顿了顿。 “是谁?”他心想着,方才在门外时,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产生,对方离他应该不远,所以自己才有这种模糊的感知。 带着一种恶意,让顾小年很不舒服。 他没有过多考虑,因为有‘登仙剑章’在,若是与暗中那人碰了面,自然能从气机上判断出来。 毕竟,既然对方对自己有了恶意,想来很快就会见面。 顾小年想着,他也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自己刚到神都竟然就想来找麻烦。 在大堂点了卯,将《风雷腿法》归还之后,便看到了昨日领着自己走了一圈南镇抚司的燕照。 对方穿的是锦衣校尉的武束黑衣,很是干练,此时见了顾小年,顿时抱拳道:“顾总旗。” 顾小年点头,“燕兄好。”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小人了。”燕照连忙摆手,他虽然也是锦衣卫,可只是校尉,是吏,怎么敢当这一声‘燕兄’? 但不管对方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燕照心里总是对对方多了几分好感便是。 顾小年笑了笑,转身朝别院走去,那里是自己监察司办公的地方。 第八十章 新官上任 监察司是一个百户所,却不分派在偌大神都的地方上,而是驻于南镇抚司衙门。 百户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十人,再就是各小旗手下的十名锦衣校尉。 顾小年走进别院,便看到了围在院里亭中的几个人。 “这把肯定是大。” “嘿,上把你就这么说的,结果是小。” “老三说的不差,咱们这下注啊,肯定是要跟你反着来。” “赶紧的,别墨迹了,押大押小?” 顾小年走过去,凑近了一看,原来是在掷骰子,也就是赌钱。 围着石桌的有四人,从气机上判断应该都是后天三重,穿的都是锦衣校尉的干练黑衣,腰间别着绣春刀,只不过上面没有雕纹,明显只是寻常校尉的配刀。 其中两人年轻,两人年长,年轻的两个模样相似,长得不赖,应该是亲兄弟。另外两个年纪大点的相貌普通,属于那种脱了锦衣卫的衣服丢在人群里都认不出来的那种,只不过其中一人更胖一些罢了。 这四人倒是挺有特色,顾小年就站在边上,也不出言打搅。 他们肯定是发现顾小年了的,毕竟后者没有刻意遮掩,走过来闲庭信步的,想不被发现也难。 他穿的又是总旗的飞鱼服,按理说这四人应该要来跟自己见礼才是,但显然没有。 这就有些意思了,想来自己上任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看样子,是打算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不想让自己在这监察司好过啊。顾小年心里想到。 身前的四人还在赌着,刻意加大了声音,大清早的,容易让人心生烦躁。 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有监察司其他的锦衣卫出来,只不过都在围观看着,其中不乏有穿着小旗官飞鱼服之人。 顾小年略一感应,这些人里没有先天,就算是那些小旗官,气息也不过是后天三重而已。 他想了想,监察司虽然特殊,但毕竟是南镇抚司,不像北镇抚司一般需要外出缉捕追凶,因此在武道修为的要求上倒是没有苍龙七宿那么严格。 顾小年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无常簿,棕色的皮质小本子,他将卡扣轻轻弹开,发出一声脆响,赌钱四人已经有人将目光偷偷看了过来。 顾小年面无表情,他将特制的短毛笔从无常簿一侧的夹囊里抽出来,笔尖在舌头上蘸了蘸。 上好的老笔斋的硬墨,这种特制的墨水干的很快,平时凝结在笔的毫毛上,等沾上一点水,就可以写出字来。 蝇头小楷在顾小年的笔下出现,他的字看起来并不十分好看,却是很工整,方方正正的,下笔有神。 “你在写什么!” 原本还赌钱不在乎的四人猛地站起,其中靠近他的年长中的一人竟然直接伸手来抢。 顾小年瞥他一眼,脚出风雷,犹如电光一闪,直接将其踹出凉亭。后者落地后便直接捂住胸膛,面如金纸,嘴角溢出血来。 他既然得到了《风雷腿法》,那肯定不会放着发霉,昨晚通篇记忆下来不说,有‘登仙剑章’这等包容万象的特殊内力在,煞气转换,自然让这腿法的威力上升了不止一筹。 ‘铿’地一声,身边那两个年轻人竟然直接将刀拔了出来。 “不要!”最后那人连忙抬手阻止,却是晚了一步,刀身无华却满是锋寒的绣春刀已然出鞘。 顾小年看着目光犹疑不定持着刀的两人,他嘴角抿着,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带着毫不加掩饰的讥讽,他微微俯视,目光斜睨,“身为锦衣卫,蔑视上官,此为不敬。出手抢夺无常簿,对上官拔刀,是谓谋逆,按律当斩!” 此言一出,握刀的两人脸色煞白,不由面面相觑,就连亭外地上那人,脸色都是苍白一片,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内伤所致。 亭中方才出言阻止的宋辅脸色阴沉,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高高瘦瘦的,此时竟然让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尤其是方才将邓三重伤的那一脚,直让他眼皮狂跳。 他已经打探到对方是昨日刚得到的《风雷腿法》,这门武功虽是上乘腿法,但修行苛刻,需要忍受内力转化风雷时那种经脉撕裂之痛,是以除了蜀中霹雳堂中人有相应秘法规避外,就算是他们锦衣卫里,都极少有人会修习。 但看眼前这人,出腿已有风雷之音,显然是此功法入门了。宋辅有些后怕,不管对方是不是霹雳堂出身,或是天资惊人,他都是怕了。 不只是因为对方方才展现的实力,还有对方的心计,竟然会用无常簿来算计他们,甚至是故意引他们动手。 宋辅咽了咽唾沫,直接上前一步,抱拳道:“是小的有眼无珠,望总旗大人高抬贵手,饶咱们兄弟一命。” 他的态度极为恭敬,至于什么面子,笑话,他们平时在面对那些高官时,别说面子,尊严早就没有了,还是命最重要。 “饶了你们?”顾小年看了身前脸色发白的两人一眼,后者连忙将刀收起,同样躬身抱拳。 “说罢,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本官出手。” 顾小年将无常簿收起,一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带着复杂雕纹的刀柄正对着身前惶恐不安的两人,他们额头浮起一层冷汗,但都没有答话。 “呵,”顾小年冷笑一声,看向四周,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有些复杂,有幸灾乐祸的,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脸色难看的。 他是监察司的总旗,手下当有五名小旗官统带。 “本官旗下小旗官及锦衣校尉何在?”顾小年淡淡道。 无人应答,在场诸人起码是有四五十人,要说没有属于他统带的锦衣卫,那肯定是假的。 顾小年挨个看过去,他的目光平静,半点威慑也无,是以被他看到的人都是以各种眼神回视。 “本官身无长物,但偏偏过目不忘,你们很好。相比较暗地里有人给我下刀子,本官却是更喜欢你们这般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 他轻轻开口,却是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咱们锦衣卫世袭罔替不差,但也有特例,若是被逐出锦衣卫,那就不一样了。” 此话落下,周遭之人脸色无一不变。 无论放在哪个势力或是门派里,被人逐出去,从来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别说是他们锦衣卫。 监察司虽是个百户所,但地位特殊,不亚于锦衣卫的千户所。顾小年是总旗,他有给上官写信谏言的权利,只要监察司百户和苏擒虎同意,那就可以任命罢免。 众人自然是能想到这点,因此才闻之色变。 第八十一章 不留手 人群中不少人彼此相视,随后看向了最前方的三人。 那三人咬咬牙,直接走了出来,在顾小年面前单膝跪下。 顾小年站在亭中,回过身来,那三人便在阶下跪着。 这不是他们想要折节,而是当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们只好如此才能保命。 不然的话,单是被扣一个教唆锦衣卫忤逆上官,并且抗令的帽子,他们的脑袋就要搬家。 锦衣卫等级森严,无人可以逾越,他们又是南镇抚司中人,更知道自家律法对付自己人时的残酷,是以只是被顾小年这么一说,他们便立马站了出来。 若是晚了,他们不敢想。 顾小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半晌才说了句,“说说吧。” 三人都是中年岁数,一个留着络腮胡,看起来最为年长,名为杜驰;两个面白无须,一个名为方健,另一个脸上有道斜长刀疤的叫做张明。 此三人俱是归顾小年统带的小旗官,而在这院中的四五十人里,便有他们下辖的三十名锦衣校尉。 顾小年摇头笑道:“原来都是自家兄弟啊,可方才本官问了,怎么连个回话的都没有?” 院中的那些锦衣卫此时隐隐已经分离开来,无关者已经与这三人手下的那三十名锦衣校尉摆开了距离。 顾小年将一切尽收眼底,再次开口,“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本官,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三人中的方健喉间滚动,忍不住想要说话,却是被紧挨着的张明用肩膀撞了下,最终也是低下头去。 他们站出来是因为上官有命,为了自家性命和锦衣卫的身份,不得不出来。可现在顾小年问的问题,他们却是可以说是不知道,也可以不回答。 因为这与锦衣卫无关,只是私人问题。 锦衣卫体制不可结党营私,他们有权利不回答这类问题。 顾小年收敛了表情,慢慢站直了身子。 “呦,这是谁啊,这么大威风?” 院里呼啦进来几人,侧开一条道,从中走进了一个同穿深色飞鱼服的总旗,此人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浓眉大眼的,走起路来双肩晃悠,脚步略有虚浮,看起来像是酒色过度,实际上却是如那吴求一般,腿上功夫走的是轻灵路线。 顾小年方才正是感应到了这么一股气机,这才没有追问。 “这位大人便是新上任的顾总旗吧?”来人挑眉问道,语气随意的很。 顾小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昨日也跟燕照打听过了,认出此人是监察司的另一位总旗官,蔡文斌,家里主做粮食生意,是神都里有名有姓的富商。 “蔡总旗。”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同样看到此时半跪在地的三人正偷眼瞧着那蔡文斌,眼神里不无求救之意。 顾小年心里笑笑,他知道自己上任是截胡了一个本就定下的名额,想过对方肯定会来对付自己。而自己刚才的几番问话,不过是为了敲打这些人罢了。 让他们知道身为锦衣卫就要有锦衣卫的规矩,现在的总旗是自己,自己才是他们的上官,要想帮别人对付自己,就要舍得了自己锦衣卫的差事,舍得了自己的命。 效果肯定是好的,如他方才所说,这种放在明面上的刀子总比暗地里来的刀子要容易对付的多,因为不必提心吊胆。 但事实上,正是因为昨日是段旷将他领进这南镇抚司衙门的,是以众人才没有暗里放招,因为都懂得分寸。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下马威却是成了顾小年的踏脚石,让他借此施展了手段,抖出了威风。 蔡文斌不是蠢人,此间发生的事情他早就看在了眼里,眼前亭中的那人虽然看着年轻,但手段却是有些狠辣,竟然直接用他们锦衣卫的规矩来压他们,思维转的不可谓不快。 如果他再不出来,他相信,受了自己命令做事的这些人,一定会被查办,下一趟诏狱肯定是跑不了的,想必北镇抚司的那些人一定很有兴趣来拾掇这些南镇抚司犯事的家伙。 南镇抚司没有牢狱,素日里查清本卫违法之人后,都是送进诏狱,由监察司的人陪同审讯,但总归来说,都是北镇抚司的人来执行的。 但进了诏狱,九死一生,还能出来吗? 蔡文斌佩服顾小年这直接将人钉死的态度,新官上任,竟然就不怕得罪同僚,找准那丝机会,甚至打算直接拿下自己旗下三十三名锦衣卫,可谓是果断,狠辣。 “顾总旗,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他上前几步,开口道:“想来是他们不认得顾总旗的样子,摸不准您的身份,这才出了误会。” 他这么一说,便是在帮张明等人推卸责任,你顾小年是新官上任,下面人不认得你的样子很正常,你能挑出什么理来? 虽然很是牵强,但蔡文斌此言却不无道理,若是闹大了,便是个合适的理由。 顾小年无声一笑,先是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飞鱼服,然后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淡淡道:“莫非,本官旗下的锦衣卫,都是瞎子?” 他的表现很简单,不认得我的模样,难不成还不认识这总旗官的飞鱼服和绣春刀?就算对待其他总旗官,也不可能就如此失礼,甚至直接动手吧。 蔡文斌脸色沉下来,他本想找个台阶,这事儿就算了,可没想到,对方显然是想追究到底的意思。 难不成自己还要说出,是自己想要为兵部侍郎家的大小姐邱嫣出头,这才挑唆了几人给对方来个下马威,让他失了面子之后,再下几个绊子,让对方乖乖滚出南镇抚司? 蔡文斌低声道:“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顾总旗莫要把事做绝了。” 此话一出,周遭人看向顾小年的眼神就不一样,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是啊,你一个突然上任的总旗,以前还不是锦衣卫出身,竟然一来就跟他们这些老人拿捏身份,当真是打算撕破脸? 顾小年眯了眯眼,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意,而恨意的产生,往往都是因为牵扯到了利益。 自己阻了谁的路他很清楚,而自己与这蔡文斌却是没有仇怨,对方此番出头,应当便是为了那被自己截胡之人。 他认真打量了一番蔡文斌,忽地问道:“不知原本要上任总旗官之人,是何身份?” 晨风吹过院落,亭中其他三人早已悄悄退下,只有顾小年站在阶上。 此时衣袍被风吹动,瘦弱的身躯却异常挺拔。 蔡文斌脸上恢复平静,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三人,以及周围那三十名看向这边的锦衣校尉,直接转身就走。 “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来便是了。” 张明三人是他挑唆的不错,可并没有证据,空口白话,谁能证明? 蔡文斌没什么好怕的,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利用与被利用而已,就算是锦衣卫又如何。 反正他们本就不是自己统带的人,斗来斗去,不过都是对方旗下的校尉罢了。 第八十二章 要命 “蔡总旗,” “蔡总旗您别走啊。” 不光是张明方健三人傻眼了,就连那三十名锦衣校尉都傻了眼,蔡文斌竟然不管他们了。 看热闹的锦衣校尉报以同情和幸灾乐祸,俱都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顾小年旗下的这些人。 顾小年抬头看了看天色,莫名理解了陈晟的心态,当官,真的很不错。 “都是你!”张明猛地抬头,脸上那道刀疤在此时更加狰狞,就像是一条蜈蚣活了起来。 “不要!”方健连忙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却是抓了个空。 张明双眼圆瞪,整个人从地上弹起,双手连动,十指成爪,直接向顾小年咽喉抓来。 他们相隔不过五六米,张明掠上台阶只在眨眼之间,顾小年头仍是微微抬着,眼皮却是一耷拉。 寒光从低垂的眼帘里射出,他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动了,清脆的机括声在凌厉的破空声里很不起眼,但众人眼前瞬间出现了一抹刀光。 休命刀出! 滚热的鲜血溅在亭前,杜驰抬手摸了摸脸,鲜血粘稠,顺着脸颊淌下。 张明从台阶上滚下来,双眼睁大,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方健和像是吓傻了一般的杜驰两人,喉咙动了动,嘴里冒出暗红的血来,再也没了生息。 他的身上,从右腰到左肩,斜着一道巨大的刀口,将他几乎劈成两段,而在台阶上,还有断掉的一截小臂。 《休命刀》是杀人的刀,刀招诡秘,劈斩出的刀伤自然不会是太大的创口,可在方才,顾小年手上用了《弹指惊雷》的手法,刀身微颤,切开的豁口震动,自然造成了更大的撕裂伤。 四周鸦雀无声,那三十名锦衣校尉俱是目瞪口呆,张明小旗,竟然被这么一刀杀了? “你,你残害同僚。”方健坐在地上,伸手哆嗦地指向阶上的顾小年,磕磕绊绊地说道。 看他样子,明显是被骇破了胆子。 他们是监察司的锦衣卫,不像那些缇骑一般到处行走,追凶缉捕轮不到他们。虽然都各怀武功,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养尊处优的惯了,哪里见过近在咫尺的生死? 一个活生生的人,平日里一起喝花酒下馆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了面前,谁能不怕? 张明身下的血淌了一地,方健坐着倒退,唯恐血沾到身上。倒是一旁的杜驰,抹了把脸,虽然还有些傻愣愣的样子,但明显少了几分惊慌。 他拉了一把方健,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头顶那人却是开口了。 “残害同僚?”顾小年缓缓将刀收鞘,机括卡住的声音清脆,不知怎的,此时见了这绣春刀上的鲜血,他竟有些兴奋之感。 顾小年舔了舔嘴角,略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再说一遍。” 此时阳光正好,背对凉亭的阴影落下来,正好罩在他的身上,也遮住了方健两人。 杜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眼前这人眸子邪气的很,狭长的眉眼下,那道慑人的眼神,刺得他发慌。 “小的口不择言,万望总旗大人恕罪!” 杜驰猛地拉了一把方健,两人直接跪下,头已叩在了地上。 顾小年呼出口气,环视一周,看向那三十名锦衣校尉,话语冷淡,“本官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不需要你们来试探。本官是这监察司的总旗,你们要做的,便是听命,懂了么?” “是,”杜驰当先应道。 同时,那开始被顾小年一脚重伤的邓三也是连忙单膝跪下,嘴里应‘是’。 其余人,尽是如此。 “大点声。”顾小年轻声道。 “属下今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三十余人同时发声,声音洪亮,响彻散去。 已经回到班房的蔡文斌自然听到了,他脸色阴沉似水,猛地将桌上茶盏推到地上。 “该死,一群没用的废物。”他目光闪烁,向外喊道:“来人,备马!” …… 不是贫民窟的人就该没有骨气,而生活在富裕城市的人就高人一等。 顾小年之所以能收服这手下三小旗的人马,只是因为他拿捏住了对方的命脉。 藐视上官,甚至公然对上官出手,在锦衣卫里,这就是死罪。 比如在亭中赌钱的那四名校尉,他们就是必死之人,又比如杜驰和方健这两名小旗官,他们同样也是死罪。 他们只要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听话,而其余人,自然有他们来约束。毕竟,那些人在开始时,就听了他们的命令,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掌控一个小团体,不需要每个人都招呼到,只需要拿住他们的头儿就行了。因为他们彼此熟悉,制约的手段更是有用的很。 顾小年此时坐在班房的主位上,面前是一方桌案,他一手撑着下巴,双眼闭着。 看似是在闭目养神,实则却是在脑海中推习演练那《风雷腿法》。 他的记忆力越发强大,又有神秘的‘登仙剑章’在,只是在脑海中观想推演,就跟自己亲身习练一般无二。 这是一种熟悉能力,就像是做题一样,亲自下笔做和在脑海里做题,其实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前者还锻炼了身体,后者却只是观想,加快了脑力的灵活。 ‘登仙剑章’妙用无穷,不得不说的是,它的这种‘气’虽然看起来作用单一,但实际上,却像是有一种学习记忆一般,他在脑海里演练的,丹田气海中的煞气也会产生一种记忆。 在需要的时候,出招连贯毫不滞涩,就像他昨晚才观想了几遍《风雷腿法》,今朝使用就像是沉浸多日一般,已经是入门姿态。 “气,先天。”顾小年暗自沉吟,“为什么这里没有练气的说法,‘登仙剑章’修炼出来的这种‘气’,真的是常规的内力么?” 他想到了这种‘气’包容了煞气,想到了它曾将风满楼杀手的长剑吸住,或者说是将对方的内力吸住。也想到了全面爆发时将赵熙年直接秒杀,对方身上那好似被无数剑气穿透的场景历历在目。 这股‘气’,神奇,诡异,就像是一个谜团,顾小年没有解开的头绪,只知道对自己没坏处。任由它如此发展着,自己利用着。 因为他能达到现在的地步,靠的便是‘登仙剑章’这门功法,没有它,自己若是想要修炼武道,除非是得到什么改变资质根骨的灵丹妙药,或是易筋锻骨的强横法门。 否则,只能偏居一隅,庸庸碌碌,抱憾终生。 因此,顾小年相信自己所修的这篇功法,同样也相信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 第八十三章 上任第一案 耐性总是培养出来的,没有人真的会有十足的耐心,只不过是分要做什么罢了。 比如前世的上班,比如现在的当职。 顾小年在桌案前一坐,便是一个正午。 午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方健走进来,看着主位上好似打瞌睡的顾小年,脚下顿了顿。 “有事?”上首传来少年人干净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冷静沉稳。 方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双手托起,“大人,您的衣服。” 早上顾小年一刀劈了张明,身上自然溅上了不少血,衙门里没有侍女之类的,所以方健便拿着顾小年的飞鱼服去找人浣洗了,现在刚刚晾干。 这还是用了药粉和烘干的手艺,不然光凭这冬天的太阳,起码还要晒一两天。 “放这吧。”顾小年抬起头,松握了下有些微麻的手掌。 观想过《风雷腿法》后,他又运行了几遍‘登仙剑章’这一内功心法,这才打起了瞌睡,然后就睡了这么一上午。 “真是腐败啊,” 穿着一身素色内衬的顾小年抻了个懒腰,向椅背上靠了靠,心下感慨,这还只是他一个总旗官,若是千户、镇抚使呢?他们会不会也这么闲散。 不过想想,居其位谋其政,坐的高了,操心事会变多,而盯着他们的眼睛想必也更多,远不如自己来的轻松。 就像是贪官贪财,巨贪往往是村长这类的地方官,不是说贪的数额要多,而是相比较他自身的职位,这比例要大出太多。 “还有事?”顾小年见方健还在堂下站着,随口问道。 方健抱了抱拳,“大人,苏千户和刘千户找您过去。” 顾小年听了,捋头发的动作却是一顿。 南镇抚司下辖五个卫所,其中火器司和军械司比较特殊,不参与本卫侦办工作,而是负责开发打造锦衣卫的兵器,如同朝廷造作监的工人一样,俸禄最高,在地位上也有些许差别。 只不过他们的执掌千户因为自身卫所的特殊性,可以随意拿捏,是以油水更足,人脉也更广一些。 苏擒虎是主管人员调度任免的千户,他的手下多是南镇抚司中的文职,多是与案牍打交道,而他职位说重不重,说轻也绝对不轻,因为一切人员往来都需要经过他手,是以此人位子才是南镇抚司最善捞油水的。 至于方健所说的刘千户,此人名为刘嵩,与另一位吴浈千户负责拱卫南镇抚司的安全,以及维系各个卫所之间的稳定,属于类似北镇抚司缇骑一般的武装力量。 顾小年对这些只是了解,可对这位刘嵩千户自然是陌生的,此时对方与苏擒虎一同找他,潜意识里,他觉得似乎是要有事情安排到他这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随口说了句,方健便躬身退下了。 顾小年将飞鱼服拿过来,仔细掸了掸,有股子淡淡的草木青香。 穿上后,稍作整理,便挎上绣春刀直奔南镇抚司的公事大堂。 …… 苏擒虎慢条斯理地噙着茶,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浓眉大眼,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此人便是千户刘嵩。 “真要把这案子交给他?”刘嵩看着身边的‘笑面虎’,开口问道。 苏擒虎笑了笑,“又死不了人,段旷都说了是磨砺下属,咱们还能拦着不成。” “可是,那小子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他有几分本事,这样终归不太好吧?”刘嵩犹豫道。 苏擒虎心中冷笑,这刘嵩平时总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其实肚子里的心思比谁都多。现在看着是在犹豫,为自己着想,其实是想堵住自己的后路罢了。 “不妨事的,有您手下的人看着,想必顾总旗也不会有生命之忧,就算是真出了事儿,不还有段旷担着么。” 苏擒虎脸带笑意,向前推了推茶盏,“来,喝茶,喝茶。” 刘嵩见了,眼中深沉压下,同样笑着接过茶盏。 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擒虎点头道:“那位顾总旗来了。” 刘嵩听了,同样抬头看过去,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能被那位千岁安插进南镇抚司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顾小年背着阳光进来,身前的影子拉的老长。 他的身材匀称挺拔,面色沉静,一双眸子泓光内敛,此时见了堂中坐着的两人,拱手道:“卑职顾小年,参见千户大人。” 刘嵩听了,黝黑的脸上浮现一丝玩味,“不知顾总旗参见的是哪位千户啊?” 顾小年眉头微皱,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苏擒虎,后者只是微笑饮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大人觉得下官应该参见哪位千户?”顾小年直了直腰背,淡淡问道。 魏佲轩能压自己不假,那是因为对方是一人之下,无论是实力还是身份,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抗衡的。因此,些许的折辱他可以承受,这反而有助于磨练自己。 但其他人可就要分谁了,顾小年可以因为双方身份而拱手弯身,那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是朝廷这个庞然大物中的一员。他不想亡命江湖,所以轻易不会意气用事。 可现在,段旷昨日之举透露的信息很明显,那就是自己已经是魏佲轩的人了,或者说,是东厂插进锦衣卫的明探。 那么,自己有那位千岁作为靠山,应有的礼节他不会少,可若是像现在这种刻意的折辱,他为何要承受? 不过只是官大一点罢了,在顾小年的眼里,只有武道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他信奉的,从来都是个人的武力。 果然,刘嵩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一黑。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总旗官都敢这么与他说话了? “刘大人,还是说正事吧。”苏擒虎笑呵呵地说道,也是打断了刘嵩本将发作的话。 刘嵩眯了眯眼,在看到堂前那少年人平静的目光后,心下忽地一凛,他想起站在对方背后的究竟是谁了。 “也好,”刘嵩压抑地说了句,“顾总旗,想来你也听说了监察司原百户郭峤和总旗李树林被杀一事吧。” 顾小年点头,“听说了。” “凶手是城西黑虎帮的帮主邢保东,此案你来负责吧。”刘嵩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他是负责南镇抚司安危的千户,实权在握,自然可以给监察司下命令。当然,若是大案要案的话,还是要向上面报备的。 顾小年看了看苏擒虎,后者同样笑着点点头。 他一下了然,看来此案非落在自己头上不可了。 第八十四章 案始 顾小年想了想,还是问了句,“卑职有些不解,既然知道了凶手是谁,那应该是北镇抚司的缇骑出动吧?” 刘嵩脸色沉下,“这是咱们南镇抚司的家事,死的是你监察司的上官,你说让北镇抚司的人来管?” “哎,刘大人不必动怒。”苏擒虎笑了笑,“顾总旗此言恐怕也是担心会被北镇抚司的那帮人抢了功劳嘛,万一那帮人在咱们破案的时候出面搅局那多不好,你是这个意思吧,顾总旗?” 顾小年抿了抿嘴,轻笑道:“是啊,卑职是有这个担心。” “那你大可不必。”刘嵩端起茶盏,淡淡道:“北镇抚司经办此案的人失过手,这次他们不会插手的。” 他说到这忽地一顿,果然,苏擒虎已经看了过来,目光有些淡。 顾小年听了,终于知道这应该是给自己来的刁难了。 能让北镇抚司的同行抓捕失手,对方最起码也是先天境界。 “既如此,那卑职这就回去安排,争取早日破案。”顾小年抱拳道。 苏擒虎笑了笑,带着几分鼓励,“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去吩咐。” 顾小年站直身子,直视对方,“只要能抓到人才是最重要的。” “没错。”苏擒虎迎着他的目光,双眼眯着,笑的很和蔼,“上午的事情你做的很好,杀伐果断,不愧是被督主看重的人。” 顾小年目光平静,“张明以下犯上,胆敢袭杀上官,罪该万死。” “以下犯上者,确实罪该万死。”苏擒虎说了句,随后摆摆手,“去吧。” 顾小年目光低垂,转身离开,刘嵩看着他的背影,将嘴里的茶叶吐到了地上,“呸,东厂的杂碎。” “噤声!”苏擒虎低声道:“刘大人,当心隔墙有耳啊。” “哼。”刘嵩瞥他一眼,没再多说。 …… 顾小年回到自己的班房,方才他招呼了方健,让他去通知了其他人。 他在椅子上坐下,暗自揣度此事。 按理来说,自己刚来锦衣卫,显然不应该派给自己这么一件案子。 这不是小案,如果真如刘嵩透露的那样,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失过手,那这件事肯定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因为这是一件功劳。 知道了凶手是谁,剩下的只不过就是去抓人而已,就算对方潜匿下去,也绝没有逃出这神都。杀了锦衣卫还能逃走的,在这世上几乎不存在,两大镇抚司也不会这么放任着。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案许是安排给了别人负责,自己来了之后,临时起意,又将这件案子安排给了自己。 顾小年手指在桌案上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与皮肤接触,带来异样的清醒感,这是有人想让自己出丑。 他目光很深,自己实力只是后天,这邢保东能杀了郭峤和李树林,又能逃过缇骑的抓捕,显然是先天境界。自己只是后天,让自己去,不是想看自己笑话是什么。 至于让自己去送死倒是不可能的,此案经手的是刘嵩和苏擒虎,若是自己死了,他们绝逃不了干系。 更别说自己现在还有魏佲轩做靠山,暗地里的人可能会动自己,却不会杀了自己。 他在想的是,自己初来乍到,究竟是谁要对付自己,竟然还能牵扯出刘嵩来。 不过,顾小年想到方才在大堂里苏擒虎的表现,或许此事占主导的是对方,尤其是对方最后对自己的敲打,真不愧是‘笑面虎’。 但总的来说,这对自己来说是个麻烦,却也是个机会。 如果能办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说,那功劳肯定是跑不了的。 可若是办砸了,顾小年摇摇头,自己这锦衣卫的差事能不能丢了还两说,单是在太多人的眼里,自己就是个笑话了。 “大人,”杜驰走进来,沉稳的脸上满是肃然,“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顾小年从案前缓缓起身,“走,去器械司。” …… 顾小年先去寻了燕照,让他领自己去器械司。 此人虽是校尉,懂分寸不说,能力也是极为出众,从他在南镇抚司里八面玲珑的样子,就不难看出来。 “顾总旗,这是您的腰牌。”燕照递过一物来。 顾小年接了,巴掌大小的铜制腰牌,边缘带着并不繁复的雕纹,正中刻着‘锦衣卫’三个大字,反面是自己的名字和职位,以及几句小字,却是对自己相貌特征的简单描述。 “多谢。” 他将腰牌挂到了腰间,行走时飞鱼服的裙摆遮遮掩掩,却总会露出那么一角,让人初看时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腰牌,等反应过来时却是通体生寒。 顾小年手下有五位小旗官,除去杜驰和方健,以及被自己所杀的张明外,还有古宸和王越二人,只不过后两者多日前便带麾下锦衣卫外出公干,是以没有见着。 因此,顾小年现在能调用的人手,便只有手底下监察司的这三十几人罢了。 当然,苏擒虎也说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可是不少,若是要人的话自然是有大把。 不过顾小年肯定不会如此就是,谁都知道靠人数堆肯定能抓到人,但对方可是先天境界。在抓捕时若是死了伤了人,顾小年是抽调帮忙的,他负不了这个责任。 所以,用人不如用物,顾小年也不想欠其他人的人情。 器械司离南镇抚司不远,这不是火器司,在外城设置。 执掌器械司的千户是关岑,身上同样带着来自先天境界的压迫,只是出来看了眼便转身回去了。 顾小年表情不变,吩咐杜驰进去挑选,最后给手底下的人要了护身轻甲和三连劲弩。 这两种都属于军备,前者像是合金制成,因为是轻甲,只能防御身前身后的躯干。最让顾小年看重的是后者,那三连发的劲弩,关键就在于这个‘劲’字上,这是可以破开先天武者护体真气的杀器。 顾小年在记录册上签上名字后,便带人出了南镇抚司衙门。 此时午时未过,他嘴里嚼着干粮,在众人意味莫名的眼神中翻身上了马。 “想来各位也都知道了此行的任务,本官也就不多说了。” 顾小年扫视一圈,淡淡道:“现在,分头出发。” 杜驰和方健相视一眼,两人分别领了自己手下的锦衣校尉,上马离去。 第八十五章 少年 顾小年不知道那邢保东现在在哪,所以先要做的是找人,再是抓人。 别看杜驰和方健现在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样子,但他俩人能进了这监察司,那肯定不是什么饭桶。 因此顾小年才会让他们分别带人去找,他们自然会有各自的手段,至于是什么手段,那就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了。 找不找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他们肯定都想在顾小年这个新官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作用。 官场重要的是什么?一是能拿钱,二是能得到上官看重。那样的话,自己升迁可待,这银子不也更好捞了么。 顾小年看着剩下的原本张明手下的十名锦衣校尉,迎着他们有些闪烁的目光,开口道:“这次你们跟着本官,谁表现的让我满意,本官就举荐谁为小旗。”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一亮,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顾小年笑了笑,指了指那个上午被自己一脚踹成重伤的邓三,“身子没大碍了吧?” “啊,”邓三愣了愣,随后连忙道:“已经好多了,好多了。” “心中可有记恨?”顾小年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邓三慌忙摆手,以致于坐在马上的身子都有些晃悠。 顾小年冷笑一声,“有也无妨,犯了错就要受惩,无人可以例外。” 上午亭中那四人都在这里,他们是受了那总旗蔡文斌的挑唆,对方后来却是又没有保下他们的意思,所以这四人是可以拉拢的。 但同样的,这种被挑唆之人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却必然是有软肋之人,若是用为亲信,被人利用的话难保不会伤及自身。 所以顾小年会侧向于用他们,却不会大用。 而且不光是他们,包括杜驰和方健等人在内,他们虽然在上午被自己威慑了一番,然后现在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可人都是有忘性的,难保他们以后不会再翘起尾巴来。 因此,顾小年不会轻信和倚重这些人,必要的时候,还会以威示之,让他们彻底胆寒,再也不敢违背自己。 因为这里是锦衣卫,他们是自己的属下,如果不彻底解决这个隐患,以后吃亏的是自己。 “宋辅,你来与本官说说此案和那邢保东。”顾小年夹了夹马腹,“边走边说。” 众人都是在马房领了马的,此时宋辅听了吩咐,驱马上了前头。 但他心里却是暗自苦笑,对方方才看似是关心了邓三,然后现在又让自己与其并马前行,看起来是对自己二人另眼相看了,像是要发展成为心腹的样子,实际上却是让众人离心。 凭什么他们上午冒犯了顾小年,还可以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人心是不均的,其余人在看待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几分疏离的意思。 …… 神都今日外城西坊市来了一位豪客。 最大的赌坊‘千金散尽’里人潮人海,围的是水泄不通,几乎连落脚点都没有。 五层高的赌坊里,男男女女围在栏杆旁,看着那个在一层的大堂中吆喝的满脸通红的俊俏公子,恨不得将他换成自己。 不是因为对方的相貌,只是因为对方眼前摆成小山般的银子和布匹般码好的银票。 在这俊俏公子边上,环着四个高矮胖瘦特征鲜明的老者,他们就站在边儿上,却是在这人挤人的地方,给拱卫着的这少年环出了足以舞拳弄脚的地方。 他们四人一副下人打扮,神情各异,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似混不在意,实则气机彼此牵引,俱都是紧要着身前的这位俊俏少年人。 这是一张长桌,上面是简单的押大小的骰子玩法,而在他们的对面,则是一个双眉雪白的中年男子。 此人目光略有些涣散,带了点天然呆的意思,一张脸如刀削斧凿一般,这不是美称,而是因为他的脸的确像是被刀子划花了一样,只有眼口鼻能分辨出来,其余的地方尽是细密的伤疤,看起来异常恐怖。 但他的身躯很魁梧,尤其是甩着骰盅的双手,青筋贲张,肌肉分明。 他的身旁自然空出了一米方圆的地方,但仍是难掩背后那人山人海的热络,无他,此人是上个月赌坊刚来的庄荷,也就是专门负责给赌坊这边摇骰子的伙计。 此人手段高明,即便赌客们都不相信他靠的是赌术,却也找不到他出千的证据。 尤其是在初来时便让一个巨贾输的倾家荡产之后,入了这‘千金散尽’赌坊大掌柜金七叹的眼,是以才成了这赌坊坐镇的庄荷。 众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楚姓之人。此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出手了,平时只是在赌坊里看庄,负责抓一些出千的赌徒,但今天却是被请了过来,跟对面之人对赌。 无他,只因为对方在这摇骰子的地方,一连赢了四十一把,银票现银加起来足足有近八万两。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在这神都里。 朝廷拨款赈灾也不过是以十万计的银两,而在官府当差之人一个月的俸禄不过才一二两银子左右。 ‘砰’地一声,骰盅落在桌上。 “押大还是小?”白眉男子直视着对面的少年,淡淡道。 对面少年一身月色锦袍,长发自然垂落披散着,只是在中段用一根系绳扎着,上面一个鸟状的玉坠微微晃动。 此时许是因情绪激动双颊有些粉红,他的皮肤很白,含笑时弯起的眉眼如同月牙,乌黑的眼珠透着狡黠。他的嘴不大,和略有些高挺的鼻梁相衬,倒是有女孩子般的秀气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英气。 事实上,在场的人在这市井中混的都有眼力见儿,谁没看出这是个漂亮的小女子? 只不过一看到环着对方的那四个老家伙,就算是他们有心想要沾点便宜或是有什么想法也都熄灭了。 这是四个高手,还是所修功法出处同源的高手,没人想找不自在,就算是对方卸下男装后再是国色天香,也不会有人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秀色可餐,只是看看就已经足够了。 少年人看了看四周翘首以待的一副等不及了样子的众人,薄唇微微抿起,如青葱般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白皙的下巴,狡黠的目光却是微微闪动。 她的耳朵不大,忽地动了一下,在阳光下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般精致,能看清微微的绒毛。 “久闻楚大庄手法高明,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她笑着开口,不是先前刻意压制的音嗓,反而如同银珠落玉盘般的清脆。 第八十六章 惊惧的金七叹 白眉楚姓之人没有作声,四周围观的人却是有些等不及了。 “快押啊。” “是啊,押大还是押小,快点儿啊。” 他们并不是真心为场中两人着急,而是单纯的想看个热闹,想看看那桌上摞地高高的银子最后会归了谁。 当一两一两地花费银子时并不觉得什么,可一旦将这七八万两的银子倾注下去的时候,那才痛快,看着也觉得爽。 “押大还是押小?”坐庄的白眉男子再次开口。 对面,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轻哼一声,“你把这骰子都震碎了,哪还有什么大小?” “什么?” “碎了?不可能吧。” “是啊,不是说‘千金散尽’赌坊严禁以内力对赌么?” 赌坊的骰盅都是特制的,能防止江湖上绝大多数的出千手段,而这家赌坊也有明文规定,这里不限制武者来赌,就算是武道宗师也都欢迎。但有一点,那就是不准以内力真气来作为出千的手段,影响到大家的赌兴。 而现在,如果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那可就是这‘千金散尽’的赌坊先坏了规矩,这可是大忌。 砸了自己的招牌,以后谁还来赌? “呵,”白眉男子将手从骰盅上抬起,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对面那四个老者,淡淡道:“你身旁这四位先天高手不也是一样么,你先前赢得这些银子,不都是靠他们‘听’来的。” “嘿,你也说了咱们是靠‘听’的,这是赌钱的本事。”那小姑娘恢复了自己原本声音之后,却是比之前来时更明朗更活泼了。 此时一脚踩在凳子上,双臂抱胸,昂首挺胸的样子神气万分,秀气的鼻子皱着,眼神斜睨这对面的那人。 “这丫头说的倒是没错。” “对啊,这才是凭本事赌钱啊。” 四周倒是响起了不少附和声,那白眉之人眉头微皱,嗤笑一声,“想不到你身边除了这几个老家伙外,还请了托儿。” “少废话,你要是不按规矩来赌的话,本公子可就走了。” “慢着。”白眉男子喊了声,语气变得温和,“小姐带着这么多银子,多不方便,不若让咱们赌坊的人护送一番。” “切,”那女子还待说些什么,耳朵忽地动了动,脸色顿时有些变化。 “殿下,此地不可久留,此人危险。”却是那身材高瘦的老者以秘术传音。 对面的白眉男子忽地看他一眼,眼眸深处,杀机浮现。 “他是冲咱们来的。”矮个儿的老者轻声说道。 “保护殿下。” …… 与此同时,在距离赌坊有些距离的长街上,正有一队人马疾行,当头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千金散尽’赌坊的大掌柜,‘掉进钱眼’金七叹。 可此时的他,再无往常的闲适懒散和与那些达官显贵应酬时的自如之态,相反却是满头大汗,恨不得坐下的这匹西域宝马再长出一对翅膀来。 他急的不是那位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去了自家赌坊,而是自己竟然一直窝藏了一个朝廷钦犯而不知道。 金七叹心里又急又气,恨不得将赌坊里主事之人的脑袋拧下来,那钦犯是上阵子搅动了太渊州江湖武林和官府残杀的太渊王府外府总管楚禅,对方此举等同谋逆,已是死罪。 现在,刑部六扇门早就发出了海捕文书,天下通缉此人。 当金七叹在自家宅院听说那平阳公主去了自家赌坊,然后与那新去的白眉庄荷对赌的时候,他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前因后果在路上已经知晓了,是自家人有那楚禅的旧识,收了银子把对方安置在了赌坊里面。 金七叹已经想明白了,那楚禅来自己赌坊的目的,便是为了这平阳公主。 他心里恼恨,恼恨自己吃的太胖,不擅轻功。 同时希冀于公主身旁有大内高手跟随,千万不要出事,不然,就算是自己背后那人,都保不下自己的性命。 …… ‘千金散尽’的赌坊里,那扮装的少年也就是平阳公主,目露狡黠,看着对面的白眉男子,一手直接按在了桌上那如布匹般叠好的银票。 “看你样子也是穷酸的很,怕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她声音清脆如黄鹂,此时略带调笑,眉眼更是灵动。 四周赌徒无不看直了眼,那四个老者却是彼此相视,显然知道自家殿下应该是想要跑路了。 楚禅双目一凝,身上气势散开,仿佛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出,让四周之人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血腥。 一时间,场中静了那么一瞬,之后便像是平静的水面掉进了一块巨石,人群拥挤,想要往外跑。 傻子也能看出此时情况不对了,江湖人的纷争,普通人在这不跑就是死啊。 四名老者真气外放,宛如磐石,阻挡着四周杂乱的人群,同时将平阳公主牢牢护在其中。 “好浓的杀气。”那瘦弱的老者盘了盘手中的铁胆,尖声尖气道:“此人在江湖上必然不是无名之辈。” 平阳公主听他这么一说,娥眉微蹙,随后也不犹豫,将桌上银票抓了,便用力这么一扬。 “七万两的银票,谁捡到就是谁的!” 以内力裹挟的话音如同惊雷响彻,原本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此间又是静了静,众人呆呆看着好像雪花般从天纷扬而下的银票,然后再次大乱。 这些银票小的是百两面额,大的是千两,看起来并不多,但正因为此,众人抢起来才更急更热闹。 “咱们走!”平阳公主低声一句,身边四人以及人群中她的那些‘托儿’早就有了动作,以身子充当隔墙,硬生生挤了条路出来。 “雕虫小技。”楚禅冷笑一声,脚下一踏,竟然直接腾空而起,向着被众人拱卫在其中的平阳公主抓去。 “来的好!”那四位老者原本跟着向外逃的脚步齐齐一顿,竟然同时回头,四人八掌,对着正在半空的楚禅便挥了过去。 无边劲力如强风吹过山岗,四周之人无不吐血后退,人群像是麦浪一般直接倒了一大片。 楚禅呈游水之姿在空中以双掌与对面四人的掌力抗衡,内力真气相撞,气浪翻涌,五人衣衫鼓胀,须发皆张。 “护送殿下快走!” 眼见敌手与这四位老者均衡相抗,那‘托儿’中的一人大声喝道。 第八十七章 西坊追逐 这四五个‘托儿’自然不是从市井中雇来的,而是真正的金吾卫好手。 平阳公主混在人群里,匆忙往后看了几眼,随后低声问道:“小花,高将军他们没事吧?” 被唤作小花的却是身旁一个双眼明亮的英朗少年,他一边拉着对方快走,一边说道:“放心吧,高将军他们都是一流高手,没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他方才看的真切,那贼人竟以一己之力便压住了高将军四人,如果高将军他们能杀死对方的话,就不会让自己等人先走了。 这里是神都,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袭杀公主,这让他又惊又怒。 对方的目标摆明了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想到那人狰狞的面孔和眼神,小花便打了个冷颤。 “小心!” 正在小花走神之际,旁边蓦地传来一声大喊,他慌忙看去,却是从旁边茶摊里猛地窜出了一人。 对方双手如虎爪,眨眼已到眼前。 方才提醒自己的那人已经跃到了自己身前,帮自己挡下了这一击。 “小花,护送殿下先走!”那人硬生生受了一击,嘴里吐出口血的同时,与身边另外三名金吾卫将对方围了起来。 明晃晃的横刀出鞘,四人身上的气势一变,带着一种尊贵威严。 “金吾卫?” 对面那人转了转脖子,咔咔作响,“没穿那副像是缩头乌龟一般的盔甲,倒是一时没认得出来。” 四人听了如此嘲讽的话,齐喝一声,挥刀上前。 他们只是后天三重的境界,知道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但希冀的,只不过是给自家殿下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原本热闹的外城西坊市里因为此事而更加喧闹起来,没有普通人或是江湖人插手,他们只是让开了道路,远远看着热闹。 …… “殿下莫急,等出了西坊市便安全了。” 小花领着平阳公主在路上狂奔,嘴里安慰道。 他不敢直接在西坊市将公主身份暴露,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自神皇女帝登基之后,先是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朝堂,然后又将手伸向了江湖,二十多年过去,天下四海承平,朝廷一家独大。 其中自然得罪了不少江湖势力,就算是那些名门大派表面上不敢做什么,可暗地里自然不乏阴暗手段。 外城的西坊市鱼龙混杂,若是公主身份暴露,身边只剩下他一人守护时,难保那些江湖人不会做什么。 平阳公主是大周唯一的公主,更是当今陛下的掌上龙珠,若是伤了一丝一毫,他自己要死不说,就连着朝堂和江湖上必然都是要人头滚滚。 小花现在祈求的,便是出了这西坊,遇上那些巡城的禁卫军。 “快看,是锦衣卫!”一路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平阳公主双眼一亮,忽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小花看了眼,果然是两队锦衣卫人马。 “哎,那锦衣卫小旗官,”小花连忙高声呼喊,但对方马快,许是没有听到,也可能是听到了没有搭理,竟然直接进了另一条长街,马蹄声很快远去了。 “该死的锦衣卫,回去一定治他们的罪!” 小花心中暗恼,脚下却是不慢,拉着平阳公主便继续往前跑去,因为在他们的后面,已经隐隐能看到一道身影正疾速追来。 …… “大哥,方才似乎有人在叫咱们。”方健在马上问道。 西坊市的街上,锦衣卫一出,尽是鸡飞狗跳。 杜驰听了,看他一眼,“我怎么没听到?” “这,”方健眼带疑惑,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顾总旗给咱们的命令是打听那邢保东的线索,其余的不归咱管。”杜驰淡淡说了句,接着道:“你带人去黑虎帮那边问问,我去找蛇头。” 每个负责刺探情报的组织都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比如线人,比如外探。 而这蛇头,便是杜驰掌握的一名在西坊市地下负责买卖情报的贩子。 方健应了声,领着一队人去了别处。 …… “跑啊,怎么不跑了?” 这里已经快出西坊市了,街上尚且算是热闹,两旁相较坊市内少了铺面,却多了一些小摊。 小花护着平阳公主缓缓后退,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在他的对面,是同样慢步走过来的壮硕男子,也就是先前那四名金吾卫阻挡之人。 对方穿着黑色的长袍,有的地方颜色更深,那是血。 街上的行人看着这三人,匆匆离得远了些,而在街旁的茶摊酒肆里,倒是不乏抱刀按剑的江湖人在看好戏。 一个俊秀的少年郎,一个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貌美小姐,对面却是散发着先天气势的凶恶之人,没人出来管这个闲事。 这里是神都,虽然到处都有军士巡逻,但这里是西坊市,是神都里的江湖,这里没有朝廷的人在,只有江湖人的规矩。 “你可知我是谁?”平阳公主一扬俏脸,冷声问道。 她虽然在退,但眼角余光却是在四下快速扫过,待看到尽是些一脸玩味冷眼看着这边的江湖人时,心里也难免生出些绝望。 她这不是第一次出宫了,可每次出来都是带着身边的这些人,有那高矮胖瘦的四位老者在,从没被人找过麻烦。 可这一次,忽地心血来潮想要去那座久负盛名的赌坊玩耍玩耍时,却是出了岔子。 想到那些同自己一块长大的金吾卫,她的眼圈不由泛红,他们不光是自己的守卫,还是自己在宫里的玩伴。 但这一次,活生生的人,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是大周的平阳公主。”对面那人咧嘴,轻声说道,粗犷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 他摸了摸下巴的大黑胡,上下打量着被小花牢牢护在身后的平阳公主,眼里涌上一抹淫光,“皇家的雏儿,待会本大爷会好好尝尝滋味儿,你会很愉悦。” “找死!”小花脸上怒色一闪,就要冲上去,却是被身后之人拉住了袖子。 平阳公主顿住步子,四周之人虽然在得知她身份后有些惊异,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开玩笑,那个黑胡子是先天,而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此境界的武者,就算是有人想要升官发财,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殿下?”小花有些不解。 平阳公主狡黠一笑,拉着他就跑进了一个茶摊的凉棚底下,直接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了。 第八十八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小花被拉着坐下,满脸疑惑。 他一直提防着那个黑胡子,握刀的手从未松懈。 那黑胡子却是看向这边,浓黑的眉毛挑了挑,看着茶棚底下坐着的那些人。 平阳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樱唇微抿,两个梨涡浅浅带笑。 “这里的茶好喝吗?”她问道。 “还行。”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喝茶多没意思。” “不然呢?” “应该喝酒啊。”平阳公主嘴角一翘,“身为锦衣卫,捉拿乱臣贼子是分内之事,大人不会怕了吧?” 顾小年摇摇头,带着略有酸涩的笑意。 他与邓三宋辅等人在卫袍外都套了件不起眼的长袍,本打算是让杜驰方健他们在明,而他们在暗,今天好好在这西坊市打探打探。 结果路过茶摊,只是吃了干粮的他自然有些口渴,便打算在这里先歇歇脚,顺带着打听打听这黑虎帮的消息。 可没想到的是,人在路边坐,锅从天上来,这江湖追杀的事情竟然让他给碰上了。 本来也没什么,要只是寻常贼人也就罢了,可对方是一流高手不说,被追杀的,还是平阳公主。 邓三等人早就有些六神无主了,救人的话他们根本不是这黑胡子的对手,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可若是装作不知道,以后被追究起来,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一旦彼此拼杀,那必然会有伤亡,可问题是,究竟谁会死? 没有人想死,他们虽然是监察司的人,却不是苍龙七宿那般武功高强的锦衣卫,他们一行十一人,没有一个先天。 事实上,不只是他们这些锦衣校尉,就连顾小年,同样犹豫的很。 邓三他们等着顾小年的命令,而后者何尝不是在斟酌。 “大人?”对面的平阳公主轻声唤了声,语气轻柔,让人听了身心便是一阵酥意。 顾小年低头瞥了眼自己腿侧露出一角的青铜腰牌,将手里的茶杯放下了。 而随着他的动作,宋辅和邓三几人彼此相视,俱是将放在桌腿旁的绣春刀抽了出来。 “原来是锦衣卫。”那黑胡子嘿然一笑,活动了下手腕,“还真是巧啊,上阵子杀了几人本就不痛快,你们倒像是苍蝇似的嗡嗡不停。” 顾小年眼神微凝,站了起来,“你是?” 黑胡子咧嘴一笑,“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本大爷么。” “你是邢保东?”邓三双眼亮了亮。 宋辅看了眼四周,将腰牌摘下,举起来大声喝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说着,身后几人便将三连劲弩挎出,齐齐向外对准。 周围那些本是一心想看热闹的人脸色皆是一变,显然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碰上了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他们有些犹豫要不要离开了。 宋辅将腰牌一收,从腰囊里取了信号箭,直接射到了天上。 尖锐的爆炸声响,即便是白天,那团烟花都异常璀璨,让人看的真切。 到了这,四周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尽皆退去,偌大的长街登时一空。 那黑胡子邢保东看了,脸色也是变了变,显然没想到自己碰上的竟然还是锦衣卫的精锐,连这种军备劲弩都有。 “莫不是正好撞在了刀尖上?”邢保东暗自嘀咕,看这些人的样子,怕是正要拿什么强匪的意思。 顾小年将身上套着的长袍解下,露出其下干净的飞鱼服,他看着街上的黑胡子,无声一笑,“还真特娘的,是巧啊。” …… ‘嗖嗖嗖!’ 机括声响起,在顾小年猛地一挥手后,身后锦衣校尉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三连劲弩齐齐发射,乌黑透亮的弩箭就像是一张大网,兜头盖向场中手无寸铁的邢保东。 “不可力战,走!” 邢保东看着那在阳光下泛寒的特制箭头,知道这是专破护体真气的弩箭,当下便生了暂且退走的念头。 他今天之所以会出手,那是因为楚禅是他师傅,对方想要挟持平阳公主,邢保东才想着帮他一把。 但现在,锦衣卫的人发了信号箭,那说明对方的人就在附近,若是不走,再像上次那样被陷入重围的话,可就不一定能走成了。 他身形连动,一边快速退去,一边躲着飞射而来的弩箭,只是他手无寸铁,一身功夫都在手上,一时片刻间,竟被连环射来的弩箭压制住了。 “诸位,”顾小年将绣春刀缓缓抽出,精致的绣纹上还有未曾洗净的血痕。 “大家都想升官发财,现在富贵就在眼前,你我齐心协力,必然能拿下此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是否犹豫的宋辅等人,第一个冲了出去。 脚踩栏杆而起,顾小年眼中只剩下眼前之人,他的脸色绷紧而冷冽,璀璨的刀光似乎要在这一刻划破天际。 …… 邓三看着顾小年的背影,将手里早就射完了的三连劲弩丢下,咬咬牙同样冲了上去。 宋辅大喝一声壮了壮胆,紧随其后。 其他人面面相觑,脚下哆嗦几下,同样大喊着持刀冲了过去。 平阳公主一直看着,此时皱了皱眉,“锦衣卫竟窝囊至此?” 边上小花仔细看了眼,摇头道:“南镇抚司监察司的锦衣卫,有的甚至一辈子都没机会跟别人动手。” “怎么会?”平阳公主有些惊讶。 “这很正常,”小花看着场中交手的几人,说道:“他们只管抓本卫的自己人,有北镇抚司的那帮缇骑在,他们根本不需要动手,人们畏惧的不是南镇抚司,而是他们手中的权利。他们所能看到的生死,恐怕就只有在诏狱里能偶尔见到。” “为什么?” “进了诏狱,生不如死,真正的死亡只不过是一刀下去的轻松,他们能看到的血,只有这个。” “真给锦衣卫丢脸。”平阳公主蹙着眉,脸色不愉。 小花听了,没再出声。 而在他们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场中已经倒下了四人。 顾小年双手握刀,暗自调节着被震得发麻的手腕,他还是低估了何谓先天一流。 邓三和宋辅两人身上也各自带伤,锦衣破裂,鲜血模糊。上面数道爪痕留下,撕开了大片的皮肉,此时两人疼得颇有些龇牙咧嘴的意思。 而还能站着的几人同样脸色难看,握刀的手都有些不稳。 顾小年无暇他顾,双脚一动,整个人便再次挥刀而上。 邢保东的爪功似是虎形,施展起来犹如猛虎下山般威势凛凛。 他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真气,像是一层看不见的气流,每当顾小年的休命刀抽冷子砍中时,都像是遇到了铁甲般的阻碍。 不是刀法不成,而是以他现在的力道,根本砍不破对方先天境界的护体真气。 第八十九章 生死只为一线 邢保东躲开切来的一刀,探手成爪,直接按住了眼前的绣春刀。 他看着刀身上不失美感的雕纹,复又看了眼身前的年轻人,说道:“看样子,你应该是他们的头儿吧。” 顾小年脸色冷淡,双手仍然握刀,脚下却是踢腿而出。 绣春刀犹如一个支点,他的身子一翻,双腿刹那仿佛疾风骤雨般朝着邢保东兜头砸下。 入目尽是无边腿影,后者只得放开刀身,双臂撑起,硬生生顶了上去。 风雷声尖锐,腿与手臂接触,顾小年的煞气与邢保东外放而出的真气彼此碰撞,轰鸣阵阵,四下卷起道道狂风。 宋辅邓三几人连忙退了出去,撕掉绸布,简单将伤口做了包扎。 邓三从地上捡起了一支弩箭,搭在了弦上。 “莫要妨碍总旗大人。”宋辅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腕。 “放心好了。”邓三双眼认真瞅着,摆明了是要放冷箭的意思。 顾小年觉得自己的腿很疼。 《风雷腿法》有固定的出腿招式,但顾小年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在生活上可以避让,为人处世可以随波逐流,但在武道上,这个前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上,他不想再妥协。 这对他是新奇的未接触过的事物,他想着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来,而不只是像前世那般墨守成规,太过于听从安排。 不管这条路最终通向那里,就算是毁灭,他也绝不会回头。 顾小年眼眸沉着,右手持刀横着不落,脚出连环,仿佛吸在了地下那人的胳膊上。 风雷声震,一条偌大长街,邢保东一脚一退,地砖崩碎四溅,犹如耕牛犁地。 “这,顾总旗好强的腿法。”宋辅略有些磕绊地说道。 邓三也是有些呆滞,他不难想到早上的时候是顾小年留情了,不然的话,若是腿未收力,现在他早已经下了黄泉路。 “嘿!” 邢保东沉声一喝,双脚竟然直接陷在了地里,不过也正因为此,他整个人才直接顿住,宛如一杆大桩,硬生生架住了踩在双臂上的那人。 顾小年心中暗叹,自己这硬拼了一口气,竟然连让对方重伤都做不到。 他只觉双腿除了因煞气运行过盛而产生的疼痛外,还隐隐有一股劲力似乎要在腿上爆开,如同两条蜈蚣,顺着脚往腿上爬。 顾小年气沉丹田,脚下乌光一闪,整个人借此向后腾身而起,落地时因脚上的酥麻略有几步踉跄。 邢保东脸色凝重,待顾小年站稳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架在脸前的双臂衣袖猛地炸开,露出灰色暗沉的双臂。 “好霸道的力量。”他体外真气涌上双臂,十指各破开一个血口,乌黑的血液顺着滴下。 在方才的交手中,他分明感觉到,在眼前这个少年人每一次的出腿时,总有那么一缕摸不着但能感受得到的气息往自己的手臂里钻。 若不是自己领先对方一个境界,真气劲力可以将之生生压制住,现在的自己恐怕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因为那种力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随内力而行,不断破坏着自己的经脉和阻碍着自己内里运行的路线,仿佛一种慢性的毒药,危险而致命,还需要人每时每刻都要提防。 不然的话,下一刻便会侵入心脏,截断命脉。 这像是先天境界的劲力,但偏偏不是,因为对方只是后天三重。 邢保东甩了甩双臂,暗沉之色褪去,重新出现古铜色般的皮色,那是已然驱除了煞气。 顾小年脸色微微泛白,他丹田中的内力消耗过半,方才全心全意都放在了风雷腿上。不过虽然没让对方重伤,但也是破开了对方的护体真气,而且自己隐隐地对《风雷腿法》也有了别的领悟。 实战是磨合武功的有效方式,但前提是要自己基础扎实,而观想,便是对武学理解领悟的基础。 …… 邢保东向前走出,双手成爪,摆出了虎形的架子。 “佛门武功《从风手》。”坐在桌前的平阳公主认真看了看,低声说道。 边上小花声音压低,“看这锦衣卫也拦他不住,殿下,咱们先走吧。” “走?”平阳公主一蹙眉,有些不悦。 “咱们是去找救兵啊。”小花心思一转,连忙道:“虽然刚才的锦衣卫放了信号箭,援兵应该马上就到,但他们监察司里没什么高手,而巡卫西坊的是禁卫军的洛宁洛将军,他一定可以擒下贼人。” “这,”平阳公主还有些犹豫,边上小花却是告罪一声,一把抓住了前者的手腕,几步便出了茶棚。 “哎?”邓三见了,心中不忿,刚要出声,却被一旁的宋辅抢先捂住了嘴巴。 他知道自己这兄弟的毛病,但祸从口出,对方是公主,若是邓三这混货说了什么逾越的话,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是他一人。 “看来这位大人想要保护的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罢了。”邢保东讥讽说道。 此话落下,边上的邓三六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是带了些愤恨,这虽然谈不上抛弃,但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总是被上面的人寒了心的。 自己给人家卖命,人家却连自己是谁都没记下。 顾小年轻哼一声,淡淡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擒下你这等贼人,才是我辈应该做的。” “牙尖嘴利!”邢保东眼中凶芒一闪,一爪探出,直接抓向眼前人的脸面。 顾小年早就防备对方,脚下一动,却是‘踏雪无痕’的轻功和《风雷腿法》的腿上技巧运用到了一处,身形宛如轻风,飘然便躲开了这一抓。 同时,他丹田气海中的‘气’蓦地一震,体内煞气竟然更盛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顾小年心中稍疑,转念便归于自身方才那种飘然的姿态。此时心无杂念,绣春刀寻了个角度,直接斜挑而起。 邢保东腰身扭转,如同转地陀螺,双手如钳,形似老熊抱树,直接抓向身后顾小年的头颅。 顾小年眼中寒芒闪烁,脸上却是诡异至极的平静。 他少了些血色的脸上是仿佛寒潭般的冰冷,抿起的唇好似冰寒的海天一线。 双肩未动,空着的左手却是并起剑指直刺对方腰眼。 指尖乌光流转,手指被煞气映地灰蒙一片,仿佛被烟熏过一样。 这是空禅指,却是以自身煞气作为施展的能量消耗,而非寻常的内力。 若是被这一指点中,邢保东腰间大穴便会被整个炸开,而无边煞气也会顺着对方窍穴经脉直入丹田气海,直接将对方轰成废人! 第九十章 杀人易,拼命难 生死危机在此时乍现,邢保东一时间寒毛倒竖,他看着眼前少年人冰寒彻骨的眼神,恍然明白对方已经将生死都赌在了此间。 对方已经后继乏力,知道后天战先天,即便是强行拖延也无半点作用。他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能险中求胜,死中求活。 比的就是谁快,比的就是谁狠,比的就是谁更不要命。 生死一瞬间,谁心中有一丝怕,手上就有霎那的慢。 命非寻常,谁能拼命? 谁又舍得拼命? 邢保东脸色如红漆刷过,只觉浑身血液上涌。 他侥幸入了先天,他不想死,还有大好的人生没有享受,他又如何能死! 在这刹那,他被顾小年的眼神慑住,只因他从没有拼死一战的念头。 邢保东杀了人没有乔装出城,怕的就是万一被禁卫军发现,在城门口被斩了脑袋。他藏在西坊市,便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只等风头过去再出来。 而这次之所以会出手,只是为了报达楚禅的师恩,可他从未想过要拿命来当赌注。 他不是赌徒,他赌不起,更不想赌。 他是先天,如何能与后天这等弱者拿命相较? 所以,邢保东要保命,他心里犹豫了,手上的动作便慢了那么一分。 然后,他就死了。 一双虎爪停在了顾小年的耳侧,吹乱了他的发丝,让他耳中一阵嗡鸣。 但也仅限于此了,即便是相隔咫尺,顾小年的手指已经点进了邢保东的腰眼。 无声无息,如同快刀切进豆腐。 顾小年脚步一动,整个人向后飘去,脸上涌上不自然的潮红,鼻中口中便有血线淌了出来。 “总旗大人,”宋辅连忙上前扶住,脸带关切。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重新看向场中的邢保东。后者身体僵直,腰眼处血液暗红,吧嗒吧嗒地滴落。 不多时,便是有些刺耳的撕裂声,如同干涩的猪肉被钝刀子生硬切开一般,令人心中难受。 ‘嘭’地数声轻响,邢保东身上由内而外地炸开数道血口,那是内力运行的几处经脉大穴,此时像是被剑刺穿一般,真气外泄,血液迸溅。 邢保东还残存最后一缕气息,他无神的双眼看着身前不远的顾小年,仿佛是要努力记下这个人的样子。 他的护体真气被对方生生踹破,一身爪功竟全然做了防守,甚至连对方的飞鱼服都没摸到。 “后天杀先天,呵,”邢保东眼中再无神采,壮硕的身躯‘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嗖!’ 一声尖啸传出,四棱特制的弩箭扎进了地上那人的脖子里。 顾小年瞥了眼,看到了茶棚里有些哆嗦的邓三,后者连忙将弩器一丢,有些讪讪。 他却是惊骇于眼前,手抖了。 “收拾收拾,回衙门。”顾小年淡淡说道,从怀里取了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 宋辅几人自然收敛地上那四个身死的锦衣校尉,以及各自的兵刃弩箭等等。 顾小年坐在茶棚里,双腿像是筛糠,两只脚掌不断点着地面。 邢保东留下的劲力未消,让他腿上的经脉筋肉产生了不自觉的痉挛。 他面无表情地用手轻轻拍打着双腿,此番一战,让他对先天这个境界有了更多的感悟。 他是打不过邢保东的,只不过是抓住了对方不敢拼命的破绽罢了,先手以风雷腿这等迅猛武学抢攻,直接以这种强横的连击于一点的武功破开了对方的护体真气,这才能寻得一点拼命的机会。 他能杀了对方,是因为自己所修武功比对方强,更因为自己舍得、敢拼命。 可是,难不成以后每次都要拼命? 命都只有一条,一次运气,但不能次次都靠运气。 真正的武者,都是经历过生死拼杀的,他们在生死之间往往极容易做出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顾小年不会将希望寄于此,只有自身实力可以碾压一切,才能真正睡的安稳。 他轻叹口气,随后一怔。 他没有运行‘登仙剑章’,可体内的煞气竟然在活络着。 顾小年闭了闭眼,‘内视’与‘感知’而成,腿中经脉里残存的那一丝丝劲力竟然被煞气逐步瓦解,然后,自己的内力竟然壮大了这么一丝。 他睁开眼,眼神略显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 顾小年站起身来,此时杜驰和方健等人业已来到,虽然距离发出信号箭已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大人,”杜驰两人连忙过来,抱拳见礼,但顾小年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出茶棚,在街上走动。 “这?”方健挠了挠头,低声问道:“总旗大人该不会是怪罪咱们了吧?” 杜驰虽然年长,但他也有些摸不准,此时见了宋辅过来,连忙拉了对方一把。 “老宋,大人这是?” “可能是对武道有了感悟?”宋辅也是不确定地开口。 他们这里的人都是后天境界,虽然同是后天三重,可对于‘武道’这两个字,实际上都是他们下意识回避的话题。 因为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三四十岁了还看不到先天的边,这辈子若无意外便只是止步此境了。 所以,他们平时闲谈极少会谈论武功,最多的只是想着如何再往上爬。 在锦衣卫当差很凶险,有时一个任务完不成就可能要掉脑袋,但同样的,也可能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升官发财。 因此,他们这些人钻营的心思要多一点,这也是会被蔡文斌挑唆两句便要给新上任的顾小年来个下马威的原因。 他们看着缓步朝前走的那道身影,心里要说没有羡慕是假的。 谁不想练就一身绝顶武功,纵横天下? 什么是年轻有为,这就是。 他们没有出言打搅,也没有跟上去,只是收拾妥当一切后,就这么站在茶棚外面静静等候着。 …… 顾小年走的很慢,每一步落下都好想要斟酌很长时间。 ‘登仙剑章’的‘气’似乎并不是自己原先理解的那样简单,不然的话,方才那种化解了体内劲力,反又因此而壮大了自身内力的情况他就不会感到不解。 化解敌人内力,吸收对方的内力,然后壮大自己的内力。 他觉得这似乎和前世电视剧里的某些武功有些相似。 “吸星大法,北冥神功?”顾小年摇摇头,若真是如此,只这一点相似,这‘登仙剑章’就已是世间顶级的绝学了。 不过这终究还需要以后仔细揣度实践一番才是,毕竟如此效用并没有特定的口诀秘法,好像只是一种被动的吸收,让人全然没有头绪。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无字折书上写的明白,‘气’才是关键。 何为‘气’?顾小年现在想想,这‘登仙’二字,似乎也没那么简单了。 第九十一章 无常簿 顾小年回到了茶棚。 街上原本散去的行人或是离开,或是躲了起来,那些江湖人或是在两旁的阁楼上藏着,或是在酒楼中观望。 因为另一队锦衣卫来了。 蔡文斌闲散地坐在马上,看着地上枭首后的尸体,细长的眼中带了几分异色。 在他的身旁,是一身绛色锦袍的邱梓越和一团火红花袍的邱嫣,身后,是几小旗的监察司锦衣校尉。 顾小年翻身上马,一旁杜驰拍马过来,在他的马鞍处,挂着一个黑色的包袱,里面是盛放邢保东人头的木盒。 “大人?”杜驰看着堵在前边的蔡文斌等人,低声示意。 在早上的时候,蔡文斌寒了他们的心,而他们已经折服在顾小年手下,人无两头,杜驰觉得他现在就是顾总旗这一边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身后,方健等人同样拍马靠了过来,脸色冷峻,看着蔡文斌时眼中并无善意。 蔡文斌耷拉着眼皮,说道:“怎么着,你们摆出这副样子,是给本总旗看?” 他说着,身上气势隐隐攀登,属于先天境界的无形压迫散发出来。 所谓气势和压迫属于玄而又玄的东西,就像是人们出入山林只会觉得寂静,而随行的猎犬却是吠个不止。因为它能感受到山间猛虎的气势。 座下马匹打了个响鼻,蹄子在青石板上刨了刨,扬起不少灰尘。 顾小年沉稳坐着,腰板笔直,如同青松。 “让开。” 声音很淡,仿佛闲唠家常般随意,但其中冷意,让人听了便不由凛然。 蔡文斌眯了眯眼,他在马上的身子略微向前探了探,“我若是不让呢?” 顾小年抬手摸进怀里,嘴上说道:“锦衣卫办案,无端妨碍者,视同叛逆。” “你敢杀我?”蔡文斌紧接着话尾开口,语气咄咄逼人。 顾小年冷笑一声,手从怀里拿出,无常簿就在手上。 蔡文斌的脸色变了变,然后便看到对面的杜驰和方健二人同样从怀里取出了无常簿。 “呦,你们锦衣卫都这么霸道啊。”邱梓越适时出声,盯着顾小年,玩味说道:“这位总旗大人不问青红皂白,竟然就想治同僚的罪,是不是太跋扈了一点?” 顾小年没理他,却是悄悄冲一旁的邓三递了个眼神,后者眼珠一转,顿时猛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突然的一声大喝吓了一跳,那边的邱梓越却是脸色沉下,冷声道:“你找死?” 邓三脖子缩了缩,顾小年却是轻笑一声,“锦衣卫乃当今天子亲军,兵部侍郎邱忌纵容其子挑唆锦衣卫同僚关系,且当街威胁锦衣卫生死,居心叵测,罪同谋逆,按律当斩!” 邱梓越眼神猛地一瞪,眼中第一次有了骇然。 顾小年朝对方轻轻招了招手,“邱公子是打算现在跟本总旗回去,还是让北镇抚司的缇骑上贵府拿人?” “你!”邱嫣甩了个鞭花,刚要出声,却被一旁的邱梓越猛地拉住手腕。 他冷冷看着相隔不过七八米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那双平静的眸子异常刺眼。 他看了眼一旁有些愣神的蔡文斌,后者顿时醒悟过来,连忙道:“顾总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 “蔡总旗,”顾小年开口打断,略略拖了个长音,“难不成,你要为这位邱公子担保?”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手中的无常簿,一旁,杜驰和方健二人眼中也是有些兴奋,什么时候,他们竟然能让这一向嚣张的蔡文斌哑火了。 “这,”蔡文斌语气犹豫,他是怕了。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 因为若是按律法来仔细计较的话,那肯定是像顾小年说的那样,可神都中的勋贵那么多,辱骂锦衣卫的还少?也没见有人计较过。 但现在,如果顾小年真的死脑筋的话,邱梓越必然是要进一趟诏狱的。 邱梓越脸色阴沉似水,他双拳握紧,死盯着顾小年,一字一顿道:“你很好。” 顾小年不无嘲讽地笑笑,没说什么。 早在对方刚才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发觉了,对方的气机,与自己在南镇抚司门前感受到的那道恶意出处同源。而当认出是邱梓越的时候,顾小年就已经明白了。 是惦记着柳施施,对她有非分之想,所以才顺带着也要对自己不利。 只不过,这种仗势欺人的意思,很是让他讨厌。 而且,将可能到来的危险扼死在摇篮里,并且先下手为强是顾小年一贯的为人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付邱梓越这种人,必然是要一下打死的。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胸脯不断起伏,脸上满是怒火的邱嫣,就算对方是女人,若她想要对付自己,那他不介意辣手摧花。 邱梓越没有选择,若是此时自行离开,那便是畏罪潜逃,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他只能跟顾小年走,这样的话还有一条生路,因为他断定,大庭广众之下,顾小年一定不敢杀他。 “去告诉爹。”邱梓越低声说道。 一旁的邱嫣死死咬着唇,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把那个小白脸大卸八块。 “别冲动啊,邱小姐,还是先通知邱大人才是。”一旁的蔡文斌也连忙说道。 邱嫣冷冷看了他一眼,“真是个废物。” 蔡文斌脸上讪讪笑着,眼底却满是寒光。 “一个没脑子的贱人,老子早晚要玩死你。” 他是商贾之子,虽然他爹蔡奂在神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毕竟只是商人,在官场上,话语权还是太弱。 而且蔡奂对他也多有嘱托,是以蔡文斌在有些时候,是真的能隐忍。 …… 邱梓越被宋辅等锦衣校尉隐隐夹在了其间,顾小年夹了夹马腹,径直朝着蔡文斌那边而去。 蔡文斌脸色变幻,终究还是让开了路。 “顾总旗,神都大,居不易,咱们走着瞧。”在顾小年经过身侧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不无阴狠。 顾小年轻哼一声,只是拍了拍怀中位置,那里,放着无常簿。 蔡文斌脸色一下更黑了。 邱嫣回过身子,看着扬长而去的锦衣卫,俏脸含煞,银牙暗咬,手上的鞭子捏地咯吱响。 她想起邱梓越的吩咐,当即调转马头,猛地窜了出去,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回去让父亲想办法救人。 邱梓越若是进了诏狱,多耽搁一分,那便要多受一分的罪。 第九十二章 向谁请功 顾小年没有第一时间去北镇抚司,而是回了南镇抚司的衙门。 他先领人去器械司交接了轻甲劲弩等物,然后又吩咐杜驰等人看好邱梓越,这才来了苏擒虎的班房。 “做的不错。” 苏擒虎坐在大堂的主位上,看着堂下沉稳的年轻人,眼中不无惊讶。 虽然对方在第一次出案便直接碰上了对手,这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运气,但同样的,顾小年能以后天实力杀了先天,这就不单单是运气了。 “如此一来,顾总旗的位子以后就坐稳了。”苏擒虎笑道。 顾小年抱了抱拳,说道:“卑职在早上处决了小旗张明...” “哎,”不等他说完,苏擒虎便摆了摆手,“以下犯上者,该死,顾总旗不必放在心上。” 顾小年顿了顿,还是说道:“那小旗人选?” 苏擒虎眯了眯眼,“莫非顾总旗心中已有人选?” “没有,全凭大人做主。”顾小年说道。 语气倒是颇为坚定,让苏擒虎听了,眼中闪过几分犹疑。 他忽地轻笑一声,“罢了,顾总旗回去物色旗下人选吧,将其生平写下,本官给你批了便是。” 顾小年目光闪了闪,抱拳道:“多谢大人。” “听说此次还折了几个兄弟?”苏擒虎问道。 “四个兄弟殒身了。”顾小年嘴唇微动,语气有了起伏,“他们都很英勇,无愧锦衣卫之名。” 苏擒虎嘴角一笑,“补充人选记得要找清白人家。” 顾小年倒是一愣,他本意只是打算多争取一些抚恤,说是收买人心也好,说是安自己心也罢,倒是没成想被苏擒虎误会了。 对方想的,怕是那四人是自己故意借机除去的,然后想要安插自己的人进来,或者说,是东厂的人。 “行了,此案是刘千户派给你的,你去找他结案吧。”苏擒虎端起茶盏,已是送客之意。 “是。”顾小年拎起脚边木盒,大步走出。 身后,苏擒虎坐在案前,眼中神采莫名。 …… “大人。” 院子里等着的,是原张明手下的锦衣校尉,只不过此时只剩下了六人。 顾小年将手里木盒递给了旁边的邓三,说了句,“干得不错。” “嘿嘿。”邓三笑了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懂了对方递来的那个眼神,算是配合默契。 他们身上的伤势也都包扎了一番,顾小年看了,指了指,“伤?” “没事儿。”邓三摇摇头,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小伤而已。” 顾小年笑笑,一边向刘嵩那边走去,一边说道:“方才我与苏千户说过要补充小旗官的事了。” 宋辅邓三几人眼睛一亮,俱都是带了几分火热。 人往高处走,做官,谁不想往上爬,只不过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此次小旗官的任命,没有其他人来插手,全由本总旗来定夺。” 顾小年说了句,随后走进刘嵩的班房。 邓三几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跃跃欲试和防备。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没有其他卫所的人调过来,也没有什么承袭的人过来抢。这个小旗的位子,由顾小年来推荐。 “无论咱们中谁当了这个小旗,大家都还是兄弟。”宋辅沉声说了句。 邓三倒是连忙称是,而那年轻些的双胞胎兄弟却是暗自撇了撇嘴,只是表面附和了几句。至于另外两人则是各有心思,脸色各异。 …… 刘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里还是有些怀疑。 不是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杀了邢保东,而是怀疑破案其中是不是有东厂的人帮衬了。 毕竟,对方的背后,可是有那位千岁在的。 顾小年再次说道:“大人,卑职不负使命,已将邢保东人头取下。” “唔,”刘嵩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些乱,还在想接下来对方背后那位会不会有其他行动,冷不丁地,堂下那人又说了一句。 语调带了几分凄凉悲怆,让人听了竟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郭峤百户和李树林总旗,终于可以瞑目了!”顾小年抬起头,语带哽咽。 刘嵩被吓了一跳,他看着对方,眉头微皱。 这是想要请功啊。 这邢保东虽然不是什么巨寇恶贼,但却是残害了一名百户和总旗的凶手,现在被顾小年手刃,若是在锦衣卫中传开,那肯定能获取不少声望。 不说别的,他在监察司肯定是能坐稳了。 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为同袍雪恨,极容易得到其他人的好感。 世间名与利,往往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刘嵩斟酌片刻,说道:“此案既已了解,顾总旗于此案中功不可没,本大人自然会为你请功。” 顾小年挑了挑眉,请功? 本来这种事情对方就能说了算的,现在看来,明显是想要推脱了。 刘嵩若是跟上面请功,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这些人就算记得他监察司的总旗的功劳,层层剥下,还能给他落下什么好处? “自己还是有些太心急了。”顾小年心里想着。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你便退下吧。”刘嵩坐在案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顾小年心里自然不忿,自己拼生拼死地好不容易立了件功劳,要是真被这么敷衍了,他还真对不起自个儿。 想到这,他便将自己邢保东追杀平阳公主,然后被自己救了的事情这么顺嘴一提,同时,低垂的目光牢牢锁在对方的脸上。 他本来不想说这个,因为平阳公主身份尊贵,而自己又与对方不熟,更别说揣度得了她的脾性。若是自己借此邀功,被对方嫌恶了的话,自己难免不会好过。 可现在,自己经此一役对实力越发迫切,他买不起大小还丹这类增强内力的灵丹妙药,更不知去何处买,因此只能想办法跟朝廷要,这不是求,而是用功劳来换。 果然,原本不在意的刘嵩在听到‘平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便动了动眉,听他说完,更是抬起了头。 见他抬首看过来,顾小年连忙将眼神低了,看着脚下的石板缝。 “听说顾总旗跟大理寺的陈晟是相识?”刘嵩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顾小年心里虽有不解,但还是应了声。 “你们二人倒是相像。”刘嵩冷笑一声,“但这为官,可不是只凭小聪明就能做好的。” 顾小年这回听明白了,这是说自己同陈晟一样,有升官发财的野心。 不过,看来陈晟在这官场里倒是有几分名气,只不过好像不怎么受待见。 “大人谬赞了。”顾小年挺直腰背,轻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功就要赏,有过就要罚,大人说呢?” 刘嵩眯了眯眼,看着面色平静的少年人,也笑了,“好好好,本千户会向平阳公主求证,若是你真救了公主,到时候不用本官与你功劳,就是陛下,想来也会感念顾总旗的。” 顾小年浑身汗毛一炸,脸色有些难看。 第九十三章 黑暗 劳陛下感念? 这不是简在帝心那般是圣恩,更像是大逆不道。 顾小年看着堂上坐着的那人,即便是白天,对方也被阴影遮住了大半的身体,就像是一只隐藏在丛中的狐狸,狡诈而阴险。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顾小年心中苦笑。 不过,事已至此,他当然没了退缩的道理,而对方想必也不会给他缩头的机会。 世间之事,有的时候必然要做,要争。 当即,顾小年猛地一抱拳,朗声道:“那卑职就多谢千户大人了,提前在此,叩谢陛下圣恩!” 他一甩袍摆,就要跪下磕头。 “你干什么!”刘嵩猛地从坐上跳起,有些狼狈地站到一旁,看着已经撩起了袍摆的顾小年,脸色阴沉,还有后怕。 叩谢圣恩,你来跪我? 声音那么大,这是怕我死的晚啊。 刘嵩脸色难看,顾小年却是一脸疑惑,“大人何故如此?” “顾总旗何必如此,以后见了陛下再谢也是一样。”刘嵩摆了摆手,仍有些提防。 顾小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但刘嵩只觉得对方笑的有深意,他心头一跳,想到对方年纪,实在不像是能有这份心计的样子,莫不是受了他背后那人的指令? 想到这里,刘嵩眼里更是多了几分忌惮,自己还是不够稳重啊,竟然轻易就让对方激着了。 “咱们锦衣卫啊,向来都是赏罚分明,只要用心办事,要什么没有。” 刘嵩缓缓坐下,说道:“天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做对了赏,犯了错就要认,顾总旗觉得呢?” “大人所言极是。”顾小年应了声。 “那顾总旗以后可不要犯错啊。”刘嵩微微一笑,脸上皱起褶子。 顾小年咧嘴笑笑,“大人身居高位,才是如履薄冰。” “呵呵,”刘嵩脸上笑意一收,“没事就退下吧。” 顾小年抱了抱拳,礼数不可少。 他走到门口,忽地问了句,“大人,是不是犯了错都要受惩罚?” “是。”刘嵩淡淡道。 “若是位高权重之人呢?”顾小年问道。 刘嵩只当对方还是在针对自己,或者说是想要借背后那人的势了,因此直接道:“锦衣卫,最不怕的就是位高权重之人。” “卑职明白了。”顾小年转身,认真抱拳,随后转身离去。 刘嵩目露疑色,但一时想不通关窍,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就算对方背靠东厂,自己身居要职,只要奉公守法,又大半时间都在这南镇抚司衙门里,他想不到对方还能如何对付自己。 难不成还敢直接派杀手来暗杀不成? …… 顾小年背负双手,平静地走了出来。 邓三几人连忙迎上去,他们自然是听到了方才里面刘嵩带着怒气的大喝。 “案子结了,大家辛苦了。”顾小年冲他们笑了笑。 “是,都是大人运筹帷幄。”邓三连忙恭维道。 “好好做事,”顾小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边走边问,“人头送上去了?” 邓三连忙道:“送上去了,画像比对无误,明日赏钱便能下来。” 顾小年点点头,“等抚恤银钱下来,记得给他们家人送过去。” “全送过去吗?”邓三忽地问了句,然后便撞到了前边人的肩膀。 顾小年冷不丁停下了步子,他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压抑,冷淡,嫌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惊异。 邓三张了张嘴,一时间忘了大话。 他们正好走到了院与院相通的月门下,此时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宋辅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大人,这不怪邓三,这是咱们锦衣卫里的规矩。” “规矩?”顾小年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邓三,说道:“咱们锦衣卫按律法办事,守的是‘听命行事’的规矩,你说的是什么规矩。” 宋辅低叹一声,说道:“上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城在位时,咱们锦衣卫经常办案,就连六扇门和大理寺的案件咱们都抢过来办,但做这做那都需要银子,上头不拨下银子来,只能靠底下的人想办法,所以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就这么来了。” “缺银子就能拿死人钱?”顾小年冷声道:“连这种钱都贪,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邓三开口道:“他袁城想要在陛下面前揽功,就要咱们在底下拼命,当官的、商人、百姓、江湖人全都是咱们来得罪,他就只会去跟陛下请功。抄家灭族来的银子都进了他的口袋,卖命的却是咱们这些人,不贪,我们怎么活啊?” 他的语气有些冲,更像是一直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发泄了出来,有些淋漓尽致,听了也让人心酸。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问道:“你们一月的俸禄是二两银子,这还不够?” 宋辅拍了拍仍有些怒气怨气的邓三,说道:“咱们锦衣卫挡了大理寺和六扇门的案子,他们心里也不舒服,功劳就这些,被别人分了,自己就没有了。他们会让底下的蛇头放出消息,让咱们买不到消息,只能靠自己来查案。” “可大人您也知道,咱们是锦衣卫,什么时候查案真的讲证据了,都是直接拿人来的。可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都是不知道该拿谁的,若是无端抓人送上去,那跟杀良冒功没区别,掉脑袋的是咱们自己。” “所以,要想破案,就要舍得下本儿。他们那些人给一两银子让底下的人不卖消息,咱们就要给二两来买,如此一来,别说是俸禄,就连每个月收来的例钱,都剩不下几个。有的兄弟想靠赌来发财,结果被人阴了,欠了一屁股债,可又能怎么办?” “武功不如别人,又有上官压着,那个时候,有兄弟叛出锦衣卫,也有的直接自杀了。锦衣卫,看着光鲜,但活着,已经是很困难了。” 宋辅说完,有些萧索地笑了笑,“大人,不是兄弟们贪,只是没办法啊,我们也要活。” 顾小年沉吸口气,“现在,还是这样吗?” 在他的印象里,魏佲轩不像是这种人,对方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已经不需要锦衣卫这个体系的功劳来给他巩固地位,至于贪墨来的孝敬就更不需要了。 宋辅摇摇头,苦笑开口:“千岁大人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咱们这些小事。” 顾小年暗自握了握拳,阎王高高在上不管闲事,可是还有小鬼啊。 第九十四章 多言只为杀人 顾小年看着身前六人,勉强一笑,“这次的抚恤应该会多一点。” 说完,他直接转身,“去班房。” 身后,邓三看了眼宋辅,对方眼中无奈之中还有些希冀,他暗叹一声,虽然新来的总旗听说是背靠那位千岁,但领他进南镇抚司衙门的是谁? 段旷,魏千岁身边的八侍从之一,而他的结义大哥俞文昭,也就是八侍从之首,便是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 锦衣卫中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各二,有实职却没有实权,平时往往只是出谋划策,以及帮镇抚使下决断做参考等等。 但毕竟是锦衣卫中的真正高层,他们递话还是有用的。 这类人,若是为善,作用一般;若是尸位素餐,产生的效用不过泛泛;可若是为恶,必然是国之大贼。 自古以来,无数忠义之士,便是死在了此等人的谗言上。 因此,邓三并不看好顾小年会改变这些,或者说,他不相信顾小年在那位千岁心中的地位,会比那八侍从还要高。 他们无声地跟在眼前少年人的后面,心思各异。 …… 班房之中,邱梓越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抿了口,做足了姿态。 “一直想喝一喝锦衣卫的茶水,没想到这么难喝。”他将嘴里噙着的茶朝旁边一吐,干净的地上便多了些水渍。 对面坐着的方健握了握拳,就要起身,却被一旁的杜驰按住了手腕。 他们脸色都不好看,可对方是兵部侍郎之子,在当今大周,兵部是六部之首,因此邱忌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虽然只是一个侍郎,但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杜驰稳重,有些过分的小心,他更多的是保全自身以及身边亲朋好友,因此不愿意过分得罪邱梓越。而这,也让后者自觉找到了可以脱身的机会。 “杜小旗,你们今天抓了我,就不怕我爹知道了,把你们的家人也抓进天牢?” 邱梓越吹了吹杯中茶水,淡淡道:“他顾小年截胡了我小妹的总旗位子,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与你们锦衣卫没有干系啊。” 杜驰听了,脸色沉着,“邱公子是在威胁我?” 邱梓越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没有,我只是在说事实,顾小年孑然一身进了神都,混不吝一个。可你们不同,每天当职之后,家里还有人在等着吧?你们一个月的俸禄才多少,犯不着为了别人把命搭上。” “大哥,”一旁的方健听了,眼含怒火,看着杜驰。 杜驰轻轻摇了摇头,没出声。 邱梓越见了,眼里也生出些不耐,他离开的机会只有在顾小年没回来的时候,所以别看他现在看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急。 “只要你们放了我,白银千两双手奉上。”邱梓越双手拿紧了茶盏,话语略带急切,“若是你们怕顾小年事后追究,我还可以托人将你们调到其他卫所,甚至是进兵部任职都是可以的。” “这么厉害啊?” 不待杜驰两人答话,门口便传来一道略带调笑的声音。 邱梓越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背对着残余的日光,顾小年走进来。 “总旗大人。”杜驰方健二人连忙起身抱拳。 “邱公子开出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们不考虑考虑?”顾小年随口问道。 杜驰和方健相视一眼,只是低头不语。 顾小年笑笑,坐在了邱梓越的对面。 “看来兵部侍郎这个官,很有钱嘛。”他说道。 邱梓越眯了眯眼,将身子靠在了椅子上,只是用茶盖拂着茶沫,并不言语。 一千两银子,就算是按照邱忌的俸禄,那也要二十多年才够。 他知道刚才的话被顾小年听去了,而通过这几次的简单对话,他也看明白了,这是个会抓人话柄的人。 尤其当对方还有无常簿的时候,那是无风都能给你起三尺浪的东西,也是南镇抚司监察司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所以,他不想说话。 顾小年看着他,忽地开口,“你想离开这儿?” 邱梓越抬眼,“怎么,你煞费苦心地把我弄来,会轻易放我离开?” 顾小年摊了摊手,“当然,我对你不感兴趣,但对银子感兴趣。” 一旁,杜驰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邱梓越眼神略低,看着一脸平静坦然的顾小年,心里也有些抓不准对方在想什么。 “你要多少?”他试探开口。 顾小年笑了笑,“三千两。” “不可能。”邱梓越直接拒绝道,“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等价值的东西也成啊。”顾小年轻声道:“比如什么玉石古玩、丹药功法,只要值钱的,能卖钱的,都行。” 邱梓越眼神变幻几下,最后却是晒然一笑,“你还是怕了。” 顾小年眉头微挑,没说什么。 “无常簿是你们监察司编织罪名的东西,但它不是证据,你能拿人,却不能杀我。” 邱梓越心里平静下来,说道:“我爹很快就会来救我出去,你没把我送去诏狱,便是为了让他白跑一趟,给你拖延时间。你用银子试探,是故意让我行贿。” “官宦者,贿赂锦衣卫,杖三十,流放两年。你果真好狠,若是我真能拿出银子,你还能借此将我爹也拿了,一箭双雕。” 邱梓越看着面无表情的顾小年,冷声道:“本公子之前还以为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心计。” 他心中惊讶丝毫不减,同时更伴随着深深后怕。 同时,也不由得多想,此人是不是那位千岁故意安排进来,这次明着是对付他,实际上是想动他爹邱忌。 邱梓越忽地想起顾小年抓自己时,在西坊市的街上说的,是‘兵部侍郎邱忌纵容其子’,他瞳孔骤缩,一瞬间明白过来,对方从一开始打算对付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他猛地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那人,端茶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他忽然希望父亲不要来了。 顾小年轻轻噙了口茶,然后将茶杯放下,在桌面上轻磕出声。 一旁的杜驰和方健额上已是出了一层冷汗。 “要是神都里的纨绔都像你这般,那还真的是,让我很难舒服啊。”顾小年说道,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邱梓越暗自冷笑,自己是纨绔不假,可他凭什么能以区区侍郎之子混进这神都的勋贵圈里? 他会演,会伪装,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既能讨得别人欢心,又不会落了身份。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只不过有的心眼会少一点,有的会多一点罢了。 第九十五章 径情直遂 邱梓越将茶凑到脸前,小心地吹了吹,热气几无,茶水已经渐渐冷却了。 他抿了口,轻笑,“那现在,顾总旗打算怎么办呢?继续将我软禁在这,没有一点意义。” 顾小年冷静看着,忽地开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对付你爹?” 邱梓越一愣,将茶杯放下,“你是谁的人,大家都很清楚。” 他没有明言,但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在他的心中,认定是那位千岁要动他父亲邱忌。 毕竟,当今朝堂上的两大势力,一方是以魏央为首,另一方便是当朝首辅傅承渊。而邱忌,便是后者的人。 政敌之间,捉拿把柄,彼此构陷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让邱梓越有些恼火的是,这一次竟然是因为自己而让对方抓到了突破口,他心下还有些惊惶,若是对方直接将自己押赴东厂严刑拷打的话,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住酷刑。 所以,别看他现在一副脸色淡然的样子跟顾小年说起来有来有往的,实际上他想尽快离开这。 但现在不行,现在的监察司是坐在自己身前的人说了算,又是对方拿的自己,他不松口,自己走不了。至于蔡文斌,更是指望不上了。 顾小年看着邱梓越,半晌,才缓声道:“是你想多了。” 邱梓越瞳孔一缩,还有些错愕。 顾小年说道:“我想对付的,只是你,子不教父之过,你爹,不过是顺手捎上的。” “你!”邱梓越猛地一拍桌子,刚要起身,便听到刀鞘的机括之音,他看了眼,顾小年身边的杜驰和方健的绣春刀已经出鞘近半。 绣春刀的刀鞘里有特制的机括弹簧,方便卡住刀身,以免挎刀者腾空挪移时刀柄朝下而滑出来。 使用时只需要一手轻按机关,弹簧自然松开卡扣。 而这种金属相接的清脆机括声,也成了绣春刀的死亡之音,流传甚广。 此时,杜驰和方健两人便上前一步,眼神冷冽。 这里是南镇抚司衙门,还在他们监察司的班房,若是自家上官顾小年因此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两人难辞其咎,这属于失职。 顾小年摆摆手,两人收刀退后。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邱梓越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顾小年,说道,“是大理寺的人说的吧,倒是想不到你还有大理寺的关系。” 杜驰两人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诧。 六扇门、大理寺和锦衣卫三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因为袁城在位时从他们手里抢了不少案子,三方明里暗里一直不合且有些龌龊,但毕竟都是为朝廷办事,所以从未有过什么大乱子。 六扇门归属刑部,可以说是朝堂大臣这一方;大理寺是当朝神皇女帝提拔起来的,传闻前任大理寺卿更是其年轻时的蓝颜知己,因此说是她个人的机构也毫不为过;而锦衣卫与东厂一样,历代听命于皇帝,只不过现在魏央大权在握,将厂卫都抓在了手里。 但总归来说,三方各不相干,彼此也不沾泥水,他们乍一听到顾小年竟然可以托大理寺查案,一时间心中自然升起些猜想。 莫不是那位千岁跟大理寺有了什么牵扯?或者说,是与当朝首辅有了瓜葛? 杜驰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没有其他情绪。 他们知道自己只是小人物,这等事情牵扯不进去,也不敢牵扯进去。虽然现在很想抬脚走人,但顾小年没发话,他们就只能杵在这。 …… “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佛心道心,人有色心,无可厚非。” 顾小年无声一笑,瞳孔幽深,眼神冷冽,“但不能让人嫌恶,那样的话,就该死。” 清晰的杀意在他眼中浮现,杀气而出。 邱梓越瞳孔微张,心神本就不定,此时被杀机干扰,右手下意识拂出了手边的茶盏。 他是后天三重的境界,气游周身之时,随手一击便可摔碑裂石。此时内力调动,随手打出的茶杯便像是离膛的铁球,风声刺耳,直射对面那人的面门。 顾小年笑了,他说这么多,就是要乱邱梓越的心境,然后借机出手。 先前邱梓越说的不假,自己不敢直接杀了对方,仅凭一个无常簿,能将他拿下,却不能作为杀死对方的依据。 如果自己动手杀了邱梓越,那自己也就活到头了。 侠以武乱禁,这个世界是有武功,但同样也有律法。 他说的要银子什么的也是真的,如果能从对方身上榨出点什么来那肯定是很赚的,毕竟杀人摸尸,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发财的机会有点是点。 顾小年抬手,修长的双指点出,茶杯上因内力携带的力道消散,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邱公子,你该当何罪啊?”他轻轻眨眼,语气平缓至极。 从邱梓越甩出茶杯偷袭,到顾小年接住出声,一切不过是电闪而过。 邱梓越双眼一突,身下座椅爆碎,脚下石板瞬间被巨力踩裂。 他整个人竟是借力而起,宛如平地而起的旋风,直接撞破了房顶。 他心中暗恨,自己还是大意了,竟然会被对方刺激出手。 “此番过后,神都怕是不能待了。”邱梓越想着,轻功施展,便要朝外掠去。 “什么人,敢在南镇抚司撒野,活腻了!” 数道身影从南镇抚司各处涌出,有的手持弓矢劲弩,有的则直接端着火器。 他们便是刘嵩的千户卫所的锦衣卫,负责维系南镇抚司衙门的日常安全。 邱梓越怒眼圆瞪,在房顶檐上站定,当他看到四下涌出越来越多的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后,他就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无数漆黑的火枪枪口正对着他,那些强弓劲弩泛着冷光,夕阳的余晖洒在邱梓越的身上,让他感到无比凄凉。 “顾小年!”邱梓越猛地嘶吼一声,语气苍凉,今日前他还是府中的浪荡公子,神都里交友广泛的纨绔少爷,现在,却是要变成个死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导致的。 顾小年从班房里施施然走了出来,慢慢踱步到邱梓越所站的屋子大院下,他的身旁,便是一脸怒气匆匆赶来的刘嵩。 “这是怎么回事?”刘嵩见了他,原本儒雅的脸上此时尽是隐含的怒意,他面色本就是黑的,此时看起来更是有些滑稽。 他当然认得邱梓越,因为对方是邱忌的儿子,对于这些神都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他当然有所记忆。 顾小年笑了笑,“如大人所见,邱梓越出手袭杀锦衣卫,意图逃匿。” 第九十六章 算死 刘嵩脸色难看,他不相信顾小年的片面之词。 “你早就打算动他。”刘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顿道。 他想到对方在班房里与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尤其是在临走时所说的,摆明了是给自己下了个套。 无非就是,这件事是被自己允许的。 什么‘锦衣卫最不怕的就是位高权重之人’,刘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的家伙,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算计他了,尤其还是一个小小的总旗。 顾小年轻笑一声,看向房顶上的邱梓越,说道:“大人,对待既定的事实,还是不要过于追究以前的好。” 刘嵩沉声道:“他是兵部侍郎之子,若是他死了,你绝对脱不了干系。” 顾小年偏头看他,“大人会保卑职的,对吗?” 刘嵩目光低沉,双手握了又松。 房顶上的邱梓越在此时开口,声音洪亮,满是恨意,“顾小年,事已至此,你可有胆与我一战?” 四下围堵的锦衣卫无人出手,事实上其中不乏有身穿银白色蟒服的百户或是其他千户,此时听了他的喊声,也都有些好奇这顾小年是何人。 段旷将一名背靠东厂的明探领进监察司的事情在南镇抚司已是人尽皆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顾小年的模样,是以此时听了,也有想看看此人究竟有多少能耐的念头。 邱梓越是后天三重,这份实力在这些百户千户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方却是有背景有身份的人,他们素日对付这类人难免斟酌。 因此,更多的人也是想要看看,敢直接拿此类人开刀的,究竟有什么手段,是否真的是受了那位千岁的意。 按自己意愿行事与受命而为是不一样的,这一点,等那人真站出来了,便不难看出。 顾小年听了,朗声道:“邱公子已是死罪之身,何必挣扎反抗,若是在死前连最后的颜面都丢了,被邱大人知道后,有何颜面去见你邱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你找死!”邱梓越咬牙切齿,他知道这是对方在故意激怒自己,但事已至此,他反而放开了性子。 邱梓越脚下一踏,整个人宛如一只大鹞,直冲顾小年而来。 地上的火枪队和手持弓弩之人脸色犹豫,俱是看向身边的上官,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们便没有出手,只是看着。 刘嵩没有下令,环绕在身周的锦衣卫只是向后退了退,呼啦一下便留出了一个空场。 顾小年负手站着,丝毫不动。 他的目光幽深,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此时,邱梓越已然到了身前。 拳风破空,浑身筋骨齐鸣,这是内力被催动到了极致的全力一击,若是被这一拳击中,就算是同境界的武者也要重伤。 刘嵩一直眯眼看着,他想不通顾小年在做什么,因为看对方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躲。 邱梓越心下一瞬间也闪过犹豫,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意思,等死么?他首先排除了这个念头,对方心性狡诈狠辣,一定有所图谋。 生死争斗时心神若有旁念,手上便要弱了一分。 那拳已经快要落到顾小年的身上,刘嵩却是在此刻猛地睁大了双眼,“放箭!快放箭!” 伴随话音而出的,还有他自己。 他是先天一流的武者,更是拱卫南镇抚司的千户,武功自然不弱。 此时全力而动,身形如风,就要上前挡下邱梓越。 刘嵩双眼通红,面皮被风吹的抖动,牙花甚至都露了出来。 但这都比不上他心中的惊骇,因为他想通了,顾小年这是想让他们在场的人死啊。 …… 若是顾小年挨了这一拳,那必然不死也要重伤,但他是谁的人?背靠东厂,是魏佲轩的人。 他们都知道对方安插顾小年进监察司是为什么,锦衣卫现在虽然掌控在魏央手中,但南、北镇抚司里仍有袁城的心腹余党没有揪出。 何为心腹?他们就像是一颗颗隐藏的钉子,随时可以给予致命一击。 所以魏佲轩才会将顾小年安排进监察司,来调查锦衣卫内部,揪出这些人。 但同样的,他们都知道,顾小年只是明探,暗地里,恐怕早有东厂的暗探进来了。 那现在呢,如果顾小年在此重伤,那位千岁便有了借口,直接将他们在场诸锦衣卫全部拿下。 众目睽睽之下,放任刺客袭杀同僚而不顾,这是死罪。 正巧没有借口动一动锦衣卫,现在便是创造出了一个机会,甚至东厂的人还会借此牵连生事,将他们整个南镇抚司掀个底朝天。 谁让你见贼不杀,见死不救的? 从上到下,说不定就有人与贼子勾结,届时,不但他们这些人要死,就连他们的家人,甚至是但凡有一点关系的锦衣卫,同样要被牵连而死。 刘嵩想通了,他也真是怕了。 由不得他不怕,若真是如此结果,那他将是锦衣卫的千古罪人,血流成河便是因他而起。 同时,他心里恨透了顾小年,但又是在场中最不想让他出事的人。 谁让对方是魏佲轩的人?这是一个死扣,矛盾却没办法。 刘嵩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邱梓越的拳头落在了顾小年的胸口上,妆花绣纹的飞鱼服凹陷,骨骼断裂的声音很清晰,有些干脆。 顾小年嘴里吐出的血在半空成线,整个人崩飞出了数米,落在院门深处,一动不动。 机括弓弦的嗡鸣声才在此刻响起,没有丝毫意外,如此重重包围之下,邱梓越瞬间便被射成了刺猬。 血流如浆,他整个人‘嘭’地一声倒在地上,嘴里汩汩地大口向外冒血,却没有第一时间死去。 邱梓越努力地看向前方,死死盯着那道同样面朝这边的身影,看到了对方挂着笑的样子。 他的脑海里一瞬间出现了那道恬静安雅的身影,只觉没有得到对方是今生莫大的遗憾。 最后,他目光落在顾小年那边,有些涣散,嘴唇嚅动,无声说道:“他们会,送她下来陪我。”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消退,原本很是不错的心情也因此而沉寂下去。 他们,他们是谁?还有她,是指柳施施么? 他没有动,直到刘嵩快步跑了过来。 “顾总旗?顾总旗你听得到吗?”刘嵩一脸惊慌后怕,想扶起顾小年但看他现在甚至连眼睛都一动不动的样子,又不敢伸手了。 他不是先天绝顶,可以将真气渡给别人用以疗伤,若是此时他强行将真气注进顾小年体内,只怕后者会死的更快。 是以,刘嵩猛地抬头,朝四周吼道:“都瞎了?还不赶快去医药司找人!” 第九十七章 所言 神都之所以被称之为神都,便是因为那座皇宫。 巍峨高耸,红砖黄色琉璃瓦的皇宫就像是一条卧伏的龙,只是让人看一眼,便心头沉重,难以生出再次窥伺的念头。 此时已是冬日,万物凋零,萧条的厉害,就连宫中亦是如此。 几道身影在匆匆地走着。 “殿下,您慢点。”一身灰尘仆仆的小七紧紧跟着,话语略有无奈。 平阳公主连衣服也没换,刚回宫中,便要去找那位千岁大人。 “再慢的话,那贼子就跑了。”她冷声说了句,原本明媚的脸上好像挂了层霜。 当她逃出西坊市后,巡卫的禁卫军便将她送回了宫中,是以西坊市事后所发生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报过来。 高将军四人是生是死,那替她挡住贼人的锦衣卫又如何了?这些她都不知情。 所以,她才想着去找那为最疼她的千岁,在这神都之中,没有对方办不到的事情,也没有对方找不到的人。 小七亦步亦趋地跟着,拐过长长的走廊,穿过数道宫墙,便到了司礼监的地方。 宫殿不大,在设立之初,这里曾是某位公主寝宫,后来废除,成了司礼监的公事房。 夕阳的余晖洒落,平阳公主长驱直入,小七等人在外面便止了步子。 门口的小太监有的早早便进去通报,剩下的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大殿里早就点上了蜡烛,此时只是稍稍有些昏暗,但四下透光,仍是明晃晃的。 一身皂色锦袍的魏佲轩正在窗边的桌案前研墨,案上是铺就的雪白宣纸,空白一片。 “魏叔叔。”平阳公主一进来,便似撒娇般喊道。 她喊的真心实意,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和权势,只是因为自己从小便是由对方看大。 在外,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督公,在内,却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亲人。 二十多年前,对方救了自己的母亲,圣眷在心。这十多年来,同样护了自己周全,是以不管别人怎么看,眼前这人都是她的魏叔叔。 “衿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我这啊?”魏佲轩磨着墨,抬头笑问。 平阳公主名为周衿,本来大周皇子若是按辈分来算的话,此辈当是名中含个‘锦’字,比如太子周锦言,二皇子周锦书。 但当生下平阳公主后,当今陛下便以其为女儿身,隐去了‘锦’字,取名为‘衿’。 魏佲轩自然知解其意,只不过自然不会说出来就是。 此时周衿听了,脸上急色减了少许,不知怎的,每次听他说话,似乎有天大的事情,也都会变得平缓起来,站在他的面前,心里的浮躁也都没有了。 “是衿儿今日出宫,出了岔子。”她小心说道。 魏佲轩皱了皱眉,“出宫?” 周衿吐了吐舌,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身边自然是有对方的人暗中保护的,每次出宫,事实上眼前这位都是了如指掌。但偏偏,最近几次她都是与身边那些金吾卫中人配合,瞒着对方出去的,是以她才会带着愧疚,如同做错事的小孩一般。 魏佲轩脸上仍是和煦的笑意,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衿一直偷眼看着,在发现对方确实没有生气后,这才暗自舒了口气。 她略作斟酌,便将今日在西坊发生的事说了,求助的意思自然很明显。 魏佲轩停下了研墨的动作,“锦衣卫?” “是啊,若不是那些锦衣卫恰好在,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周衿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要知道,自袁城一案后,她对锦衣卫的感官一直不好,但今日却是因为锦衣卫才脱身,这不得不说有些别扭。 魏佲轩见她脸上还有些后怕,知道今日怕是真的凶险万分,当下也没有出言劝诫,只是说道:“那可真的要谢谢那些锦衣卫了。” “是啊是啊,还有高将军他们。”周衿脸上带了些神采和急切,“魏叔叔快让人过去看看吧,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嗯。”魏佲轩看似随意摆了摆手,外面便有一道脚步声点地,转而不可闻。 周衿松了口气,说道:“我倒是记下了那个锦衣卫总旗,听他手下称呼他‘顾总旗’。” 魏佲轩笑了笑,“放心吧,我记下了,救了当朝公主,这可是大功,少不了他的好处。” 周衿同样笑了笑,明媚照人。 …… 南镇抚司。 顾小年躺在地上,闭着双眼。 身旁,是一脸压抑着急色的刘嵩,以及从衙门里的医药司请来的两名郎中。 医药司是锦衣卫中的一个机构,如同街面上的回春医馆一般,这是同火器司和器械司一样,各司其职,专门负责研发药物的机构。 里面的人,有从江湖中网罗来的各方郎中,或是有独到医理的江湖术士,甚至还有宫中的太医。 此时刘嵩是急了眼,不断走来走去,而医药司的两人便在帮着顾小年治伤。 “怎么样了?”刘嵩不由问道。 “还好,还好。”其中一个秦姓老头说道:“只是断了几根骨头,淤血积在经脉,心肺受了创伤罢了。” 刘嵩脸色难看,这是内伤外伤都有? 顾小年睁开眼,低咳几声,说道:“千户大人不必担忧,卑职还死不了。” 刘嵩眼角跳了跳,此时四下无人,他直接蹲下,低声道:“顾总旗方才为何不躲?” 顾小年瞥眼看他,“大人以为呢?” 刘嵩握了握拳,“你真打算一起死?” 那医药司的两人听了,手上动作便是一抖,顾小年右手轻抬,手指摆了摆。 刘嵩见了,对两人道:“包扎完了就去领银子,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两人拿了药箱包袱,连忙退走。 顾小年伸手在自己左胸口点了几下,身负空禅指,对于自身经脉穴道的淤血伤势他心中自然有数。 刘嵩脸色沉着,把他扶了起来,靠着阶上的廊柱。 “卑职并无与大人为难之意。”顾小年脸色苍白,此时开口,“只是邱梓越必须死。” 刘嵩看着眼前面色坦然的年轻人,实在无法想象,若魏佲轩手下全是此等心志之人,那对社稷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沉吟说道:“那现在邱梓越死了,你...” 顾小年摇头,他说道:“督主让我入锦衣卫,想必大人也知为何,此时锦衣卫中人心不定,阳奉阴违,宛如一盘散沙。若是长此以往…” 刘嵩眯了眯眼,“顾总旗为何跟我说这个?” 第九十八章 动辄携风雷 顾小年轻笑,“因为我觉得大人既不是督主的人,也不是袁城余党。” “哦?”刘嵩脸色也舒缓开来,不复从前般阴沉。 “若以大人表现来看,不论是上述那类人,都不可能活到现在。”顾小年咳嗽几声,然后说道。 刘嵩黝黑的脸上很是不好看,这意思就差明说自己蠢了。 顾小年摆摆手,“大人别多想,仕途之中,能明哲保身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冒昧一句,顾总旗之前在何处高就?”刘嵩问道。 “偏居一隅,地方捕快。”顾小年说道。 刘嵩点点头,脸上颇多感慨之色。 顾小年没有细究,只是说道:“话既已说到这,大人应该知道卑职要如何做了。” “邱忌是首辅一系,虽然不是什么核心人物,但其父生前与顺平王有恩,你若动他,朝中老臣怕是要借此向魏千岁发难了。”刘嵩淡淡开口,语气坦荡,不偏不倚。 顾小年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着院中渐渐沉下来的天色,说道:“他若不死,必然会来杀我,换做是大人,您会怎么做?” 刘嵩摇摇头,“你虽然以诏狱将邱忌拖延一时,但现在其子身亡消息怕是已经透了出去,他不敢来衙门拿你,但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明日早朝,他肯定也会在朝堂提出此事。” 顾小年明白他说的意思,现在说不准在南镇抚司的外面便有邱忌的杀手在等着自己,只要杀了自己然后遁走,就算锦衣卫他们怀疑是邱忌买凶,但也没有证据抓人。 即便拿了人,也定不了罪,就算是抓进诏狱拷打一番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们不能杀了对方。 锦衣卫嚣张跋扈不假,可也要分对谁。 除非魏佲轩亲自出面,不然的话,为了顾小年一个区区总旗,就算他是监察司的人,也不会为了他而得罪首辅一系的人。 这是官场,也是现实。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没什么,邱忌上不了早朝。” 刘嵩瞪了瞪眼,“难道你打算…” 顾小年动了动左臂,一阵剧痛,他咬了咬牙,脸色苍白,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我挨这一下,可不是白挨的。” “方才在场的那些百户大人现在应该也在担心吧,卑职记得还见到了两位千户?”他轻声说道。 刘嵩咽了口唾沫,觉得手脚有些发凉,“我告诉你,你可别乱来。” 顾小年偏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好似幽风,“不是我乱来,是看他们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自己的命和可能会得罪首辅大人,他们二选一。” “你要知道,魏千岁会不会为你出头还不一定呢。”刘嵩语气有些生硬,带着试探地说道:“听我一句劝,莫要搞事。” 顾小年不屑笑笑,“此举打的是不是督主的脸还两说,大人莫要忘了,卑职今日在外城西坊,可是救了人。” 刘嵩一愣,随后心中一阵发寒。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秀年轻的面庞,对方笑起来人畜无害,就像是那些画舫女子最喜欢的样子。但他想要撕开对方的伪装,看看在这具皮囊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顾小年救了平阳公主,而平阳公主最得当今陛下宠爱,她的身旁,永远站着一个人。 魏央,魏佲轩。 刘嵩明白了,对方已经算计好了一切,甚至是在沿着事件的发展每每突发其意。 他摇了摇头,“天下果真有俊杰无数,魏千岁能笼络到顾总旗这般人才,真是…” 顾小年缓缓朝院外走去,他走的很慢,一脚深一脚浅的,但很稳。 …… 他心中喜忧参半,却是只能自己独享。 喜的是经过方才的刻意受伤,终于得到了自己心中的验证。 自己体内的内力当贯通奇经八脉之时,果然可以吸收其他人的内力,或者可以说,是‘登仙剑章’的‘气’可以吸收别人的内力。 方才在邱梓越一拳打来的时候,顾小年也是临时起意,既想着趁此算计一番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又想着借此来试验一下自己的猜想。 左右不过都是受伤,只要自己内力调节得当,硬挨上那么一拳也算不得是什么重创,最多就是半边身子暂时失去力气罢了。 在邱梓越的拳头落在他身上时,顾小年心神守一,默默在脑海中观想‘登仙剑章’,煞气得以催动,内力流通周身,在那短短的刹那,从邱梓越的身上确实有数道精纯的内力进入了自己的体内。 没有任何冲突,两股内力在奇经八脉中迅速相融,同样转化为自身煞气。 顾小年那时顿有明悟,那数道精纯的内力,或者可以称之为‘能量’。摒除了其中的杂质糟粕,只剩下了可以被吸收的能量。 他心中欣喜正是因为此,这让他看到了另一条变强的道路,若是自己寻得易筋锻骨的法门或是灵丹妙药,根骨改变,经脉开辟更强,那么,自己便无需耗费数年数十年的苦修来积累内力。 就像是同一个水桶,在原先用瓢舀的基础上,另外还用另一个水桶往里倒,这样填满自身水桶的速度自然是比一瓢一瓢的舀要快的多。 并且还不是从别处的水洼里随便取来的,而是同一方井水,这样也就避免了浑浊或是其中掺杂杂质。 这是条捷径,更是一条坦途。因为那是纯粹的能量,与自身并不冲突。 而他心中的担忧,却是因为邱梓越身死时所提到的‘他们’。 此人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个纨绔,反而很有脑子。顾小年想到刘嵩所说邱忌是首辅一系之人,其背后关系驳杂,那邱梓越身为其子,在神都之中必然也有关系。 不说一定便是首辅一系的后辈,那也肯定差不到哪去。 如他所说的,那些人同样会对柳施施下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顾小年轻语一声,走进自己班房。 “大人。”杜驰方健两人快步走了过来。 “召集兄弟们,整装出发。”顾小年说道。 “现在?”方健看了眼天色,冬日白天短,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现在。”顾小年看过去,淡淡道。 “是。”杜驰拉了方健一把,两人快步走出。 顾小年看着班房里那被撞穿的屋顶,低咳几声,转身离开。 南镇抚司此时已经动了起来,纷杂而轻缓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在一起,有种异样的听觉美感。 第九十九章 圆月之夜 南镇抚司衙门口。 数以百计的锦衣卫俱是一脸冷意地坐在马上,手按刀剑,寂静无声。 顾小年麾下的三旗锦衣卫牵马走出来,都是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 “这,这是有什么大案?”邓三低声惊呼。 宋辅摇摇头,看着那已经翻身上马的年轻人。 顾小年左胸连着肩头被雪白的纱布包扎的严实,此时他右手持着马缰,驱马经过这数百锦衣卫。 众人前头,有三位身穿银白蟒袍的百户正闲散地坐在马上,表情各异地看向来到他们面前的身影。 百户与千户虽然都是银白蟒袍,但后者蟒服上还有浅蓝色的妆花纹绣,更显华美,是以区分。 此时顾小年看了看众人,心里明白这是南镇抚司此次派出的人了。 虽然略有些敷衍,不过终归还是给了自己面子,或者说是看在了自己背后之人的份上。 “监察司的蔡总旗来没来?”顾小年开口问道。 那三个百户自然是不理他,就连他们身后的锦衣卫同样默不作声。 忽地有人大声开口,“没来。” 顾小年无声笑笑,听出这是邓三的声音,当即说道:“蔡文斌遇事不前,连军令也敢违抗。” “嚯,顾总旗果然霸道,这么大顶帽子说扣就扣。”其中一个百户讥讽开口。 顾小年看他,“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本官卢正光,顾总旗有何见教?”此人轻笑开口。 顾小年摇头,“蔡文斌临阵脱逃,大人以为然否?” 卢正光皱了皱眉,“这话一点也不好笑。” 顾小年正色道:“那卢大人是打算为其作保了?” “闲话就少说吧,轻重还拎不清?”另一个百户冷淡出声。 顾小年笑笑,随后抬头,声音骤冷,“兵部侍郎邱忌纵容其子袭杀锦衣卫,无视法纪,心怀不臣,其罪当诛!” 说罢,他调转马头,“拿人!” 身后三位百户相视一眼,也是挥了挥手,数百锦衣卫齐齐跟上。 …… “老爷,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出来了。” 神都内城朱雀大街上,兵部侍郎邱忌府邸。 管家模样的人匆忙进到书房,对坐在桌前的中年男子急声说道。 “出来了,就让邱武出手。”中年人冷声道:“那锦衣卫杀了越儿,就要让他陪葬。” “不是啊老爷,不止他一人,是数百的锦衣卫缇骑啊。”管家连忙开口。 “嗯?”邱忌抬头,脸上闪过刹那惊慌,“数百缇骑?” “是啊,看样子像是朝咱们这边来了。”管家话音落下,府外便是纷杂的马蹄声。 在神都之中,这个时辰还敢在城内纵马的,便只有寥寥数个公门,其中便有锦衣卫。 马蹄声压下了神都夜晚的喧闹,随后刹那归于寂静。 邱忌脸色阴沉,一把拨开管家,走出了书房。 …… 邱府此时已经变得慌乱起来,丫鬟下人等俱都走到了回廊上。 前院,大院之中已经聚集了不少手持枪棒的护院家丁,但都是身形颤抖,脚步不自觉地后退。 因为前方大门已开,门外两盏大红灯笼下,能看到无数黑乎乎的身影。 今夜月光高亮,远胜往常,有的地方竟然还在放着烟花。 顾小年勒马在街上,前方自是数十身穿黑色锦衣的校尉。 他借着月色看着府内人影重重,偏头看向身边三位百户,“三位大人,请吧。” 卢正光哼了声,随后摆了摆手,“放箭,拿人。” 漆黑的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沉闷的机括声在此时响起,无数箭矢飞向了天空,接着如雨般落下。 先是一声惨叫,随后凄厉而绝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卢正光等三名百户神色淡然地听着,看着,甚至还很有兴致地在交谈。 在说着等结束之后去哪里喝花酒,说着听说邱忌有一房新纳的小妾貌美非常,说着若她入了教坊司不知能否与那位甄姑娘争艳。 顾小年静静听着,耳边有他们下流不堪的言语,也有黑夜中神都的喧嚣与杀戮。 声音的交响,在此刻竟然让他的心境产生了诡异的平静。 如同一汪静湖,没有丝毫褶皱。 惨叫声渐不可闻,锦衣校尉们无需再多指点,下马后,施展轻功翻墙的翻墙,从正门撞入的从正门撞入,偌大的邱府,已经被层层包围了起来。 “顾总旗,请吧?”百户张裕说了句。 顾小年没作声,夹了夹马腹,马蹄轻踏,从门口进去。 卢正光看了,嗤笑一声,三人同样跟上。 …… 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男男女女,有的还能低不可闻地哀嚎,有的已经没了声息。 死不瞑目总是少数,地上散开殷红的血,手持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们毫不在意地踩着进其他院落搜寻,在原本干净的石板路上踩出一个个鲜红的脚印。 火把点了起来,府中别处又接连响起了惨叫声,那是没有在前院的府中人。 顾小年的马打了个响鼻,白色的热气在寒冷的月夜里飘散开,马蹄轻踏时带起丛丛血花。 他看着这一切,火把的光落在脸上,却感不到温暖和光亮,反而只有麻木和冷意。 不多时,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几声哭喊,但在怒斥中渐渐低沉下去,还有刀剑划过血肉的声响,那是一种让人听了心头一跳的声音,沉闷而又干脆。 “大人,邱忌带到。” 穿着飞鱼服的小旗总旗们押着一个身材中等的锦缎中年人过来,对方的眼神并不似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像是提线的木偶般被架了过来。 邱忌脸色很苍白,嘴角带着血渍,火光下,还能看出这应该是个儒雅的中年人。 他双肩胛骨上都有伤口在向外冒血,身子佝偻着,这是被透骨钉穿了琵琶骨,还用索命针封住了丹田气海。 这样一来,就算他是先天绝顶的高手,那上半身的功夫就暂时全废了,而且半点内力也无法调动。 长此以往禁住,内力会自行消散,这是对付江湖人一贯的手段。 邱忌抬了抬眼,他的头发有些散乱,此时还是看向身前黑色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对方很陌生,他之前从未见过。 “你,便是那杀了我儿的,顾小年?” 迎着对方清冷的眼神,邱忌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很虚弱。 顾小年缓缓吐气,“是我。” “残害朝廷命官,你该死。”邱忌死死盯着他,“你该死。” “是么。”顾小年抿了抿嘴角,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如果给对方一个机会,想必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自己。 “邱忌心怀不臣,意图谋逆,杀。” 他开口,声音在此间传开,清晰果断,带着少年人的冷淡。 第一百章 抄家 话音落下,不只是邱忌瞪大了双眼,就连卢正光张裕等人,都是瞳孔一缩。 一个兵部侍郎,说杀就杀了? 他们虽然是百户,又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但并非杀伐果断之人。 官场上的纷争虽然不乏尔虞我诈,血海沉浮是有,更多的却是银子开路。往往,就算是武夫,也不像江湖中那般适应你死我亡。 此时,四周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们同样犹豫,别看他们已经大开杀戒,但杀的只是府中的这些家丁丫鬟,这些都是奴籍的下人,平日里在府中打杀都是寻常事,因此他们动手时也并不甚犹豫。 可是,现在要杀的,却是朝廷的四品官啊。 邱忌瞳孔缩了缩,“你敢杀我?” 顾小年瞥了眼卢正光,“怎么,大人是想抗命?” 说着,他又看向张裕两人,目光很淡,却有毫不掩饰的讽刺。 “你!”卢正光三人脸色阴沉,但握着马缰的手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别看他们在府外谈论时就像是能将这天地踩在脚下,但真进了府邸,见了阶下囚般却依然带着一身官气的邱忌,以及满地的尸首后,他们已经怂了。 或者说,是怕了。 顾小年轻笑一声,白皙的脸上带着与之不符的冰冷。 “杀,杀了他!”卢正光被他笑容刺激,猛地抬起了手,死死瞪着站在马前的邱忌。 “我乃朝廷命官,谁敢杀我!”邱忌猛地一声大喝,双肩颤抖,嘴里却是吐出一口鲜血。 但原本要持刀上前的锦衣校尉却是退了几步,一时再无人动手。 “哼,锦衣卫。”邱忌眼中不屑,他有心想痛骂几声这些南镇抚司的无胆走狗,但又怕对方狗急跳墙,反而被激起胆子。 因此只是抬首直视身前之人,说道:“就算要治本官的罪,也要由诏狱审讯,什么时候,你区区一个总旗,都有了私自处决的权利?” 说着,他面向皇宫方向,“本官要去见首辅,要去见陛下。” 顾小年没应声,只是看向卢正光三人,后者嘴唇动动,“邱大人说的有道理。” ‘唰!’ 一抹刀光如练,众人只觉眼前银白一闪,便是收鞘的清响。 卢正光下意识抹了把脸,入手温热而粘稠,他看向手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顾小年轻按刀柄,看着眼前双手捂住脖子,满脸不可置信,兀自‘嗬嗬’出声的邱忌,嘴唇轻动,却未发声。 “走好。” 他调转马头,身后众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路,马蹄踩上台阶。 “顾总旗,”一直未说话的百户任衡却是开口,“邱忌谋逆,按律当满门抄斩,不知顾总旗以为?” 身旁,卢正光和张裕俱是猛地看过来,眼神惊疑不定。 顾小年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平静中带着笑意,那张有些普通的中年人脸上,全是得体恰当的情绪,除了方才问出的那句话。 “百户大人做主就好。”顾小年缓缓说道。 任衡笑了笑,脸上笑容不减,却是挥了挥手,“一个不留。” 顾小年持缰的右手紧了紧,终是没说什么。 “任兄,你?”张裕忍不住开口。 “既然都做到这了,还犹豫什么。”任衡微微摇头,淡淡道:“锦衣卫,本就是听命而已,若不杀伐果断,今日之邱忌,便是明日之你我。”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顾小年自然听到了,他心神不由凛然。 …… 出了府,鼻尖萦绕的血腥味儿才散去,冬夜的轻风很凉,吸进去鼻腔一阵发麻。 顾小年低头看了眼身上被溅上些许的鲜血,觉得如果自己是先天就好了,那样起码可以当蓑衣用,挡住这些污秽。 圆月高悬,洒下明亮的光。 顾小年坐在马上,内功心法运行,兀自吐纳调息,不放过空闲下来的修行机会。 不多时,脚步声传出,所有锦衣卫尽皆从府门走出。 卢正光拍马过来,说道:“邱府上下九十七口,尽皆诛杀,总旗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顾小年听着,眼睛闭着,别人看不到他的情绪。 无辜受牵连者近百人,就这么死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是抄朝廷官员的家,男丁自然是杀了的,少有会流放。但女眷却是要充进教坊司,除非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之人才一个不留。 可此次,他们并非奉了皇命而来。 只是一瞬,顾小年便睁开眼,“照常处理便是,皆由百户大人定夺。” 卢正光笑了笑,很是满意。 不说别的,他们此次不是奉皇命抄家来的,等明日事发,朝堂上必然少不了一场震动。 但这与他无关,他们只是执行者,真正定下来的,却是眼前这位总旗和千户刘嵩,出了事情,还有那位千岁顶着呢。 他们只是小卒子,不会受到牵连,此番却也是将之前被对方抓到的短处消除了。 既然如此,剩下的自然就好办了。 “留下人去府里找找,看看有没有人藏进密道什么的。”卢正光摆了摆手,随口道:“其他人,回衙门。” 自有几队小旗进府,当然不是为了找人,而是为了搜财。 每次抄家时厂卫中人都会扣下一些收入囊中,他们有分寸,这次自然不会做的过分明显。 张裕和任衡看了,自然明白,这里面肯定是有他们一份的,因此俱都满意地领着人走了。 顾小年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杜驰他们,便唤过一旁的邓三问道:“杜小旗和方小旗二人去哪了?” 邓三想了想,“好像是去后门了。” 顾小年又问道:“方才在府中,你可见了那邱家的小姐?” “没有,”邓三看着顾小年漆黑的眸子,认真道:“没见到,不只是她,好像还少了邱忌的那个小妾。” 顾小年点点头,不知间,他按刀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不只是她们,还有当初在城外客栈见到邱梓越时,对方身边的那个先天武者,同样也不在此间。 他想了想,最好的打算便是,邱忌只是在下午这两三个时辰里,并没有花钱买凶,而只是让这名先天去伏杀自己。 不然的话,顾小年摇摇头,先前他疏忽了,但事已至此,只能是水来土掩便是。 “去后门。”他说道。 …… 杜驰和方健两人坐在马上,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犹如两尊雕像。 “大哥。”方健终是犹豫开口。 “不必担心,若是大人怪罪下来,我一人担着便是。”杜驰止住了方健接下来的话,“锦衣卫之中,你我为兄弟,此次却是大哥害了你。” 方健动了动嘴,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零一章 是黑暗吗 恰好有薄云遮住了月,像是笼上了一层细纱。 顾小年拍马过来,杜驰两人见了,连忙下马,“总旗大人。” 坐在马上的身影略显瘦削,却如青松般挺拔,像是一杆长枪,笔直锋锐。 杜驰两人低着头,抱拳躬身立着,没有出声。 顾小年低头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看一旁紧闭的府中后门,心中轻叹。 他开口,“有没有人从此处离开?” “没有!”方健紧跟着说道,他低着头,“没有人从后门离去。” “杜小旗也没有看到吗?”顾小年问道。 此时,身后的邓三宋辅几人自然听出不对来了,不过只是脸色稍紧,却是不敢多说什么。 “是的,卑职并未看见有人从此地离开。”杜驰沉声道。 顾小年点点头,“既如此,那便走吧。” 他说了句,当先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方健张了张嘴,不待说些什么,便被杜驰摇头打断。 两人上马,紧紧跟了过去。 …… 众人回了衙门,顾小年自然先要去跟刘嵩报备一下,虽然此前卢正光等人已经禀报过了。 刘嵩的班房里点了不少蜡烛,很是亮堂,他一张黝黑儒雅的脸上不见喜怒,听完顾小年说的,便只是应了,再无其他言语。 顾小年见了,也不以为怒,此番毕竟是自己算计了对方,老实说,自己与他并无什么冲突,就算是利益上的也是如此。 “那卑职告退。” 刘嵩摆摆手,在顾小年快走到门口时,才说了句,“顾总旗,你是魏千岁的人,事已至此,本官也不再多说什么,好自为之吧。” 顾小年拱拱手,径直离去了。 刘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暗叹一声,此人心境坚韧,又有心计,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能狠下手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不过可惜的是,此人已是阉党中人,不论手段,都无法在站在阳光底下了。 …… 顾小年翻身上马,独自出了衙门。 此时已是亥时,他本就早该回家了。 现在住的地方他已经记下了,陈晟给安排在青衣巷的院落,离这里并不算远。 他一路小心提防,手掌一直按在刀柄上,眼观六路,随时准备出手。 因为邱府中的先天武者还未露面,他曾记住了对方的气机,显然是要比邢保东要强出一线的。而自己现在又受了伤,真打起来,就算是拼命,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只不过这就像是赌博一样,赢了就活,输了就死,细想想,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小年思维绷紧,但直到在自家门前勒马,他都未曾遭遇对方。 一路至此,就算处于必经之路的喧哗闹市,他都未曾松懈。 此时,顾小年心中警惕不减,敲响了院门。 “谁呀?”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心里原本的担忧终于放下了。 起码,陈晟安排的住处还是安全的。 “是我。”顾小年应了声。 院门打开,柳施施披了件氅衣,“你受伤了?” 顾小年摆摆手,“不妨事,办案时不小心。” 说着,仔细关好院门,牵马进去。 比之在青河郡时的院子要小一些,毕竟是神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个简约版的宅院也实属不易。 就这个,怕是不下千两银子。 “陈大人差人送来了柴米之物,倒是不用再买了。” 柳施施说着,将盖在饭桌上的食布罩笠掀开,冒着热气的饭菜便出现在眼前。 “还没吃吧?”她笑了笑,“等吃好了饭,我给你看看伤。” 顾小年‘哎’了声,就到院子里去洗手。 想了想,他从井里打了水,将穿着的飞鱼服脱下来,丢进木盆里泡了,这才进屋。 把刀靠在桌腿旁,顾小年只穿了保暖的雪白内衬,伸手拿了个馒头。 柳施施看着他左边身上浸出的血痕,不由道:“要不先上点药吧?” 顾小年嘴里填着饭菜,咽了咽,这才不在意道:“没事儿,先前看过了,先吃饭吧。” 柳施施遂不再问。 “你懂武功吗?”顾小年吃到一半,忽地问道。 柳施施看着他,明亮的大眼睛里带了些疑惑。 她虽然一直表现的端庄得体,却并不做作,此时也不以袖掩嘴,而只是照常细嚼慢咽着,却是认真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小年。 “那你想学武功吗?”顾小年边吃边问。 “我现在,似乎已经过了最合适的学武年纪了吧?”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笑笑,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半路出家啊,有些事只要想学,那永远也不会晚。” 柳施施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帮上你的忙,那我就学。” 顾小年夹菜的动作一顿,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他的心中忽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学武很累的。”他神色不变,带着笑开口:“等我以后寻个适合女子修行的功法吧,那时候你再练。” “好啊。”柳施施轻轻一笑。 顾小年也笑了笑,咬了口馒头。 …… 夜晚总是很深沉,黑暗可以寄藏人心的阴暗。 繁星满天,不及地上灯火光亮。 邱嫣一手抱着肩膀,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嘴,脸色痛苦,泪水早已快要流干。 她面前是大门四敞的邱府,原本熟悉热闹的加此时陌生的可怕,四周充满着诡异的寂静。 就连四下街坊的狗叫都没有,死寂一片。 她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因为怕惊扰到了同街的这些邻居,万一被他们检举或是直接出来围堵,就连她也跑不掉了。 “小姐?”一旁,走过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他是邱武,算是邱家人,也是唯一的先天武者。 邱嫣没说话,抬脚慢慢走进了府中。 过了影壁,尸横遍地,全部摆在前边的大院里。 很熟悉,一个个的在她的眼中掠过,连她平日里打骂的下人在此时她都认真一眼一眼地看过去。 她看到了死不瞑目的邱忌,这是最疼爱她的人,还有那几个一直讨厌的姨娘。 邱嫣与邱梓越一母同胞,其母早逝,邱忌后来娶的几房小妾从未有出,是以才养成了邱嫣嚣张跋扈的性子。 她从未想过改变,因为有疼爱她的兄长和爹爹,在神都之中,有他们的关系在,邱嫣近二十年来过的要风得风,要雨有雨。 但现在,在今天,她不止失去了家,还失去了最疼爱她的两个人。 邱嫣一步步上前,将邱忌的双眼合上。 她的手很颤抖,尖锐的指甲因为之前用力握着而将手心划破,殷红的血一点一点的淌出来,滴在了邱忌的脸上,滴在了地上,混进了脚下原本已经干了的血迹里。 第一百零二章 朝堂 “你为什么不出手杀了他?” 邱嫣回头,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邱武,对方就像是一根柱子,默不作声。 “呵,”邱嫣轻笑一声,歪了歪头,身子略有些踉跄,“你是怕杀了他,我爹保不住你。” “不是。”邱武说道,“他出南镇抚司时,身边有数百人,我杀不了他。” “他在白天杀了一名先天,我想给老爷报仇,就不能冒险。”他的语气坚定,杀机深藏。 邱嫣回身,说道:“你的武功我是知道的,你觉得,以后还能杀了他吗?” “会有机会的。”邱武沉默片刻,平静开口,“人的警惕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时刻紧绷着。” 他现在已经成了杀手,所考虑的便是一击必杀,而不是单纯的刺杀,若是杀不死对方,从对方能杀死一名先天来看,那对方一定可以逃走。 因此,邱武明白,自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现在自己在暗处,对方虽然警惕,但只是曾在城外匆匆一面,对方不可能记住自己。 一旦被对方记住,自己便再无出手的可能。 因为现在的自己是无根浮萍,而对方,却是锦衣卫。 邱嫣看着邱武平静的脸色,笑了笑,如同寒夜中的昙花,美艳不可方物。 她长得本就貌美,此时勾了勾唇角,兀自向府外走去。 眼泪已经流干了,深沉的痛却永远只在心里。 她余音落下,清清淡淡,“那我,就等着顾小年身死的消息。” 邱嫣不会全寄希望于邱武,她要顾小年死,想到对方那张年轻却淡漠的脸,她心中的恨意便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她方才看了,家中九十七具尸首,缺了那个贱人的。 邱嫣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像是笼上了一层寒霜,恶毒与仇恨交织,最终汇成一道身影。 …… 神皇女帝病重无法临朝,是以朝堂诸事皆有司礼监大太监魏佲轩和首辅傅承渊来处理裁定。 当然,决策权还是在魏佲轩的身上。傅承渊不过是参与处理诸公朝政罢了。 然后这个快要下雪的早朝时分,关于兵部侍郎邱忌全家被杀一事,便在朝堂上爆发开来。 中书省的右相田庸、门下省的左相乔恭良、以及尚书省中的首辅傅承渊三人稳坐不动,他们是同一派系,彼此抱团,一贯由傅承渊拿主意。 素日与邱忌关系不错的官员当然是出言声讨,但凡与邱忌往来的基本都是首辅一系中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是以现在都知道是魏央安插在锦衣卫中的人做下的案子。 此时不发声添把柴,什么时候发声? 兵部尚书甘拓开口,“锦衣卫素来跋扈,自袁城伏首后稍有收敛,但此次竟然胆大到残害朝廷命官,此举实在是骇人听闻,若不严惩,何以平民愤,何以振朝纲?” 这是个有些精瘦的中年人,按理来说,兵部执掌军事,当今天下武道兴隆,不说这一部尚书要像开疆辟域的武将般魁梧,起码也不是如此弱不禁风。 但偏偏的,甘拓就像是一个久食毒散的瘾君子一样,脸颊凹陷,身形瘦小,如同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龙椅所在的平台之下,百官之前,设置了两把椅子,椅间有一方小桌。 左位坐着一身金黄色绣龙朝服的太子周锦言,右位坐着一身绯色大红蟒袍的魏佲轩。 前者面如冠玉,脸上总带着几分温和浅笑,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男儿气,反而有种内秀之感。 后者面无表情,不像乌云压顶般的压抑,也不似潮平海阔般的清淡无事,只是让人看了总想要斟酌三思后才开口,如此一来,一腔胸臆总是弱了几分。 “民愤?市井中又有了什么传闻啊,本督为何不知?”魏佲轩掸了掸衣袖,从一旁的小桌上端起热茶,随口问道。 甘拓神情不变,干瘦的脸上嵌着的双眼有些阴沉,“都是些不好的言论,千岁听了只会污了耳朵。” “哦。”魏佲轩点点头,将茶杯放下。 “本督方才听诸公所言,似乎是一致认为要为邱大人鸣冤,惩处办案的锦衣卫?”他问道。 “理应如此。”甘拓说道。 当然,朝堂上肯定还有归附魏央的官员,也就是所谓的阉党。 之前他们也有开口争论,但后来声音却弱了下去,只因那位千岁无声制止罢了。 “那甘大人知道邱忌为什么会死吗?”魏佲轩淡淡道。 甘拓沉默一下,终究没敢迎上那双眸子,“下官不知。” “邱忌贪赃枉法,纵容其子袭杀锦衣卫,抗捕不从,罪该万死。” 魏佲轩没有说话,倒是在场文武中有人开口说了,显然是‘阉党’。 “锦衣卫办案从来不看证据,私自罗织的罪名多了。”一个穿着绯色文官袍的中年人说道。 武官中,一身暗红蟒服加黑色锦绣披风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俞文昭适时开口,“若是庄大人想要证据,可以去诏狱一看。” “你!”礼部尚书庄珣噎了噎,却是没再多说。 “好啦。”年逾七十的右相田庸说道:“既然锦衣卫拿了证据,那就全凭千岁处置好了。” 魏佲轩轻笑一声,“田老大人折煞了。” 他瞥了眼一直不动声色的傅承渊一眼,问道:“傅大人以为如何?” 傅承渊是个面向儒雅的中年人,尤其是颔下的三缕长髯,更添几分儒生气质。 “邱忌与其子虽然该死,但此罪还牵连不到其家人性命。”傅承渊脸含笑意,轻声说道。 魏佲轩眯了眯眼,稍稍沉默后,说道:“办案的锦衣卫是南镇抚司的人,那么,调查一事便交由大理寺吧。” 大理寺卿傅清书从百官中走出,拱手道:“下官领命,只是若查锦衣卫,还是需等邱忌一案风头过去,否则市井民间怕是又要起什么谣言,此对朝廷不利。” “下官以为,推迟一月之后再查为妥。”傅清书说道。 “好,那此案便多劳傅大人费心了。”魏佲轩起身,“另外,最近江湖也有些不太平,一些风言风语的,还望朝堂诸公莫参与进去的好。”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此番江湖上人尽皆知的‘道门前人羽化洞府现世’之事,因为此事一经传开,便席卷了大半个武林,就连市井酒肆里的寻常百姓,都为之津津乐道。 魏佲轩扫视一周后,朝一旁一直静默无声的太子周锦言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偏殿。 因为他还需要去向陛下详说今日殿上经过。 “诸公劳苦。”周锦言起身,冲文武百官轻笑点头,同样离去。 最后,才是朝堂百官陆续散去。 第一百零三章 分银子 江湖之中多有诡谲,近日便有江湖传闻所说,某位道门前辈羽化之洞府现世,有人侥幸进入,获取遗留乾坤袋及洞中百宝而出。 是以,现在的江湖极为热闹,无数人都在寻找此人,想要从其手中分一杯羹。 有人说这人已经死了,他得到的东西都落入了靖王手中,因为传闻中那洞府便是在蜀中而出。 西南蜀州,是大周武道极为兴隆的江湖武林,其中江湖势力驳杂,世家无数。其中的唐门、霹雳堂、叶家都是一流势力,高手如云,可谓是手眼通天。 但若论最强一方,必然是靖王周煜。 靖王分封南梁州,接壤的便是西南蜀州,大军之下,江湖势力自然算不得什么。 可也有人说,靖王素来仁义,威望极高,自然不会做这种杀人越货之事,这府中遗宝怕还是要在唐门这三方势力中找。 更多的,则是此人早已逃出蜀中,逃进了天下江湖之中。 因此,当被道门浮云观证实此洞府是千年前的天人强者洞玄子羽化之地后,江湖武林愈加沸腾。 天人境界,早已渐渐远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境界的称谓。 起码,在如今天下,还没有听说有哪位成就天人,有关这个境界的一切,似乎都消逝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所以,但凡关乎‘天人’这个境界的一丝一毫,都会在江湖中引起动荡,更别说这次直接是一座洞府现世,还有那位洞玄子的乾坤袋了。 其中武道传承必然不会少,而强横失传的武功秘籍还会少了? 单是那座洞府现世的翠云峰,便已经被朝廷官府的人层层保护起来,除去道门浮云观的人,任何人不得进入。 原本内里暗流涌动的江湖因此而起了波澜,虽然不至于会动荡大周统治,但江湖仇杀已然变多,大街小巷里持刀携剑的江湖人也愈来愈多,其中不乏名门大派。 神都作为天下中心,自然也是莫名涌入了不少高手。 有一个共识大家都很清楚,世上能唯一保下想保之人,且敢于天下为敌的,只有大周朝廷。 因而,目的各异,各怀心思的无数江湖好手,便渐渐涌往神都而来。 …… 顾小年第二天去南镇抚司路上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时刻提防着那不知名的先天武者偷袭。 等到了衙门,路过碰到南镇抚司的锦衣卫,他们还会跟他打招呼,脸上带着善意。 顾小年起初还有些不解,等点卯时听了燕照指点片言,回了班房这才恍然。 应该是昨夜抄了邱忌的家,这些人都得到好处了,这才会对自己和颜以对。 邓三走了进来,他手里端了个长形的木盒,沉甸甸的。 “大人,抚恤银下来了。”他走到近前,放到桌案上打开,对正打算坐下的顾小年说道。 顾小年看了眼,全是十两为计的官银,四百两整。 “都在这了,全凭大人定夺。”邓三见了,怕顾小年认为他偷着截留了,连忙说道。 顾小年年摆摆手,随口道:“你们之前,是怎么分配的?” 邓三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拿七放三。”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雪白的官银,只觉得这颜色有些刺眼。 邓三咽了咽唾沫,双手有些紧张地搓动。 “把人都叫进来吧。”顾小年淡淡道。 邓三听了,忙不迭地小跑出去,不多时,手下目前在监察司的二十八名锦衣卫便都走了进来,或多或少的,脸上都带了几分兴奋和激动。 顾小年随意扫了眼,心中暗暗摇头,此时脸上能正常保持情绪的,除了宋辅邓三外,便只有杜驰和方健二人了。 他们四人或许是刻意表现如此,但经历昨日之事,好歹也让顾小年将众人熟悉了几分。 邓三虽然看似鲁莽,却是有自己的小聪明,且比较圆滑,就算是不堪大用,留在身边也是个不错的帮手。 宋辅和杜驰比较沉稳,但前者过于守成,虽然想往上爬,又有些瞻前顾后的意思,这种人若是给他安排任务,他肯定会尽全力去做,但也仅限为此了。 后者稳重却是有些迂腐,甚至是胆小怕事,不可否认其有能力,但同样的,一些大事要事如果交给对方,必然会因其性格而耽误坏事。 顾小年听手下人说起过,昨日去西坊市查案,杜驰安排的很合理,而且自己确实表现出了身为小旗官能力的一面,探取了不少情报。 如果不是邢保东凑巧出现在顾小年等人的面前,功劳最大的或许便是杜驰了。 至于方健,此人与杜驰是结拜兄弟,一向全听他的。倒不是说他就没自己的主见了,按顾小年的观察,方健此人虽然容易意气用事,但做事不失分寸,主要是细心,同样是个不错且听命的下属。 一眼看过去,顾小年便靠在上首桌案上,轻轻拍了拍桌子,“抚恤银都在这儿了,大家说说,怎么分配?” 以往规矩里,参与出案的劳苦最多,自然是拿大头,而其余人都是‘自家弟兄’,也要分润一分。 在这些人进来后,他们的目光实际上早就锁在桌上那盘雪花银子上了。 人群前方,方健动了动嘴,大概是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杜驰轻轻扯了扯手指。 顾小年看着众人,开口道:“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免得等本官分了,你们再不服。” 邓三早就将他的心思揣摩了数遍,此时只是缩在人群里,眼观鼻鼻观心,半点表情也无。 “没人说,那就由本官分配了。”顾小年脸上带笑,话语却是冷淡,“等分完,要是有人不服,可就别怪我了。” 他说完,看了眼众人,最后说道:“昨日原张明小旗麾下锦衣校尉随本官拿凶时殒身了四位兄弟,其余六人也是各个带伤。宋辅,六十两与你等,各自看伤。” “杜小旗和方小旗昨日指挥得当,每人五两。其余诸位昨日也是辛苦了,每人二两银子拿去喝酒吧。” 顾小年说完,便将桌上银子向外推了推,不再多言。 堂中站着的这些人都是脸上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有些惊讶带着冷笑地看向前方的年轻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 “怎么,不上来拿钱?”顾小年问了句。 “大人。”那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人终于迈出来,直视顾小年,“不知剩下的银子?” “剩下的银子,由杜小旗亲自交到那四位兄弟的家眷手上。”顾小年淡淡道:“当然,若是你们不放心,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第一百零四章 缺了临门一脚 顾小年话音落下,堂中鸦雀无声。 他们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表情里很是不以为然。 但最终,却是再无人说话。 顾小年看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一点他在吴求身上切实体会过,而现在说实话,如果眼前的这些人真的不满了,他确实有些难办。 杀人,那太低劣,而且因此而杀人也显得自己太没品了,不说以后,单是现在,自己在锦衣卫中就可能混不下去。 因为这属于一个开端,是自己挑衅了整个锦衣卫系统的威严,起码,他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 顾小年站直身子,看向众人,语气略轻,却带着认真。 “为人处世,有时候的善意只需要一点点,可能是你在撒尿时顾及到了身前的蚂蚁窝,只是一点点就好。” 他说着,“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身在锦衣卫,是官身,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却总是身不由己。昨日四名朝夕相处的弟兄身殒,明日或许便是你我。袁城已死,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堂下众人沉默以对,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若有所思,他们年纪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自然都是有家眷的人,而家眷往往便是顾虑和软肋。 古有祸不及家人之说,便是男人在外拼杀,大家都知道不容易,为的无非就是让家人吃口饱饭,因此将心比心,除非是大奸大恶之辈,等闲不会伤及彼此家眷。 现在,顾小年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锦衣卫本来便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早上活着,傍晚说不定便分了生死。 这份善意,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彼此家人的,这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顾小年手指轻轻磕了磕桌子,待众人回神,他这才说道:“人生在世,名利二字,咱们求财,日后有的是机会。昨晚之邱忌,必然不是最后一个。只要大家好好做事,本官保证,银子绝不会比吃这等死人钱来的少。” 话音落下,只是短暂沉默之后,便是一道齐呼,“谨遵大人吩咐。” 顾小年点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 银子发完,嘉奖却是一直没到,就连灭了邱忌满门后的余波,似乎都没有牵扯进南镇抚司的衙门。 顾小年坐在桌案后,开了一条缝的窗子落进阳光,让他不至于全身处于阴暗之中。 他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忐忑。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一个总旗施了点伎俩灭了一个兵部侍郎的满门,朝廷就不会来追究自己,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着。 无论是魏佲轩的人,还是朝廷的人。 可直到当职一天,在班房里发了一整天的呆,都没有人来。 太阳落山,顾小年走出班房,一边抻着懒腰向外走,一边悄然打量着四下的锦衣卫,他们神情与往常一般无二,甚至还有些喜色,唯独没有担忧。 这让顾小年愈加疑惑。 要知道,这些人同样藏于了昨夜的事件,如果是说自己是主谋,那刘嵩等人便算得上是帮凶,而这些底下的锦衣校尉是执行者,同样如此。 但现在看来,似乎事情并没有往坏的方面发展。 等顾小年一路谨慎地回了家中,吃饭时同样还有些心不在焉地。 柳施施问过几次,他都只是敷衍说‘没事’,因为顾小年不想让她担忧。 等到他躺在床上,心中疑虑都丝毫不减,只道是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顾小年不知道的是,虽然锦衣卫消息素来灵通,但朝堂诸公已知大理寺不日便要查南镇抚司,事由那位千岁与首辅裁定,自然没有人会想着惹祸上身。 是以,即使他们会告知心腹,但知晓者总归有限,若是刻意隐瞒,像顾小年在这等总旗,甚至是刘嵩这类千户,都不可能知道。 天下或许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要是所有人都在刻意隐瞒的话,那这消息的透露自然能推迟很久了。 如此,便一连过了半月之久。 …… 这日临近傍晚,顾小年将最后一口茶喝上,便打算回家了。 监察司实在清闲的可怕,他每日来点了卯便无所事事,手底下的人或是去街上寻乐子,或是各自去做点别的。 锦衣卫里没有人死于非命,自然不需要他们监察司出手查案,是以顾小年天天做的,便是在班房中修炼武功。 无人打搅,半个月来,倒是让顾小年武道进展颇速,对于所习练的各门武功都有了不少领悟,也愈加熟悉。 他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所修内功心法神奇,再加上自身记着前世关于‘武功’的不少闲谈描述,相互印证之下,自身境界自然在提升着。 只是先天境界,他终究还是没有达到。 陈晟之前对先天境界‘劲力’的演示他自然看懂了,甚至还在与邢保东的交手中感受过何为劲力,但偏偏的,顾小年没有入门。 他现在已有吸收内力的速成之法,可难得还是对于劲力的琢磨,甚至于,他现在还在压制着自身丹田气海中的内力。 一旦内力过盛,那会损伤经脉,因为没有转化成真气,无法成‘量’地储存在体内。 它会发胀。 一身煞气,却没有合理的用法,这让顾小年难免有些焦躁。 他不是没有想过关于用劲的技巧,可总像是缺了点什么,没办法形成合适的运功路线,如同一个棉线球,找不到那根线头。 顾小年整了整衣领,拿起了一旁的绣春刀,他摇摇头,自己果然不是天才,自创武学什么的,还是太难了。 就算知道了化学公式,但没有老师指导什么是化学键和各类化学元素的符号,还是不行。 他边想着边向外走,但脚步忽地一顿。 得益于连日不缀的修行,他的那种对于气机的感知愈加敏锐。 顾小年抬眼看去,便看到了从院外大步朝这边走来的段旷。 这一看,便让他挑了挑眉。 对方相比较原先几次相见显得狼狈了一些,这倒不是体现在穿着打扮上。 段旷的脸上多了些伤,像是挨了几下拳脚,眼眶和脸颊有些青紫,最关键的,是他现在还吊着一根胳膊。 “段大人。”顾小年站在堂中,抱拳一声。 段旷看着他,脸皮抖了抖,只是落下了一声轻哼。 “你最近倒是过的安逸。” 第一百零五章 赏赐非天定 顾小年不知道段旷这葫芦里是打算卖什么药。 他与对方不熟,而且也不想太熟,因此,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侧了侧身子,将段旷领进堂中,却是明显的客套。 段旷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进去了。 “本大人这次是奉督主之命来的。”他说着,从怀里取了个不大的秘匣递过来。 顾小年看了眼,这秘匣像是紫檀所制,实在小巧袖珍,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但是精美非常,上面雕刻奇异兽类,很是精致。 他伸手接过,摩挲着上面的雕刻花纹,没说话。 “平阳公主在督主面前给你美言了几句,这是督主特命我给你送来的赏赐。” 段旷虽然不知道秘匣里盛放着什么,但既然是督主送出来的,必然珍贵。 他不无羡慕地开口,“功劳就是功劳,若你能度过这一关,升官发财不是难事。可若是度不过去,那就听天由命吧。” 说完,他便直接转身要走。 顾小年原本正听着,还想那魏佲轩是不是让段旷来给自己提个醒,但对方竟然直接要走。 “段大人,何不将话说完?”顾小年连走几步跟上,“还望段大人提点一下。” 段旷顿住步子,看着顾小年恭敬抱拳的样子,冷笑一声,但触动脸上伤势,让他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自己身上的伤,还是拜对方所赐,不过段旷知道,这是自己咎由自取。 督主最讨厌的就是手下人自作聪明,而自己想要借邢保东的刀让顾小年吃个苦头,因此才触怒了那位,这是对自己的惩戒。 不过,眼前人却是因祸得福,得了赏赐,这让段旷心里很是不舒服。 “追杀公主的是楚禅,现在咱们东厂的人在抓他,不过近来神都涌入不少江湖人,倒是还没抓到。” 段旷语气平淡,“督主让我提醒你一句,小心些。” 他大步朝外走,话音却是落下了,“邱忌一案落在了大理寺手上,半月之后便会来查涉案锦衣卫。” …… 顾小年缓缓挺直腰背,看着段旷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脸上的恭谨消退,淡漠一片。 对方没必要危言耸听,或是故意来吓自己,这应当是魏佲轩授意他顺便知会自己的,但方才那般拿捏却是段旷故意做出的姿态。 顾小年摇摇头,一方面对此人心性有些轻视,另一方面也是凝重于邱忌一案和那‘病虎’楚禅。 灭了邱忌满门是自己带人做下的,原本还疑惑怎么觉得好像是朝廷并不重视的样子,现在看来,这明显是在故意抻着。 锦衣卫就算是臭名昭著,但毕竟是官身,更是天子亲军,如果他们前脚出马做了事,后脚就被审查,这让其他人怎么看? 不说同性质的‘特务机构’,就是寻常百姓,风言风语的,这才是最令人顾忌的。 谣言像是看不见的刀子,存在着,能要命。 是以朝堂上的人才打算等此事自然平息下去之后,再暗自入手,到时候就算被曝出来,也可以说是因为其他案子而自查。 比如某位百户渎职,某位千户贪墨等等,这类关于锦衣卫的传闻,想必在市井中更受欢迎。 至于楚禅,顾小年自然是上了心。 他对此人不算陌生,毕竟是因为自己和陈晟破案的缘故,才让对方失了太渊王府的差事,亡命江湖。 虽然他不清楚对方为何要追杀平阳公主,但此人武功高强,自己不是对手。 事情一多想,顾小年不由得有些头痛,先前邱忌府中的先天之人就已经让他一直警惕着了,这又冒出个更危险的楚禅来。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手里秘匣,直觉中这应该是武功秘籍之类的东西,这是突如其来的一种很笃定的直觉。 …… 秘匣的材质很硬,有些沉,但顾小年有种感觉,若是全力施为,肯定是能将其直接打碎。 但同样的,里面的东西也就毁掉了。 在秘匣的一侧,别着一根雕刻着齿纹的木片,这应该就是秘钥。 顾小年眼神闪了闪,这应当是一次性的秘匣,不然的话,段旷也不会是那般神情。 他摇摇头,四下看了看,找到秘钥开口,很快便将秘匣打开了。 机括弹簧一阵脆响,其中好像有齿轮磨合一般,手里的秘匣竟然如同崩散的魔方一样缓缓打开。 从外面看是比手掌要大一些的东西,其内的空间却还不足掌心大,里面四四方方叠着形似油纸又带着薄皮质感的东西。 顾小年探指将其拿出,看了眼手里秘匣,试了试,果然无法将其恢复原状了。 他将拿出的皮纸铺开,这是一幅有些年岁的画,一座山,一头牛,一个人。留白之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顾小年粗略打量一眼,双目便是一凝。 眼中有惊讶,有喜意,更有激动,也有些,不易察觉的感激。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眼角都有了泪花,心中酸涩之余,还有些说不清的复杂。 顾小年抹了下眼角,将手中皮纸贴身放好,稍稍平复之后,便把废掉的秘匣碎了。 里面果然是些精巧的零件,指甲大小的齿轮,还有小巧的弹簧,以及精密的小木棒和木片等等,他能认出来,却不会组装,更不懂其中原理。 因此只是满足了好奇心之后,手上用力,将之碾碎,丢进了房中的炭盆里。 炭火的余烬仍有热度,一阵浓烟便窜了出来。 他无声笑笑,直接离开了。 …… 落日西垂,余晖带着残留的暖意。 顾小年骑在马上,马蹄深深浅浅,走的并不快。 他的刀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个很合适的角度,让他随时可以任意拔刀。 那道暗处的恶意,曾在城外云来客栈与邱梓越同行的那道气机,在数天前便出现过了。 此时对方或许就在附近,因为顾小年模糊地感知到了属于对方的那道气息。 那道有些不安,犹豫的气息。 距离邱忌被灭满门已经过了半月之久,对方一直没有出手的原因顾小年很清楚,无非就是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掉自己,一旦出现纰漏,无论是自己反杀还是逃走,那他一定会死。 暴露的刺客和杀手已经失去了意义,此人不是死士,他是一名先天境界的武者。 或许在开始时有为邱忌报仇,甚至是牺牲自己的觉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意志会随之减弱,这才会让顾小年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犹豫。 杀意仍有,只是杀机弱了些,再无先前的勇武。 顾小年没有大意,大意会翻船,而他想长远地走下去。 第一百零六章 劲 顾小年在前世也有听说过‘隔山打牛’,甚至是在影视中也有见过,但那都是虚构而出的,只是一种艺术性的渲染。 可现在,他所处今生已是武学之地,飞天遁地虽然未见,但扶摇轻功和神秘武学却是切身体会到了。 因此,当再次看到‘隔山打牛’四个字的时候,他才会心神摇曳,再也无法平静。 前世时在国术里关于劲力有两个说法,一者‘绷劲’,一者‘透劲’。 前者局限在拳脚与物体的接触面上,不伤及物体内里,只崩外表,可以将对方打飞出去;后者在拳脚与物体的接触表面上可能看不到创伤,也做不到将对方崩飞,但物体内部已然遭到破坏,这便是内伤。 不能说哪种用劲技巧更厉害,因为这是两种用‘劲’的技巧,只是特定情况有特定的处理方式而已。 就像是拳脚与兵刃,狭窄的地方和宽阔的场地,甚至是步战与马战,这些都是不能相较的。 顾小年当然了解这些,事实上,当他想着突破先天的时候,一切关于前世的记忆都被他仔细挖掘过了。 陈晟拍桌子时所用的‘劲’便是透劲,邢保东的劲力同样如此,只不过劲有强弱罢了。 顾小年尝试着试验过,只是一直不得入门,所以他才会有些焦躁。 可现在不用了。 柳施施去了大理寺,在顾小年发现邱府的那名先天之后,他就想着先把柳施施给安顿好。 毕竟祸不及家人的道理是自己先打破的,想来对方不会跟自己讲什么江湖道义。 正好大理寺缺少医官,便让柳施施先过去了,这一点还是拜托了陈晟。 是以,家中只有顾小年一人。 肯定是有些不习惯的,心里还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打算尽快解决手头上的事情,这种被人搞的家里都不安稳的生活,让他愈发讨厌。 顾小年方才已经就这买来的卤肉把干粮吃了,算是填饱了肚子,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怀中的那张皮纸。 而其上的蝇头小楷,便是记录着这篇算是武学又算是武道秘技的法门。 …… 《隔山打牛》,运劲之技,贯真气之峰顶,不伤敌之皮肉,只杀他之魂魄。 所谓魂魄,不过就是五腑内脏及经脉罢了。这一点顾小年还是能想清楚的。 这是可以通往先天的法门,它没有任何武功招式,而是详细教授了如何生劲、运劲、用劲三步技巧,就像是有一位名师切身指导一般,细致入微的可怕。 若是练至大成,可以脚踩地面,真气涌动之时所携劲力便可伤及范围内所有与地面相接触的物体。甚至是透过一个茶杯,一枚铜钱而产生劲力的宣泄,让其周围所有人因此重创。 顾小年恍有所觉,这时候的‘劲’倒像是‘气’。 所隔的‘山’是扩散力量的一个媒介,并使力量成倍递增,这是一门奇功绝学。 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锋锐,手指摸在上面,隐隐地有股气息在向体内冲击,心跳也随之加速,不由得‘嘭嘭’作响。 顾小年收回手指,手上并无感觉,体内却好似被浪潮拂过般难受。 他将上述法门摘要悉数记下,然后看向那皮纸上所绘的远处青山、食草之牛,放牛之人。 画上的场景只是某一段时间节点的定格,往往很难让人看到灵动,甚至是感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神韵。 但偏偏的,当顾小年看透了《隔山打牛》的法门之后,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一幅幅黑白的画面。 那是一道完全白色的身影,在漆黑的空间里习练不知名的一招一式,看起来异常简单,不过是随意的出拳踢脚,却是融入进了《隔山打牛》的劲力。 这种演示看起来很是无趣,但顾小年却是仔细看着那白色身影体内内力的流通,每一处经脉,每一个窍穴,以及内力出手之后,真气的变化等等。 他的精神在此刻放空,脑海里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 冷冽的空气窜进鼻孔,顾小年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有些酸痛。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亮,昨夜窗子忘了关,凉风阵阵。 他起身后扭了扭脖子,动了动腰身,周身噼啪作响。 顾小年愣了愣,随后想起那皮纸上所说,《隔山打牛》的用劲之道,平日里内力可以在体内以其劲力激荡,筋骨齐鸣,与道门的《虎豹雷音》之法同是锤炼自身筋骨的上乘法门。 筋骨强劲,生出的气血就越旺盛,如同易经伐髓一般,都是后天改变资质的一种。 顾小年由衷一笑,看着被自己抓了一晚上的皮纸,再看过一眼后,便将其生生碾碎。 碎屑从掌心落在屋内的小小炭炉里,他将盖子盖上,转身出了门。 …… 眨眼又是风平浪静的半月过去。 神都之中或许已经有了些波澜,比如涌入的江湖人士更多了,因为现在都在传闻,得到洞玄子传承的那人已经进了神都。 江湖人最多的地方还是外城的西坊市,那里今日多有命案发生,甚至是光天化日之下,都有江湖人彼此争斗出手,六扇门的人已经开始打算出面了。 农历十二月初一,阴天,微风。 顾小年靠在桌案后的椅中,身上盖着锦衣卫总旗之上才有资格分发的黑色锦缎披风,手里拿了本书。 “大人。”邓三从外面进来,低声道:“古宸小旗和王越小旗回来了。” 顾小年想了想,记起这是自己麾下的另外两名小旗官,把手里的闲书随手丢在桌上,说道:“让他们过来吧。” 邓三嘴唇动了动,“他们受了重伤,现在在医药司呢。” “受伤?”顾小年眼中浮现几分意外,起身说道:“走,去看看。” “哎,大人别着凉。”邓三连忙将椅上披风拿了,小跑着给他披上。 顾小年摇摇头,知道邓三也是有些小心思,只不过若是不坏事的话,他倒不介意给对方个机会。 至于监察司中其他看到的锦衣卫,则是有的脸露不屑,对这种殷勤拍马很是看不上,但眼中,却还有几分隐藏的羡意。 外面的风很凉,明明已是午时,天色还阴沉着,这大雪说不定很快便会下下来。 医药司离这边不远,两人很快便到了。 “顾总旗。”有些日子不见的燕照见了,走过来打了个招呼。 顾小年颇感意外,“燕兄弟也在?” 第一百零七章 事来 燕照笑了笑,随后低声在顾小年耳边说道:“古宸和王越两位小旗伤势太重,怕是不能再当锦衣卫了。” 他是苏擒虎的属下,职责便是对锦衣卫的编内人员进行梳理,像古宸两人现在的情况,燕照肯定是要记录在案,然后向上报备的。 顾小年皱了皱眉,直接朝里间走去。 很宽敞的大隔间,里面有延伸三趟床铺,粗略看起吗有近四十个床位。 不过现在只有靠门的两张床上躺着人。 一个从头开始包扎着绷带,只有嘴露着,双眼、鼻子及双耳处的鲜血已经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此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由旁边的老医官给他断臂处上药包扎。 另一人倒是稍好一些,但右手跟右腿齐根断掉,原本那张俊朗年轻的脸上全是死寂和冷漠,那是一种绝望的生无可恋。 顾小年看了,饶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慢慢变得够狠了,现在看着心头都是一阵颤动,有种头皮发麻之感。 “古小旗。”邓三忍不住唤了声,声音很低,脸上也有些伤感。 顾小年看了眼,那断了手脚的便是古宸。 看到他的眼神,邓三低声说道:“古小旗为人豪爽,平日里对小的多有照拂。” 他说着,上前几步,坐在了床边上,“古兄弟,咱们顾总旗来了。” 古宸只是闭着眼,一语未发。 “谁做的?”顾小年坐下,开口问道。 古宸缓缓睁开双眼,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你想给我们报仇?” 顾小年无声一笑,“看情况。” “大人,”邓三着急喊了声,忍不住拉了他衣袖一把,但转而便火速松开了手。 顾小年没管他,只是说道:“你们是锦衣卫。” 古宸嘴唇动了动,看向屋顶,轻声道:“我们从泰山府办完案子回来,旗下一个兄弟提议去喝酒,我与王越发现神都里多了不少江湖人,就想先来衙门报备一下再说。在路过外城西坊时,那里人多,那个兄弟便在马上买酒,恰好有江湖人在比斗,飞镖脱手,碎了酒壶。 然后他们就发生了口角,王越上前本是打算和解,因为那些江湖人虽然没穿门派衣袍,但佩剑精致,无一不是利器。西坊由来混杂,咱们都不想惹事,本来就只是一壶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看样子也是就这么算了,但没成想,他们死了一个人,中的是咱们锦衣卫的三连劲弩。” 古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的语气更加低沉,“那时候,咱们兄弟都是从外面回来的,又是从西方走,心神难免警惕。本来看到江湖人找茬,早就抓了手弩,只是没有动手罢了。 这一支箭到底是不是他们射出去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接着就这么打起来了,很快就成了混战,不少江湖人也出手偷袭,咱们旗下的兄弟没死在泰山府,却死在了自家的门口,你说好不好笑?” 顾小年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死了?”他沉默半晌,声音有些干涩。 “王越背上先中了毒镖,被人拿下马害了脸面,其余兄弟让我俩先走。” 古宸看向顾小年,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断臂和断腿,“这是方才秦郎中给我锯掉的,大人还有什么怀疑的?” “不是,古兄弟。”邓三闻言,连忙摆手,“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古宸闭上眼,显然是不打算多说了。 顾小年起身,对一旁的两个医官说道:“屋子里冷,还是给他们加上被子跟热皮袋吧。” 虽然炭盆不少,屋子里也是暖烘烘的,但伤者自然体弱,更别说是这等失血过重之人。 顾小年抬脚走出门来,燕照也要走,被他叫住。 “燕兄弟怎么看?”他问道。 外面的风渐渐变得凛冽,屋檐下,燕照有些意外地看着身边的年轻人。 虽然如此,他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古小旗为人我也素有耳闻,其手下的锦衣卫确有军纪,他既与王小旗相交,显然对方为人也不会差了。” “燕兄弟是认为,那弩箭不是他们手下的锦衣卫射出的?”顾小年说道。 “我只是这么觉得。”燕照笑了笑。 顾小年点点头,看着对方离开。 “大人。”邓三走过来,问道:“要不要小的带人去西坊把那些贼子抓回来?” “不用,此事不小,先看上面的人怎么说。”顾小年淡淡说了句。 他走下台阶,背影让人看着有些单薄。 …… 班房里已经有人在了。 杜驰和方健两人坐在一旁,见门外顾小年走来,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大人,是大理寺的人。”杜驰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进去。 大堂里掌了灯,很是亮堂,左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面容清逸,唇上带着两撇小胡。 他穿了一件月色的锦衣,不像是大理寺的官差,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相比较陈晟面无表情时的冰冷,此人看起来倒恰恰相反,显得亲近随和。 此时他放下茶盏,含笑开口,“顾总旗既然回来了,想必能上些好茶了吧?” 顾小年在他对面坐下,方健倒了茶。 “这就是最好的茶了。”顾小年说道。 对方一身气机与周遭相容,没有半点违和,倒是让他心里提起了几分凝重。 “在下万玄,添为大理寺少卿。”对面那人抱了抱拳,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顾小年却是起身,抱拳道:“南镇抚司监察司总旗,顾小年。” 万玄眯了眯眼,摸着下巴说道:“顾总旗不必紧张,坐下说就好。” 顾小年笑笑,然后摆了摆手,杜驰三人相视一眼,尽皆退下了。 偌大堂中,只剩下了相对而坐的两人。 房门被邓三随手带上,外面的风一下便像是隐没在了远处,渐不可闻。 “想必顾总旗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万玄说道。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小年的脸上,很清澈,却给人莫大的压力。 顾小年心里微微不喜,他还是不习惯这种目的性太明确的眼神。 “大人想知道什么就请说吧,下官一定配合。”他说道。 万玄没有从眼前人的语气和脸上听出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当即便想起对方好歹也是锦衣卫,之前更是底层的捕快,对于审讯之类的肯定也不算陌生。 他笑了笑,然后开口,“邱忌死有余辜,可其家人无辜,对于灭其满门一事,顾总旗有什么想说的?” 第一百零八章 以对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暗自斟酌。 从做下事情到现在,他不是没想过要如何应对朝廷来查的人,但事到临头,在面对坐在对面的那人时,他忽地发觉,自己以往的措辞似乎都用不上了。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年纪比陈晟还要小一些,已然是大理寺少卿,顾小年不觉得自己的聪明可以瞒过对方,尤其是在‘灭门之事却是自己而为’的前提下。 他略一思量,还是说道:“邱忌谋逆,心怀不臣,满门抄斩实属应当。” 万玄笑了笑,开口道:“刘千户方才也是这么与本官说的。” 顾小年脸色沉静,他现在没有揣度对方在想什么,而是让自己保持平静。 一旦心乱了,就容易出破绽,在这种看似平和的氛围下,自己现在却是离牢狱中的犯人只有一步之遥。 他相信魏佲轩已经是递过话了,不然的话也用不着大理寺来出面,那位顺平王就直接派人来拿自己了。 万玄也就没必要跟自己说这么多。 当然,顾小年也相信,自己与魏佲轩非亲非故的,对方此举或是看在自己救了平阳公主的份上。 他有自知之明,不会觉得别人会给无缘无故给自己好,而往往这种恩情是最难还的。 平阳公主知道,所以自己才得到了《隔山打牛》,如此一来,恩情便算是了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顾小年直接问道。 “你与陈晟关系很好?”万玄忽地问道。 顾小年微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虽然醉心仕途,但能力很强,看人也非常准。临行前他特意拜托我对你酌情处置,这还是他第一次求我。” 万玄直视对面坐着的身影,开口道:“所以,本官相信你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邱忌其子德行我素有耳闻,本来此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规矩在律法条框内的人,但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由头或是处置方法,就算是我与陈晟想保你,案件一旦上报大理寺,审查时便会发现纰漏,一样保不住你。” 顾小年心里一直在沉吟,此时开口,“大人的意思是,找替罪羊来顶杠?” 万玄笑了,“我可没这么说,不过现在你与刘千户只是抓住‘邱忌谋逆’作为辩词,可证据呢?” “南镇抚司当日在场锦衣卫便可以作证。” “这只是人证,而且他们与你同僚,证言不可全信。物证呢?”万玄问道。 顾小年想了想,却是问道:“大人可知当日灭邱忌满门时,还有三位百户大人与下官同行?” 万玄眯了眯眼,“你莫不是想让他们顶罪?” 顾小年轻轻点头。 “可凭什么?只是因为他们是百户?还是说你能让他们卖命?” 万玄轻笑道:“要知道,此案是经刘嵩千户首肯,着你这位始作俑者带锦衣卫抄家破府的,你如何把责任推给那三名百户?” 顾小年的手指一直放在桌上,此时轻轻点动,安静下来的班房里响起道道细微的闷响。 万玄皱了皱眉,神色略有厌烦和不喜。 眼前之人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如此白费口舌地打机锋,让他有些失望。 如此的话,便索性拿人了。 “银子。”顾小年忽地出声。 “什么?”万玄一怔。 顾小年嘴角抿起,轻声道:“卢正光、张裕、任衡三人渎职,捉拿邱忌时索贿不成,便私自下令灭了其满门。” “锦衣卫办案,尤其是做抄家等事时,总会扣下点什么,那晚可是有几队小旗的人留下了。” 他的声音很轻,话语却是清楚,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让人看了难免会有些压抑之感。 万玄的眉头深深皱起,“只是因为贪墨钱财,索贿不成便要灭人满门,顾总旗不觉得太牵强了吗?” “呵,一枚铜钱都可能成为市井中血案的根源。”顾小年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再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这么查我不也是有些牵强么。” 万玄眯了眯眼,“顾总旗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小年淡淡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银子杀人有什么不可能的?还有,那邱忌的女儿邱嫣容貌绝美,说不定三位百户大人另有心思。” 万玄笑了,“这倒是有些胡搅蛮缠。” “办案不就是这样么。”顾小年也笑了,“只要能有个解释就行,至于说不说的通,谁在乎呢。” 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顾总旗说的很对。” 万玄终于开口,他的脸色平静,半点笑意也无。 “你从在南镇抚司受了邱梓越一拳开始,便想好要找人当替罪羊了吧。” “我要说没有你信吗?”顾小年同样面无表情地回道。 “能借魏千岁的势来压刘嵩等人,还捆绑上了替罪的百户,果然厉害。” 万玄拍了拍手,像是鼓掌,话语却透着冷淡。 他站起身来,说道:“会如顾总旗所愿的,就是不知道那三名百户会不会咬出什么。” “谁能证明我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顾小年同样起身,“而他们的话,会有几分可信?” 万玄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开门,大步离开。 “万大人慢走。”顾小年站在阶上,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 一直守在门口的邓三走过来,脸色惴惴,显然是想到对方的来意。 顾小年看了,摆摆手,“别瞎操心,去做事吧。” 邓三听了,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下松了口气,连忙应了退下。 …… 看着仿佛要落下来的厚重云层,顾小年心里算是放下了块石头。 万玄不是魏佲轩的人,这点他早就看明白了。 对方看似是在给自己考虑,实际上却有试探底线的意思。如果自己想不出合适的应对,那自己的官途便到此为止了。 丢命倒是不一定,最起码的,这神都可能就待不下去了。 至于卢正光三人,他们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不是顾小年心狠,只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安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再者,他们三人位居百户,从贪墨银子的熟稔程度来看,自身又能有多少青白。 推出他们去替罪,恐怕也有刘嵩的推波助澜。不然的话,当日在场者不少,就连千户也有,何以单单推出了这三人? 顾小年心里摇头,位高权重者又有多少是没脑子的呢,只要抓着机会,总是会做些什么的。 是以,不管他想没想到将其三人推到前头,刘嵩都已经如此安排了。否则,万玄走的也不会这么干脆。 想来,在自己还未过来的时候,对方就已经跟刘嵩有过一番较量了。 第一百零九章 相面 到了傍晚时分,雪终于落了下来。 有细密的雨滴混在其中,淅沥纷扬,很快湿透了地面。 班房的门没关,顾小年现在的体质比往常不知道好了多少,虽然看着还有些羸弱,实际上却要比大多数人要健康的多了。 这是‘登仙剑章’给他带来的改变,亦是所追求武道所带来的反馈。 武道,他很喜欢,不只是可以改变体质延寿,还能让他更好地活下去。体会到了另一种生活后,顾小年就喜欢上了这种追寻。 他摩挲着茶杯,将手里的志异小说放下,连番修行之后的解闷,他已经打算回家了。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邓三撑了柄油纸伞,从雨里小跑过来。在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水,把伞放了,这才从怀里小心地取了叠好的硬黄纸走进来。 顾小年看着,知道或许来了差事。 “大人,是镇抚使大人的手令。”邓三将纸小心摊开,放到了顾小年的桌案上。 南、北镇抚司各设一镇抚使,其中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由锦衣卫指挥使魏佲轩暂代,而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袁之焕,此人是个墙头草,在魏佲轩和傅承渊之间并不明确站队。 当然,也可以说是个老好人了,毕竟,明里暗里的,无论是所谓的‘阉党’还是‘文党’,他都没有的罪过。 此人年过七旬,与右相田庸是一个时代的人,算是两朝元老。他在袁城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时便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可谓是资历极厚。 顾小年没有见过对方,但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官,他自然是有些了解的。 他疑惑的,是自己不过区区总旗,怎么会有任务能让对方这等人物亲自派遣过来。 顾小年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眉头微皱。 袁之焕让他们监察司配合北镇抚司的缇骑调查古宸和王越一事,务必揪出暗中偷袭出手的那些江湖人,而且还有限期,在元日之前,也就是春节。 算算,便是月末。 顾小年把纸随手叠了丢在一旁,看向恭立一旁的邓三,“你觉得,此事为何会落在咱们头上?” 邓三闻言,仔细想了想,有些迟疑开口,“是因为古小旗他们是咱监察司的人?” 顾小年听了,只是轻轻摩挲着手指,随后摆摆手,“案子明天再查,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邓三应了声,撑起伞快步走了。 顾小年靠在椅子上,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却是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浮了一层。 锦衣卫虽然查案,但更多的是直接动手拿人,很暴力,极少有讲证据的时候,因为他们从来都是听命行事。 上头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让他们杀谁,他们就杀谁。 这正是与刑部的捕快以及大理寺的丞役有所区别的地方,因此,像是这种找江湖人带着‘技术性’的案子,一般都是交给六扇门来办,不只是因为对方和江湖人打交道有经验,更因为对方的破案手段。 术业有专攻,捕快吃的就是破案查案这碗饭。 南镇抚司是专门调查本卫的机构,监察司查的就是自己人,可是,像这种摆明了被江湖人所杀的锦衣卫案子,极少会落到他们身上。 因为实力,武道修为。 武功不高,去查案就是送死,这个道理谁都懂。 因此顾小年才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自己官小,上头的命令就要听着。 现在没有方显罩着自己,该怎么做他当然有数。 …… 顾小年仔细检查了一遍绣春刀和腰囊里的数柄飞刀,这才从门口取了蓑衣披上,走了出去。 乾坤袋虽然好用,但在战斗中使用容易分心,因此只是当做一个随身的便捷包裹用。 随便挂在腰上,就像是一个朴素的香囊,也不引人注目。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认真,是打算将事情解决了。 关于那个邱府遗留的先天武者。 因为这总像是根刺,现在手上的事情忙完了,再不将其拔掉,夜长梦多。 顾小年骑着马慢悠悠地沿街而行,他想着,对方恐怕也快忍耐不住了。 …… 邱武换上了初入邱府时自家大人赠予自己的那件锦袍。 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的青衫,却很是干净,现在已经洗的有些发白了,穿在身上也有些发紧,明显是小了些。 但他毫不在意,真气外放体外,像是穿着一件无形的蓑衣,雪花落下,自行朝一旁滑落。 邱武手上持了柄剑,他站在长街的中央,此时雪大无人,天色暗沉,就连两旁的铺子都紧闭着门窗。 但还是不乏有好事者趴在缝上看,因为只从‘雪落不加’来看,站在街上的邱武必然是先天,而看现在样子,待会明显是要有一番争斗。 这里长街在往时也不甚喧闹,只不过因为近来江湖人变多的缘故,是以神都的大街小巷里都能碰到一两个拿刀带剑的武林中人。 而邱武之所以选择在这,是因为这里离南镇抚司衙门够远,却是顾小年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本来还是想再等等,等一个机会再出手的。 但邱武等不下去了,因为他怕自己再等下去,杀人的心便要冷了。 有时候杀人是头脑一热刹那的决定所引起的行为,有时候却是经年累月沉淀的爆发。 邱武两者都不属于,他是对以往那种归属感的报答,因为报答邱忌的知遇之恩,他才会为对方报仇。 他的名姓是对方赐下,在对方身死时他便决定,日后必然要还给对方。 今日,邱武做下了决定。 机会永远不会有,顾小年是锦衣卫,而且还是异常谨慎的锦衣卫。 邱武不确定他到底发现自己了没有,因为一个多月以来,对方每次归家,周身气机都没有丝毫破绽。如果自己不能一击必杀,对方一旦选择逃离,他没有把握能擒下对方。 那么,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邱武才不想等了,等杀了对方,他就离开神都。至于能不能离开,他还没有考虑。 远处,街角已经拐过了一骑。 对方马上的身子依旧挺拔如常,带着斗笠蓑衣,马蹄踏踏,打了个响鼻。 邱武眼神凝了凝,曾几何时,自己也像对方如此年轻,只不过,人生际遇却是不同。 他缓缓抽出了长剑,雪花落在剑身上,却是被真气一撞,直接拂落。 剑身变得愈加明亮,那是从手上延伸过去的真气。 邱武从未小视对方,恍惚一生巅峰便是为了此间。 然后,他先出手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先天 雪亮的长剑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白练。 穿着一身旧青衫的邱武看起来有些寒酸,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他的剑那般明亮刺眼。 不足百米的距离,仿佛只是几个刹那便掠过了。 顾小年脚踩马镫,整个人从马上飞身而起,腰间绣春刀已然出鞘。 邱武脸色不变,看到借力飞到半空的身影,他同样脚步踢踏,剑花斗转,直接迎了上去。 世间武者境界,不是先天绝顶之上,便没有隔空伤敌的手段。 除非是修行类似白马寺《火焰刀》、浮云观《离火剑》这种以真气劈空伤敌的掌法指法的武功。 境界与实力不一样,前者像是出厂的原车,而后者则是经过了后天的改装。比如先天绝顶中真气外放,可成剑气九寸,那就属于离体伤人的手段,但毕竟只是寻常真气,没有特定的武学法门,是以才局限在‘九寸’之长。 但有人可以弹指破空,真气如箭,这便是后天修行了高深运用于真气外放的武功。 就像是同一部车子,原速度和在此基础上加上氮气加速是不一样的,哪个更快一目了然。 而不是先天绝顶者,更多的便是兵刃交接,拳脚相抗的近身缠斗。 所修功法之神奇,对武功拆招破招的本事越强,那胜算自然就更大。 邱武是先天,他用的是剑,不甚精深,却胜在熟稔,一丝不苟地,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他一直在压着顾小年的刀。 修行便是修命,是与天争命,内力所能爆发出的力量终究有限,所以才有了外放真气弥补力量上的不足。 顾小年刀法精湛,休命刀出手尽是杀招,却因为在力量上自然相差每每皆被挡下。 同时,刀剑相撞时那股来自先天境界的劲力也总会沿着刀身入体,冲击着他的经脉。 邱武脸色平静,他知道眼前的人是杀过先天的,因此他没有丝毫松懈,剑剑要命,全力而为。 他不会让眼前的人摆脱他的剑势,他也相信,自己能杀掉对方。 顾小年一边以刀招架,一边以体内煞气缓和着经脉中乱窜的那股劲力。 他的眼神从踏上长街便没有变过,沉静从容,好似高山,终年不动。 对方想要杀他,而他又何曾不是把对方当作磨刀石? 先天之境不是那么好破的,观想之法对于拥有‘登仙剑章’的顾小年来说的确是一种省力且实用的修行方式,但同样的,他不会因此而有生死危机。 唯生死之际才可突破人身极限,这句话是武道箴言。 顾小年拿到《隔山打牛》已经半月有余了,这是可以修炼特殊劲力的秘技法门,就像别人都是直线飚车横冲直撞的寻常用劲手段,而他却是直接弯道超车的特殊存在。 凡奇且有力者,必然为胜。 但偏偏,顾小年仍未成就先天。 他每天都看似按部就班地在南镇抚司当差,在邓三他们面前表现的淡定从容,但实际上,他的心里比谁都要焦虑。 为什么自己都有了可以借此突破先天的法门都不能破境? 为什么自己领悟已经到了,而且《隔山打牛》就像是个详解‘劲’的老师一样指导自己,都无法突破甚至是真正学会? 太多的疑问,让他几乎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废材。 自我怀疑多了,便容易滋生心魔,这是一种变态的执念,是对自己的不甘。 但后来,顾小年想明白了。 他的心境本就强大,焦躁不会有任何进展,只要沉下心来琢磨细想,才会找到原因所在。 ‘登仙剑章’的修行暂时搁下了,顾小年每日就是在桌案前泡上一壶茶,然后找一些志异的闲书来看。 这是解闷,更是解心里的结。 然后,他找到了原因。 …… 因为他是穿越者,并非土生土长的此方武道世界的人。 他的心思太杂,来自前世于前世的所见所闻,以及看过的那些小说影视中对于‘武功’的百家见解。 这是可以在这个世界印证,并且能让他少走些弯路的瑰宝,同样也是最大的桎梏。 懂得多了,反而会束手束脚,难以放开心境,做不到那般单纯。 像从未接触过任何关于武道的理念,对于武功完全陌生的那些人一样单纯。 他是没有师傅指导,可脑海里那些类似‘降龙十八掌’、‘九阳神功’等等前世耳熟能详的武功绝学,以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等等每个作者对于何谓‘武道’的见解,他都曾看过,记过,因为那是伴随他成长的东西。 顾小年丢弃不了,更忘不掉,所以他的心念太杂,终究入不得先天。 即便是‘登仙剑章’让顾小年走上了武道之路,但它不是神,不能凭空让人白日飞升,路是需要人一步步走出来的,不然也就不能称之为‘道’。 因而,这等领悟之事还需顾小年自己发掘,自己来打破身上的桎梏。 或者是枷锁。 顾小年不是武道大家,更不是很有学问的人,他能想的,便是莽撞,就是往前冲。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只有在生死之际,脑海里才会放空,只会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 相对只是执着于能活着,其他又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 但直面生死,不是刻意的寻死,因为那样你心里有准备,这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是假的。 …… 后天正面相抗先天,还是太勉强了。 不说别的,但是那层看似薄弱的护体真气,就不是轻易可以斩开的。 顾小年一直是在勉强招架,对方不是邢保东那样只懂拳脚功夫的人,而是一名剑客。 剑身上附着真气,锋锐难当,顾小年根本不敢以身体与之接触。 因为真气与内力之间的差距如同天堑,他体内煞气虽然在交手中仍对邱武产生了影响,但作用有限,根本成不了翻盘的依仗。 他手腕被震得发麻,双臂仿佛要失去知觉,在格挡开刺来的一剑后,骤然便被邱武一拳击中左肩,大力传来,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整个人向后崩去。 邱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双臂经脉虽然像是被毒虫噬咬般难受,但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坚定下的杀意不再分心。 剑光刺破漫天飞雪,恍惚间映出了那道站定后看过来的清澈眼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先天(下) 顾小年没有体会到所谓生死之间的恐怖。 究其原因,是他心里早有‘在生死间见证奇迹’的念头,想着可以借此突破。 他还做不到真正能无视生死,因而,那种临死破境的奇迹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 长剑破空,在顾小年清澈的眼神中,那柄剑刺穿了他的左胸,透体而过。 他已经有意识地避开,但就算是踏雪无痕的轻功和风雷腿的身法,如此距离之下,当他身上带伤时,一个先天境界的出手也不是这么好躲过的。 万幸的是,毕竟是躲避了,这一剑并不致命。 顾小年咳了声,身上长剑被对方抽出,腹部猛地便受了一脚。 他整个人向后摔落,仰躺在漫天的飞雪之下,飘扬的雪花触到皮肤时迅速融化。 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于对方为何一直与自己拼杀而不是逃走,但邱武脸上终于浮现出轻松。 顾小年觉得这一刻的时间过的好漫长。 胸口上的剧痛只不过是持续了短短的瞬间,转而便是浑身的麻木,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迅速抽离,原本在这个天气里尚且不觉寒冷的手脚变得冰凉,随后跟着木然。 他能动的好像只有眼睛,甚至能看清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眼里迅速湿润下去。 “要死了么。”他想着,不是自己不够努力,而是当所有能做的想法都实践过后,仍然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虽执着于活着,但脑海里的念头是止不住的。 就像是有两块很美味的蛋糕,你想只吃一块,另一块留到明天吃。在吃第一块的时候总想着‘这就是最后一块了,吃了再也没有了’,但实际上,在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再说,‘你还有一块’。 这并不是靠自我暗示就能成功的,存在的事实就是存在。 “真不甘心啊。” 顾小年自嘲一笑,果然啊,前世就很平凡,就算当曾幻想过的‘武功’出现在眼前后,也不能改变什么。 平凡,就只能如此平凡下去。 可那种强烈的不甘,从小到大因为世事而积压起来的不甘,就像是火炬一般旺盛,它在心里,似乎夹杂着忧伤可以溢出来。 他喉间动了动,将涌上来的腥甜咽了下去,呛了呛,低咳几声后眼帘便低了下来。 邱武此时已经走了过来,看着气息虚弱到极点的身影,将手里的剑对准了他的脖子。 地上的层雪被滚热的鲜血融化,在地上晕开了好大一片,冰凉的失去了温度,凝起了薄薄的一层。 顾小年感受着剑锋的冰寒,木然的手指忽地动了动。 他不想放弃,就算是生于平凡,还是想要抗争一下。 所有的不甘心,承载着他前世今生所有的重量,如同在心里点了一盏灯,一盏,只有自己可以看见的灯。 而这盏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爆发出光亮,这光,足以照亮一切。 …… 邱武目光一凝,他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顾小年的气机变得有些晦涩,原本的虚弱维持了下去,虽然淡却依然顽强存在着。 因大量失血而变得虚弱的气息也逐渐平缓了起来,他感觉身上的气力又恢复过来了。 他心里疑惑,低垂的眼帘下,目露深深的不解。 回光返照? …… 人往往很难照见自己的本心。 贪婪?肮脏?这些自己并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会无动于衷,因为他已经享受与于此带来的一切。 良善和有爱,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往往很难。 顾小年此时已经看到了生死,剑锋的触感是那么真切,生命从体内流失的感觉是那样清晰。 这一切恍然又开始拉长。 念头的纷杂总是需要一个载体,当承载的人都失去了的时候,这些念头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谓顿悟,便是如此,玄妙意会,难以言传,只能用一个‘缘’字来形容。 兜转千回,捉摸不定。 顾小年没有抓住那灵光一闪,但体内却活络了起来。 有‘气’在丹田气海中出现,宛如感应气感之时,熟悉而又变得陌生,带着欣欣向荣的倔强和亲近。 邱武手上用力,剑尖便扎了下来。 像是刺到了看不见的屏障,剑与皮肤之间,仿佛隔了山与海。 邱武脸色渐渐变得狰狞,握剑的手上露出筋骨,剑在研磨着用力刺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顾小年脸上出现解脱似得浅笑,像是沉闷之后巨大的放松,苍白的脸色一下松软下来,缓缓地,满是温和。 “成功了。” 他想着,隔山打牛的技巧于瞬间在心头闪过,覆在地上的手掌向下猛地一拍,凝固的血与雪飞溅! 邱武双眼一突,如遭雷击。 他疾步后退,原本腿上附着的真气像是被巨锤砸过,竟然全部崩散。 ‘咔嚓’一声脆响,邱武踉跄着半跪在地,鲜血在靴筒和裤子上洇透。 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慢慢爬起来的那道身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顾小年轻咳几声,从怀里取了手帕,仔细擦了擦牙和脸上的鲜血,然后叠好收好。 “抱歉,让你失望了。”他语气难掩那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颤栗,此时清秀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诡异。 音与色交织,整个人难免地表现出一种病态的错乱感。 邱武咬了咬牙,真气调动,身如豹跃,右手成拳似锤,直接冲身前人的头顶砸落。 悄无声息,一只素白的手掌抓在了他的腕上,不等邱武说话,仿佛漩涡般的吸力便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 邱武脸色巨变,想说什么,但脸上霎时抖起来,嘴与脸上的肉像是产生了震荡般哆嗦,整个人更是形似筛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一身的真气从腕上往对方手上涌去,伴随着的,是眼前之人含笑的眼神,以及那张挂着微笑却淡漠到骇人的脸。 折花手的灵巧与先天境界的敏锐判断,让顾小年精准预判到了邱武的攻势,而‘登仙剑章’的‘气’,更是犹如一头巨鲸般贪婪地吸食着来自对方体内的‘能量’。 不多时,顾小年便松开了手,邱武犹如大病一场,整个人萎靡的可怕,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头发和瞳孔都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邱武摔在地上,蜷缩着哆嗦,他嘴唇泛白,目光惊惧而犹疑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小年嘴唇嚅了嚅,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用脚挑起对方的长剑,看也不看,挥手拍落,刺穿了对方的心脉。 邱武猛地睁大了双眼,嘴上张了又闭,只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雪纷扬而下,渐渐盖了他一身。 顾小年淡淡看着,捡起绣春刀入鞘,上了马,慢慢走远了。 长街两旁的铺子里有一直看着闲散人,其中自然有所谓的风媒,他们不是风满楼的人,而是靠贩卖消息过活的人。 此时,先天武者当街截杀锦衣卫却被对方破境反杀的场景,便落在了他们的眼中。 也落在了普通百姓和部分江湖人的眼里。 锦衣卫这三个字,再次浮现在他们心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扣人 顾小年回了家,取来药箱后,把上衣脱了,随后点开之前封住的穴道,胸口透体的创口里便瞬间射出了一道血箭。 他忍不住低哼一声,却也是松了口气。 点穴止伤只是权宜之计,不然的话,那药石一道也就没了用途,药理还有什么价值? 伤口周围有些青紫,这是之前淤血积压在皮肉里的缘故,因为先前他用空禅指把窍穴经脉封住了。 积血除净后,用在火炉上烫好的酒擦了擦,顾小年额头满是虚汗,咬牙强忍着小心上了伤药。至于后背,则是粗略用毛巾沾了酒干净,约摸着抹了点药,最后才认真包扎起来。 轻轻按了按左肩,应该是被打的骨折了,每日上药是一定的,不过既成先天,那真气对于自身这种伤势也会有很好的滋养恢复作用,只是以后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 他心下苦笑,好像自己进了这锦衣卫,自己就一直受伤,还几乎都是同一个地方。 邱武的长剑虽然透体而过,但真正能对自己重伤的却是对方剑上附着的真气。 那与自身内力截然不同的异种真气入体,才是先天境界的可怕之处。 那是两种能量的对撞,是致命性的。 但幸亏顾小年内力特殊,不只是煞气,而是承载的这种单纯的‘气’,将邱武的真气生生压制住了。 因此,他才有机会在生死之间顿悟,不然的话,后天战先天被一剑穿胸,早就死了,哪还有什么时间看雪? 顾小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到床上坐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窥先天之秘。 他踏上武道不过数月,却已是先天境界,虽然放在偌大天下称不上是骇人听闻,但也绝对属于天才之流。 因为但凡能做到的,无一不是名门大派的真传弟子或是天资卓绝的当世天骄。 顾小年明白,这两者他都够不上,他能做到,只是因为身怀‘登仙剑章’。 想到这,当运行起这一内功心法之后,那仿佛甘泉般凛冽的感觉便在心头产生,他抬起手,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真气浮现,薄薄的一层,就像是流动着水的薄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 顾小年想了想,无论是邢保东还是邱武,这种外放的真气似乎都接近透明,但仔细看却是能够看到,就像是实质化的气流在涌动。 他不是什么科学家,解释不通这种原理,只能归于天地自然的造化神奇,就像是生命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奇迹。 用手戳了戳,明明看似一戳即破的流体膜层,偏偏硬如铁石。心念一动,真气消散,却是化为内力流通进四肢百骸。 除却奇经八脉与任督二脉,跃动的内力勾连脚下涌泉穴与头顶百会,直接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后,一阵神清气爽。 顾小年啧啧称奇,好像身上的伤都不怎么疼了。 他感受着丹田气海中快速回复的内力,脸上漾开一个舒心的笑容。 既然最难的先天已然被自己突破,那先天绝顶已经离得不远了,毕竟,他找到了那个速成的方法。 想到这,顾小年脸上的笑意不自觉的有些变化,那是一种无人察觉的野望。 …… 次日,顾小年只是穿了件寻常的衣袍来了南镇抚司。 点卯时燕照过来,“恭喜顾总旗了。” 顾小年一愣,很快想通,怕是昨日长街一战已经传开,燕照能猜出那人是自己并不难。 “顾总旗为何没穿飞鱼服?”这时,蔡文斌走进来,画上卯之后挑眉问道。 顾小年抬了抬手,将叠好的飞鱼服亮了亮,“昨日洗了,还没干,而且破损后需要补一补。” 蔡文斌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燕照等他走了,这才低声道:“顾总旗切记,这飞鱼服绣春刀和腰牌若是遗失可一定要来报备,万一被歹人拿了作恶,出了事可是要治咱们罪的。” 顾小年点点头,寒暄几句便去了自己班房。 邓三身为锦衣校尉,却一直闲来无事,他们监察司不像缇骑那般还要偶尔巡街,是以很是闲散。 不过此时却有些急切地在班房外面转悠,待见到从院中拐过来顾小年,连忙迎了过去。 “大人!”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顾小年边说边将飞鱼服递给他,“去找个手艺好的女工缝缝,等缝好了再拿回来。” 飞鱼服不同于绣春刀,后者损坏之后可以去器械司交银换取,前者除非破损严重,否则若只是几处刀痕剑伤是不予更换的。 而且还不能是私自损毁,一旦发现必然是严惩。 邓三顺手接过,嘴里连忙说道:“大人,你可要救大武小武啊。” 两人进屋,顾小年将绣春刀随手放到桌上,皱了皱眉,“他们怎么了?” 大武小武便是那俩双胞胎的锦衣校尉,这两人虽然年轻也有些心思,不过做事还算认真。 但看邓三现在样子,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被赌坊扣了。”邓三有些小心地开口。 “赌坊?”顾小年听了,倒是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惹到什么大人物要他给擦屁股就成,毕竟现在大理寺正调查着这边,虽说看样自己是摆脱出来了,但不代表不会有什么变故。 而且万玄此人表面笑嘻嘻的,心里却是另有一副心肠,他倒是不想在这个关头被对方抓到什么把柄。 是以,若真是手底下的人与某些神都权贵闹了事情,他肯定不会像对付邱忌那般生事了。 “被赌坊扣了你来找我干嘛?”顾小年将水壶作在炭盆上,随口道:“敢扣押锦衣卫,是活腻了,你去北镇抚司找人直接去抄了那家赌坊不就行了。” 他们监察司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北镇抚司的缇骑有些交情,毕竟是‘监督’本卫自己人的差事,即便邓三请不了什么锦衣卫的大官,但只是要个小旗官帮忙还是没问题的。 就算能在神都开赌坊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直面锦衣卫他们还是不会做的过分的,一般都会卖个面子。 其实顾小年早就有所揣度,若真是这类赌坊,扣人肯定是不会的,而武家兄弟也不像是不懂事的人,在神都混了这么久,三教九流肯定有过接触,能让对方扣了,说明来者不善。 摆明了是故意找他们的麻烦。 而邓三听了,脸色却是哭丧着,“小的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扣他们的是七爷的赌坊‘千金散尽’啊。” 顾小年捏茶叶的动作一顿,“金七叹?” “是。”邓三咽了咽唾沫,语速颇快,“大人想必也知道武家兄弟两人好赌,昨日散值之后,他们便去了西坊,没曾想一夜未归,今早小的刚出门,便碰上了大武之妻,这才知道他们出事了。” “小的一听是七爷的赌坊,这才慌了神,小的没啥本事,能想到的就只有大人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诏狱 顾小年看了眼邓三,“你跟他们关系很好?” 邓三一愣,随后点点头,“算是吧。” 他苦笑一声,“在咱们锦衣卫里,难得有能说上话来的弟兄,就算只是赌友也没所谓。” “这样。”顾小年点头表示理解,随后摆摆手,“你先别急,查过扣人的原因了吗?” 邓三说道:“没来得及细查,只知道是昨晚欠了赌坊的钱。” “能让赌坊扣下,说明输的不少。”顾小年手指点了点桌子,“这样,你先找人去具体查一查,只是被扣人的话,想来赌坊那边顾忌锦衣卫的身份也不会乱来,说不定他们还会派人来衙门。” 邓三狠狠点头,“那小的这就去。” “去吧。”顾小年说道。 邓三临走没放下怀里的飞鱼服,抱着就跑了出去,顾小年只是摇摇头,背靠在了桌案上。 直觉里,他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莫名地,顾小年想到了楚禅,要知道,对方上一次现身,可就是在西坊市。 现在没有对方被拿到的消息传来,虽然对方因为袭击平阳公主现在肯定是被通缉着,但由不得顾小年不小心。 他不会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成就先天就有什么得意,要知道,楚禅可是成名已久的人物,盛名之下无虚士,顾小年当然要小心。 所以,就算他要救人,也要现查明白原因才是,那暗处的楚禅可不是好相与的。 想到这,顾小年不由揉了揉眉心,自己似乎从来到神都就一直被事缠身,少有清闲下来的时候。 而自己已与柳施施将近一个月未见了,要说没点想念是不可能的。 “这过的叫什么日子。”顾小年有些不爽。 他拎了刀,打算去一趟诏狱。 ……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关了无数囚犯。 其中不只是朝廷的官员和从犯家眷,还有一些江湖高手。毕竟锦衣卫虽然针对朝堂诸公,但不乏会有江湖人招惹到锦衣卫。 而且,诏狱所关押之人俱是圣上钦笔定罪之人,得罪皇权的可不只是那些当官的。 是以,经年累月下来,诏狱里的孤魂野鬼自然不少。 顾小年现在已然成就先天,而又摸到了那条快速积攒内力真气突破先天绝顶的道路,自然没理由继续由自己耗费时日苦修。 想突破先天绝顶不算难,只要内力够一个量就行,但却并不具体。 就算是修行同一部功法,有的人十年八年的内力就够了,而有的人耗费一辈子都无济于事。 这关乎到天资和根骨,还有机缘。 顾小年觉得‘登仙剑章’就是他的机缘,所以,他才来了诏狱。 当看到山之巍峨与海之宽阔之后,难免想要亲自攀登一番,以前的种种听闻,终不如自己亲身体会来的真切。 因而,对于武道一途,顾小年自然看的是极重。 谁让,他体会过实力弱小带来的感受,百般滋味尽在心头,让他如何能够忘却。 …… 诏狱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同是锦衣卫,也不能私自进入诏狱。 在诏狱门前,顾小年便被值守的百户拦下了。 顾小年在门口出示了腰牌,说道:“监察司两队小旗在西坊遇害之事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下官前来便是调查此案。” 那百户仔细看了看腰牌,一双眼睛在顾小年身上逗留了很久,这才让开了身子。 顾小年报以感激一笑,这才进去。 “最多半个时辰。”身后传来隐含告诫的话语。 诏狱当然阴森。 偌长的通道有些昏暗,只是隔了数米才有火把点亮,而那一道道铁闸门,更是森严无比。 守在这里的锦衣卫无一不是后天三重,而在那数道铁闸门旁立着的,俱都是一流高手。 顾小年目不斜视,领路的锦衣校尉遵从吩咐,直接带他绕过了关押朝廷命官的牢狱。 “此去往前,便都是江湖草莽之人了。”领路锦衣卫说道。 顾小年点头,脸上带了些礼貌客套的笑意,略微朝前伸了伸手。 那锦衣卫自然不蠢,当即说道:“那大人当心,他们有的还没有失了武功。等到时辰卑职再过来。” 说完,他便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好,多谢了。”顾小年说了句,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前走去。 狱中肯定会有巡视的锦衣卫,所以他就算是要做点什么,也肯定是会小心的。 诏狱里的味道很不好闻,空气不算浑浊,但偏偏有种潮湿和腐烂混在一起的怪味儿,发馊发霉,让人很不舒服。 顾小年用手轻轻捂在口鼻,慢慢朝里走。 他没穿飞鱼服,只是一身干净的皂色棉袍,当他走进幽深的过道后,耳边便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 两旁的铁制栅栏里,慢悠悠地靠过一些人来。 他们都是还能走的,也并不是真正有威胁的,不然的话,他们不可能还能自由行走,即便是枷锁加身。 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一身干净的顾小年慢慢朝前走。 顾小年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犹如实质般的,里面全是麻木和渴望,那是对自身处境的麻木,以及对自由的渴望。 就算人身处囵圄,依旧不能磨灭他对生与自由的渴求。 他们还有些羡慕,羡慕外面的这个年轻人可以自由行走。 但顾小年并不理会,这些人虽然可以在牢房里走动,但他们已经废了。 武功倒是小事,而是他们的精气神,与那些真正麻木的人并无两样。 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类人,已经被诏狱里锦衣卫的手段折磨的怕了,他们不敢说话,只能透过眼神表达出心中所想,可并不能改变什么。 而顾小年也不能改变什么,他只是总旗,就算是当职监察司,也管不到诏狱,更没有权利和实力抗衡。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小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就算能得到的很少,但只要不被人发现就够了,因为他还想好好地活下去。 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但人人都渴求幸福安稳。 顾小年也不例外,哪怕他是锦衣卫,是外人眼中的不良人,朝廷鹰犬,但他依旧有自己的坚持。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 顾小年慢慢走着,但放开了感知,附近中谁的内力浑厚,谁的气机更强,他‘一目了然’。 而他要寻觅的,是适合自己的,不要太弱的,也不能太强。不然的话,极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毕竟,他可以身怀‘登仙剑章’这等世间奇功,其他人也可以有别的机缘。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阴沟翻船。 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不想因小失大而出现意外。 不贪心,才能活的长久。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偿所愿 诏狱里关押这等江湖高手的牢房外面,会有两名锦衣卫值守。 顾小年心中已经选好了目标,因此便走到两人身前,指了指其中一间牢房,说道:“劳烦兄弟把牢门打开,我进去问几句话。” 这两人中有一名是先天一流,此时听了,问道:“还是要问一句,大人是哪的人?” 能进诏狱查人的除了锦衣卫便只有当今圣上,或者是带着圣旨的特使钦差,看眼前人只是一身寻常打扮,就算是熟识的锦衣卫领进来的,他免不了还是要多问一句。 顾小年抱抱拳,“南镇抚司监察司总旗顾小年,奉命前来查案。” 那先天点点头,南镇抚司现在的确是出了大事,两小旗的锦衣卫被人害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而且,对于眼前人他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在锦衣卫中,最近短短的时日里,可是有不少关于对方的传闻。 只是没想到正主如此年轻便是。 他从腰间解下钥匙,将那牢门打开了。 “顾总旗,注意时辰。”他说道。 “多谢。”顾小年说着,走了进去。 待到这锦衣卫将牢门关上退开之后,顾小年这才打量起所处的牢房。 潮湿,肮脏,带着一种扑鼻而来的酸臭。 正中一根一人环抱的木桩,上面铁链缠绕,一道披头散发垂首的身影被穿了琵琶骨吊在上面。 顾小年捂着鼻子,稍稍走近,对方发如枯草,一身内衬满是血污,脏的可怕。 这人气机虽然萎靡,甚至气息就像是死了一样,但异常平稳,若不是敛息有术,便是此人内功不错,内力流失虽多,却依然有护住内腑的力量。 顾小年知道对方肯定是发现了自己,因而说道:“还有力气抬起头吗?” 相隔不过两步远的身影并无动作,好像是没有听到。 顾小年皱了皱眉,他来是吸人内力的,但想要不被锦衣卫发现却是有些难。因为照谁内力被人吸了都会有感觉,大喊大叫许是轻的,万一因此揭发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朝廷不是不许公门中人修行魔道功法,但这里指的魔道不是那种惨绝人寰,邪恶无比的功法,还称不上是异端。 更准确的说,是一种不被常人所接受的小众,只因为此类功法容易使修行者迷乱心志,对心境要求甚高,所以才称之魔道功法。 而比之更为极端的,就是邪功了。 比如需要少女之血辅以修行的《血冥神功》,此邪功非祸害处子不可修炼,而一旦缺少其血,自身便会走火入魔,周身血液逆行,经脉炸裂而亡。 这等残害无辜生命,足以祸乱法纪的便是邪功,为天下门派共逐。 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功法可以吸取别人内力来反哺速成,那难免会被归为邪功一类。 因此,顾小年才会愈加谨慎。 他慢慢走到这人身前,抬起了手,他打算只吸一点,这么多牢房,找合适的目标每个吸一点,就足以抵得上自己数日苦修。 这等没有后患且省力的法门,自己为何不用? 向前走近一步,顾小年的手轻轻落在了对方的肩上。 眼前的这人根本无法有什么动作,他的双手腰身以及双腿都被铁链缠绕在大桩上,琵琶骨被铁钩穿了吊着,脚上还拴着铁球,只有头能灵活转动。 对方的肩膀很硬,只是隔着一层单薄的内衬,顾小年仍能摸得出来,实在是干瘦的厉害,只剩下了骨头,摸着没有一点皮肉的感觉。 他气沉丹田,自身内力缓缓调动,一丝异样在心头产生,痒痒的,挠不到的那种感觉。 顾小年脸色凝重,伸出的右手上好像有淡淡的光亮了起来,事实上那是自身真气与所吸取的精纯内力在接触相融。 因为他已经成就先天,所以功法运行自然更加流畅,威力也就与后天不可同日而语了。 蓦地,轻微的铁链响动,身前的人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披头散发之下,只露出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而就是这双眼睛,让顾小年心头猛地一跳。 戏谑、不屑以及深深的嘲弄,对方的眼里似乎在笑,顾小年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背在身后。 那种模糊的光早就消失不见,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壮大了那么一丝,只方才吸取的短短一霎,便像是自己半日苦修。 “你,是谁?”身前传来沙哑的语调,粗糙而难听,像是缺水的喉咙般干涩。 顾小年迎上对方的目光,“锦衣卫。” “修行这等不入流的功法,真好笑。”对方淡淡讥讽。 “不入流?”顾小年眯了眯眼。 “道门浮云观的《摘星诀》,吸取他人内力以为己用。”这人说道:“一旦修行,日日所需吸食的内力便要成倍递增,终会供不应求,自身丹田枯竭而亡。一门废弃的功法,不是不入流是什么。” 顾小年眼神闪了闪,显然没想到世间已然有了此等功法。 只不过,他心中暗想,自己的‘登仙剑章’可没有这等弊端。 而且‘登仙剑章’对‘气’的量需求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在突破先天后,他隐隐有种感觉,唯有内力达到一个界限,‘登仙剑章’便可以突破。 就像是功法也分修行层次一样,‘登仙剑章’也不是只让自己凝聚‘气’这般简单。 不然的话,为何会有‘练至大成’这么一说? 这不只是单纯的指运用熟练,还有感悟突破。 那种挑眉便是一道剑气,挥手便是无边刀芒的风采,已然属于无矩于招式,以一气破万法。 这又怎么是所谓的《摘星诀》能比得上的。 顾小年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然后,他将手再次抓到了对方的肩膀上。 既然这人已经认为自己是修行了《摘星诀》,那就没什么遮掩的了,不多吸点也不好意思不是。 见这小子的手又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这人顿时大怒,他能感受到体内为数不多的内气在快速流失,自己孕养了多年来苟活保命的根本就这么流走,他如何甘心? “停下!”他怒喝道:“我让你停下!” 顾小年笑笑,出手如电,空禅一指直接点了对方哑穴。 任由眼前人不健康的蜡黄脸色被憋得通红,然后又变得惨白,他这才收手。 再吸下去,眼前这人就死了。 给对方解了穴,他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等,等等。”身后传来那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取死有道 顾小年皱眉回头。 “你不怕我说出去?”那囚犯虚弱开口。 顾小年咧嘴一笑,“被道门废弃的《摘星诀》又不是什么邪魔功法,说出去又能如何?再说,这里是诏狱,你是死囚,而本官是锦衣卫,你说了又能怎样?” 那人微微沉默,黯淡的目光中再无先前的不屑,他带着渴求地出声,“你这样,我会死的。” “那又如何?”顾小年淡淡道。 “我周身经脉被封,恢复不了内力,被你吸掉大半,我只能等死。” 这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顾小年略一沉默,“你觉得锦衣卫会救人?” “你不一样。”对方说道:“我能感觉的出来,求你。” “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被关在这?”顾小年问道。 “小人七星门国成,冒犯了圣驾才会被缉拿在此。”那人连声道:“大人只要救小人出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七星门是江湖上一个不小的势力,虽然在一流中垫底,但其与五大剑派中的漴山剑派交好,是以轻易也无人敢于招惹。 而七星门的绝学,便是《七星索命》,听起来像是暗器功夫,实际上却是一门指法。 此门派是修行剑法的,因而才与漴山剑派攀上关系,而这《七星索命》,便是明悟剑意,凝意于指,以指成剑。 练至大成,剑气由心,点指七次,只一个快字。百步内可弹指熄烛,隔空伤敌之威不下于浮云观的《火焰刀》。 这是一门极强的武功,但修行条件也是极为苛刻,必须要明悟剑意才行。 单是用剑一道,便要刷下不少人去,而明悟剑意便是要抱剑苦修,历世磨练才行。练剑者虽然免不了吃苦,但这等苦修对于心志不坚者那可是能要命的。 因此,七星门才会因此凋零,沦落到在一流势力中垫底。而《七星索命》这一绝学其门人又几无人能练成,是以才会与漴山剑派交换其他武学,甚至是与佛门广寒寺交换。 毕竟,这两门派是天下出了名的苦行者,前者有抱剑入西域大漠数十年磨一剑的剑客,后者更有在世间历难百载的苦行僧。 总之,唯有大毅力之人才能修成此门武功,否则,这‘意’难悟。 顾小年没有出声,神色像是在沉吟。 …… 国成见此,咬了咬牙,头发底下的目光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看守的锦衣卫看样没有顾虑这边。 “大人。”他唤了声,眼带希冀。 顾小年抬眼,问道:“《七星索命》你可会?” 国成一愣,满是污垢的脸上浮现犹疑之色。 “若是交出《七星索命》,大人便会救小人?”他问道。 顾小年笑笑,“那是你门中绝学,你舍得给吗?” “绝学虽好,但世间亦有不少,左右不过是外物,如何比得了自身性命。”国成语速略快,“大人放心便是。”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方右手,只剩下了小指和无名二指。 “先将功法予我。”他说道。 国成反而冷笑,“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若是给了你功法,你转身就怎么办?再说,没有纸笔,就算我背诵出来,你又如何能记下?” “决定权在你。”顾小年淡淡一句,转身就向外走去。 国成目光阴沉,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在离牢门还有一两步时,对方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而他,竟然也就这么没出声。 顾小年走出牢门,转头冲其笑了笑,就要将牢门锁上。 “等一下。”国成终于说道:“我答应。” 顾小年心下稍松,脸上却不露分毫。 然后,他便重新走了回去。 国成目光闪动,嘴里低声背诵出声,虽然沙哑,但字节圆润,刚好能让顾小年听清。 而后,似乎是怕顾小年理解不了,又说了些他修炼《七星索命》时的感悟。 顾小年用心记了,双眼闭上,竟直接站在原地修行起《七星索命》来。 国成脸色微变,不过眼中却没有多少慌乱。 因为《七星索命》共有七层,他方才背诵而出的,除去前三层完整无缺外,剩下的四层全部有删减部分,若是以此来修炼的话,经脉逆行,重伤还算是轻的。 严重的便是成为废人一个,当然,那时就不关他的事了。 国成心中算计,目光却是平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顾小年只是在心中观想,虽然《七星索命》有七层,但他身负‘登仙剑章’,‘气’有诸般变化,只是观想武学总要而并非实际修行的话,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是他自行摸索出来的技巧,随着修行时日的加深,顾小年当然不会故步自封,举一反三虽然还做不到,但只是通晓一门武功是否完整或是有弊端那还是不难的。 只是半晌,顾小年便睁开了双眼,嘴角微抿,泛起几分冷意。 国成心头一跳,不等开口,熟悉的触感传来,一只白净的手掌再次按上了自己的肩头。 这一次内力倒不似先前那般快速流失,反而像是有对方的真气渡了进来给自己疗伤。可对方如此年纪实在不像先天绝顶。而且国成也说不出话来,疲惫感就如浪潮一样接连打来,他的眼皮很重,像是压了一座山。 顾小年眼中幽光浮动,声音略有喑哑,他说道:“走好。” 眼前的人嘴巴张大,随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口仍是张着,脑袋却耷拉下去。 空禅指,先天境界之后便可以自身真气打穴,即便顾小年不是先天绝顶,他的真气依然可以成为异种真气来封堵对方经脉窍穴。 而方才,顾小年便是运用了空禅指的手法,手指捏住对方的肩膀,真气点断对方哑穴,煞气却是透体而入,将对方的心脉截断了。 煞气无形,最是秽浊。 这样就算是有高明的仵作或是武道强者来验尸,那也不会发现此人是外力作用下死亡的,只当是正常的心脏停止跳动。 因为就算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无形杀人。 人若是出手,总会留下痕迹,但偏偏,‘气’不会。 顾小年目光抬起,看着眼前的死人,“我本不想杀你的。” 如果不是对方在功法中故意留下陷阱来害自己,他是不会杀人的。 因为这里是诏狱,他是南镇抚司的人。本来他牵扯的事情就不少,此举多少会有些麻烦。 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转身走出牢房,对不远处看守的锦衣卫说道:“犯人死了。” 此话一出,不只是锦衣卫,就连原本寂静的其他牢房,都传出了几声铁链的摩擦声响。 那先天境界的锦衣卫连忙跑进去,翻了翻死去之人的眼皮,而后又连番用了不少验尸的手段。 最后,这才重新走出来。 他走到顾小年身前,面色阴沉地看过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见 “顾总旗没什么想说的么?”这锦衣卫冷声问道。 顾小年看着对方,“我不过是问了三两句话这人就死了,我能说什么?” 眼前的锦衣卫没有作声,只是脸色依旧沉着。 他能在诏狱当差,自然懂得不少弄死人却不再尸体上留下痕迹的手法,可偏偏地,他方才并没有在那国成身上检查出什么不对来。 对方体表没有新伤,而且摸骨时并无断裂骨骼和堵塞的经脉窍穴,若是有异种真气在其体内的话,人死之后,那异种真气所在的经脉窍穴便会有细微的鼓胀感。 自己外放真气用手指仔细摸索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当然,他所用的只是验尸的‘外法’,‘内法’是需要划破死者肚皮来看的,他毕竟不是仵作,这一点的功夫还不够。 “那就劳烦顾总旗先在这稍等片刻了。”他说着,唤过一名锦衣校尉,着他去叫仵作来验尸。 虽然在诏狱关了这么久还不放出的大半都是死囚了,但也要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顾小年此举,便有私自处刑的嫌疑,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杀人动机便值得推敲了。 这锦衣卫靠在牢门的栏杆上,目光幽深,仔细盯着身前的年轻人。 以往都是南镇抚司监察司的人查他们,现在,他却是要报复回来,起码也是要给对方一个教训,杀杀他们的威风。 顾小年倒是混不在意,煞气在自己丹田气海中是有形,甚至是伤人之后都会留下煞气秽浊的痕迹,可若是自己有心控制,又有空禅指这一特殊手法,只是截断别人的心脉,自然不会留下什么迹象。 截断心脉不是断了对方的血管,而是类似一种瞬间的强烈挤压,让其心脏不供血而停止跳动,只不过以煞气催动时力道更足,而且威力自然更大。是以才只需短短的一息,便足以杀人。 “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顾小年问道。 对方虽然身穿飞鱼服,但监察司总旗自然高半级,是以除了见百户以上的锦衣卫外,顾小年自然不需要对同级有什么尊称。 “北镇抚司,总旗陆双。”对方淡淡道。 顾小年笑笑,“原来是陆总旗,你会不会觉得让仵作来验尸有些不妥?” “不会。”陆双看着他,“职责所在。” “厉害。”顾小年人畜无害地一笑,“那就希望待会儿真能验出是本官杀人,不然的话,陆总旗还真要跟诏狱打打交道了。” 陆双眉角一跳,心里霎时泛起几缕寒气。 他双眼眯起,“顾总旗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只是事实。”顾小年探手入怀,将无常簿取了出来,“诋毁监察司锦衣卫,污蔑同僚,这可不是小罪。” “你!”陆双猛地站直,下意识伸了伸手。 “哎,”顾小年夸张后退几步,皮笑肉不笑,“抢夺无常簿,这可是要杖刑充军的。” 陆双伸出的手缓缓握拳放下,“想不到顾总旗对律法倒是熟悉。” “不敢当不敢当。”顾小年双手背起,轻笑,“职责所在。” 两人都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等着。 两旁牢房中的犯人同样无声,一时间氛围倒是寂静的过分。 顾小年靠在栏杆上,目光闲散,却是在感应自身内气。 吸取来的内力已经转化成了自身的能量,但他却有种感觉,这种吸取不是没有限制的,它有一个饱和。 或者说是冷却期。 当吸收的内力量达到一个峰值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内力进入体内,当然那种吸取的力量还是有的,只不过会在从对方体内抽取出来后便自行逸散。 就像是倒水,如果水杯满了,多出来的便会溢出来。 而想要冷却这种饱和,便需要运行‘登仙剑章’,当内功心法调缓内力运行数个周天之后,这种饱和便会消失。 就像是运动过后又饿了,或者说是一种对内力的压缩。 如同前世的打包机一样,数百件羽绒服可以压缩在几方大小的箱子里。 或者说是压缩饼干和膨化食品的区别。 这是一种对内气的质变。 人的丹田气海有实质而无实形,只知道在脐下三寸,可实际上,把一个江湖人解刨之后,那里只是一处窍穴,所谓的‘气海’根本无法见到。 这个世界没有‘科学’一说,人体本就是一味大药,奇迹并存,只能归于天道神迹而不可言。 是以,顾小年原本那种无限制地吸取内力,短期内便可成就绝顶高手的想法破灭了。 老天不会给人绝路,总会留有一线,却也不会给人不需努力便能钻到的空子。 饶是如此,有‘登仙剑章’在身,顾小年也会比别人省下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苦功。 他的内力可以成倍地增长,依赖于对时间的节约。 而同样的,这需要一个强大的心境来支撑,只有意志的坚韧才能承载无匹的力量。 …… 不多时,起先离开的锦衣卫领着两个有些年纪的老头来了。 “还来了两个。”顾小年笑了笑。 陆双上前,朝两人认真说道:“拿出你们所以的本事,认真查验。” “这个咱们自然省的。” 这两名老仵作俱是拱拱手,直接进了牢房。 他们都带着随身的药箱,里面的工具自然不少,顾小年好奇隔着牢门瞧了瞧,发现各种小巧的刀具齐全,还有不少叫不上名堂来的器械。 他没有看人解刨的想法,偏了偏头,转身顺着过道慢慢转悠。 陆双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这里是诏狱,出入口只有一个。 牢房中的犯人不少,但有的牢房也是空着。 顾小年慢悠悠地走,却是暗自感应此地关押的高手。 让自己感觉气机浑厚晦涩的确有那么三两人,按自己此时境界来判断,这几人不是修行的功法侧向于浑厚的内力,便是先天绝顶的境界。 忽地,在顾小年对其中一人略作感知的时候,这人偏偏看了过来。 顾小年一怔,要知道,从他熟悉起自身对于气机的这种感知能力之后,还从未有谁能发现自己的窥探。当然,魏佲轩不算,因为自己当时气机蛰伏,没敢窥视。 看过来的那人只是略一停顿,便重新偏过了脑袋。 顾小年微微皱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面容苍老却不显瘦,那双浑浊青白的眼睛,分明是失明之人。 那间牢房与其他牢房并无不同,只是此人被铁链缚住手脚在背后的十字桩上,还在囚服外的上身又像是穿了件皮质的马甲,上面插着数十根长针。 这是专门用来截断经脉封堵窍穴特制医针,可以完美封禁对方的行动,而拔出后不会对自身实力造成影响。且上面涂抹了药物,需要定期更换,是以受刑者还要承受每次刺入拔出时的剧痛。 但用了此针也是表明,牢房中的这人不是必死之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怪人和消息 顾小年还未靠近牢房,耳畔便传来一道轻语,“莫再往前走了。” 声音和缓而慢,略有沙哑中带着岁月磨砺的沧桑稳重。 顾小年停下脚步,看着那被禁锢在十字桩上的身影,莫名觉得方才的声音便是对方传出的。 这是一种武道秘技‘传音入密’,能会这等秘法的除了一些真正的武道名宿之外,便是其天姿独厚的真传弟子了。 因为这等秘技除非有高人切身指点,否则,就算是知道施展的秘法也是练不成的。 所谓‘口口相传’不外如是。 顾小年冲其略一抱拳,有些欲言又止。 “此地为墨门的‘夺天工’,你要是没有通行之法,少不了会中机关的。”那道声音再次传来。 顾小年仔细打量了一眼身前的牢房,这才发现此地的栏杆不是寻常的凡铁,而是棱形的柱体,通体乌黑,上面的刻画奇诡,让人只是看了心里便会有些难受。 “这是佛门的地狱经画。”顾小年略一分辨,立马收敛心神,移开了目光,不再过分关注。 佛门的经画多有武道神韵附着其中,普通人或是精通佛理的人看了到不觉得什么,但若是修行武道之人看了,难免会有心念错乱之感。 因为练武就是修行,修行便是修命,本是与天争,这等蕴含别人大道至理的神韵之物自然会影响其他‘同道’的心志。 “不知前辈是何人?”他开口问道。 声音很轻,但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听见。 “你是锦衣卫,还是做你自己的事吧。”那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婉拒的意思很明显。 至于拒绝的是什么,顾小年当然清楚。 他是一个执着的人,也同样有野心。 眼前这人肯定是武道高人,他想从对方这里得点机缘。不是想夺对方的内力,而是想学点本事。 从自己踏上武道一直到现在,一路都是自己一人在摸索,幸亏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还算是有几分机缘,能得了《隔山打牛》这等秘传法门,这才入了先天。 可这等机缘不是常有的,若是自己先前没有得到的话,恐怕自己破境先天还不知在何年何月了。 因为自己的心思太杂了,前世里关于武道的种种理念太过驳杂,想忘却忘不了,让顾小年的武道之心做不到那么纯粹。 是以,他才需要一个解惑的师傅。 不必按部就班地指导自己,只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解惑释疑便足够了。 对方肯定是知道自己意思的,但现在看来,这对自己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对方婉拒地太过干脆。 顾小年摇摇头,再次抱拳后,便转身向回走。 这诏狱不是自己能天天来的,但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通过这次的‘试验’,已经找到了这等吸取别人内力的大致。 他已经可以完全放下心来了,毕竟,这偌大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人。 而他,也有很多的时间来修炼。 …… 顾小年刚走到原先的牢房,那两个仵作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他向里瞄了一眼,原本国成的尸体被一张草席盖着,地上散落着不少沾血白布。 那俩仵作背了药箱出来,冲陆双摇头说道:“犯人体内除了因饥饿导致的胃部变形以外,其余的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他的经脉以及窍穴都没有破损现象,只是心脏内有淤血,可以判断是死者生前遭受刺激突然身亡。” “刺激?”陆双皱了皱眉。 “按照医理上来说是如此。”那仵作说道。 “你们只需要告诉本官,他究竟是不是被武功致死?”陆双语气不善地道。 仵作两人相视一眼,俱都摇了摇头。 陆双脸色稍沉,却是不好怪罪。 毕竟此两人是专门负责诏狱验尸的仵作,手法高明,对于是否是武功所致的伤势肯定是能判断出来的。 顾小年此时开口,“那我现在能走了么,陆总旗?” 陆双看过来,“莫不是顾总旗跟他说了什么?” 顾小年淡淡一笑,“本官是为查案而来,自然是要问询,若是陆总旗真想刨根问底,不如去找六扇门的人来,他们是查案好手。” 陆双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顾小年自然不在意,直接让过他向外走去。 “顾总旗,”背后的陆双淡淡出声,“诏狱可不是好地方,顾总旗还是少来的好。当然,如果顾总旗喜欢这里就另说。” 听了这隐含威胁的话,顾小年不在意地朝后摆摆手,“陆总旗有心了,只是方才之事,莫要以为这么轻易便能揭过。” 陆双脸色难看,他当然听出了对方话里的针锋相对。 就如之前对方所说的那样,诋毁监察司锦衣卫,污蔑同僚,这件事肯定是自己授人以柄了。 只不过陆双只是从气息上判断顾小年的修为并不强,看似还未突破先天的样子。只不过他值守诏狱,对于顾小年也只是有所听闻,具体的倒也不甚了解。 是以,对方才的威胁之语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对于后天先天的判断多是从平时的气息来判断,后者真气凝炼,自然悠长浑厚。 顾小年所修功法特殊,对于气机的敛息天生便有独到之处,是以只要他不主动泄露自身气息,那旁人无论如何看,除非拥有特殊秘法,不然的话,根本看不出他是先天。 而他外形偏向柔弱,甚至是被人认为是不通武艺的寻常人也是正常的。 顾小年走出诏狱,浑浊的空气顿时一空,外面天色虽然阴沉,但清新凉爽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回身看了眼落下铁闸门的诏狱,摇摇头,上马离去了。 …… 时间往复,转眼过去了三天。 这一日,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的邓三终于回来了。 顾小年坐在桌案后,拿着毛笔有些犹豫,案上,是一份名册。 邓三敲门进来,本想说话,但他眼尖,看了那份名册,当即闭上了嘴。 顾小年抬头,不由问道:“怎么了?有事就说。” 邓三瞄了瞄那份熟悉的名册,一脸讨好,“大人这是在看咱们的花名册呢。” 顾小年一愣,随后笑道:“是啊,三个小旗官的位子,还有二十四名锦衣卫的名额补充,今天该定下来了。” 邓三咽了咽唾沫,下意识地搓起了手。 “你有意小旗官?”顾小年说道。 邓三狠狠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说不想是假的,人往高处走嘛。” 顾小年将毛笔搁了,抱臂向后靠着,“我会考虑的,先说说你查到的消息吧。” “哎。”邓三喜形于色,但还是没忘记最重要的,他上前一步,低声道:“武家兄弟是在赌坊欠了银子,整整三万两。”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金散尽 “这么多?”顾小年听了,难掩惊讶。 三万两银子,这绝对不是小数目,而两个月奉二两左右的锦衣校尉,如何才能在赌坊里一晚上欠下这么多赌债? 邓三咽了口唾沫,“他们是输输赢赢,然后借了赌坊的银子,最后一把输光后,武家兄弟又想逃走,这才被赌坊的人给扣了。” 他说完,想到什么似的,从怀里取了两样东西出来,“大人,这是他们的腰牌,一直挂在赌坊外面来着,小的给取回来了。” 顾小年看着放在桌上的两块木质的锦衣卫腰牌,脸色稍沉。 这是在打锦衣卫的脸,而武家兄弟是他的属下,此举同样打了他的脸。 “大人?”邓三低了低头,试探问道。 顾小年收神,抬头道:“走,去那‘千金散尽’瞧瞧。” 他现在气机沉稳,内力浑厚,先天境界已经彻底稳固下来,因而多了不少信心。 就算是遇上楚禅,只要对方不是先天绝顶,那他倒也不怵。况且对方知不知道他的模样还是两说。 绝顶者,先天真气外放可成剑气九寸,如同挥拳踢脚都携着刀子,这是武道修行中的一个大坎儿,正面相抗,他没有胜算。 因为古宸和王越两小旗的锦衣卫折了,是以有些差事便落到了杜驰和方健身上。南镇抚司的任务不多,但监察司却只有一个,神都太大,事关锦衣卫的琐事也就不少。 杜驰和方健两人现在俱都带人在外,而衙门里也需要人值守,因而此时跟着顾小年去西坊的,便只有邓三一人。 他们没穿的锦衣卫的服饰,只是换了寻常的衣物,看起来像是公子和随从。 在南镇抚司的衙门口,正巧碰到了低头朝里走来的蔡文斌。 对方好像完全没看到两人,径直撞过来。 顾小年眉头微皱,便要侧开身子,但偏偏蔡文斌脚步动了动,竟要撞进他的怀里。 蔡文斌也是先天,且此时气机凝炼,顾小年若是这一下撞实,非要吃个闷亏不可,更别说他身上还有伤。 但他神色不变,在对方快要撞进怀里的时候,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折花手让他出手轻巧灵动,仿佛蝴蝶翩翩,五指抓上蔡文斌手臂的时候,空禅指以真气点出,霎时封住了其手臂上的经脉窍穴。 蔡文斌步子猛地便是一个踉跄,这却是臂上内力被封,导致周身真气紊乱,让人凝炼的气机一下出了岔子。 顾小年另一只手扶住对方肩头,低声轻笑,“蔡总旗莫不是生病了?走路可要慢点啊。” 蔡文斌晃了晃肩膀,将他手震开,脸色阴沉,看向被抓住的手臂。 顾小年笑笑,将手放开。 蔡文斌只觉左臂方才犹如蜂蛰,那股真气突然桎梏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阵发闷。 “顾总旗好手段。”他颇有些咬牙切齿。 “蔡总旗说的话顾某没有听懂。”顾小年说道。 蔡文斌冷哼一声,接着便走,“日后路难走,顾总旗小心着吧。” 顾小年看着对方的背影,脸色淡淡。 “大人,这蔡文斌发什么疯?”邓三不解问道:“邱梓越都被弄死了,现在他还敢撩拨大人?” 顾小年看他一眼,“邱梓越不是被弄死的,而是谋逆事发,自取灭亡。” 邓三缩了缩脖子,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一脸讪笑。 顾小年摇摇头,不过他也有些疑惑,按说自己灭了邱忌一门,应当有些威慑力才是,这蔡文斌一个多月无声无息,今日怎么又想着来找自己的麻烦。 据他观察,蔡文斌此人藏不住什么心计,既然对方如此反常,那势必是有什么人或是东西给了他信心。 顾小年没再理会,不管是自己这边出了什么状况还是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 西坊市依旧热闹,近来继续往神都而来的江湖人倒是少了些。 顾小年的两人在‘千金散尽’的赌坊前下马,早有小厮过来将马引了拴好,领着他们进去。 两人走进大门,喧嚣热络扑面而来的,人群喧哗却不恼人,让人置身其中时足以感受到一种心潮澎湃之感。 一旁的邓三忍不住红了脸,他双眼精光闪闪,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和那骰子等赌具的碰撞声,脚步不由地朝离得近的赌桌走去。 顾小年看了,有些无语。 他想起自己初来监察司时,这邓三便在那聚赌的几人之中。 而在当今世上,所谓娱乐虽然不少,但对于囊中羞涩之人来说,赌坊却是个好去处。 就算只有一两银子,也能当一回豪客。 只要你不撒泼弄浑,在赌坊里就能享受到其他时候享受不到的尊重,因为这里的小厮会将你当财神爷供着。 这一点,倒是与青楼相似,只不过那里的人更加凉薄,却是比不上这边热络。 顾小年跟着邓三挤进人群,后者双手扒住赌桌的桌沿,双目灼灼地盯着骰盅。 长桌有近五米长短,上面成枚的银子不少,散碎银子更是无数,还有不少银票。 赌坊一楼这些赌桌上很难见金珠等物,要见金子,便要再上几层楼才行。 顾小年前世今生还未来过这般赌坊,对于这番场景也是好奇的很。 此时那荷官将环绕的众人神情尽收眼底,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哐’地一声将手里骰盅落了,无需他多说,众人便往那‘大、小’二字上丢钱。 邓三眼神火热,从腰带里掏了几块碎银子,认真想了想,丢进了‘大’里。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了啊,没下注的赶紧了。”那荷官大声嚷嚷着,因为四周实在喧闹,声小了别人听不见。 这人倒是个练家子,起码是诞生气感了,此时发音是以内力鼓动。不然的话,只是喊这么七八次嗓子都哑了,更别说还要在这每日做荷官。 顾小年颇有兴致地看着,等那庄荷掀开骰盅,顿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哀怨声和欣喜地手舞足蹈之人比比皆是,其他赌桌同样如此,这番热闹,倒与那科举放榜时的场景有几分相像了。 活在世上,世间之事何不都是在赌,顾小年摇摇头,好奇消了,就该做正事了。 旁边的邓三已经红了眼,他双手扒在桌子上,喘着粗气,方才他扔了一月的俸禄。 顾小年刚想唤他,眉头忽地挑了挑,因为他感觉,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只手正试探小心地顺着自己的大腿往上摸。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贼 这只手应该不大,顾小年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 却是一下抓空了。 他愣了愣,虽然自己是下意识而为,没用上什么技巧,但以现在自己先天境界的反应,只是对付一个小蟊贼的话,还不至于失手才是。 顾小年嘴角轻抿,没有四下打量。 左右不过是个小贼,没抓到就算了。 他这般想着,一旁的邓三却是又下注了。 这一次不出意外,邓三与四周赌徒一样,都是一阵哀嚎,因为他们又输了。 顾小年摇摇头,伸手拍了拍邓三的肩膀,后者连忙回过头来,眼里还有些血丝。 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输光了身上的银钱,本来心情就不好,冷不丁被人这么打搅,心里更是烦闷,是以回头便要发作。 但一看是面无表情的顾小年,邓三表情瞬间僵住,犹如被人兜头倒了一桶凉水。 他讪讪笑笑,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大人,我,我...” 顾小年刚要开口,眉头便是一皱。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右手成爪,折花手翻动,向下便是一抓。 纤细的手腕被一下抓住,带了些冰凉,对方还在挣扎。 顾小年嘴角露出浅笑,回身看去。 一个面相有些凶恶的大汉站在身后,露出一口的黄牙,咧嘴看着他。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恰好手上一痛,让他力道一松,原本抓住的手腕便趁机滑走了。 他抬眼看去,一道瘦弱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远去,犹如鱼在水里,从容轻松。 顾小年一直看着,对方走到门口后,猛地双手捂脸回头,小指上勾着一个朴素的钱袋。而指缝中好像有一双眼睛瞪了他一下,随后那人的背影便消失在赌坊外了。 “大人,怎么了?”邓三小心翼翼地问道。 赌坊声吵,但他因为先前没忍住手去赌了几把,怕顾小年怪他耽搁了公事,是以颇有些惴惴。 顾小年恍然回神,忽地似有所察,他四下看了看,方才在自己身后的那大汉也消失不见了。 他摸了摸自己腰间,与乾坤袋系在一处的钱袋果然被拿走了,而若不是自己发现的及时,怕是这乾坤袋也要被对方解了去。 顾小年摇头失笑,眼底却带了几分凝重。 先不说这种有目的靠近自己,自己却没有发觉的敛息手段,以及对方偷取自己贴身之物的盗术,单是那小贼分开人群逃离时的身法,便让他心思沉重起来。 他不会看错,那是《踏雪无痕》。 赵熙年见到自己施展轻功时曾脱口而出‘顾山海的踏雪无痕’,这一点让顾小年尤为记忆深刻,是以现在见了有其他人施展,自然是别有感触。 虽然不排除江湖上也有其他人会这门轻功,但只因为此,他却是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能进赌坊偷东西,也是有些本事。”顾小年想想,“算了,以后还能碰到也说不定。” 左右不过是丢了钱袋,而看那小贼与那大汉穿着,不像是什么有钱人的样子,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该做正事了。”顾小年说了句,之后便抬脚向二楼方向走去。 邓三看了,连忙跟上。 …… “金七叹平时在赌坊里吗?”顾小年边走边问。 邓三摇头,“他在内城有块庄园,平时不大管理赌坊。” 顾小年倒是有些惊讶,能在神都内城有庄园的无一不是身份尊贵之人,那里的一块地皮说是价值千金也毫不为过。 “想来他背后也是有大人物了。”顾小年随口说了句。 邓三却是狠狠点头,“这金七叹被人尊称一声‘七爷’,可他江湖绰号却是‘掉进钱眼’,为人素来不讲道义,只认钱财,在这神都外城手眼通天不说,还跟内城中的那几位关系匪浅。” 他所说的内城中的几位倒不是指什么权贵,而是江湖人士。 天下帮派林立,偌大神都既有这内、外城之分,自然也就有江湖人划分的地盘。 外城中四大坊市江湖势力错综复杂,入流不入流的比比皆是,其中以西坊市最为混乱,也是江湖人最多的。因为这里自神都建成便是江湖人最先落脚的地方。 而内城之中,则只有三方江湖势力存在,放在普天之下,也是顶尖一流的江湖势力。 它们分别是江湖风媒【风满楼】、义字当先【无衣】以及杀手组织【闻见】。 风满楼自不必多说,舆论一道自古便是杀人不见血的锋刀利剑,而建立风满楼的那人自然清楚这一点,是以才会将其总堂口每每都建立在历朝的皇城之中,就坐落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底下。 在这天下,想要生存,便要学会观势,风满楼存在数百年,靠的便是这一点。它们成于风媒,知晓其民意厉害,便不会毁于风媒。 而无衣取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句,最初只是一个由不得意的江湖人组成的小小堂口,为的是不被其他江湖势力的人欺负,彼此取暖,互帮互助。 后来渐渐壮大,得到了无数底层江湖人的拥护,他们讲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江湖信念,入帮不拘束其身后门派,只是义字当头。因此后来又有不少名门大派中人加入其中,因为即便入帮,也不会对他们所在帮派有什么影响,只是多了个彼此帮助的地方。 无衣卖的是人情,讲究的是彼此共渡难关,你帮我我帮你,不说利益,只问道义。 杀手组织闻见也不必多说,他们虽然是杀手,认得是钱,但历来遵守规矩,既然敢将总堂设立在神都之中,便是有其中依仗。 而观这三大江湖势力盘踞神都内城数十年而无事,其与大周朝堂里有无瓜葛谁也说不清,也少有人去探讨这件事情。 人生在世,只想求‘活’,所以,能安稳,便不会多事。 邓三此时说的,便是指的这三大江湖势力。 顾小年自然晓得,锦衣卫里不是没有关于这些江湖势力的介绍。只不过他被邓三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件事来,那便是当初在太渊州出现过的名册。 那本记载了安插在天下江湖中锦衣暗探详实的名册。 “也不知现在落在了谁的手上。”顾小年暗自沉吟,却也没有多想。 “大人说什么?”邓三问道。 顾小年摇头,“没什么。” 他们慢慢上楼,邓三忽地一声低呼,“大人您看!” 顾小年早就看到了,此时三楼上的一方镶嵌宝珠的赌桌上,明晃晃地摆着两把绣春刀。 第一百二十章 天子脚下 那是武家兄弟的绣春刀,此时却成为了别人的赌资。 而那张赌桌通体金黄,好似以黄金打造,上面又镶嵌着无数指肚大小的宝珠,看起来精美非常。 桌旁倒是围着不少人,穿着华美,年纪也都不大,看起来都像是神都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事实上,在这赌坊的三楼,几乎全是此等人物,玩世不恭,看起来就不缺银子。 顾小年抬脚走向那边,楼梯位置有赌坊的小厮看了他几眼便不再关注,在这神都里你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眼力。 就算是乞丐,只要他能拿出钱,他们自然也会将对方当大爷供起来。是以,如果没有人闹事,他们是不会管究竟是什么人进赌坊的。 “嚯,这可是绣春刀啊,金公子,您拿出这个来,咱们也不敢赌啊。” “是啊金公子,您这可就有点耍赖了。” “就是就是。” 那赌桌坐了几人,此时在荷官要开赌时却是开口了。 被称作金公子的是坐在左首离荷官最近的一人,长得倒是颇为俊美,只是长了双桃花眼,面相轻浮,有些油头粉面的意思,让人看了难免不喜。 此时这金公子眯眼笑着说道:“别介啊,这绣春刀来路正的很,本公子保证,不论是谁赢了去,都不会有麻烦。” 见周围几人还有些犹豫,他顿时挑了挑眉,“怎么着,哥几个不会是怕了吧?” “金公子这话说的,在这神都里咱们还没怕过谁。” “就是,金公子忒瞧不起人。” 倒是有一个在这大冬天里还拎了把折扇的年轻公子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打算做赌。 那金公子看见了,眉头一皱,“戚卓然,你不想赌?” 被他问询之人以折扇轻轻敲了敲身前的桌案,“锦衣卫之名可止小儿夜哭,你金大公子不怕,可咱们却不想趟这淌浑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金公子眯了眯眼,声音如线。 “没什么意思。”戚卓然摇摇头,“戚某只是看着便是,下一局一定下注。” 听他这么说了,那金公子脸色稍霁,但还是深深看他一眼后,这才看向其他诸人,“那各位,下注吧?” 其余人虽有犹豫,但还是下了注,一方面是确实是想赌,能来赌坊的不都是为了赌么。另一方面,也是他们身为金公子的狐朋狗友,自然清楚其人手段。细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万一恶了对方就不好了。 金公子见到桌上堆积起来的金锭,眉眼顿时舒展开,俊美的脸上带着舒心的笑容。 众人见了,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恶寒。 这金休的叔叔是‘掉进钱眼’金七叹,而他同样是死认钱,金家叔侄也是绝了。 “来来来,还有下注的没有,没有的话咱们就开了。”金休搓了搓手,笑眯眯地看向四周。 冷不丁‘砰’地一声闷响,一枚重物便落在了这方金灿灿的赌桌上。 原本有些热闹的人群霎时一静,那金公子眯眼仔细瞧了瞧落在自己面前的东西,看清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谁的腰牌,讨打吗?”他一拍桌子,怒喝出声。 邓三扒拉开挡在桌前的人群,硬着头皮在一堆说不清的目光里挪了进去。 金休眼神森冷如刀,却是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其身后走来的身影。 顾小年走过来,手按桌案,“是本官的腰牌。” “是锦衣卫!” 自然有人看清了那是什么腰牌,人群顿时有些喧闹,金休皱了皱眉,喝道:“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是锦衣卫又能怎样?” 说着,他还拍了拍一旁的两把绣春刀,轻笑道:“就算是锦衣卫,输了也要留下东西。” 人群一时安静下来,但不乏仍有窃窃私语。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愿赌服输是应当的,留下东西也在情理之中,可拿了东西还要扣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哦,”金休拖了个长腔,向后靠了靠身子,“你是为那俩锦衣卫来的啊。” “他们人呢?”顾小年问道。 金休努了努下巴,“带够银子了么?拿银子赎人,这是规矩。” 顾小年轻声笑笑,从怀里拿出来无常簿。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私自扣押不说,拿绣春刀做赌已是充军的大罪。” 他看了看众人,“诸位莫不是没听过诏狱?” “监察司的人?”金休脸色沉着,冷声道:“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本官只知道这里是天子脚下。”顾小年淡淡道。 “好一个天子脚下。” 背后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周围人群忍不出一阵低呼。 金休猛地从椅上坐起,小跑过去,“二叔,您怎么来了?” 顾小年回头,一旁的邓三低声道:“这位便是七爷。” 金七叹长得很是普通,个头也不高,如同一个寻常的富家翁,他身上穿着肥大的绣画铜钱的锦袍,挺了个肚子,看着有些憨憨的。 四周不少人拱手见礼,此人也是一一笑对,然后便走到了顾小年身前。 “顾总旗。”金七叹抱了抱拳,脸上是和善的笑意。 金休脸色微变,显然没想到自家叔父竟然实得此人。 顾小年自然没有托大,抱拳道:“想不得能被七爷认得,受宠若惊。” 金七叹笑笑,伸手虚引,“不如到雅间一叙?” 顾小年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应了。 他见金七叹只是一人往前走,当即看了看邓三,后者早就会意,捡了桌上腰牌,去了别处赌桌转悠。 金休想了想,回到赌桌把那两把绣春刀收了,而后将手上的一个翡翠扳指摘下放到桌上。 “你们先玩儿着,我去去就回。”他匆忙一句,连忙跟了上去。 其余人虽然心中好奇,但也没有多问。 他们能成为这金休的酒肉朋友,家世自然不凡,但事关那位金七爷,他们自然懂得分寸。 倒是那掂着折扇的戚卓然眼里露出几分感兴趣之色,想了想也是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 四楼的雅间,檀香袅袅,布置地古色古香。 金七叹举止很是随意,在桌旁坐了,沏了壶茶。 茶香随着热水泡进而扑出,顾小年在一旁坐下,不由轻嗅,就算他不懂茶也能闻出这茶的香来。 金七叹笑了笑,倒是没多展示什么茶艺,只是沸水冲开后便倒在了杯里。 “顾总旗心里肯定是好奇的吧?”他将茶杯奉上,开口问道。 顾小年连忙双手接过,点头说道:“是有些不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果 金七叹抿了口茶,感慨道:“顾总旗可是救了老夫的命啊。” 顾小年怔了怔,他确信与眼前之人素不相识,以往更没有什么交集,此时听了难免疑惑。 这个搭讪自己可不好接啊。 金七叹看了,只是笑笑,“上月平阳公主在西坊出事,便是在这儿,而那凶徒楚禅,就是被底下人收留进来的。” 顾小年听了,这才恍然。 怪不得会说自己救了他的命,若是平阳公主真的遭了毒手,那毫无疑问,就算金七叹背后有什么大人物,再手眼通天,那也无济于事。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凡是与此事有瓜葛的必然要死,更别说是还想要保金七叹的人了。 “只是适逢其时罢了。”顾小年不在意地说了句。 金七叹微微一笑,“不管如何,都是得益于顾总旗的出手相助。” 他端起茶盏,示意一下,顾小年连忙同样端起,两人敬过后便各自饮茶。 “老夫是知恩图报的人。” 金七叹开口,见顾小年想说什么,顿时摆摆手,“顾总旗千万不要拒绝,虽然江湖上都说老夫只认钱,但向来有一说一,顾总旗与我有恩,还望给个报答的机会。” 顾小年稍稍沉默,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自己这算是间接结下了因果,对方只是想施以好处来了结罢了。 也就是,别看现在自己能与对方相对坐着喝茶,等此因果结了,以后可就各走各路了。 起码,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天子脚下’,应该便让对方不喜了。 顾小年不蠢,他这点还是能看、能听出来的。 当即,他轻笑一声,“那在下卫所里的两个兄弟,莫不是前辈故意让他们留下的?” 金七叹眯了眯眼,“这才更显顾总旗有情有义。” 顾小年无声一笑,转而略带正色,“想必前辈也看出来了,在下自幼身子骨弱,如今虽侥幸踏上武道,但这根骨资质却是...” 他话没有说完,而是恰到好处地顿住,脸上略带一丝为难,眸子里却满是平静。 金七叹脸上的笑容不减,只不过像是狐狸般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冷淡。 他拍了拍手,房门从外轻轻推开,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捧了个木盒走进来。 对方将木盒放在顾小年身前的桌上,随后退步出去。 金七叹抬了抬手,语气淡然,“此是雪莲玉露丹,想必顾总旗也有所耳闻,虽然效用比不上广寒寺的玉药,却是比洗髓丹还要强出几分,是改变根骨增强体质的上乘丹药。” 他随后笑笑,“顾总旗是救命之恩,却是老夫惭愧,弄不来更好的丹药或是易筋锻骨的秘方。” 顾小年心里怎么想的肯定不会明说,只是笑着一番客套。 他也不矫情,直接将木盒揣了,倒是让对面的金七叹多看了几眼。 顾小年见金七叹只是喝茶而不言语,知道这是有送客的意思了,他很有眼力见地提出了告辞。 两人起身,又是一番礼貌性的客套。 等两人走出去,在楼梯的拐角,邓三却是与被赌坊扣了几天的武家兄弟等在那了。 金休走过来,主动朝顾小年抱了抱拳,“此番却是在下孟浪了,还望顾总旗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怪罪。” 顾小年挑了挑眉,也笑了,“金公子说的哪里话,方才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金休同样笑了笑,甚至还颇亲切地送他下楼。 一旁,金七叹一直含笑看着,等他们走出了赌坊,脸上的笑意这才收敛下去。 方才进屋送木盒的华服中年人走过来,不发一言。 “你怎么看?”金七叹忽地开口。 “处事虽然还差些火候,但为人沉稳,言行举止不无斟酌,不错。”身边的中年人缓声回道。 金七叹点点头,话里几多感慨,“此等人放在庙堂真是可惜了。” 中年人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低声请示道:“要除掉吗?” “算了。”金七叹摇摇头,“毕竟是那位千岁的人,可惜就可惜吧。” 收回目光,他转身便走。 可惜的是顾小年是那位千岁的人,身居庙堂,终究无法与江湖同处一路。 而不是一路人,便不是朋友,且日后极有可能会成为敌人。 …… 出了赌坊,顾小年翻身上马,身后,是同样骑马的邓三和步行的武家兄弟。 直到回了南镇抚司,顾小年一路都没有作声。 邓三小心地将马牵去了马房喂了,而武家兄弟则耷拉着脑袋跟着到了班房。 一进去,两人便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顾小年在桌案后坐了,掸了掸衣袍,这才看向两人,“怎么,在赌坊待了几天,这腿就软了?起来!” 武家兄弟相视一眼,待小心看了看顾小年的脸色后,这才站起身来。 大武抱拳道:“此番多谢大人活命之恩,日后上刀山下火海,我俩兄弟二人绝不皱皱眉头。” 顾小年摆摆手,“别扯那些没用的,说说,你们是怎么被扣那的。” 那小武咬牙道:“是他们出老千设计咱们兄弟的。” 顾小年听了听,大抵与自己的猜想印证了下,无非就是金七叹想要见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武家兄弟纯粹是个引子,让自己去赌坊救人的引子。 “行了,你们下去吧,好好洗洗晦气,以后这赌坊就别去了。”顾小年说道。 “这,”小武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不知我俩兄弟欠的银子?” 顾小年想想,那金七叹既然放了他们,应该便不再计较银子的事了,当即说道:“银子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日后好好当差吧。” 这两人自然喜形于色,一脸高兴地抱拳退下了。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下去,金七叹能成为名震江湖的一号人物,所作所为必然不是无的放矢。 对方用这武家兄弟,肯定还有别的意图,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抓住罢了。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他揉了揉眉心,这才将怀里的木盒拿了出来。 木盒看着不甚精致,其内也不过只是放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瓶里只有一枚丹药,晶莹剔透,如同一枚宝珠,正是那雪莲玉露丹。 顾小年想着曾看过的对此丹的介绍,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上乘丹药,这才倒了杯热水,就这服下了。 一抹冰凉与温热入喉,仿佛夏日里落了一盆凉水,让他整个人不由地一颤。 接着,体内真气自行运转,顾小年周身散发出一层白气,他轻吐口气,只觉浑身有些发痒。 不是皮肉之痒,而是痒在了骨头里,想挠却挠不到,宛如百爪挠心,难受却又刺激的厉害。 他咬紧了牙关,知道是这灵丹起了作用,当即运转‘登仙剑章’,将精神放空来完美吸收药效。 第一百二十二章 腿出风雷 距离上次顾小年从西坊市回来又过去了数日。 他每天除了正常地当值外,便是修炼武功。 手里的银子几乎都散了出去,在服食过那枚雪莲玉露丹之后,顾小年又买了不少药材,用途却是蔡金予他的那张药浴手脚的丹方和《折花手》上的用药之道。 他所会的武功不多,但俱都练得娴熟精湛,而对于《隔山打牛》这等劲法和煞气更是运转自如,混在招中也是恣意由心。 顾小年在班房中坐着,面前一杯新茶,他想的却是要不要将柳施施从大理寺接回来。 虽然现在楚禅这个危险还未除掉,但自己已成先天,顾小年对自己现在的实力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他这边正出神,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小武跑进来,一脸急色,“大人,出事了!” 自打顾小年把这武家兄弟从赌坊救回来,这两人便当起了小厮的角色,每日自动打探卫所里的消息来汇报不说,对顾小年更是言听计从,殷勤程度可比邓三。 这不,邓三从门外匆匆进来,一见小武在了,眉宇顿时一耷拉,不过也不至于怄气什么的。 顾小年一直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先说事吧。” “哎,”小武应了声,这才道:“大理寺的人来了,来的人很多,看样是要拿什么人。” 顾小年看了眼邓三,后者跟着点点头。 “走,去瞧瞧。” 顾小年将刀挎了,当先向外走去。 …… 身穿黑色大理寺役服的丞役们手按腰间横刀,横纵在南镇抚司衙门里,身子站的笔直。 同样一身黑色锦衣官服的万玄坐在马上,脸上带着闲散的笑意,似乎进的不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衙门,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四下出来围观的锦衣卫不在少数,脸上多少都带着怒色。 锦衣卫与大理寺向来关系不怎么样,或者说是跟其他公门的关系都不太好,被人在自家衙门如此耀武扬威,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但此时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袁亮便在万玄的一侧,是以就算是刘嵩等千户都未有发作。 袁亮是南镇抚司镇抚使袁之焕的儿子,他在这就说明此事袁之焕是知情的,而大理寺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必然是得了上头的命令,没有哪个锦衣卫会出来触这个霉头。 顾小年他们就站在外围远远看着,看着身穿黑衣丞役一队队地在奔走,接着便传来几声怒喝,随后卢正光三人怒气冲冲地领了锦衣卫过来。 他们本来还想质问什么,但冷不丁见了坐在马上的袁亮,顿时愣住了。 再一看四周围着的锦衣卫和面无表情的刘嵩等人,卢正光三人面面相觑,一瞬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万玄轻拍下手,开口道:“三位百户,别看了,咱们走吧?” “不知我等犯了何罪?”卢正光抱拳问道,目光却是直视马上的袁亮。 袁亮相貌酷肖其父,看起来方正忠厚,此时倒是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话。 万玄笑笑,“身为锦衣卫却渎职,索贿不成便灭人满门,如今证据确凿,三位还有话说?” 卢正光猛地偏头,先是看到了一脸淡漠的刘嵩,而后目光逡巡,终于在人群后找到了那道身影。 “顾小年,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语气冰冷,带着怨愤与阴狠。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那被注视之人却是一片坦然。 “百户大人说笑了。”顾小年淡淡道:“大理寺秉公断案,下官不知大人要我说什么。” 卢正光牙齿咬的咯嘣响,一旁的张裕却是猛地拔地而起,人在半空,绣春刀却已然出鞘。 “小人!”他怒喝一声,双脚在空中连纵,飞过众人肩头,刀光如练,数十米之距不过在眨眼之间。 “保护大人!”邓三怪叫一声,抽刀而出,但身边那人动作更快。 顾小年脚下一踏,如掠空苍鹰而出,风雷之音鼓荡,空中霎时出现无数腿影。 几声脆响,精钢所制的绣春刀被生生踢断,张裕如同断线风筝般直接摔落在地。 一切不过只在刹那之间,顾小年甩了甩了下摆,手按绣春刀,冷眼看向一脸惊容的卢正光和面色阴沉的任衡。 “顾总旗好武功。”万玄轻轻鼓了鼓掌,眼中却有凝重。 《风雷腿法》是蜀中霹雳堂的不传,又素来难练,就算锦衣卫中收录此门功法,却也极少有人能够练成。因为他们并未收录有关于合理调息真气转化风雷之气的秘法,那种风雷之气灌输腿上时对血肉经脉的撕裂感太过令人煎熬,是以少有人会选择去练。 但现在看顾小年脚出风雷,霎时漫天腿影,显然是已近大成的样子,单是这份忍耐的心志,便足以让万玄注目。 其实他却不知顾小年身怀‘登仙剑章’,体内煞气凝炼,只是区区内力凝化的风雷之气早就被其抵消了。 虽然少了风雷之气对经脉血肉的磨练,但出招煞气随行,更添几分威力,他先天体质本就虚弱,‘登仙剑章’的‘气’正对他的根骨后天改变提升,却是不能承受风雷之气这等猛药煎熬。 但不管万玄是否误会,顾小年一招重创同是先天境界的张裕,已然落在了众人眼中。 同境秒杀并不少见,但顾小年才突破多久?他年纪又才多大? 一些人的目光渐渐变了,就连刘嵩,眼中都有几分幽深。 万玄适时开口,“行了,这里是南镇抚司,咱们办完了事就早些回吧。” 说着,他还冲身旁的袁亮善意一笑,后者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还是回以微笑,如此更让在场的锦衣卫觉得不舒服。 卢正光脸色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他有心辩解,可今日场景无一不在表明,就算他此时说什么都无用了。 任衡被大理寺的丞役围着向外走,在经过顾小年身旁时,却是笑了笑,“从一开始便算计好了,顾总旗果然好手段。” “百户大人说笑了。”顾小年轻声道。 大理寺的人很快退了出去,万玄冲袁亮抱了抱拳,同样策马离去。 他最后瞥了眼长身而立的顾小年,今日虽然拿了三名百户,但始作俑者却是安然无恙。他心中明白这是那位千岁和首辅之间博弈后的结果,但看到对方平安无事的样子,万玄的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复杂。 那是一种不痛快。 顾小年看着地上张裕吐出的殷红血迹,静静往回走。 自己现在虽是先天,可依旧还要受人拿捏。 因为他的拳不够硬,他的权不够盛。 想要摆脱,唯有不懈修行,一步步地爬的更高。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根脚 顾小年径直去了医药司。 他的左肩是骨折性的创伤,就算自身真气可以予以修养恢复,但肯定是比不上专门的医药救治的。 内外伤有不同的药理,因此,顾小年才会每日到医药司去让秦郎中上药。 自己虽懂些医理,但术业有专攻,跟专业的人比起来就差很多了。 秦郎中给他把肩上纱布绑好,这才擦了擦额头汗水,“好了。” 他岁数不小,约莫五六十了,在医药司的资历很高,因为不通武道,是以现在走起路来身子难免佝偻。 顾小年将锦衣系好,抱拳道:“多谢了。” “总旗大人不必如此。”秦郎中在椅子上坐了,笑着说道:“在这南镇抚司里,老夫也是见了不少年轻人,你倒是第一个这么客气的。” 顾小年笑笑,“医者救人活命,前辈医术高明,受谢是应该的。” 秦郎中摆摆手,“前辈什么的可当不起。” 说着,他嘱咐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武道功法造化神奇,但你先天身子骨弱,切不可再伤上加伤了。否则我老秦可就没办法保证你这根胳膊能灵活自如了。” 顾小年认真记下,起身拱手一礼便离开。 那秦郎中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话里虽说的严重,但他行医数十载,还未见过此等虚弱身骨还可修炼武道之人,更别说对方受这等骨折伤势,恢复的速度也是惊人。 …… 等顾小年回了班房,杜驰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过来。 “有消息了?”顾小年边说便往里进。 他既然接了袁之焕的手令要侦破‘江湖人袭杀监察司锦衣卫’的案子,自然不会太过懈怠。 而他身为总旗,凡事当然不会事必躬亲,手下的杜驰和方健等人查案都有些能耐,是以他便将这些事交待了下去,让他们各自施展。 虽然他们这一总旗的人数不多,但可是一下空出了三个小旗官的位子,没有谁不想争取一下,就连宋辅这等老实人除了点卯外,几乎全待在外面。 不是偷闲,而是为了探听消息,想要侦破此案。 此案若破,不光是为古宸和王越等人报仇雪恨,也是入了镇抚使的眼,扬眉吐气不说,升官发财也是可能的。 是以,顾小年麾下众人自然是干劲勃发,每人每天的精气神似乎都不一样了。 杜驰拱手回道:“是,不过蔡总旗的人似乎也在查此案。” “蔡文斌?”顾小年挑了挑眉。 “对,卑职认得他旗下的锦衣卫。”杜驰略一犹豫,随后道:“而且卑职素来买卖消息的蛇头也有说过,蔡总旗的人跟他打探过消息。” 顾小年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随后问道:“镇抚使的手令是不是只下给了咱们?” “这个,”杜驰不清楚此事,是以有些含糊。 “来人。”顾小年向外唤了声,邓三和武家兄弟俱都快步进来。 杜驰的目光闪了闪,有些异样。 顾小年却是说道:“你们好好做事就行了,不用这样。” 见其三人略有些尴尬,他也点到为止,而是问道:“你们可知,镇抚使的手令是只给了咱们,还是也给了蔡文斌?” 武家兄弟相视一眼,他们对于这个肯定是不知道的,倒是邓三仔细想了想,这才回道:“好像是给了。” 顾小年皱眉,“话别含糊,到底给还是没给?” “给了!”邓三一激灵,认真道:“小的去门口接手令时,看到了蔡文斌手下的人。” 顾小年点点头,随后提点道:“不可直呼蔡文斌的名讳,若是被他怪罪追究...” 他没有说透,邓三却是挺了挺身子,“小的省了。” “既然蔡文斌的人也在查此案,那就说明破案后必然有一番奖赏。”顾小年轻笑道。 杜驰也是沉着点头,“此人无利不起早,又小肚鸡肠,有他在侧,对咱们查案会有不小的麻烦。” 顾小年倒是颇感意外,杜驰这般老实人竟然都能直言蔡文斌的不是了? 不过细想,多半还是在这‘功劳’上头,夺财和抢功在不管哪个体系里都是被人不齿的,但不齿归不齿,事到临头,该这样做还是要这样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可是最浅显的道理。 顾小年说道:“先不必管他们,若是不碍事还好,要是碍事,那就怪不得咱们了。” 在场几人俱是心中一凛,显然是想到了此前有关对方发生的几桩事。 “杜小旗,说说查到了什么。”顾小年看过去,语气少了先前的玩笑意味。 杜驰神色稍凝,思索片刻后,这才说道:“那伙江湖人来自江左云家,虽然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但这个云家出了个武道天才,云缺。” “浮云观主的关门弟子‘袖里流云’?”邓三轻呼一声。 “没错,就是这个流云公子。”杜驰沉声道:“其人还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经是先天绝顶高手,又背靠浮云观,是以这江左云家少有人敢与招惹。而其族人此次来神都,应当也是为了那天人洞玄子的传承而来。” “可那得到传承的人真在神都这里吗?”大武疑惑道。 杜驰摇头,“这个却是无从得知了,只不过那云家的行走之人目前暂居外城西坊的云来客栈。” “大理寺的云来客栈?”顾小年奇道。 “是的。”杜驰应道,“大理寺卿傅清书大人与那云缺曾参加过同一年的殿试,只不过云缺在殿试尚未开始时便因武道顿悟而提前离开了。” 这倒是关于两人的一桩佳谈,据说傅清书因那年殿试上少了云缺,是以时常感慨,若是有云缺参加,那这状元之名可就不一定鹿死谁手了。 因而傅清书常有与云缺续当年文试之比的念头,只不过云缺常年居于玉京上行山的浮云观,两人南北相隔,一直未能如愿就是。 但两人也是相交多年,常有联络,交情匪浅。这云家的人来了神都,能得到傅清书的照拂也是说得过去。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问道:“有没有尝试跟他们接触?” “这个倒是没有,大人没有下令,卑职也不好擅作主张。”杜驰回道。 “蔡文斌他们的人呢?” “他们还未找到云来客栈。”杜驰的话里倒是有几分自信之意。 顾小年点点头,“事不宜迟,咱们且去拜访一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对案 西坊喧闹依旧,叫卖声络绎不绝。 顾小年几人坐在马上缓慢前行,因为四周过往的行人太多,前路尚且拥挤。 不少江湖人肆意打量过来,生事的却是没有,因为顾小年他们穿了锦衣卫的卫袍。 蔡文斌应该得到他们来西坊的消息了,但只要对方前头先跟那云家的人接洽便是。 顾小年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脸色平静,却透出明显的生人勿近之意。 过往之人或都有些慌乱地避开他们这几骑,免得被无端殃及。 上阵子西坊死了十多个锦衣卫的事情现在已是人尽皆知,此前已经多日没有锦衣卫从这走,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队人,明显是有案在身,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锦衣卫臭名昭著,跟他们牵扯上准没好事。 云来客栈就在眼前。 顾小年几人下马,早有客栈小二跑了过来。 云来客栈的背景是大理寺的情况他肯定是知道的,而且在厂卫这等公门之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是以这等公门之人轻易也不会来这云来客栈。 因此这小二见了突然前来的顾小年等人,虽然心有诧异,不过脸上却没多少谄媚害怕。 “大人?”店小二小跑过来示意。 顾小年将马缰过去,“监察司办案。” 那小二将马缰接了,不过脸上却有犹豫。 顾小年看了眼邓三,后者会意,从怀里取了袁之焕之前的手令递过去。 考究明显的令书上印着南镇抚司衙门的大印,还有袁之焕的署名及个人印信标识,这是一份正式的手令,别人轻易仿造不来。而一旦仿造,那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那店小二看过一眼,复又记下顾小年等人的相貌,这才把手令认真递了回来。这是锦衣卫的东西,若是在他手里遗失或是损坏,罪名可是他来背。 “大人自便就是。”店小二侧开身子,唤过几个跑堂一块将马牵了。 顾小年领了杜驰等四人进去,不忘低声嘱咐,“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莫冲动失了分寸。” 这里是大理寺的产业,又在西坊市,若是出了岔子平白让其他人看笑话。 杜驰等人自然省的,因此都收敛了表情,跟在身后的同时,隐隐将顾小年拱卫出来。 …… 顾小年他们上了二楼。 “大人,那边。”杜驰低声说了句,手臂微抬,指了一个方向。 临窗的一桌上,围着坐了三人,月色的长衫锦袍,手边俱都放了一把雕刻流云的长剑。 此三人年纪都不过三十岁,气机凝炼,隐隐有种同出一派的感觉。 他们此时也早已注视到了上楼的锦衣卫,都看向这边。 顾小年看了眼,抬脚朝那边过去。 感应之中,对方的气息稍稍凝重起来,明显是提起了戒备。 “几位可是来自江左云家?”顾小年过去,先抱了抱拳。 在座三人居中那人面色白净,听了也是起身回礼,“正是,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要事?” 江湖人见面多是行抱拳礼节,一方既然和颜以对,那另一方自然不能失礼。 名声是积攒起来的,虽不乏恶意中伤,但也有明眼人来看,更何况江左云家有流云公子云缺享誉江湖,他们身为云家人肯定不会给他招黑。 顾小年轻笑,随后直说来意,“本官南镇抚司监察司总旗顾小年,是为调查前几日旗下兄弟横死之事而来。” 此话一出,云家三人的表情都是凝了凝,只是互通了姓名。 虽然他们早在见到锦衣卫来时便知晓了来意,可当对方真这么说出来后,气氛难免还是凝重起来。 因为那些锦衣卫是与他们起了冲突才死的,就算其中有宵小暗中偷袭,可这件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毕竟他们也是动了手,当时场景下,他们也死了人,自然也是杀过锦衣卫的。 顾小年见他们表情,顿时道:“三位不必有顾虑,大家都想找出那浑水摸鱼的人是谁,都是为了给自家兄弟报仇。咱们应当合作。” “合作?”三人中面色黑些的云落开口,“大人觉得事情不够明显吗?” 顾小年笑了笑,“明显?本官不知道兄台所想与我是否一致,若是按照目前所表现出来的这般,那咱们怕是要到诏狱或者天牢去谈一谈了。” 那黑脸人刚要出声,旁边云籍却是拦下,他冲顾小年抱了抱拳,说道:“那不知大人何意?” 顾小年略作沉吟,随后道:“当日经过我也有所了解,只是不知道可曾验尸?” “验尸?”白净男子云子阳皱了皱眉,“实不相瞒,那日出事后,第二天我们便遣人将身殒的兄弟送回江左了。” 人死讲究入土为安,像他们这等江湖人自然是要魂归故里,就算是客死他乡,也要将骸骨迁回族地。 顾小年听了,一时也觉得有些难办。 云家素来不是不讲理的人,而又有云缺在,对方也犯不上跟锦衣卫正面起什么冲突,要说那日的事情没有误会是假的。 可现在,锦衣卫的尸首后来自然由六扇门的人收殓了,也着仵作验过,伤亡都是江湖人的手段。可同样的,顾小年所说的验尸是指的最先死掉的那名云家中人。 毕竟是对方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中了劲弩而亡,然后双方才大打出手的。 现在最主要的是先解开误会,然后着两方之力共同来揪出暗中的宵小。 一旁沉默的杜驰忽地低声道:“大人,还有那四棱弩箭。” 顾小年双眼一亮,他冲云子阳三人问道:“不知那日引发血案的弩箭可还在?” 云子阳三人愣了愣,然后点头道:“在的,那日六扇门的人看过后并未带走。” 弩箭是证物,按理来说六扇门归属刑部统辖,自然是要取走的。但因为跟锦衣卫扯了关系,因此只是记录在案罢了,毕竟后者也肯定会派人来查案的。 云落却是皱眉道:“顾总旗莫不是要说那弩箭不是锦衣卫之物不成?” 顾小年摆手道:“是与不是,见了便知。” 如古宸当时所说,那般场景之下其手下锦衣卫是没来得及放箭的,场面混乱的厉害,近身之时,手弩这等杀器反而不如拳脚兵刃来的实用。 …… 那云籍很快将弩箭取来,掀开布包,沾了干涸血迹的四棱弩箭便静静躺在桌上。 二楼也是有不少食客,早就一直观望这边,只不过碍于锦衣卫的身份没有凑近罢了。 此时也是颇有兴致地看着,看看事态会如何发展。 不久前锦衣卫死伤众多的消息早就在坊间传的人尽皆知,此时正主双方见了,他们也想看看乐子。 一者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一者是出了当世天骄的江左云家,这两方若是大打出手,那岂不就是乐子? 事实上,在这云来客栈里每天都有江湖风媒在这候着,看事儿听事儿,为的还不就是卖消息赚银子。 本来上阵子西坊出了那档子事就让他们翘首以待了,结果一连几天都没什么消息,也不见有人来处理,谁成想今天正好撞上了。 是以,不少西坊市的江湖风媒走闻风而动,在擦亮了眼睛看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释疑 顾小年将桌上的布包拿起来,露出了其中的四菱弩箭。 防人之人不可无,万一箭杆上涂了毒呢? 而他的举动,也是让云家三人暗自交换了个眼神,那里面没有不屑或是厌烦,而是带了一种欣赏。 小心谨慎才能行走江湖,而就这般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更显真性情。 顾小年仔细端详一番,认出这的确是器械司的三连劲弩配套的箭矢,因为上面的雕花不会出错,而且这份手艺,只能出自器械司。 当然,世上不乏精工巧匠,比如造作监。但朝廷之中肯定无人敢于仿制,江湖上的门派也不会犯如此大忌。 单是一支弩箭,若是起了牵连,便足以屠门灭派,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律法之酷,都是有前车之鉴的。 顾小年将弩箭传给邓三等人,“你们资历老,都仔细瞧瞧。”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无奈的,如今人证物证俱有,而且六扇门已经插手此事,一连过了数日都没有什么进展传出。 别看他现在接手了此案,但同样的,顾小年可不觉得自己能比六扇门的捕头还会查案。 他现在是想集思广益,看看云家的人和杜驰等人能有什么好的建议。 按照目前局面来看,云家人杀害锦衣卫是事实,肯定是要治罪的,就算有云缺的关系在,但大周的尊严自然不容挑衅。 所以,云家的人心里肯定也是着急的。 这边顾小年暗自出神,身旁却传来带着犹疑的一声轻‘咦’。 他回神看过去,邓三却是拿了那支弩箭在反复地瞧。 “怎么了?”顾小年随口问道。 “这箭,小的好像见过。”邓三有些犹豫,实则是被几人灼灼的目光看的发怵。 “这箭都是制式的,见过不是正常嘛。”小武在一旁开口。 顾小年摆摆手,正色道:“老邓,你可要看准些,认真说。” “哎!” 邓三面色涌上一抹潮红,带着明显的激动,实在是被顾小年这一声‘老邓’给戳地痒痒。 他仔细翻了翻手中的四菱弩箭,语气都带了些颤抖,“不会认错,这是之前小的射出的那支箭啊。” 邓三指了箭上一个地方,复又怕众人看不真切,这才又用小指的指甲刮了刮箭头棱中的深色血迹。 “大人还记得咱们上次围杀那邢保东,他被您一脚踢死后,小的手哆嗦射了一箭。” 邓三双眼发亮,开口道:“那一箭就射在他脖子上,后来收拾的时候小的割了他的脑袋,忘记把箭给一块收了。” 四棱弩箭是特制的专破先天护体真气,而当时邢保东已死,真气溃散,这一箭下去直接没了箭尾,若是不仔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 云子阳听了,顿时正色道:“这位大人,那你如何判断出这就是当时你所射出的那支弩箭?” 邓三倒是没被这声‘大人’给搞晕,他指着方才让众人看的地方,开口道:“上次咱们是去器械司领了一批劲弩,小的当时那把应该是刚被送回去不久,卡槽位置还没有来得及修理,是以在上好弦之后会划到箭头。” 他手里的四棱弩箭的一道棱上却是有一道的浅浅的划痕,很细,而且有间断,这是因为卡槽设计的缘故,所以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邓三看向众人,“咱们可以去器械司求证,当时小的射出这支弩箭后,在与蔡文斌他们对峙的时候,还上过其他弩箭。” 顾小年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是相信了的。 但他相信与否不重要,关键的是还要看云家人信不信,看此案到底能不能破。 “那你能保证你用过的弩箭还能找到吗?”云落问道。 邓三笑了笑,“咱们只要找到的那把手弩便是。” 云子阳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摇摇头,“我相信这位锦衣卫大人的话。” 但接着,他又看向顾小年,“可如此一来,倒是能证明你们锦衣卫的无辜,但对我云家来说似乎并无好处,甚至还平白多了不少是非。” “这神都,在下都没有信心可以走出去了。”他轻声说道。 顾小年闻言,没敢下保证。 而是斟酌开口,“那暗中宵小必然还在西坊市中,云兄家族在江湖上威望颇高,若是与江湖人打交道肯定是要比我们这些人容易的多。” 云子阳略带苦笑说道:“说实话,这几日我们的人一直在查探此事,只不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西坊错综复杂,人员众多,若是当日没有人看到暗中那人出手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此事干系重大,就算有人知道真相,怕是轻易不会说出来。” 顾小年点头,六扇门的人不可能不往这上面查,但就像杜驰买卖消息的蛇头那般,最多就能查到云家人的身份和落脚点,却是对真正的凶手没有半点头绪。 而现在,他们似乎便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虽然误会解除,但毕竟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若是抓不到真凶,锦衣卫一定不会放过云家这些人,而云家在此的人又岂会坐以待毙? 这说不定就会成为一个导火索,将连日来外来涌入神都的江湖人激起的一些摩擦彻底引爆。 若到最后成为朝堂与江湖的纠葛,事情闹大了的话,最后出来顶杠的肯定是顾小年这等接手此案的人。 到了那时,必然是要以死谢‘罪’。 顾小年心中略有烦闷,但脑海里却闪过一道灵光。 方才所想朝堂万一与江湖因此而起什么动荡,让他忽地想起在太渊州经历过的那起案子。 周青等人不也是受命挑动官府与江湖人之间的关系么,这种同样是制造矛盾点的手法虽然看起来极为简单,却异常的有效。 因为这样双方都死了人,就算是双方高层想要和解,对于下面的人来说,死的或许便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不死不休只是寻常事。 武者最重义气,虽然有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想成为行走天下的大侠一般的人物。 有些事情就说小不小,说大可大了。 “可太渊王府的手不能伸到神都里来吧。”顾小年暗自沉吟,就算是楚禅在这,单凭对方一个被逐出太渊王府,且被天下通缉的罪犯根本没理由来做这件事情。 但仔细想想,除了对方好像也没谁干过这等事情,毕竟楚禅可是太渊王府曾经的外府总管,对于这等手段可谓是信手拈来。 对于是不是此人做的,顾小年现在也没把握断定,毕竟楚禅刚对平阳公主出手,最近一直都在被大内的人搜查,应当不会再找没必要的麻烦。 “顾总旗?”云子阳唤他一声。 顾小年回神,随后道:“既然咱们都认为有人知道真相却不敢说,那么,你们觉得风满楼知不知道,敢不敢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麻烦 “风满楼?” 顾小年话音落下,倒是让杜驰等人吃了一惊。 云子阳同样皱眉,“凡是涉及到锦衣卫这等公门的消息,风满楼的要价都非常高,而且还不保证消息的准确性。别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杜驰却是低声道:“大人,咱们锦衣卫有规矩,不能去风满楼买卖消息。” 顾小年眼里带了几分意外,他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一条规矩。 邓三小声说道:“杜小旗说的不错,这要是被上面的人知道了,可是要定罪的。” 顾小年见他们说的严重,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也没问原因。 规矩的存在自然是有一定的理由,先不说其合不合理,既然有了,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就只能遵守,不然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所以顾小年只是略一犹豫,便又想了个迂回的办法。 他看向身旁的杜驰,“杜总旗手下应该有搜罗消息之人,不如让他们出面?” 杜驰却是摇头,“没有根脚的人,风满楼不会卖给他们消息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风满楼卖消息也是分人的,像这种关乎锦衣卫的消息,他们选择交易的对象必然是有一定地位之人,不可能因为钱财就随便卖出。风满楼守规矩,所以才能在神都存在,江湖风媒也没被赶尽杀绝。” 顾小年听了,心下有些失望。 经历过青河郡风满楼秦钟一事,他本来还觉得这个组织也是胆大包天的,现在看来,想要生存却是要学会收敛锋芒。 云子阳看着略有苦恼的顾小年,轻笑道:“这就是江湖人与庙堂的均衡,双方都有要遵守的规矩,里子面子都要给彼此找出来,所以这天下才能安稳太平。不然的话,内乱一起,苦的还是百姓。” 邓三倒是认真点头,“战乱确实要不得。” 顾小年倒是对云子阳的观念颇感意外,毕竟对方可是江湖世家中人。 大多数的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纵横无矩,因此行事往往少有顾忌,对寻常百姓的生命也多有漠视。尤其是一些大派弟子下山行走什么的,很多时候对于人命看的很轻,所以在这江湖上才会有正邪之分,派别同样如此。 一旁的云落却是笑了笑,“当今圣上崇尚佛法,如今天下佛门势大,咱们道门自然是要争一争的。我们的一些处世之道不比佛门的差了。” 顾小年恍然,教派之争绵延千载万载,似乎每朝每代的皇帝喜好都不同,有的喜欢念佛了,那佛门就因此沾光;若是喜欢修道了,那道门就大兴;有的甚至喜欢捣鼓机关木工,那墨门自然就得了圣眷。 天下走势,往往在一人心中。 顾小年没有过多感慨,自己现在实力不足,地位不够,空想这些只是平添烦恼。 “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顾小年看向云家三人,认真道:“各位肯定也不想等朝廷的刀落下来,实不相瞒,镇抚使大人是给了在下手令,若是破不了案也难免会抬不起头来。所以,咱们还需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云子阳张了张嘴,认真抱了一拳。 四周早就翘首以待的食客或是风媒此时俱都满脸失望。 本来以为双方能大打出手,最不济也要起什么冲突才好,可现在呢?谈的很投机,而且一派和睦。 原本看向这边的人都散了目光,心中自然腹诽‘锦衣卫名不副实’‘云家胆小’等等,只不过无人敢说便是。 而就在众人熄了心思,顾小年等人也要离开的时候,楼梯口传来‘蹬蹬’地脚步声,伴随着配刀鸣环的脆响,数道身影便涌了上来。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滚开!” 十数锦衣校尉手按绣春刀,将二层围了起来,掀桌的掀桌,踩凳的踩凳,将一干食客和那些风媒都从桌上推到了角落。 顾小年皱了皱眉,一旁的云子阳看过来,两人眼中都带了些许阴霾。 锦衣卫分开,一脸轻佻的蔡文斌缓步踏着楼梯上来,在他身旁,还有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 邓三认得,悄悄在顾小年耳边说道:“那是顺平王的世子,周康。” “顾总旗,你胆子不小啊,竟与杀害同僚的凶徒谈笑风生。”蔡文斌昂了昂头,斜睨道:“莫不是你就是幕后凶手,故意指使这些江湖人排除异己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顾小年淡淡道。 “怎么,还想写上无常簿?”蔡文斌嗤笑一声,竟将自己的无常簿拿了出来,冷声道:“顾小年勾结江湖匪类残杀同僚,其罪当诛,来啊,给我拿下!” 四周围着的锦衣校尉早有准备,他们此来便是拿人来的,当即绣春刀出鞘,手里还拿了‘天罗地网’。 这是一种专门抓人用的网织,材质坚韧,上面有细密的刀勾和磁石,一旦被罩住越是挣扎便越难挣脱,就算是先天境界的武者,没有强横的内力武功一时半刻也难以脱身。 顾小年目光渐冷,锦衣卫抓人虽然极少会讲证据,但自己为何一直任由蔡文斌挑衅而不动他,就是因为对方也是监察司的总旗,没有确凿能弄死对方的证据先动手的话,到最后害了的只是自己。 可现在,自己与云家人一起并不是什么证据,因为自己也是来查案的,但偏偏蔡文斌敢下令拿人。 顾小年看着一脸得意但目光阴沉无比的蔡文斌,心中疑惑对方是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做。 “大人,怎么办?”邓三低声问道。 顾小年看了眼那站在蔡文斌身旁的周康,对方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就安静地杵在那里,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忽地想到第一次听说顺平王的名号,还是自己要动邱忌的时候,刘嵩告诫自己的,说是此人与邱忌素来交好。 除此之外,自己并未跟这顺平王有什么交集。而最主要的,是蔡文斌似是与那邱梓越关系不错。 顾小年一念通透,邱府那先天死了,但邱忌的小妾和邱嫣却是下落不明。 他心生联想,隐隐抓住了蔡文斌的底气所在。 本来杀了邱忌他还想怎么那位顺平王爷一直没什么动静,还当是对方怕了魏佲轩而没敢找自己的麻烦,现在看到这周康,顾小年才恍然。 人有时会是其他人的猎物,但大多时候扮演的是猎人。 等待时机,是每一个食肉动物的本能。 “放肆!” 顾小年冷眼横扫,目光微抬,“本总旗接了袁镇抚使的手令查案,你们是想以下犯上?” 邓三适时从怀中将手令取出举高,声音微颤却坚定,“谁敢造次!” 第一百二十七章 被谋 蔡文斌脸色阴沉,他倒是没想到只是外出查个案,顾小年他们竟然还会带上手令。 毫不夸张地说,今天若是没有袁之焕的手令在,他完全可以将顾小年一行人直接拿下,先送进诏狱一顿伺候再说。 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监察司靠的就是眼见,只要看着你跟云家的人在一块了,甭管你是公事还是私事,都可以写进无常簿里,按同党带走。 但现在不行了,有袁之焕的手令,那顾小年就出师有名,蔡文斌若是继续下令拿人,那就是故意生事,私心作祟。这个锅他背不了,也不敢背。 所以,蔡文斌只能挥退手下的锦衣卫,免得真有哪个愣头青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有什么逾越之举。 他看向顾小年的目光中带了几分阴冷,也有些恼火。 因为今天此举本来就是事先商量好的。 …… 顺平王周白与邱忌素来交好,其子周康更是心慕邱嫣多年,只不过邱嫣自视甚高,就算周康是王府世子,也从未入了她的眼。 但邱忌一死,且此案被下了定论之后,原先的那些往来之人俱都闭门不见,让邱嫣就算是想要求助都不得而入。 不过那些人好歹还留了几分情面,若是被锦衣卫的人知道邱嫣的下落,后果可想而知。但邱嫣不会感激那些人,反而会因此更加憎恨。 憎恨这些素日和善的‘长辈’,也憎恨顾小年这个罪魁祸首。 所以,她去找了周康。 封号‘顺平’二字可想而知,历代承袭的王爷都算不上什么雄才伟略之人,而这一代的顺平王同样如此。 不过邱嫣自是不会去求他,在神都里的王爷,几乎都是被皇宫大内的那位神皇女帝圈养囚禁的废物,他们不敢做什么的,因为都被骇破了胆子。 当今陛下的手段,二十多年来表露无疑。 而顺平王府的世子周康不同,他虽然性格软弱,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对邱嫣足够死心塌地。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堂堂一位世子,竟然极少会出王府,而是待在府中吟诗作画。 这种人很闷,也很无趣,老实、看起来很好欺负,但若是心里认定了一个人,那他就会不顾一切。 所以,当邱嫣哭哭啼啼地偷偷找上他之后,来自对方的那股巨大的悲伤便瞬间凿透了周康的心扉,他要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仇雪恨。 为此,他可以付出所有,甚至是放弃一切。 周康答应了邱嫣,所以今日才会随蔡文斌来这西坊市。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来的时候心里难掩好奇,他会四下看,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甚至是做出一些在同行的锦衣卫眼里看似是很傻的举动。 但当进到这云来客栈,见到邱嫣口中的‘恶贼’之后,周康反而平静了下来。 眼前这个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是灭门的锦衣卫鹰犬,是让邱嫣失去幸福的罪魁祸首,也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的人。 周康看着眼前那张清秀而淡漠的脸,忽地笑了笑。 笑声虽轻,但在此时安静中却有些显眼。 被赶到角落,实则却是在看戏的食客和风媒看了过来,而顾小年的目光同样落到了对方身上。 面容柔和而苍白,不是形似自己先前的那般病态白,周康身上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尊贵,但同时还有一点不谙世事的懵懂。 给人的感觉很简单,那就是单纯,不忍伤害。 顾小年看着对方好像是朝自己走过来了,那双眼中,有恨意,还有些莫名的心疼夹在其中。 他皱了皱眉,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舒展了一下。 “你就是顾小年。”不是疑问,反而是一种肯定的陈述,周康的语气平坦,毫无起伏。 顾小年点点头,然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透着久不见阳光的白,其上一层薄薄的真气汇聚,如同承载着翻涌的水浪。 周康是突然出手,更是偷袭,这一招是《断浪分叠掌》,东海灵龟岛的秘传绝学。 …… 很少有人知道周康会武功,因为他几乎不离开顺平王府,更别说是行走江湖。 但他喜欢诗画却是人尽皆知,谁都知道顺平王周白的儿子诗画是一绝,所绘的画很受神都女子的喜爱。只不过周康现身的次数太少了,所以对于他的人倒是少有人真正了解。 而邱嫣却是知道,别看周康外表柔弱,但他师承灵龟岛木老人,修行《鲸浪心法》,内力浑厚,一身武道修为更是先天一流。 木老人是先天绝顶高手,护短的性格在江湖中又是人尽皆知。而周康是堂堂的王府世子,身为皇亲贵胄自然尊贵。 是以,邱嫣才会挑动周康来出手,与顾小年对上。 若是能杀了顾小年更好,若是杀不了,那两人也会因此结下仇怨,依着顾小年的性子,肯定会对周康报复。后者同样如此,老实人一旦发起狠来,事不见血绝不会收手。 当然,要是顾小年直接将周康杀了,这更遂了邱嫣的心意。 顺平王周白的独子被锦衣卫杀了,就算周白性格再唯诺,他总不会还无动于衷吧? 曾对自己有恩的恩人之子被人灭了满门,他顾虑魏佲轩的威势而龟缩,但若是周康死了,就算周白再是个王八,他也要动弹一下。 邱嫣的算盘打的很好,就算周康不死,她也不会让他回王府。 这些蔡文斌自然知情,因为他同样想弄死顾小年。他与邱嫣一拍即合,便做出了今日的这出戏。 此时,蔡文斌压下心中激动,手按绣春刀,睁大眼睛看着,他要看着自己一手创造的局面会如何发展。 这是一种看唱本的心思,很挠人心。 …… 顾小年虽然觉得仓促,但还不至于来不及反应。 周康的气息先前沉稳如常,他也没有刻意感知,此时一出手倒让顾小年多少有些惊讶。 他点出二指如剑,飘然写意,好似袖间隐含禅机。神色平静,左手探出时,煞气涌动,指上已有乌光流转,就这么从容地迎上了周康挥落的一掌。 轰鸣声响,气劲四溢。 身旁云子阳包括杜驰诸人俱是后退数步,而场中两人脚下的地板凹陷崩裂,木屑纷飞。 周康苍白的脸上涌现一抹不自然的潮红,他目光闪动,内力催动更甚,真气激荡时隐有水声轻响。 顾小年只觉对方真气如同浪潮般一浪强过一浪,但难得有年轻高手与他搭手,此时倒有些见猎心喜。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风雷万钧 《断浪分叠掌》是单纯的对于‘力’和‘劲’的应用,它可以让所修行者的力量成倍地递增,一拳重过一拳,一掌重过一掌。 顾小年的劲力是隔山打牛,就算他想卸力,可他并不会道门《拨云散手》这等卸力散劲的技巧法门。 理想和现实是有区别的,就像在吃肉时你知道要把它加热做熟才行,可你没有火没有工具。 所以,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时至今日,他所交手的对象里,周康的内力是最为浑厚的。 这种后继有力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随着周康的每一次出手而与自身碰撞,恍惚间自己的真气都有种被击溃的感觉。 整个客栈的二层里,‘嘭嘭’的撞击声不绝。 一个手掌似蝴蝶翻飞翩翩,如同绣花般轻松写意,透着一种插花般的轻柔美感;一个势大力沉,每一掌落下都像是狂潮排浪,又有水声涛涛,真气凝如实质。 也就是这个时候,四周之人才骇然之中涌上几分恍然,这顺平王府的世子周康,竟然还是武道高手。 顾小年双手已有酸麻之感,他体质弱,因而重的是‘巧’,体内‘气’凝于手,带着一种飘然的意境。 可对手只是单纯的以力压人,那种层叠的劲力将自己的手腕震得阵阵发麻。 周康的脸色如常,顾小年不好判断自己的煞气是否给对方造成了什么损伤,不过现下自己只靠折花手和煞气之力肯定是没办法击败对方的。 借着周康打来一掌的力道抽身后撤,而后并未出刀,顾小年真气调转,双肩轻动,霎时脚出风雷。 宛如电光一闪,一道残影而出,直接与周康挥落的一掌对上,闷响传出之际,周康脸色一红,顿时倒退几步。 但顾小年自然不会等对方调整好再来,风雷腿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但同样更重‘风卷残云,雷霆万钧’之势。 内力催发到极致,他的身影骤然加快,众人只能看清道道残影,风驰电掣,只闻刺耳的空气爆裂之音和腿出时的鸣啸。 周康脸色涨红,他双掌连动,真气浮掠时好似在身前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任由眼前是漫天腿影,俱都被他悉数挡下。 可正因为此,钻骨食髓的煞气沿他周身真气而动,原本沉稳如烘炉的体内像是吹进了无数阴冷幽风,他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凉意。 “是特殊的劲力法门么?”周康暗自咬牙,他的内力浑厚,根本不惧长久的消耗战,而且以往与王府中的供奉交手时,凭借自身正统的灵龟岛内功心法,也几乎无人能伤及他的内腑。 就算是有劲力伤及自身经脉,浑厚的内力在抵消劲力的同时也足以反制对方。 可现在不同,周康能感觉的出来,此时体内的阴冷之气就像是跗骨之蛆一般,让自己的内力产生了强大的排斥,若不及时处理,内伤是小,要是被它伤及气海丹田,那后果不堪设想。 周康眼中发狠,双掌在架住迎头来的一脚后,猛地向内一扣! 顾小年只觉一股吸力从脚下传来,对方明明没有抓实,但自己的右腿仿佛被强胶黏住,同时黏住的还有自身的真气。 他脸色微变,看到了周康眼中的冷色。 周康双手间浮现出青绿色的水浪,这竟然是化为实质的真气! …… 真气无形是世间武者的共识,但同样有例外。那便是当自身真气强大到了一个顶点,并且真正将所修的那门功法练得炉火纯青的时候,它就会发生一种异变,或者说是增幅性的质变。 这就类似武道宗师境界的凝炼罡气,如刀似剑,坚韧程度不下于真正的兵刃。 而所修功法之不同,当真气可以产生质变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也就不一样。 比如《火焰刀》和《离火剑》这两门隔空伤敌的武道绝学,练至大成一身内力浑然如意,气海丹田宛如火焰熔炉,而随手劈出的一道真气便带有火焰之威。 将真气打出时可形成火焰伤敌,这便是真气的异变。 这等武道绝学虽然是至简的几招几式,但它同样有其成体系的心法,它与自身成就武道基石的内功心法不同,两者并不冲突。 但若是帮你诞生气感的内功心法品级太低,压不住这等高深武功所修的真气时,那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是这门武功不适合你,而是你不适合这门武功。 所以才会有人得到绝世武功而不能修炼,唯有大毅力者狠下心去散功重修此门绝学才行。 但大毅力者有几人?就算真能下了决心,可年纪呢? 练武者除去顿悟法门或是部分奇功之外,都是要经年不缀才行。就像是读书人,十年寒窗才换的一朝题名,但若是落榜,皓首穷经都是很寻常的。 如果有朝一日告诉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童生,你以往学过的经史子义等学问都不考了,现在要考的是南蛮的土著方言,你看他什么表情。 就算你告诉他只要这次参考便可高中,他还有这个决心去放弃以前所学而去学这个吗?或者说,他还有这个时间来学么? 世上之事总有无奈。 …… 言归正传。 当顾小年看到这如浪潮般实质的真气时,便暗道不好,不能说对方一直在压制实力,但此时明显也是打算全力施为了。 他身形斗转,以被吸住的右腿为支点,整个人腾身而起。 人在半空,左脚高抬而落,破空声恍如惊雷一瞬,让在场不少人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顾小年这是用出了《风雷腿法》其中‘势’最盛的一招‘万钧雷霆’,讲究的就是从高而落的一式腿法,借由自然坠时的冲劲,以及自身全力灌输的真气破坏于一点。 周康瞳孔一缩,身处其间,他当然能感受到这一招威力,蜀中霹雳堂是不下于灵龟岛的武道势力,他来不及感慨其门中绝学竟被一个外人使出如此威能,右手猛地抬起,宛如擎天玉柱向上托起。 水浪翻涌成海,青绿转为深蓝,迎上了裹挟砸落的乌光。 一道无形气浪向四周炸开,整间客栈二楼猛地颤了颤,众人一下站立有些不稳。 但更严重的,却是在沉闷的碰撞声里,不堪重负的地板碎裂,场中交手的两人竟然直接砸穿地面,掉进了一楼。 众人从闷响带来的恶心感里回过心神,震惊地看着脚下层层皲裂的地板和破开的大洞,只是稍稍愣神之后,便蜂拥地往楼下而去。 他们都想看战斗的结果,只不过心思不同罢了。 邓三杜驰等人自然是担忧顾小年的安危,蔡文斌却是巴不得两人出现死伤,是谁当然无所谓。 而那些江湖人则不同,风媒们握紧了纸笔,不想漏了任何一个细节,而食客们只是单纯地想看个热闹,多个日后的谈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为什么想杀我 云来客栈的一楼已是狼藉一片。 原本在此吃饭喝酒的客人灰头土脸地躲到了他处,有的还在小声地骂骂咧咧,但终是不敢大声说出来。 因为‘从天而降’的两人是先天一流不说,其中一人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明显是锦衣卫。另一人衣着华美,气质不凡,必然非富即贵。 被这等人败了兴致,除了自己忍气吞声之外,还能说什么? 一楼中飘着不少灰尘,杯盏碗盘碎了一地,桌椅更不用说。 因为落地后的两人又重新交手,气浪翻涌间无人可以靠近。 周康一身杀意凛然,出手时水浪潮起声不绝,每一击都拼尽了全力。 而顾小年气机沉稳,此时他已经占了上风,挥掌出腿时风声阵阵,煞气在身乌光流转,让人只是看了便有些眩晕之感。 秽浊的煞气不断钻进周康的体内,混在他的真气里,如果再这么打下去,周康必然要死。 他的内力深厚不假,可无法清除这等煞气,此时又无暇压制,只能任由煞气侵蚀,落败只是数招之内。 周康脸色很是难看,他当然不甘心。 他是为了心爱之人才会出手的,在来之前已经立下了诺言,必然要取顾小年之命才会回去。可现在,自己根本不是其人对手,这让他如何舍气? 周康心中发狠,狠狠劈开一掌之后,双手交叉翻动,实质化的真气再现,但这一次真气运行行迹诡谲,手上浪潮之音消融,转而寂静无声。 周康踏了个奇诡的步子,双手交叠打出,仿佛印诀般砸落。 东海灵龟岛,伏鳌无印手! 顾小年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看着平白直来的掌力,想躲时竟发现无处可躲。 明明是直来直往的一掌,偏偏给人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就好像这一掌自己必须要承受一般。 这种没来由的错乱感让顾小年恍惚了一瞬,但下一刻他体内好似沸水升腾,脑海霎时好像被凉风吹过,清明一片。 周康的印手已在眼前,顾小年因先前恍惚而失了躲避时机,不过他此刻精神汇聚,思维如电,只是刹那之间便有了应对。 他左手探出时食中二指屈起,拇指扣住这么一弹,暗器手法‘弹指惊雷’而出,闷响在方寸之间生起,但还未有音扩散时伴随着凝缩而后炸开的气爆中,原本屈起的双指向前点出,看似点在了无形空中,却好像有看不见的劲力与周康的双掌撞在了一起。 轰鸣的爆响此时才炸开,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向四周一瞬蔓延,两人身周的桌椅齐齐崩碎,四下横飞时整个一层满是飘散的灰尘木屑。 方才顾小年的应对之法便是以‘弹指惊雷’的手法将煞气打出,此手法可以在暗器上附着自身真气,是以只是弹指间自身能量宣泄时产生了气爆。 虽然因为境界不够并且没有实质的载体,这种外放的真气只能维持短短的刹那,但只是在这刹那之间,顾小年又使出了‘隔山打牛’的劲力。 以气爆时的真气能量为媒介,并起的二指施以‘空禅指’点了出去,无双劲力借此宣泄而出,直接与周康来了个硬碰硬。 这是顾小年的灵光一闪,同样也是他先前想过的对于自身武学的融会贯通。 当没有后路,前路不明时,就要在瞬间做出决定,唯有正面相抗才能寻得制胜之机。 周康施展出的那一式掌法实在神奇诡秘,竟然能在战斗中祸乱人的心神,所以顾小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会差点失利。 不过现在,胜负已分。 烟尘之中,顾小年挥了挥衣袖,长身而立。 而身前不远,则是被隔山打牛之劲重伤的周康,对方刚才直接吐血倒飞,此时犹陷在破碎的楼梯之中。 四下寂静无声,顾小年抬脚向前而去,一旁的蔡文斌眼中幽芒闪动,带了浓浓的期待。 “一定要杀了他啊。”他舔了舔嘴唇,心中暗道。 残垣之中的周康狼狈不堪,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他倒是不再吐血,但一身气机仍旧萎靡。 得益于他自身浑厚的内力,可以暂时压制住体内的伤势和煞气侵蚀,但若是不快些治伤的话,周康肯定是要留下病根的。 …… “大人。”邓三几人连忙过来,脸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与有荣焉。 这是自家大人,自己跟着的人有本事当然是值得骄傲的。 当然,之前也是有些担忧的,不过现在见顾小年无事自然是放松下来。 顾小年摆摆手,走到周康边上。 他蹲下身子,看着倒地不动,其实是在暗中调息的周康,开口,“为什么想杀我?” 他能感受到对方清楚的杀意,但同样很确信的是自己与对方并无瓜葛,就算周康是顺平王府的世子,就算是因为邱忌灭门一事来找自己,却也犯不着这么拼命吧? 王府世子,还是名门大派的传人,大好的人生,只是为了一个有些交集的人就要舍了自己的命,这让顾小年很是不理解。 难不成自己其实还有其他地方得罪过对方不成? 周康反而瞥了瞥眼,他的眼里有很深的恨意,也有些力不从心的无奈。 自己终究杀不了对方,源自于自身武道修为的不足,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 周康想着,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因为他在想别的。 顾小年愣了愣,随后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怕死?”他问道:“就算你是王府世子,无端袭杀锦衣卫,也是死罪。” “你看我像怕死的人吗?”周康淡淡说了句。 顾小年嘴角含笑,“你是不怕死,可你就不怕连累家人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的事。”周康目光如炬,盯紧了面前的人,一字一顿,“与他人无关。” 顾小年面色平静,“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教子无方,王爷肯定是要受牵连,至于是死是罚,那就要看陛下圣裁了。” 周康涌上几分力气,猛地抬手抓住顾小年的衣领,“我说了,这事与他人无关!” 因为他的急切而暂缓了压制体内的煞气和伤势,所以他的嘴角又淌出血来,但就算如此,周康的神色依然认真而冷冽。 顾小年看着近在咫尺狼狈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敛下去,脸上淡漠的同时,终于露出不屑来。 他伸手抓住对方紧住自己衣领的手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淡淡道:“顺平王府的人,对你来说是‘他人’吗?” 周康怔了怔,就听眼前的人传来轻语,“我还当你是隐忍的武道天才,原来只是个无情的废物。” 第一百三十章 大理寺 周康微微偏头,直视着面前那张淡漠的脸,“无情?什么时候锦衣卫也有资格说这个了。”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你自己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可你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而为整个王府带去什么麻烦,这个你有想过吗?没有,你有的只是心里那点可怜的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蔡文斌,复又转过头来,“你既然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那可能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总之,我会押你进诏狱,剩下的,就与我无关了。” 周康眼里难得带了些沉思,他看着就要起身的顾小年,忽地开口,“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顾小年的动作顿了顿,皱眉看去,“什么?” 周康仰天看着,看着空中的那个大洞,偶尔落下的木屑灰尘,在光影下飘飘散散。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没有爱过别人吧。可我爱过。”他轻声说着,看向顾小年,淡淡道:“你让她失去了家人,变得不幸福,我就要杀了你,为她报仇。这就是我想要杀你的理由。” 顾小年眼睑低了低,忽地轻笑,“那你所谓的爱,还真的不值啊。” 爱一个人可能不需要理由,他不会评价对方这份爱意是否廉价,但在顾小年看来,爱上邱嫣那种骄横的大小姐虽然无可厚非,但因此付出自身的性命可就不值得了。更别说还会牵连到自身的家人,而这一切显然都不在周康的考虑之中。 周康没有再出声,他缓缓调息着,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他来是杀人的,自然不需要多废话,只不过没有杀成就是。方才之所以会跟顾小年说这些,或许是被对方的笑意所感染到了,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些的人会做出灭门之事来,可事实摆在眼前,他能做的只有按自己想法来做事。 就算是要进诏狱,那他也会留下有用之身,因为他答应了邱嫣要杀掉顾小年,那他就一定要做到。 顾小年从怀里取了手帕,仔细擦拭着双手,刚才的交手之中,就算有真气护体,他的手上依然见了伤。 蔡文斌适时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顾总旗果然厉害,竟然连王府的世子都给打了。” 顾小年看也不看他,只是看向门外,微微皱眉,看来将周康押进诏狱的想法可能不会实现了。 …… 云来客栈门外聚集了不少人,只不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被分开了。 一身黑色束身官服的陈晟当先下马,身后是数十手按横刀的大理寺丞役。 进来客栈后,马进和周晁紧跟在陈晟身后,目不斜视。 而陈晟则径直来了顾小年身前,“顾兄弟,怎么回事?” 蔡文斌眯了眯眼,原本抬起的步子收了回去,对方这种无视,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顾小年见了陈晟,也不隐瞒,便将前因后果说了,最后说道:“既然陈兄来了,这周康怕是去不了诏狱了。” 陈晟闻言,也是笑了笑,“你啊。” 出事的地方是云来客栈,于情于理,大理寺都有资格来管。而且,就算是陈晟直接让手下把在场之人尽皆拿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大理寺的人自然将周康扶了,有随行的医官在涂抹上药,陈晟随口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云家虽然参与,但暗中推手却是没有查出头绪。” “需要帮忙吗?”陈晟看他,“最近大理寺没什么案子,我倒是清闲得很。” 顾小年笑了笑,“万玄的案子你没参与进去吗?” 陈晟同样轻笑出声,只是没再说什么。 简单处理好了周康的伤势,陈晟便挥了挥手,外面等候的大理寺丞役进来,将在场诸人围住。 他看向蔡文斌,淡淡道:“蔡总旗,请你手下的兄弟大理寺走一趟吧。” “有这个必要么?”蔡文斌歪了歪脑袋,说道:“此事本就明了,在此地录了口供不就结了。” 陈晟看了眼多少恢复过气力的周康,开口道:“世子周康是随蔡总旗来的,具体隐情还是到大理寺说明白吧。” 蔡文斌脸色微沉,按刀的手略微紧了紧。 陈晟垂眼看了,说道:“怎么,蔡总旗似乎不想去?” “抓锦衣卫去大理寺,陈少卿莫不是在开玩笑?”蔡文斌语气冰冷,目光锁在对方的脸上。 此话一出,身后原本还不知该如何的锦衣校尉俱都是上前一步,隐隐与四周的大理寺丞役有些相抗的意思。 陈晟只是一笑,脸色骤然冷下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比我要清楚,有些话可以烂在肚子里,但说出来就要负责。本官最后再说一遍,乖乖就缚,同往大理寺协助办案。” 蔡文斌眼神眯起,双手握了又松。 他觉得今天有些失算了。 手下去禀报的人到现在还没带王府的人过来不说,而且这大理寺的人反倒先来了,现在的他有些进退两难。 若是束手就擒,那今天可就掉了面子,本来是谋划好的一切一旦让大理寺的人查出来,如果追究,那肯定是对自己不利的。挑唆王府世子对锦衣卫出手,无论有什么原因,到时候先倒霉的必然不是周康而是自己。 可要是不从,蔡文斌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的黑衣丞役,他们一旦出手,自己没罪也就变成有罪了。 他一边暗恨自己派出的手下办事不利,一边松开了按刀的手。 “本总旗随你去又能怎样。”蔡文斌算是找了个台阶。 陈晟轻笑一声,颇多讽刺与不屑异常明显,这让蔡文斌的脸色更是阴沉几分。 顾小年自然没有什么抵抗的意思,双手背负,直接出门上了马。 邓三几人同样跟着,只不过四周是将他们隐隐围在其中的大理寺丞役。 一行人便朝大理寺而去。 …… 一路无话,只有沿街过往的行人频频注目。 毕竟大理寺和锦衣卫同行的场景还是很少见的,更别说是像现在这般明显是后者受制于前者的情景。 顾小年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坐在马上运行内功心法,自然是在抓紧修行。 他的爱好不多,此时难得寻了个愿意做的事情,自然不会就此闲着。 而蔡文斌等锦衣卫却是不然,他们的表情阴沉里还有难掩的尴尬,虽然都未被上了枷锁等限制,但现在他们被众人拱着坐在马上,还是有种囚犯的感觉。 蔡文斌心里暗骂不已,可大理寺已经在眼前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念 大理寺的办事衙门只有这一处,因而所有归属大理寺麾下的人员平时全都在这。 占地很大,丞役也很多,分开两列,而众人随着陈晟向里走。 顾小年神情闲适,一旁的邓三紧紧跟在他后面,表情多少有些忐忑。 他们是直接往正堂而去的,那里已经备好了笔墨,免不了要有一番问责。 不是为了追究是谁的错,更多的是居中调节的意思。 一方是在神都交友广泛的顺平王,此人与首辅傅承渊素来关系莫逆;另一方是锦衣卫,顾小年的背后又有那位千岁撑腰,从近次的邱忌一案中便不难看出来。 即便关系算不得亲近,但毕竟是魏央的人,不论如何,受他的命进了南镇抚司,那这份脸面他一定会保。 所以大理寺才会做这个中间人,而此时在正堂中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首辅之子,大理寺卿傅清书。 按理来说此事还惊动不着他,但如上所说,他还是过来了。 毕竟,于公于私,傅清书都要过来看看。 …… 正堂阶下,顾小年忽地看向一旁的回廊,那里走过几名女医官,一身鹅黄色锦衣的柳施施便在其中。 身形高挑,眉目如画,只是略施粉黛,不显俗艳却更添明丽,此时她居中走着,明显在医官中也是任了职的。 “咦,施施,你看。”边上一个女医官轻轻撞了下柳施施,笑着说道:“那个锦衣卫看你都看直眼了。” “锦衣卫?”柳施施脚步稍慢,隔着回廊而望,同样看到了那道多日不见的身影。 他的身子虽然看似单薄却依旧挺拔,一身飞鱼服爽利笔直,老远看着,便是扑面而来的冷淡少年感。 她嫣然一笑,冲那边轻轻挥了挥手。 顾小年突然觉得心中原本想说的太多话都烟消云散了,此时看着朝自己挥手的女孩,无声一笑,只是点了点头。 身旁,陈晟等人早已进了正堂,蔡文斌却是冷冷看了那边一眼,那女子的眉眼被廊柱挡了看不真切,但他心中却是闪过狠厉。 “女人么。”他随着众人走进堂中,自认抓到了顾小年的软肋。 名利与女人折倒了无数人,无论是英雄好汉还是地痞流氓。在蔡文斌心里想来,这个与自己做对,但自己数次都未曾占到便宜的家伙,这次终于要栽到自己手里了。 他想着,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只要使点手段把对方从大理寺弄出去,那他就有无数种办法整死顾小年。 蔡文斌脸上的阴狠一丝不落地被顾小年收进眼中。 他的眸子暗了暗,变得深邃而充满凉意,这一瞬间,杀念自心中而起。 蔡文斌必须要死。 “原来,你也有在意的女子。”落在众人身后的周康却是轻声一句。 顾小年缓缓偏头看过去,正迎上了周康平淡的目光。 “别这么看我,我想杀的人只是你而已。”周康转头,跟进堂中。 顾小年看了眼拐过别处的那道背影,抬脚上前。 …… 傅清书看年纪还不到而立之年,面白无须,儒雅清逸,让人看了极容易生出亲近。 他的气息平稳,远胜常人,可顾小年在他身上并未感受到武者的气息。但若是说眼前之人只是个普通人的话,顾小年心里又有些怀疑。 不过现在也不是多想的时候,他只是在陈晟的虚引下与周康等人在下手坐了,静静等着主位上的傅清书开口。 “来了这么多人啊。”傅清书脸上带笑,抬手示意,“各位不妨先喝杯茶。” 周康却是直接拱手一礼,“傅大人,居中调节就不必了。我誓杀顾小年,今日不成便要明日,明日不成就待后日,除非我死,否则谁都不能阻止。” 蔡文斌以手中茶杯遮掩,嘴角却是带着舒心的笑意,一根筋的人有时还是很可爱的。 “也不知道邱嫣给这个傻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他迷成这样,不过这样也好,事情变简单了,也就更有意思了。” 他心里想着,不着痕迹地冲身旁的顾小年挑了挑眉,目光中带了明显的挑衅。 顾小年只是横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反而看向周康,“邱忌是取死有道,如果世上之人都像周公子这般,那我大周律法存在的意义何在?” 傅清书暗自点头,这话其实正是他想说的。以他的身份,对堂下几人自然都是有过耳闻的。 那跟来的锦衣卫随从自然不肖多说,蔡文斌是商贾之子出身,家缠万贯,只不过器量狭隘,在监察司也是尸位素餐之人。但对方得益于有个八面玲珑的父亲,出入不少权贵场所,也结交了不少权贵子弟。 当然,良莠不齐之下,蔡文斌结交的不过都是些纨绔罢了,邱梓越正是此人的好友之一。 而对于周康,傅清书更是了解甚多,毕竟顺平王周白与自家相交莫逆,是以平常还与周康多有接触。 此人说好听了是对认定的事情执着,说难听了就是一根筋,认定了的事就非钻了牛角尖不可。 周康没什么朋友,但他心仪邱忌之女邱嫣的事情傅清书还是了解的,是以此时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感慨。 而对于顾小年,傅清书在最近几月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了。 不是因为对方所作所为入了他的眼,事实上灭门之事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在他这个层次的眼中,还算不得什么。 江湖仇杀灭门灭派的多了去了,顶尖势力一夜间鸡犬不留都没什么好奇怪的。而在朝堂之上,远的不说,魏佲轩执掌大权之初,光因‘毒散案’牵连灭门的大臣就达十数位。 这还是少的。 傅清书吹了吹杯中茶沫,人命对他们来说,是有区分的。 让他在意的,是顾小年的兄长顾昀。 那个丰神俊逸的男人,就像是一座高山,在来到神都之后,在父亲的眼里,已经完全将自己压了下去。 …… 此时傅清书听了顾小年所说,只是平静瞧着,现在还不到他断言的时候。 周康看向顾小年,眼神冷冽如刀,“要不,你就杀了我。” 在一旁站着的邓三和武家兄弟脸色俱是不好看,若不是顾忌此地,他们恨不得上去将其收拾一顿。 顾小年身子向前微探,目光深邃,直视着面前的身影,语气淡如清水,“你以为我不敢?” 声音幽幽如同寒谷凉风,又像是迎面而来的料峭春寒,周康手指无意识地一颤,气息微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郁气 堂中一时安静下去,气氛有些微妙。 杀气虽淡,却异常冰冷。 傅清书此时开口,“事情总是需要解决的,还是先看眼下。”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沉吟道:“关于邱忌一案,朝廷已有定论,世子如此做的确不妥,已然是触犯了大周律法。” 周康脸色恢复平静,他静静端坐,双手扶着椅上把手,淡然开口,“那傅大人要如何处理本公子?” 傅清书皱了皱眉,他本意是想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的,毕竟顺平王虽然处世不争,可其性格就并非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淡泊。而且这‘顺平’二字的册封可不是什么褒奖,历代顺平王都有意来改变这个封号。 当然,现在即便周康此番姿态,因着傅承渊和顺平王周白的关系,傅清书也不会过多苛刻。 要真按律法来办的话,当众袭杀锦衣卫那可是死罪,皇亲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周康是世子也不行。 但如此一来,那云家众人自然也是要死的,可傅清书心中自有权衡,这两方犯法之人他都有心放过。 是以,傅清书看向顾小年,开口道:“不知顾总旗可要追究世子?” 这话说的太直白了,顾小年不由得眯了眯眼,对方的指点很清楚,那就是只要自己不追究了,周康就没事。 他看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陈晟,后者目光略带深意,只是微微摇头。 而傅清书脸上笑容和煦,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决定。 顾小年暗自握了握拳,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声威胁。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今天在此时不放过周康,那傅清书以后必然会盯上自己,整个大理寺就会抓死自己的根脚,只要有一点破绽,就一定会整死自己。 顾小年不确定到那时魏佲轩会不会保自己。 真要定罪周康,于己并无好处,麻烦还会接连不断,起码现在是如此。 终究还是自己的根基太过浅薄了。顾小年心里念头一闪即逝,当即摇头道:“世子也是受小人蛊惑,一时不察才会意气用事,这点下官自然省的。” 周康竟然难得地没有出声,按他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他现在应该认真说‘自己并非受人蛊惑,而就是为了杀你’或者是‘本公子不是意气用事,所来就是要你的命’等等。 可现在,他安静沉默,还颇有兴致地端起了一旁的茶水,小心抿了口。 顾小年心中自然气闷,只不过他这人素来有哔数,或许是修了‘登仙剑章’的缘故,这养气之术不比久历沉浮的人差了。 此时他脸色虽然难掩一丝不痛快,可并未失了分寸,这点让傅清书高看了几眼。 他抬了抬袖口,说道:“这样,总归是耽搁了顾总旗查案,我大理寺也有关于此案的一些查探,待会顾总旗不妨去瞧瞧。” 说着,他便起身,“既然此事已解决妥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多陪几位了。” 傅清书略一拱手,随后看向周康。 后者只是沉默一瞬,便跟了过去,两人径直走出正堂。 …… 等他们走了,顾小年的脸色才褪去了伪装,冰冷一片。 一旁的蔡文斌也是颇感晦气,他没想到大理寺的人动作这么快,而且还直接由傅清书来断了此事。 周康虽然一根筋,但他也不是傻子,现在他们两人离去,必然是去顺平王府了。也就是说,此次邱嫣和他的谋划算是以失败告终了。 这周康以后还可以利用,但经此一事,顺平王周白一定门儿清了,他们日后能不能登门还两说。 蔡文斌脸色不善,看着顾小年冷声道:“顾总旗方才所说‘小人’,不知是指代何人啊?” 顾小年猛地看过去,背对阳光,目光森森好似幽鬼,脸上的冷漠让人看了好像能被冻结。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这事儿,还没完。” 话音落下,顾小年直接转身而出,邓三几人匆匆跟上。 陈晟摇了摇头,却是冲一旁的马进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快步跟了过去。 “呸!”蔡文斌忽地打了个冷颤,随后吐了口唾沫。 不可否认的是,他刚才却是被顾小年吓到了,那道眼神实在是过于骇人,就像能看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一般,冰冷且凛然。 那是一种杀意,不死不休。 他晃了晃肩膀,一脸阴沉地就要向外走,但眼前门外的阳光再次被挡住。 陈晟稍快一步走出大堂,看也不看身后面色阴沉似水的蔡文斌,只是淡淡道:“有句话叫‘人且做事,好自为之’,蔡总旗前途大好,莫要做了错事。” 蔡文斌在门槛处顿住步子,看着走过回廊的陈晟,目光凝了几凝。 “什么东西,你们等着的!” …… 顾小年一连走到了大理寺的门口才停下步子,他站在门前的阴影下,扶住了门框。 身后,邓三几人只是跑着去牵了马,此时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自然是能看出自家大人此时的心情肯定不好,因此都安静在一旁等着。 马进走后面跟了过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顾小年。 “这是陈晟大人让下官送过来的。”马进说道:“有关于顾总旗现在在查的案子。” 说完,他也不停留,也不多话,直接往回走了。 顾小年看着纸条上写着的‘楚禅,邱嫣’,心头蓦地又窜起一股火来。 如果是邱嫣那日捡了邓三的四棱弩箭,然后又与楚禅有勾结,以后者的实力,在当时的混乱之下出手杀了云家之人不被发现是可能的。 而后又借了周康的刀来杀自己,就算结局不称意,也能让自己跟顺平王结下仇怨。 最后,出手了结自己的应当就是那‘病虎’楚禅了。 顾小年手掌用力,纸条碾碎落下。 如此推断的话倒是能说的过去,虽然其中关窍还有不明之处,但既然傅清书之前也说过此事,那大理寺能调查到楚禅和邱嫣身上,肯定不会无的放矢。 陈晟也没理由来害自己。 现在的自己已成先天,以后在锦衣卫里必然是水涨船高,个人的实力虽然不一定能决定地位,但绝大多数会成为很好的筹码。 顾小年收拾心情,翻身上马。 不管如何,既然案子落到了自己头上,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至于真相如何,如果是冲自己来的话,总会浮出水面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燕照 次日,顾小年一身清爽,飞鱼服干净整洁。 他坐在班房的桌案前,拿着干净的抹布擦拭着手中的绣春刀。 邓三在一旁立着,脚下一桶擦刀用的清水。自家大人从早上来就没有没说过几句话,面无表情地,让他心里忐忑的很。 顾小年抹了抹刀锋,忽地轻声道:“你说,蔡文斌要怎么死,才不会让人怀疑到我的头上?” 邓三一怔,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一方面是对方所言太过骇人,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残害同僚,而且还是监察司的总旗;另一方面也有对方此等‘心里话’都能对自己说了,让他有种成为顾小年亲信的感觉。 短暂的沉默之后,邓三终是咽了咽唾沫,“大人为何一定要杀那蔡文斌?” 顾小年抬眼看他,有些奇怪,“他三番五次地阻我,与我生事,昨日之事你也在场,若是不将其解决,后患无穷。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他?” 他将抹布随手丢到桶沿上,淡淡道:“我这人最讨厌麻烦,尤其是这种找来的麻烦。” 邓三心神凛了凛,知道此时是自己明确站队的时候了,他暗自咬了咬牙,努力平复了下心绪,向前凑近了几步。 “那姓蔡的是一流高手,要杀他不容易,如果一击不成被他逃了,更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邓三眼神闪烁,双手略有些紧张地捏搓着自己的锦袍,“不如咱们先做打探,摸准他每日散值后的作息,寻个僻静的地方直接动手解决了他。” 顾小年问道:“咱们俩?” 邓三挠了挠头,“这个,不是小的说其他弟兄的不是,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而且……” 顾小年接上,“而且,要是他们知道咱们要杀蔡文斌,不通风报信就算好的了,随咱们一起动手却是不可能。” 邓三笑了笑,显然是这么个意思。 “蔡文斌今早去了器械司?”顾小年忽地问道。 邓三想了想,回道:“是,好像是去给刀上油。” 这里的刀自然是指绣春刀,而上油则是平日的口语。这里的油指的是专门用于保养兵刃的特殊调制油,价格很高,小小的一瓶最多只能用个四五次,却要一两银子。 而有这种调制油的地方也不多,朝廷和江湖各有秘方,江湖上也只有那些名门大派才会有这等东西给门下弟子。 因为对于武者来说,随身兵刃就是伙伴,就像那些执着的剑客一样,即便是剑断了,依然会选择修复。 抱剑成痴,忠于自己的武器,就是忠于自己。 顾小年自然是不舍得用这等调制油的,他擦刀都是用的清水或是加点酒…… 此时听邓三说了,他的目光略微闪动,随后看向身旁一副小心翼翼的邓三,“你先去打探清楚蔡文斌散值后的行程,切记别太刻意。” 邓三应了,提了水桶出去。 顾小年的起身,将绣春刀缓缓入鞘,机括轻响,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淡笑。 …… 燕照是苏擒虎的下属,更是心腹,虽然只是普通的锦衣校尉,实际上在南镇抚司很是吃得开。 因为他负责的是人员调度时的大小操办,自然是要跟进这衙门和出这衙门的人都有交集,可谓是交友广泛。 顾小年从别院拐进一处大公房,便看到在清点卷宗的燕照。 “燕兄在忙啊?”他走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 燕照有些意外地抬头,放下手里的卷宗,同样笑道:“顾总旗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他们两人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陌生,因为顾小年待人态度不错,不管怎么说,交集时的礼数从未落下。不像其他的锦衣卫那般,表现的不像是公门中人,反倒像是那些没有规矩的江湖人。 事实上,锦衣卫自然是嚣张跋扈地惯了,再加上领命做事后都是匆匆忙忙地,自然没工夫客套,因此才有了这般习性。 但顾小年不同,对待与自己没有仇怨的人,就算对方是陌生人,他该有的礼貌从来都是浮于表面,即便只是说上一两句话,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是以他在这南镇抚司的眼缘还是不错的。 当然,这也是眼缘,而不是人缘。 所谓眼缘是指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帮你去办,但一旦稍稍涉及底线或是难办的事情必然会推脱。人缘不同,那是付出一定报酬之后,对方肯定会帮的关系。 锦衣卫自然是现实的,事实上,只要掺合到了利益,一切都会变得现实。 最基本的,就是银子开路。 所谓缘,便是如此。 顾小年走近几步,不在意地笑了笑,却是悄默四下打量完了。 “燕兄最近手头似乎并不宽裕?”他轻声道。 燕照脸上的笑意淡了淡,一时也是被这么直白的话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般开头,明显就是行贿的开端。 他眯了眯眼,“顾总旗是何意?” 顾小年侧了侧身子,背对门外的阳光,开口道:“上几日经过玄武街,恰巧看到了燕兄,只不过见燕兄身边有佳人陪伴便没有冒然开口。那位应该是尊夫人吧,那支玉簪确实很漂亮。” 他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只是燕兄为何没有买下来呢?” 燕照脸上的笑意敛下去,“因为在下囊中羞涩,不知顾总旗有何见教?” 顾小年无声一笑,“有件事需要燕兄帮忙。” 他将手里握着的玉盒顺着桌上卷宗滑动,轻轻碰到了燕照的手指。 玉盒上有镂空的飞凤装饰,精美非常,燕照只是看了眼便了然,里面正是当时在街上曾驻足许久却没舍得买下的玉簪。 玄武街连接内城东坊市,街面上所卖之物自然价值不菲,这一支玉簪便要三百两银子。 这已经相当于燕照十年的俸禄,他自然舍不得买,除了另用手段,他没别的法子弄这么多银钱。 燕照看着桌上的精致玉盒,眼底带了几分挣扎之意。 锦衣卫哪有不贪的?每次克扣下的银子累积起来都是不小的数目,可燕照不同。 燕照在‘笑面虎’苏擒虎手下当差,没有机会贪也没有机会受贿。他只是苏擒虎的属下,手里的权利不大,只是听命的吏。 能贪的都被苏擒虎拿了大头,剩下的还有百户、试百户、总旗等等,就算能轮到他,一两银子就算是烧高香了。 这是价值三百两银子的东西,这一刻,要说燕照心里没有意动是假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杀人 偌大的公房里,阳光从门外透进来,在地上洒落。 顾小年一手压着玉盒,脸上带着和善的浅笑。而对面的燕照则是双眼微眯,带着明显的犹疑。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对燕兄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顾小年轻声道:“左右不过是说句话,燕兄也不必担心出了事会被牵连到。” 燕照抿了抿嘴,直视过去,“确定不会牵连到我?” 顾小年迎上他的目光,含笑且认真道:“一定不会。” “好,我答应。”燕照抬手将卷宗上的木盒收起,“有什么事顾总旗请直说吧。” 顾小年心里松了口气,笑了笑。 …… 南镇抚司,器械司别院。 燕照跟从中走出的一名锦衣校尉说了几句话,后者脸上略带几分为难,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顾小年跟在后面,此时见了,忍不住握了握拳,事成了。 “顾总旗,你只有半刻钟。”燕照回身,淡淡说道。 “足够了。”顾小年抱了抱拳。 那名锦衣校尉从腰间解下一枚钥匙递了过来,低声道:“还望总旗大人快些,莫要牵连到小的。” 顾总旗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别院。 这里是器械司存放‘需要保养调制的兵刃弓弩’的地方,虽然值守的锦衣卫只有一个,但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换人来值守。 而顾小年来这里的目的,便是为了蔡文斌放在这的那把绣春刀。 别院不算大,房间不少,上锁的却只有一处。 他开门进去,整间屋子里全是摆放的兵刃,只不过都或多或少带了损伤。 顾小年用衣襟包了手,小心拿起一旁桌上的簿册,翻找起最近的入库记录。 很快,他眼中一喜,将簿册归于原位后,按照上面所写的标识找到了蔡文斌的绣春刀。 刀放在一个长条的木盒里,擦拭的很干净,顾小年按动机关,机括声脆响,刀身被缓缓抽出。 他无声一笑,把刀鞘拿出来,手掌一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皮夹,里面别着数把调制机关的工具。 有锥子也有刻刀,顾小年取了一把合适的,将刀鞘内的机簧略微动了动。 虽然他不懂什么机关制造,但好歹平时看的闲书也不乏有对机关术的基础讲解部分,而他本身也有绣春刀,是以对刀鞘内的机括不算陌生。 又不是自己要造这种机关,只是弄出点小破坏的话还是很容易的。 他将刀入鞘,脸上带了几分满意,随后将其原封不动地放好,这才清理了脚印等痕迹慢慢退出去。 …… 院外,是脸上难掩急色的燕照两人,此时见了顾小年出来,终于长出了口气。 燕照一句话也不说,领着顾小年转身便走。 等到了衙门的大院,他这才沉下心来。 “顾总旗,以后找在下若还是这等事的话,”燕照脸色冷淡,“咱们还是不要再有往来的好。” 顾小年笑了笑,“燕兄连我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话,有点寒了兄弟的心啊。” 燕照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没再多言,直接离开了。 身后,顾小年脸上笑容淡下去,看了眼对方的背影,最后也是转身就走。 …… 傍晚时分,快要散值的时候,邓三脚步匆匆地进了班房。 顾小年仔细整理着自己的着装,“打听清楚了?” “哎,”邓三狠狠点头,“今儿个是蔡员外的生辰,在醉云楼摆了筵席,我方才见蔡文斌去器械司那边了。” “筵席几时开始?” “戌时。” 顾小年点头,轻声道:“那他一会儿应该是先去买贺礼什么的吧。” 邓三挠了挠头,“跟他爹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顾小年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只不过他靠着一旁的桌案,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懂。 邓三见了,小心问道:“大人,咱们不先去准备准备吗?” “只是换身衣服罢了,没什么好准备的。”顾小年语气莫名道:“在他必经的路上出手,很简单。” “那您为何?”邓三低声问道,他觉得此时眼前人的表情是有些复杂,有点像是后悔的样子。 顾小年笑笑,“没什么,只不过今天不是蔡员外的生辰么。” 邓三了然,在人家老爹的生辰把他儿子宰了,那这生辰该喜还是悲? 他看了顾小年的神情,想了想,还是说道:“要是大人顾忌的话,咱们可以避开今日,只不过日后的机会不好找了。” 正因为是蔡员外的生辰,所以蔡文斌身边才不会有什么狐朋狗友在,他身边的人是什么德行自己心里肯定清楚。出席的人肯定都是有头有脸的,蔡文斌是去给自己老爹过寿的,不是带那些狐朋狗友去给人添堵的。 顾小年自然清楚邓三说的意思,他手脚都做好了,错过了今日,以后还真不好再找机会。 最主要的是现在案子压在他头上,他也不想有太多烦心事了。 蔡文斌此人必须要死,不然必然会给自己坏事,有这么个不稳定的因素在身旁实在是让他寝食难安。 顾小年站直身子,背着手向外走,“挑两件衣服,去杀人。” 邓三脸上多少有点害怕,忐忑和激动并存,此时听了,连忙应下。 手下人肯定愿意跟有本事的老大,尤其还是没失了该有的良知的那种,不过该下决断的时候,自然不能犹豫。 邓三欣喜正是因为此。 …… 蔡文斌脸上带着明显的喜意,因为今天是他爹蔡奂的生辰。 自己对付顾小年虽然一直吃瘪,尤其是昨日之事更是让他暗恨不已,但今天不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不想再想这些糟心的事。 散值之后,蔡文斌换上了自己那身崭新的飞鱼服,将保养好的绣春刀挎了,骑上那匹在自己当职锦衣卫时父亲赠予的西域宝马,一副盛装打扮。 蔡文斌不学无术,平日里没少得蔡奂的训斥,但在今天,他想展现出自己最精神的一面。让那些素日在自家老爹面前吹嘘他们儿子的人瞧瞧,他蔡文斌一点也不差。 他要以锦衣卫的身份去醉云楼,因为他爹最喜欢他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样子,英武神气,威风凛凛。 蔡文斌坐在马上,提着从福源记老字号买来的寿礼,以及顺道从玄武街上买来的糕点,心情大好,看什么都觉得舒心。 现在夕阳落山,他拍马走过那条老街,上了那座古桥。 寒冬腊月里仍然汩汩淌过的河水清澈,还有小孩子拿着鱼竿在玩耍。 蔡文斌看着,看着街旁的炊烟,看着这副百看不厌的平和美景。 他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算计,眼中没了往日的阴沉,只有如夕阳般温暖的笑意。 然后,他的笑容微僵,原本闲散的目光凝了凝。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杀人(下) 蔡文斌在桥上驻马,手掌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一双眸子四下打量。 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墙后走出,手中倒提了一柄长刀。 蔡文斌看着对方那一身夜行衣的打扮,又看了眼不算很黑的天色,挑了挑眉。 “你是何人?”他淡淡开口,目光仍看向左右,因为这人的气息与先前察觉到的并不相同,显然不是一个人。 而这蒙了面一身夜行衣打扮的人自然是邓三,他不懂什么易容变音之法,所以此时他并不出声,只是挑了挑手中长刀,指了指着坐在马上的蔡文斌,挑衅的意思很明显。 蔡文斌自是看到了,目光沉了沉,“找死。” 他甩手打出一镖,真气一动,整个人就要从马上掠出,但冷不防一道破空声自侧边不远的房顶而来。 蔡文斌来不及多想,破空声急,按在刀上的手已经按下机括,右手握柄就要拔刀而出。 但蓦地,右臂被刀柄上传来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原本连贯的动作便猛地一滞。 此时,宛如惊雷般炸响的轰鸣在耳边响彻,让蔡文斌本就微怔心神于刹那间失守,随后,眼前便只剩下了一道流光闪过。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了房顶上出现的那道身影。 但遗憾的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蔡文斌的脑袋被炸得粉碎,尸身‘扑通’一声从马上坠落下来,座下的那匹西域宝马扭头看了眼,促声嘶吼起来。 声音悲戚,犹如人声。 一道身影飘然而至,见此只是稍加犹豫,便信手一指点在了马颈上。 嘶鸣隐去,地上只剩下依偎于蔡文斌身旁的马尸。 邓三小跑过来,不无可惜地说道:“可惜了一匹好马。” 顾小年将两把飞刀找回,复又仔细处理了所留痕迹,这才四下看了眼,转身便走,只是略有感慨,“万物有灵,且随它去。对了,别忘了带上他的刀。” 他之前在器械司做的手脚很简单。 蔡文斌的那把绣春刀如果是平时拔刀的话肯定没事,但若是在战斗中用力拔刀,机括回弹,里面的机簧就会崩断,卡扣便会死死扣住刀身上的凹槽,让其拔不出刀来。 战机千变万化,交手时只是一丝分神便可能分出生死,更别说还有后发先至的第二把飞刀。 第一把飞刀让蔡文斌错误判断暗器威力,后续以‘弹指惊雷’发出的飞刀才是真正索命。 分神之时的惊雷一瞬,足以让蔡文斌心神失守,本就是偷袭之机,一击必杀理所当然。 而顾小年之所以这么做,便是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让别人怀疑到自己。 他与邓三的打扮截然相反,却是一身雪白的衣衫,白巾遮头盖脸。 倒有点西域着装的意思,看起来异常骚气,他要的效果便是如此。 邓三揉着挡下飞镖后发麻的手臂,忍着恶心从蔡文斌腰上解下绣春刀,快步跟在了顾小年的后头。 水流汩汩的小桥之上,晕开一片殷红,慢慢淌进河里。 …… 冬日的夜来的快,神都徜徉着一片光亮。 醉云楼今晚一如往日般灯火通明,客人往来不绝,门前长街上夜市早张,又是繁华一片。 蔡奂年逾五十,相貌堂堂,只是有些富态,穿了一身紫色的锦袍,正在跟给自己贺寿的众人客套寒暄。 他脸上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容,不断拱手施礼,嘴上说着‘尽兴’‘不醉不归’等话,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很着急。 按理来说,蔡文斌此时早该到了才对,就算对方散值后有事耽搁了,但也不该现在还见不到人影。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平日里不学无术,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但颇懂得轻重,像今天这种场合,他一定会来的。 可没来由的,蔡奂想到了方才自己突然闪过的心悸。 现在明明还是寒冬腊月,但他却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蔡奂从一旁婢女那取了绸巾仔细擦拭一下,眼里带着明显的急切。 平日里的筵席都会摆在家里,偌大的宅院自然是能招待过来往的宾客,但这次他却是选择在这神都中都能排进前五的酒楼里办,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蔡奂只有一个独子,虽然衣食无忧,但他毕竟只是个商贾,虽然在神都也算是有些人脉,但离真正的上流还差得远。 所以在蔡文斌与邱梓越那些人结交时他才会放任,才会将银子大把大把地送上,为的不过是想离那个圈子更近些。 而这次也是同样的道理,在醉云楼玩乐的勋贵子弟不少,他有心想给蔡文斌创造个机会。 是以,蔡奂这次还请了不少神都有头有脸的人来牵桥搭线。 可是,戌时都快到了,蔡文斌却还没来。 然后,一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蔡奂在看到对方的刹那,心里便猛地一个咯噔。 “蔡员外,出事了!” …… 蔡奂有些恍惚地看着堂中那副木板架,上面盖了一面白布,只不过一头被血染得通红。 他没敢掀开来看。 这里是六扇门的衙门,神都死了人自然是刑部受理,但死者穿的是飞鱼服,身份也已查明是锦衣卫,作为第一接案的刑部,自然将案子交到了六扇门手上。 至于南镇抚司那边,自然也是通知过去了。 此时,大堂之中,一身干净飞鱼服的顾小年便坐在座上喝茶。 这等案子自然要监察司来办,而他现在是监察司唯一的总旗。 至于六扇门这边,很罕见的,出面的是一名神捕。 六扇门有三大神捕,天下闻名。 ‘御猫’冷湛,‘无血剑’司徒商,‘百变千幻’公子无。 后者却是神龙不见首尾,江湖上就连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从得知,只知道六扇门神捕之位里有这么一人。 而此时坐在顾小年对面的,便是‘无血剑’司徒商。 他穿了一身灰色的长袍,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长相寻常,若是走在街上很难被人认出来,异常平凡。 此时司徒商同样是在喝茶,只不过平淡的目光却偶尔落到顾小年的身上。 怀疑是公门中人的习惯,只是他掩藏的很好。 蔡奂身子稍晃,他看着堂中一左一右安静喝茶的两人,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是开口,“两位大人,有什么能告诉小人的吗?” 他的语气沙哑且颤的厉害,丧子之痛让蔡奂的姿态放的很低,只求能找到杀死蔡文斌的凶手,哪怕是一点点线索。 司徒商轻叹一声,放下茶盏,“蔡员外不必如此,令郎是锦衣卫,此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顾小年眉头微皱,不过还是接道:“监察司的弟兄已经都派出去了,此事本官也已上报了镇抚使大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六扇门 蔡奂虽经丧子之痛,但他久历世事,很快也是暂缓过来。 想到平日里的听闻以及蔡文斌偶尔的怨愤,他看向那个端坐喝茶的身影。 对方容貌年轻,看着纯良清秀,像读书人多过锦衣卫这等鹰犬武夫。 “大人是顾总旗?”蔡奂开口。 顾小年放下茶盏,点头,“正是。” “还望大人念及同僚之情,揪出杀害吾儿的凶手。”蔡奂弯腰拱手,真情流露。 顾小年如何能坐住,连忙起身,“蔡员外不必如此,还自家人清白是我监察司的本分。” 蔡奂点了点头,“如有任意需要,还请尽管开口。” 几句客套之后,蔡奂便与府中家丁将蔡文斌的尸首抬回去了。 顾小年看着对方苍老悲伤的身影,心里不难想到许是蔡文斌平日里没少说自己坏话,因此蔡奂才会下意识怀疑自己。只不过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是自己做下的罢了。 一旁,司徒商背着双手走来,看似随意问道:“顾总旗对此案怎么看?” 顾小年转头看他,“如此明显之案,神捕大人何必问我。” “哦?”司徒商轻笑一声,“还请赐教。” 顾小年抿了抿嘴,不过想到对方身份以及未免惹人怀疑,这才开口,“方才大人也看过了,蔡总旗身上并无其他伤势,而且衣衫平整,不似有过打斗的样子。他是先天一流,能将其一招毙命,那凶手实力显然在一流之上。监察司办案虽然不比六扇门多,但也有些仇敌,想来是蔡总旗以前得罪了什么人来寻仇吧。” 蔡文斌是被他以‘弹指惊雷’的手法一飞刀炸碎了脑袋,头颅粉碎,任是再高明的仵作也不可能验出什么来。 而顾小年在事后又做了一番处理,将飞刀以及飞刀落下后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就算是六扇门的捕快也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即便是有一点点蛛丝马迹,那也怀疑不到自己头上。 他以前毕竟是在方显这位一郡总捕手下当差,对于一些现场细节的处理肯定是有的。 司徒商听他说完,这才将一直紧盯的视线移开。 方才顾小年说话眼神不动,神色如常,而且气息平稳,这让司徒商倒是去了些许怀疑。 从以往案例来看,公门中若是有人横死,多半还是要在其所处衙门里来找真凶。 自神皇女帝即位以来,就算江湖上仍有暗流涌动,但少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神都街头袭杀公门中人,更别说还是监察司的总旗官。 而且,若是江湖仇杀的话,更多的会选择暗杀,或者是那种杀人后直接留下自己名号的明杀。 要么是为寻仇,要么是为扬名,杀人理由不外乎于此。 而像这次的案子,倒像极了那种官场上的龌龊,排除异己。 司徒商目光幽深,他心中暗道,方才顾小年谈论此案时,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心境,若不是真清白,那便必是大奸之人。 他看了眼身旁人的侧脸,唯有大奸之人,才会认为自己所作所为皆是正确的,就算是杀了千百人,心中也不会有什么波澜,只当是吃饭喝水般淡然。 “神捕大人为何如此看我?”顾小年看见了司徒商的目光,笑着问道。 他笑起来往往给人一种很和煦感觉,就像少年人般的朝气,只不过在先天上有种病态的虚弱,所以微笑时更会让人觉得无害。 司徒商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那目击之人所言的‘黑白无常’。” 顾小年目光微闪,“黑白无常?这等无妄之言大人也信?” “可信也可不信。”司徒商忽地一笑,“你说,那‘黑无常’为何要取走死者的绣春刀?” 顾小年心思略沉,不过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绣春刀由器械司精工打造,江湖有‘杀人越货’的说法,就算是捡了刀当战利品也实属正常吧?” 司徒商淡淡一笑,“或许吧,不过这‘黑白无常’的名号以往也未曾听说过,那目击之人也只是看到了对方离去,倒是可惜了。不然知道他们的武功路数,反倒好办了。” “只是苦了蔡员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看似随意说道。 顾小年‘嗯’了声,没再多说。 蔡奂此人虽是白手起家,但能在神都米粮生意里分一杯羹,要说没什么手段是不可能的。 商场如战场,里面的血腥不一定就少了。 苦不苦的,无辜不无辜,只是就事论事,相对来说罢了。 …… 顾小年从六扇门出来,外面明月高悬,呼出一口白气如练,久久不散。 邓三在大门外的石狮子旁不断跺脚搓手,此时见了,小跑着牵了马过来。 顾小年看他一眼,见其冻得一脸发青,鼻涕都出来了,不由摇了摇头。 “咱们公门中人,还是武功最重要。”他翻身上马,似是劝诫开口。 邓三听了,顿时眉开眼笑,这种语气他不难听出来。 “哎,等以后有了合适的功法,小的一定好好练。”邓三同样上马,笑着开口。 两人拍马而行,路上顾小年将在六扇门里发生的一番简单说了说,最后道:“现在六扇门的重点放在蔡文斌的那把绣春刀上,你回去后就把它销毁,最好是用酸毒彻底清楚痕迹。” 邓三有些为难道:“酸毒是管制品,小的弄不着啊,就算弄到了,也肯定会被查到头上。” 顾小年略作沉吟,随后道:“断掉后找几个枯井丢了吧。” 邓三连连应下,不过片刻后忍不住眉飞色舞,“想不到我邓三也有能被神捕大人提起的一天。” 顾小年皱眉看他,“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邓三愣了愣,随后道:“黑白无常啊,大人,咱们这个名号真够威风。” 顾小年嘴角抽了抽,最后在拐角分别,“小心些,别乱说话,别露出马脚。” 邓三骑在马上,傻呵呵笑着相对而行。 …… 次日,神秘高手‘黑白无常’的名号出现在神都的大街小巷。 已经有多少年了,在神都地界上没有出现过敢直接袭杀锦衣卫的案子了。 最近却是连生两起,死的还都是监察司的人。所以,便有不知从哪传出的消息,说这两起案子疑似是上月新任的南镇抚司监察司总旗顾小年所为,目的是为了监察司空缺百户一职而排除对手,清理异己。 坊间传闻有鼻子有眼的,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但不管如何,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总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有关这‘黑白无常’二人的身份、武功等种种猜测,也就这么渐渐传开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袁之焕 邓三匆匆从外面走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要出去的顾小年。 “大人,您这是?”他不解开口。 顾小年看他一眼,边走边问:“找我什么事?” “您听到坊间的传闻了吗?这是哪个孙子放出去的消息。”邓三有些愤愤不平。 顾小年看了眼微沉晦暗的天色,随口道:“人生最重名与利,这是有人要给本官扬名啊。” 邓三摸不准他心中所想,是以没冒然开口。 南镇抚司衙门很大,顾小年要去的是镇抚使袁之焕的班房。 说是班房,其实更像府邸的休憩之所,这里的装饰与锦衣卫素来阴沉的风格很是不搭。 大堂布置的颇具韵味,那是一种看一眼就觉得居住此地的人应当是很有学问的人,这里更像是一座书斋。 袁之焕就坐在上首的桌案前,手上捧了卷书在读。 正是下午昏沉的时候,桌上掌了两盏灯,将他苍老的面容映上了一层暖光。 顾小年走了进来,抱拳道:“卑职顾小年,拜见镇抚使大人。” 袁之焕没有出声,像是没有听见。 堂下的人也没有抬头看,只是保持着抱拳礼的姿态,这么安静等着。 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听得上首传来好似喉中含痰的模糊声,“唔,小年来了啊。” “年纪大了,一阖眼就容易睡着。”他和蔼轻笑,“没让你等太久吧?” 顾小年自是摇头轻笑,“卑职也是刚来。” 话虽如此,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对方年逾七十,但气息依旧凝炼,从自己进来直到现在都没有丝毫增减,这已经达到了不用刻意维持,每时每刻都气息浑圆如一的境界。 换句话说,一个先天绝顶高手,就算能不自主地打瞌睡,但当有外人靠近的时候,陌生气机出现,自然是能察觉醒过来的。 这袁之焕明天是在拿自己开涮,还什么‘年纪大了’。 而对自己的称呼听起来显得亲切,实际上是带了些敲打的意思。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确实有些出风头了。 顾小年这边心里想着,袁之焕有些疑惑问道:“你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大人上几天着手令让卑职查的案子,现在已经有眉目了。”顾小年恭敬道。 “案子?”袁之焕眸光微凝,面上却还是那般和蔼亲切,“哦,你说的是有关云家的那件事啊。那你说说吧。” 顾小年心神微凛,明明是自己手下的两小旗锦衣卫被人杀了,但在对方心里记着的却只是‘有关云家’,可以说古宸王越等人根本没被对方放在心上。 毫不怀疑地说,就算最后此案查不出什么来,依着袁之焕的性子,肯定也不会对云家治罪的。 顾小年心中感慨,这就是家里有人的区别了。 当今圣上执掌天下,可以不在乎一个云缺或是浮云观,但袁之焕不同,他历经三朝而不倒,自有一番处世之道。 这些顾小年无从学起,但他只知道身在锦衣卫这等公门,自己的观念可以保留,却不能诉于他人。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听命行事。 他不知道当今圣上是什么态度,但袁之焕此举必然不妥,魏佲轩既然把自己当明棋安排进来,那肯定还有暗探在,也即是要对锦衣卫这个机构有一番作为。 袁之焕已经老了,他的位子恐怕坐不稳当了。 当然,一切不过是顾小年因为袁之焕的某句话而产生的联想,事实如何还要以后才知道。 此时,他抱拳开口,“的确是那件案子,卑职已经查到那日浑水摸鱼的真凶是谁。” “哦?”袁之焕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虽然他心里有意放过云家,将此案含糊处理,但这凶手自然是能抓到更好。 本来只是当作走个过场的安排,倒不成想对方竟真能成事。 “真凶是谁?”袁之焕声音微沉。 “楚禅,邱嫣。”顾小年清晰吐出两个人名,随后略作解释,“楚禅是原太渊王府的外府大总管,因涉案被刑部通缉,上月曾在外城西坊袭杀平阳公主。邱嫣是死犯邱忌之女,目前在逃。此两人不知为何勾结到了一起,联手作案,不过此时仍在神都。” 袁之焕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落到堂下那道垂首的身影上,苍老浑浊的目光里有着精芒闪动,带着缕缕危险之意。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年轻,不过双十之岁,却自从进了南镇抚司便一连做了不少事。 但偏偏地,不管是杀自己人,还是灭人满门,都有大义道理在,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可实际上呢?这些人无一不是得罪过对方的人,恐怕只有邱忌府中的那些下人丫鬟才是无辜的。 用‘心狠手辣’来形容此人毫不为过,但只看对方素日表现和那双澄净的眸子,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而且,只今天半日坊间便传出了有关对方的一些传闻,袁之焕自然是听说了。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故意生事,可这种传闻真没有根据吗?显然不是的。 依他来看,传出此事的便是那邱嫣而已。 …… “听说昨日文斌被人害了?”袁之焕忽地开口。 顾小年微愣,虽不明白对方为何会从方才的案子转向蔡文斌一事,不过他还是说道:“是,蔡总旗被江湖人‘黑白无常’所杀。” “黑白无常?”袁之焕的语气带了几分笑意,“是本座久不过问衙门中事了,锦衣卫中竟连江湖上又出现了这等绝顶高手都没有收录。” 顾小年神情不变,恭敬道:“卑职也不甚知情,不过此案是由六扇门的司徒神捕负责,想来是他六扇门掌握的一些消息。” 袁之焕意味莫名地一笑,随后道:“方才你说到楚禅和那邱嫣,你可有证据?” 顾小年抿了抿嘴,“那射杀了云家中人的四棱弩箭不是身殒的锦衣卫弟兄之物,而是楚禅从别处得来的,那箭上有一道标识恰好证明。而且,当日在场也有人看到是那楚禅暗中出手。” 袁之焕淡淡道:“也就是说,此事是人证物证俱有了?” “正是。”顾小年回道。 他感受到了一股压力,沉闷且让人心头发堵,顾小年压下心中的不自然,这股压力比自己那日面对魏佲轩时要小了太多。 而他今非昔比,区区气势上的无形压迫还算不得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搜人案结 顾小年微微躬身,但腰板却是笔直。 他的语气恭敬,可看向地面的脸上却是平静一片,那双眸子里闪动着的不是惶恐或是奉承,而是对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话的斟酌和深思。 袁之焕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抓人吧。如果真能抓了那楚禅,想来督主那边也会有你天大的功劳。” 顾小年眯了眯眼,抱拳行礼,“那卑职告退。” 案子的了结需要凶手伏法,但现在,此案已经算是了结了。 这件案子最主要的不是抓人,而是证明云家的清白。至于他们在乱战中确实杀了锦衣卫之举,这个没人在乎。 除了死掉的锦衣卫的家人。 顾小年回了班房,此时一天又要过去,就快要散值了。 但不一会儿,邓三跑了过来,手上还托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木托盘,脸上喜色和疑惑俱有。 顾小年看了眼,心下轻叹。 “大人,这是何意啊?”邓三将托盘在桌上放了,急不可耐问道。 红布掀开,里面是码好的官银,无需细看,便有纹银千两。 顾小年摆摆手,“这是给身死弟兄们的抚恤。” 邓三点点头,随后愣住,“大人,难倒案子?” “案子已结,将楚禅和邱嫣的画像送到北镇抚司,让苍龙七宿搜人。”顾小年看着桌上雪亮的白银,淡淡开口。 邓三张了张嘴,“苍龙七宿?大人,咱可指挥不动他们啊。” “把上次镇抚使给的手令一并送去,就说是监察司受袁镇抚使之命查案,已然定案。” 顾小年的说道:“方才我已与镇抚使大人汇报过了,你就如此安排便是,若是北镇抚司的人问起,你就让他们去找镇抚使大人。” 监察司拿人,除了是拿本卫中人,不然的话,肯定是要北镇抚司的缇骑出动的。 袁之焕方才允了要他抓人,顾小年自然会扯虎皮,现在楚禅和邱嫣行踪不明,靠一般的锦衣卫肯定是查不到,就算是能查到,也抓不着人。 所以,顾小年才会直接找上苍龙七宿这等锦衣卫中的精锐。 如果说锦衣卫是狼,那苍龙七宿就是饿狼。 邓三稍稍犹豫过后,便小跑着出去安排了。 顾小年看了眼桌上银子,回到桌案后将先前写好的名册拿了出来。 随后唤来武家兄弟,让其送往千户苏擒虎的班房。 那上面是关于自己旗下三个小旗官人选的报备,宋辅、邓三还有大武。他安排人肯定是要给自己人的,或许杜驰等人旗下的锦衣卫里也有人才,但自己对他们并不熟悉。 他要的是熟悉且能指挥得动的手下,而不是需要磨合的陌生人。 顾小年现在盯的是监察司百户的位子,蔡文斌已经死了,其手下也没什么能力出众之人,现在更像是一盘散沙,都在想着蔡文斌那空出来的总旗之位,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威胁。 除非上头有人空降过来,不然的话,这位子他必然要得到。 …… 散值之后,在衙门口顾小年碰到了同样往外走的苏擒虎。 后者背负双手,走的不紧不慢,看起来很是闲适。 他是不骑马的,而是乘四人抬的轿子。 此时见了顾小年,和善一笑,“恭喜顾总旗立得大功。” “侥幸而已。”顾小年拱手回道。 苏擒虎笑了笑,“那份名册本官看了,既然是顾总旗保举,那他们想来确有才干,可以胜任小旗官的位子。” 顾小年连忙拱手:“多谢大人。” 苏擒虎轻笑一声,上轿前意味莫名道:“那蔡文斌取死有道,倒是引出了‘黑白无常’,恐怕要落到顾总旗身上了。” 顾小年看着对方乘轿而去,脸上笑容隐去,逐渐淡漠。 他不确定对方所谓的落在自己身上是指蔡文斌被杀一案,还是指这‘黑白无常’的身份。 不过,看对方样子,后者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燕照么。”顾小年目光微闪,隐有杀意而过。 他翻身上马,摇头失笑,“真是的,什么时候杀气这么重了。” 如果稍有不称心便要以杀人来解决麻烦的话,那未免太不入流了。 顾小年夹了夹马腹,马蹄轻缓,慢慢离去。 …… 日升日落,转眼又是两天。 抚恤已经发到了锦衣卫的家人手里,而古宸和王越二人也终于要离开医药司了。 南镇抚司衙门口,顾小年脸色肃然,身后是麾下的各旗锦衣校尉。 面前两辆马车,这是古、王二人来接的家人。 古宸被抬着上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更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面色冷漠而死寂,看不到丝毫生气,他闭着眼,紧紧抿着唇。 王越脸上倒是颇多感慨之色,只是在那张脸上看起来有些恐怖罢了。 “顾总旗,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说道。 顾小年摇摇头,“这是你们应得的。” 他知道对方感谢的与其说是自己,倒不如说是分到手里的银子。他们拼命当差不只是为了自己,还为了自己家人能过上好日子。 而且他们都是锦衣卫,知道自家人素来在抚恤银上的手脚,只不过这次遇上了顾小年,该发放的银子倒是如数得到了。 “日后,好好生活吧。”顾小年神色动容,宽慰笑笑,“总还是要活下去的,不在公门里了,也就没那么累了。” 王越笑了笑,说不出的复杂。 两辆马车渐渐远去,顾小年等人便在衙门口一直张望着。 邓三叹了口气,顾小年看他一眼,“怎么?” 前者满脸复杂,一直没心没肺的脸上此时竟多了不少感慨,“看到他们,小的竟然看到了自己。” 顾小年倒是颇感意外,不过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人生在世,无论是在公门还是江湖,都是身不由己。真正的逍遥是没有的,人们一直所追求的自由不过只是片刻的宁静安适罢了。 他摆了摆手,当先朝里走去。 “这些丧气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让别人听去。” 顾小年话语淡淡,落在众人耳中,“祸从口出,咱们是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别说抱怨的话。好好做事吧。” 身后众人神色各异,不过眼中都带了些警醒。 公门中人,最忌讳的便是抱怨,东厂和锦衣卫的探子遍布神都,可能无心之言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而他们是锦衣卫,这点尤为严重。 邓三擦了擦额头冷汗,小心地四下看了眼,不由暗道,自己这个监察司的老油子竟然还不如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年轻人有觉悟。 不由得,他心里对顾小年的忌惮更甚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动作 苍龙七宿已经出动了,负责缉捕楚禅的是氐宿旗。 他们是苍龙七宿中除了角宿旗外最强的一旗锦衣卫,执掌的总旗官更是有着先天绝顶的武道修为。 同时,宫里那边对楚禅的搜查一直没有懈怠,那批人是由金吾卫与东厂中人组成的,人数众多,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可即便如此,后者更是查找了好些时日,这楚禅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迹也无。 如果不是顾小年所说的结案里认定了楚禅是凶手,朝廷那边都以为此人已经离开了神都。 而现在当苍龙七宿的人插手后,宫里的金吾卫和东厂那边找人自是更加卖力起来。 同是公门,同为朝廷做事,但该争的功劳肯定是要争的,这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自己。 …… 顾小年待在班房里,手里把玩着一柄飞刀,目露沉思。 他对自身武道的修行从未落下,可先天绝顶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这需要自身努力,可同样也需要缘法。 对自己实力的把控不说,顾小年此时想的却是那隐匿起来的楚禅和邱嫣二人。 前者身负武功,躲藏起来倒也容易,可后者武功平平,只是后天境界,又是个漂亮的女人,这可不好藏。 若是抛头露面的话,肯定会被人看到的,以她的容貌,别人看一眼就不难记住,更别说现在还发了海捕文书,大街上随处可见此二人的画像,藏身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但偏偏,数日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一度让顾小年怀疑是不是陈晟搞错了,或者说是自己会错了意,楚禅可能在当日出手后便离开了神都。 “可没道理啊。”顾小年眉头微锁。 虽然他与邱嫣才见过一面,可对方那种眼神中的倔强,所表现出来的跋扈,虽然是女人,但顾小年有种直觉,对方是不会离开神都的。 在杀了自己之前。 他毫不怀疑邱嫣对自己的杀意,若是灭门之仇都可以泯怀的话,那他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压下心中烦闷。 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越想越不通透,只能走走看看再思虑。 邓三从外面敲了门进来,今日外面寒风凛冽,他抱着胳膊,进门后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大人,这是补充的名册。”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平展到桌上,目光扫到桌上那刀尖在一块木牌上打转的飞刀后顿时缩了缩,他可不会忘记,就是这么一柄看起来是江湖中常见的暗器,一下爆开了蔡文斌的脑袋。 那具无头尸体,至今还恍惚地在他眼前时常出现。 邓三咽了咽唾沫,双手拢在了袖里,他看了眼一旁的炭盆,不由道:“大人,您这屋里有些冷啊,何不多添点炭块?” 顾小年将飞刀收了,此时正在看那份名册,闻言也是摇头道:“近日这炭和盐突然涨了价,上头拨下来的自然就少了。” 他把那写了人名的纸放到了一旁的匣子里锁上,随口问道:“这些人没问题吧?” “没有,肯定没有问题。”邓三连连摇头,“他们都是良家人出身的,底子也干净。” “那为什么会想当锦衣卫?”顾小年给炭盆里夹了几块炭。 “体面呗。”邓三想了想,又说道:“俸禄也高。” “俸禄?”顾小年笑了笑,“别忘了,补充人选一直是由苏千户做主的。” “可他不是让大人...”邓三说了一半忽地顿住,惊呼道:“大人的意思是...” “没有,我只是随口一提。”顾小年淡淡道:“好好带着吧,你以后可是小旗官了,要学会用脑子做事,更要沉稳,别总是一惊一乍的。” 邓三闻言,只是挠了挠头,“这没升官的时候盼着升官,升官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听命行事就好,那样自己起码不会做错。”顾小年说了句,接着道:“六扇门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邓三知道此时说的是正事,随即也是认真起来。 “六扇门的人在追查那把绣春刀,不过大人放心,小的按您的吩咐,把那刀断成好几截,寻了好几处枯井丢了。” 邓三拍了拍胸脯,“那枯井的位置现在小的都忘了,他们不可能找到。” 顾小年听了,也是点点头,不过刚走几步却忽地顿住了。 他回身,盯着身后被自己吓了一跳的身影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销毁的?” “就,就在离开六扇门之后。”邓三磕绊回道。 “有人跟踪吗?” “没,没有吧。”邓三看着顾小年那双眸子,狠狠点了点头,“没有!” 顾小年却是没放松下来,他靠到桌案上,没来由的,心里多了几分沉重。 刑部捕快捕头众多,但神捕只有三位,不只是因为他们的武功高,更因为他们有本事。 有查案的本事,更有破案的本事。 跟踪,是很简单也很有效的破案方式,嫌疑人若是没什么异常的话无非就是浪费了手下的人力,可若是有发现那对破案就是大功一件。 好的捕快查案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怀疑,更不会放任一丁点的线索,毫无疑问,自己能引起司徒商的怀疑,即便只有一点点,那他必然会对自己有一番调查。 那么,像邓三这等自己的亲信肯定也会有被暗查的可能。 虽然六扇门不像厂卫这般嚣张跋扈,办案时肯定不会无端将怀疑的人直接下手拿了,但类似跟踪这种手段肯定会用上的。 顾小年担心的,便是那晚自己离开六扇门之后,司徒商便着人监视了邓三。 自己是没感知到有人在附近监视的,可邓三不是先天,武功在他们眼里还是太弱,这个就不好说了。 …… 邓三能进监察司自然不笨,此时也听懂了顾小年的意思,就这么站在一旁满脸认真地回忆起来,若真被六扇门的人发现了的话,倒霉的可不止他一个,还有顾小年。 “北镇抚司和宫里的人有什么动静了?”顾小年问道。 “他们找了不少贩卖情报的蛇头一块找人,而且东厂那边已经在跟风满楼接触了。”邓三说道。 “风满楼?”顾小年眼神微动,“他们会卖给东厂消息?” “朝廷抓江湖人的话,风满楼一般是不卖这等消息的,就算是给出情报也多数是假的。” 邓三说道:“不过凡事也有例外,现在的东厂厂公是魏千岁,而且此案还牵扯到了平阳公主。” 顾小年点点头,刚开始的时候,宫里的人顾及江湖道义而没向风满楼开口,但现在耽搁的时日太久,此时再找上风满楼,若他们真有楚禅消息的话,必然是要说出来的。 否则,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第一百四十章 信 楚禅竟然一直隐藏在六扇门之中。 这是东厂的人自风满楼得到的消息,当晚,氐宿旗的锦衣卫、东厂以及金吾卫的人便找上了六扇门那处在神都的据点。 一家名为‘春来客栈’的地方,是夜,楚禅重伤逃遁。 司礼监大太监‘千岁’魏央责令全城缉捕此人,供其行踪者赏黄金百两,取其人头者赏皇庭秘传功法一门。 神都这夜没有安静下来,马蹄声与狗叫声不绝,一直到了太阳升起,大街小巷仍随处可见持刀带剑的江湖人或是官府中人。 他们既在乎钱财,更在乎那门秘传功法,凡是‘秘传’,必然是有独到之处的武学,又是能被皇庭收录,那品级自然甚高。 得了这门功法不一定能让他们一飞冲天,但肯定是更进一步,走的更远。 事关武道,没人会不在意。 顾小年这几日一直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班房里。 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嫌麻烦,空荡荡的宅院就自己一个人早出晚归的,没意思。还不如待在衙门里修行武功,也方便。 他一直没去诏狱去找犯人吸收内力,一是最近一直脱不开身,二是觉得有暴露的可能。 那个北镇抚司的陆双已经注意到自己了,两人因上次的事情算是结下了梁子,如果自己再去的话,难免会让对方怀疑的同时也肯定会盯紧了自己。 再就是吸收内力后,如果想要犯人保密有些困难,要是死了人更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所以,顾小年一直在忍耐着。 他的银子快花完了,顾山海原先一直通过方显那边给自己寄来银钱,而后者在自己来神都的时候自然是把银子都交给了自己。 只不过这么长时间来的花销,加上方显额外给自己的,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除了给燕照买的那支簪子,其余的多是用在了买药材上。 《折花手》的练手之法、蔡金给自己的那篇古方都需要不少名贵药材,而武者在医药一行最是费钱,穷文富武便是这么来的。 顾小年觉得今日的内功运行就暂到这了,因为再运行周天也不会增长多少内力了。 先天之后的内功心法运行周天不是无限制地对内力提升,它是有间断性的。 当然,不同的内功心法对于内力运行周天的次数肯定也是不一样,但总归是周天运行多一次,内力便增长地多一分,这也是断定内功品级的一个标准。 不过江湖上不乏奇功异法,比如江湖失传已久的《大梦独照经》,那个不需要自己修行,只是每晚睡觉之时便会自行增长内力。若是从小习练,那内力自然浑厚无比,练什么武功都是信手拈来,进展飞速。 正因为这般特性,此功法每次现世都会引发一阵血雨腥风,直至百多年前失传。 顾小年的‘登仙剑章’是没有这等功效的,毕竟已有其他奇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不外乎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才需要个人的努力。 …… 昨夜之事顾小年自是有所耳闻的,他倒是没想到魏佲轩竟有如此魄力,直接拿出了一门宫中秘传。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原先平阳公主遇袭之事一直瞒着当今圣上,可最近被那位女帝得知了,这才会大动干戈。魏央挨了训斥不说,连金吾卫和东厂都噤若寒蝉,恨不得卖出十二分的力气。 天下皆知,今年入秋后神皇女帝病情加深,一直修养,朝中大权才渐落魏千岁手中,而太子周锦言算是监国。 只是谁都不能忽视这位陛下,她是数千年来第一位女帝,风采卓绝,手段更是不用多说。当她得知最宠爱的公主差点遇害,岂能不怒? 但神都不能乱,圣上之所以称之为圣上,便要会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她要心怀天下。 所以,昨夜阵仗看似不小,实际上却不会引起丝毫骚乱,对朝堂来说如此,对江湖来说同样如此。 大内供奉未出,金吾卫高手未动,出动的还是先前所派的那些人罢了。 但有一点共识就是,无论如何,楚禅必死。 顾小年双手不断交叠翻动,如同女子插花的玉手,又像是起舞的蝴蝶,迷离人的眼目。 武家兄弟中的小武走进来,手里拿了封书信。 “大人,您的信。”他恭敬放到桌上。 “谁寄的?”顾小年看了眼信封上的火漆封蜡,随口问道。 “驿站送信之人说是来自太渊州。”小武回道。 顾小年复杂一笑,太渊州的话,应该就是方显的信了。 这都已经是年底了,自己来神都这么久都没有去过一封信,反倒是让方显这个长辈先写来,真是惭愧。 他摆了摆手,小武抱拳退下了。 公门之中的信件都是由每日去驿站收拢来往信件的驿使送来的,当然,对于江湖人来说飞鸽传书更为省事,有的还养有特殊的鹰隼,只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驿站才是使用最多也是最安全的。 不过对于那些大人物或是来往信件里有特殊秘密的自然除外。 顾小年看了眼信封,手上覆上一层真气,将其拿起拆开。 他的小心谨慎日渐深重,世上不乏有涂抹的毒水,肉眼难见,但与皮肤接触便会发作,轻者患处溃烂,重者更会要命。 而顾小年也发现了自己体内煞气的妙用,那就是验毒。 煞气本就秽浊,不只是与同样污浊的剧毒接触,就连跟药材等物接触都会产生腐蚀作用,虽然自身真气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但肯定是能分辨出来的。 顾小年对此的解释便是‘自然界中的不同元素接触碰撞产生了化学反应’,而现在信上无毒,也的确是方显寄来的。 “吾侄小年” 顾小年嘴角不由抽了抽,方显的学问还不如自己高,明明就是个粗俗的胖子,竟然还学人文绉绉地讲话。 果然,经过开头一些明显生涩而刻意的句读后,往下的字里行间便让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嬉皮笑脸,大多时候不正经但很可靠的胖子,看着看着,顾小年的眼角不由有些湿润了。 “真是的。” 来信不长,顾小年通篇看完,抹了抹眼角,忍不住又重新看了一变。 没什么要紧事,嘘寒问暖之余,更多的是对近况的问询,说他认识六扇门的某位名捕,还跟刑部的某位侍郎喝过酒算是有些交情等等,主要的就是让顾小年有事就尽管说,身后还有他在。 顾小年来神都已久,见惯的都是仕途中的血雨腥风,如此嘘寒问暖和家长里短何曾熟悉。 桌案后的人将手里的信放下,双手扶住脸,久久无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蟒 顾小年点上灯,暖黄的光透过灯罩,带来更多的是一种暖意。 他取了写信的宣纸,仔细研了墨,毛笔蘸的饱满,在砚台上轻轻捋了捋,这才落笔。 “吾叔方显” 顾小年看着自己写的不甚好看但胜在工整的四个字,笑了笑,落笔有神。 “我在神都一切安好,锦衣卫衙门没有原先听闻的那般可怕。虽然比在府衙当差累些,但俸禄很高,用度方面您不用担心。哦,对了,我现在是在南镇抚司当差,要是以后您来可千万别找错了衙门,不过到时我肯定会去码头接您。 在来神都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不安,这里是以往没见过的繁华和喧嚣,您知道的,我喜欢安静,不过这里的生活您肯定喜欢。” 顾小年眼中带着追忆,眼角有泪光晶莹,握笔的手很稳,每一段话都在心头萦绕,下笔时每个字都很流畅。 他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没有亲人,对顾山海的印象只存在记忆之中,模糊到不真切。对顾昀同样如此,即便相处过一段时间,可依旧格格不入,那时他带着防备和小心,勉强让自己前世的痕迹不暴露太多。 所以,对顾小年来说,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便是方显,这个无私帮过自己很多,也容忍自己很多的胖胖中年人。 再有就是,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柳施施。 顾小年的笔稍稍停顿,复又蘸了墨,缓缓写道:“当时在您手下做事,一直得过且过,以为当差做事自由轻松。可现在身处公门,才明白为官艰难。小年知道方叔所虑,在此保证,此身虽在锦衣卫,亦当以身怀‘道义’自律,必不会成为大奸大恶之徒。您昔日教诲,不敢忘于心。” 通篇写完,顾小年看过一遍后吹了吹墨痕,便将其放到灯下。 他搓了搓脸,唤过小武,将刚才写好的信放起封好,这才交到对方手里。 “送到驿站吧。”顾小年吩咐道。 信封上他已经标识好了收信人的地址等必要讯息,这点自不必多说。 小武没多问,恭敬将信接了,快步出去。 顾小年双眼闭上,所谓道义,他当然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 午时刚过,邓三匆匆进来,“大人,喜事儿啊!” 顾小年皱眉,“慌张什么!” 邓三顺了口气,连忙道:“大人,快,快去公房。” “怎么了?”顾小年虽是在问,却已然站起身来。 “宫里来人了。”邓三说道。 顾小年跟着他抬脚便走,既然邓三来寻自己,那就代表着这宫里来的人肯定是跟自己有关,这个可磨蹭不得。 …… 南镇抚司大院,身穿银白色东厂蟒服的一道身影安静杵着,面无表情。他身后跟了两队穿着银白色常服的太监,他们俱都束手立着,身上并无兵刃携带。 但饶是如此,场中也不少锦衣卫在,偏偏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这穿着蟒服的太监便是东厂的掌刑千户程枭,更是那位千岁身边的八侍从之一。 此时站在他身旁的,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袁之焕,以及其子袁亮等人,刘嵩和苏擒虎自然也在此列。 程枭不说话,那他们自然也就在等待着,心里如何想的不知道,但面上却都看不出喜怒。 不多时,顾小年从远处别院匆匆跑来,身后还坠着气喘吁吁的邓三。 他们监察司的班房离这前门大院少说也有千米之距,邓三跑了个来回自然是累的不轻,此时直接靠在一旁的墙上歇了。 顾小年面色如常,他走到众人身前,抱拳道:“卑职顾小年,见过各位大人。” “顾总旗,你可真是让咱家好等啊。”程枭声线比起其他太监还要来的尖锐阴柔,让人听了很是不舒服。 顾小年没听出对方话里的怪罪,而且对方脸色虽冷,但眼中并无特殊情绪,仿佛只不过是特定场合说特定的话罢了。 因此他抱拳道:“让各位大人久等,卑职知罪。” 他既是对着程枭而说,也是对着袁之焕等人所说。 程枭听了,只是道:“咱家本就是劳碌的命,这罪不罪的跟咱可说不着。”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袁之焕。 后者眯了眯眼,抚了抚颔下的白胡,笑道:“程公公说笑了,顾总旗是咱们锦衣卫里的菁英,前途无量,老夫仰仗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怪罪。” 程枭嘴角勾了勾,他脸色本就是不自然的白,虽然容貌俊朗,但阴柔更多。此时薄唇一勾,恰是说不出的嘲讽。 袁之焕见了,目光平和如常,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深意。 “顾总旗,咱家是奉了旨意来的。”程枭背着手,语气淡淡。 顾小年微愣,下意识瞥了眼对方空着的双手,这才恍然应该是口谕。 他整了整衣冠,自然肃立。 “锦衣卫亲军南镇抚司监察司总旗顾小年,破案有功,赐蟒服,升任监察司百户。” 程枭开口,“顾百户,恭喜了。” 饶是以顾小年现在的心境,此时听了也难掩喜色,他深吸口气,拱手一礼,“谢陛下圣恩。” 程枭招了招手,身后一名随行太监上前,将托盘递上。 顾小年双手接过,红绸之下,是一套干净整洁的月白蟒服以及监察司百户的腰牌。 “顾百户,好好做。”程枭难得笑了笑,也不理睬袁之焕等人,说完后转身便走。 众人一直等他背影消失了,这才好似松了口气。 袁之焕淡淡看了眼顾小年,与其子袁亮离开了。刘嵩却是目光复杂,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叹息些什么,同样离去。 苏擒虎却是凑过来,笑呵呵地开口,“顾百户,真是恭喜了。” 顾小年微微躬身,“千户大人客气了。” “督主大人对顾兄弟还真是好啊。”苏擒虎看似感慨地说了句。 “唯尽心尽力才报陛下圣恩,督主赏识。”顾小年目光坦然,不卑不亢。 苏擒虎眯眼深深看他一眼,寒暄几句便走了。 等这些大人都走后,邓三这才凑了上来。 他咽了咽唾沫,颇有些无所适从地搓了搓手,“大人,这,这可真是...” 顾小年抬脚往回走,随口道:“你兴奋什么?” 邓三忍不住挥了挥拳,“不知怎地,大人升官了,小的也感觉有了荣光。” 顾小年摇摇头,对这个中年人的奉承表示已经免疫了。 邓三见此,也只是嘿嘿笑着,挠头跟紧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喜与事 月白蟒服干净整洁,上面还放了一个精致的香囊。 顾小年沐浴完毕,将飞鱼服换下,一丝不苟地将蟒服穿了。 一旁的邓三双眼发亮,大概是很想摸一摸这蟒服的料子。 顾小年看他一眼,将那香囊抛了过去,“这个送你了。” 他不喜欢让自己身上带着味道,就算是这种熏衣用的香囊也是一样。 因为味道会暴露自己,在锦衣卫当差久了,他便愈发谨慎。 将纱帽带了,顾小年把绣春刀系好,整个人的气质顿时一变。 白蟒加身,他又少年清秀,看起来清新淡然,仪表卓绝。 邓三羡慕地看着,嘴上说道:“这身衣服简直是给大人量身配置的,真好看。” 顾小年笑笑,没说什么。 他现在心中虽然难掩还有些因近事而有的烦闷,但此刻的欣喜却是掩饰不了的。 就算是两世为人,这等事落在身上,如何不能喜形于色? 他本就年轻,朝气蓬勃,只是任职锦衣卫之后,所处一切过于压抑罢了。 在此时,顾小年有种想与人分享的冲动,分享自己的喜悦,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 他立了功,所以换来了如今的地位。 那程枭所传的旨意里提到的‘功劳’虽然含糊,但顾小年知道,他所说的是指自己救了平阳公主一事,这是来自圣上的嘉奖。 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对执掌天下的那人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这却足以改变一个人以后的命运。 顾小年抬脚走到班房外,天高云淡,他只觉心中亦像这天空般开阔起来,而不是只囿于这眼前围围绕绕的院落之中。 “人生大喜,金榜题名时,我未有过那般殊荣,但现在,怕是也相差不大吧。” 顾小年面带微笑,脸上冷淡消融,温暖纯良。 …… 没有再费什么周章,邓三只是把监察司目前的锦衣卫都召集到了院子里,顾小年身穿蟒服一出来,这些人俱都拱手抱拳,面带恭敬,什么话也不必多说了。 原先跟顾小年的旗下之人不用说,那些蔡文斌旗下的锦衣卫心里更是明白的很,眼前这人入职不过数月,现在已然是百户,说是不受那位千岁器重,谁信? 而且,最近外界的传言他们自然有所耳闻,先不说真假,单是蔡文斌之死,他们这些人心里就有点数了。 这两位总旗水火不容,而在蔡文斌领了世子周康去找这位麻烦之后,蔡文斌过了几日便横死,这其中难倒就没有关联吗? 锦衣卫里是有蠢材,但没有蠢人,这些人能进监察司,都是有些本事的。 可哪怕如此又能怎样?南镇抚司本就是负责稽查本卫的法纪,这是要讲证据的,现在蔡文斌死了,顾小年只是有怀疑,可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对方杀人。 现在此案在六扇门手里,只要一天顾小年没被查,那他就是监察司的百户,在场的锦衣卫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在想什么,顾小年自然是能猜到的。 升官不外乎两条途径,一者顺其自然,二者施展手段。 想搞掉自己的人不少,但只要自己足够强,那他们就不敢有什么心思。 顾小年随口勉励几句,说完了新官上任例行的一番话,便将众人遣散。 蔡文斌的总旗位子他只有举荐的权利,但不能决定任命,这一点需要千户级别以上的人才能安排。 所以顾小年也不贪心,对他来说,官是要当大的,但自身武道才是根本。 想要活的久,可不只是由做官大小来决定的。 前朝首辅关士龄德高望重,名满天下,但其人武道修为平平,竟被长生邪教以秘法蛊惑,当了那教派十多年的傀儡。直到江湖一代名侠叶九澜独身灭了长生邪教的总坛,那邪教中人被正道人士剿灭殆尽后,此事才得以曝光天下。 而首辅关士龄自觉愧对朝廷,愧对百姓,是以辞官隐退,放下了手中的儒卷,转而拿起了枪棒,这才有了今天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镇邪镖局。 虽然此事已过几十年,那些人早就渐渐隐没在风沙里,但他们的事迹依旧留下了。 顾小年从志异小说中看到的,不只是其中的热闹,还有这偌大的江湖。 其中人生百态,犹如行走万里路途。 他因而对武道痴心醉迷,只是为了能闲看风月无人扰,真正活的舒心罢了。 顾小年掸了掸身上蟒服,前路不定,就只能靠自己的拳,手中的刀。 …… 散值之时,顾小年准备去吃点东西,然后便看到一脸慌张跑来的邓三。 对方本是拿了自己的飞鱼服去衙门里交付,现在应该自行回家了才对。 “大人,您看。”他将手里一张扎了个洞的纸递上。 顾小年没接,只是抬眼看清了上面写的字,‘今夜子时,邱府,生死莫问。’ “哪来的?”他目光平淡,随口问道。 邓三咽了咽唾沫,仍心有余悸的样子,“树上,小的去的时候还没看到,往回走的时候就着了。” “说不定是给你的。”顾小年收拾了桌案,说道:“是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找上门来了。” 邓三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道:“大人,不会吧?小的虽然欠了点赌钱,可还不至于谈生谈死的吧。” 顾小年轻笑一声,“赌与毒,哪个沾不上人命?” 邓三连连摆手,“小的只是小赌,从没吸过毒散。” 顾小年笑了笑,抬手点住了邓三手腕,“信上有毒,去秦郎中那瞧瞧吧。” “啊?”邓三吓了一跳,将手里的纸抖落了,只是瞬间的愣神后拔腿便往外跑。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淡下去,看着地上纸条上那明显是女人所写的娟秀字体,冷哼一声,一脚将其碾碎。 这摆明是冲他来的,而他得罪过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邱嫣。 信上所说的邱府,自然就是邱忌的府邸了。 …… 月明星稀,薄云如纱。 顾小年一身白蟒清冷,驻足在邱府大门前。 只是月余,这里便呈破败之态。 宅院还未被朝廷拍卖出去,不过这处地产多半会落到户部手上,这已经是一种常态了。 长街寂静无人,他在来时已有注意过,四周那些住户家里都未掌灯,四下里只有落下的月光皎洁明亮。 顾小年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夜凉 顾小年将朱红大门上的封条撕下,指上煞气凝实,将锁头蚀断。抬脚蹬了蹬门,刺耳的咯吱声响里,大门敞开。 院子里空空荡荡地,草木凋零,石柱灯都碎了几盏,地上厚厚的一层尘土,还有一些刮来的枯枝。 他借着月光看了眼,地上没有脚印,明显是许久没人来的样子。 现在已是子时,按照纸条上所写的,此时应该有人才对。 顾小年左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步朝院中走去。 “当初就是在这里,本官一刀斩断了逆贼邱忌的脖子。” 他忽地在一处顿步,声音不大,清冷淡淡,在冬夜里的院落传开。 明显的气机变化,一道身影在右侧厢房顶上出现。 月下的身影窈窕婀娜,一身雪白束紧的孝服,外面披着一件艳红的大氅。 来人是邱嫣,看得出来她仔细梳洗过一番,妆容明媚,月光之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顾小年眯了眯眼,不得不说,想俏一身孝,邱嫣的表情虽然很冷,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魅力。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藏在身后的右手电射而出,屈起的双指在拇指上一弹,早在手心里扣紧的飞刀便霎时甩出。 弹指惊雷,仿佛凭空一道炸雷而响,就连凋零的草木上的灰尘都因此扑簌。 飞刀破空,只在电光一闪之间,空中犹有一道白练留下。 ‘噗’地一声轻响,飞刀竟然直接穿过房顶上的身影掠向了远处。 顾小年瞳孔一缩,不等细看房上那假人滚落下来,背后便蓦地一寒。 一缕寒芒自身后袭来,之前他甚至未能感知到分毫! 来不及多想,‘踏雪无痕’在脚下运转,与‘风雷腿法’而带动的身法在刹那间施展开来。 在月光下猩红中泛着幽光的剑尖划破了他崭新的蟒服,背后出现的那道身影双眉雪白而长,漆黑的瞳孔里散发着冰冷的杀机。 顾小年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此人的身份,根本不用过多怀疑,‘病虎’楚禅! 猩红的剑尖在空中反转而下,竟像是长剑从中突兀折断一般,那剑尖就像是离膛的火药,猛地炸成无数细小的铁片笼向身前堪堪站稳的身影。 顾小年身形如同风中扶柳,在此方寸之间将身法施展到了极致,地上灰尘好似未感有风而过,他整个人就像一片树叶急速朝后而去。 踏雪尚且无痕,何况地上尘埃? 顾小年于飘身之际抽刀而出,手上只剩下道道残影,金铁交鸣的声声脆响只在片刻之间,随后便是诡异的寂静。 面前的楚禅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地上落于灰尘之中的无数碎裂的细小铁片。 顾小年脸色微沉,目光如刀。 “顾总旗……哦不,现在应该称呼百户大人了。”女子略有沙哑而清冷声音响起,带了压抑不去的仇恨和莫名夹杂的快意。 那种快意,就像是即将径情直遂的愉悦和轻松,带着讥讽和高高在上。 顾小年猛地看去,在另一侧的房顶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邱嫣的身影,对方还是那副打扮,不过少了那件艳红的大氅,看着身姿纤长而曼妙。 不知何时起了微风,将邱嫣束身的裤管吹拂,更显双腿高挑紧致。 顾小年冷哼一声,“区区障眼法,也敢现眼。” 话虽如此说,但他并未再甩出飞刀,暗器是偷袭而出,弹指惊雷之下的飞刀是杀人而用,现在并非最好时机。 他故意以话相激,便是想引出暗处的楚禅。 邱嫣不过后天境界,唯有先天一流的楚禅才是最大的威胁。 而且,想到那带着冷冽杀机的剑招,顾小年心神凝重,盛名之下无虚士,楚禅此人很危险。最主要的,还是对方明明就藏身在这宅院之内,自己却无法感知到。 这应该就是敛息秘法的一种了,顾小年眉目如刀,周身气机凝实,真气外放而出,煞气乌光流转,月白蟒服之上好似披上了一层浅灰色的氅衣。 邱嫣冷眼看着,忽地轻笑,“你果然是有机缘的人,身份卑贱却有奇功傍身,修为不错,天赋也极好。” 她轻声说着,渐渐低不可闻,“杀伐果断,人也机敏聪慧,如果你我认识的早些,说不定还能……” 顾小年心中警铃大作,脚下一踏,整个人拔高而起。 与此同时,原本平整的地面炸开,一道身影如蛇,手中断剑就是探出的蛇芯,让人只看一眼便通体生寒。 “原来一直在地下。” 顾小年人在半空,虽无处借力,但双脚交替踩下脚背,风雷声震,衣袂飞扬时整个人直冲房顶上的邱嫣掠去。 他没多想楚禅如何能在地下蛰伏,但对方武功诡奇,又有邱嫣在侧,倒不如先把这个女人杀死。 邱嫣见他施展轻功飞来,脸上只是露出个了冷笑,便猛地扯了下手臂。却是在她手里握着一根透明的丝线,因为今夜月光太亮,倒是将此线隐藏了。 顾小年脸色微变,因为四面的房顶上突兀出现了无数机弩,黑漆漆的箭簇如云,此时伴随着机括声响,如同飞蝗般尽数像他射来。 怪不得邱嫣站在高处,因为这机弩就是用来针对轻功的。 月光在此刻都好似暗淡几分,这等机弩俱是战阵杀器,弩箭只是瞬间便到了顾小年身前。 而脚下,楚禅的剑光也要将他刺穿。 生死危机在此时再现,顾小年只觉浑身寒毛倒竖,一瞬间脑海空明到了极点。 他单手一抓身上蟒服,腰身强行一扭,整个人如同空中而起的陀螺,煞气运转时身上好似燃起了滚滚炊烟,在明亮的月光下,形成一道灰色的龙卷。 一切不过是眨眼而过,顾小年将四射而来的箭簇扫落卷起,随后将蟒服向下一甩,隔山打牛之劲而出,强烈的空气爆裂引动他整个人再次拔高而起,同时下端的楚禅更是正面迎上了这股劲力。 没看楚禅翻落之后如何,顾小年借此冲劲翻转后落到一旁的房顶上,脚步踉跄几步,踩碎了数块瓦片。 邱嫣冷眼看着,脸上失望之意很明显。 她倒是没想到,方才那般时刻对方还能做出如此应对。 而地上的楚禅则低咳几声,吐出几口血来。 从春来客栈突围而出的他本就受了重伤,现在的确是在神都隐藏不下去了,才会想着直接来与这让自己狼狈江湖的小子做个了结。 只是没想到,这个当时自己在太渊州听闻时的小子,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初涉武道的捕快成长为连自己都无法战胜的人了。 虽然是因为自己有伤在身的缘故而不敌,但楚禅不得不承认的是,对方这般年纪与这份实力,若不夭折,以后天下江湖里必有此人一席之地。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虎 顾小年目光微冷,将手里破烂了的蟒服随手系在腰间,如此身上只剩下一身雪白的内衬。 没再调息,脚下一踏,就如柳叶飘出,空中只是白光一闪,眨眼便到了邱嫣身前。 踏雪无痕是上乘的轻功,在顾小年手里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气’微动,人已至。 邱嫣看着出现在身前房顶上的身影,眼中慌色一闪即逝。 她没想到合楚禅以及十多架机弩都没能杀死对方,不说对方这等强横的轻功,光是那种临危之际的应对就能说明眼前人的心性和谨慎。 自己是杀不了对方的,而且极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里。 可邱嫣没有办法,神都现在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因为和楚禅联手的缘故,后者现在正遭受公门缉捕,厂卫、金吾卫还有六扇门的人都参与其中,他们如何能躲? 但即便如此,就算是只剩死路一条,也要将仇人杀死。 谋算已经来不及了,邱梓越的那些圈子里的勋贵好友现在感兴趣的只是那个大理寺的女医官,他们想一窥芳容,而对顾小年却没什么兴趣。 所以邱嫣已经不在乎了,若是那些权贵能坏了那女医官更好,这能给眼前的人多添几分痛苦。只不过她所仇恨的,只有眼前一人而已。 邱嫣修长的双腿连踢而出,脚下飞起瓦片无数,她可不是待命等死的人,就算明知打不过顾小年,可还不至于连出手都不敢。 杀父破家之仇,不共戴天。 顾小年心沉如湖,手中刀光如练,劈开眼前阻碍,径直到了邱嫣面前,他无视对方眼中恨意和冰冷脸色,伸手一把掐住了对方雪白的脖颈。 邱嫣呼吸猛地一窒,双手下意识抓住那犹如铁钳一般的手掌,只不过任由自己抠掐,对方白皙的手掌就像是石头般坚硬。 她不过区区后天,如何能突破顾小年的护体真气? 反倒是两相接触,来自顾小年手上的煞气随之侵袭入体,邱嫣双手像是沾染上了稀释的墨汁,灰扑扑地失去了少女应有的光泽。 若不驱除的话,这双手便会不断发皱,最终完全失去生机,变成如枯木般的指爪。 下方的楚禅只是看了眼便不予理会,他与邱嫣不过是彼此合作,对方给他消息情报,而他负责出手。 现在自然是杀不了平阳公主了,自己想要一雪前耻自然是找始作俑者顾小年,当日杀了那两队锦衣卫自然与在太渊州所做目的一致,不外乎便是挑动江湖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楚禅眼中露出几分释然,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也算是报答了太渊王的知遇之恩。 而现在,前尘已矣,他想为自己做件事。 手中长剑猩红如血,楚禅目光抬起,看着房顶上那道身影,身如幽魅,只瞬间便于原地消失。 这是他能从当日围捕里脱身的依仗,十丈之内的腾转挪移身法,休血一瞬! 顾小年眸子幽深如渊,他从未对楚禅掉以轻心,这只‘病虎’在太渊州的威名太大,他如何能不小心? 但他没想到对方的身法如此诡异,悄无声息地,竟像是瞬移一般。 锋寒自身后而来。 …… 没有人可以完美遮掩自己,只要出手,气机便会有所改变。 世上最高深的敛息术可以避免自身在出手时的气息变化,但它无法改变人身有所动作时天地之气的运动。 人动无声无风,但自然中会有‘气’相随。 顾小年的感知之法便源自于此,那是‘登仙剑章’对于这种‘气’的精准感应,或者说是一种掌控。 他轻抬脚尖,随后重重落下。 瓦片轻震,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宛如山洪暴发,火山喷溅。 那是身后因‘隔山打牛’之劲而起的碎裂成无数块的瓦片,以及房顶里填充的砂石草席,此刻就像是一道泥流瀑布,自下而上地升起。 一道身影狼狈后退,在充斥着的灰尘的此间,他的右臂在滴血,顺着手中的长剑滴落。 楚禅身子踉跄,脚下踩碎瓦片,最后顿住。 他的脸上多是粘着的灰尘,混着血模糊一片,显然是毁容了。 “这是什么武功?”他压抑着痛楚,嘶声问道。 顾小年没有回头,他仍是看着邱嫣那张由紫缓缓发白的俏脸,原本美丽的样子,此时竟有些狰狞可怖。 “你只需要留下自己的人头就够了。”他淡淡出声,早已扣在腿侧的左手向后猛地一甩,流光一闪,惊雷乍现。 楚禅双目猛地睁大,其中恍惚一瞬。 而那几近瞬移的身法自然无法短时间运用,他能看清那柄飞来的索命之刃,能感受到其上的无边锐气,但他躲不过,也无法躲。 胸口一痛,随后便是无尽的麻木与黑暗。 他的心脏处被穿透一个空洞,肉眼可见地有一瞬的乌光闪过,原本流出的鲜血竟变得发乌,像是被什么沾染了一样,血液的流淌都变得缓慢起来。 那是污秽之气的侵蚀,就像是毒药一般。 顾小年都未回头看,只听身后尸体摔倒后从房上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病虎,终究成了一只死虎。 …… “邱梓越在神都的狐朋狗友都有谁?” 顾小年的手掌松了松,轻声问道。 邱嫣得以大口喘息,哪怕空气冰凉,吸进肺里刺得生疼。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没有焦距,此时斜瞅着近在眼前的这人,只是嘴角掠起弧度,尽是嘲弄与讥讽。 顾小年眸光平静,掐着对方的手抬起食指,轻轻在她脸颊上摩挲一下。 “告诉我,我会放了你。”他语气轻柔,如同春风拂过,“你能活下去,不只是为了自己。这样,才能杀我报仇啊。” 邱嫣眸子愣了愣,随后两条秀眉挑着,漂亮的脸上满是古怪。 “你有病吗?”她淡淡开口,“放了我?” 顾小年轻笑一声,“只要你说出我想知道的,我就会放了你。因为你对我造不成威胁。” 楚禅已经死了,对方的算计之中,周康目前也被顺平王关在了王府之中,那么,剩下的就只是邱梓越口中的‘他们’。 当然,邱嫣可能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但顾小年并不在意。 对方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个武功凡凡的女人,现在恍如丧家之犬,除了这一身皮囊外没有半点价值。 放过这么一个人,还是个对自己杀心如铁的人,肯定会给自己带来威胁,日后或许也会有麻烦。但同样的,正是有这种时时刻刻的警醒,才会更让人上进。 国无外患者国恒亡,人之武道同样如此。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忍耐 邱嫣目光凝了凝,眉眼随之弯弯带笑。 她能听出眼前人话里的真诚,但正因为此,却更感莫大的嘲讽。 人生最悲,便是身不由己。 生死尽掌他人之手,以往的骄傲便像是琉璃般碎裂一地。 邱嫣低咳几声,原本抓着顾小年的双手松散下来,上面依旧乌光蒙蒙,看着诡异非常。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轻轻说道:“你不是应该杀了我就高枕无忧了么,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你就杀了我全家人,现在再杀了我,你也不会有什么愧疚的吧。” 说着,她忽地一笑,眨眼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你该不会是怜香惜玉吧,也对,那个女医官长得的确好看。那种有韵味的女人,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吧。” 顾小年淡淡看着她,“此地很快便会有人来,我的耐心有限。” 邱嫣咬了咬牙,方才那种窒息感太过真实,就算之前视死如归现在也完全熄了心思。 能活为何要死呢,她心中自嘲,自己果然还是怕死。 “说是权贵,但就算是他们老子也左右不了神都的大局。” 邱嫣也不拖延,嘴里说出了几个人名。 最后,她说道:“这些人单个儿拿出来都不成器,但他们是‘玉箸社’的人,你要是把他们都杀了,也要做好迎接麻烦的准备。” “玉箸社?”顾小年抬了抬眼。 “傅清书在国子监就读时创建的书社。”邱嫣淡淡开口,“当初为了笼络那些家境贫寒但有才学的太学生,打着‘方便彼此请教学问’的旗号,首辅大人真是门生满天下。” 顾小年松开手,目露沉吟。 邱嫣揉了揉脖子,上面五指清晰,隐泛乌光。 “那我走了?”她轻轻笑着,试探着后退一步。 笔直的双腿被风吹过,裙摆紧贴。 顾小年没搭话,还在想对方方才所说,那几人或有威胁,家世不说,光是这‘玉箸社’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其根本,还是因为傅清书的缘故,只是不知道对方到时会不会为这些人出头罢了。 再就是,此事关乎柳施施安危,顾小年自然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或许,自己终究是要见一见自己那位兄长的。 仅凭自己目前来说,有些事还是会力不从心。 顾小年下意识握了握拳,薄唇抿起,略带不甘。 …… “我真的走啦?”邱嫣又退后几步,开口说道。 顾小年回神,抬头看着她。 “呵。”邱嫣摆了摆手,面容冷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会为今日选择后悔。” 顾小年只是低垂了眼帘,身子一动,直接落到了院中。 他看了眼早就凉了的楚禅,将对方抓起,一个闪身便掠向远处。 邱嫣看着那道在月光下渐远的背影,脸上的冰冷终究维持不住,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已经成长了。 没有了以往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再颐指气使,在这几个月来,她融入了江湖市井之中。 不再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话也渐渐便少,不会喜形于色,因为她要报仇。 可今夜,自己仍像是一只羔羊般弱小,甚至是因为对方的怜悯而得了一条生路。 还是从仇人的手上。 邱嫣的泪不是委屈,而是无奈,对自己的不甘。 她武功弱,天赋不高,可顾小年现在身份是锦衣卫百户,武功又是先天一流,邱嫣想不到自己还能如何报仇,或者说还有什么机会。 她看着院中那些暗红的血迹,脸上的表情悲戚而无助,可怜而透着阴冷。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她抬头看着皎洁的明月,仿佛能看清里面的那道身影,“靠我自己。” …… 次日,南镇抚司。 顾小年换上崭新的月白蟒服,神色冷峻。 一旁,邓三躬身立着,仿佛想说些什么。 “废话就别说了。”顾小年淡淡道:“收拾妥当了么?” 邓三憋了憋,然后道:“收拾好了,拿石灰腌了,只是天太冷,都冻了。” 顾小年没理他。 “不过这‘病虎’长得可真凶啊。”邓三撇了撇嘴,想到那张狰狞而僵硬的脸,心有余悸。 顾小年将刀挎了,说道:“拎上,走。” 邓三‘哎’了声,拎了脚边木盒,跟了上去。 …… 镇抚使班房。 “卑职顾小年,见过镇抚使大人。”顾小年躬身抱拳道。 袁之焕这次倒没像上次那般拿捏姿态,他瞥了眼堂下那人脚边的木盒,问道:“顾百户所来何事啊?” “要犯楚禅伏诛,案情告破,请大人示下。”顾小年朗声道。 袁之焕闻言,眯了眯眼,然后抬手,皱纹虽多但依然红润的手指点出。 顾小年只觉一道锋锐之气迎面而来,心中霎那升起危机,不过他眸光虽然轻颤,身子却丝毫不动。 ‘砰’地一声脆响,脚边木盒四边和顶盖炸开,青白腌好的人头直愣愣地杵在底盘上。 “这便是那‘病虎’?”袁之焕语气平淡且缓,好似含了一口痰。 顾小年心头微寒,目视地面,“正是。” “顾百户好武功,好胆色。”袁之焕语气莫名道。 顾小年听不出他话里意思,因此并未出言。 “既如此,便结案吧。”袁之焕说了句,随后目光落下来,“此番你功劳不小,可有所求?” 感受到那两道如实质般的目光,顾小年没有抬头,只是恭敬道:“全凭大人定夺。” “唔。”袁之焕似是斟酌,却并无意外。 “不着急,你升官升的太快,根基却不扎实。”他摆了摆手,桌案上一个笔筒里弹出一枚令箭,直射堂下的身影。 此次凌厉破空声而来,顾小年自知其人有试探和敲打之意,因此自然不想藏拙。 他抬手而出,双指并剑,直接将其夹主。 但蓦地,顾小年脸色一红,没忍住后退两步才止住步子。 “去挑选一门功法吧。”袁之焕见了,苍老的眉眼垂下,重新捧起本书。 顾小年目光低垂,“多谢大人。” 他缓步退出,将门带上时,门缝中的光落在堂中人头上,就像是劈下的一缕刀光。 房门关上,顾小年直了直腰背。 他看着手中握着的那枚令箭,以及掌心被其上劲力割开的一道浅浅血口,神色晦暗莫名。 先天绝顶,可成剑气九寸,这是武道境界,却只是基础。 这九寸,便是真正的天堑,多少武功绝学之神奇尽显。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武学两门 顾小年挑好了功法,便回了班房,一直到下午都未走出。 申时(下午3-5点),小武敲开门进来,恭声道:“大人,段大人来了。” 堂上那人应了声,随后便是浅浅的脚步走来。 顾小年脸色略有些疲惫,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自主地痉挛。 他的双手通红,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疼痛自然是有的,不过随着收功而自行恢复着。 先前他挑选了一门掌法,倒不是什么秘传绝学,但跟自身颇为契合。 佛门金刚寺的《降魔一力掌》,至刚至猛。此门派秉持的是‘金刚怒目’理念,武功路数尽是刚猛之道,不像广寒寺那般刚柔并济,兼容大成,而是精于一道。 这《降魔一力掌》顾名思义,便是经过特殊的运力法门和运劲技巧,而将全身力量一掌打出,掌出降魔,烟消云散。 它是掌法,却不分层次,虽是成体系教授,却只是简单至极的一掌。 修行者的力道越足,发挥出的威力就越大,所以准确地讲,非专诸练力者不能发挥出其十成力量。 可顾小年之所以选择修行此功,便是为了照顾自己的‘隔山打牛劲’。 隔山打牛是可以将出手时的力道转为成倍的劲力,所以自身力量却强,自然威力就越大。 而且自身真气为煞,再加上如此专诸于力量的一掌,三者相加,那产生的威能自然可以想象。 虽然南镇抚司收录的武功绝学不少,可真说是单纯的凝力于一招之上的武功,就只有这么一门。所以顾小年才会挑选出来,而这一上午,自然也都是在练习。 不过,他还是小看了这金刚寺的武学,太过刚猛,自己现在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这种力道。 但他身怀‘登仙剑章’,对武学的包容自然不肖多说,现在掌法略有小成,假以时日自然可至炉火纯青,不过自身体质还是个问题。 身子先天体弱,以他现在这般年纪,再练淬体之法却是效果甚微了。 除去依靠‘登仙剑章’的‘气’日夜温养改善体质外,修行上等的易筋锻骨功法或是服用洗髓丹、玉药这等灵丹妙药也是极佳的方法。 只不过后者过于难求,顾小年也是颇为无奈。 …… 来人是段旷,一身黑色的束身锦袍,相较先前几次所见,他的皮肤更黑了些,但周身气机更为凝炼,整个人站在那,就像是一杆大枪,隐隐有种‘势’。 这是种玄乎的感觉,但正因为此,方能显武者自身境界本事。 顾小年走出门,迎了过去,“段大人好,恕下官有失远迎。” 他没有失礼,虽然语气淡淡并无几分恭敬。 段旷看着也并不在意,只是随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顾百户果然天资惊人。” “大人谬赞了,侥幸而已。”顾小年笑笑开口。 “确实,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段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淡淡道:“顾百户运气不错,连番破获要案,功劳甚伟,地位水涨船高不说,这武功也是一日千里。只不过本大人要提醒的是,莫要与大理寺走的太近了。” “私交归私交,可有些事,沾上了就不是那么好洗掉的。”他的目光仍带俯视之意,下巴微抬,像是抬起了枪尖。 顾小年脸上笑容温醇,依旧和煦,“多谢段大人提醒,下官知道怎么做。不过段大人此来应当不是提点这些的吧?还是快些说正事吧,下官公务繁忙,怕是不能耽搁太多。” 段旷面无表情地看着,良久只是冷哼一声,随即探手入怀,取了一物抛过来。 “杀了楚禅,督主恩赐。”他告诫出声,“皇庭司秘传武学,不可外传,违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段旷留也不留,看也不看,直接转身离去。 顾小年看着对方离开,目光微微闪动,“皇庭司么。” 皇庭司是类似广寒寺藏经阁的地方,收录天下武学。 当然,虽然说是如此,但类似那些顶级武道势力里的一些不传绝学自然还是没有的,因为那是武道根基,就算是朝廷,对方也不会卖这个面子。 除非直接灭了其门派夺取,不过这样一来,那就真的是与天下江湖开战了,属于不死不休的局面。 不过皇庭司内武功绝学无数,高深上乘法门同样如此,若是有机会一览其中藏书,那必然是天大的机缘。 可这也只是想想罢了,顾小年摇了摇头,皇庭司归金吾卫执掌,现在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是除那位千岁外,公认的大内第一高手,有他在,除非是有人持圣上手令,否则的话,别想靠近皇庭司百米。 顾小年现在自然是没机会的。 …… 桌上放着打开的秘匣,现在已经拆成了琐碎零件。 这似乎是顾小年下意识总会有的举动,看着这种打开了的秘匣总忍不住手痒想要将其完全破坏掉。 看着一堆木片零件,顾小年满意地擦了擦手,随后将手边一物拿起。 这是一方皮纸,上面字体娟秀,透着一股哀怨和凄婉,分明是女子所写。 《细雨风急》,这是一门指法,杀人的指法。 ‘三杯两盏淡酒,怎地他、晚来风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指出挟天地风雨而出,势落下而风雨骤消,是时敌手之生命也如满地黄花,憔悴凋零。 顾小年通篇看过,长出口气,这门武功练起来说难也不难。 难者是对其他人来说,不难是对自己来说。 练此武功需要体内真气为异种真气,比如道门纯阳教之至阳真气,比如顾小年因‘登仙剑章’的‘气’而凝炼出的煞气。 只有这等后天转化而出的至强至奇的真气,才能让这门指法发挥出最强的威力。 内力分阴阳,真气同理,煞气秽浊,便属阴。 而《细雨风急》这门指法,不同异种真气所修习后所产生威能自然也就不同。 至阳者,指出堂正大气,虽无那晚时细雨风急的冷清凄然的神韵,可更添几分朝气希冀,其势如狂风骤雨,更为沉重。 而属阴者,契合指法所创意韵,意境合一。 两者各有千秋,威力也是因人而异。 不过顾小年既已身具煞气,修炼起来肯定是事半功倍。但唯一要小心的便是此功法过于悲戚,若是不在极静谧处修行难免会遭受外界打扰,情绪变化,便可能被武学意境侵袭,心神受扰之下,走火入魔就可能会被功法所彻底影响。 比如那位‘玉娇娘’闻人如玉,曾是神都贵公子,却在教坊司看天山雪女宫的内功心法时着了迷,情不自禁修行起来,遂被外界男女欢好之声影响,走火入魔,此后变得时男时女。 所以,有些武功不能轻易练,练功时更要选好地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帮我 农历十二月三十,元日。 顾小年起的很晚,因为今日不需要去衙门点卯做事,除了抓阄后需要去当值一天的倒霉蛋,其余人算是放了个假。 日上三竿,他洗漱完毕,饭也不吃,挎刀上马便往大理寺而去。 今天过年,顾小年想把柳施施接回来,不是让她放弃大理寺医官的差事,而是为了单纯地松散松散。 来神都已经数月了,两人还没有好好看看逛逛。 他们关系虽然特殊,但算是朋友,而且顾小年的朋友本就不多,异性朋友更是只有柳施施一个,他很珍惜,却懂得分寸。 逾越他自是不会,只不过想要在过年的时候跟亲近的人待在一起罢了。 而且,先前从邱嫣那得知的那些人肯定会有动作,所以顾小年也想着有空去见见自己那位兄长。毕竟柳施施是顾昀未过门的妻子,就算他现在成了首辅的内定女婿,可于情于理地,总归是要见见才是。 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顾小年不好说顾昀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见了才知分晓。 再就是在锦衣卫的衙门坐久了,身上难免沾染了些阴暗的习气,顾小年想多看看太阳,而不是窝在那耍弄阴谋诡计。 …… 到了大理寺,也不需他递上腰牌,便有丞役过来示意。 顾小年虽然没穿白蟒官服,但马上挂着的布囊里露出了绣春刀的刀柄,这门前值守的丞役自然是有眼力见儿的。 “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要事?”这丞役抱了抱拳,沉声问道。 顾小年没有失礼,先是下马,随后道:“我与你们大理寺少卿陈晟是好友,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锦衣卫顾小年来找他。” “原来您就是顾百户。”那丞役脸带恍然。 “你认得我?”顾小年的笑问。 “呃,略有耳闻。”那丞役笑了笑,随后道:“那劳烦百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说着,他小跑着进了大理寺。 顾小年想了想,对方能知道自己的名字,无非也就是听说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市井中的一些传言吧。 他无声笑笑,摸着马鬃,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早先见过的马进随着那丞役走了出来。 “顾百户。”马进抱拳打了个招呼,随后道:“请随我来吧。” 顾小年点点头,一旁丞役自过来给他把马牵了。 …… 陈晟还是那副老样子,只不过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比上次见更瘦了一些。 两人在大堂见了,顾小年看着对方隐隐的黑眼圈,倒是先笑着开口,“陈兄看来是没睡好啊。” 陈晟摆摆手,引着他入座后,这才摇头苦笑,“你也知道神都来了不少江湖人,这临近年关,大理寺难免要把今岁遗留的事都处理好,不瞒你说,我都两日未曾合眼了。” 顾小年笑笑,自然不会当真。 “顾兄弟如今倒是春风得意。”陈晟打了个哈欠,抿了口茶,“才来了公门多久,连破数案,斩获功劳,可是颇让为兄羡慕啊。” 顾小年笑笑,“陈兄真是,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连你也这么说。” “哈哈。”陈晟笑了笑,随即将茶杯放下,正色道:“兄弟如今武功,怕是为兄都远远不及了。” 顾小年垂眼一笑,“你我身在官场,些许武功傍身又能如何?” 陈晟意味莫名地看他一眼,最终摇了摇头,“顾兄弟何必如此小心。” 顾小年只是含笑不语。 “你今天来恐怕不只是来看我的吧?”陈晟促狭一笑,两个黑眼圈颇为喜庆。 顾小年眨了眨眼,没说什么。 “其实你今日不来,为兄不日也要去寻你的。”陈晟见他如此,索性敞开天窗,直言道:“为兄有一事,还请兄弟帮我。” 顾小年抿了抿嘴,虽然他猜到对方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倒是没想到他真会向自己开口。 虽然两人定下了君子之约,可事实上打的交道并不多。饶是如此,陈晟此人性格他也所了解,这是个骨子里带着骄傲的人,不会轻易开口向别人寻求帮助,更别说现下带着求人意味的语气了。 陈晟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小年的脸上,静静等待着。 顾小年只是沉默片刻,随即抬眼,“陈兄尽管开口,力所能及之处,绝不推脱。” 陈晟眼中难掩波澜,就算以他的城府,此时听了这斩钉截铁承诺般的话,也是一瞬很是感动。 他张了张嘴,复又合上,脸上只剩下了舒心的笑。 顾小年同样脸含微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大理寺的茶的确比锦衣卫的茶水好喝。” 陈晟点头,“因为傅大人有钱。” 两人相视一眼,俱都开怀一笑。 陈晟稍稍沉默后,终于说起正事,“顾兄弟可曾听闻那洞玄子的传承?” 顾小年略一沉默,语气不无惊讶,“难倒那进了洞府之人真来了神都?” 陈晟重重点头,“这是我从傅大人那偷听来的消息。” “偷听?”顾小年疑惑开口。 “此机密事,人得知而己藏,如何能诉与人?”陈晟淡淡一笑,“咱们远在神都,无法一探其遗留洞府。又有靖王和浮云观在侧,江湖上能知晓有关洞府之秘的便只有那进了洞府之人了。” 顾小年咂了咂嘴,不由问道:“陈兄莫不是心动了?” “如此机缘,顾兄弟难道不心动?”陈晟直言道:“天人之境,千年绝迹,现在在找那人的,可不只是眼下的这些江湖人。” “顾兄弟可能还不知道,借上次氐宿旗搜捕楚禅一事,北镇抚司在京的苍龙七宿已经全员出动了,包括金吾卫中的御卫和东厂里的缇纵。” 陈晟笑笑,“天人之秘,就算是那位千岁,也坐不住啊。” 顾小年沉默不语,方才对方所言的俱是公门中的精锐,而六扇门和大理寺里肯定也是暗中有动作的。 “可那人明知事涉‘天人’,他为何还会来神都?”顾小年问道。 陈晟轻笑,平静开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虽大,此人既已暴露,他又如何能藏身?唯有献身朝廷,才能得一线生机。” “所以,”陈晟语气飘忽,意味复杂,“有的人是想浑水摸鱼夺取机缘,而有的人,则是不想让他跟宫里接触上啊。” 顾小年目光沉了沉,“陈兄既然有所觉悟,那要我如何做,还请明言。” 陈晟面色坦然,沉声开口,“很简单,若是你我能得到一丝线索,紧要关头,还请顾兄弟与我一同出手。机缘天定,至于结果如何再看。” 顾小年闻言,缓缓点头应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相见 大理寺的医官要比锦衣卫中的多,而且还有不少女医官。 毕竟他们是为朝廷查案的,难免会与其人女眷打交道。而且傅清书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是风流公子,虽然在公门里不能设丫鬟婢女什么的,但可以有女医官啊。 不是为了让这帮大老爷们做什么,而是平日里看看也颇为赏心悦目。 一间占地不小的药房,这便是那些女医官平日做事的地方。 柳施施穿了一身鹅黄锦衣,没什么华美的绣纹,只是看着素雅恬淡。 她坐在板凳上,小心地用蒲扇扇着炉火煎药,清丽的面容笼着一层暖光。 略有些难闻的药味混在热气里四下飘散着,旁边一个穿着大理寺女医官暗红官衣的女子在大簸箕里捡药。 此时阳光大好,满地金黄,这女子闲聊开口,“施施啊,那位陈少卿似乎对你颇多照顾哦。” “有么?”柳施施随口回应。 话音温软,就像阳光。 那女子想了想,“那当然了,不只是陈少卿,就连万少卿最近都开始接近你了呢。” 柳施施抬首一笑,“你都说了是接近了。” 边上女子一愣,随后也掩口轻笑起来。 门口略进一道阴影,脚步轻轻,来人走近。 “咦?”那女子挑眉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顿时说道:“这不是那日的锦衣卫大人嘛。” 柳施施听了,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了身后几步外含笑的身影。 两人相视,竟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柳施施先开口,“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顾小年抿了抿嘴,“元日不当值,四下走走。” 柳施施挽了挽耳边的长发,臻首轻笑。 “你们这边有很多活计要做吗?”顾小年觉得这么干站着有些尴尬,便随意走了几步,开口问道。 “是啊,今日要将往后两天的事一并做了。” 柳施施没开口,倒是一旁那女子先开口了,她背着手走近几步,问道:“还不知大人名讳?所居何职啊?” 顾小年张了张嘴,看着眼前容貌倒也不算丑的女子,对方这主动搭讪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顾小年。”他还是抱了抱拳说道,“现职监察司。” “唔,这名字,这名字倒是挺好的。”那女子听他只是说起‘监察司’而未言具体职位,只当是官职太小不好意思提。 毕竟那日顾小年虽然穿了飞鱼服,但小旗官和总旗官的飞鱼服式样差不多,她也没细细打探,又看顾小年年纪不大,是以只当他是寻常的小旗官。 而这偌大神都,就算是所处监察司,这一个区区小旗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因此,这女子只是有些可惜地走开了,脸上的热络也少了下去。 可惜的无非就是一个相貌气质俱都不错的年轻男子,却没有什么安身立命的要职,在神都里,就算是跟了他也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顾小年前世见惯这些,因此只是心里笑笑,也没多说什么。 反倒是柳施施颇感兴趣地看着,此时也是笑了笑。 “你是来寻我的?”她眼睛轻眨,明亮澄净。 顾小年不由错开目光,点头,“嗯,寻思咱们来神都也久,一直忙于公事,还没到处转转。” 柳施施轻轻咬了咬唇,看着炉上煎的药,略带犹豫。 顾小年看了,连忙说道:“没关系的,我也正好无事,咱们先把要做的活计做完。” 说着,他挽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 柳施施抿嘴轻笑,她见得原先那个有些病弱的少年此时神采奕奕,在武道上也有所建树,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 日上三竿,顾小年擦了擦额头汗水。 药房里的各类药材被他整理地清清楚楚,药柜里同样分列明白,各类书卷或是杂物也都有条理地放置妥当。 这么一上午,便是他一身武功,也是长松了口气。 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情真做起来,累人不说,关键是其中麻烦和磕碰。 柳施施将最后一味药煎好,看着自己泡茶在喝的顾小年,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 一旁那女子同样累的不轻,此时她摆了摆手,捶着腰间往外走,“终于忙完了,我先回去了,累死了。” “好。”柳施施含笑招呼,“元日快乐。” 那女子已经走下了台阶,此时听了也是朝后挥了挥手,“元日恭喜。” 柳施施笑着摇摇头,随后看向顾小年,“那小年接下来是有什么安排吗?” 顾小年闻言,拖脸想了想,最后还是狠狠摇了摇头,“就到处转转。” “好啊,那就买点新鲜的食材吧,晚上包饺子。”柳施施轻轻拍了拍手,随后道:“我先去换下衣服来,你稍坐等等。” 顾小年看着眼前丽人,方才那一拍手的雀跃让他狠狠地撞了撞心弦。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我也去。” 柳施施不由看过来,略带一些茫然,双耳在阳光下微微泛红。 顾小年心知失礼,挠了挠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柳施施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顾小年看着对方窈窕背影远去,不由得轻拍了自己脸一下,“真丢人。” …… 柳施施换了身杏色长裙,头发未盘,只是随意披散下来,在中端用一根红绳扎着,略显蓬松。 顾小年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皂角中带了些许的药香味,不由地轻轻嗅了嗅。 但马上便脸色一红,离得稍稍远了些。 柳施施未觉异样,两人慢慢朝门外走去。 “顾百户。”远远地,一道身影走来,貌似熟稔的话音同样传了过来。 顾小年早就有所察觉,是以也不意外,脸色平静地看向来人。 万玄一身华贵锦衣,不像公门中人,倒像是要外出游玩的少爷。 他走到近前,先是看了眼清清冷冷的柳施施,随后笑对顾小年,“顾百户有佳人相伴,这是要去哪游玩?”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脸上那要多假有多假的笑容,淡淡道:“本官之事,万少卿还是莫知道的好。” 说着,他便从其身旁径直走过,柳施施抬脚跟上时,也未看一眼脸色沉下来的万玄。 “顾百户,那三人后日便要问斩了。”万玄忽地出声,话语淡淡,“你们身为同僚,到时,不去送他们一程?” 顾小年渐渐走远,语气冷淡落下,“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万少卿若是跟他们熟悉,那你自便好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熟悉的感觉 外城因元日而更加热闹。 神都虽大,但所居之人也不尽是非富即贵,总是需要绿叶来衬托鲜花,世上之人如此,世上之事如此。 内外城四大坊市,内城才真是非富即贵者所去闲逛,而这外城便多是寻常百姓或是囊中羞涩的江湖人。 按戏文中所唱,江湖人应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汉,钱财对他们来说只是身外之物,自然也就没有缺的时候。 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周律法严明,江湖上也有江湖的规矩。就算是无知草莽,也知晓刀剑之利,这‘规矩’二字的笔画。 所以,衣衫褴褛的并非都是乞丐,还有潦倒的江湖人。 顾小年牵着马,脚步轻快而稳,马上坐着柳施施,安静温婉。 他们从大理寺而出,一路上马下的人目光落在四处,对于此前未见之事物报以好奇,脸上带着真正属于这个年纪的闲散纯真。 马上的人却并无好奇之意,除了偶尔看向腿侧的顾小年外,更多地则是平静坐着,只是一双美目里却也有几分追忆。 她自来神都之后除去在那宅院几日,便一直在大理寺做事,按理说是没见过神都繁华的,更别说是走过这等古老街巷,离近沸腾的人声。 但偏偏,这份追忆里颇多感慨,竟有几分沧桑之意。 顾小年没有看到,他一手牵马,一手背着,脸上带着舒心的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独行时总会面无表情,许是有不一样的人在身旁,才会心神舒展,彻底放松下来。 他们来了外城的西坊市。 这里江湖人多,鱼龙混杂,但也是最热闹的坊市。 顾小年现在位居百户,所处监察司自然高一级,而又有不俗武功傍身,自然多了不少信心。 就算是见到西坊混乱又如何? “小年好像很开心。”柳施施在马上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是自言自语,顾小年当然能听清,他抬了抬头,笑笑,“毕竟是元日嘛。” “神都的确要比青河郡繁华热闹许多。”柳施施忽地开口,似是有些感慨。 顾小年眼中略带一些不解,却没有深究,因为柳施施表现正常,他根本无从怀疑。 “你今天来寻我,恐怕还有别的事吧。”柳施施说道,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顾小年小心地错开人群,稳稳地牵马穿行,稍稍沉默后开口道:“我想去见见我哥。” “怎么,觉得我是负累了?”柳施施含笑开口。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顾小年连忙否认,随后声音微沉,“只是,有些事可能会有些麻烦,我担心自己应对不当。” “所以你想让他帮你。”柳施施收回目光,微微歪头,“是因为我吗?” 看着她的眼神,顾小年下意识地不想隐瞒什么,他抿了抿嘴,轻轻点了点头。 柳施施没有出声,良久后才轻声道:“是啊,他现在拜进了首辅门下。” 拜入了首辅门下,那说的话自然就管用了,能得到此等人物的帮助,自然是一种幸运。 顾小年微微咬牙,“咱们就去找他,当面问一问。” “问什么?”柳施施淡淡道:“问为什么要当首辅的女婿?还是问他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顾小年听了这冷淡至极的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他有心,早就寻来了。”柳施施伸手指了指一旁卖糖葫芦的老翁,然后看向顾小年,眉眼一弯。 顾小年微愣,随后连忙掏钱买了两串,递了上去。 “你不吃?”柳施施眨了眨眼。 “给你买的,我不吃。”顾小年笑笑。 樱唇微含红润晶莹的糖山楂,香舌轻舔,弯起的眉眼里仿佛带着星星。 顾小年有些慌忙地错开目光,只觉心头不争气地跳了几下。 然后,不等他平复,就觉得有一只小手摸向了自己的大腿。 他脸颊还有些烫,此时眉头却是一挑,这是熟悉的感觉。 …… 如今顾小年的手有多快? 感觉刚在心头浮现,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腿侧冰凉而细弱的手腕。 顾小年感觉到掌心里那传来的挣扎,他顿住步子,随后回头。 一个个头堪堪达到自己胸膛的瘦小身影正一脸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明亮的双眼瞪着,小巧的鼻子,脸上脏兮兮的倒看不清长相,但两排皓齿整齐洁白。 此时两个小小虎牙呲着,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 顾小年咧嘴笑笑,“又是你。” 马上的柳施施此时也看过来,他们此时顿步在街上,来往行人不绝。 “哼,你松手!”瘦小身影挣扎着手腕,最后觉得是在做无用功,也泄气了,只是双眼蹬着,皱鼻说道。 顾小年微微沉默,对方竟然还是个小女孩儿。 他垂眼看了看,一身粗布麻衣,冬天未过,就算从对方手腕上不难感受到内力波动,但如此穿着,对一个小女孩儿来说还是太过单薄了。 顾小年手上松了力气,那手腕顿时挣脱开了,小心地揉了揉。 “上次被你摸了钱袋,这次可是没有了。”他淡笑开口。 眼前的小人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也自然没什么追究的意思。 柳施施饶有兴趣地看着,看看他,看看她。 瘦小的身影看了两人一眼,话也不说,转身就跑。 顾小年不由摸了摸下巴,是自己当差久了,所以变得可怕了吗? 柳施施‘扑哧’笑了出来,看着顾小年此时有些呆的样子,摇了摇头。 “走吧。”她说道:“还有食材没买呢。” “噢。”顾小年看了眼早就消失不见的身影,牵马转身。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个瘦小的身影藏身在一根木桩之后,看了看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以及依稀看不真切的那人,目光闪了闪,嘴角带了几分笑意。 不是不怀好意,更像是要恶作剧的表现。 …… 太阳微微西沉。 长街上,两道身影走着,一匹马被牵着安静跟随,马鞍两旁放了不少东西,都是买来的新鲜食材。 “钱是不是不够了?”柳施施看过来,隐含笑意。 顾小年略有尴尬,“你看到了?” “是啊,都是些碎银子。” “因为练功的缘故,才有了花销,不过以后肯定会赚回来的。”顾小年一脸认真。 “赚?”柳施施偏头,“你现在是官,该不会...” “不会!”顾小年斩钉截铁,认真看过去,“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柳施施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顾小年也是笑了笑,可若是不弄不义之财的话,他要如何能有进项呢? 他没多想。 第一百五十章 初会 在顾小年两人将要走出西坊市的时候,喧嚣声传来,那里面带着吆喝和谩骂,由远及近。 来人应该没几个,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还没多少江湖人给他们让道的意思。 顾小年停下脚步,看着从长街的前方和后方过来的几人。 也就五六个人的样子,不过气势很足,两个拿刀的孪生兄弟,其余三个都是赤手空拳。 还有先前跑掉的那个小女孩儿,也跟在领头那男人后面,脸朝这边看着,带着得意的笑。 顾小年顿住步子,无声笑笑,看着这几人围了过来。 领头的男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或者说这五人都是如此打扮,像是看门护院的家丁,又像是米粮店里的搬运工。 总之,寒酸,单薄,却都是后天境界的武者,只有领头这人诞生了气感,位列三重境界。 他的面容微黑而坚毅刚硬,五官分明,粗看有些普通,细看却有几分英武之气。 此时两道剑眉微皱,看着顾小年和柳施施,目光在两人衣服和一旁的马上一扫过后,便直视顾小年的双眼。 “这位少爷,在下关青。”他先抱了抱拳,随后拍了拍身后小女孩的肩膀,说道:“这是小妹萤儿。” 说着,他将关萤向身后挡了挡,复又说道:“方才听说有人抢了她的东西,这才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身旁一个面向凶恶的壮汉闻言道:“什么误会,上次就是这小白脸。” 关青眉头微皱,摆手拦下,只是看着顾小年。 他的脸上虽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眼神却平静而冷。 顾小年见了,脸上不由浮现几分笑意。 他先看了看藏在关青身后的小女孩儿关萤,后者竟朝他扮了个鬼脸。 “她没说我抢了什么东西?”顾小年轻笑开口。 “这...”关青微怔,随后低头看了眼关萤,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心里一下明白几分。 顾小年摇头笑笑,便要牵马而走。 “哥你看我胳膊。”那关萤将袖子撸起,白净而瘦的胳膊就伸到了关青脸上,手腕处清晰的五道指印,此时隐隐泛青。 关青眉头大皱,眼里涌上几分怒意。 身旁同行几人虽是他的结拜兄弟,但同袍亲人却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本就因生活艰难而对其心中有愧,此时见她受了欺负又怎么能忍? 当即,关青怒喝一声,“你别走!” 顾小年回头,脸色微冷,“怎么?” 关青看了那双敛了笑意后丝毫不含感情的眸子,心下霎时便是一凉,仿佛在里面看到了无数诡谲与血腥,以及无比的冷漠。 他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同时更有种屈辱感。 适时,柳施施却是拉了下顾小年的衣袖,随后从腰间钱袋里取了些碎银子,上前几步,轻轻拉起关萤的手,将银子塞了过去。 柳施施把她的手指扣紧,轻轻一笑,随后转身。 关萤直直看了看手里的碎银子,又看了眼柳施施的背影,脸上微红,紧紧咬着唇。 一旁,关青见了自家妹子如此神态,如何能想不通此事缘由,因而也是目光复杂,没再做声。 顾小年看了眼,重新抬脚。 看着他们的背影,关萤手指在衣角搅了搅,不知该说什么。 …… “你是不是又偷东西了。”关青冷冷说道。 关萤眼睛微微泛红,没说话。 “大哥,小萤还小。”边上那凶恶壮汉开口。 “她已经十五岁了。”关青看着他,随后又看着其他三人,“不小了,不能再惯着她了。” 说完,他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关萤,说道:“你去读书。” “什么?”边上四人一愣,就连关萤都瞪大了双眼。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写字么。”关青咬咬牙,说道:“你的手不是用来偷东西的,若是传出去名声,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不嫁人!”关萤猛地抬头,带了哭腔。 “那你就去读书,好好读。”关青说道,“说不定还能考个女状元。” 身旁几人闻言,不由笑笑。 关青看着身旁几人脸上隐含的为难,他语气和缓下来,“银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总之,大栓,你以后看紧了萤儿,要是她再偷东西,就打。” 关萤向后缩了缩身子,那面向凶恶的壮汉此时脸上却带了几分无奈,不过看了关青冷冷的脸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师傅不止教了咱们武功,还教了咱们做人的道理。” 关青抬手揽过几人的肩膀,边走边说,“虽然师傅去了,咱们日子过的再苦,也不能偷东西,忘记怎么做人,这点你们要记好。” “那,哥,这银子?”关萤小心问道。 银子虽然琐碎,但也有三四两,这已经抵得上他们几人一月的工钱了。 关青嚅了嚅嘴,看着几人隐含期待的眸子,他朗声道:“今天过年,吃顿好的。” 大栓几人闻言,俱都是笑起来,带着开心,也有些心酸。 关青却是暗了暗眸子,之前还未注意,现在想想,那人马上虽然挂满了菜和肉,可还是露了一截刀柄。 他久在西坊混迹,从那处雕纹里不难看出那是绣春刀。 “锦衣卫么。”关青看着渐沉的天色,脸上有向往,也有无奈。 …… 路上,两道人影在地上,相隔不远。 顾小年问道:“为什么给他们银子?” 柳施施没看他,语气轻轻,“恻隐之心吧。” 顾小年抿了抿嘴,带着浅笑。 “就算我不给他们的话,你应该也会给的吧?”柳施施笑着开口。 “或许吧。”顾小年笑了笑。 那几人虽然衣着朴素而寒酸,但眉宇间隐带正气,看他们样子,不像是什么恶人。 而且那关萤虽然偷了自己钱袋,可从方才来看,对方心肠也不坏。而且单是对方会《踏雪无痕》来说,顾小年也是要施以援手的。 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不过他想,既然这次能遇到,那以后肯定也还有再见的机会。 西坊虽大,这些人明显是抱团的,找起来也不难。 不过关于顾山海之事还是要斟酌才行,此事涉及到前任户部尚书赵宥以及毒散案,由不得他不小心。 别看顾小年现在已是百户,可话语权还是不够,若是冒然接触此等案子,到时必然难以脱身。 毕竟,此案中涉及到的,还有那位千岁。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元夜 夜幕降临,月夜明亮,有忍不住的人提前在放着烟花。 神都大地,璀璨一片。 顾小年在给灶台添着柴火,清秀的脸上被火光映地通红,眉眼温纯而干净。 锅里煮着饺子,柳施施在院子里烧着纸元宝和烧纸,火光照耀下,虔诚而朦胧。 顾小年从厨房的窗子看过去,那道玲珑的身影沐浴在月光和烟火之中,好似从天而来,不染人间凡尘。 柳施施在外面念念有词,声音很低,似是元日祷词,顾小年没再多看,将柴火添上,便去取了碗来。 “煮好啦。”他说着,脸上带着开心的笑。 柳施施‘哎’了声,将调好的醋汁和蒜端上桌,随后走到堂中一侧,点燃了供香。 “上炷香吧。”她轻声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将端着的盛了饺子的碗放到供桌上,那上面是顾山海的牌位。 把筷子放上摆正,然后接过了供香。 “新年快乐,老爹。”顾小年轻声道。 柳施施眼中略带疑惑,实在是这‘新年快乐’以前从未听闻,过于新奇。 她看着躬身拜了拜的身影,咬咬唇,同样燃了几支香。 顾小年脸色复杂地看着灵牌上的名字,随后看到柳施施的动作,不由开口,“你这是?” “于情于理,我也该拜一拜伯父。”柳施施说着,轻轻拜了拜。 顾小年眼神黯了黯,是了,她是顾昀的未婚妻。 不过,他又摇了摇头,在顾山海的‘面前’,他可不能想这个。 等祭拜过后,顾小年便回身到堂中,拉开椅子坐下,“来,吃吧。” 柳施施坐下后,见他脸色有些不对,遂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小年勉强笑笑,倒了一杯黄酒,“喝吗?” 柳施施摇头,只是动筷夹起饺子,蘸了蘸醋,小心咬了口。 顾小年看着,心头微堵,一口抿干杯中黄酒。 …… 饭后,收拾妥当。 顾小年飞身上了屋顶,他看着远近天上炸开的烟花,眼中略有迷离。 不论前世今生,像今天这般日子,总归是同样的热闹。 世上有人欢喜有人愁,可在除夕夜里,一切都将暂且搁置。 也只有这一天,不问前尘,不问明日,只待今朝。 顾小年看了眼同样走到院中看烟花的柳施施,张了张嘴,终究没喊出声来。 他脚下一动,整个人如乘风而行,眨眼便飘向了远处。 如今日夜不缀地观想之下,他的武功进展飞速,又有几番厮杀在前,是以实力已与先前有着云泥之别。 柳施施听了衣袂掠空之声,臻首轻抬,看着在月光下远去的背影,美目中有一丝无奈闪过。 但最终,只剩下了一声轻叹。 …… 顾小年站在高高的阁楼顶上,俯瞰着满神都的烟花。 微风阵阵,高处不胜寒,吹得他衣衫猎猎。 这里是内城的一座高楼,他却不知这里是哪,只是一时脑袋发热,轻功施展起来,直到见了这楼方才停下。 这处很高,得有百米,此时看去,近的、远的,俯瞰入眼,满目尽是神都。 灯火憧憧,那里是流经神都内的洛水,那里是佛灯高亮的白马寺,那里是通明璀璨的大周皇宫,那里是无数孔明灯放空的世家诸葛的族地。 无论是画舫楼船,还是虔诚的诵经声,亦或是欢快的宫娥嬉笑,此时都好像伴着这缕轻风让他看到,听到。 顾小年心神沉静如一汪静湖,脑海里莫名想起了那洛水云江上巍峨的截龙关。 是时天高水阔,一堵巨坝如卧龙横纵,生生在水天中隔开一线。 什么是势?这便是势。 顾小年眼中映着腾空炸开的烟花,看着它五彩缤纷,在空中隐去光彩后又有新的烟花升起,光亮更胜从前。 他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元日团聚,兄台为何长夜独处此间?”一道声音含笑,从一侧传来。 顾小年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对方出现之时自己已有感知,只因未察敌意,又不熟,所以没有开口罢了。 他身子没动,甚至连目光都未有变化,“站得高,看得远。” 身后那人似是被他这话堵住了,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脚步声并未刻意压低,这人走了过来,伴随着一阵凉风,因为他手上摇着一柄折扇。 “戚卓然。”来人开口,语调清澈。 顾小年终于将目光从前方飘散的烟火里挪开,看向身旁男子的同时,又将另一个方向的烟火收归眼底。 “原来是‘玉面飞龙’戚公子。”他淡淡开口,“不知有何见教?” 义字当先【无衣】的大龙首是‘四海游龙’戚怀伤,而这戚卓然,便是其胞弟。 此时戚卓然听了,也不惊讶,他是知道顾小年身份的,如此人物能晓得他根脚自然不奇怪。 “见教不敢当,只是适才见了兄台轻功,见猎心喜,想要讨教一番。”戚卓然含笑开口,手中折扇收拢敲手。 顾小年轻瞥一眼,淡淡道:“不好意思,在下现在并无心情比试,神都轻功卓绝着大有人在,戚公子还是找别人吧。” 说着,他便收了目光,重新看向远处。似乎能看到自家那个小院,以及院中那道身影。 戚卓然却是眉头微皱,以自己身份,在这偌大神都之中,能有几人不给面子? 他来与眼前人结交,不过是因为那日在‘千金散尽’被对方所言‘天子脚下’,以及近日关于对方的一些传闻激起了几分兴趣而已,此时倒是没想到这人竟如此不识抬举。 “顾百户不再考虑考虑吗?”他轻轻问道。 顾小年目光平淡,并未搭话。 他方才既称‘在下’,那便是没有以官身相言的意思,不然的话,锦衣卫见了这等不知趣的江湖人,直接拿了就是。就算对方身后有那宗师境的大龙首撑腰,难不成还敢与朝廷做对? 当然,前提肯定是要保证戚卓然的人身安全的,这是一种共识。否则,一位武道宗师发起怒来,那可不是简单就能善了的。 戚卓然眼中隐有怒色,只不过他晓得眼前人的身份,可对方如此不给他台阶,也让他有种被小看的屈辱感。 此时四下无人,他紧了紧手中折扇,就要有所动作。 但冷不防,又有人声自不远处而来。 “殿下,咱们这样偷偷溜出来真的好么?” “什么叫溜出来?我不是跟娘亲说过了嘛。” “要称陛下。” “你烦不烦啊,小花,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别啊,殿下,小的错了。” “诶,你看那边房顶上是不是有人?” 一身新衣便装的小花抬头,认出了那里是首辅傅承渊府中的‘福楼’。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洒落地上的星辰 来人是平阳公主周衿,以及她的随从或者说是护卫,金吾卫偏将小花花子陵。 他们都看到了月夜下那座高楼上的两道身影,只不过楼太高,离得也有些远,是以自然看不清容貌。 不过周衿此次出来就是看热闹来的,这里又是神都内城,更别说对方所处地方还是当朝首辅的府邸,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是以,周衿招呼了一旁脸色无奈中时时带着戒备的小花一声,施展了轻功便朝那边而去。 她的轻功得传自皇庭秘法,虽然只是后天三重的实力,但武功不凡,百米的距离也不过是呼吸之间。 而小花年岁不大,却也刚刚突破了先天,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未失分寸。他虽紧跟在平阳公主身侧,却总是落后一脚之距。 阁楼房顶上的两人,便就这么看着地上两人轻功飞上屋顶,随后踩着阁楼的飞檐掠了上来。 神都之中武道高手不计其数,就算是深夜飞檐爬壁也不甚能引起百姓关注,如今虽是在首辅府邸的阁楼之上,但其门中护院家丁什么的却也没有出来干扰,只是看过几眼后便暗自警惕罢了。 一者是因为这里所居之人足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没有什么宵小敢来作祟;二者府中高手众多,谁嫌命长敢来搞事? 是以,只要这些‘飞来飞去’的家伙不破坏一砖一瓦,不在府中惹出什么事端来,就算他们踩着房顶赏月,这些家丁什么的也不会管的。 府中自然热闹,小姐丫鬟的欢声笑语,府内供奉划拳喝酒喧哗声响。 周衿飞身上了房顶,刚刚站稳,便看到了那双平静中好似含着繁星的眸子,她的心忍不住停跳了几拍。 对方相貌算不上俊朗,也少几分英武,但偏偏很耐看,眉目清秀,少年焕然。 周衿忽地‘哎呀’一声,却是因失神而脚下踩空,差点滑倒。 一旁小花连忙扶了她臂膀,一触即分。 “顾总旗,你也在啊。”周衿脸色微红,不是心中小鹿乱撞,而是为方才举动不好意思。 小花微微偏头,轻声提醒,“他现在是监察司百户。” 顾小年只是沉默一瞬,在对方身旁那好似怒目金刚般的年轻人的注视下,抱拳一礼,“臣顾小年,见过平阳公主。” 周衿本来微红的脸色一僵,她收敛了表情,看着面前躬身行礼的身影,心里忽地有些不舒服。 对方腰身微躬,那张干净的脸只是看着脚下,因自己没有回应而就这么一直垂首。 莫名地,周衿觉得眼前的人不应该在朝堂为官,而应在江湖遨游。 如此风采之人,被条条框框拘束了,就失去了光彩。就像是漫天繁星,被云层遮挡后,就只剩下朦胧而暗淡的光。 周衿稍稍沉默,随后道:“不必多礼。” 顾小年起身,脸上表情不变,不再看她,仍旧看向远处。 此时夜已渐深,就连烟花都多了起来,而有的地方,烟花却已经放完了。 街上夜市,恐怕也终于要热闹起来。 戚卓然一直在旁边站着,有心与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搭话,可对方一直未看他,只那身旁好似门神一般脸色沉着的小子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 这让他颇为烦闷。 周衿抿了抿嘴,她轻抬几步,随后语气轻轻,“百户大人也喜欢看烟花?” “此盛世场景,谁都喜欢。”顾小年淡淡道。 戚卓然闻言却是暗自撇了撇嘴,不过没说什么。 周衿眨眨眼,问道:“你为何要做官?” 顾小年沉默,他不想说自己是为承袭顾山海锦衣卫的身份,也不想说自己是想当人上人。 官气最为世间盛气凌人,若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官是最为容易的。 “因为俸禄吧。”顾小年说道,“朝廷俸禄颇高,比在其他地方讨生活容易的多。” 周衿眼中隐有失望之意,只是低了低眼帘,没再问。 ‘嘭!’ 一簇更大更明亮的烟花在眼前炸开,这却是脚下府中在放烟花了。 地上是热闹拥簇的府中人们,夫人小姐丫鬟彼此脚步款款,一旁的家丁护院们脚步轻快,忙不迭地在贵人面前卖着殷勤。 顾小年看着,忽地无声一笑。 “顾百户笑什么?”恰好周衿见了,不由问道。 “没什么。”顾小年摇摇头,看到了从府中各个院子里走出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样子是要出门去逛一逛。 但人虽多,其实真正府中尊贵的却是没出来。 虽然他不认识傅承渊容貌如何,可只从下方人的反应中也不难猜测出人群中的身份。 预料之中的,自然也没看到顾昀。 下方的热闹声很快远去,灯笼打着好似长龙,渐渐走远在长街上。 顾小年深吸口气,凉风里夹杂着硝火的味道,略呛而带着莫名的刺激。 “殿下慢赏,臣先告退了。”他说着,就要离开。 “哎,”周衿忽地轻唤,“烟花看了,还有今夜的星月,此楼颇高,百户大人来都来了,不多待会儿?” 她这听着像是邀请,可其中并没有诚意,但要说是客套的话,又没有什么敷衍的意思。 不只是顾小年听不出对方是什么意思,就连一旁的花子陵和戚卓然都有些不解与疑惑。 其实,周衿只是下意识开口,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的这抹复杂是为何。 或许,只是单纯地相与对方多待一会儿。 顾小年微微低头,语气轻而和缓,“比起天上星月,我更喜欢地上的星光。” “诶?”周衿微怔。 顾小年看她,脸上带笑,“人间灯火,这繁华盛世,比遥不可及的星月更真切,也更清晰。” 说着,他脚步一动,整个人仿佛风中柳絮,又像这浮世星海中的一叶扁舟,眨眼便从阁楼上掠出,乘风飘向远处。 周衿眼中星光熠熠,看着那道身影远去,对方此时才像她心中该有的潇洒恣意。她脑海里浮现而出的,是对方那张温柔笑着的脸和方才所说的那番话。 人间繁华,慷慨盛世,这是她母后一直所祈愿的。 也是周衿从小耳闻最多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紧了紧双手,脸上神采比之星光烟火更盛。 一旁小花看着,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大周历延和二十三年的元夜。 第一百五十三章 案涉鬼神 元夜过去,只是一夜鱼龙舞。 新的一年已经来到。 顾小年在班房里坐了,将炭盆生起,夹了炭块进去。 门外杜驰、方健等人次第进来,都是监察司的各小旗和总旗。 初一,是他们新一年开始的例行会事,顾小年自然知道。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意,因为去岁刚除,谁的脸上也不会带有晦气。 分别入座后,顾小年掸了掸衣袍,开口道:“各位大人好。” “百户大人好。”杜驰等人脸带恭敬,同样开口。 礼数做了,余下便松散开来。 无非就是顾小年总结去年所办差事如何,然后口头表扬和批评几人,最后再祝愿新岁好好当差云云。 此番客套,亘古不变。 说完后,顾小年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说道:“现在咱们监察司只有一件案子,那就是上一任总旗蔡文斌死因为何。六扇门那边也不会松懈,虽然此案由司徒神捕亲自督促,可死者毕竟是咱们同僚,各位还要上心才是。” 他语气淡淡,眼神平静,倒是与邓三略有些紧张泾渭分明。 顾小年以目光瞥了眼邓三,后者顿时凛然,收敛了情绪。 堂下人里不乏有别样心思的,或许早就认定杀人的是顾小年,只不过没有证据,也不敢乱说话,所以此时俱都是沉声应下了。 然后,顾小年扫了眼众人,从桌案上取了书折向前一递,已经是小旗官的大武连忙过来接过。 “都传着看看,这是北镇抚司送过来的。” 说完,顾小年倒了杯茶,身子向后靠了靠。 书折上记录了一件案子,关于北镇抚司一个百户于元夜被杀一事。 此百户姓卫,素来风评恶劣,为人自然是不用多说了,不然也不会被人在除夕夜杀了。 可毕竟是锦衣卫,还是不小的官员,这件事总是需要处理的,又因为案情有些特殊,所以北镇抚司直接看了现场后就把案子递到了监察司。 顾小年今早刚来南镇抚司便碰上了,那送书折的人自然是认识他的,讲明缘由后便走了。 …… “大人,这...”杜驰看了,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犹疑,“鬼神作案?” 堂中在座几人的脸色跟他差不多,都是觉得荒诞,不过还是难掩其中一些犹疑惊惧。 毕竟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递过来的,他们肯定会先勘察一番案发现场,这‘鬼神作案’自然也是他们定下的。而能让那些缇骑如此定性,肯定是此案透着诡谲了。 世人多敬畏鬼神,任何事与之牵扯上势必要谨慎对待。 在场众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而立之年,最小的便是顾小年这等双十岁数,此前虽从未办过有牵扯到鬼神之说的案子,可光听也听说过一些。 虽然事后大半都被证实是人为,可办案过程中难免还是会死几个人的,因此凡涉及到‘鬼神’,没多少人真愿意去碰。 当然,肯定还有未解开的‘鬼神之案’,厚厚的卷宗都压在南镇抚司的库房里,甚至是六扇门和大理寺里都不乏此类案子。 现在,这等案子终于找上他们了么,众人心里都这般想着,心思各异。 顾小年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老实说,他是一个无神论者,可穿越之事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这该如何解释? 世人将目前无法解释之事尽归于是鬼神所为,这才有了此等传说纷纭,可在顾小年看来,除非是他亲身遇到,否则绝不会相信。 除了他心里拿捏不定的‘穿越’由来外,其余的,都是人心所为。 是以,顾小年轻敲桌案,众人尽皆回神看过来。 “鬼神飘渺,自古成说以来,还从未有人得见。只是一件你们连看都未看过的案子,就被吓成这样,若是让你们去听一场市井说书人讲的鬼怪故事,岂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尿了裤子?” 顾小年语气平淡,可听在众人耳里自然是嘲讽的厉害,但即便如此,众人也只是脸上略有不愉,无人敢真较真儿出言。 “正好衙门里无别事,将手头上的案子交到下面去,咱们几个亲自去看看这所谓的‘鬼神’。” 顾小年轻哼一声,直接起身。 反正他在班房里也是无聊坐着,每日的功法运行虽然落不下,可终究无聊。今早已将所会武学观想一遍,此时又碰了案子,左右无事,倒不如去瞧瞧。 正好,若是此案能破,当然是能涨他监察司的脸面。而案子是否简单好破当另说,只是因其被北镇抚司的人挂上了‘鬼神’的名头,他要是能破了此案,以后有事麻烦北镇抚司的人肯定是好说的。 虽然顾小年是监察司的百户,但也要有点东西来装点才是,不只是需要他的武道修为,还有在此位需要的能力。 比如监察司应当具备的,办案能力。 堂中杜驰等人相视一眼,俱都起身跟在了后头。 这里面大多是顾小年的心腹,也有先前蔡文斌手下的小旗官,他们对顾小年的武功是有敬畏,可也想看看此人年纪轻轻,是不是也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毕竟,天下武功高强者多的是,但所处公门里,术业有专攻,他们需要的可不是简单的武夫。 …… 一行十多骑自南镇抚司而出,径直前往青龙大街。 被杀之人是内城延武门百户所的百户,所居地方就是离那不远的青龙大街。而这里,同样也是风满楼总楼的驻地之处。 远处一座百多米高的巍峨高楼矗立,建筑风格好似一尊佛塔,古朴沧桑。 邓三见顾小年一直在看,遂开口道:“大人,那是风满楼,传闻神都中大小事他们全都知道,您说他们知不知道此案?” 顾小年看他一眼,“就算是知道也不代表能破了此案。” 邓三缩了缩脑袋,脸色讪讪。 众人拍马走过风满楼前面长街,倒是有不少人注目看着了。 “他们去的方向是那卫百户的家?” “可不是嘛,那卫阎王平日作恶惯了,元夜终于让‘年’给除去了。” “这话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锦衣卫嚣张跋扈,还真以为没人能治他们。” “就是,人在做天在看,这些人啊,自有天收。” 闲言碎语,顺着风飘进众人耳里。 除了顾小年之外,其余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不必理会,破了案自然能堵他们的嘴。”顾小年随口说道。 马过街头,那处仍有北镇抚司锦衣卫守着的地方便近在眼前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查案 顾小年等人下马,守在门口的锦衣卫上前抱拳道:“可是监察司的兄弟?” “本官顾小年。” “原来是顾百户。” 那锦衣卫看过腰牌后,连忙侧开身子,让众人进去。 院子着实气派,虽然不算很大,却华贵非常,不像是公门中吃俸禄的百户,更像是一方富贵员外。 邓三仔细瞧了,撇了撇嘴,语气略酸,“还真阔绰啊,怕是贪了不少。” 他的声音不低,院中是有五六名锦衣卫在的,应当是死者百户所的人,只不过此时听了,最多抬头看了眼邓三罢了,眼中甚至连怒色都没有。 顾小年暗自观察,此时也明白传言不虚,看来这卫百户的确不怎么得人心。 他径直走到正堂前,早有一个美貌的妇人被丫鬟扶着在那等着了。 “大人,这便是死者的夫人李氏。”一旁有个锦衣卫过来,低声禀报。 顾小年点点头,走到这李氏身前。 此时阳光大好,耀得人很暖,而这李氏虽然年近三十,却肤白貌美,紧致的皮肤在阳光下犹如上等的瓷器一般。 而此时对方一脸楚楚,弱而可怜,让人忍不住地心软。 跟在顾小年身后的邓三几人有的已经看直了眼,反观李氏虽然面上带着羞意垂首,但眼波流转,不经意间流露风情。 听着耳旁传来‘咕咚’地咽唾沫声,顾小年不由皱眉回头,目光冷冽如刀,让那失态的小旗一下如坠寒潭。 “夫人,不知卫百户尸首何在?”顾小年淡淡道。 倒不是刻意冷淡,只是对着眼前妇人不喜罢了。按理来说,依着对方相貌而言,少有男子会如此冷淡生硬,只是对方好似媚骨天成,实际有卖弄风情之嫌。 再加上死者还是她丈夫,刚死不过一晚就如此,实在是让人心里怀疑。 更别说,顾小年对气机把握精准非常,眼前女人看似悲戚,但呼吸间平稳自如,显然也是有武功在身的。而且其眼中除了偶有的风情之外,半点伤心也无。 顾小年此时直视对方双眼,看到的只有平淡,他怀疑李氏,可对方并没有半点慌张。 案发现场若是有此类人,要么不是凶手,要么就是真凶。不是凶手才可坦然,而若是凶手,必然是心志坚硬之辈,他们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理所应当,从而心无愧疚。 心无所愧,所以才能保持平静。 这是方显曾教过他的,顾小年记得清楚。 李氏看了顾小年冷淡的脸色,瞳孔微微一缩,随后道:“并无尸首。” “没有尸首?”顾小年眉头微皱,“既如此,此案何来?” 李氏没搭话,反而看了眼一旁的锦衣卫,那锦衣卫一愣,随后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卫百户的尸首被河水冲走了。” “河水?”这却不是顾小年所问,而是身后杜驰所说。 顾小年是百户,而这锦衣卫不过区区校尉,本来杜驰在来到此地后就对此案心有疑虑,此时便出言相问,正好也抬了顾小年的身份。 那锦衣校尉见顾小年没说话,遂苦笑道:“那还是由卑职来说说此案吧。” “昨日卫百户散值之后,在洛水桥下碰到了一算命道士,那道人直言百户大人于昨夜三更会死。” 听到这,顾小年目光微凝,就连杜驰等人都是相视一眼,惊疑不定。因为那百户确实是昨夜三更而死,若真是有前言预料的话,要么这道人便是凶手帮凶一属,要么就另有蹊跷,也就应了鬼神作祟。 那锦衣卫继续说道:“百户大人听了自然大怒,只不过那算命的道人近来素有薄名,再加上天色已晚,是以只是砸了他的摊子,并未与其计较。” 那李氏听到这,低声一笑,这时倒是多了几分悲意,她接过话,开口道:“等夫君回来与妾身说了此事,妾身也觉得荒谬,正处元日,堂堂锦衣卫百户总不能被一个市井算命的随口妄言。所以妾身与夫君相商,便一直在堂中坐到天明,若是无事,明日便将那道人问罪。 然后,夫君便一直在堂中喝酒,妾身便在一旁陪着。谁成想等到了三更时,夫君突然发狂,打翻了酒盏便直向门外跑去,还撞倒了刚从厨房走出的小灵儿。” 说到这,她看了眼身旁的丫鬟。 这丫鬟长得颇为小巧,面容稚嫩,看起来年岁不过二八,倒是已有美人之胚。 顾小年看她一眼,这小灵儿眉眼纤长,只是此时目光微闪,好似珠玉般晶莹,显然是有些紧张。 “再之后,妾身赶出门去寻他,便看到夫君径直施了轻功,跳进了那洛水里。” 李氏以手绢掩嘴,双眼微微泛红,声音哽咽。 身旁那锦衣卫适时开口,“那时洛水畔有不少街坊都在放桃船,听了呼救声都过来围观,也有懂武功的汉子跳下去救人,只是一无所获。当时烛火灯光很亮,他们都可以证明那的确是卫百户。等咱们锦衣卫的弟兄来了,那巡卫军已经打捞了很久,恐怕是被暗流冲走了。” 顾小年听他说完,略作沉吟后问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卑职曹博。”对方恭敬回道。 顾小年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既是如此,为何上报时会牵扯上鬼神?” 曹博抱拳道:“因那算命道人所言,百户大人会被鬼神摄了心魄,遇水而亡,此正应验。” 顾小年闻言,却是笑了笑,“也可能那道人便是凶手之一,事先以语乱卫百户之心。” “可百户大人突然发狂,夺门而出时并无凶手在场啊。”曹博眉头微皱,开口道:“当时在场诸人都可证实,卫百户跳水时面目狰狞可怖,这若不是被鬼怪摄去心魄,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来?” 顾小年看他一眼,淡淡道:“他若真被鬼怪摄了心魄,如何还能施展轻功?洛水距离此地二三百米,要真按那算命道人所说‘遇水而亡’,他为何不跳院中水井,或是喝酒时为何没被呛死?” “这...”曹博噎了噎,“大人此话有些牵强。” “牵强么。”顾小年看了眼在场诸人。 众人神情各异,有信者也有犹疑者,显然是对死者突然发狂不解。 当时证人不少,案情经过很明朗,更别说明明是跳河了,现在却连尸首都未找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查案(下) 洛水流经神都,延伸出不少支流。 可昨夜那卫百户跳河之时便有在场汉子下水去救,更别说后来还有闻讯赶来的巡卫军和锦衣卫。 落水的是堂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百户,不管他为人如何,官职在那,不能不救。 可兴师动众一夜,整条河都找遍了,活未见人死没见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这找的又不是一根针,而是一个人啊,就算神都中的洛水支流众多,不乏有暗流汹涌,可搜救之人人数众多,反应不慢,按理来说不可能找不到。 顾小年目露思索,曹博等人之所以将此案牵扯上鬼神之说,无非便是人从眼皮底下跳下河之后却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以及那算命道士先前的‘预言’。 这其中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卫百户根本没死,他上岸跑了。可这点谁都能想到。 当时兴师动众搜寻,再加上正处元夜,围观百姓甚多,更别说是在洛水畔放桃船,上面烛火通明,怕是整条洛水都像是一条光河,若是有人从中游出,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再者,大冬天的,湿漉漉的人影从河里上来,他如何能从众人眼前混过去? 所以,卫百户被鬼神摄了心魄,然后直接以‘仙法妖术’掠走了肉身这一说法似乎更有那么几分道理。 比如昨夜是除夕,这里是有年兽的说法的,现在市井百姓中已有流言,那就是卫百户素日作恶多端,是年兽把他‘吃’了,为民除害。 顾小年心里笑笑,年兽吃人,他都不敢这么想。 “大人?”曹博轻唤一声。 顾小年回神,看了眼微微垂首的李氏,开口道:“此案监察司接手,定会给北镇抚司一个交代。” “哎。”曹博应了声,随后道:“那若是无事,卑职等人就先告退了。” 他们当职的是延武门的百户所,肯定不能在这里耗费功夫的,是以得了顾小年许可后便自行离去了。 顾小年回身看向杜驰等人,问道:“诸位有何看法,不妨说说看。” 说着,他先看向邓三。 后者与他关系更近,此时见了目光过来,自然知道其意。 哪怕此时心里打鼓,邓三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这,这案子一定不是鬼神作案。” “哦?” 不只是杜驰等人,就连顾小年都被他这话惊到了。 鬼神之言自古有之,就连皇宫之中都有人深信不疑,历代皇帝不乏追求长生之术,求仙者甚繁。 顾小年是从科学的时代来的,可邓三却是土生土长的大周人,他竟然不信有鬼神? 要知道,此案透着诡异,那道人可以解释成杀人行凶前故意以话相激,坏人心神,但这卫百户突然发狂怎么说?尸体不见如何解释? 虽然江湖上不乏有奇毒药理可以致人发狂犯病,当时在场的李氏可以给他下毒,或者说是先前道人可以给他下毒,但卫百户是先天武者,虽然武道同境界里都有强有弱,但小心谨慎肯定是有的。 他这发狂太过突然,还撞倒了那丫鬟,被街坊都见了,难不成是众人合众撒谎? 而且,此案定性之前,北镇抚司那边过来的锦衣卫肯定会对现场做一番探查的。 …… 邓三迎着众人目光,头皮有些发麻,他磕绊道:“因为大人不认为有鬼神。” 方健等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连顾小年都抽了抽嘴角。 这家伙,时刻不放过溜须拍马的机会。 顾小年摇摇头,随后道:“这样,你们去找人问问昨夜经过,两人一道,各自小心。” 杜驰等人点头应下,俱都散去,只有邓三脚下踌躇。 “怎么了?”顾小年皱眉。 “大人身边无人,小的不放心。”邓三脸色微僵,“小的在侧,也能帮上忙。” 顾小年没理他,反而看向一旁的李氏,“夫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该说的妾身都已经说了。”李氏说道。 顾小年点头,转身进了大堂。 桌上碗筷都未动,顾小年凑近,指上真气微动,在碗筷甚至是桌椅上次第点过。 他目光沉静,就连地面都仔细瞧了瞧,手指抚过时自身煞气并无异样。 也就是说,不只是桌上等物没有毒药残留,就连地面上,都没有毒物经过。 要知道,这世上可是有蛊虫的。 顾小年搓了搓手指,现在下毒既已排除,难不成那死者真是自然发狂? 一旁的李氏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目光着重落在顾小年指尖那抹乌光之上。 真气秽浊成煞,除了他自己,旁人光看肯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因此只会以为是什么奇技秘法或是涂了特殊的药物。 毕竟验毒的手法不只是银针,江湖颇大,奇异事物数之不尽。 顾小年在房里看了,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打斗的痕迹没有,特殊的脚印没有,甚至连一点点损坏之物也没有。 这番景象,倒与他人口中叙述地差不多。 出了大堂,重新站在阳光底下,身上觉得多了几分热量。 顾小年想了想,抬脚便往外走,他要去那洛水畔瞧瞧。 “大人。”身后传来李氏一声轻唤。 顾小年回头,神色平静,眼中略带一些凝重。 “鬼怪仙神相传至今,大人似乎对此并不相信?”李氏站在堂前阶上,背后便是空洞的堂屋,虽在阳光之中,偏偏透着一股阴冷。 顾小年微微眯眼,“‘子不语,怪力乱神。’除非本官亲眼所见,否则,一切不过是鬼祟伎俩罢了。” 李氏微微蹙眉,“‘子’是何人?” “‘子’是先贤。”顾小年淡淡一句,转身即走。 身后,李氏仰了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先贤?” 她冷笑一声,天上云层经过遮住太阳,投下大片阴影。 …… 顾小年看着厚重的云层,复又看向眼前的河水。 河水清澈微绿,起码也有五六米深。这是早先挖出的河道,将洛水泛开支流。 邓三踩着河边台阶往下走,手里拎了根长竹竿,瞪大了眼仔细瞧。 “怎么样?”顾小年走到岸边,随口问道。 “河水清澈,泥里没东西。”邓三拿竹竿在台阶周围向泥里捅了捅,翻得泥沙都上来了,倒是没找到死者身上的物件。 顾小年只是看着,并不作声。 这里便是目击者所言那卫百户投河的地方,可若是他醉酒后发狂投河,难免脚步错乱,精神该是不正常。 对方身为百户,而且昨夜并未换了衣衫,照理来说,昨夜岸边百姓众多,推搡时此人仓促入水丢失个靴子或是腰牌挂饰什么的也正常。 但现在看来,明显是没有的。 毕竟,在此之前巡卫军和锦衣卫肯定也是打捞仔细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鬼祟只在人心 不多时,四下去问询的杜驰等人也都过来了。 “大人,跟那曹博和李氏说的并无不同。”杜驰说道。 顾小年又听了其余人所言,眉头皱起。 “难不成,这尸体还能飞了?”他背着手,看着清澈水面。 一旁小武挠挠头,说道:“会不会真被暗流冲走了?或是被大鱼吃了?” 方健像看傻子似的瞥他一眼,“北镇抚司的人和巡卫军已经在沿岸打捞了一夜,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杜驰年纪最长,在监察司的资历也最老,此时看着默不作声的顾小年,略有犹豫之色。 “杜小旗有话直说便是。”顾小年说道。 杜驰抱了抱拳,犹疑道:“风满楼离此地最近,他们风媒扩散,适逢元夜的话,想来当时现场者也有不少人,咱们不若去那问问?” 顾小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颇有意动的几人,笑了笑,“若是办案的是六扇门和大理寺,他们遇到此类案件也会去风满楼请教吗?” “可是...”杜驰还想说些什么,待看到眼前人略有些冷淡的目光后,顿时止住了。 顾小年脑海里认真回忆着方显以前老在自己跟前絮叨的查案之法,同时,在自己从来到那卫百户家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心中过滤了一遍。 最终,画面定格在了李氏那张美貌含笑的脸上。 对方是有问题的,他能感受地出来,除去那都懒得掩饰的假意悲伤,对方的眼神甚至是表情都透着凉薄漠然。 顾小年深吸口气,看着水中倒影,低声道:“除非,尸体根本就不在水里。” “不在水里?!”杜驰猛地一惊。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为这个大胆猜想而感到震惊。 “可那么多人看着,卫百户的确是从这跳下去的啊。”方健不解道。 顾小年抬眼,目光闪闪,灼如炎日。 “去问问,昨夜死者从人群中掠出跳河时,身上是否有酒气。” “酒气?”杜驰细细咀嚼一番,双眼猛地一亮,“是!” 他一手按刀,连忙向先前打听过的百姓家里跑去。 顾小年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这是他仔细观想案情之后的猜测,若是猜测正确,那案件便如自己推断的那般明朗;若是猜测错误,那不得不承认,自己怕是无法解开此案了。 那么,就只能拜托陈晟帮忙了。 …… 只一会儿,杜驰便回来了。 他的步子有些匆忙,脸上却带着喜色。 顾小年见了,心终于放下。 “大人,昨夜跳河之人身上并无酒气。”杜驰说道。 顾小年笑了笑,握紧了拳头。 小武还有些疑惑,他挠了挠头,“这跟有没有酒气有什么关联吗?” 一旁宋辅却是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如那李氏所言,那死者卫百户昨夜一直在堂中饮酒,就算他是先天高手,一身酒气也是掩盖不住的。再者他又是催动轻功而行,内力运转,酒气更盛。” 小武‘呀’了一声,轻轻锤了锤掌心,“是了,昨夜河畔百姓众多,没道理闻不到他身上的酒味儿。” “所以,昨夜跳河之人并不是那卫百户。”邓三从台阶下走上来,将手里竹竿扔了,眼里散发着睿智的光芒,“是有人假扮卫百户,做出跳河假象,然后暗自脱身。”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名小旗开口。 方健笑笑,“恐怕那卫百户先前早就被害了,凶手藏尸,然后伪造成发狂自杀的现象。” “那算命的道人!”大武挥了挥拳。 顾小年听了他们的分析,看着眼前这些人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大人,昨夜案发之后,巡卫军和锦衣卫便很快控制住了局面,怕是还未来得及转移尸体。”沉稳的杜驰开口道。 顾小年问道:“杜小旗觉得谁是凶手?” “李氏。”杜驰抱拳,沉声开口。 顾小年随口道:“为何?” 杜驰见他脸上并无其他神色,而且想到眼前这位大人素日为人也不是那种嫉贤妒能的性格,因此直言道:“看那李氏眉眼风情,必然不甚安分,而卫百户新死,此人神情并无太多悲意,此为异常。所以卑职认为,李氏通,奸杀夫嫌疑极大。” 顾小年点点头,“走。” 一行人便快步朝那卫百户的宅院而去。 …… 院门大开,顾小年当先进去,眉宇间秀气多过英武,此时微微皱起。 如今刚到正午,家家已有饭香飘来。 此时院中传来一阵奇异的肉香,焦焦软软的,带着淡淡的油腻,明明很香,却难让人提起食欲。 那李氏的丫鬟小灵儿从厨房走出,手里端了个大海碗,里面满满当当地盛了肉,就是纯肉,上面只撒了一点点香菜,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而这小灵儿小巧红润的嘴唇上也满是油花,此时见了这一帮人进来,顿时一愣,随后眉眼舒展,向前捧了碗,冲顾小年问道:“你要不要吃肉呀?” 在场众人有先前那番推断,此时心里都在隐隐猜测这是什么肉了,脸色俱都是不好看。 胆子稍小一些的,甚至已经开始干呕犯恶心了。 邓三双眼一瞪,举手上前,一巴掌将其打落。 海碗落地而碎,油花花的白肉撒了一地,但不等他开口呵斥,眼前便闪过了一道身影。 顾小年上前一步,直视小灵儿,后者同样睁大了澄净的双眸,一眨不眨。 “卫百户的尸首在哪?”他轻声开口,不含情绪。 小灵儿目光微微闪动,“他不是跳河了嘛。” 不等顾小年再问,李氏从正堂里走出,步履款款,纤细的腰身扭动,站在阶上。 “怎么,大人这是破不了案子,想要来冤枉两个弱女子了?”李氏开口,声音糯软,眉眼勾起,让人听了不由心神一荡。 顾小年双眼微眯,左手已然按在腰间刀柄之上,背负的右手虚握,体内真气暗动。 “世无仙神,鬼蜮只在人心。”他轻声开口,语气却森然的厉害。 李氏秀眉挑起,脸色愈加明媚。 “说的好。”她轻轻拍手,脸上挂着浅浅微笑,而后竟逐渐升空。 就这么双脚离地,原地慢慢升起,仿佛夜晚放飞的孔明灯。 顾小年瞳孔一缩,身后杜驰等人同样面色一变。 世上轻功有别,提纵、奔袭、腾转挪移,可眼前场景,明显与这三类都摸不上边儿。 就算是浮云观上乘轻功《仙梯云纵》都无法做到如此。 不是不能原地腾空,而是无法做到这般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是真气运行的迹象,就这样升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世上可有仙人 顾小年看着已然身处半空的李氏,瞳孔缩成一线,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武功?或者说,这是武功的范畴么? 就算是武道宗师,也无法做到这般地步。 可从气机上感知来看,对方还远远达不到那个层次。甚至,顾小年此时沉心感应,对方应当与自己境界相仿,也是先天一流才是。 但现在场景,又该如何解释? 等他再想沉心感应时,却发现对方气机晦涩莫名,自己竟再也无法感知真切了。 看着场间惊讶于脸上的众人,半空中的李氏双手拈花,轻轻笑道:“大人智计过人,可能看透现在?” 顾小年没搭话,只是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对方。 “妾身对大人耳闻已久,也仰慕已久。”李氏笑着开口,一双美目好似含着无穷光彩。 她背对阳光,忽地探手掐了个古怪而繁复的印诀,随后,在众人满脸惊骇中,后背猛地震开一对翅膀。 倒不是真正地翅膀,而是如壁画中凤鸟之类的流火翅膀。 现在明明是大白天,那对流淌着火焰的翅膀却清晰可见,延伸出三五丈长。 李氏面容神圣,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肃穆许多,“世人无知,竟敢妄言无有仙神?” 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杜驰等人忍不住后退几步,他们咽了咽唾沫,目露骇然。 接着,李氏似是深深看了眼顾小年,也没其他动作,一团流火在她身上猛地炸开,凤鸣凄厉而响,一只巨大火凤腾空而起,在众人面前渐渐远去。 “大人此前言及所谓先贤,那不知现在眼见为实又当如何?”一道隐含深意地话音而出,却是那小灵儿清脆开口。 顾小年额头隐有冷汗滑落,他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犹疑。 难不成,武道之外,仍有修仙之人存在?世上果有屠龙之术不成? 耳边突然传来数声惊呼,顾小年回神看去,却是那小灵儿‘咯咯’笑着,身上燃起层层烈火,火焰幽绿,好似来自幽冥。 她的笑声诡异古怪,犹如九幽之风刮过,让众人心头一阵发麻。 顾小年同样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滚烫,以及刺眼的火光,抬手挡了挡,犹能从指缝里看到火光中那双散发着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眸子。 火光渐暗,一只溢散着流焰的青鸟却尖鸣几声,于众人头顶飞旋几周后同样远去。 ‘噗通’一声,这确是身后有人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顾小年喉间滚了滚,他伸手触碰到空中洒落的火光,却猛地抽手而退,他定眼瞧了瞧,指肚上分明被烫红一块。 “大,大人?”一旁,邓三磕绊唤道,几乎要哭出来。 顾小年脸色同样难看,他勉强露出个笑容,直接在门口坐下了。 一身冷汗此时被风吹凉,有些难受。 感受着四周好似仍未散尽的温度,顾小年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反复做了几次,一阵深呼吸。 …… 今天是初一,百姓并不需要当职做事,唯有公门不同。 所以,方才那般场景也有不少人看到了。 虽然是大白天,可四下有不少街坊方才被杜驰等人打扰,也有在街上经过的路人。 先是凤鸣,后又是火凤腾空,接着又有青鸟尖啼,盘旋而去。 看到的人太多了。 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可见外面人很多。 院落的门推开,顾小年当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有些失魂丢魄的杜驰等人。 “这位大人,不知方才?”有忍不住好奇的街坊大胆凑过来问道。 顾小年此时心情稍稍平复,闻言只是说道:“些许江湖把戏。” 没管四下明显是不相信的众人,他留下一句‘此地是锦衣卫重案之地,任何人不得靠近’后,便带人离去了。 身后的窃窃私语渐渐远去,顾小年骑在马上,被凉风一吹,仍觉得有些不适。 身旁众人心情如何他不知道,只是他毕竟是经历过穿越的,对于这等超乎常理的事情自然是感触更深。 前世接触过的修仙或是玄幻的影视读物太多了,此时见了有相似地,难免心神失守,浮想联翩。 在回府衙的途中,顾小年猛地勒马,马声唏律,一下惊醒同样出神浮想的众人。 “此事目击者甚多,肯定是瞒不住的。”顾小年沉声道:“你们先回去,将此地事宜如实禀报镇抚使大人。” “大人,那您呢?”邓三不由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吧。” 吩咐完了,他也不待众人如何,自行抻了抻马缰,找了个方向而去。 杜驰等人也不多想,便快马加鞭往南镇抚司赶。 …… 顾小年到了大理寺,在门口下马,踩着马镫落地后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他晃了晃头,只觉方才之事太过神异,让他很难真正沉静下来。 人的心境越强大,一旦产生了裂痕便愈难平复,因为它足以让心神惊骇,打破了以往所认知的一切常规。 就像一个人跟别人抗争了一辈子世界是方的,结果突然有一天这个世界被证实是圆的了一样。 任是在强大的心境也有破绽,也有会产生裂纹的时候。 顾小年面色冷峻,快步进了大理寺。 陈晟就在衙门内的校场上打拳,拳风猎猎,力与劲合一,声势惊人。 他同样也在努力着,而近来犹甚。 此时见了顾小年气息略有些粗重地过来,顿时眉头微皱。 “顾兄弟,怎么了?”陈晟收招而立,不由问道。 别人习武时未经允许在旁观看都是武道大忌,更别说像顾小年这种直接闯进校场来的了。 顾小年快步走来,一把拉住陈晟的胳膊,在对方疑惑与隐含戒备的目光中,语气缓慢而坚定地开口,“此世上可有仙神?” 陈晟听了微怔,看着面前年轻人微有挣扎和后怕的脸色,以及那双不似往日般沉静的眸子里明显的焦躁,他一时沉默。 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说‘世上真有仙人存在’,那对方必然武道之心失守,一身武功虽然不至于散掉,但起码,道心自毁,此后武道怕是再难有寸进了。 就算是以上等心法重塑境界,那心境之上也永远有这么一道痕迹在,终难圆满。 可陈晟虽自认不算什么好人,但他自问一向磊落,虽然心中对眼前人存有忌惮,可他做不出这等卑鄙事来。 因此,陈晟只是略一沉默,转而目光回视,真诚而坚定。 “仙神只存于典故,存于传说,天下之大,世上只有人,没有仙!” 第一百五十八章 藏尸之处 听了陈晟这般斩钉截铁的一番话,顾小年定定看他半晌,这才手掌一松,长出了口气。 面前陈晟见了,不由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小年摇摇头,抬手扶正了所戴纱帽,随着双手放下,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了一片平静,一如往日那般的从容淡然。 他伸了伸手,“去里边说罢。” 陈晟四下看看,见校场附近围了不少丞役过来,顿时点点头。 在大堂坐了,陈晟去偏房换了衣衫出来,顾小年早已泡上了新茶。 “顾兄弟平日一向沉稳谨慎,今日为何失了方寸?”陈晟坐下后端起茶吹了吹,开口笑道。 顾小年轻叹一声,他来就没想隐瞒什么,便从今早说起,将来龙去脉一并说了。 陈晟一直安静听着,只是眉头却渐渐皱起。 等顾小年说完,陈晟的手终于抖了抖,将茶杯放下。 “顾兄弟可曾看错?” “亲眼所见,不止是我,在场还有同去的监察司弟兄,以及数十街坊路人。” “那这可就,”陈晟斟酌许久,才长出口气,“真是蹊跷啊。” 顾小年苦笑道:“正是因为亲眼所见,这才会来找陈兄解惑,实在是此事干系太大,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此事顾兄弟没有勒令封口,怕是一传十十传百,还会引起别的流言骚乱。”陈晟先是皱了皱眉,不过片刻后便又恍然,“嘿,倒是把那风满楼忘了,想必此事早就入了那风媒的眼了。” 顾小年点头,只是喝茶。 两人对此事都商讨不出个一二,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江湖卖艺人的那些把戏。而那般散发的高温,那般凭空消失的场景,明显又不是武学范畴。 武道没有尽头,虽自有神异,可那等人身所化神话传说中的青鸟火凤,这又如何能单以人力和武道神迹做到? 陈晟点了点桌案,随后道:“顾兄弟不必太过在意,若真是神迹将现,那必然不会只现世一次,日后肯定还会有神奇所示。还是先看眼前吧,那案子如何了?” 顾小年听了,自然往心里去了,转而说起案子。 他知道陈晟能当上大理寺少卿肯定是有真本事的,不说别的,自己亲身参与了太渊州一案,对方那种对线索的把控和对案情的穿引,无一不表明对方是破案一道的高手。 而自己在此案上虽然有所猜测,但也是认为那李氏是真凶,对于那算命的道士或是卫百户死后被藏尸何处还没有想通,之前自己被李氏手段所摄,因此现在倒是没多少头绪。 所以,顾小年自然乐得让陈晟参谋一二。 陈晟仔细听了,目露思索之色。 顾小年也不打扰,只是静静喝茶。 一盏茶过后,陈晟忽地开口,“那死者住处你们都搜索过了?” 顾小年点头,“先前我问过,在此之前的北镇抚司中人已有过一番搜寻。” “你先前猜想不错,跳河之人并非死者,既然如此,那李氏遮掩如此,必然是真凶一属。而她最后,姑且算是用了些手段吧,如此脱身,也是默认。” 陈晟略作斟酌,开口道:“那锦衣校尉曹博,此人也脱不了干系。至于那道人,许是与李氏同流之辈。” 顾小年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对于曹博此人也只是有所怀疑,可并未有什么证据。 陈晟却是笑笑,“能假扮卫百户之人,必然是对其非常熟悉,那曹博身为延武门百户所锦衣卫,在死者手下当差,自然是了解其为人习惯。而如你所说,那李氏与曹博先前一番应答好似彼此帮衬,许是有奸情。 这两人都对死者不陌生,而且那曹博是与死者散值后同行的,那成为帮凶杀人,然后再行假扮之举也是容易。现在,只需要问询那曹博住处附近的街坊,此人昨夜几时回去便可。想来元夜之时,街上肯定是有人见过他的。” 陈晟喝了口茶,接着轻笑一声,“不过既然是锦衣卫的话,应当就不必这么繁琐了。” 顾小年听了,也是一笑。 是啊,他是监察司的百户,拿一个区区百户所的锦衣校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人需要证据,可现在监察司是他说了算,只要袁之焕不先问他要证据,谁还能说他是私自拿人? 只不过这就需要将曹博拿了,用上刑讯的手段罢了,顾小年心里自然清楚这一点。 他想了想,问道:“陈兄可是想通那死者藏尸所在?” 陈晟略作沉吟,随后道:“是时时间紧迫,四下行人众多,他们藏尸之地只有死者住处。听了你先前所言,似乎是认为那丫鬟煮的肉便是那死者的?” 顾小年不由想起那泛着特殊肉香的油腻味道,顿时皱了皱眉,“是有这等猜测,只不过,这听起来似乎...” 陈晟摆了摆手,“案件的真相总有离奇或是匪夷所思之处,不过也有例外。既然你们怀疑那肉,不如去厨房里找找。” “厨房?”顾小年先是一怔,随后浮上喜色,“你是说,灶台!” 陈晟笑着点头。 搜查现场的人会勘查床下、柜后是否有暗道,院中泥土是否新翻来寻找线索,厨房肯定会去的,只是灶台是最容易忽略的。 查案时极少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灶台,若是有炭火的灶台更容易被忽略。 但那里面确实是可以藏尸的,当断定尸体就藏在院中时,掘地三尺可能有些夸张,但就算是一个瓦罐都不能放过。 陈晟一句提点之后,顾小年自然不难联想到。 “那我现在就去吩咐。”顾小年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晟笑笑,起身相送。 “线索不等人,不过那李氏既然离去,想必也没有再遮掩的意思。”陈晟说道:“路上小心。” 顾小年抱拳点头,“此番多谢陈兄了。” 陈晟摆手,“顾兄弟天资聪慧,只不过一时失神罢了。” “你左右都来了,不再去看看柳姑娘?”他问道。 顾小年闻言,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的药房,最后还是摇摇头,“日子还长,就先不去了。” “顾兄弟。”在顾小年走下台阶的时候,陈晟忽地唤道。 阶下那人回头,阶上那人沉声道:“要做好准备。” “什么?” “只是一种直觉,此案,仿佛只是一个开始。”陈晟脸色微凝,缓缓开口,“暗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冒头了。” 顾小年此时心神早已沉静,此时听了,嘴角微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说罢,他转身便走。 午后阳光洒落,落在他干净的月白蟒服上,愈显清冷。 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药与白虎 顾小年孤身一人去了先前那卫百户的宅院。 此时太阳快要落山,路上的行人也不甚多了。 但看到一名身穿白蟒服的锦衣卫骑马过来,周围人还是忍不住地驻足看去,毕竟,这里先前不久可是爆发出了神迹。 所谓神迹,便是神话传说中的某些东西在现世出现,却无法予以合理解释。 目前大周朝廷还没有应对,神都里却渐渐传开了。 这宅院四周,已经有不少好事者暗里藏着观察了,只不过因为这里是监察司所划定的案发现场,倒是没人会去触这个霉头。 再者,那火凤与青鸟已经消失,此地终究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宅院罢了。 顾小年自然是能感知到附近出现的陌生气机,不过他也不在意。 他的心境或许在某个时候会因面对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而感到惊惧,从而变得不圆满,可当他一旦坚定下来的时候,就算是天火雷霆,都无法再将他的内心打开一道缝隙。 唯有历经磨难者才能支撑起前行的信念,世间或有生而知之者,但若要变强,没有挫折是不行的。 顾小年牵马进院,这里与自己先前离开时并无不同,他看了眼地上,有点点黑色的焦糊物,就像是细小的沙砾,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是因为当时的高温么。”顾小年看了眼,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又叫火房,烧火做饭的地方,里面不大,灶台显眼。 顾小年沉默片刻,走近后手掌按向一旁的风箱,真气涌动,劲力宣泄而出,眼前灶台登时炸裂! 他身上笼上一层晦暗的真气,将草屑沙土尽数隔开,而后挥了挥衣袖,朝灶台内里定睛一看。 除了土块和草木灰之外,在连通风箱的地方,有一大团漆黑之物。 顾小年深吸口气,那分明是个蜷缩起来的人。 他取了一旁木棒,将其扒拉出来,尸体很是僵硬,木棍戳去,外表上焦糊的皮肉就像是树皮般自行剥落下来。 门外的马打了个响鼻,马蹄略有些不安地踏了踏。 顾小年微微眯眼,感知到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气机。 没再管地上尸体,他整个人拔地而起,直接撞穿了屋顶。 一片灰尘之中,面前一缕刀光浮现。 刀招诡谲,在顾小年眼里却异常熟悉,这是休命刀! 来不及拔刀,顾小年脚步稍定之后,右腿便电闪而出,风雷响彻,脚尖正好踢到劈来的刀身之上。 一击命中,他自然不会犹豫放过,风雷之声一瞬大振,腿影交替而出,一脚重过一脚。 很快,一声清脆,刀身折断,余势不减的一脚正中眼前那人胸膛,隐有骨骼断裂之声响起,那道身影直接被踢下房顶。 顾小年早就看清对方正是那百户所的锦衣校尉曹博,此时身形一动,便落到了对方近前。 此时正处长街,已有百姓和江湖人所察,远远看着。 曹博虽然嘴角带血,但依旧强行起身,捂着伤口,直视眼前之人。 此前查案时这曹博分明是后天境界,如今却是先天一流,顾小年压下心中疑惑,面色冷淡,“卫百户是你所杀?” “你在说笑么大人,明明是你要毁尸灭迹,被卑职看到了。”曹博咳嗽几声,环顾四周,复又开口,“现在却想杀人灭口。” 顾小年冷笑一声,也不多言,脚下一踏,劲力而出! 曹博脸色一变,他轻功运转,就要掠地而逃,可隔山打牛之劲裹挟大地之力而来,他又如何躲得过? 无边劲力入体,犹如被数头青牛正面相撞,曹博双腿炸开无数细小血洞,整个人踉跄几步后直接摔倒在地。 他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煞气入体,曹博只觉双腿只剩冰凉,浑身的气力似乎都在随之泄掉。 就算是同年栽种的草木都有高低粗细之分,更别说是修行逆命的武者。 顾小年信手一甩,气力而出,指法与劲法相容,竟成隔空打穴的本事。 曹博闷哼一声,只觉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就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了。 顾小年这才放心,就要上前将之擒下,可冷不丁地,一道危机在心头乍现,他瞳孔微缩,踏雪无痕而起,整个人向后飘身而去。 与此同时,先前所迈出的脚步之地猛地炸开井口大小的路面,青白的硝烟飘起,这时才有像是火枪发射的声响从远处而来。 顾小年脸色沉下去,不等多想,先前炸开的地面上重新爆发出火光,这缕火光在微沉的天色下竟是如此明亮。 他脸色微变,急身后退时不忘向四周喝道:“都闪开!” 但提醒还是稍晚一步,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无数沙石飞溅,其内夹杂着尖锐的铁片,一瞬间此路段上只剩下一大团呛鼻刺目的硝烟。 顾小年在远处以袖掩口,沉眼看着。 护体真气可以防御刀剑,却不能屏蔽气味或是温度这种无实质之物。 此时前方烟尘之中已有惨叫哀嚎,那是没来得及逃离的附近百姓或是江湖人,实因方才的爆炸过于惊人,覆盖范围竟达十多米。 顾小年虽然对朝廷的火药威力没有研究,不过也算是略有耳闻。 像眼前这般威力的火药,管制不必多说,每次使用必然是要有南镇抚司镇抚使袁之焕手令之下的,就算是器械司的千户,都没这个权利直接分派。 可现在,这等火药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挥了挥衣袖,如此威能的火药,若是打在自己身上,就算是有真气护体,那也免不了落个伤残。要是正面而来的话,可能就直接去见了阎王。 不等顾小年上前几步,未散的烟尘之中蓦地传来一声厉吼,似是虎声,震慑心神。 他脸色微变,腰间绣春刀出鞘,脚下一动,整个人就要往里而去,却是要看看究竟是何物。 但一阵狂风涌来,顾小年抬刀在前,顿住步子,然后就看到一只两丈长的吊睛白额大虫跃至半空,背后两道羽翼舒展,一声虎啸之后,化为荧光消散。 顾小年瞳孔骤缩,饶是先前见了那火凤与青鸟,此时亦难掩骇然,更别说四下远远看着的行人了。 “那是白虎吗?” “是的吧...” 忍不住的窃窃之声入耳,顾小年看着的却是烟尘散去狰狞的路面,只不过曹博的身影却是消失不见。 “究竟是何等手段?”顾小年面色凝重,若真是江湖宵小把戏,可这三番两次也太过真实了些。 第一百六十章 流言乱兆 元日后的初一是最后可以放纵的一日,因为从初二开始便要开始上工了。 人们终究是需要讨生活的,所以,初一的夜极为热闹,并不亚于元夜。 是夜。 内城延武门,这是一处老城门,先皇于此发动兵变,击败了他的数位兄弟,将太上皇软禁,自登大典,这便是著名的‘延武门之变’。 时至几十年后的今日,先皇早已作古,那一代人也凋零地不剩几个,这番典故倒成了说书人偶尔会吟出的茶余故事,而不似当年那般凡提及必有厂卫上门缉拿。 这是旧年最后一次放烟花,也是新年的第一次,延武门附近此时行人簇拥,洛水河上飘着无数桃灯,花街如昼。 行人的脸上看不到焦急,只有闲适,但就在此刻,一声轰然巨响自延武门上发出,沙石迸溅,拳头大小的石块就像是离膛的火药般炸向四处。 人群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竟一时忽略掉了那些正哀声惨嚎的无辜之人。 刺鼻的硝烟随着风开始逸散,繁星漫天的黑夜里,好像有什么要冒出来。 是阵阵水流响动,逐渐变大,水声越来越大。 惊魂未定的行人这才将呆滞的目光转到不远处的洛水,平静的水面荡起大片的波澜,无数漂流的桃船因此掀翻,烛光淹没在水里,却有更大的光在水底下生成。 如同太阳落进了河里,先是刺眼的光,接着便是一尊庞然大物猛地露出了真身。 披龟甲而有黑蟒浮动,头颅狰狞,火光散去时,有剧烈的低温生成。 四下的人呆呆咽了口唾沫,直到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才脚步慌忙。 低温而过,亮如白昼的街上霎时铺上了一层寒霜。 “这是,玄...玄武!?”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接着便是慌忙而退。 人群因此而慌乱,花灯撞翻无数,落在地上冰面上时竟燃起了熊熊烈火。 古老的延武门只剩下了一根石柱,碎石遍地,又好似有铁水般的东西顺着断壁残垣滑到地上。 玄武面朝北而嘶鸣,幽绿的火焰从其内部而生,不多时便只剩下了淡淡荧光落在水里。 今朝先是有火凤与伴生青鸟而出,接着又有白虎现世,是夜洛水中又现神兽玄武。 死伤不计,朝野震动。 …… 竖日,顾小年是被邓三叫醒的。 他练功一晚,又有昨日之事烦扰,是以颇为疲惫。 邓三得了首肯从门外进来,顶了两个黑眼圈,明显是一宿没睡。他一脸慌张,同时看着堂上那人的眼神里也有些闪烁。 “有事就说。”顾小年抻了抻懒腰,能让对方如此吞吐的,肯定便是昨夜之事了。 这件事目前神都之内人尽皆知,昨夜他的班房不知被杜驰等人敲醒了多少次。这是来请示,北镇抚司的缇骑尽出,他监察司里没参与的怕也只有顾小年了。 袁之焕迟迟没对那卫百户身死之案有什么定论,所以他们只能在等着,可不妨爆发出了这‘四灵神兽’,这就像是一尊巨石,压在了众人心头。 邓三得了顾小年吩咐,这才凑近了低声道:“大人,今早朝堂上可是热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皇宫大院也不能幸免,早朝的一些话,下午在江湖中散开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最主要的,不是那些风媒无孔不入,而是朝堂诸公各有心思。 要是没有那些大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消息如何进了江湖之中? “怎么热闹了?”顾小年随口问道。 依他所想,这事虽然透着奇异,但朝堂诸公不是蠢人,要说是真信了‘神仙现实’也可真是笑话。 不过,邓三却是凝重开口,“上面的那些大人以为,四灵现世,祥瑞之兆。如今是世有妖孽,上天的神明看不过去了,才派下使者来降妖除魔。” “世有妖孽?”顾小年微微抬眼,“别卖关子。” “哎。”邓三应了声,四下小心看看,这才声音更低,“督主身为不全之人却把持朝政,自号‘千岁’,现在市井中皆言此人为世之邪祟,请陛下临朝诛贼。” …… ‘千岁’之名,不是自己叫出来的,放在魏央身上,也不是对地位的尊称,而是此人,真能活千年! 魏央以皇宫侍卫崛起,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与当今陛下算是青梅竹马。此人武道天赋极高,虽然当今陛下少年时并不很受待见,可魏央硬生生凭借一门寻常的侍卫功法练至先天。 后来魏央崛起于凰栖居,自身不全之后,便览皇庭司所存武功秘籍,一举破先天绝顶,明悟自身武道真意,只用了区区数年,便成为世间宗师。 世间宗师,罡气凝意,自身若是无病无灾,寿可至四百载。若有其他诸如浮云观《乾坤诀》、雪女宫《九玄通意》这等延寿的无上秘法,寿元再增几百年也并非不可能。 而魏央自创神功《遁一九变》,九转逆生活死,曾为当今女帝登基时扫除江湖隐患,亲上北凉圣地擎苍雪山,与那位雪女宫的玉清仙子论道,六息下山,掠走玉清仙子三百年寿元。 此后,玉清仙子容貌成为苍苍老妪,而魏央便有了世间‘千岁’之名。 …… 顾小年眉头大皱,果然,邓三接着开口,语气复杂,“现在太学院的学子都计划着要上街了。” 在顾小年微凝的目光中,邓三缓缓道:“请诛阉党,还世之乾坤。” 顾小年脸色沉下去,冷声道:“现在四海承平,国泰民安,这世之妖孽之言何出?怕是有人暗中搅弄浑水,想要乱了这安泰神都。” 邓三苦笑一声,满脸无奈。 “太学生几时闹事?”顾小年忽地开口。 “闹事?”邓三微愣,随后想明白这个‘闹事’的利害之处,便开口道:“今日午时,从延武门开始。” “还真是猖狂,目无王法!”顾小年起身,他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那些太学生竟然连几时游街都散发出来了。 “大人,您要做什么?”邓三见眼前人面上杀机毕露,心里一个‘咯噔’。 要是自家大人真杀了太学生,哪怕只有一个,他邓三也会被人给揪出来的,毕竟是他打听了消息来‘通风报信’。 是以,邓三擦了擦袖子,就要拦下顾小年。 “大人莫要做糊涂事啊。”他急声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勘察 顾小年顿住步子,问道:“东厂那边可有什么应对?” “这倒没有。”邓三想了想,回道。 “那北镇抚司那边呢?” “也没有。” 顾小年在堂中踱了几步,然后坐下。 除阉党,虽然不想承认,但从段旷把自己安排进监察司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贴上这‘阉党’的标签了。 若是魏佲轩倒了,自己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不过那位千岁能倒吗? 顾小年没有底,依着其人武道境界来说,世上能与之相抗的不过寥寥几人,而魏佲轩背后又站着当今陛下,只要他一天简在帝心,那就不会有事。 就算是众人联合来杀他,那也不敢与大周朝廷做对,只能说是有心无力罢了。 可现在,受到蛊惑的却是那些太学生。当然,究竟是不是蛊惑还是两说。 只是那太学院是当今世上第一学府,这里能进去就读的可不是说简单靠裙带关系就行的,也必然是要有真才实学的。里面的读书人是大周培养出的人才,未来是要填充进大周朝这个庞然大物的方方面面里的。 他们是储备,是一个时代的瑰宝,就算是厂卫跋扈,轻易也不会治一个太学生的罪,哪怕这个人身后并无背景。 可以说,只要入了太学院,那就代表此人前途无量,没有人会轻易得罪的。 而这些读书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闲来无事便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在言论上,倒是跟御史台的那些人一样无矩,一样硬气。 可凡事都将分寸,像今日这般要游街示威的集体活动,以往还真没有发生过。 顾小年不由暗自沉吟,这些太学生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在发什么疯,竟然要做出这等事来。 要知道,就算太学院同样开设武道一科,但迄今为止还没听说太学院出过什么绝顶高手,要真惹怒了那位千岁,缇骑之下,还真不敢保证这些人有几个能活着回去。 顾小年不知道今朝朝堂诸公是否有什么辩论,或是有人敢出言攻讦什么,只是如今坊间流言四起,那位千岁如今竟无动于衷,这份诡异的平静让他觉得似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而一切的源头,便是那所谓的‘四灵现世’。 等等,四灵?顾小年眸光微凝,若真是四灵现世的话,现在应还有青龙未现。 他闭上眼,将昨日之事在脑海里仔细想过,那李氏所化的火凤和丫鬟小灵儿所化的青鸟,以及曹博所化的白虎都是在他眼前出现的,换句话说,他是现场的目击证人。 如陈晟所说世上并无鬼神,可那种清晰的高温炙热,以及真真切切的神兽,这些就发生在自己眼前,这又该如何解释? 顾小年睁眼,揉了揉眉心,他心里不相信也没用,关键是其他人已经相信了。 昨夜玄武自洛水而出,看到的人太多了,也正因为此,流言才传的如此快。恐怕,现在消息已经走出了神都,经由那些江湖风媒或是行走的客商带往了别处。 顾小年暗自斟酌,这所谓四灵现世根本无迹可寻,它们的出现不是在特定的地方,除去玄武与水沾边外,其余的俱是无迹可寻。 而最关键的,却是那李氏等人俱是与死者卫百户有关联。 鬼神扎堆不说,也太过巧合了一些。 …… 延武门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可在昨夜被炸成了废墟。 现在正是巳时,顾小年领了杜驰方健等人来了这玄武现世的现场来勘察。 他站在洛水边上,水面波光粼粼,很难想像昨夜这里竟冒出了玄武这等神物。 不过,顾小年蹲下身子,这洛水不过五六米深,那玄武能栖得下么? 不远处,杜驰小跑过来,抱拳道:“大人,是黑火药。” 黑火药是什么,顾小年当然不陌生,或者说,所处公门之人都不陌生。 这是朝廷的管制品,除去蜀中唐门和霹雳堂有朝廷颁发的特许,每年可以有一定限额的黑火药外,其余的诸方势力均不得研制、非法使用。 而能将延武门炸成稀碎,火药总量必然不小。 顾小年脸色略有沉重,他想到先前差点擒下那曹博时,也是有类似火药的东西产生了爆炸,甚至是说在先前有类似火枪的离膛声。 难道是朝廷的人?他想着,然后吩咐道:“派人去器械司、造作监、工部问问,近来是否有火药失窃,另外各取一份一年以来的黑火药流通明细。” 杜驰自然晓得其中利害,抱拳应下后便赶忙去安排了。 顾小年看着清澈的水面,四灵中最后的青龙不知会在何时何地显现,而最重要的却是其所具备的深意。 是单纯为了扳倒魏佲轩而撺的局,还是另有目的? 为今,解开这等‘神迹’的原理才是最重要的。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他要做的,便是从现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 …… 午时未到,延武门这边已经有金吾卫过来了。 既是为了那些太学生,也是为了修缮。 工部的匠人们苦着脸,仔细勘察着延武门毁掉的地方,不断测量、计算等等。 而那些穿着铠甲的金吾卫站地笔直,一脸戒备地看着仍未离开的顾小年等人。 大理寺的人很快赶到,带头的是陈晟和万玄。 此起案子正常便是落在大理寺的头上,只不过因为与先前的死者卫百户有所牵扯,那化身白虎的曹博又是锦衣卫,所以顾小年才会带人过来。 不过他作为目击者,肯定免不了一番问责的。 所以,大理寺的人一来,便将在洛水边的顾小年围了。 “顾百户。”万玄打了个招呼。 顾小年看了眼四周着黑衣的大理寺丞役,开口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万玄点点头,问道:“顾百户昨日为何要对那锦衣校尉曹博动手?” “因为他是我监察司接手案子的嫌犯,曹博抗捕,本官自然要出手。” “可听当时在场人说,曹博曾言顾百户是想杀人灭口?” “笑话,死者尸体本官已找到,证据确凿,何来‘杀人灭口’之说。” “那顾百户对曹博化身白虎神兽之事如何看?”万玄问道。 顾小年稍作沉默,随后道:“万大人真相信四灵神兽现世?” 万玄皱了皱眉,“顾百户是亲眼见过的,而且还有无数百姓所见,虽然本官未曾在场,不过总不可能都看错了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闹事 顾小年没出声。 他看着脚边汩汩流淌的洛水,眉目沉静,却好像有波澜涌动。 “正因为如此,本官才有些疑惑。”顾小年淡淡开口,“若真是神兽显灵,为何都会与火药沾上关系?” “火药?”万玄眯了眯眼,看了眼不远处满目疮痍的延武门,这才说道:“此案牵扯重大,顾百户若是发现什么线索,还请明言。” 顾小年沉默片刻,缓声道:“方才我已打探过,昨夜玄武现世,洛水中先是出现火光,然后才有巨响,而最后玄武消失也是化为幽绿萤火。按理来说,玄武属阴,又在水中,怎能与火沾边。” “顾百户说这个未免牵强了些,延武门是被火药所毁人尽皆知,可这与神兽有何关联?”万玄说道。 “或许是本官多想了吧。”顾小年轻声道。 对于这四灵神兽,若说初见时会心神惊惧,当一连见了数次之后,反倒没了原本的那种感觉。 在他现在看来,这所谓的神兽显灵,不过是有人故弄玄虚罢了。 目前来看,其引发市井流言,并且成功鼓动了太学生那颗不安分的心。 至于更深层次的目的,现在还不明朗。 顾小年看向陈晟,“陈兄如何看?” 后者摇摇头,面色凝重,“世无鬼神,只有邪祟作乱。咱们今天来这,还是想办法对付那帮太学生的。” 万玄听了,只是撇了撇嘴,却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此案诡异奇多,不是轻易能破获的,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将那群太学生挡下,别闹出更大的乱子。 虽然平日里多笑读书人不安分,自命风流却难成气候,可不管怎么说,凡是牵扯到了书生搞事,那对公门来说必然是不小的麻烦。 尤其还是太学院那班书生。 …… 已是午时,青龙大街延武门这侧到处都是大理寺的丞役和金吾卫。 至于锦衣卫,则只剩下顾小年一人。 其余监察司众人已被他吩咐去查探走访,着重在于目击之人的证词和火药走向。 顾小年在洛水边站着,一旁是背负双手的陈晟。 “听你所说,我更加断定此案是人心所为了。”陈晟说道。 顾小年刚才已将自己昨日经历重新讲述一遍,为的便是让对方帮忙商讨案情,一些自己忽略掉的细节,或许陈晟能从其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此时听了陈晟所言,顾小年也是笑了笑,“陈兄何以胸有成竹?” “不是胸有成竹,只是心里有谱。”陈晟轻笑一声,“碰到此事,要说先前心中不慌肯定是假的。但一件事或许不容易发现破绽,可巧合多了,就容易找到其中破绽了。” 顾小年眼神一亮,“陈兄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陈晟摇头,“巧合之处便在这火药,这或许是遮掩,也或许是造成神兽现象的关键。” 顾小年点头,其中关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通的,不过若真是四灵现世,那必然还有青龙之灵,其中若真有牵扯,想要找出关联或是线索,也就只能落在这了。 “大人,已有太学生出现在附近。”马进小跑过来,低声说道。 万玄已经带着工部的人离去,他负责督促的是工部对延武门的修缮,而平息太学生一事则落在了陈晟的头上。 至于在场的金吾卫,更多的是充当一个中间人的作用,防止双方发生流血的冲突,在关键时候制止。 陈晟叹了口气,当先走过去。 顾小年远远见了,那由远而近的太学生都很年轻,意气风发,脸上俱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好似超凡脱俗。 他们的口号隐隐可闻,‘杀魏央,诛国贼’。 顾小年眉头微皱,这些太学生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当真不怕死么? 粗略看去,乌压压地一片,怕是不下于三四百人,其中不乏腰携利剑之人。 那些大理寺丞役本来是要上前阻挡的,但见了这些太学生一往无前的架势,俱都按着腰刀后退着,眼看这些人就到了延武门前的长街上。 “不知此地是大理寺哪位大人负责?”领头的太学生里有人朗声道。 陈晟沉着脸,缓缓走出,“本官大理寺少卿陈晟。” “原来是陈少卿,劳烦让开道路,让我等通过。”对方挥了挥手臂,大声说道。 其身后,是数百双目明亮的太学生,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无一例外地,在看着阻挡在身前的这些穿着黑衣的大理寺丞役时,都带了几分不屑。 就算是看着陈晟,都没多少尊敬之意。 可他们全然忘了,就算是出身太学院,日后的成就可能也达不到陈晟的地位,而也有可能,他们日后讨生活的饭碗,会成为像丞役这般为朝廷劳碌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自然不会考虑到这么多,这些太学生现在考虑的,就只有游行示威,呼吁起市井中的百姓与他们同行。 “大周律法,聚众闹事者,杖二十,看押一月。”陈晟目视众人,缓声开口,“身为大周太学生,目无上官,口不择言,你们倒真好意思。” “这位‘上官’,莫非你也是阉党吗?” “就是,如今四灵现世,天降祥瑞,我大周岂能被阉党专权。” “诛杀魏央,还朝野朗朗乾坤!” 一时间,因陈晟之言,在场的太学生又有了过激之语。 陈晟脸色阴沉,饶是以他的心计,此时胸中也只剩下怒火。 这些人平日读书都读傻了不成? 面对这般人,能杀却又不可杀,能打却也不能打,讲道理他们又不听,抓人的话上头怪罪下来还要你来担着,这能怎么办? 陈晟只能与那些大理寺的丞役挡在街上,他们不动手,但若是这些太学生先动手了,那他们自然就能弹压了。 人群推推搡搡,不知谁见了不远处的顾小年,登时呼道:“那是魏阉的锦衣卫鹰犬!” 呼啦一声,人群猛地分散开来,有的直接冲垮了大理寺丞役的阻挡,冲向了顾小年这边。 洛水旁的那人好似未觉,只是看着清澈的水面发呆,等身旁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后,他这才抬起头来。 面前的,是一张张带着兴奋与激动的脸,他们很年轻,年纪最长的还不到而立之年,穿着干净的书生长衫,却让人喜欢不起来。 因为他们的眼里,没有读书时的温文尔雅,有的只有跃跃欲试,功利、名声、以及野望。 顾小年皱了皱眉,开口,“你们找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冷水 顾小年的话音落下,人群安静了一瞬,接着便是沸腾的喧嚣。 破口大骂还是其次,有的甚至要上前动手,虽说他们过来本来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个落单的锦衣卫。 看着面前一张张涨得通红的脸,看着面前众人呼出的白气几乎可以凝结成雾,看着他们这副嘴脸,顾小年忽地笑了笑。 他轻按腰间绣春刀,机括声响里,寒刀出鞘。 “辱骂锦衣卫者,杀。”顾小年淡淡出声,刀身一瞬雪亮锋寒,耀得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有人头落地,滚烫的血液自脖颈喷溅而出,沾染了干净的长衫,滴落在无数人的脸上。 人群诡异的安静,那些太学生呆呆地看着地上倒下的那具无头尸体,看着地上晕开的血花,下意识摸了摸脸,那上面是温热的血,摸在手上,有些发黏。 紧跟过来的陈晟张了张嘴,显然也是被吓到了。 竟然敢直接杀太学生? 包括附近的金吾卫和大理寺丞役,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疯了。 实在是太疯狂了,若不是这个解释,又如何能解释顾小年此举? 太学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读书人历来受到人们的尊敬,而能入太学院的哪一个不是一地翘楚,所以就算这些人平日里有些不安分,公门的人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只要别太过分自然就没事,就像这次的游街,虽然前所未有,不过还在可控之中。 但现在呢,顾小年竟然先出刀杀人了,那性质就变了,而将可能产生的后果,谁也不敢想。 “你...”太学生里有人伸手指了指站在前方的那道身影,却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犹如炊烟般的护体真气散发着淡淡的乌光,顾小年冷面如霜,锋寒的绣春刀上兀自滴着殷红的血。 他轻声开口,语气森然,“谁不怕死,尽管上前。” 眼前的,仍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只不过这时,却少了原本的几分狂热,多了些惊惧与后怕。 或许只有当生死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体悟,对与错,好似在这一瞬间都可以顿悟明白。 顾小年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此时身子微微松懈,他也有些拿不准,万一眼前的这几百号人真铁了心要搞事的话,他能不能有那份狠心,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杀人是容易的,尤其是面对这些对他来说毫无威胁的书生,但这不足以解决问题。 它是一种途径,却不是方法。 顾小年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四灵现世,不过是江湖把戏,愚民百姓无知或可被蒙蔽,诸君身为太学院学生,岂可被人煽风鼓动,轻易就相信了?” “案件的真相自有公门查探,圣上裁断,诸位招摇过市,游街示威,口口声声说着要除阉党,请问是谁告诉你们,这件案子跟魏千岁有关的?莫不是诸位里还有精通勘察之人?还是说太学院也教授破案之道?” 顾小年神情冷然,语气平淡,“市井流言传递虽快,但普天之下事,如何能瞒得过朝堂诸公?他们一朝一夕未动,不就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带头,哪个要领着闹事么。” 说着,他直视人群中那个领头的太学生,语气微冷,如冰水泼过寒刃,“这位学子?” “啊?不是我,不是我。”被他盯住的那书生脸色一慌,连忙摆手否认。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白,目光游移,不敢与顾小年的眼神接触。 因为那道目光过于慑人,犹如虎视眈眈。 顾小年看他样子,嘴角一抹冷笑浮现,随后道:“各位还望以学业为重,日后成为我大周的栋梁。请回吧。”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他们面色犹豫,脚下却不自主地有了动作,明显是犹疑了。 但在此时,人群里忽地有人出声,“他是阉党!” 顾小年猛地抬眼看去,眉眼如刀,仿佛噬人的猛兽。 站在他身前的几人忍不住后退几步,再不敢近前。 “方才是谁说的,站出来。”顾小年虽然锁定了出声位置,但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所说。 而适才出言之人,应该与散播流言的人脱不了干系。 自古以来,学生是最好蛊惑的,他们读圣贤书,心思简单,单纯的可怕,这种人可以抵挡诱惑,却不能拒绝骨子里的热血。 热血是很可怕的,它能让一个人变得狂热,也能让一个人毁灭。 什么是热血?书中讲究的民族大义,江湖道义,兄弟义气等等,这些都会激发人心潜在的那股少年心气。 它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比火药更盛。 顾小年一开始便知道这些读书人的棘手之处不在于他们的身份,而是在于这份热血,他们的口号是‘除阉党,诛魏央’,已经是很狂热了,他只能以冷水击之,强硬降温。 不然的话,这把火一旦烧起来,除非你将它全部浇灭,否则,产生的连锁反应必然会一发不可收拾。 顾小年目光森寒,在每个人脸上剐过,就像一把钝刀,让人看了难受,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 “本官受千岁之恩不假,但食君俸禄,便要忠君之是,神都乃天子脚下,谁若想要生事,便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顾小年瞥了眼地上那具尸体,淡淡道:“厂卫缇骑就在路上,诸君还请多想想本官所言,勿谓言之不预也。” …… 太学生最后还是走了。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离开时有些彷徨,也有些庆幸。 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而地上的人不是他们。 这说起来或许显然有些残忍,但人性本就如此,头脑一时发热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说不准,但清醒过后,才会知道后怕。 不是天性凉薄,而是事到临头,过后难免如此。 陈晟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脸上的情绪尽皆收敛,恢复平静。 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他可不相信对方是不怕死的人,现在想想,陈晟也不难想通对方如此做的依仗。 如对方所说,一朝一夕,朝堂诸公为何没有动作? 不是为了揪出流言的源头,流言飘渺,风媒无数,若真要纠结源头,恐怕要抓要杀的人海了去了。而主要的,恐怕是那位千岁抓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借机看看究竟暗里还有哪些人不安分的机会。 大周朝野暗流汹涌,虽说终究浮不上水面,但总归是让人不舒服,有时还要提心吊胆。除了当今陛下以外,朝廷也不是魏央一个人说了算的,即便他大权在握,毕竟还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一些边边角角加起来,就会形成不小的阻碍。 有这个保障的前提在,顾小年杀个把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就算他杀的是太学生,日后被提及起来,就算是朝堂上的御史大人们,恐怕都不敢多追究。 或者说,只要那位千岁不倒,能牵扯进去,就有益而无害。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只怕有心人 地上已经凉透的尸首自然有人清理,至于死去的人的家人会如何哭闹,会如何悲伤,这个没有人管。 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在这个律法与武道并存的时代,可能会因自己的一句话而丢掉性命,也能因一点点不顺心而随手杀人。 强者可以规避,却不能避免。 顾小年走到洛水边蹲下,指尖在岸边的青石上刮了刮,有一道浅浅的痕迹,隔断了青苔。 这是很小的线索,或许与案件有关,也可能没有关系。 水底里淡淡的东西在散发荧光,顾小年眯了眯眼,真气涌动,他慢慢走进水里。 有真气护体,水流隔绝,短时间的水中行走不是问题,但毕竟还需要调换气机,肯定不能憋气太久的。 顾小年把发光的东西捞起,又在水底的淤泥里摸了摸。发光的是一点点好似砂金粉末的东西,因为午时阳光太亮,穿过水面后折射出来的光。 至于淤泥里的,则是很小的烧黑未焦的金属,顾小年看了看,一时不好判断出什么,便随手收进了乾坤袋。 此时无人在这边看着,他倒是不怕被人瞧出腰间这乾坤袋的端倪。 顾小年跟陈晟打了个招呼,便上马沿青龙大街而去。 他要再看一看昨日自己亲眼所见的‘现场’。 …… 先是曹博所化白虎的地方,那条街上已经被大理寺的丞役拉起了障碍,有几名丞役和官府的捕快在看着。 无需顾小年递上腰牌,这些人一见他身上的白蟒,顿时拱手行礼。 四下百姓几乎没有,四灵现世之言传遍大街小巷,这等涉及到了神兽的传闻是很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没有人想要参与进去。 传闻愈演愈烈,又有太学生闹事,此事涉及到了那位千岁,久居皇城底下的百姓也不是傻子,谁闲着没事敢在这事上纠缠进去。 所以,看热闹的还真没多少。 更多的江湖人则是去寻那得了洞玄子传承的人了,相比较而言,这种牵扯了鬼神的案子,自然是要朝廷来管的。 对他们来说,神都乱不乱地根本没所谓。 顾小年跨过障碍,走到当时爆炸的地方,一个面盆大小的深坑,现场保护的还不错,皲裂的地面和飞溅的沙石都还有,包括地上的血迹。 当时曹博是受了重伤的,他的双腿被顾小年以隔山打牛所创,别的不说,脚后跟和膝盖骨应该是碎了。 地上的血迹不少,却只局限在一块范围内,换句话说,没有行走或是拖行的痕迹。 顾小年想想,当时场景,火药爆炸出现后,产生了很大的烟尘,其内铁片飞溅,那是无差别的,曹博如此近距离之下没理由还能活。 而且烟尘持续的范围并不久,在自己想要闯进去看的时候,便有白虎所现,而几个呼吸后,烟尘散去,曹博便没了踪影。 先不说白虎由来,只是曹博如何离开这都是个问题。 当然,前提是那白虎不是曹博变成的。 “难倒当时还有他的同伙?”顾小年四下看了看,地上用石灰画出了当时或是身死或是受伤倒地的那些百姓。 他闭上眼,在脑海里缓缓映照当时场景,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脸,他们的行为举止,神情表现俱都浮现在脑海之中,一一对应起来。 顾小年的记忆力本就惊人,虽然距过目不忘还差很多,可只是回想昨日场景的话还是如在眼前。 那时场景之下,一个个经过的人,倒下的人,以及最后不见的、离开的人,他们的面容与神态,背影与身形此时都像是活了过来。 “是他!”顾小年蓦地睁开双眼,眸光幽深,微微发亮。 那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眉眼耷拉,似是笑着。他一身打扮是街头常见的厚棉衣,只是带了个铁道冠,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看着很是平凡寻常。 但偏偏,无论是爆炸前夕,还是事发之后,此人的表情都是那般淡然,好似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当烟尘散去,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此人的身影。 顾小年眼睑微垂,缓缓起身,那个人,或许就是案子里提到的那个算命道人。 当然,是不是有这么个人还两说,因为先前陈情的李氏和曹博已经算是失踪了。 他在现场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爆炸的痕迹太明显,这也是黑火药造成的,只不过量要比延武门的要少,可制造的烟尘很大。 大得,就像是要掩饰什么。 顾小年走了几步,眉毛微挑,蹲下身子,拨了拨脚边的碎石沙砾,一点点像是什么烧焦后的余烬,可惜只剩下了漆黑的粉末。 “线?”他仔细分别,痕迹很浅很细,却有延伸,呈线状。 他又四下找了找,在不显眼的地方同样寻得三两处。 顾小年摇摇头,这或许是线索,也可能是在当时爆炸下出现的巧合,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 卫百户的宅院,李氏化身凤鸟的地方。 这是亲眼所言,先不说如何变身凤鸟,单是对方凭虚而起就是个难题。 ‘万有引力’顾小年自然是知道的,人不可能站在原地就能凭空升起来,就算是鸟也不可能。 升起或是落下都需要‘力’,偏偏当时的李氏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向上提一样。 顾小年抬头看了看,世界之外,总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 他一笑视之,走进院中。 人若要腾空,必然要借力,人力或是外力。 前者是指自身轻功,后者则是工具手段。 轻功一项可以排除,要找的便是所用工具手段。 顾小年在经过最初的惊骇之后已经恢复了沉静,世上有没有鬼神他不能肯定,没有亲眼得见的,谁能真正肯定下来呢?但可以确定的是起码这次案子绝不是鬼神所为。 四灵属祥瑞,如何会杀人藏尸? 神明承载着人们对自然现象的不解和祈愿,像李氏曹博这等有害人之心的人,又如何能成为神兽的载体。 人心反复,鬼祟自生。 一切的假象不过是为了遮掩背后的真相罢了。 顾小年此时就像是经年办案的老捕快,仔细摸索着院中可能留有的线索,脸上的认真前所未有。 这件案子他是亲身参与者,而杜驰等人因为同样亲眼看到,现在对这四灵现世鬼神之说也是深信不疑。 暗中之人费心费力做出这些不会只为了掩盖杀死一个区区百户的真相,更别说尸首已经被找到,此案掩盖的骗局已经破除了。 对方肯定是有更深的目的,只是现在才是开始,一切还不明朗。 不过既然牵扯出了鬼神,那就说明那暗中之人想要借助的便是这个。 顾小年相信,只要自己解开了四灵形成的原因,那对方的谋划便失败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只怕有心人(下) 顾小年搜寻地很认真,就连此宅院的房间柜子他都翻找过。 钱财之物自然是没有了,唯一值钱的恐怕就是这个院子了。 他从台阶上走下,眉宇紧锁,此时迎着午后的阳光,就要踩下最后一节石阶时,整个人忽地一顿。 眼角的余光在方才好似捕捉到了什么东西,荧荧发亮,一闪即逝。 原本藏在眼帘下的眼神缓缓抬起,顾小年身子微微站直,他向后慢慢倒退,直到再次捕捉到那抹光亮。 视线随之过去,那是右侧厢房的回廊上的一根廊柱,他的目光微凝,脚下一踏,整个人便直接掠出。 沿着记忆的方向,顾小年一瞬便锁定了那根廊柱。 那是一圈极细且锋利的痕迹,就连手指摸上去都感觉不到任何痕迹的存在,但偏偏地,此时阳光正好,嵌在这比头发丝都好像要窄一些的痕迹里的东西便出现了一点点的荧光。 顾小年眯了眼凑近了瞧,随后伸手,指上乌光流转,生生将那圈勒痕上抠出了一块。 小心地把木料一点点分开,里面那在阳光下发光的东西便出现在了手上。 那是仿佛鹅毛毛绒般细小的金属丝线,如今只剩下了指肚长短的一点。 材质偏软,跟锋锐沾不上边,顾小年用手指捻了捻,这倒像是那种针灸用的牛毫细针。 只不过,这上面好像是涂抹了什么东西。 没再多看,只是随手收进乾坤袋,勘验这些东西,还是要专门的师傅才行。 总归是有些发现的,顾小年心想。四下再看看,便走到了院中。 往外走的时候,他微微顿了顿步子,因为脚边便是昨日那被邓三打掉的海碗,如今干皱的肉片上爬满了蚂蚁,看着触目惊心。 虽然先前发现了那卫百户的尸体,已经猜测这不是人肉了,但顾小年还是取了一块方布,俯身从中拾了一块包好。 回身看了眼这静谧的宅院,原本的华贵如今也只剩下了死寂,不久后也会如那邱府一般辗转他人了。 顾小年深吸口气,目前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破案。 这是一份功劳,是直接关系到那位千岁的功劳。他想要向上爬,就必须立功,堂堂正正,那样地位才稳固。 就算有一天魏佲轩倒台了,那他受到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毕竟就算是依附的‘阉党’,也有关系深浅一说,只是简单地提拔不算什么。 而为朝廷立下的功劳才是真正能站稳脚跟的。 …… 大理寺,顾小年来寻陈晟。 “傅大人让我们不要插手此事。” 堂中,陈晟倒了杯茶,开口说道。 顾小年皱眉,“此等流言对朝堂不利,傅大人何以沉默?” 陈晟摇头,“流言不利的只是那位千岁,而非朝堂。再有,傅大人不让查手的只是那四灵神兽之事,并非不让制止流言继续在坊间流传。” “这是什么意思?”顾小年问道。 陈晟道:“当今陛下信奉佛门教义,对于鬼神之说自然也是有所偏颇,再者此案出在锦衣卫,大理寺不插手也情有可原。当然,神兽现世之时有无辜百姓遭累之事,陛下还不知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有人隐瞒?” “礼部尚书庄珣。”陈晟淡淡一笑,“老实说,此人虽算是首辅派系,但我素来不喜。因为此人虽然执掌礼部,却总是神神叨叨的,喜好习惯都与一些宗教教义有些牵扯,不教人礼法,反而私下多与人讨论鬼神之说。” “严周。”顾小年轻吐出一个人名。 陈晟听了,只是笑笑,没出言。 严周是与前朝首辅关士龄一个时代的人,只不过后者是被长生教派以秘法控神十数年,而此人却是实打实的魔教中人。 他暗里宣扬教义,在神都组织起了不小的势力,并逐渐将影响向外扩大,意图渗透朝堂。 当然,严周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造反,而是为了当时的太子。前朝皇帝因太子无德,有意另立太子,是以严周便与那太子相谋,试图逼宫。 逼宫需要人手,严周背后魔教便成了很好的支持对象,蛊惑而来的教众便成了马前卒。 其中不乏有朝廷官员,或是慑于把柄威胁,或是真心信教,总之变成了逆反的一股力量。只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便是。 而现在顾小年提起此人,算是一种怀疑。 朝廷命官里良莠不齐,信奉利益或是良知,可唯独没有信教的。 就算是当今陛下崇尚佛法,也没哪个人真捧了佛经凑上去,因为那位千岁在。他对宗教的态度很恶劣,尤其是带有蛊惑性质的教义,素来是赶尽杀绝。 所以,传进皇宫中的佛书多是静心养气的,能安神,可以让你向善,却不能带有其他的私货。 多年以来,魏央已经杀了不少信奉宗教的官员,他们或是虔诚的信徒,或是妄图死灰复燃的邪教安插的眼线,总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是这位千岁的强硬作风。 因此,像庄珣这种明知有虎在前,还敢私底下给人讲究教义的,不是真虔诚不怕死,就是另有目的。 不外乎,就是像严周这等妄图拉帮结派,蛊惑人心罢了。 …… “他如此,首辅大人还放心用他?”顾小年问道。 陈晟说道:“庄珣此人一直低调不显,除了历年的朝廷礼事活动外,他基本不抛头露面。对于他,首辅大人自然是用不太着的。但此人胞弟你应当不陌生,庄文谦。” 顾小年一愣,“鹿鸣书院的大儒庄文谦?” 陈晟笑笑,“正是此人。” 鹿鸣书院就位于神都城外的钟鹿山山麓,它不是太学院这般供年轻学子就学的地方,而是有学问的人著述释义的地方。能进到那里的,必然要得到其内他人的认可,德行操守、学问知识等等,都必然要过关才行。 是以,那里的人皆是公认的大儒,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受世人尊敬。 而庄文谦,便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也不过才是不惑之年。 顾小年摇摇头,“我在青河郡时都听过庄先生的大名,而且素闻其人讲究‘知行合一’,厌恶教门内的夸夸其谈,纸上理论,没成想还有个神神叨叨的兄长。” 陈晟点头,也是笑了笑,不过转而说道:“虽然是庄珣有意隐瞒,但我不觉得此事跟他有什么牵扯。他的出发点,应该是单纯不想让神兽遭受非议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白玉生烟 顾小年轻声笑笑,“非议?是觉得神兽害了无辜性命难以启齿么。” 陈晟摇摇头,接着问道:“顾兄弟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顾小年点点头,说道:“想让陈兄帮忙找个勘验甄别的师傅来,帮着看几样东西。” “哦?”陈晟挑了挑眉,眼里带了几分兴趣,“莫非顾兄弟得了什么宝贝?为兄虽然不才,可若是瓷器一类,倒是可以给你掌掌眼。” 顾小年笑了笑,从怀里将早准备好的绸布取出。 陈晟眉头微皱,脸上玩笑之意收敛,“线索?” “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陈兄不妨瞧瞧。”顾小年将绸布揭开,把里面的方布敞了,露出了其内的东西。 一块干皱的肉片,粒状焦黑的金属,形如粉末的黑色余烬,再就是那犹如毫毛般涂抹了东西的线状物。 两人武道修为已是先天之境,目力自然不弱,可还达不到能明察秋毫的地步。 看清这些东西不难,借着光就行,但要想将这些东西看得更真切,并分析出其材质归属,就需要一些工具了。或是有专门的人来看。 陈晟也不犹豫,出门唤了周晁进来。 看了顾小年有些惊讶的目光,陈晟笑笑,“你别看周兄五大三粗,但心纤似发,对于勘验一道颇为在行。” 说着,便示意周晁上前展示一番。 周晁笑笑,也不拖拉,先瞧了瞧桌上几物之后,便解下腰间百宝囊。 这不是乾坤袋那般内蕴一方天地的奇异之物,只是以牛皮缝制的结实皮囊罢了,其上以牛筋扎着,里面装些趁手用品,是江湖人或公门中人外出行走的必备之物。 周晁从百宝囊里取了一支手指长短的黄蜡烛点上,接着又拿了一个小巧而尖锐的形似镊子的东西,最后取了一个带着单圆镜片的木结构架子戴在了左眼上。 顾小年略有吃惊地看着那只精致的金边镜片,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大周见放大镜。 以往虽然也见过此间的琉璃之物,可对于透明的凹凸透镜玻璃什么的自然是没见过,没想到今天倒是开了眼。 陈晟轻笑开口,“这可是周兄的宝贝,西域那边传过来的琉璃镜片,但做出这东西的可是工部和墨家的人。” 说着,就看到周晁一边调整木结构镜架上的机括,一边手拿那小镊子在扒拉那桌上顾小年放置的东西。 一旁的蜡烛好像也是特别制作的,散的光并不远,可小小的此间却异常明亮,还有淡淡的香味传出。 顾小年鼻尖下意识嗅了嗅,眸光轻颤,好似有一道亮光在心里闪过。 “怎么了?”陈晟小声问道。 顾小年摇头,眉头微皱,一时倒是没抓住方才感觉。 …… 周晁看了将近一刻钟,他将手头东西放下,这才长舒口气。 “这细如牛毫的软线,应该是雪蚕丝和一种不知名金属揉杂后的制品,而粉末就是其被火焰焚烧后的产物。上面这看似涂抹的东西,其实是一种软膏,作用应该便是提高这等材质的柔韧性吧。” 周晁看着桌上的东西,两道浓眉皱起,“至于这焦黑的,应当是铜与那不知名金属的合金。” 术业有专攻,虽然周晁手里并没有什么科学仪器,或是测验用的器皿等物,但就像钱孔倒油一般熟能生巧的是,对这些东西有过接触后,只是通过眼力和一点判断就能认出来。 顾小年没有怀疑其专业性,只是问道:“这些东西与黑火药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周晁点头。 顾小年目露沉思,这些东西能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关键位置,代表的便是与此案有所关联,可它们具体的作用是什么? 是暗中凶手用来作案的辅助工具么? 他尽管怀疑,却不敢断定。 “对了,那这肉?”顾小年瞥了眼,问道。 周晁闻言,脸色闪过一些异样,有些难看。 “这是人肉。”他沉声道。 “人肉?”不只是顾小年,就连陈晟都惊讶开口。 顾小年脸色沉下去,他还是往好了想的,没想到的那外表娇小惹人喜爱的丫鬟吃的的确是人肉。 “世上果有如此凶徒。”他冷声道,眼带寒光。 周晁闻言却是有些欲言又止,似有犹疑。 陈晟见了,开口道:“周兄有话直说就是。” “真要说起来这话有些脏口。”周晁笑笑,然后道:“这,姑且说是烹饪之法吧,我曾经见过。” 的确,烹饪可以用在对牲畜食材的制作上,但要是用在人身上,可就没这么容易启齿了。 烹解人肉,听起来就难免恶寒。 “蜀内苗疆?”陈晟皱眉道。 周晁却是摇头,“蜀内苗疆虽有烹食人肉者,但因靖王分封南梁州之后,多派大军清剿,现在已经见不到几个苗疆食人者了。更何况他们吃人肉也不外乎蒸煮烹食,与此不同。” “此肉具体出自哪里我也不知,但我曾在东坊‘玉烟阁’见过。”周晁说道:“那日玉烟阁的小厮提的食盒进门时被人撞翻了,从跌碎的海碗里掉出来的,便是这种肉。” 顾小年眉角一跳,“海碗?可是雕画着白龙伏蛟图的那种海碗?” 周晁一愣,接着恍然,“正是。” 这种碗不常见,因为比较贵重。 上面的白龙伏蛟图,是对先帝平生唯一一次征伐东海下丽国时的褒扬,同样也是先帝此战后所绘的一副画。先帝武功平平,偏偏喜好白龙,又常将那下丽国和海域岛国的乱倭比作祸害沿海的恶蛟,是以成了此画。 这种海碗虽然贵重但有售的地方不少,倒是不能成为什么线索,但周晁所言能与自己先前所见对上。 玉烟阁是专门倒卖典当玉器的地方,位于内城东坊,所接待的自然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最主要的,内城东坊中最大的势力,便是那义字当先【无衣】。如果官府进去办的是抓人杀人的案子,是要跟他们知会一声的。 这不是公门惧怕了对方,而是一种默契,因为后者也会出动人力帮你找。 顾小年将桌上东西收了,抱拳道:“此番多谢陈兄周兄了,既如此,我也不多打搅,这就去瞧瞧。” “哎,”陈晟见他要走,唤了声,随即正色道:“切记要事先知会那【无衣】一声。” 顾小年本就是知道分寸的人,既然吃了官家这碗饭,那就不能因自己而给衙门惹上什么麻烦,所以他心里自然有数。 因此,他点头应下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白玉生烟(下) 大周天下,九州之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之中,便会因人而组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团体势力。 他们彼此抱团取暖,或是为了理想,或是为了利益,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武道有强弱,门派势力等同样如此。 一流之下的势力多是依附生存,而一流之上则真正具备了在这江湖中争雄的资格。 无衣堂口,这个秉承‘义字当先,道分两旁’的顶尖势力,便巍峨矗立在风云诡谲的神都之中。 此时,在它盘踞的内城东坊,自家总堂的这座阁楼里来了几个人。 顾小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邓三和杜驰两人。至于方健宋辅及其麾下锦衣卫,则在坊市外待命。 他们此行乔装而出,若是没被有心人盯上的话,是很难看破身份的。 顾小年没等太久,阁楼上走下一人,风采翩翩,手里敲打着一柄折扇。 “顾百户真是稀客。”戚卓然一脸微笑。 顾小年点头,同样笑笑,“戚公子好。” 戚卓然挑挑眉,脸上略带几分意外,“顾百户身处公门,今日来我堂口,莫不是咱们【无衣】里有人坏了规矩,冒犯了哪位大人?” 此时天色渐晚,阁楼里略有昏暗。 顾小年看着对方那含笑却透着冷淡的面容,脸上的笑意同样收敛下去。 “戚公子误会了。”他先冲楼上方向抱了抱拳,然后才道:“来这只是想跟大龙首知会一声,锦衣卫监察司待会儿要在东坊办案。” “办什么案?”戚卓然目光直视过来。 顾小年却只是轻轻摇头,随后转身便走。 邓三杜驰两人跟着,脸色木然,不开口不多看。 身后,戚卓然神色平静,看着三人离去。 …… “你似乎对那锦衣卫有些敌意。”一道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声音醇厚温和,让戚卓然一下回神。 此间阁楼下分明只有他一人站在堂中而已,不过他却早已习惯。 “只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罢了。”戚卓然轻哼一声,虽然这么说,但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不屑与轻视。 那道声音稍稍沉默,复又响起,“朝廷的人带着些许官气倒也正常,不过其人年岁尚轻便已有如此武道修为,这份天资当真不错。” “他是不可能加入咱们的。”戚卓然打了个哈欠,“我说大哥,他可是阉党,听说受了魏央不少恩惠,你别什么人都想着往咱们这里拉。” 给他隔空传话的自然就是【无衣】的大龙首戚怀伤,也就是戚卓然的兄长。 此时听了,也是爽朗一笑,没再多说。 戚卓然撇撇嘴,眸光稍沉。 现在坊间流言对那位不利,可现在顾小年又要在东坊查案,此事肯定有所关联。 他想了想,自己一直有心与那家伙比试轻功,虽然对方态度让自己很不喜,不过此时戚卓然心里倒是有些兴趣去瞧瞧对方要做什么。 思绪到这,说走便走,戚卓然合上手里折扇,脚下‘飞龙身法’而动,整个人便鬼魅而出。 阁楼顶层的一间静室里,脸色微微有些伤白,但不减英武豪气的中年男子摇头笑笑,重新闭上眼入定修行。 …… 玉烟阁并不大,三层的小楼,装饰风格也不甚华丽,反倒是古韵盎然,就算是让不懂行的人见了,也忍不住多驻足瞧瞧。 这里做典当鉴定的行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玉石的买卖。 顾小年三人从门口进来,不小的堂中倒是没多少人在,看玉的有老师傅陪着,现下空闲的除了走来的一个小厮外,就只剩下柜台上一个写着什么的老掌柜。 “三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小厮走来,笑着问道。 顾小年说道:“你们东家可在?” “这,”那小厮上下打量几眼三人,面色犹豫,“不知找咱们东家有何要事?” 眼前三人穿的并不华贵,看气质除了当前说话的这人外,另外两人一个像街上的赌徒混子,一个像随从武夫,反正是不像什么有钱人。 但在神都开店,眼力重要,这处事自然也要圆滑。 是以小厮在问出这么一句后,便看向了一旁那掌柜。 顾小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停笔的老掌柜。 “几位若是有好玉或是什么要典当的东西,小老儿可以给掌掌眼。若是要买玉石,咱们店里的老师傅就在那边,各位可以先看着。” 那老掌柜一双略有浑浊的眼睛在顾小年身上顿住,声音微带沙哑,“可要是想见咱们东家,那就不好意思了,各位还是请回吧。” 一旁小厮听了,腰板顿时挺直了,先前脸上的恭笑敛去,只剩平静。 顾小年笑了笑,伸手拍了下眼前的小厮,将其推开。 没管脸色猛地涨红的小厮,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哐当’一声轻响,手里一物已经落到了那老掌柜的眼皮底下。 “那你就掌掌眼,看看这个价值几何。”顾小年淡淡道。 那掌柜双眼微眯,老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他认真看了眼落在账本上的腰牌,嘴唇哆嗦了几下。 ‘南镇抚司监察司百户’,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那也绝对不小。 因为他可以直接面见镇抚使或者锦衣卫指挥使这等最高上官,而不必经由其他千户指派,同时,监察本卫之能可谓是权势极大。 但同样的,监察司不似缇骑那般令百姓闻风丧胆,更没有苍龙七宿那般可以令江湖人胆颤心惊的力量,因为它针对的只有锦衣卫。可以说是拳小,但权不小。 可谁能小看它呢? 老掌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实在不敢相信对方便是上阵子坊间流传的那个新上任的监察司百户,因为对方太年轻,看着温润无害,与锦衣卫根本沾不上边。 传言里,对方是踩着本卫的人上位,还灭了兵部侍郎邱忌的满门,小小年纪,实力已是先天一流。 这种人,他如何能得罪,又怎么敢得罪? 不说别的,对方今日过来,肯定是跟那位大龙首交代过了,他玉烟阁虽然在朝廷有人,但在这东坊,影响力还真不如那位大龙首。 是以,这老掌柜也不含糊,将腰牌拿了,恭敬递上。 “劳烦大人稍等片刻。”说着,他便要往楼上走。 顾小年见此,接过腰牌后却是轻声笑笑,“不用,岂能劳烦长者,还是本官亲自去吧。” 既然确定了这玉烟阁的东家就在此地,那他也就没什么拖拉的必要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薛灵玉 “大人!” 那老掌柜有些急了,眼前这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对方找上自己的东家还能有好事?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要让楼上那位知道是自己放对方上去的,那自己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是以,老掌柜先一步踩上楼梯,挡在了前头。 “大人,还是让小老儿上去通报一声吧。”他堆笑开口。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淡淡道:“让开。” 这掌柜也是有武功在身的,可在此时,迎着那双不含丝毫感情的眸子,他嘴唇张了张,却是话也说不出来。 邓三上前一把将其扒拉开,侧身让顾小年上去。 楼梯并不曲折,他们径直上了三楼。 窗边两盆幽兰,一方白玉小桌旁坐着一道身影,此时正拿着小巧的工具在雕琢着,对三人上楼置若罔闻。 顾小年抬眼看了看,多是陈列玉料石料的架子,然后还有成套售出的雕琢工具,另一侧则是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而桌前的这人,就在门前不远的临街窗下。 “你是老板?”顾小年问道。 那人并未抬头,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未有一丝停顿。 顾小年微微皱眉,他抬脚上前,“玉烟阁东家可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让三楼上的人听的清楚,只不过雕琢玉料的人没有半点反应罢了。 邓三看了顾小年脸色,眼中凶光一闪,看着那伏案的身影就要发作,却被顾小年伸手拦下了。 “他听不见。”顾小年说着,看向一旁的房门。 “锦衣卫里像大人这样的人可真不多了。” 房门打开,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这是个颇为俊逸的男子,年纪不好判断,因为他容貌像是二三十,却有着满头白发,身上穿了件单薄的蜀绣锦衣,华美而不艳俗。 此时这人一双丹凤眼斜挑着,多有玩味。 顾小年被他看着,心里略有些不舒服。 他不喜欢被人如此注视,不管是男是女。 他觉得看看人的目光最好还是要简单明了,要么喜欢欣赏,要么讨厌嫌恶,哪来的这么多弯弯绕。 所以,顾小年毫不掩饰目光中平静之余的不耐,“你便是玉烟阁的老板薛灵玉?” “正是在下,不知顾大人来寻有何要事?”白发男子把玩着肩旁垂落的长发,轻笑开口。 顾小年单刀直入,“何处贩卖人肉?”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喝水般轻易,但话语一出,薛灵玉却是瞳孔骤缩。 “大人在说什么?”他眼里多了正视与凝意,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什么人肉?在下怎么会知道。” 顾小年看着他,淡淡道:“你很不会说谎。” 说着,他便上前一步,右手前探,直接出手。 薛灵玉眸光一凝,把玩头发的手同样迎上,五指如啄直接点向顾小年的手腕,真气锋锐,其势凛然破空。 顾小年面色如常,探出的右手猛地一曲一折,手腕翻转,轻巧地反捏住了对方手腕。 薛灵玉脸色一变,感觉到从手腕脉搏处传来的剧痛与酥麻,一瞬间调动起来的真气全然溃散,只觉浑身松散。 他身子一软,向前扑去的同时,身上带出一阵香风。 邓三闻了,脚步登时一软,脸上升起两片酡红,目光也有些迷离。反倒是离得稍远的杜驰反应快些,没有中招。 这风里,分明夹杂了高明的虎狼之药。 顾小年同样一时不察吸进少许,但体内煞气流转将之生生压下,手上一松一扣,便直接掐住了眼前人的脖子。 煞气如阴冷寒风,薛灵玉露在体外的皮肤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脸上也笼上了一层乌光。 “这是...什么真气?”他的眼里带着惊惧,双手下意识抓着脖间如虎钳般的手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邓三直接被杜驰以手刀打晕了,此时就躺在地上,脸色通红不说,下身也是失态。 杜驰晃了晃脑袋,“大人?” “带他去就医。”顾小年眉头轻皱,说完后便屏住了呼吸。 这药性很强,此时他真气调动,缺少了压制的猛药此时也对自己产生了影响。 杜驰背了邓三,也不下楼,转而直接破窗跳出。 三层楼不过十来米的高度,他有轻功傍身,再以墙体作为着力点下去自然没什么问题。 外面的冷风吹进来,顾小年双眼愈加清明,他将手里的身影直接扯到窗前,冷声道:“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何处贩卖人肉?” 薛灵玉好歹也是先天一流的境界,可他与顾小年相比还是差的远,是以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时听了,眼里也只是略一挣扎,随后便说出了地方。 “春来客栈?”顾小年皱眉,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熟悉。 “哪个春来客栈?”他问道,“是不是上阵子朝廷抓人毁掉的那个春来客栈?” 薛灵玉面色痛苦地点点头,眼见眼皮外翻,显然是快要憋死了。 顾小年略一犹豫便松了手,对方背后好歹也是有位靠山在朝堂上的,又依附了【无衣】,若自己只是因为这个就杀了他,那肯定是有些麻烦的。 因此,顾小年在问清楚后,也不再搭理,直接掠窗而出。 薛灵玉从桌上起来,整了整狼狈的衣衫,眼中杀机,身上杀气一阵阵地往上涌。 身后,那一直在桌旁雕刻身影抬头,露出一张少年老成的脸庞,他笑着开口,“你把那地方说了,就不怕那些人杀了你么?” 薛灵玉回身看向对方,没好气地开口,“我要是不说,刚才就死了。更何况那些人被锦衣卫找上,还能不能活都是两说呢。” “你觉得那锦衣卫有这么大的本事?” “除非那些人里还有绝顶高手。”薛灵玉此时杀气也消,他摆了摆手,“算了,我还是去外面躲几天吧。” 说着,他便转身离开。 那雕刻的人摇摇头,他是聋子不假,但唇语自然是能分辨的。 “要真是那样可就太可惜了,那肉的味道以后就难尝到喽。” 而已经收拾好东西的薛灵玉听了,身子忍不住一颤,他一把掰过对方的脸,认真说道:“记着,这话以后千万不能再说,你偷吃了大人的肉,若是被他知道,一定会死得很惨。” 看着近在咫尺这人的神色,钱鹿听话地点了点头。 薛灵玉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说道:“我去金九那,有事派人找我。” 说着,他一踩窗棂,飞身而出。 身后,钱鹿看着离远的那道身影,沉默半晌,起身将窗子关了。 而在房门之外,一身白衣的戚卓然脸上颇感兴趣,只是目露沉吟,同样退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谋 春来客栈,这个名字很俗,在神都里叫这个名字的客栈没有一百也要有五十。 此时已是深夜,顾小年从二楼窗户闪身进去,然后将窗子关上。 这里便是不久前朝廷抓捕楚禅反被对方逃走的春来客栈,本来是因此而有损毁,只不过后来修缮了,而且还换了新的东家。 也就是,原先的老板将客栈转让了。 顾小年现在进来的是一间无人的客房,他不敢断定接手客栈的人是薛灵玉所说的所制人肉一伙,还是那伙人只是住在这。 所以,他决定先查探一番。 蟒服和绣春刀都在乾坤袋里装着,倒是不怕被人看去了身份,顾小年施施然推开了房门,如同一个寻常的住客般走了出去。 一楼是不必去的,如此深夜,还在那吃饭喝酒的不过寥寥几人,他先前在外已经感知过,都不过是些普通旅商罢了。 他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走,屏息凝神,听着所经过房间里传出的声音。 此处藏身地点是薛灵玉告诉自己的,若是对方没有隐瞒,那自己所来必然是出其不意,应当是能抓个当场。 顾小年周身气机凝炼,眼中脸上毫不见往日的闲散。 这个世界是吃人的世界不假,可要食人肉,这已经是丧心病狂了,更别说,还因此做出了此等大案。 那李氏或许就在此间,也可能对方是两拨人,只是单纯地合作。不过,世上食人者寥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顾小年倒觉得这是一伙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三楼,顾小年在一扇房门前顿住步子,绣纹的黑云官靴轻轻在地上挪转,他的眸光轻抬,感知一瞬收回。 房间里有四个人,三男一女,从气机声音上来判断,那女的正是先前的李氏。 也是直到现在,顾小年心底深处才去了那口郁气,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仙神。 说不上是释然还是失望,只是浑身真正轻松了许多。 他脸上露出不为人所察的笑意,静静站在门外。 …… “曹博虽然死不了,但他的腿废了。” 房间里,李氏恨恨说道:“那锦衣卫手段实在狠辣。” 旁边坐着三个中年男子,两个壮汉,一看就是走的横联外家的武道,双目中精光湛湛,俱都是先天境界。 另一人却是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光头僧人,只不过他所披袈裟有些奇怪,上面还纹着漆黑恶鬼,半点出家人的意思也无,反倒多了几分阴森。 此时这人开口,语调略有些奇怪,官话里夹杂了古怪拗口的口音,“那个锦衣卫,是魏央的人,他的手下不会用蠢人。如果碍事,就除掉他。” 李氏瞥他一眼,“他的武功很高,就凭咱们四个恐怕不行。” “主上已派右使大人进京,不日便能赶到,杀他,易如反掌。” 瘦小僧人开口,“反倒是你,李小环,你不要忘了现在的身份。” 李氏,也就是李小环一双美目眯了眯,“你什么意思?” “既然栖身主上,就不要在惦记你大周的身份。”瘦小僧人一双三角眼在面前女子身上流连几遍,冷声道:“当日明明能以‘轰天雷’杀了那锦衣卫,你为何不动手?” 李小环眼中怒色一闪,将身上所披衣袍紧了紧,“那锦衣卫轻功不俗,若是一击不成,暴露了轰天雷的存在,他岂会想不到朝廷里有咱们的人?” “还有,唐孤,不是学了口音就能成了倭人,那样只会让人觉得可笑。”李小环白净的下巴轻抬,俯视道:“神都事宜,主上亲口交代由本座说了算,你要是管不了那双招子,本座会替你保管。” 瘦小僧人也就是唐孤脸色变了数遍,待感觉到身旁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汉子目光里隐有不善之后,他的脸色虽然阴沉,但终究平复下去。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唐孤开口,声音却没了先前那般刻意,只不过仍有一些口音就是。 窗外的顾小年此时听了,心神却是微动,如今的口音他不陌生,甚至,他自己说官话的同时也多少带了这般的口音。 那是属于太渊州地方的口音,虽然各地不同,但总体上还是有些一致的。 顾小年微微凝目,不知怎的,他一下想到了数月前的太渊州的案子,事关太渊王府,如今又听到故里口音,难免有所联想。 更别说,这里是楚禅曾经所藏身的客栈,能躲藏许久才被发现,要说没人包庇可能吗? 而且,楚禅也是太渊王府的人。 房中的对话仍在继续。 “魏央这个阉人必须除去,他在,大周朝堂就永远是被铁箍束缚的木桶,里面的水就算再沸腾,也挣不开。” 李小环轻轻敲着桌子,“虽然有流言扩散,但这根本扳不倒他,除非让他失去那位陛下的信任。那样,流言攻讦,朝堂上的人也好借此发挥,将其扳倒。到时候,让那位陛下生起杀心,就容易了。” “说得轻巧。”唐孤冷哼一声,“当今陛下虽然病重,可她还不糊涂,魏央对她有恩,如何能让他们反目成仇?” “那就得让神迹入宫了。”李小环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魅人的笑容,“那位陛下信奉佛法,本就对仙神半信半疑,只有让神迹在那位女皇的眼皮底下出现,她才会彻底相信啊。” “入宫?”唐孤皱了皱眉,“这谈何容易?” 皇宫大内,是世间禁地之一,别说他们这些江湖人,就是大周官员,有的一辈子进不了那大殿,更别说面圣了。 他们要想在皇宫之内让神迹显现,也是需要一番布置的,那工具要如何经过金吾卫的排查? 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虽然看守皇庭司,但他最主要的职责却是保护那位陛下的安全,像是面圣一类的审查,他肯定不会放过丝毫。 他们要想混进去,难如登天。 李小环却是笑了笑,嫣然道:“那二皇子素来呆傻,咱们可以从他入手啊。” 唐孤一愣,随后脸带深思。 二皇子周锦书自然不是真的呆傻,而呆傻之名只是从其喜好来的罢了。 周锦书身体孱弱,儿时又伤了双腿,此后便一直在轮椅上度过。但他并不悲天悯人,郁郁寡欢,反而乐观开朗,本来这样也好,但他不喜读书,只是偏爱一些木匠活。 比如其自身所坐轮椅,就是他亲手打造的。 对于这么一个‘不务正业’,没有丝毫上进心的皇子,喜欢这等让人看不上的木匠玩意儿,让宫中的有心人这么一诋毁,自然就传出了这‘呆傻’的名声。 第一百七十章 命与自由 如李小环所说,他们从周锦书处入手,方法很简单,投其所好。 对方喜欢木工活,那他们就扮成能工巧匠的样子,从对方这边入手,牵桥搭线之下,不难进了皇宫。 只要进了皇宫,那要做什么就能徐徐图之了,自然也就容易许多。 只不过,他们谋算很好,却忽略了一点。 李小环脸上还带着笑,刚要再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力道不大,笃笃笃。 她与唐孤相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戒备。 这里是他们的据点不假,可没经允许,底下的人应当是不敢来打搅才对,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李小环冲一旁的两个汉子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过去开门。 她很小心,若底下的人真有什么要事,那敲门声应该很急切或者说直接在外面喊话就成了,现在却有些诡异。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两人甚至都没看清外面的人影,脖子上便多了一只手。 手掌白皙而修长,掐住他们脖子时骨节分明地笼罩乌光,好像抓了两团炊烟。 然后,‘啵’地一声如戳破水袋的轻响,两人身上的护体真气直接被破开,喉骨断裂的声音传出,两道高大的身影眼皮一番,话都没说出来便直接倒在了地上。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从开门到两人身死,李小环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一阵轻风吹过,眼前多了一个人影,她这才恍然惊觉。 ‘噔’地一声离地,李小环想也没想,整个人带起一阵香风,朝着一侧的窗子便撞了过去。 “呵,”一声轻笑,顾小年信手一抓,真气涌动,五指犹如铁钳,直接按住了李小环的肩膀。 空禅指的指力而走,煞气随指尖打入对方体内,瞬间便将其禁锢在原地。 顾小年转头,这才看向被自己另一只手牢牢按在座上的唐孤。 后者脸色难看的紧,阴沉地仿佛能滴下水来。 “少侠是何人,莫不是与咱们有什么误会?”他就算心中又怕又恨,可语气并不见胆怯。 顾小年笑笑,将李小环伸手带过来,同样按着坐下,“李夫人,咱们又见面了。” 李小环银牙暗咬,一双美目瞪着,不无杀气。 唐孤一愣,从这声‘李夫人’里他就明白了。 “你是那监察司的锦衣卫?”唐孤问道。 顾小年随手一指点了他哑穴,然后指劲发狠,直接封住了他丹田气海。 不管对方要吃人的脸色,直接一脚将其踹倒,然后自己坐下。 “本官还是喜欢听女人说话。”顾小年从桌上拿了一方手帕,轻轻擦了擦手,“因为她们虽然喜欢骗人,可在利益上的见解,比男人要看的透彻,你说呢,李夫人?” 李小环紧抿着嘴,她能感受到体内那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它在自己体内不断游走,随着与自身内力的接触而不断壮大着,究其源头,自然是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男人。 “锦衣卫果然都是阴狠之辈,连所用功法都是这么毒辣。”李小环语气讥讽。 顾小年无所谓一笑,对方如此说,不过是在隐藏内心的惧意罢了。 虽然对方四人都是先天一流的境界,但在自己面前,还是太弱小了一些。 他们内力不强,这点从对自身气机的把控上就能看得出来。别说是跟出自名门大派的周康相比,就是楚禅,他们都比不上。 “闲话少说,李夫人还是说些本官想听的吧。”顾小年说道:“对了,我是该这么称呼你吧?” “你在外面都听到了?”李小环冷声道。 “听了一点。”顾小年敲敲桌子,瞥了眼脚边兀不死心想要调动内力的唐孤,脚尖踢了踢一旁的凳子,凳子不动,一道无形劲力而出,脚边的人就像是被甩出的麻袋般撞到了墙边。 但唐孤被点了哑穴,哀嚎都发不出,只有嘴里在冒血。 “隔山打牛?!”李小环瞳孔一缩,骇然出声。 顾小年双眼微眯,“想不到你连这个都知道。” 听出了他话里的杀意,李小环心头一跳,接着道:“昔年道门真武教掌教所创的上乘用劲之法,谁人不知,只是没想到这等失传秘法会在百户大人身上重现。” 顾小年冷哼一声,心里却有些嘀咕。 “此秘法失传?可明明不是在皇庭司收录的么,魏佲轩为何会给自己?” 他没多想,只是看向面前的漂亮女人,稍稍犹豫后便抬手在对方白嫩的脸颊上轻轻以手指划了两下,“李小姐天姿国色,还有大好人生,今日你将事告知于我,天地之大,只入我耳。我拿功劳,你活命,多好。” 李小环只觉被对方手指划过的脸上冰凉一片,隐隐都有些麻木僵然,她心头凛然,再联想到体内那股阴冷真气,惧意更甚。 “这便是大人方才所说,女子对利益看的比男人更加透彻?”她的声音因脸上的麻木而有些颤抖,不过仍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顾小年轻声一笑,“人之一世,命与自由。这两者你都能有,还要奢求其他什么呢。” “自由?”李小环自嘲一声,“你觉得我现在自由么?” “身不由己,那就想办法挣脱。”顾小年淡淡道:“只要能拿出让我动心的筹码,我也会帮你。” 李小环看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冷淡的脸,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只是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会觉得从我这能得到有用的东西。”她问道。 顾小年心里稍松口气,他知道对方已经松口了。 “我没亲眼见一个人吃人,杀人,那便不会轻易对这个人的品性下结论。所以,以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看你自己。” 顾小年说道:“李小姐觉得呢?” “小姐是那些大家闺秀才能有的称呼,我又如何能得了这样的殊荣。”李小环自嘲一笑,随后道:“大人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若是我知道的,必不会隐瞒。” 顾小年点头,“幕后主使是谁?” 李小环一愣,她本以为对方会先问他们所做的手法,没想到问的却是这个。不过她既然已经打算坦言,那自然也就不想隐瞒。 毕竟对方说的没错,人生在世,不过是命与自由。 “大人刚才应该也听到了,唐孤说我栖身的主上,便是海域岛国的一位将军,也就是咱们大周口称的倭寇。我虽然没见过他,但知道他所交代在京城左右的人,是前户部尚书,赵宥。” 李小环说了,然后像是解释一般,“我便是投在他手下做事,从而接触到了这些。但并不是成了他的人,跟他更没做过什么。” 顾小年一怔,不过看到面前女人脸上毫无原先所见那般可以卖弄的风情,以及眼中的认真后,他便点了点头。 名节对于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只看她在不在乎就是。既然对方如此说了,那顾小年自然没理由会在这上面轻视对方。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拨开云雾 户部尚书赵宥,因毒散案后续而渐渐退出朝堂。他整日做什么顾小年肯定是不知道的,只不过还在神都就是。 只不过他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两个儿子,都是因为锦衣卫的那份名册而死。本来顾小年来了神都,在听到对方退任之后,还以为此人心灰意冷,想就此隐居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野心。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那倭寇将军竟能指挥得动赵宥,那显然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当然,如果李小环没说谎的话。 “赵宥已经退出朝堂,孤家寡人一个,他怎么还会做这些事?”顾小年随口问道。 李小环挽了挽发丝,秀眉微蹙,“他是给‘将军’做事,负责神都事宜,但我在他府上日久,看他也不算尽心尽力,倒不像是有野心。” 后继无人,前途无望的老者,他还能有什么野心呢?这同样是顾小年心里想的。 “你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除掉千岁大人?”他问道。 “没错。”李小环点头,“确切地说,最后出手的还有别人,我们只负责过程的运营。” 顾小年笑笑,所谓过程,不外乎就是以流言击之,让魏佲轩失去陛下信任,届时政敌落井下石,群臣攻讦。那时魏佲轩失势,再寻机会挑唆生事,最后以暗中之人出手夺命。 不过总的来说,对方还是需要至少一个能与魏佲轩相抗的武道宗师才行,否则,就算有大义所在,以其人性格,恐怕也不会坐以待毙。 哪怕皇帝要斩他,他也应当不会甘愿引颈就戮吧。 “那你们应该是有组织的吧,有名字吗?”顾小年问道。 “没有。”李小环摇头,“大多是一些日子过的并不舒坦的人,有懂武功的,也有寻常百姓,赵宥他们会派人分发银钱,偶尔也会让我们做些什么,却从未透露过他们是什么人。” “就算我在里面的地位不算低了,可也没从赵宥的嘴里得知过这个组织叫什么,或许只是没有名号吧。”她说道。 顾小年却是摇头,任何一个成体系的组织,想要做事必然会有其名号,这是一种精神象征,代表着凝聚力。方才他听那唐孤说还有‘右使’要来,既然有了职位,那没道理势力连名字都没有。 或许,是李小环没有接触到那位‘将军’,而赵宥也没说太多吧。 “你在里面是什么职位,堂主?”顾小年问道。 李小环却是苦笑摇头,“没有职位,他们只是称呼‘将军’为主上,然后还有左右使。平时,都是那位左使来具体吩咐我们做事,可前些日子,他被朝廷的人通缉搜捕,听说是死了。” “死了?”顾小年心中一动,“他是不是叫楚禅?” “不清楚,不过他有两道白眉,武功很高。”李小环说道。 顾小年明白了,那左使便是楚禅。 既然如此,一切就关联起来了。 这个组织的背后,必然与太渊王府有关。 别忘了,当时赵宥之子赵兴上任青河郡,可是带着那份名册要交给太渊王的,包括暗中潜出神都行保护之事的赵熙年,他们都是毒散案的经历者。 以太渊王的身份,赵宥会在神都给他做傀儡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对方的手伸得太长了,而且其深层目的,恐怕还不知这表现出来的冰山一角。 顾小年面露沉吟,如此说来,当初楚禅会在西坊市动手,恐怕也是怀有目的的。只不过现在其人已死,倒是隐没了许多谜团真相。 “除了你们四人之外,在神都你们还有多少人?”顾小年开口,语气平静。 李小环却从这份平静中感觉到了杀意,她心底一寒,不过片刻后还是开口道:“还有负责接应的铁道人,被他救了的曹博,人肉坊的猪龙九,六扇门的名捕石一清,太学院的张触,洛水码头赖五。这些人都是小头目,手底下有不少卖命的刀手。” 顾小年脸色微沉,他倒是没想到那名捕石一清竟然是对方的人,因为这有些难以置信。 石一清出身青云剑场,是那位神捕之首‘御猫’冷湛的同门师兄,虽然武功不过先天一流,可此人在六扇门的名望极高,更是有名的老好人。 说他与这个烹食人肉的组织扯上关系,甚至是搭上太渊王的这条船,行谋逆之举,这说出去谁能相信? 是的,在顾小年看来,以太渊王的德高望重,能屡次三番地做出这些事,对方目的不过一个,那便是意图谋逆。 唯有怀不臣之心,才会干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不然的话,你一个分封的皇室宗亲,谋划这么多,闲的不成? 顾小年紧了紧手,可这些不过是李小环的片面之词和自己的一些判断而已,就算是说与大理寺和刑部,他们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展开调查太渊王,需要陛下的首肯,可一旦如此,传出去便失了朝廷颜面,更让皇室蒙羞。同室操戈,只会让江湖上的人看笑话。 百姓怎么看?有人兴兵谋逆,那是天子失德。 不管怎样,战火一起,苦的还是百姓,损耗的还是大周国力。 …… “此地客栈,是经营那人肉的地方?”顾小年说道:“或者,这里的伙计小厮也都是你们的人?” 李小环点头,“这里便是人肉坊。” 顾小年笑笑,这样待会杀人就不怕殃及无辜了。 “那小灵儿呢?”他问道:“不是你的丫鬟么,怎么没见?” “丫鬟?大人见过吃人肉的丫鬟么?”李小环笑笑,略带苦涩,“她可是那位赵大人府上的高手。” “所以,赵宥也食人肉?” “这人肉坊,便是为他建的。”李小环说道。 顾小年不知该以何等情绪相对,如果没有发现这人肉线索,自己还无法查清此案。可有了这等线索,破获了此案,却又得知其水之深。 怪不得有些东西不能碰,有些人查案也不会追查到底。 在这一刻,顾小年忽地心有冷意,是不是那位千岁已经心有沟壑,所以才一直置之不理。 厂卫精锐未出,金吾卫只是象征性地走了走,就连对自己有些成见的袁之焕,这次都没有来为难自己。 或许,在这些真正的大人眼里,有些暗处的东西,他们已经交过手了。 要知道,当初魏佲轩可是亲赴青河郡的,以他地位心计,还能不清楚太渊王的为人? 顾小年摇摇头,起身问道:“你还回去吗?” 李小环咬唇,“这里被捣毁了,待会死这么多人,我如何敢回去?” 顾小年抬手拍住对方肩膀,真气一动,便将封住的穴道解开,煞气兀自消散。 李小环的脸上涌上几分红润,眼前的人却已经推门向外走出了。 “唐孤是蜀中唐门的人。”她瞥了眼墙角凉透的人影,开口说道。 走到门口的顾小年脚步一顿,只是道:“日后好自为之,莫要再落到我手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似曾相识的明月夜 李小环看着那道身影缓缓走出,还不忘回身带上房门。 她只觉身上的力气一下散了,趴在桌上。 内力真气在动,李小环撑起身子,最后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三人,脸上出现一抹复杂,也不犹豫,便从窗口而出。 隐约地,似乎已有闷哼惨叫入耳。 ……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将刀从眼前人的胸膛抽出,看也不看,一脚将之踢出。 他自客房而下,自然不是见人便杀,而是一番探查之后,从此地之人言谈举止里得出了判断。 果然没有无辜之人,就算有不食人肉者,可也参与了杀人取肉之事实。这种人,是谓帮凶,没理由不杀。 绣春刀染血,顾小年乘着月色走进后院。 身后已经没有活人了,光影摇晃,只余一片死寂。 而后院的厨房里刀斧剁肉声已停,风声沙沙,吹动院中老槐,夹杂着腻人的肉香。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院里四周靠过五六个手持钢刀大斧的壮汉,虽然都是后天三重境界,可明显都是走的炼体之道,周身气机凝炼,肌肉贲张。 虽然武道奇异,但一副好的身体总归是占优势的,比如身材壮硕之人炼体,那自然是比身材瘦小的人走炼体之道要容易也走的远。 在这五六个壮汉围过来的同时,厨房木门从内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男子从中走出。 其人穿了件麻布肥裤,脚下蹬了双长筒水靴,上身只带了个皮围裙,上面光滑透亮,满是油渍。最关键的,从这围裙的形状来看,这分明是整张人皮。 顾小年眸光微寒,看着这面容丑陋的肥硕男子走到场中,语气森寒,“猪龙九?” “认得九爷的也不多,前院的崽子们都被你杀了吧,报上名来。”肥硕男子拍了拍两手手腕,肥肉轻颤,又从后腰取下两柄剔骨尖刀。 顾小年微微抬眼,目光斜睨,“死人兀自聒噪。” 话音落下,手中刀身翻转,整个人便电射而出。 “绣春刀?”猪龙九本就绿豆大小的双眼一眯,心下顿时一阵惊疑。 “唐孤那些人难倒早走了?还是被眼前人杀了?不可能啊,此人年纪,如何能杀了四名先天?” 他心思千转,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两柄剔骨尖刀仿佛毒龙而出,刀柄上竟有链锁缠绕。 与此同时,四周几人同样攻来,势大力沉,空中已有风声呜咽。 顾小年浑然不觉,休命刀挑开甩来的剔骨刀,脚尖一踏,右脚如钩扫出,那剔骨刀的链锁便被他一脚踢断,劲力宣泄,整条链子一阵轻颤。 猪龙九脸色难看,刚要劈出手中另一把刀,缠在掌心的锁链便传来一道巨力。 他脸上肥肉因此剧烈抖了抖,手臂和肩上肥肉甩动,竟就将这股隔山打牛的力道卸掉。 顾小年目光微沉,手上煞气而行,绣春刀便甩了个刀花,直接斩向已经欺至身前众人。 看似轻脆的刀身在此时竟仿佛陨铁所铸,与那宽刃的钢刀和巨斧两相接触,后者竟直接崩断。 顾小年手腕抖了几抖,虽然煞气赋予锋锐,可这几人炼体有道,力气大的吓人,自己硬接这一击,受到的反震可是不小。 但已然近身,刀法反而不如拳脚来的痛快轻便。 顾小年刀身一转,手腕如蝶翻飞,向后反刺便扎穿了一人的肚子。 抽刀之后,脚下风雷声震,地皮沙石滚动,灰尘之中,数道惨呼而起。 凡炼体者,不入绝顶之列必有罩门。 虽然顾小年不知道这些人罩门所在,但脚心涌泉穴却是习武之人的短板,以隔山打牛之劲以地行走伤敌,他已经做了不止一次了。 骨骼断裂的声响而出,方才围上来的几个汉子一瞬重伤倒地,接着便有刀光而起,滚烫的鲜血自喉咙而出。 猪龙九脸皮抖了抖,看着场中不过呼吸间就杀完人的身影,饶是他做惯了开膛破肚的营生,生死之际,还是难免头皮发麻。 顾小年轻抬眼皮,目光就落到了这肥猪脸上。 “跑!”猪龙九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这人自己打不过,必须要跑。 可他的轻功又能有多快? 顾小年左手探出,五指之间劲力呼啸,竟有风雨凄厉之音。 细雨风急指,指法一出,好似天地风雨而来,裹挟声势,伤春悲秋,无边意念笼上心头。 猪龙九并未回头,眼中已有刹那的迷茫之色,他被意境所惑,直到死前眼中都只有那份愁绪悲伤。 而他满身肥肉之上,满是好似被雨点打落的血孔,殷红的浸透地面,向外蔓延。 顾小年薄唇抿紧,护体煞气消散,整个人也不停留,脚下一踏,轻身而起。 如李玉环所说,此案对方之人不少,一个个地杀却是有些麻烦了。 …… 顾小年乘着夜色去了大理寺。 事关重大,他倒是没从正门走,踏雪无痕之下,身形如柳絮似飘雪,没有惊动半个巡逻守卫,也没中了房上所设机关。 陈晟就在房中捧了本书看,顾小年飘然至窗外柱后,看着窗上剪影,心思微动,故意露了一丝气机。 果然,房中人影一晃,房门直接打开,人未至,掌风便先劈了过来。 气机之说虽然玄乎,可因所修功法,自然会展露相应的内力气息,除非是武道宗师那般周身凝炼成罡,气机不定。 那是若非身怀特殊秘法,肯定感应不到分毫。 因此,顾小年的气机如何,陈晟自然是不陌生的,所以这劈来的一掌虽然声势惊人,却是留了几分力,也并不含杀意。 顾小年微微一笑,右手抬起以手背招架,两相劲力而生,气爆声响,各自后退一步。 “顾兄弟天资惊人,武道果真一日千里。”陈晟瞳孔微缩,束手说道。 “陈兄武道精湛,这话可就是取笑我了。”顾小年脸色不变,只是抱了抱拳,“深夜来此,干系重大。” 他们两人方才搭手,交手气机外泄,已经有纷杂的脚步声而来,此时陈晟听了,知道顾小年不会无的放矢,因此拉他进屋后便将门关上。 顾小年无意瞥了眼桌上那书,却是道门的一部典籍,他眼中只一瞬若有所思,转而便冲已经回身过来的陈晟说道:“案子破了!” “哦?”陈晟惊了惊,显然没想到这一日未过,如此棘手之案竟然已经破了。 不过转念想到对方今日在大理寺让周晁勘验的一些线索,心中顿时了然,怕是那些东西果然是此案的关键。 顾小年不难猜他心中所想,此时心里也是侥幸。 李小环和唐孤等人虽然武功不弱,但毕竟不是公门出身,可以作案却不能将手脚清理干净。 这无关细心与否,所会不同,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一个搞破坏一个负责找线索抓人,公门中人,毕竟吃的就是这碗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拿人 顾小年在椅上坐了,便将先前李小环与自己所言尽数说给陈晟听。 说完后,后者面露沉思,显然是在计较此事。 “顾兄弟相信她说的?”陈晟问道。 顾小年缓缓点头,“可信。” 陈晟略作沉吟后,轻轻摇头,“顾兄弟还是太小看这些邪教中人的信念了,或许你认为的生死恐怖,恰好是他们可以利用的良机。” 顾小年手指轻轻敲着一旁桌面,眼中光亮微微闪烁。 “或许吧,不过生死之事谁也说不准,我看李小环并非不惜命的人。”他开口,语气淡淡,“一步深渊,她的话我是信的。” 陈晟看着眼前神情冷峻的年轻人,稍稍沉默。 “你想我怎么做?”他问道。 对方深夜来此将此案告知,肯定是有事要自己帮忙,这点不难想,因为从对方来神都之后,已经来大理寺很多遍了,甚至比让锦衣卫的人做事次数还多。 只不过陈晟倒不会觉得如何,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便是,这是相互的,自己日后有难对方肯定不会置之不理,这点两人都明白。 顾小年轻轻点头,说道:“镇抚使袁之焕到现在都没给我来命令,显然此案他是不打算管的,我手下现在能用的人就只有监察司的锦衣卫,但他们武功太弱。李小环所说人名太多,而且不难想多是先天境界,所以这件事还需陈兄相助。” 陈晟早有猜测,此时也不惊讶,只是稍稍沉默。 顾小年见了,知道他所想什么,因此直接说开,“此案陈兄帮我甚多,若是案破,我自然会亲自上奏折书,忘不了陈兄劳苦。” 此案是由卫百户横死一案引出,而上头一直没有吩咐下达,是以现在局面,都算作是在这案里面。 而案子,在开始时却是袁之焕直接交给监察司的。所以,这件案子的负责人自然是顾小年。 那么,他就有上奏折书的理由和权利。当然,这次案结上报,他自然是不会呈给袁之焕的。 顾小年虽然领监察司百户一职,却无法上达天听,他要递上折书的地方是东厂,直接交到魏佲轩的手里。 按理来说,他是要交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的,但锦衣卫里不乏袁城余党,自己被安插进南镇抚司就够明显了,那就是锦衣卫系统并不全是那位千岁的人。 所以,自己的折书可能半路被扣下,也可能会被人先行看到。那样的话,被有心人知道了,自己的功劳没了不说,可能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东厂就不一样了,它一直牢牢地把握在魏佲轩的手里,没人有那个截留自己折书的胆量。 更别说,自己在一些人的眼里早就被打上了阉党标签,又是对方手下的‘明探’,东厂的人,对自己有善意说不上,起码是没有敌意的。 这一点,顾小年自然想得通透。 …… 陈晟听了,也不忸怩,他轻声一笑,便说道:“本来就是顾兄弟的功劳,你为此案奔波劳苦,众人都看在眼里,我又如何能抢你的功劳。” 顾小年摆摆手,“陈兄莫要见外了,迟则生变,咱们还是快些行动吧。” 他杀了猪龙九,杀了春来客栈那么多人,万一走漏了风声,那些人逃走不说,还可能引出更大的骚乱。 毕竟,对方手里肯定还有‘青龙’未出的。 陈晟也晓得其中利害,当即说道:“那好,我这就即刻点人,太学院就交给你了。不过那六扇门的石一清逃不了,还是放在最后。” 顾小年点头,除去此人和被自己所杀的猪龙九之外,还有铁道人、曹博、张触,洛水码头赖五四人,其中自然是太学院的张触最容易对付。 他也不多待,推门出去后便施展轻功直奔太学院。 院中,走出来的陈晟看着顾小年背影,眸光闪了闪,同样去吩咐了。 因为他们要抓的这些人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一些隐藏的刀手匪类,自然是要做一番准备的。 …… 太学院位于神都白虎大街,这里同样有一条洛水支流,还有一座云桥。 顾小年将锦衣卫的衣袍穿了,然后发了锦衣卫的信号箭,一簇鲜明的烟火腾空炸开,他的身影也如风般飘进太学院之中。 信号箭的声响和光亮已经惊动了不少太学生,现在这个时辰,大多人已经睡下了。 顾小年没来过这,他抓了挑着灯笼出来的教习,问道:“张触在哪?” “你是何人,可知这是何地?”那教习一脸惊怒,刚要再说几句,冷不丁看清了眼前人脸上的冷漠,以及那所带纱帽箍上的翠玉,顿时闭嘴。 他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那被灯笼光芒映地狰狞的白蟒,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大,大人?”他磕绊一声,声音很低。 锦衣卫素有凶名,更别说白日他们太学院还有个学生被锦衣卫当街杀了,他们这些教习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群情激愤的学子安抚下去。 年轻人容易热血上头,可他们这些教习可深知厂卫的厉害,此时这教习见了眼前身穿白蟒的身影,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顾小年倒是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当年魏佲轩执掌大权,厂卫缇骑之下,人头无算,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肯定是有印象的。 “回答本官的话,张触在哪?”他的声音微冷,也有些急促。 信号箭已经发了,为的便是日后不让有心人拿这个做文章,说自己是公报私仇,擅自杀人。 要知道,锦衣卫是有凶名不假,但规矩也是森严,像他顾小年这般没有上官命令就私自行动的,事后肯定要面临一番问责,更别说他来的地方还是太学院。 此时,老教习看了眼前如狼般要吃人的目光,顿时缩了缩脑袋,“大人随我来。” 顾小年松了松手,想了想,又将对方领子平整了一下。 “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他看了眼对方身上衣袍,随口问道。 身边的老教习身子抖了抖,“老朽赵庭山。” 这是个在太学院地位应当不低的教习,顾小年这般想着,此时对方给自己带了路,也就是有把柄落在了自己手里。 教习给锦衣卫鹰犬带路去抓自己的学生,这要是传出去,这赵庭山也就甭在太学院里混了,唾沫都能淹死他。 而这老教习显然也知道这点,一路上步履匆匆,很是积极。 “张触是玉箸社的人。”赵庭山在一处小路上停下步子,指了个方向,犹豫开口。 顾小年笑笑,果然,凡是要搞事的必然不会是默默无闻之人,要不然这教习也不会在这数千学子里记住张触此人。 “老先生不必惊慌,本官是有件案子要找张触了解一下。” 说着,他回头,咧嘴一笑,“赵先生还不走?” “哎,哎。”赵庭山听了,停也不停,披着的衣袍都有些歪了,他一手抓着,转身跑开。 顾小年无声一笑,倒不是嘲笑文人风骨,只是觉得,地位和武功,在做起事来的时候果真是轻松。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又见飞刀 太学院占地很大,若是初来者,没人引领的话肯定会迷路。 但顾小年幸运的是抓了个老教习来带路。 此时月明星稀,一缕薄薄的云雾似纱,眼前是一座小院,窗上仍透着暖黄的光。 顾小年双手背负,闲庭信步进了院子。 能在太学院有独门独院的学子必然是有地位的,此地院落虽小,但房中只有一人气机。 气息凝实,武道修为当在先天一流。 顾小年艺高人胆大,修行至今,已经趟过了数次生死危机,两世为人,心境亦是磨练地有如磐石。 此时脚尖轻轻踢开房门,他就这么施施然走了进去。 目光没有四看,只是落在窗前桌旁的那道身影上。 “张触?”他开口。 对方年岁不大,身上穿了件洗的发白的儒衫,头发扎着一丝不苟,看起来像是个认真的穷书生。 但此时见了进门而来的顾小年,这人原本平静的眸子便像是河里落了石子,一瞬间惊起波澜。 “锦衣卫?”张触握书的左手一甩,竟有数道寒光射出,同时书页崩散,一张张好似锋锐的刀片。 而他的身影,却直接破窗而出。 他潜伏在太学院数年,从未被公门中人找上,而在近来己方人生事之后,今夜却有锦衣卫上门,他如何想不到是自己身份暴露了。 他们在锦衣卫里同样有人安插不假,可一定不是此人! 因为对方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中满是冷漠的杀意。 所以,只在刹那间,张触便要逃。 顾小年轻哼一声,身形一动,便从门口追出,而地上,则是叮叮当当落下的飞针和飘散的书页。 …… 两道身影在太学院的房上飞纵,彼此心里都有些惊讶。 顾小年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如此轻功,虽然内力与自己比肯定是差很多的,但这一时半会儿,自己竟然还追不上。 他心里惊讶,张触更是胆颤心惊。 他在隐姓埋名进太学院之前是有名的独行大盗,他师承盗门,横行无忌的依仗便是自身轻功。直到后来被王府招安,他的轻功在王府高手里都是有数的。 可如今,竟然被一个无名锦衣卫给追成这样。 难道自己在太学院隐藏的久了,武功落下了?还是现在的锦衣卫都这么厉害了? “什么‘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真是狗屁!”张触心想,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气力消耗的厉害,最多几息便会被对方追上。 对方的内力比自己浑厚,若只是跑的话自己半点胜算也无,还不如拼死一搏。 张触也是心里发狠,此时自己身份暴露,附近又无接应,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踏过房顶时脚下一扭,回身倒退,脚下却是踢起瓦片无数。 身后的顾小年在对方气息转换时便暗自戒备,此时见对方翻身,早已扣在腰侧的右手便直接向前一甩。 仿佛明亮的夜空激起了一道闷雷,迎面而来的瓦片尽皆炸裂,其中一道流光而出,崩散开一路碎瓦。 一声闷哼过后,转而眼前的身影便晃了晃,直接摔了下去。 顾小年身上煞气一现,将溅射的瓦砾直接撞开,随后掠下房顶。 眼前靠墙的地上,是胸口中了飞刀的张触,对方那洗的发白的儒衫上已经晕开大片的血迹,飞刀之下,是狰狞的伤口。 “咳咳,”张触低咳几声,嘴里冒出血来,他看着眼前走近的人,不无虚弱,“暗器手法里的《弹指惊雷》,想不到在你手里竟然有这等威力。” 顾小年无声笑笑,这门暗器手法是他从秦钟手里得来的,当然算不上什么太高明的手法,只不过在出手时若以强大真气激动,那生成的一瞬惊雷之声便足以震慑心神。 有心算无心,这才是此门武功的厉害之处。 当然,若是被人提前所察,那它的威力自然是要减半的。 顾小年又有多门指法,对于手上力道自然把控精准。 不过他的飞刀本就是为了偷袭杀人而练,一刀既然不成的话,他也不会刻意寻求非要多出一刀。 他不是李寻欢,对暗器飞刀之法有什么天资,只是武功一道,必然要在恰当的场合选择罢了。 顾小年走近,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本官的目的,有什么想说的么?” “怎么,说了的话你还会放过我不成?”张触讥笑一声,却又咳嗽几下,以他的伤势,虽然现在以自身真气在压制,可不快去看郎中的话,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顾小年点头,“要是有用的东西,我保你可以活命。” 张触抬了抬眼皮,歪头看他,“看来供出我的人,你也是这么许诺的吧。” “没错。”顾小年皱了皱眉,“拖延时间只会对你不利,这个你应该知道。” “阉党。”张触眼底有着毫不掩饰的恨意,此时脸上只剩讥诮,神采渐渐褪去。 顾小年默不作声地看着,显然没想到对方竟自断心脉。 先天境界内力运行周天,自然可以刺激心脉,以此截断。所以才会有人在审讯或是抓到人之后,便封住对方身上经脉窍穴,为的便是防止对方自杀。 顾小年方才没有出手,更多的原因是他有些自负了。 他觉得,在生死之际,很少有人会继续坚持。就像李小环和邱嫣那般,为了活下去她们可以开口,告诉自己想要的情报。 但在这一刻,顾小年才觉得陈晟说的有道理,生死恐怖,有些东西确实可以跨越。 想着方才张触那满是恨意的眼神,他不知道‘阉党’对对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否给对方带来过痛苦,也不能说张触在面对生死时的选择算不算高尚,只是此事算是给他自己提了个醒了。 顾小年一直很佩服前世影视作品里在面对生死时面不改色的人,作为朋友,他会喜欢,可若是放在此间,他摇了摇头,知道再不能小看太渊王府的这批人。 从张触来看,对方收拢的这些人,大多应都是对阉党或者说魏佲轩有恨意的,这姑且算是能一种团结吧。 顾小年抬脚上前,下意识在张触身上摸了摸,这当然不是什么怪癖,只是侥幸一下,他对对方刚才的轻功倒是挺感兴趣的。 不出意料,秘籍什么的果然没有。 也是,像张触这般明显是习练得如此纯熟,肯定不会再随身携带了。 谈不上失望,顾小年回头看了眼高墙大门的太学院,张触虽然死了,但也正因为此,反而让他想起几个人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公私无碍 顾小年最后还是没再进太学院。 是夜,锦衣卫赶到之后,便将张触的尸体收殓了,带着回了监察司。 陈晟那边进展如何顾小年也没去问,同样回去了。 此案已经明朗,他倒可以放下心来了。 次日,天光大亮,杜驰等人进了班房。 “大人。”他们抱拳行礼,抬首看着桌案后的那道身影。 顾小年轻吐口气,内力缓缓平静。 “怎么了?” “昨日查探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杜驰说道。 “讲。”顾小年倒了杯清茶,开口道。 他们领命去查的是黑火药近年来的交易明细,以及是否有遗失或是有人克扣的事情,虽然现在来说作用已经不大了,但总归也是一条线,说不定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杜驰看出顾小年兴致不高,虽然心头疑惑,但还是开口,“造作监曾在去岁元夜遗失过一批黑火药,因为数目不大,并且当时还用不着,是以负责之人便将此事压下没有上报,昨日卑职前去问询时,工部之人清点才发现了此纰漏。” “目前那负责的官员已经被下了诏狱。”他说道。 顾小年点头,一般这等渎职之事被锦衣卫揭发,那自然是先送到诏狱里去滚一滚的,最后不管酌情释放还是怎么,一番皮肉之苦总是免不了。 “另外,器械司那边也遗失了一箱轰天雷。”杜驰的声音有些刻意压低,“此事镇抚使大人已经知晓,器械司千户已经被停职了。” 顾小年眉头微皱,轰天雷已经算是大型火药的一种,这里的一箱是指半人高的四方大木箱,里面盛放的数目自然不少。 身为器械司千户,遗失这等杀器尚且隐瞒不报,这往小了说是渎职,往大了说可以说是贪墨或是与外人勾结,吃里扒外。 这种人肯定是要革职查办的,就算原本没有证据,但只从他隐而不报这一点罪名,就足以让此人在诏狱待到死。 可袁之焕只是将对方暂时停职,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摆明了是袒护,让人以为他们是一系的还好,万一到时这屎盆子一扣,说是他们两人合谋卖了这轰天雷,被政敌这么攻讦的话,袁之焕也要回家。 顾小年摩挲了下脸颊,一时倒是没有想通对方如此做的目的。 “还有呢?”他随口问道。 “没了,这是黑火药一年来的明细。”杜驰从怀里取了两张纸递过来,这自然是他从工部抄录的手本。 顾小年接过,随意看了看,然后放下。 “昨夜,此案已经明朗。”他开口道:“包括参与其中的凶手是谁也已知晓,目前大理寺的陈少卿正在带人抓捕。” 杜驰等人相视一眼,不可思议的同时,自然免不了惊讶。 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破除所谓四灵现世的手法就很难了,还能直接找到凶手? 他们心里多少是有些怀疑的。 顾小年将众人脸色尽收眼底,淡淡道:“对方作案手法自然还不甚清晰,但凶手已经确定下来,现在,本官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去拿人。” 邓三脸色一苦,犹豫半晌还是大胆道:“咱们去拿人?” 顾小年冷哼一声,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让你们平日好好练功不听,现在事到临头了,也知道怕了?”他语气稍厉,随后淡声道:“此次你们去抓的没有先天武者,没什么危险。” 说着,便将桌上一份名册甩了出去。 薄纸如飞旋的快刀,在邓三骤缩的瞳孔下,转而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头上已有冷汗的邓三,顾小年暗自摇了摇头。 他们可以做事,但不能办事,武功虽然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却是一个前提。 有些事,没有自保的力量是没办法去做的,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公门中的精锐最起码也要是先天境界才行。 像他们监察司,最多的还是去查案,而办案,则交由北镇抚司来的好。 邓三此时已经看完了纸上人名,不由咽了咽唾沫,“这些,都是太学院的学生?” 顾小年点头,“昨日身死的凶犯张触便在太学院潜伏多年,这些人,就是他发展的同伙。事不宜迟,点人去做事吧。” 杜驰方才已经看见了顾小年眼里闪过的失望,他的心里也是隐隐有些被针扎的难受,此时听了,连忙抱拳应下。 同时,也是第一次,对于自身武道有了更上进的心思,包括往上爬的心思同样如此。 …… 顾小年看着几人离去,脸上的表情恢复淡然。 他在纸上写的人名自然不是什么张触的同伙,而是邱嫣早前跟自己说的那几个邱梓越的狐朋狗友。也就是对柳施施同样有不轨心思的太学生。 这些人是玉箸社的成员,因着傅清书的关系,顾小年不好动他们,但此案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 现在张触已死,他说这些人是张触的同伙,那他们便是,谁能否定?此案事关重大,谁又敢出言否定? 届时,就算这些人将冤喊破了头,那也无济于事。 顾小年起身踱到门口,站在阶上,看着天上云卷云舒。 谁让这些人找死呢,既然取死有道,那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 午时,陈晟的消息传了过来。 洛水码头的赖五被擒下,其在码头的势力被大理寺一网打尽,查封的货物里不乏毒散、私盐私铁等禁物,最主要的,还有一小箱的轰天雷和部分黑火药。 铁道人的住处同样被查出,原来就在延武门的百户所之内,只不过在大理寺的丞役进入拿人的时候,还与百户所里的锦衣校尉起了冲突。 原来其中半个卫所的人,竟然都已经是铁道人的帮手,只不过大理寺此次出动了不少高手,最后,铁道人负伤从暗道而走,但双腿无法走路的曹博却是被当场擒获。 至于其他锦衣卫,除去交战中死掉的,其余人包括伤者都被大理寺押了。 公门之间少不了算计,此次算是被大理寺拿了一个筹码,虽然这些锦衣校尉地位不高,但终究也是锦衣卫的人,不得不说,想比破案,这个更重要一些。 陈晟脸上带笑,手下的人自有去追捕铁道人的,他则领了这些锦衣卫回了大理寺。 顾小年听完后,也是摇头苦笑,这件事恶心了北镇抚司,而且锦衣卫这边肯定还要施以好处才行。 到时,免不了还是他监察司出面去领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势 稍晚些的时候,邓三杜驰他们也回来了。 手下的锦衣卫押了四个人,都穿着太学院的学子儒衫,也很年轻。 只不过本该是干净清爽的身上多了些污垢脚印,而脸上自然也开了花,多少都带了些伤。 顾小年从堂中走出,手里端了杯新茶,“都抓来了?” 邓三上前抱拳,“有一个口出不逊,还想抢刀,被小的砍伤了,送去看郎中了。” 顾小年听了倒是颇感意外,他倒是没想到一向有些胆小的邓三竟然还敢伤太学生。 不过细想,对方能进这锦衣卫,那肯定也不是完全的草包,当初自己刚上任的时候,这家伙不是还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么。 念头一转即逝,他笑着开口,“老邓啊,这些学子家世背景不凡,你抓了人还伤了人,就不怕他们找你算账?” 邓三一愣,随后苦笑抬头,“大人,你可别吓小的了。” 顾小年笑笑,没说什么。 他是知道手底下这班人都是有家室的,这是软肋,但话说回来,正因为有了家室,朝廷用起他们来才放心。 对于江湖来说,他们给朝廷当差,抓贼拿凶,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但祸不及家人是江湖的规矩,真的极少有人会不遵守,所以,才有了江湖豪杰。 顾小年勉励一笑,随后看向阶下正抬头瞪着自己的四人,俯首道:“身为太学生,读圣贤书,竟然敢勾结匪类,图谋不轨,你们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狗官!”其中一人啐了一口,大声喊道。 另一人同样挣扎几下,吐了口唾沫,“朝廷鹰犬,我定要上书陈情,让傅大人为我等伸冤。” 顾小年掸了掸衣袍,抿了口茶,“不知阁下所言的傅大人,是哪位傅大人啊?” “当然是...” 不等这人说完,另一人便直接出言打断,“慎言!” 他抬头开口,语气倒算平静,“监察司的锦衣卫擅用无常簿罗织罪名,咱们莫要给大人惹去麻烦。” 顾小年挑了挑眉,说道:“说点有用的,本官保证,你们可以不用受苦。” “别假惺惺的了,顾小年。”面前那人讥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抓人的目的。” 顾小年眸光微沉,他轻抬下巴,开口道:“原来你认识我。” “当然,顾百户的名头咱们可清楚的很。”这人笑笑,随后道:“邱梓越不就是折在你手里么,你能知道我们身份,应该是邱嫣那个贱人说的吧。” 顾小年看了眼阶下眼观鼻鼻观心的杜驰等人,忽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冷冽,就像是寒冻初化的泉水,阶下有一人脸色微变,顿时开口,“顾大人,咱们虽然有那心思,但一直没有逾越之举,还请大人明察啊。” 他的语速加快,带着急切,“大家此后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大人出现,我等必退避三尺,若是有事吩咐,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人,莫要一时冲动啊。” 顾小年看着对方,倒真是有些意外了。 不光是他,就连阶下另外的三人,都一脸怒火地看着这人,只不过此人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罢了。 “倒不是蠢人。”顾小年心想,然后摆了摆手,杜驰几人自然会意,押了这几人便往院外走,当然,先前求饶的那人自然是留在这了。 “蒋全,你这个软骨头!” “蒋全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略微有些吵闹,顾小年皱了皱眉,还未走远的邓三自然看见了,直接抬手对这三人饱以老拳,闷哼惨嚎里,众人离去。 …… 顾小年轻声一笑,随后看向阶下整理了衣衫,束手立着的那人,“你叫蒋全?” “正是在下。”阶下那人恭敬道。 此番场景若是被其他书生看了,恐怕口诛笔伐是小,奋而动手自然是有可能的。 因为他们太学院里的学生或多或少心高气傲,对待其他官员或许还收敛些,可对上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那素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当然,自那位千岁执掌厂卫之后,这些人还是收敛了许多的。惜命,是人之常情,没人会故意找死。 “说说你的用处。”顾小年淡淡道。 阶下本就忐忑不安的蒋全听了,此时更是愣住,他倒是没想到眼前这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人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倒是打乱了他方才仓促想好的一番腹稿。 顾小年见他愣住,倒也没说什么。 自己不擅长查案办案,但当差这么久,连番经历也不是白来的。在武道上也不必多说,他现在进展神速,就算琐事缠身,修行上也从未懈怠丢下。 所以,这么一个人来向自己示好投诚,他是说不上高兴什么的。 不能帮自己的下属,要来何用?说不定还会因为某件事而牵连到自己,得不偿失。 蒋全见了顾小年的面无表情,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在盘算要怎么处置自己。 是以蒋全连忙拱手,开口道:“大人智慧武功绝伦盖世,但肯定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大人说出来,在下可以代劳啊。” 顾小年笑笑,“代劳?本官执掌监察司,手下锦衣卫百人,你能比他们有用?” 蒋全脸色一僵,目光慌乱。 “你如今在玉箸社也是籍籍无名,武功平平,连先天都不是。破案整理,缉凶拿人,你行么?” 顾小年丝毫不在意对方脸色,只是声音渐冷,“此前与邱梓越混迹一气,现在刀在脖上,便卖了身边之人求饶乞命,无能无德,本官用你作甚?” 蒋全脸色变幻,被这毫不掩饰的话说的一阵阴晴不定,他有心张口,却只敢在心中腹诽,嘴上却不敢说出半个字。 只不过随着顾小年话音的冷淡,蒋全额头已满是冷汗,他的后背此时同样被冷汗湿透。 毫无疑问,自己对对方来说是没有用处的,对方抓自己等人的目的,不就是要打杀了么。 蒋全喉间滚动,咽了咽唾沫,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呼吸都觉得艰难。 “怎么,是不是心中不忿,在腹诽本官?”顾小年的话仿佛幽风,在这明明仍有艳阳高挂的时分,却让蒋全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他再也忍不住,腰身一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 顾小年冷眼看着,随着他武道修为日增,对于玄乎的‘势’的把控也愈加纯熟。 他所在脑海里观想的是那巍峨的截龙关,将天下第一大江洛水云江在两岸崇山峻岭间横生截住,分成数十水道。 既预防了汛期对沿岸的破坏,又解决了周遭居民的吃水问题,此‘势’可谓是堂正大势。 ‘势’重要吗?当然重要,这就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攻击秘法,却更为高深。 天人之境,以自身沟通天地,便在于这‘气’与‘势’。 在顾小年尚不知情的时候,他在意境上已经触碰到了那个千年绝迹的境界。 当然,这并非偶然,他有时会妄自菲薄,在于他的根骨资质,在于他的先天体质上的虚弱。 可在慢慢变好的同时,正因为他前世不同于此间世界的见闻,在破境先天有些掣肘的同时,却对以后的武道增添了基石。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世之多彩缤纷,自然不会是简单的回忆。 它存于人的心底,早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而现在,大周天下承平,顾小年无法感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却能借物观想,感悟另一种人文地理。 虽然现在勉强只能算是雏形,但这是属于他的‘势’。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其人 顾小年自认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是以没打算放过蒋全等人。 从一开始,当得知这些人心思不轨的时候,他就想着将他们除去了。只不过一直碍于玉箸社和傅清书的关系,而一直搁置着罢了。 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又如何不把握住? 反正张触已经死了,他留下的证言谁能知道,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此,顾小年不担心会有人怀疑,毕竟他与蒋全等人完全没有交集,就算有人追根究底,也发现不了其中关联。 顾小年下巴微抬,便要转身回屋,像跪在地上的蒋全,待会儿邓三便会有锦衣卫过来将其带走了。 “大人!”蒋全看了地上晃动的影子,知道眼前的人已经打算放弃自己了,是以连忙开口喊道。 顾小年微微侧身,眉头轻皱,眼底已有不悦。 蒋全咽了咽唾沫,连忙道:“在下知道一个秘密!” 他的神情很是急切,又有些担忧后怕,总之那张并不沉稳的脸上,此时满是复杂。 顾小年冷淡道:“谁都有秘密,知道秘密的人很多。” 他的意思蒋全自然听明白了,对方想听听自己所知的秘密对他来说究竟有没有价值。 “大人年轻有为,武功高强。”蒋全先是称赞一句,随后接着道:“丐帮的上任帮主‘狂狮’方醮,就被关押在诏狱。” 蒋全擦了擦额头冷汗,开口道:“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顾小年听了,眸光轻颤,这才有了几分凝重。 江湖上有名号的人很多,数不胜数,但多是自封或是熟人调侃取笑而来,真正能被人认可的名号,只有江湖人凭借其人战绩而冠上的。 这类人,除去出身不凡者,多是先天绝顶之上的武道强者。 而这‘狂狮’方醮,便是二十多年前纵横江湖的有数人物之一,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大帮还不是如今的天下漕帮,而是丐帮。 此人出身丐帮,却不练传承的绝学掌法和棍法,而是练枪,大开大合,千军辟易。 其为人也像手中长枪,宁折不弯,恣意豪放,是硬生生靠一杆枪挑上各大门派而成就的武道宗师之境,搏出了这‘狂狮’的名号。 只不过在当今神皇女帝即位之初,此人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出海去寻破境天人的奥秘,也有人说他被仇人围杀在绝地。 总之,因方醮的莫名失踪,丐帮这原本的第一大帮也因此而没落下去,因为后继无人,因为再无人能练成帮主的传承绝学。 蒋全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你顾小年不是锦衣卫么,如今一个谁都不知身份的武道宗师,还是曾经纵横江湖的‘狂狮’就在诏狱里关着,你要是有手段,自然能从此人身上抠出好处。 方醮虽然练的是枪,但他身为武道宗师,一辈子记住了多少武功绝学?比如他丐帮的掌法传承《掌中伏龙》,这就是世间至刚至强的掌法,他身为帮主,难倒还没看过? 这是一个人形的宝藏,在于此人的见闻阅历,只要能将其吃透,就相当于一个武道宗师的强者亲身教导一般,与那些真正的名门大派的真传首席并无两样。 蒋全看出了顾小年的野望,如今年岁不过双十,武功已是一流,这种人的追求是什么? 不外乎权利和武道罢了。 蒋全已将自己的性命,都交代在了这件事上。 …… 顾小年嘴角微抿,手里的茶早已经凉透了。 “你的秘密已经说出来了,就不怕本官翻脸不认?”他轻轻开口,想要知道对方的依仗是什么。 蒋全此时仍是跪在地上,他微微咬牙,语气坚定,“家父曾与丐帮某位长老有恩,那人留下过一枚信物,日后有求可以持此物去丐帮寻他。如今那位长老虽已病逝,但他与方醮有些渊源。在下可以将此信物交给大人,说不定能帮上几分。” 顾小年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似是在权衡。 其实,他心里是没多少把握的。 方醮被关在诏狱里,这说明什么,说明是有人将其擒获来的。而当时天下,魏佲轩还是个小小的侍卫,尉迟真武还未成就武道宗师。 那朝廷里,谁能活捉此人?只有那些大内供奉。 这些人是被大周朝廷以或这或那的手段笼络来的高手,他们名义上虽然供奉于朝廷做事,但实际上自由并不受干扰。甚至是说,他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身份。 这些人或是江湖名宿,或是隐居山林的老怪,其中有正有邪,自然不能互通身份。 因为他们还是要脸的,江湖人注重脸面,被传出去他们这些人暗里会给朝廷做事,这让其他人怎么看? 在自己宗门里丢脸不说,在江湖上都无地自容。 当然,这些供奉人数肯定是不多的,他们出手也有限制,朝廷不会完全依仗这些人,而这些人也不会信任朝廷。 不过是各取所需,为了利益罢了。 可正因为此,方醮自然是仇恨朝廷的,任谁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的自由,要想心里没恨,谁信? 再者,朝廷将其只是关押而不杀,这么多年了,要说没目的,谁信? 顾小年上次去诏狱弄死了一个犯人,本就惹人怀疑了,这次再去接触一个秘密的犯人,没道理啊。 所以,他在犹豫。 这么一个武道宗师,就算不能从对方身上获取什么神功秘法,但那一身内力,对顾小年来说,就已经是大宝藏了。 就算彼此内力天差地别,有‘质’上面的不同,可有‘登仙剑章’在,顾小年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方醮丹田气海中的内力所剩无几,但毕竟是一位武道宗师的内力,吸起来肯定是比先天好太多的。 顾小年目光幽深,这是一个危险的诱惑,同样也是一种选择。 …… “富贵险中求啊。” 良久,顾小年还是心中轻叹,武道精进的诱惑,他自认还是抵挡不住的。 既然前方有路,为何不走走呢,至于是荆棘还是坦途,只要自己鞋子够硬,那还怕什么。 “说说方醮的特征。”顾小年淡淡道,“到时不管事成与否,只要能让本官确定真有此人,便放你一条生路。” 蒋全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自己可算是活下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方醮 北镇抚司,诏狱。 陆双看着迎面而来的那道身影,眉头忍不住地皱起。 一身月白的蟒服,外面披了件红底黑罩的锦缎披风,头戴锦衣卫纱帽,箍上一颗翡翠玉石冰凉剔透。 顾小年双手背负,腰间绣春刀随着行走而轻晃,整个人看着神采奕奕,端的是从容模样。 陆双忍不住撇了撇嘴,不过在锦衣卫中近来对方名头颇大,而如今又是监察司的百户,而他却还是一个区区总旗,如今见了,肯定是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姿态了。 是以,在顾小年走到近前时,陆双便主动上前,抱拳道:“下官陆双,见过顾大人。” 顾小年抬头看了眼石刻牌匾的‘诏狱’二字,不由笑笑,“陆总旗,别来无恙。” 陆双束手而立,也只是客套一笑。 “不知大人此次来所为何事?”他问道。 顾小年瞥他一眼,“监察司要案,陆总旗想知道?” 陆双脸色沉了沉,他肯定不敢应声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到时不出事还好,若是出了事,对方肯定会咬自己一口,那他陆双肯定不会好过。 所以他沉默以对,但也没把路让开。 诏狱是由百户级别的锦衣卫轮番值守,这次陆双便是被调过来的总旗,诏狱里面自然是另有人去看着了。 顾小年见此,只是轻笑一声,“本官有要事在身,陆总旗还不让路?” 陆双脸色变幻,他想拦下对方,给对方一个难堪,可偏偏,他又不敢。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从自己打听来的有关对方的战绩上来看,论武功自己也不是其人对手,这如何让陆双不憋屈? 顾小年摇摇头,却是没空搭理这人,直接绕过对方进了诏狱。 他已经跟北镇抚司负责诏狱的千户打过招呼,名头是‘侦办四灵现世之案,或许诏狱里有江湖奇人懂得名目’,这是大事,北镇抚司的人自然不会阻拦。 至于区区陆双,现在顾小年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他曾是总旗时还会对此人有些忌惮,可如今地位不同,他又如何会在意一个小小总旗? 站得高了,对再矮一点的山也就没有注视的必要。 若是碍眼,直接移平就是。 …… 这是顾小年第二次来诏狱,勉强算是熟门熟路了。 幽深的走道里火把点亮,透着诡异的光,一排排铁木栅栏就像是噬人猛兽的牙齿般参差,里面不时传来铁链的响动,这或许是有人在草席上翻身,也可能是没有放弃但无力的挣扎。 顾小年走到关押江湖人的那片区域,稍稍顿步,一旁半是引路半是监视的锦衣卫很是自觉退开。 既然已经将他带到了地方,那自然也就没监视的必要了。 监视监察司的百户查案,那恐怕等对方出了诏狱,就是自己被查的时候。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在铁闸门值守的两个锦衣校尉,抬脚朝里走。 还是熟悉的地方,他负手站着,眼前是那个以棱形铁柱当作囚牢,其上雕刻着佛门地狱经画的监牢。 里面,十字桩上静静垂首一道身影。 “前辈。”顾小年站的稍远,轻声开口,“好久不见。” 那道铁闸门离这边挺远,值守的锦衣卫若是不转身细看,是看不到他所站的位置的,更别说是听清他说什么。 至于身旁几个牢门里的囚犯,一个个的气机萎靡,半死不活的样子,顾小年也不在意。 这些人勉强维持自己不死就算是烧高香了,更别说是偷听记住别人说的话了,费那个脑力心力的,一个不甚就会提前去见了阎王。 而眼前这人肯定是不同的,武道宗师,有‘狂狮’之名的方醮,单从这精致的牢狱就不难看出来。 墨门的‘夺天工’,这就像是一个更为精密的秘匣,没有特殊之法,谁都打不开。就算是武道宗师,一时半刻也无法强行破开。 更别说方醮身上还扎了数十根特制医针了。 微微的金属声响,那双青白浑浊的眸子似乎近在顾小年的眼前,被须发遮挡大半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你,我们见过吗?”他出声,声音直接在顾小年的耳畔响起。 沙哑,沧桑,那是一种莫大的忍耐,不难让人感受到一股煎熬,那是压抑的煎熬,来自于岁月。 顾小年略一沉默,随后道:“我以为前辈能记住的,数月之前,前辈提醒此地特殊,让我莫再上前。” “是你啊。”方醮似是想了想,良久才道:“那你还来?” 顾小年抬手抱拳,语气真诚而轻,“侥幸听闻前辈大名,想要来讨个机缘。” 他的话很直接,因为已经知道了所面对之人的身份。 ‘狂狮’方醮,对于他江湖上自然不会叫错名号,此人性情直爽,有一说一,最忌拖拖拉拉,言谈忸怩,所以顾小年自然不会让其不喜。 再者,他本就不是喜欢打机锋的人,只喜欢直抒胸臆的畅快。 方醮听了,似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嗤笑,随后重新低下头。 顾小年看了,微微抿嘴,眸子稍沉。 他的手上带了一枚黄花梨木的指环,做工算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是随手雕刻的一个半成品,只不过因戴的时日久了,变得光滑起来,不过也难掩上面起了裂痕。 这就是蒋全给自己的那件信物,当年那位丐帮长老赠予蒋全父亲的东西。 顾小年故意将它带着,就是让方醮看到。 对方当然能看到,起初顾小年在看到那双青白浑浊的眸子时还以为对方是瞎子,现在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后当然不会再这么认为。 方醮练枪,同样练出了一双慧眼。 以道门浮云观半篇《无始望气术》为基础,以自身枪胆赤心领悟出一门新的秘法,这便是《凝目神枪》。 聚气凝神,以对手气息变化为根本,直接看破对方内力运行的节点,以此推敲出对方的出招破绽。这是浮云观《无始望气术》的精髓。 方醮所创的《凝目神枪》虽然对这一点做不完全,但它却具备精神攻击的效用。 眼神入枪,其势无匹,既能防御精神攻击,又能慑人胆魄,直接攻击人之精神。 方醮此时双眼的异状,便是此门功法对自身精神一种保护。 此地以墨门的‘夺天工’秘法布置,有神秘阵法在,又刻有地狱经画迷惑心神。就算方醮神功无敌,经年累月下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因此迷失。 所以,才修行《凝目神枪》不缀,以抵抗此地对精神上的影响。 而对于顾小年手上所戴的指环,他肯定是认识的,不然的话也不会看过一眼后就嗤笑一声。 因为他看透了顾小年的心思,那种不屑和嘲弄太过清楚真切。 顾小年的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可就算不舒服也只能压着,因为他是怀着目的而来。 自己想要变强,就要忍耐。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谈得拢 顾小年缓缓垂手,轻轻摩挲着指上的那枚指环,脸色阴晴不定。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还是这么硬气。 倒不是夸赞,事实上来自对方的那种不屑和讥讽,已经让顾小年心里很不舒服了。 他是一个对尊严很敏感的人,这一点自凰栖居那次之后尤为严重。 自己可以低眉顺眼,但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这种不屑,是在打自己的脸。 是对自己处心积虑想做一件事的莫大讽刺。 顾小年眼帘低垂,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你师承何人?”耳边响起方醮的声音,很平静。 顾小年话语稍轻,“无门无派,没有师承。” 话音落下,方醮缓缓转过头来,那双青白的眸子不含丝毫感情,唯有冰冷和恶意。 “没有师承?呵,你一点诚心也无,就想从老夫这赚去机缘,是我老了,还是这个江湖变了?” 方醮的话里有隐含的怒气,更多的则是一种嘲笑。 空手套白狼,脸真大。 顾小年深吸口气,开口道:“前辈为何不信呢,在下机缘巧合下得了一门功法,这才侥幸踏上了武道。先天体弱,倒是境界进展缓慢。” 方醮直直地看着,说不上是信还是不信,良久后只是道:“是何功法?” 顾小年微微眯眼,“功法无名,只是残篇断章。” “从老夫这取机缘,你能拿出什么?”方醮语速稍快。 “前辈想要什么?” “自由。” “这个不行。”顾小年摇头,他虽然想从眼前这人身上得点好处,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没法子将对方放走,也不敢放。 方醮轻声一笑,有些苍凉,但也有些洒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们锦衣卫,倒不愧这朝廷鹰犬的名号。” 他的话里很明显能听出不喜,但既然他已经开口与自己说话,那顾小年肯定不会不知趣,他只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丐帮现在如何了?”方醮问道。 顾小年目光微抬,“如实说,丐帮如今虽然勉强算得上是一流势力,但现任帮主聂灿并非武道宗师,帮内高手凋零,后继无人,现在的影响力远远不及前辈坐镇的时候了。” 方醮低了低头,“是聂灿那小子接了这个担子啊。” 顾小年听了,不由摇头,聂灿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这方醮被关在此地二十多年,算得上是沧海桑田。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老夫话语松动,你或许有了机会?”方醮出声道。 顾小年微微皱眉,不过还是老实点头,“是有这个念头。” “那你觉得,老夫还能出去么?”方醮又问。 顾小年只是沉默片刻,只是问了句,“前辈是如何进来的?” 方醮一下沉默,牢房里的气机似乎都变得沉重。 “是啊,他们还没死,我出去了又能怎样。”方醮低语一声,这一瞬,在顾小年的眼里,那被束缚在十字桩上的身影似乎愈加落寞萧索,仿佛一下走到了暮年。 “前辈不妨将他们身份告知在下。”他轻声道。 “你以为,这样就会赢得老夫的好感?”方醮冷笑一声,“不过区区先天,他们随手就能拍死。” 顾小年摇头,“前辈误会了,在下是锦衣卫,若是知道他们是谁,日后遇到这些人的后辈自然是要绕道走的,有这等凶人在,在下就算身处公门,肯定也是不敢得罪的。” 方醮听了,明显是动了真怒,此时周身铁链都隐隐作响,胸前所扎的数十细针都在轻颤。 但也只能如此而已了,顾小年看着,不管是谁,周身窍穴经脉被秘法截断封堵,任他本事滔天也不可能挣脱出来。 除非是出现一个空隙。 顾小年双眼一眯,他看着对方身上所扎的医针,目光微闪。 “你敢么?”方醮冷静下来,自然是看到了那年轻人的神色,此时也是心思微动,出言激道。 顾小年摇摇头,“不敢。” 方醮沉吸口气,随后道:“你走吧,耗在这也不可能改变老夫的心思。” 顾小年无声一笑,“前辈既然能跟在下说这么多话,那肯定也是有些不甘的。二十多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足以成就一代人。前辈不妨将不甘之事说出来,若是在下能办到,就当作交换如何?” 方醮听了,抬头看过来,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顾小年迎上那双青白浑浊的眸子后,只觉仿佛置身漩涡,仿佛又有无边锋锐的长枪大戟要从四面八方刺来。 适时,丹田气海中内气一震,清明浮现,好似一缕清风浮荡脑海,让他刹那回神。 而看到顾小年不过短短一瞬便恢复过来,方醮自然惊讶,不过他脸色忽地一白,生生将话压了下去。 就算他是武道宗师,被囚禁二十多年,一身功力也是难免衰退,更别说经脉窍穴被封,丹田气海内如今也快要干涸了。 “你武功不错。”他说道。 顾小年没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如果对方再拒绝的话,他就只好离开了。 在这里所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而且他的耐心有限,实在不想跟一个老顽固耗下去。 机缘二字是强求不来的,顾小年会失望,但还不会太过影响心态。 …… 而就在顾小年打算抬脚离开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了一声轻叹。 不甘,压抑,愤怒,也有妥协和释然。 顾小年从这声叹息里听出了这些,心神竟隐隐有些触动。 英雄迟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或许便是习武之人的悲哀吧。 他很快收拾心情,看向眼前不远的老人。 “给你指环的人,还活着?”方醮问道。 “活着。”顾小年开口,随后补充道:“他本来是犯了事,给我这个,换了一条命。” “你倒是很会做生意。”方醮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赏。 顾小年笑笑,“自力更生,没办法。” “自力更生?不错。”方醮点头,随后道:“咱们可以做个交易,如你所说,你帮我做事,我给你好处。” 顾小年此时听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暗自沉吟。 “怎么,怕了?”方醮说道。 “交易可以,但也要分是做什么事。”顾小年说道。 “当然,事大才叫机缘,事小只算好处。”方醮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到时,你自行斟酌便是。” 第一百八十章 交易 顾小年自然是同意了的,毕竟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那不如让在下来说吧。”他开口说道:“前辈可以以此来提出条件。” 他是想节约时间,不想再多费什么口水,因为顾小年是一个目的很明确的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表现的很清楚。 方醮无疑是欣赏这种快刀斩乱麻的风格的,因此也是同意。 顾小年略一沉吟,便开口,“前辈一身武功,现在可还记得?” “二十几年无一事,尽在钻研平生武学。”方醮淡淡道。 “前辈练枪,想来这纵横天下的枪法若是交换,那必然是要做成天大的事。” 顾小年轻笑开口,“那不知前辈除了枪法外,还有何能拿出手的绝学?” 方醮闻言,不由冷哼,“竖子无知,口出狂言,听你所说,好像所会绝学不少?” 顾小年没有暴露自身底细的意思,但也不会让人平白看轻。 他开口道:“霹雳堂的《风雷腿法》、白马寺的《空禅指》,以及失传劲法《隔山打牛》。这三门绝学,应该能入前辈的眼吧?” 方醮听了,只是笑笑,“昔年真武教掌教所创《隔山打牛》的确是上等用劲之法,这个老夫自然是认可的。但白马寺秃驴的《空禅指》点穴尚可,打杀不足,软绵绵的没甚用处。霹雳堂的腿法他们自己都练不精,异种真气调节失当,一个个的两腿肿的像棒槌。” “它们勉强算是绝学吧,你年纪轻轻能得了这几门功夫,还算不错。”方醮想了想,“有《隔山打牛》在前,老夫也不诓你,我这有一门掌法,一门指法,想要的话,你就应下老夫一件事。” 顾小年目光一闪,轻笑开口,“前辈也不说是什么武功,也太过含糊,起码说出名头来让在下考虑考虑啊。” 方醮听了,淡淡道:“掌法是我丐帮传承千年的武道绝学《掌中伏龙》,指法是道门浮云观的《乾清混元指》。老夫所会的武学俱是二十多年前的江湖武功,不过既然你搬出来绝学的名头,老夫肯定不会吝啬便是。” 顾小年心中惊讶,没想到对方竟直接拿出了那《掌中伏龙》来。 要知道,这门掌法至刚至猛,天下有数,说它是天下第一掌法许有夸大,但起码按历来江湖练掌功之人来说,无疑是此门掌法闯出的名气最大。 武功好坏也要分人,明珠蒙尘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武学都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顾小年虽然想得到这门掌法,却也不会失了头脑,这是一门传承绝学,对方要自己办的事肯定容易不了。 “不用担心,你以为老夫会将完整的掌法说给你么?”方醮笑了笑,“此掌法干系重大,唯有历任帮主才可习练,你一个外人,还是朝廷爪牙,老夫可不想当这个江湖罪人。” 顾小年抿嘴,虽然听了不舒服,但对方所说也是事实。 这等干系一个势力的传承绝学,当然不会随便交给一个外人的。除非是没有传人,将要失传时的临终所托。 但同样,这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多说无益,在下中意了这门掌法,前辈提条件吧。”顾小年直接说道。 他想的很明白,丐帮现在失势,《掌中伏龙》自方醮失踪后便无人再练至大成,如今江湖上会这门掌法的便只有那聂灿一人而已。 自己若是学了这门掌法,就算日后用出来,那识得的人也不会很多。就算认出来了,自己是朝廷的人,丐帮也不敢来找自己麻烦,若是聂灿上门,大不了就把方醮搬出来就是。 可浮云观不同,这是当今执牛耳的道门大派,自己与他们素无瓜葛,如何能练了这《乾清混元指》?若是被其门人发现,少不了要有老家伙来废了自己武功。 就算是朝廷,都保不了自己。 毕竟,这同样是一门传承绝学,起码锦衣卫是没有收录的。 浮云观肯定不会放过自己,顾小年不想平白惹麻烦。 他修行武道,不是为了惹出些仇敌来的,武功还不到位就怼天怼地,那是傻子。 到时候没有那么多脸来让你打,挨打的只会是自己。 …… “不错,你能当好一个狗官。” 方醮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自然是能看懂眼前年轻人的心思,此时也是啧啧出声,看着那人身上干净的白蟒,开口道:“这般年纪能爬这么高,看你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好出身,当真不容易。” 顾小年挑眉,奇道:“前辈还能看出在下根脚?” “很难么,你这般的年轻人,多是些穷酸罢了。”方醮嗤笑一声,“用咱们丐帮的话来讲,就是‘守着可怜的骄傲骨气饿肚子’,不过看你如今地位,难道是爬上了哪位上官夫人的床?” 顾小年面色冷了冷,“在此地被囚禁这么多年,还能如此活泛,当真不愧是武道宗师。” ‘武道宗师’这四个字被他咬的很重,方醮身上铁链响动,显然是情绪有了波动。 “替我送个口信,老夫就传你掌法。” 良久后,方醮淡淡开口。 顾小年皱眉,“送信?” 他可不相信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若真是如此,对方完全可以让看守的锦衣卫去做这件事。要知道,若是对方暴露身份的话,肯定会有锦衣卫屁颠上前的。 就像自己这般,想要往上爬,怀着心思的人太多了。 顾小年自嘲一笑,背在身后手紧了紧。 方醮说道:“你做不做?” “送给谁?” “聂灿。” “信的内容。” “告诉他老夫还活着,就在此地。” 顾小年闻言,双眼微眯,“前辈这是想走啊。” “呵呵,”方醮笑笑,“诏狱是锦衣卫的重地,北镇抚司机关无数,高手众多,就算聂小子是武道宗师,也救不得老夫。” “你怕了?”方醮看着外面那人沉吟模样,淡淡道:“若是怕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顾小年目露决断,开口道:“我答应你。” “说‘但是’吧。”方醮抬了抬头,乱发之下,脸上多了几分认真。 “前辈能传几式《掌中伏龙》?” “统共九掌,传你六掌。”方醮毫不犹豫。 顾小年抿抿嘴,“前辈当知此事干系,恐怕在下今日出去,便会被人监视。” “所以?”方醮语调微扬。 “在下先要《掌中伏龙》的内功心法。”顾小年斟酌良久,这才开口。 “没有武学招式,你要了心法又有何用?”方醮说道:“就算你想练出刚猛真气,可你如今已是先天,内力塑形,你想要散功重修?” 像《掌中伏龙》这样的传承绝学自然是有其配套的内功心法,以此修行出的特殊真气来运行武功招式。 有内功而无招数,那就像是有油没车。 方醮难免疑惑,所以才有此问。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狼 这个人相貌谈不上俊朗,眉眼清秀也谈不上英武,脸色仍有些白,身形瘦瘦的,看着有些虚弱的样子。眼睛不大,但偏偏眼神澄净明朗,平淡从容的可怕。 他看不透你的心神,却有些刺眼,让你与之对视时难免心神一慌。 他的从容不迫,让你自惭形秽。 你人生几多载,何曾有过这种眼神? 方醮轻轻闭合双眼,青白散去,浑浊中渐渐出现黑白两色。 他看着相隔不远,站在囚牢外的身影,开口道:“虽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注意,但老夫答应你,就当是欣赏一个出色的后辈。” 顾小年嘴角轻抿,脸上微笑浮现。 他的鼻翼两侧有浅浅的痕迹,从眼角而下,在此时渐渐清晰。不在年岁多少,而在于心思的诡谲。 “多谢前辈。”顾小年抱了抱拳。 方醮眼眸深邃,嘴唇轻动,一串拗口晦涩的语调传出,在顾小年的耳边清晰浮现。 字他听的很清楚,虽然一时难懂,可还是用心记下了。 篇幅不长,戛然而止。 顾小年闭上眼,复又睁开,他知道,对方所述的内功心法只是纲要,少了对后续招式的内力铺垫。 不过,虽然是可以称得上是完全分割了的心法,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身怀‘登仙剑章’,包容万象,他从未奢求完整的《掌中伏龙》,而只是其那份心法意境。 以相应的内功心法造就出异种真气,有形、有意,顾小年要的,便是将其揉杂在心中,成就目前所寻的‘势’。 他脑海观想截龙关,明悟人文地理大势,现在又有如此重势的掌法意境,简直是有如神助。 这是上天注定要我成事啊,顾小年心想,但喜色只是在眼中一闪而逝,转而平静看向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身影。 “不知,聂灿前辈所处何地?”顾小年开口。 方醮问道:“你们现在还不知道丐帮总坛?” “不知道。”顾小年心思微动,但脸上不露分毫。 方醮沉思良久,才道:“神都南坊马市,去找‘山河车行’里一个叫寇六的马夫,他会告诉你下一步该如何做。” “山河车行寇六?”顾小年心神微震,语气略有些不确定,也有些不易察觉地试探,“此人可有特征?” 方醮皱了皱眉,也有些不确定,“二十多年前他是个小小马夫,现在如何老夫却是不知情,不过他一定活着,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顾小年瞥了眼铁闸门那边值守的锦衣卫,问道:“前辈为何不跟这些锦衣卫打听?” “老夫在此二十几年,只与你一人说过这多话。”方醮淡淡道:“老夫听闻袁城倒了,那这些鹰犬爪牙里,就再没有一个能信之人。” “你觉得,你可信吗?”方醮忽地问道。 顾小年心神一凛,正色道:“当然。” “我信你。”方醮同样开口,“老夫纵横半生,自认还是有几分眼力。行了,如今你我交易达成,等你事情办妥了,再来换取掌法吧。” 顾小年点点头,随后抱拳道:“前辈静心等候,在下会尽快。” 没再多说,顾小年转身便走。 背后牢狱里,方醮一双眸子一直盯着他的背影,青白浑浊重新浮上。 …… 顾小年走出诏狱,长长出了口气。 “半个时辰,顾百户果然守时。”陆双走过来,淡淡道。 顾小年看也不看,掸了掸衣袍,负手离去。 陆双脸色一下沉下去,眸子阴沉,挥手招过一人过来,“去里面问问,他在里面都干嘛了。”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值守的锦衣卫将顾小年在看押江湖人的区域逗留的事情上报过来。 “他问的是哪位犯人?”陆双问道。 那锦衣校尉不假思索道:“那个老瞎子。” 陆双皱了皱眉,对于那个所谓的老瞎子他自然是有些了解的,从自己上任以来,好像还没听对方说过话。 不过,顾小年为何会去找这么一个关押了二十多年的犯人? 陆双想了想,抬脚便走,他要直接向上汇报。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历来由锦衣卫指挥使兼任,如今是那位千岁总领,日理万机,无暇顾看这些琐事。是以,北镇抚司大小事皆是由指挥同知俞文昭来督办。 俞文昭是魏千岁的嫡系,麾下八侍从之一,权势极大。 陆双打定主意,正因为盛传顾小年是那位千岁的手下,所以他才会去找俞文昭。 同为千岁手下的话,一人得势,其人会没点心思么? 陆双脚步不停,先去禀报了自家上官百户,这才去了那北镇抚司的衙门班房。 规矩他还是懂得。 …… 俞文昭披了件黑红的大氅,正在看一封密函。 此人脸色冷峻,看着年纪三十多岁,脸上有颇多风霜之色。 陆双得了通报进来,低眉顺眼,恭敬抱拳,“卑职陆双,参见同知大人。” 俞文昭手掌搓动,手里密函化为粉末落下。 身为锦衣卫的高层,虽然不至于对麾下众人一一实得,但起码对于一些特殊职位的人还是有印象的。 比如负责轮番值守诏狱的那个千户所里的总旗百户等人,他还是认得的。 “陆总旗有事?”俞文昭问道。 “卑职有事禀报。”陆双抬头,事无巨细,便将顾小年此次来诏狱的事情说了,并且也提了他上次诏狱之行。 俞文昭脸色看不出喜怒,坐在案后听完,手指轻敲桌案,“那陆总旗的意思是?” “顾小年居心叵测,该查。”陆双咬咬牙,直接道。 俞文昭抬首,忽地笑笑,“他是监察司百户,本就是查自己人的,你如何查他?” 陆双咽了咽唾沫,说道:“身为监察司百户,更应该遵守律法规矩,此人罪加一等。” “好。”俞文昭点点头,“那你就放手去做吧。” 陆双抬头,脸带惊讶,眼里喜色疑惑皆有。 “一切有本座给你撑腰。”俞文昭淡淡道。 陆双听了,连忙抱拳,“多谢大人,卑职必不厚众望!” “嗯,退下吧。”俞文昭摆摆手。 陆双躬身退出去,并小心地将门带上。 俞文昭看着喜形于色的身影随着门关上而离去,脸上嘲弄冷笑皆有。 “大人?”一道身影从班房柱后走出。 “目无上官,挑拨同僚。”俞文昭刚说到这,随后晒然,摆了摆手,“算了,随便吧,反正都是个死人,要什么理由。” “是。”那人抱拳,同样退出。 俞文昭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后,阴影遮住半边身子,如坐立的狼。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安排 顾小年刚回监察司,邓三便迎了过来。 “大人,来了几个太学生找您。”邓三说道。 “没说什么事儿?”顾小年边走边问。 “为了蒋全他们来的,说是咱们无端抓人。”邓三说道:“他们在班房那边等了有一刻钟了。” 顾小年看他一眼,“班房是衙门重地,什么时候别人也能随便进了?” 邓三低了低脑袋,别人当然不行,可来的是玉箸社的太学生,有那位傅大人在,他可惹不起。 顾小年也没什么怪罪的意思,不多时便到了班房。 门没关,他抬脚进去,便看到了正老神在在坐着喝茶的两个年轻学子。 “顾大人。”两人起身,打了个招呼。 语气自然谈不上恭敬,但脸上也没多少厌恶,不管心里如何想的,起码面上看着还是和气。 顾小年点头,随后道:“找本官有事?” “听闻大人抓了人,咱们过来说道说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其中一人说道。 “证据确凿,没有误会。”顾小年现在没心思跟对方多言,当即挥手打断对方,接着道:“这里是锦衣卫监察司,此案干系重大,人已经抓了,两位请回吧。” “大人,南镇抚司好像没有抓人的权利吧。”另一人开口。 顾小年眉头微皱,略有不耐,“此案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此次还有大理寺同在侦办,本官话已经说的很清楚,蒋全等人为真凶一党,罪无可赦。两位若继续纠缠,那本官不得不怀疑你们是否与此案也有关联。” 眼前两个太学生虽然是玉箸社的,但跟他来对话自然是不够分量的,顾小年将大理寺搬出来,就是让他们知道,除非是傅清书亲自开口,不然的话,他不会卖什么玉箸社的面子。 这也是顾小年想看看,傅清书对这个玉箸社还在不在意。 今天抓的蒋全等人背后都是有势力的,他们家中在神都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不然邱梓越也不会与他们交好。 这次虽然抓人的名头不错,可现在已经杀了一个人了,这件事不算小。 若是他被人追究起来,免不了要受责,所以顾小年才想看看傅清书的态度。 如果对方不为这几人开口,那他就直接将这些人充案,最后免不了一个死字。如果傅清书为他们出头,那自己自然不会将他们得罪狠了,虽然不会要命,但起码进了诏狱,总要扒下几层皮来。 这些人已经知道了自己抓他们的目的,小人难防,若是把他们完好地放了,他们不会长记性的。 顾小年的打算很简单,死或是半死不活,就这两个选择。 眼前的这两人自然没什么办法,顾小年的态度很明确,他的凶名近几日他们自然是有耳闻的,虽然都在想或许过了此案这人就会被查办,但起码现在还是监察司的百户,他们不能做什么的。 所以,两人只是甩袖离去。 邓三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臭书生,早晚抓了弄死他们。” 顾小年没理他,只是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都关好了,也都认罪了。”邓三嘿嘿一笑,从怀里取了画押的供词。 顾小年看了看,这是抓来的蒋全等人的供词,承认自己与张触勾结,是其党羽,意图不轨。 至于让这些人签下供词的手段他没问,都是锦衣卫,他自然清楚。 “对了大人,北镇抚司那边来了消息,让咱去大理寺领人。”邓三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这个不急,明天吧。” “啊?”邓三愣了愣,有些傻眼。 “六扇门那边有什么动作么?”顾小年问道。 “没有。”邓三自然知道他问起六扇门是想知道什么,因为这也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咱们一直有兄弟盯在那,大人放心。”他说道。 顾小年摇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蔡文斌的事还是需要有人来顶杠,不然的话,司徒商不会善罢甘休的。” 邓三脸色微变,顾小年见了,没好气道:“放心吧,本官还不会把自己人推出去。行了,多关注着案子,去做事吧。” 邓三‘哎’了声,躬身退下了。 顾小年脸色平静,他返身在桌案后坐了,先将这所谓的‘四灵现世’一案详细写好,随后吹了吹墨迹,将折书放到文档袋里。 他唤来宋辅,让其务必将其亲手交到东厂掌刑千户程枭手上。 程枭是魏佲轩麾下八侍从之一,也是上次带来圣上口谕之人。顾小年从当时判断,此人对自己并无敌意,而他在东厂也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只好将这件事托付给对方了。 想来,这点顺手小忙对方应该是会帮的。 案子的了结不是凶手伏法或是案情侦破,而是上头是否下了批令决定结案。 顾小年自然清楚这一点。 案子到现在已经牵扯出了赵宥和太渊州沿海岛国的倭寇,这已经是大事件了,更别说其后属于太渊王周胤的影子。 他在上报时,关于太渊王的事自然全是以怀疑所述,将楚禅加上,并且点出了对方在外城西坊出手袭杀平阳公主的事来。 至于上头的人看了这封信后会如何决断,顾小年管不着,也不想管。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他心里现在最重要的,只有自身的武道。 …… 顾小年返身进了班房后的静室。 这说是静室,其实就是他收拾出来的原本的一间杂货间,将一些沉积的案牍之物搬到了一旁,空出了不大的一块地方。 平日里他不回家时就住在这。 将门关上,顾小年在一旁小案上点上了不足指甲大的一块熏香。 这是可以安心静神的上好香料,属于药材的一种,只这小小的一块便要百多两银子。 但这是许多练武之人必备的东西,安心静神,便可以降低练功走火入魔的概率。 顾小年脱鞋上床,盘膝坐下,依着脑海中的记忆,缓缓运行起方醮所说的《掌中伏龙》的心法纲要。 他侥幸接触到了‘势’,并初步涉及,又不是蠢人,自然一眼能看出此意境的玄妙。 是以,当《掌中伏龙》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顾小年才会觉得这是天赐的机缘。 他不求武功,武功贵在精而不在多,有人一招鲜吃遍天,练多了除了分神还能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武道意境,只有这份感悟才是根本。 顾小年双手虚托,内力缓缓运转,有‘登仙剑章’的引导,就算是初次涉及的武功都不显生涩,再难的地方也会迎刃而解。 他在逐字逐句地领悟分析,将之彻底揉碎吃透。 双手掌心微微发热,那是内力即将外放转化为气。在这一瞬,顾小年观想起截龙关的庞然大势。 第一百八十三章 铁道人 大江东流而中断,两岸群山无数。 千帆百舸依次求渡,关隘上旌旗密布。 天海间龙门一堵,有几人能入? 顾小年身上隐有蒸汽而出,两手掌心仿佛各自握了漩涡,气流涌动,劲风尖声而啸。 他神情略显痛苦,倒是没想到这次修行异种真气时竟然与自身煞气隐有冲突之意。 起先《风雷腿法》那般是被‘登仙剑章’抹除了风雷之气,直接灌输以煞气来运转,可现在,似乎这等大势于煞气彼此排斥。 天下之势,甭管为祸为福,最终总是推动着历史长河的发展。而煞气秽浊无比,没有善,只有恶。 一者兼容,一者走极,这才有了冲突。 顾小年紧咬牙关,此番意境若破,不用想也是天大的好处,事到临头,他如何能退? 四面八方皆是‘气’,此时就像是群山入海,万般倒影尽付其中。 掌中涡旋更急,顾小年双眼猛地一睁,两手用力一握,锋锐刺骨的疼痛霎时传遍周身,就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风刀在刮着自己的骨头一样。 那是一种痛彻人心,深入骨髓的难受。 双手上的鲜血从指缝里淌下,殷红而刺目。 顾小年脸色发白,眼中疲倦也有,但依然有发自肺腑的喜色。 掌中伏龙,如今他彀中,自然是有了这条大龙。 ‘势’既然已经小成,他自然不会再冒险精进,而是沉下心神,缓缓搬运起自身真气。 …… 时间又过两日。 入夜,顾小年静静站在一处房顶之上,一旁,是一身黑色官衣的陈晟。 “这便是那铁道人的藏身之地。”陈晟指了指不远一间矮房,烛光微亮,从窗上透出。 此番只有他们两人,铁道人已是孤家寡人,其身上所携不少猛火药。多领人来有暴露的风险不说,交手时也容易出现伤亡,是以这次便只有他们两个过来。 自然是向上报备了的,顾小年在昨日也得到了东厂程枭送来的消息。 “东厂那边可是给顾兄弟什么消息了?”陈晟问道。 顾小年点头,“放手去做。” 陈晟眯了眯眼,“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那位千岁大人。” “傅大人不也是未动么。”顾小年笑笑,“跑腿的总是咱们这些人。” 他没说是哪个傅大人,但陈晟自然听得明白。 “看来魏千岁有心让顾兄弟得了这份功劳。”陈晟说道:“只是这作案的手法,顾兄弟可是想通了?” 顾小年轻声一笑,“眼下这‘青龙’,不就在咱们眼皮底下么。” 说罢,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顾小年当日没问李小环他们的作案手法是什么,为的就是自己寻出来。 他凭借线索的推断和武功找到了破获此案的关窍,也即是李小环等人,而对于对方作案手法,他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找出来。 这或许是没有必要的坚持,但他有时就这么固执。 “走吧。”陈晟招呼一声,脚尖一踏,便向不远处那矮屋掠去。 顾小年将身上披风裹了,同样飘然下去。 …… 铁道人长得很普通,看久了会觉得慈眉善目地,像是方外之人,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此时的他就坐在屋中,正中的小方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摆了一碟花生米,一壶温好的黄酒,再就是半只烧鸡。 他吃的很慢,总是要先酌上一口。 他的表情很平静,一只眼睛已经瞎了,此时纱布被鲜血浸透,隐有黑色的痕迹。 这是被大理寺的毒箭所伤,被射到面目,不死已是烧高香了。 而他的右腿裤管空荡荡的,这是中了机关后,被他亲自截断的。 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除了几个下脚的地方外,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地陶罐。 这些都是黑火药,还是被他改良过后的黑火药,里面掺了不少东西,一旦点燃,这么多火药足以将方圆一里夷为平地。 这是他们准备了好几年的火药,如今全都在这了。 铁道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他们的任务也已经失败了。 赵宥的府上现在有人在监视,他没敢靠近,而太渊王在神都的人也没再来找他,他知道,这是对方将自己放弃了。 这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棋子没用了,暴露了,自然就要被放弃,让新的棋子顶上。 但铁道人手里还有底牌,那就是他手里的这些黑火药,以及对火药的改良秘方。 秘方是唐孤那个家伙从蜀中唐门偷出来的残篇,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直妄想成为那些倭寇的座上宾,想要出海,可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所以才死了。 太渊王派来的右使现在恐怕早就进了神都,只不过铁道人从这几天里发生的事上已经看出来了,恐怕那人早就被朝廷拿下了。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很灵通,可一旦朝廷认真起来,想不被他们知道的,他们钻破了脑袋也无从得知。 因为如今天下就是这样,大周国力强盛,说一不二。 他不知道太渊王周胤是不是脑子坏了,才会与那些倭寇合作,一直来搞风搞雨。 北凉王、肃王、靖王这三人都是一国支柱,他们镇守大周边陲,外邦臣服,而内部又有六扇门的那位总捕头节制江湖,调派着各个宗门的联系。 主要还是有那位千岁在,他就像是桶上的铁箍,就算里面的水再沸腾,也挣不破着水桶。 所以他们才会想要设计除掉对方,可现在看来,铁道人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只有悲凉。 他们所做的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位陛下还是信任魏阉的,不然的话,流言一起,此人最起码也是要避嫌的。那个时候,朝堂上的那些官老爷还不赶快落井下石,商量对策将对方彻底踩死么。 历代皇帝,皆畏流言,这是杀人无形的刀子,看着没什么影响,却最为诛心。 铁道人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花生,不觉得是自己等人做的不够,而是太渊王和赵宥给他们的支持还不够,再就是锦衣卫的动作太快。 那个叫顾小年的锦衣卫,该死! “该死,该死!”铁道人狠狠灌了口酒,眼睛里满是恶毒和不甘。 流言不利,自家准备也不充足,此事不成,在人为,也在天意。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锦衣卫如何找到了春来客栈,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而且现在赵宥被监视,明显是被自己人出卖了,但如今与他一起的弟兄死的死被抓的被抓,他现在只能像个老鼠一般藏身在这,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铁道人看着地上的陶罐,心里想着,就算是死,到时候也要闹出个动静来。 想要他死,神都必然也要乱上一乱。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拉拢 铁道人举杯的手顿了顿,便看向房门处。 门扉轻扣,然后便有人推门进来。 铁道人的瞳孔一瞬收缩,一只手拿起了桌下的火铳。 这是改造过的火铳,威力自然更进一步,不得不说,他在火器一道上的确很有天赋。 进来的人他不陌生,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的男子,这几日把自己追成了丧家之犬。 陈晟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在面无表情时总会显得很冰冷,此时一身黑色官衣,仿佛戏本里所说的地府无常。 “铁世英,咱们又见面了。”他说着,瞥了眼满地陶罐,走到方桌旁坐下。 “大理寺果然神通广大,竟还能查到老子的大名。”铁道人扶了扶头顶铁冠,眼中惊讶一闪而逝。 陈晟轻笑,然后说道:“七年前,神都外郊铁家村因私铸大周火枪走私,而被禁军一夜铲除,你是当时的幸存之人,虽然年岁久远,但不难查。” 铁世英冷笑一声,恨意明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不过是给自己找一条赚钱的路,只不过是挡了阉党走私买卖的财路罢了。” “你们原本罪不至死,最多发配充军。当时大理寺已经查到了参与走私火器的工部和锦衣卫中的人,甚至还能顺藤摸瓜,循着这条线索追查到更后的人。但因为你们,这条线断了。” 陈晟说道:“海域倭寇适时进攻了一直给朝廷传递情报的东海数个水寨,附近村落,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屠戮,近万条人命,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数年来供应的火器。” “天下水道帮派投身漕帮,而沿海的巨寇却一直与大周江湖分割,更与朝廷有不少摩擦。因为此事,那帮巨寇联合到了一处,游离在朝廷和倭寇以外,这股势力再难被朝廷掌控。时至今日,他们竟与倭寇亲近,有的还成了东海岛国的座上宾,海道巨头。” 陈晟淡淡道:“你说,那时你们铁家村不死,如何平息朝廷怒火,如何应对江湖豪杰的问责?” 铁世英脸色阴晴不定,“你与我说这些干甚,到了现在,难不成你还想用道理感化老子不成?什么时候,大理寺的人也这么通明了。” 陈晟笑笑,随后道:“对于人才,我们从来都是可以接纳的,就算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也是可以通融感化的。只要他认真为大理寺做事,虽然自由可能会稍稍受到限制,但会过的很好。” 铁世英目光闪了闪,“比如?” 陈晟淡淡道:“大理寺会提供给你需要的一切东西,你也可以离开大理寺到处转转,当然是要在我们的人的眼皮底下,至于神都,若无特殊,那就不要离开了。” 铁世英笑了,独眼里带着戏谑和悲凉,“这是,让我卖了我自己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起码不再是朝不保夕,也不必忧心是否过了今天没明天,总归是可以活着。”陈晟说道。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拉家常,而不是在规劝。 铁世英犹豫了,不得不说,若是能活,谁又想死呢?更别说这虽然是限制了自由,可他都在神都潜伏了好几年,这几年不一样没离开过这里么。 不过是,将这个期限延长了而已。 铁世英啧啧嘴,抿了口酒,“不得不说,老子动心了。” 陈晟点头,“你在火器方面是个人才,通过前几次的交手,不难发现,你手里的火药和火器,比造作监和器械司的威力要强很多。咱们是可以合作的。” “可是,血海深仇不是那么好忘的。”铁世英将酒杯放下,叹息一声,“不管朝廷的出发点是什么,铁家村近千口人,可就在地下等着我呢。我要是跟你们合作了,日后要如何面对他们?” “别傻了。”陈晟说道:“人死如灯灭,装神弄鬼地久了,你不会真以为死后还有轮回吧。” 铁世英笑了笑,用脚踢了踢脚边的陶罐,“这些,都是改造过的黑火药,沾一点火星就能将方圆一里夷为平地。你是怕这个,才跟老子说这么多的吧。” 陈晟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他已经高估了对方手中火药的威力,但实际上,若不是顾小年在外提醒,他的打算是两人直接冲进来将对方干掉的。 可因顾小年提醒了黑火药的威力,这才想出了招安的想法。 毕竟,如先前所说,陈晟的确是想招揽这么个人才进大理寺。 因为铁世英虽然做了案,可终究跟他们没什么冲突,不过是一个作案一个查案罢了。陈晟的心算不上薄凉,只是站在利益的角度来看罢了。 若是他成功招揽了铁世英这么一个火器专家,那对他自然也是不小的助力。 …… “你应该能分辨我话里的真诚。”陈晟说道:“你如今插翅难逃,这是摆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 铁世英眯了眯眼,“这么多火药在手,你觉得老子怕死么?对了,你应该是怕的吧,大理寺少卿啊,年纪轻轻的,还有大好前程。” 陈晟点头,“我当然怕死,我相信你也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吧。不然的话,前几次交手,你完全可以用同归于尽的手段。” 不甘么,铁世英目光沉了沉,这是肯定的,任谁自己有远超他人的天赋,也不舍得就这么泯然众人,或是无声死去。 他是有抱负的。 “答应你也无妨。”铁世英紧接着开口,“但你要让我见一见那个叫顾小年的锦衣卫,老子倒是要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 陈晟笑了笑,随即正色,“答应了,可就莫再反悔。” 铁世英脸皮抖了抖,“左右不过是孤魂野鬼给人卖命,卖给朝廷又如何!” “好。”陈晟起身,然后道:“我知你不信我,明日我会在大理寺等你。” 说完,他转身便走。 铁世英看着陈晟背影消失,衣袂破空时渐渐远去。 他的眼里仍有摇摆之色,最后狠狠灌了口酒,“唉,干了!” …… 铁世英收拾了东西,连夜便去了大理寺。 他将门窗锁了,留下了这一屋子的火药,自然是打算明日来搬。 等他乘着夜色走远,不远处房顶上的两道身影才露出来。 “陈兄三寸不烂倒是比那些书生御史还要厉害。”顾小年说道:“此番倒是恭喜了。” 陈晟笑了笑,手底下笼络到这么一个助力自然是件高兴的事。 “那我就先去等他了。”陈晟说道:“顾兄弟,等事完了,莫忘了来寻杯酒喝。” “这次多亏陈兄了。”顾小年抱了抱拳。 他看着陈晟离去,默不作声。 对方此次是帮了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是承这个情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龙 所谓‘四灵现世’一案,顾小年本以为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上头的人端坐不动,只是他们这些人忙里忙外,不过终究是出了一个结果。 他在上报时自然不忘提到陈晟的帮助,本来在衙门静静等结果的时候,一声巨响却是震颤了半个神都。 顾小年眉角猛地一跳,桌上茶盏都被震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平复下体内心神动荡,起身出门,掠至房顶上朝远处看去。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晦暗,可远处那股浓烟太盛,直冲霄汉,怕是神都之外都能看清。 烟尘滚滚,波及之地怕不下方圆千米。 顾小年脸色微沉,衙门里自然惊动了不少人,有的也像他这般飞身上了房顶远远看着。 待看到浓烟中的一抹光亮后,他心思一动,从乾坤袋里取了单眼的瞭望镜,拉长了看。 狰狞的龙形之物在半空浮现,随后幽绿火焰燃烧,化为满天荧光洒落。 这应该便是最后的‘青龙’。 顾小年缓缓将瞭望镜合上收起,面无表情地飞身而出,也不骑马,就这么以内力施展轻功,急速朝那边而去。 爆炸的地方,在六部大街附近,如果所料不错,那里应该是赵宥的府邸。 …… 救火的人提了水桶往里冲,有寻常的百姓,也有巡卫军,还有刑部的捕快。 前户部尚书赵宥的府邸被夷为平地,就连隔了数条街的六部大街都遭受波及,瓦石飞溅,更别说还有如今蔓延的火势和漫天的浓烟灰尘。 人们蒙了沾水的布料,一桶水一桶水地浇着。 每条街上自然是有工部修建的救火设施,里面存了不少水,有机关在,原本是很容易扑灭火势的。可如今爆炸产生的烟尘太大,而造成的震动实在是恐怖,机关损毁,这些设施全都失去了作用。 唯一庆幸的,便是神都建成时不断分流的洛水,可以让人们的取水容易很多。 负责监视赵宥的是东厂的人,此时原本干净的白色皂衣早就沾满了灰尘,但这些人丝毫不顾脸上的污垢,而都是一脸惊慌地在烟尘中寻找扒拉,仿佛在找什么人。 爆炸中自然是死伤了不少人的,还有许多被压在了废墟底下。如今火势甚大,杀人的是这些漂浮的灰尘和浓烟。 而这些东厂番子在找的,便是此次领他们来拿人的掌刑千户,程枭。 他们是领了命来的,督主亲自吩咐,拿前户部尚书赵宥归案。但谁曾想,等他们这些人来了,刚进了赵府的大门,就被气浪冲了出去。 眼前是连番的爆炸,处处尽是浓烟粉尘,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先而入的程枭。 这位是千岁麾下八侍从之一,又是东厂的二号人物,他若是有事,他们这些同行来的番子,如何能活? 所以,就算此时火势有蔓延的趋势,这些番子们仍是用湿布捂了口鼻,四下扒拉寻找着。 …… 顾小年轻喘了口气,随即也用湿布捂了。 他此时站在房顶上,下面人群拥挤,火势很大。黑色的浓烟遮天蔽日,就好像拉起了一块幕布。 看下方的狼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不是小批量的火药能够造成的。想到器械司被盗的那一大箱的轰天雷,他的心思动了动。 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不过目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恐怕锦衣卫里应该会有不少人丢掉官帽了。 诏狱,总是要进去一些自己人的。 顾小年看见了下方忙碌狼狈的东厂番子,听见他们嘴里哪怕被呛得咳嗽还在喊着的人名,眉头微皱。 他倒不是担忧程枭的死活,而是对对方现在出现在这的揣测。 “难倒,是来拿人的?”他心里想着,这或许是唯一的答案,不然以程枭身份,何必来这赵府,更别说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顾小年甩了甩披风大氅,直接冲进了笼罩在浓烟中的赵府。 彼时火焰高涨,四下房上街上都是乱窜的火苗,可身处爆炸中心的赵府,除了狼藉之外倒见不到很盛的火势。 但烟尘还是太多了,顾小年身上煞气涌现而出,阻挡着灰尘铺面,但喉咙里吸进了不少浓烟,有些压抑地难受。 这不是简单的爆炸,还有纵火的迹象。 他双眼眯着,身形如风,他在寻找是否有人趁乱逃走,比如赵宥。 要说是自杀的话他肯定是不信的,赵宥有不少自杀的机会,没道理会选择这个时候。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要脱身。 如此爆炸中,是不可能有完整的尸首的,顾小年快速搜寻一圈,随后飞身冲出浓烟,站到了高处。 丢掉手里的湿布,大口地呼吸几口,冰冷但已有暖意的空气入肺,这才压下了喉间的干燥和沉闷。 方才一圈,偌大赵府废墟一片,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也说明了,此地的人,多半是从密道走脱了,不然话,属于人的残臂断肢还是能找到的。 …… 浓烟被风吹着渐渐散去,火势终于也被控制了下来。 头戴斗笠披了特殊防火衣的北镇抚司锦衣校尉已经到位,他们离得最近,自然最快成体系支援。 “救人,快救人!”东厂的番子此时再也顾不上之前的厂卫隔阂,抓了骑马而来的锦衣卫衣袖,嘶声喊道。 这些东厂的人因为用双手扒拉沙砾,即便是有真气护体,双手上也难免血肉模糊,他们统共二三十人,大半都是后天境界,此时这些后天的武者更惨,有的直接被浓烟熏倒了。 骑马来的众锦衣卫看了平日嚣张地不成样子的东厂番子此时像狗一样哀求,俱都斜睨了眼神,鼻孔看人。 “救人,救什么人?”有锦衣卫问道。 那东厂番子也是急了,指着不远处那被众人扒拉着抬出来的身影,促声道:“救咱们东厂的掌刑千户,程爷啊!” 其余当然还有被埋了的东厂番子,只不过跟程枭比起来自然是不够看的,而且武功不济,目前扒拉出来的早就都咽了气。 原本不在意的锦衣校尉一听要救的是程枭,就差跌下马来了,一个个面露惊慌,有的直接大声喊道:“郎中,郎中滚哪去了!” 顾小年在房顶上看着下方的骚乱,摇了摇头,他远远感知了一番程枭的气机,对方气息虽然萎靡,可毕竟是绝顶高手,服下疗伤的药还是不难恢复过来的。 只不过现在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将这些人吓坏了而已。 顾小年等烟尘散的差不多了,这才重新入场。 他之前远远看到了‘青龙’的影子,直觉中,这次或许可以解开此案的作案手法。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交手迷幻 兀自燃烧的木炭,被水浇过后的白烟,地上铺满了灰烬。 顾小年一身白蟒,皱眉在原本的赵府中寻找线索。 有锦衣卫过来,问明了他的身份,马上便走。 其他公门之人还好,但是本卫中的人自然是对监察司的人心怀敬畏,尤其还是面对如今的执掌百户。 顾小年当然吩咐了方才的几个锦衣校尉去附近打探,不过是问询那些惊魂未定的百姓看到了什么而已。 无一例外的,汇报过来的都是说看到了‘青龙’。 每人口中所述的形态尽皆不同,可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那青龙盘旋半空,栩栩如生,龙吼震天。 但这并非是顾小年看到的。 他看到的,是虽然在半空出现了‘青龙’,却并非有很多动作,而只是恍然一现便迅速消散了。 顾小年目光微沉,他走的脚步很慢,如今想来,之前倒是忽视了一点,每个人都看到了‘四灵神兽’现世不假,可在问的时候,都没有细问他们看到的神兽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白虎’、‘玄武’这般地说,可它们具体表现出的形态呢?这些谁都不知道。 或许,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但那个物体,虽然可以有不同的动作,可形体只有一个,被人看到的同一时间,也不可能做出第二个动作。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 现在出现的‘青龙’,就揭开了先前所忽略的这个破绽。 顾小年抬头四看,原本的飞檐房梁自然是都崩塌了,高墙倾倒,如今只有一地残垣。 爆炸是先发生的,然后才是青龙出现,接着爆发出了巨大的火灾。 可能,所有的线索都被大火所湮没了。顾小年心里想着,心里说不上失望,但总归还是想亲自解开对方作案的手法。 ‘咯吱’一声轻响,是脚下踩碎了被火烧焦的树枝等物。 顾小年低头看了,眉头微皱,他俯身,手指挑了挑,这是没烧完的竹子。 明显是经过编织的竹片,大半都被烧黑烧焦了,方才的脆响,就是踩碎了焦炭。 但赵宥府上并无顽童,这种东西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此时顾小年所在的地方是原先的大院,这里也不像是会出现竹片这等装饰的地方。 “是线索么?”他用指甲弹了弹,看到了竹片上残留的一点东西。 并不陌生,那是之前就发现过的金属丝线,如今只剩下小小的一圈缠绕,好似方才并未完全烧干净。 “铜。”顾小年想了想,先前周晁是这么说的,这是铜掺上了其他不知名的金属。 他沉吸口气,火灾后酸涩的浑浊空气入鼻,让他难耐地呛了呛。 然后,双眼一眯,抬手便朝一个方向甩出了袖中所扣的飞刀。 惊雷一霎,犹如晴空一声霹雳,让附近的人心神都震了震。 飞刀掠过,破开飘散的白烟。 断掉的高墙后惊起一道身影,看着竟直接炸开原地墙壁的飞刀,目光惊疑不定。 飞刀之上带着可怕的爆发力,就像是离膛的火药,若是被击中,开膛破肚都是小的,怕是要被炸个通透。 顾小年在甩出飞刀之时便从原地消失,脚尖踩过碎瓦,形如鬼魅,一掌便打向身处半空的那人。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没受弹指惊雷的震慑,第一时间便躲开了飞刀,并且掠身想逃。 至于此人是谁,他早已从先前的感知中判断了出来,熟悉的气机,那个食人肉的小灵儿。 这个原先装扮是李小环丫鬟的小姑娘,此时脸色稍白,身上也有不少污渍,但她一双眼睛通红不似常人,此时见了迎面而来的一掌,口中尖啸一声,双手如影,竟在一瞬打出了数掌。 顾小年被这一声尖啸刺得耳朵疼,心头霎时泛起了恶心,但眼前掌影无数,猎风刮动脸颊,让他猛地定了定神。 掌出变指,方寸之间,仿佛凭添凄怨。 小灵儿面色一顿,只觉耳边仿佛有风雨呼啸,心中一瞬有种难受。 窗外的花被风雨打落,帘外雨幕凄迷,却无人相伴。 她的眼中出现一抹愁绪,带着哀怨。 但只是刹那之间,小灵儿便恢复清明,可为时已晚。 眼前指影如骤雨纷落,穿透自己的掌势,直接落在了自己身上。 痛,那是麻木的疼痛。 小灵儿脸色扭曲,忍不出惨呼一声,便往地上坠去。 顾小年身子一翻,落于地上。 …… “咳咳。”小灵儿低咳几声,她双手倒撑坐起,低头看了看胸前,殷红一片。 体内有无数阴冷气息在游走,让她仿佛是置身在冰凉秋雨之下的野菊,任由风吹雨打。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完全提不起气力。 顾小年缓缓走近,四周已有看到的锦衣卫等人,只不过却无人上前。 “赵宥在哪?”他问道。 小灵儿抬头看他,对方身上好像笼着一层乌蒙蒙的光,白蟒干净,一尘不染。 见她没有开口,顾小年仿佛早有预料,对方出现在这里,不管目的如何,现在不开口,但以后肯定会开口的。 对于这等食人肉的丧心病狂之徒,他可不想跟对方多浪费口舌,直接送进诏狱了事。 顾小年刚要唤过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过来,鼻翼微动,忽地钻进一股腻人的肉香。 他面露恶心,眼中却有刹那恍惚,然后便发现原本萎靡不堪的身影竟掠地而逃。 顾小年晃了晃头,有心追赶,可那小灵儿蓦地回头,面目狰狞,双眼泣血,周身燃烧漆黑跳动的火焰,犹如厉鬼当面。 他身形猛地一僵,竟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 顾小年大口呼吸,真气运转几番,这才消除脑中昏沉和腹中恶心。 他略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逃走的方向,复又看向四周。 寻常的救火百姓、兵马司和巡卫军的士卒、穿着鱼鳔衣的锦衣卫、刑部的捕快,这些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哪有先前看到的那般在周围远远看着。 顾小年见了,微微闭目,沉心静气,掌中伏龙之势攀腾而起,天高水阔,浑浊一清。 他缓缓睁眼,目光清澈而冷冽。 “原来如此,幻术么。”顾小年轻声自语。 他抬头看了眼被烟尘浮掠,仍有污浊的天空,轻声笑了笑。 虽然还只是一些猜测,但这应当便是对方作案的手法了。顾小年心里想到,看了眼周遭狼藉,他也不再停留,轻功施展便离开了此处。 第一百八十七章 破妄 “所谓‘四灵现世’,俱是人力所为,不过是些鬼蜮手段。 以竹片木架等编织或机关之物造成四灵模样,提早在区域内设好机关,构成四灵神兽的形态。江湖有丧心病狂者吃食人肉,此肉油腻恶人,但加以异域香料,便会产生致幻效用,令人闻之晃神,腹有恶心烦闷之感。 凡四灵现世之现场,围观百姓皆有言,四灵消散之时周身燃烧幽绿火焰,仿佛幽冥鬼火。经查证,此为红铜与不知名金属揉杂而成,等所造四灵的木架机关点燃后,辅以缠绕铜线一并灼烧,便有此火焰产生。 人人所见四灵神兽姿态不同,盖以人心所受迷惑不同,目之所示,形态千变。 此为迷幻局也,世无神迹,不过是人心鬼祟,所欲不满而已。” 顾小年将笔放下,吹了吹墨迹,然后挠了挠头。 自己的毛笔字写的还真是说不上好看,但起码一笔一划地算是工整。 这是他刚写完的对此案的最后总结,也算是正式的结案申请。 顾小年靠在椅子上,也就是方才跟那小灵儿交手后,他这才一瞬恍然,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 一切都是人心作祟,当然也包括了自己内心的敬畏。 邓三从门外进来,顾小年随手将折好的信纸装好,递了过去,“交到东厂程...” 他想了想,然后道:“交给东厂人的时候,就说是监察司百户顾小年,交由魏千岁的。” 程枭如今受了重伤,自然是在修养了,这件事对方不一定会管。但已经有了上次自己递给对方的例子,自己的名头,东厂那边自然也是不陌生的。 如今邓三过去送信,明言是给魏千岁的话,那些番子自然不会阻拦。 等邓三出去,顾小年又唤来杜驰。 “关着的那几人还老实么?”他问道。 杜驰摇摇头,“他们骂起人来,比市井泼妇还厉害。” 顾小年笑笑,“他们都是勋贵之后,心气高的很,不过也就只能逞逞口齿之利了。” “大人真打算杀他们?”杜驰担忧开口,“他们身份敏感,如此关头怕是...” “若是咱们锦衣卫都害怕树敌的话,那还称什么天子亲军呢。”顾小年淡淡道:“等到明日午时,若是没人来赎他们,就送去诏狱吧。” 杜驰咬咬牙,点头应下了。 顾小年当然不会放过蒋全几人,可如杜驰所说,这些人的确是身份敏感。如今看来,就算是他以张触的由头将这些人拿了,那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如今傅清书没有动作,可玉箸社里却有人来了,自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 因此才会给了一个缓冲的时间,这几人家里都有些权势,拿钱财到锦衣卫赎人的流程他们自然不陌生。若真舍不得他们儿子的话,到时肯定会来的。 顾小年想得很简单,等收了钱,放了这几人之后,就直接在半道截杀了事。 就算怀疑到自己又能怎样,拿不出证据那就动不了自己。 再者,怀疑也是要有依据的,自己跟他们可是无冤无仇,收了银子,也就没道理再杀他们了。 自己跟他们的仇怨,可是只有彼此知道。 …… “赵宥应该是从府中密道逃脱,说不定多日前便离开了。如今那里已经由北镇抚司接手,六扇门的人也发动了江湖势力寻找此人。” 顾小年想了想,说道:“但咱们之前见过的那丫鬟小灵儿,便是赵宥府上的高手。今日她被我所伤,如今便在神都之内,且不会出了内城。你即刻带本司弟兄,先去器械司点好劲弩装备,然后去搜人。” 杜驰微皱眉头,不过还是抱拳应下。 顾小年见他神色,便摆了摆手,“不必担忧,此人先天一流不假,可被我重伤,三两日之内是发挥不出先天实力的。” “不过要注意的是,切记从器械司点好面罩,此人会些许异域幻术。”他说道。 杜驰闻言,眉宇稍松,“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去吧。”顾小年也不多说勉励的话,杜驰老成持重,说多了反而给他平添顾忌。 不多时,外面人声脚步响,这应当是杜驰点了人行动了。 顾小年靠在椅背上,沉心静气,想起先前交手,自己竟然被幻术所乘。 这是一种防不胜防的手段,幻术一道源自于西域小国,后来天下武道交流时渐渐传进中原,时至今日,也有宗派专攻此道,杀人无形。 但寻常幻术总归是需要打一个先手,就像是顾小年的弹指惊雷般,最好便是让对方不注意时中招。若是第二次使用,便有可能被对方规避。 也有高深幻术,掠人心魄只在弹指之间,这就需要极强的武道修为和高深的幻术造诣。 而对于幻术来说,其施展都是需要一个媒介的。 或是一面镜子,或是一盆清水,甚至是一个声音,一个眼神,都可能让人精神恍惚,置身他处。 像今天小灵儿,或者说此次四灵现世案子这些人使用的,便是利用气味来使人致幻,更准确地说,是利用药物。 毒药无法混在其他香料中使人中招,因为初闻便会惊觉,身心会在第一时间产生排斥,让人远离。可若是致幻等味道,虽然人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已经置身在幻境之中了。 这也是为什么偷袭时少有毒烟奏效,而多是迷烟建功了。 …… 这算是自己的一个弱点,顾小年目露沉思,他会中一次幻术,就可能会中第二次。 这终究是江湖中的一种武功路数,日后漫漫,说不定便会有再遭遇的时候。 所以,他要想一个办法来提早规避,免得下次面对时再次失神。 这一次是小灵儿武功不如自己,可若是对方武功高于自己,或是势均力敌之下,自己恍惚一瞬,便要立见生死。 顾小年五指曲握搓了搓,‘登仙剑章’虽然奇异,可在今日时,煞气对幻术并无破解示警,如今看来,要想免疫或是瞬息挣脱幻术,还是要落在这个‘势’上。 ‘势’非人力,源自天地,自然可以破除这等奇门异招。 想到便做,顾小年双手平举,掌心微热,真气已然游动。 闭目凝神,周遭似有无形气流涌动,掌心处微微发痒,似乎有什么想要挣脱。 涡旋而起,恰似两道游龙在掌心盘旋,想要冲天而出。 顾小年微微皱眉,这是《掌中伏龙》的真意,掌心如海,囚龙难渡。 可他的‘势’,却是要成‘挣脱’之意,非青龙出海不可。 顾小年重新闭目,两门内功心法同时运转,体内好似翻涌惊涛骇浪,脑海中《掌中伏龙》的意境与巍峨的截龙关并存,两相观想,他脸色骤白,气机沉浮不定。 但偏偏,有一种诡异的契合在他身上出现,一时间整间屋子都好像被无形力道填充,沉闷的可怕。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斩草 次日,蒋全等人的家人果然来赎人了。 他们找上了邓三,因为现在一打听就知道,邓三这个曾经的赌徒混子是顾小年手下的第一狗腿,找他就相当于是找了顾小年。 如何送礼行贿,是生活中逐渐磨练出的一项技能。 蒋全等人被其家人带着离开了,尽管除了蒋全以外,其余三人身上都带了伤势,但他们家人都没有丝毫不满表现出来。 只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对蒋全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撕下对方几块肉来。 反观蒋全,也是脸色阴沉,眼中满是怒意。 自己是付出了秘密换来的性命,可为何这三人同样能活命?早知道左右不过千两银子的事情,他又何必卑躬屈膝地下跪乞命。 他心里自然有恨意。 顾小年端坐桌案之后,面前的邓三一脸激动地从怀里取出银票放到桌上。 “大人,每家一千两。”他眼中多少有些不舍,看着银票上的数字仿佛含着星星。 顾小年笑笑,从桌上取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过去,“去神都各大药房,按方拿药。” 邓三愣了愣,接过后只是扫了一眼,脸色便有些为难,“大人,这都是稀缺的药材,四千两,怕是远远不够啊。” “能买多少买多少,你只要记着,每样药都买,至于量则斟酌着办。”顾小年吩咐道。 他不会炼制丹药,但只是简单地吃名贵药材自然会。比如百年人参这种的就不需要入药,直接每天取一点嚼了吃就是。 都是活泛气血强身健体的药材,成不成丹也就无所谓了。 如今四千两银子,自然是一笔巨款,但只是用来生活的话自然够用,要是买练武服用的丹药自然就远远不够了。所以,顾小年觉得还不如买一些对身体有好处的药材来直接吃。 我买不起保健药,我还买不起大骨头么? 邓三听了吩咐,抄起桌上银票,贴身藏好后这才走了出去。 顾小年同样起身,脸色冷漠,他也该动手了。 …… 蒋全四人都是勋贵之后,如今有两家为官,两家经商。 他们对于钱财自然是不缺的,而毕竟也有些权势,不然也不会成为邱梓越的狐朋狗友。 四人都带着随从,只不过分了两拨而行罢了,蒋全自是被排除在外的。 “李兄,咱们就忍下这口气了?” “怎么可能,依着咱们是动不了那顾小年了,只能去求傅大人了。” “可傅大人会帮咱们么?” “孙兄,你可别忘了,咱们毕竟是玉箸社的人,日后注定了是首辅派系。他要是不为咱们出头,岂不是寒了众人的心?” “没错,再就是蒋全那个小人,等回了太学院,一定要他好看。” 三人坐在马上,正义愤填膺地说着,冷不丁一枚飞石破空而来,直接碎了其中一人的脑袋。 如同炸开的西瓜,红白之物飞溅,两人呆呆地看着眼前无头尸体从马上跌落,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入手温热。 短短的一瞬,四周二十多个家丁已经反应过来,有人上前一步,将受惊的马匹按住,戒备地看向四周。 此地虽处神都街巷,但此时恰好无人,正是个劫道伏杀的好地方。 顾小年藏身屋顶之上,看着下方持刀警戒的众人,冷笑一声,手里飞石再出。 底下的人没有一个先天,只是依靠自身劲力甩出的寻常石头便能将这些人尽数杀死。 六扇门中高手无数,顾小年当然不会在这个关头暴露武功杀人。 飞石连出,后来直接是用掰碎的瓦片,底下二十多人就算以刀剑格挡,但又如何能挡得住这些‘暗器’上的劲力? 一枚碎石被击碎,后续便有另一颗落在脸面上。 很快,这些家丁也看明白了,那暗中的杀手目的是他们拼死护着的两位公子,而并非是他们。 家丁们心有余悸地相视一眼,俱都换了方向而逃,至于那两个太学生,没了这些家丁的抵挡,不过是两枚飞石的事。 顾小年看了眼地上的十多具尸首,拍了拍手,纵身而去。 …… 六扇门得了报案,第一时间来了现场。 神都每天都在死人,江湖仇杀、械斗等等,这些都是源头。但有人暗杀太学生,这还是近些年来的第一遭。 而当听说死者都是被飞石碎瓦所杀的时候,正好无事的神捕司徒商便亲自前来了。 因为直觉中,他想到了不久前监察司总旗蔡文斌身死一案。 这一点,当他看到那被飞石炸掉了脑袋的尸体后,心里便愈加确定。 这源自于同一门暗器手法,司徒商心里想着,走了几步,俯身摸向一处。 那是一块嵌在石板路上的鹅卵石,上面沾了血迹。 这种鹅卵石很常见,不是有用的线索,但能将甩出的飞石打进石板里而不碎,这不只是需要高明的用劲手法,还需要很强的腕力和控制力。 司徒商眯了眯眼,这是个用暗器的好手,只是神都之中少有人有如此的暗器功夫,他一时无法判断出谁有嫌疑。 “大人,凶手便是藏身在这打出暗器的。”不远处的房上,一名捕快喊道。 司徒商瞥了眼两者距离,约莫五六十米,就算凶手居高临下,但自身武功也必然不俗。 地上的死者都是后天境界,能只以鹅卵石这等东西杀人,那凶手必然是先天不用说。 司徒商环视一周,随即对身边捕快吩咐道:“去查查死者近几日的行踪,另外去问问他们家人,是否与人结怨。” 这都是正常的办案流程,手下的捕快自然应了。 没再管底下人的收殓等对现场的清理,司徒商上马,寻了个方向而去。 他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神都里有什么擅使暗器的人他门儿清,而所要去查的,便是这些人有没有嫌疑。 …… 与此同时,在神都另一条长街上。 不得不说,蒋全这个人并不是蠢货,他对顾小年威势亲眼所见,因此心里对此人更是警惕到了极点。 从南镇抚司出来之后,这一路他都在想,对方真这么简单就把他们放了么? 但他只是这么想想,此时带着四名家丁在长街歇马,他瞧见街边的馄饨不错,便想下马去吃一碗。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他下马之时,脖颈上一缕阴风而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是...”他瞳孔骤缩,对于这种玄妙的感觉,似乎不日前刚刚经历过。 “你...”蒋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嘴里只是向外吐出大口的血,而眼中的神采也在快速褪去。 “真狠啊。”他想着,再也没了声息。 本来去要馄饨的家丁听得身后落马声,等回头看时,便看到了早已吐血而亡的蒋全。 长街上响起阵阵惊呼,行人一下离得更远了。 那四个家丁彼此相视,俱都看到眼中的惊恐。 第一百八十九章 揭案 傍晚的时候,司徒商独自来了监察司。 “顾百户,还在忙吗?”他问道。 班房之中,只有一盏烛光,顾小年在吃鱼。 “神捕大人这个时候过来,不知有何要事?”他问道。 “蒋全四名太学生死了,顾百户可听说了?” “有所耳闻。” “他们被关了两日。” “是这样。” 顾小年抬头,放下筷子,“怎么,神捕大人该不会怀疑到本官身上吧?” 司徒商深深看着他,说道:“前有蔡文斌,后有蒋全四人,他们俱都是被暗器所杀,而且出自同一人之手。只不过这次作案,那人的武功明显更精进了。” 顾小年笑笑,自己杀蒋全可不是用的暗器。 “神捕大人有话还是直说吧,本官在吃饭,不想谈论你们六扇门的案子。”他直接说道。 桌案上一碟蒸鱼,两个馒头,几片咸菜,再就是一壶热水。 司徒商看了一眼,转而道:“顾百户吃得倒是清淡。” 顾小年笑笑,“衙门清苦,咱们习武之人的银钱都用来稳固境界,在吃食方面自然要约束了。” “顾百户年轻有为,如今四灵现世大案听说也是大人所破,如今嘉奖在即,的确引人羡慕。” 司徒商语气莫名道:“咱们六扇门招揽天下豪杰,顾百户不妨考虑考虑。” 顾小年看似是想了想,然后道:“若是在锦衣卫混不下去,本官会考虑的。” 司徒商点点头,目光收回,“那就不打扰百户大人的兴致了,另外,习武之人还是多吃肉食的好。告辞。” 说完,其人便推门而出。 顾小年脸色冷淡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白净匀称。 他冷笑一声,如何看不出先前司徒商一直在自己手上打量。 习练暗器者,虎口、指肚、指节以及手腕都异于常人,而精通此道者更是明显。 就算是武道修为步入绝顶之列,那也无法改变自身形体,除非是练有奇功或是达到武道宗师境界,才能对自身形体改变一二。 顾小年夹起鱼肉,放入口中。 怀疑自己是难免的,因为司徒商不是蠢人,但没有证据又能耐自己何? 六扇门是刑部统辖,抓人查案都是要讲证据的。 …… 次日,南镇抚司有些热闹。 或者说是哗然。 朝廷金吾卫来人,亲自下了镇抚使袁之焕的官印。 顾小年来到前院,在人群里看着。 两列金吾卫穿着明晃晃的铠甲,手持长戟,站得笔直。 袁之焕穿着一身绛色锦衣,脱下了官服,看着就如同一个寻常的富家员外。 与之同样被革职的,还有几个千户,以及一些百户总旗等人。这些人此时都如丧考妣,跟丢了魂似的。 顾小年四下看了看,老狐狸刘嵩脸色平静地站在台阶上,其旁边是‘笑面虎’苏擒虎。这两人穿着干净的千户蟒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好像是察觉到了有人注视,刘嵩朝这边看了一眼,见是顾小年,还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顾小年眉头微皱,看着金吾卫将押出来的这二十多人带走,原地只剩下了一身常服的袁之焕。 没有人说话,平时这个时候,早就有人上前献殷勤了。 袁之焕扫视四周,凡触及到他的目光的人,俱都是将视线移开不敢与之对视。就连刘嵩和苏擒虎,都是有些尴尬地避开。 顾小年看到这已经抬脚返身了,今日数人落马,就连袁之焕这资历最久的镇抚使都被革职,肯定是那位千岁出手了。 而且,绝不仅仅是南镇抚司这样,恐怕整个锦衣卫系统都有一番动作。如今只是看到了‘官’被革职查办,而暗地里,必然有无数锦衣校尉同样受到牵连。 他不是魏佲轩安插进锦衣卫唯一的探子,还有无数暗探同样潜伏着,顾小年不想陷得太深。 而袁之焕转头看到的,便是唯一一道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个叫做顾小年的年轻人的背影。 “父亲,咱们走吧。”同样脱去官衣的袁亮牵马过来,低声问道。 袁之焕点点头,回身看了眼这熟悉的班房,轻叹一声,随之离去了。 他本就被魏央所忌,如今此案不过是他故意给了对方一个机会罢了。 他已经老了,有些事就不想再参与进去了,那么,就只有把自己的位子让出去,才能换来安稳的余生。 …… 同南镇抚司一样,北镇抚司同样迎来了一场地震。 苍龙七宿中有三支宿旗的锦衣卫被秘密拿下,并十多名百户及之上的高官被革职收押,其中包括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 俞文昭身披黑纹大氅,面色冷峻,站在阶上一言不发。身旁是同样冷淡的另一位指挥佥事,八侍从之一的谢鸢。 “大哥,督主一动,果真是雷霆万钧啊。” 谢鸢相貌堂堂,年纪看着不过二十七八,他所站位置落后俞文昭一脚距离,打扮地同样低调许多,只是一身干练的锦衣。 俞文昭淡淡道:“总有无知之人揣度督主心思,才会有如今之祸,只是没想到伍协和靳冲,原来也是袁城一党。” 谢鸢点点头,脸色也有些讪讪。 八侍从,是魏千岁执掌大权以来麾下的八位心腹。这八人里,除去段旷因武道境界只是一流而跟随千岁脚边行走跑腿之外,其余七人便分散在厂卫和金吾卫中任职。 而方才俞文昭提到的伍协和靳冲,一人是皇宫金吾卫的宫门统领,一人是洛水云江神都码头的镇关守将。 这两人,其实是袁城一党,在此案中,扮演了不为人知的角色。 “这太渊王,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谢鸢说道。 俞文昭冷笑一声,语气莫名,“他的心思,恐怕只有督主能摸得透。” “那大哥以为,督主会如何处理此案?”谢鸢问道。 “督主是超凡人,对这些事不会上心的。”俞文昭说道:“关键还是看陛下如何处置。” 谢鸢皱了皱眉,随即低声道:“陛下信奉佛法,你说...” 俞文昭摇摇头,看向身边之人,目露深意,“陛下之事,切记不要多猜、多想、多问。” 谢鸢一下凛然。 …… 监察司,邓三脚步有些踉跄。 他小跑进班房,语气磕绊,“大,大人,镇抚使大人他...” 顾小年摆摆手,“宦海沉浮,上马落马常有之事,慌张什么。” 邓三脸色发白,咽了咽唾沫,“小的当差这么久,这等大事还是第一次碰上。袁大人三朝元老,这,这说革职就革职了。” 顾小年笑笑,“身在锦衣卫,只是革职而非查办,这已经是烧高香的退路了。” 邓三脸色一变,有些惊恐。 “上头的决定,不要妄议。”顾小年脸色微肃,透着认真,“咱们是当差的,别忘了祸从口出,老实做事才是最重要的。” 邓三脸色僵了僵,含糊应了。 “杜驰他们去搜四灵案的凶手,你也别闲着,上阵子那洞玄子的传人不是一直匿迹在神都么,带人去打探打探,保全自身为上。”顾小年说道。 邓三听了,不由问道:“找那人作甚?” “别问这么多。” “那监察司的弟兄都派出去了,您一人在这能行么?” 顾小年摆了摆手,后者缩了缩脖子,躬身退下了。 第一百九十章 揭案(下) 入夜。 顾小年收功,将一旁杯中尚温的水喝了。 班房寂静,或者说整个监察司的大院里如今也只有他一人在。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桌案上的一盏烛光摇曳。 顾小年打开桌上食盒,从里面取了饭菜出来,‘笃笃’两声响,将筷子杵齐,脸上露出略有复杂的笑意。 这是柳施施差人送来的晚饭,都是亲手做的,如今已经有些凉了。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自元夜之后,顾小年与她再也没有见过。 不能算是有些生疏了,只不过随着长久的见不着而难免会有些生分。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顾小年夹了一片豆腐,仔细想着,如今的生活真是自己想要的么? 习武为官,如今空荡的宅院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自己喜欢安静不假,但毫无烟火气的日子,似乎与曾经所想相去甚远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但瞬息间仿佛有龙吟高亢,精神深处好似被冰水浇过,刹那清醒。 顾小年眼中厉色一闪,轻拍桌案,腰身一动,整个人便扶摇而上,煞气加身,直接撞穿屋顶而出。 灰尘草屑之中,锋寒之气从四方笼罩而来。 却是一张细密的铁刃大网,朝他兜头罩过来,而眼前,同样有一道身影手持短刀,直朝胸前刺过来。 顾小年神情冷漠,双手翻转下压,周遭空气仿佛凝滞,好像有巨大的压力而来。 面前身影陡然一顿,前刺的动作仿佛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阻碍一般,同时身子轻颤,就像在抵抗不可知的力量。 顾小年左手挥出,银光一闪,刺耳的金属摩擦响过,头顶而来的大网直接分为两半。 他这才抬脚,风雷声震,只在电光一闪,眼前的人影便弓腰如虾,闷哼中口中吐血,倒飞而出。 既已出招自然不会留手,顾小年左手一甩,银光霎时而出,惊雷响彻,飞刀便穿透了倒飞的身影。 顾小年双眼微眯,看着那道身影从房顶滚落。 …… 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经结束,院中才有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顾小年飞身下来,看着眼前兀自挣扎想要起身的身影,淡淡道:“本官手下的人到处找你,倒是没想到你竟敢来闯衙门。” 眼前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他重伤的小灵儿。 如今对方脸色惨白如纸,一身气机更是萎靡到了极点,伤上加伤,又被自己飞刀穿胸而过,显然是活不久了。 小灵儿低咳一声,她用力捂着胸前创口,好像这样能止住血一样。 “狗官!”她的眼中恨意和无奈交织,原本清秀的脸上只有狰狞和痛楚。 顾小年毫不为之所动,“说出赵宥在哪,本官送你去医药司,还来得及。” “呵呵。”小灵儿笑了笑,吐出一口血沫,“你擅长花言巧语,又反复无情,我真想看你怎么死。” 顾小年皱了皱眉,说自己反复,那应该是知道蒋全一事了。 “你破坏了主上大事,一定会不得好死。”小灵儿只是咯咯笑着,伴随着夜风,有些凄厉。 顾小年脚尖抬起,然后落下。 劲力透地而出,直接震断了眼前之人的心脉。 “从选择成为锦衣卫的那天起,我就有了觉悟。” 顾小年转身,推开房门进去。 身后院中,只剩下双眼睁着,却再无神采的那人。 …… 次日,杜驰等人自然是回来了。 顾小年看着他们收殓了小灵儿的尸身,站在阶上不语。 他是能理解的,对方身受重伤,面对锦衣卫的搜捕,她又如何能在神都继续蛰伏。 还不如来拼一次,只不过自己‘势’初成,其幻术的作用自然是发挥不出来了。 “将尸首送往刑部吧。”顾小年吩咐道。 这件案子如今已经结了,起码交给他办的是如此,至于后续,就不在他的范围之内了。 杜驰等人应了,躬身退走。 顾小年看了眼天色,返身回屋。 对于他来说,武道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有你自己足够强,才可以去承受一切。 无论是美好还是险恶。 …… 时间流逝,转眼已是三月底。 此月便有举国大事,对于天下学子来说,这是鱼跃龙门之月。 而会试,便在今日。 神都街上自是热闹非常,祝福声此起彼伏,整装待发的无数学子从住处而出,意气风发里不免带了几分忐忑。 喧嚣声渐远,顾小年在北镇抚司门前下马,随行的一个小姑娘连忙上前想要搀他。 “行了。”顾小年摆摆手,然后道:“你就在这老实等着,我一会儿出来。” 旁边那小姑娘连忙点头,脸色惴惴不安,双手搅动一角,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害怕。 顾小年摇头,抬脚走进衙门。 本来他也想去看看此间世界的文人考试是如何的,但谁成想刚出门便被这丫头堵住了。 她是关萤,以前在外城西坊偷过顾小年的荷包。 顾小年记性不差,自然是认出了对方,拦住就要怒斥的邓三,他上前问清了缘由。 因为数月前的四灵现世一案,朝廷的人一直在搜捕赵宥及其余党,然后,关萤的兄长关青和那仨结拜弟兄,便稀里糊涂地被锦衣卫拿了。 而关萤在神都举目无亲,谁也不认得,这才记起了平日里兄长提及的‘可能是锦衣卫高官的那人’,她费心费力打听了一天,这才知道顾小年的身份。 所以,她便来了南镇抚司衙门口堵住了顾小年。 而后者也是想到这兄妹几人或许与顾山海有关系,也没多考虑,便领她来了北镇抚司。 不过已经过了一日,关青等人要是实抬举,只是被当作寻常小卒子看待,或许没受什么苦。但若是这些人再莽撞,那可能已经被好好炮制了一番了。 诏狱的大刑,顾小年是有所耳闻的。 …… 与镇守诏狱的千户说明了来意,顾小年便朝诏狱而去。 现在公门里都知道,是锦衣卫监察司的百户顾小年破获了四灵一案,虽然如今嘉奖未到,但这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再说从此人发迹和武道修为来看,先前传言‘此人乃千岁门下’之事怕是真的,这是一种无形的证实,自然没谁会得罪他。 说是如日中天有些过,但起码,顾小年现在算是锦衣卫中的红人。 有功劳在手,又有魏千岁撑腰,谁都会给他一个方便的。 顾小年刚出了前院,要去诏狱的时候,便被人喊住了。 “顾百户。”一道略有些冷,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救人 顾小年转身,脸色平静。 他早就感知到了走来的身影,只不过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叫住自己。 俞文昭背负双手,红底黑纹的大氅随风而晃动衣角。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春风已起。 “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要事?”顾小年抱拳问道。 他不认识对方,但认识对方所穿的黑红蟒服,那是千户之上,指挥使之下的锦衣卫高官上层所能穿的官服。 这里是北镇抚司,他自然要守规矩,礼数不能少。 “本官俞文昭,顾百户有礼了。”俞文昭笑笑,同样抱了抱拳。 顾小年眼神微动,不过还是道:“原来是俞大人。” 对方名头,他是听过的。 千岁身边八侍从之首,先天绝顶的一号人物,官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看顾大人这是,要去诏狱?”俞文昭问道。 顾小年点头,“是,有外面的弟兄被误会拿了,这才过来带回去。” 锦衣卫里,谁没有个‘外面的弟兄’?这其实指的就是负责给自己刺探情报的蛇头探子罢了。 像这等误抓之事也是有的,他们这些探子被抓时不会吐出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要是被江湖上知道自己是给锦衣卫做事的,那以后谁还敢与之来往?搞不好还要背后下手整你。 这一点俞文昭自然是清楚的,他也没多问,只是说道:“顾大人上阵子破获要案,如今风头无两,可喜可贺。” 顾小年只是面带微笑,不说什么。 所谓风头无两,不过是在厂卫之中可以这么说罢了。他是锦衣卫,在其他人眼里,这可不是好名声。 若是有朝一日与江湖扯上,那他的人头在那些杀手眼里,必然是高金重银。 “现在锦衣卫之中空出了不少位子,不知顾大人可有兴趣?”俞文昭忽地开口。 顾小年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一时摸不透对方的路子。 “是要抓自己的把柄么?” 顾小年心想,然后话里自然带了斟酌,“这个还是要看上头的意思。” 俞文昭笑笑,“人往高处走,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能抓还是要抓的。” 顾小年点点头,“俞大人乃督主心腹,前程自然无量。” 俞文昭抬头看了看,随后深深看了眼阶下不远的身影,“督主想见一见顾大人,今晚戌时,莫要迟到。” 说完,他便转而离开。 顾小年摩挲了脸颊几下,不再多想。 …… 诏狱。 倒是没见到先前几次的那个陆双,顾小年进门时随后问了句,那值守的总旗便道:“陆总旗外出公干,不幸遇害了。” “这样。”顾小年缓缓点头,没再多问。 关押关青等人的牢狱在第一道铁闸门旁边不远,离里面关押方醮的地方还有很长的距离。 顾小年自上次跟对方做了交易之后,便没去寻过那聂灿,直接将这事给抛到了脑后。 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也不想完成这个交易。 聂灿是丐帮的帮主,方醮让自己带的这个口信一定有问题。不管日后是聂灿来劫狱还是搞事,万一被人揭发,那到时自己肯定会受到牵扯。 更别说当日方醮曾经说过,‘袁城倒了,锦衣卫中没有可信之人’,这句话不能细想。 顾小年觉得自己拿点好处就撤了,不能陷得太深。 他是官,而不是亡命的江湖人。 至于方醮以后会不会找自己麻烦,顾小年完全不担心,先不说对方现在根本出不来,就算他出来了,到时自己是什么样还不清楚呢。 只是目前来说,有些立场还是要拎得清。 …… 又见到了关青,后者见到他并没有多惊讶。 顾小年朝牢房里瞥了眼,人挤人,不大的空间里起码塞了二三十号人。 “他,他,还有这俩。”顾小年指了指,身旁的锦衣校尉便上前将门打开,连拉带拽,将关青四人弄了出来。 至于牢房里其他的人也想要往外走,还有的起高调在吆喝,但当边上的锦衣校尉拿了刀鞘兜头劈打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阵阵的哀嚎。 顾小年摇摇头,以手背捂住鼻子,抬脚朝外走。 关青四人脸上多少有些尴尬,虽然才被关进了一日,但关在一起的犯人里不乏有被刑具招呼的,上下失禁不说,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自然沾上了浑身恶臭。 在诏狱边上的班房里签下了名,顾小年这才带了四人出来。 等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早就在外等着的关萤便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脸色讪讪,一双手不知该怎么放的关青。 因他身上太脏了,衙门里放他出来也不会给他洗澡换衣什么的,他自然不好意思。 顾小年翻身上马,朝几人说道:“行了,回去安心做事吧,以后公门查的案子,别插手。” 他方才自然看得清楚,关青几人肋下都有隐蔽的刀伤,虽然不明显,但这是休命刀的路数。 应该是被运用不熟练的锦衣卫所伤,而他们若真是无辜被牵连的话,又怎么会与锦衣卫动手? 而看他们虽然是被关在这,却并没有受过刑罚的样子,明显是与他们交手的那些锦衣卫都被杀了,死无对证,这才没被追究到。 当然,他们身上的刀伤是瞒不住的,若是到时候被提审追究起来,他们免不了还是一死。 只不过现在,却是被自己提前救了。 …… 关青自然听出了顾小年话里的意思,因此只是神情一紧,但见马上那人并无恶意,因此抱拳感激道:“大人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其余三人以及关萤同样抱拳,脸带感激。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然后道:“几位如今在哪做事?” 关青略一犹豫,还是道:“西坊市的一家米粮店,在那当帮工。” “那这次如何会牵连到案子?”顾小年问道。 关青想了想,也不隐瞒,痛快道:“咱们领了银子,给蛇头当探子,把锦衣卫在西坊那边的动向汇报给他们。” 顾小年点头,笑着问道:“西坊那么大,就凭你们几个能看过那么多锦衣卫来吗?” “他们划出了地方。”关青说道。 “知道是谁的蛇头么?” “无衣堂口。”关青说道。 “大哥!”旁边那壮汉忍不住低声喊道,但关青用手臂挡了,直视马上的身影,“大人,咱们是为银子讨生活的,若是大人要计较,关某无话可说。” 顾小年摆摆手,“没那么严重,这件事不是我负责的,我也不会惹麻烦。这样,你们给我当探子吧。” 关青皱了皱眉,“大人说笑了,这哪有给两家卖命的说法。” “线有两头,线人同样如此,只不过要看那人讲不讲道义。” 顾小年说道:“我要你们混进无衣堂口,缺什么尽管提,只要我能拿出来。锦衣卫这边有事我会第一时间差人通知你们,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安心发展手下,给我一切打探来的消息。” 关萤皱了皱鼻子,“你这是想让我们给你卖命喽?” “说卖命有些难听了,还是说各取所需比较好。我也不瞒你们,如今我有功劳在身,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到时候你们有我的支持,起码混的应该会比现在好吧?” 顾小年说道:“或者你们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打算一辈子给人扛粮包,给蛇头卖消息换个酒钱?” 关青咬了咬牙,眸子里微微闪光。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堂堂大丈夫,如何能默默无声? 更何况,他看了看身边的兄弟和小妹,看到他们身上的旧衣,想到每天都吃不饱的饭,关青狠狠点了点头,“干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墙 顾小年闻言,笑着点点头,这并不出他所料。 这是个有野心的人,同样也是除了亲情外一无所有的人。 在这个时候,你给他一根向上爬的绳子,就算这根绳子上都是锋利的刀片,他也一定会抓住。 因为不想再默默无声,就此沉寂。 因为他是男人。 顾小年从腰间解下钱袋,直接丢了过去,“这些银子你们先拿着,去好好吃一顿。你们资质不错,我会想办法寻几门功法,不日会让人连银子一块送到你们手里。” 关青听了,不由捏了捏手中的钱袋,里面银票碎银皆有,他没打开看。 “大人还是先吩咐咱们要做的差事吧。”他说道。 顾小年笑笑,知道不先吩咐任务,他们也不会有底。 “想必你们也听说过洞玄子传人入京的消息,如今数月过去,此人音讯全无,原先找寻的江湖人都离开了大半。我要你们打听这些消息的同时,也要留意出入西坊市的宫里的人线索。” 顾小年说道:“如何分辨这些人,你们应该清楚吧?” 关青点点头,“这个自然清楚。” “好,那话就说到这儿。”顾小年抻了抻马缰,“都是为了好好活着,还请各位日后好好做事。” 说完,他便纵马离去。 身后,关青握紧了手里的钱袋,一直看着骑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大哥?”边上的大栓唤了声。 关青摆摆手,“现在咱们武功不行,无权无势,只能给别人做事。但你们放心,咱们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他看着同样看着自己的亲人,硬朗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相信我!” 这个笑里,有温暖,也有不易察觉的冰冷和寒意。 手里的钱袋,被他握得很紧。 …… 魏千岁在神都并无府邸。 神皇女帝曾经赐予过对方,只是被拒绝了。 顾小年此时牵马到了皇城之下,看着巍峨的宫墙,默不作声。 俞文昭没跟自己说见面的地点,但其实并不难想,如今二十多年,魏佲轩一直住在皇宫之中。 所以,他要见自己的地方,也就在这皇宫大院之内了。 皇宫门口的守卫一直看着这边,看着这个牵着马远远站在城墙外一箭之地的锦衣卫。 此时宫门自然是关了的,但在戌时后不久,宫门重新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了个瘦小的身影。 “来人可是顾小年?”这人尖声喊道。 声音太过尖细刺耳,如今喊起来倒是让人听不太清。 但顾小年本就一直绷着心弦,此时听个模糊,便应了一声。 对方没叫他的官职,显然是瞧不上的,只是彼此虽然隔着有些远,但他不难看清对方是个小太监。 “还不过来!”那瘦小之人再次喊道。 顾小年应了,牵马过去。 “这马放这吧。”守卫宫门的一个将士说道,“宫门处有马房。” 顾小年将马缰递给对方,抱了抱拳,“多谢将军。” 那将士笑了笑,随后摆了摆手,“可称不得‘将军’,某就是寻常士卒。” 边上拐进门后半边身子的小太监冷哼一声,尖声尖气道:“还走不走了?” 顾小年眉头微皱,快步跟了上去。 …… 皇宫很大,如今笼罩在月夜之下,仿佛一尊蛰伏的巨兽。 这是顾小年的第一感官,没有生出什么赞美,也没有什么华美的词句来表达。他只是觉得,宫墙深深,如兽般狰狞。 不知何时起了雾,如纱般飘散,处处灯光,映地幽深静谧,仿佛仙家居所。 顾小年踩上白玉铺就的台阶,他低头看了看,脚下雕龙画凤,此时正踩在龙珠之上。 他移了移脚,龙首愤怒而狰狞,尖牙森森,栩栩如生,好似随时可以从脚下这浮云之中钻出来一般。 顾小年双眼一眯,背负的双手下意识握了握,四周空间好似陷入凝胶般的晦涩。 但只是转瞬即逝,他轻舒口气,再看脚下时不过是无神的雕刻罢了。 天下大势如龙,万兽至尊为龙,代表着人之敬畏和向往。 顿悟往往就在一瞬,或许是观鱼而破境,或许是看雪崩而明神,也可能是淋一场雨,吃一碗酸辣面片汤。 这一刻,顾小年如今掌中之‘势’,渐入佳境。 一旁,引路的小太监浑然未觉,只是在方才有一瞬间的寒毛倒竖,让他不由顿住了步子。 他惊疑不定地四下瞧了瞧,最后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你,刚才可感觉到了什么?”这小太监语气犹疑,声音也清楚了一些。 顾小年看他,这是个个头比自己要矮许多,年岁看着不过是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对方容貌算得上是俊美,除了那一口尖细的嗓子外,当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少年郎,只不过如今入了宫。 而且,对方的眼神和先前的态度也让他很不喜。 眼神是目中无人,态度是高高在上。 顾某人是有脾气的。 “并未察觉什么。”顾小年淡淡道:“只感觉到皇宫雄浑,令人肃然,不敢高声。” “哼!”这小太监哼了声,抬脚继续走,只不过眼神略有飘忽。 顾小年暗自摇头。 …… 一处宫殿,略有些偏。 此地静谧非常,就连巡逻的皇宫禁卫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夜晚的风声略有些呜咽,领路的小太监在到了宫殿门前时腰背一下弯了很多。 他轻轻敲了敲朱红大门,屏气凝神,恭敬地站在一旁。 透过窗子,不难看到宫殿里一片明亮,伴着风里还有烛火的灯油味儿。 顾小年平心静气,没有外放感知,只是气机收敛,安静地如同一尊雕塑。 房中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开门。 小太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脸上也有些急色。 略有沉重的脚步声自一旁而来,如山岳般的气势隐隐散出。 顾小年看过去,却是老熟人,段旷。 许久不见,对方更壮实了一些,身上穿了束身的黑色皮甲。 顾小年挑了挑眉,对方除了脖子以上,可谓是全副武装,就好像是要下水的潜水员一样。 而且从对方气机上判断,段旷比先前自然是更强了。 “随我来吧。”他淡淡出声,转身便走。 那小太监面露喜色,连忙跟上,倒是不管一旁的顾小年。 顾小年无声一笑,抬脚跟着。 …… 幽深寂静的皇宫一处,月光洒落,水面上银光闪闪,风吹过,一池涟漪。 这是途经宫廷内的小湖,大概是流过了整座皇宫,顾小年不知道,他只是看到了那在无数树影外坐着的身影。 黑暗和阴影在后,池边只有一道蜷缩在木椅上的身影,一根长长的钓竿,就放在脚边。 第一百九十三章 接得住 段旷束手站得稍远,那小太监有些激动地看着椅上的身影,不知该干嘛。 顾小年想了想,也没出言打搅。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椅上的身影动了动,才有模糊的声线传出,“来了?” 顾小年垂了垂眼帘,快走几步过去,“小的顾小年,见过千岁大人。” “还不到半年,你就已经是官了,自称难倒还没变过来么?” 魏佲轩稍微挪了挪身子,一双深邃的眸子看过来,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武道上,你的进展也丝毫不慢。” 顾小年没敢抬头,他低头抱拳,“全是千岁栽培。” “你的能力不错,连番破案,拿到的赏赐都是应得的。”魏佲轩的声线还是如上次见面那般,有些快,也有些含糊。 “这次的四灵案,你做的挺好。”他看着眼前垂首的年轻人,轻声笑了笑,“那递上来的折子我看了,原来还以为多么高明,知道了作案手法,也不过是些江湖伎俩,登不得台面。” “是。”顾小年自然迎合道。 “此案上达天听,朝堂诸公奏到了圣人面前,谁能破案,必然是大功一件。你可知道,本该结案后的赏赐,为什么迟迟没给你?”魏佲轩淡淡开口。 顾小年感受着那股如上次在凰栖居那般若有若无的压迫,只是恭敬开口,“位卑之人,如何敢揣度圣上心思。” “呵。”魏佲轩定定看他半晌,忽地笑了笑,目光中的复杂一闪而过,转眼便恢复那份深邃淡漠。 “你可是去见了那头老狮子。”他语气平淡,让人无法判断喜怒。 顾小年心神一紧,自然知道对方所说的‘老狮子’是指的什么。 “是。”他有些忐忑地应了声。 如今他已是先天一流,可哪怕如此,在面对眼前之人的时候,还是没有半分胜算,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可能没有。 那种渊渟岳峙,仿佛面对一座山的沉闷无力,死死地压在心头。 顾小年当然会感到害怕,人在面对无法战胜的事物的时候,总是会害怕的。 这是一种本能,但当对方真威胁到了自身之后,抵抗同样是一种本能。 …… “你们说了什么?”魏佲轩饶有兴趣地开口,“或者说,是谁坑了谁?” 顾小年暗自撇了撇嘴,说道:“方前辈以《掌中伏龙》作为报酬,让我给丐帮帮主聂灿带个口信。” “唔,那门掌法啊。”魏佲轩想了想,“他想让你告诉聂灿,他还活着,就在诏狱?” “是这样的。”顾小年说道。 魏佲轩轻哼一声,“狮子就算再老,它终究还是狮子。” “不要告诉本督,你将消息传出去了。” 声音有些冷,多少带了些烦躁。 顾小年心神微凛,“没有,小的本来也没有跟他做交易的意思。既然得不到好处,那我便索性不做了。” 魏佲轩听了,只是注视着眼前的身影,默不作声。 冷汗,在顾小年的额头出现,此时的压力并不比自己修炼时遇到的瓶颈要小。 似乎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心头,隐隐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丹田气海中冰冰凉凉的,总是在恍惚要窒息的时候给他一种清明和喘息。 或许是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魏佲轩开口,“你还不算蠢。” 顾小年低了低头,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有些冰冷。 “就算在丐帮鼎盛时期,神都亦是那帮乞丐的禁地,更别说是如今。他们那帮人里,能进来神都的,就只有聂灿一人。” 魏佲轩淡淡道:“聂灿进神都的资格,不是因为他是丐帮帮主,而是因为他是上任魔教教主的私生子,算是如今魔教教主墨帘的兄长。” 这些事已经是江湖隐秘,顾小年虽然是锦衣卫,但毕竟不是北镇抚司的人,对于这些江湖秘闻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如今听魏佲轩讲来,那也就说明了方醮的目的是让聂灿通知魔教。 魔教,这是一个统称,它亦正亦邪,善恶难辨,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多少堂口,只知道其中是一些在江湖正道与朝廷之外的人。 但唯一人尽皆知的,就是他们人数很多。 人多了,其中高手就多,而最出名的,便是魔教的四大长老,这是四位武道宗师。 而魔教教主墨帘,更是得到了魔教秘典‘天魔传承’,如今已是绝顶高手,据说正闭关破境。 若是魔教真想去劫诏狱救出方醮,自然是很难,因为这里是神都,可要是魔教从暗处而出,与大周朝廷生事,那就有机会袭破诏狱了。 毕竟一个有顾及,另一个却没有丝毫顾虑。 顾小年自然想通这点,心下多少有些庆幸。 魏佲轩开口道:“有些事情,就在自身一念之间,或是富贵,或是生死。世事无常。” 顾小年自然知道不能多说,因此只是沉默。 …… “今日场景,与上次相见倒是一致。” 魏佲轩忽地开口,踢了踢脚边鱼竿,水面微晃,荡开大片的波澜。 顾小年偏头看去,一池银光,有些晃眼。 “不知顾百户,还能捉鱼否?”有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有些凉。 顾小年眸光沉了沉,却是应道:“当然。” 说着,脚下一动,就要跳进湖里,但蓦地,身子一顿,竟诡异地僵直在了原地。 顾小年脸色微变,只觉周身好似被无形束缚住,他看着脸上微微带笑的中年人,心里那原本因武道修为精进而渐有的自满而彻底消散。 先天一流之上还有绝顶之列,绝顶之上还有武道宗师,宗师其外还有天人境界。 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不过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傲气不能有,却也不能失了锐气。 顾小年沉心不动,等着对方动作。 只是几个呼吸,身上的束缚便去了。 “如今身处官场,还要学会稳重才行。” 魏佲轩不在意的说道,然后抬了抬手,脚边鱼竿竟好似被无形牵引,鱼线抽回,钩上钓了一尾肥美的大鲫鱼。 大鱼自行脱落,向一旁甩出,顾小年伸出双手,恰好接住。 “这鱼赏你了。”眼前人淡淡道。 顾小年躬身,“谢千岁。” “谢倒不必,有些东西,虽然可以给你,但还要你能接得住,接住了,还要能拿得稳才行。” 魏佲轩语速略快,然后摆了摆手,在一旁伫立很久的段旷便上前一步。 “他出身边军,武道刚猛,你们过几招。”魏佲轩看向顾小年,眸光深邃。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招 顾小年听了,眼神微动,好像泛起了光。 他抬头,脸色平静,而眼前,是面无表情的中年人。 “是。”顾小年应了声,左手五指微微用力,直接抓透了鱼身,牢牢抓紧。 段旷看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两人缓缓移步,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顾小年右手轻握微抬,抓着鱼的左手放到身后,显然是打算以一手相抗。 “三招吧。”段旷晃了晃脖子,骨节交错之声清脆,“三招之内,分出胜负。” 顾小年点头,不等开口,眼前便突兀出现一股劲风,风中,一道身影如山似岳,兜头盖了过来。 段旷出身军伍,走的是战阵之道,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他练得是枪,人也如枪,此时虽然手中并未持兵刃,但他挥出的拳头,就是一杆大枪直刺。 劲风铺面,顾小年眯起双眼,只觉此时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面对了一个军阵,眼前无数长枪利矛,直直刺向自己。 避无可避! 这种感觉,曾经在面对周康打出的那一掌时也有过相似,只不过如今这一拳带出了锋锐之意,极尽杀伐。 电光一瞬之间,顾小年腕关节朝上,手掌朝下而起,如要信手摘花,随后掌心一翻,五指直接抓出。 不是爪功,而是指法。 黄昏细雨,晚来风急,段旷坚定而暴虐的目光中霎时闪过一道迷离。 这一刻他想起了那马革裹尸的边军疆场,尸山血海,断剑残戈,撕裂的旌旗被风吹着落在地上的泥泞里,满身伤痕的老卒睁大了双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凄厉的寒鸦在燃火的老松上啼鸣,远处天空飞过一行南雁。 这是带着秋意的战场,万物凋零而寂灭,生命无比脆弱。 段旷心中一苦,便有寂寥与悲怆,但在下一刻,刺骨的寒意在心头浮现,一道凉气自尾椎骨往身上窜来。 他双眼一闪,接着便被劲风刮得流下泪来。 顾小年自明悟‘势’之后,便深知意境的作用,如今以《细雨风急》的秋意惑神,接着便是凌厉的指劲而出。 段旷此招如同起了枪势,如同战阵一般,破解此法自然不能硬碰硬,最好的方式便是从其内部瓦解。 放在此间,便是让出招之人乱了方寸,那其势自然崩解。 …… 两人相隔方寸之间,俱是足以将段旷穿出无数窟窿的劲力。 而顾小年的五指,就要抓碎眼前之人的脖颈。 世上武者,过招之时生死往往便在一瞬之间,或是武功压制,或是错误的出招预判,也或许,只在一个分神。 段旷是在疆场杀出来的武者,对于杀气和生死自然不陌生,此时强烈的生死危机引的他太阳穴突突暴跳,心头也无比发堵。 他双眼怒瞪,额头已有血丝浮现。 他知道,此时必须要拼命,不然的话,生死便要在下一息分出。 黑夜中仿佛点燃了一盏明灯,金色的光亮大盛,并不刺眼,却让人无发生出暴虐。 顾小年眯了眯眼,只觉五指好似点在了铸铁之上,他看着眼前金光闪闪的人影,也不纠缠,脚下一动,便要先退。 近身缠斗并不是指无止息地一直交手,还有短暂分开后的复力和重新攒劲。 不然的话,两者彼此近身交手,劲力稍泄,就算能赢也是两败俱伤,还极有可能会被对方临死反扑。 所以,除非是气力亏空,不然的话,武者相较,很少会一口气缠身而战。 但顾小年想退,段旷却不能让他退。 他修炼的是佛门正统的《金光咒》,这是金刚寺的上乘内功,与他出身战阵之风颇为契合。 此时身如金光罗汉,要的便是一鼓作气。 金刚怒目,罗汉染血,就是要持惩戒刑罚。 段旷秉持的,是乘胜追击的兵法之道。 顾小年见一条金光闪闪,仿佛鎏金琉璃般的粗臂向自己兜面抓来,对方这一只手好似凭空暴涨许多,他毫不怀疑,这一抓,足以将自己头颅捏碎。 段旷看着眼前眸光平静的年轻人,他可不会被对方所骗,方才他明确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杀意,所以他这一掌自然是用出了十分力。 虽然,他本就想杀掉对方。 …… 顾小年此时心底略有犹豫,该不该暴露煞气,或者说是‘登仙剑章’的存在。 平时使用煞气,调动内功心法时倒是无所顾忌,但此时不同。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平静看着这边的中年人,在对方眼皮底下,他没有把握可以瞒住。 魏佲轩是武道宗师,自己内功心法有异,他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若是自己催动而行,那一定可以察觉。 顾小年暗自咬牙,他此前施展真气,并未含煞,与寻常武者并无不同,最多就是稍显浑厚一些。 可现在,面对段旷这一掌,他若不动用真本事,那便不可能挡住。 犹豫只在刹那,顾小年定定看着眼前金光闪闪的这一掌,心中忽地一动。 内力如海而动,脑海中观想之‘势’只在瞬息之间,他右手迎上,手掌上隐有金色光芒,质地却仿佛青铜般的绣绿之色。 这一掌略有仓促,因为段旷出掌在前,顾小年这一掌勉强算是防御。 但已经够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脸上都是一阵白红。 “金刚寺的《降魔一力掌》?”段旷语中略有惊讶,只不过目光更寒。 顾小年压下丹田气海中的翻涌,甩了甩右手,金光散去,青铜之色同样消退。 金刚降魔,并非完好无缺,那青铜之色,便代表着被魔头所伤。 而在此掌法中,青铜之色越盛,那代表着自身打出的力量越强,孤注一掷的决心越坚定。 顾小年没有动用体内煞气,反而是借了自己所领悟的一点点‘势’,然后以此大势,调动起体内真气,一力而出。 他想的明白,‘登仙剑章’不能暴露,而自己领悟的‘势’之意境,同样也不能暴露。 目前的自己,在魏佲轩这等人面前,还是太弱了,这些东西,不能展示出来。 就算对方会对自己失望,但起码自己目前所展现出来的武道天赋,以及做事的能力,就足以不会被当作寻常棋子抛弃。 再多的风头,就没必要了。 重活一世本就不易,人生武道,顾小年更想好好地活着。 …… 段旷面色一寒,双臂一甩,如同灵活的长龙大枪。 空气嘶鸣,气爆之声不绝,竟有无形震荡而出。 顾小年只觉胸口一闷,眼底登时便涌上几分厉色。 三招已过,对方竟然还敢出手,而且看那池边之人分明没有阻止的意思。 顾小年可以容忍魏佲轩,那是因为自己力量不够,但只是一个区区段旷,他还并未放在眼里。 闻道有先后,可实力,从来不是以资历的多少来评判! 第一百九十五章 鱼 风雷之声总是凄厉而引人惊惧。 力从地起,脚下的大地便是世间‘力’的源头。 顾小年早先体质虚弱,练不得武,却因为‘登仙剑章’的奇异,而以自身养‘气’,包容万象,以此成就武者。 此时体质日益强健,所发挥出的力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劲力宣泄,经过大地的增幅,便仿佛是攻城的巨锤。 空气的震荡戛然而止,好像被更强的力量生生撞散,段旷脸色一变。 他能感到一股莫名而来的力量,就在他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一道声音传来。 “好了。” 声音有些轻,就像是树上落下了一片叶子,万籁俱静。 顾小年闷哼一声,不由后退一步。 至于段旷,则是脸上闪过一丝不解,更多的还是一种不不甘,还有些懊恼。 顾小年平复心情,躬身立着。 “你破获此案,算是击溃了鬼神邪说。”魏佲轩问道:“那你,相不相信世有仙神?” 顾小年不知对方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还是道:“北凉州连年干旱,大漠飞沙,颗粒难收;南梁州积年累雨,洪灾成患。天灾一出,人祸自生,匪患横行,处处刀戈。” 魏佲轩听了,沉默不语。 这话不难懂,若世上真有仙神存在,那岂会眼睁睁看着人间受这多凄苦? “陛下喜欢佛法,此番事后,怕是圣心也会受损。”魏佲轩淡淡说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然后道:“陛下圣明,二十年来四海承平,想来不会受此影响。” 魏佲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摆了摆手,道:“你回吧。” “是,小的告退。”顾小年躬身一礼,抓着手里的鱼,慢慢躬身退下。 一旁,段旷等他走远,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属下无能,望督主责罚。” “知道自己无能就勤加多练。”魏佲轩淡淡道:“顾小年修武不足半年,就已经到了如今地步,虽说先天才是门槛,但他可不只是凭借了根骨天赋。” “是。”段旷躬身应下。 “你父与本督是故交,这点想必你如今也知道了,但正因为此,你才更要做出点本事才行。” 魏佲轩的语气很淡,却让段旷一下惶恐。 “属下谨记督主教诲。”他说着,然后忍不住道:“只是属下方才没试出那小子的根脚。” “他在危机时的变通不错,但真气平平,料来也只是一门寻常奇功。不过你此后也要多注意,有《掌中伏龙》在,本督怕此子会再去找那头老狮子。” 魏佲轩双眼微眯,隐有深意,“如今陛下病情加重,怕是有些人沉不住气了。” 说着,他从椅上起身,吩咐道:“收了吧。” “是。”段旷应了,看着对方朝那座宫殿而去。 …… 顾小年慢慢走着,手里抓着鱼。 皇宫之中,灯火通明,但黑暗处也有。 没有什么地方是永远被光亮笼罩,巡逻的禁卫便踩过阴影与黑暗,甲衣铿锵。 顾小年踩下白玉台阶,此时夜晚凉风阵阵,吹得桥下池子里水波荡漾。 然后,便有清脆的嗓音传来,“顾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顾小年回头,看着从另一面走来的两道身影,略一躬身,“见过公主殿下。” 来人正是周衿,还有形影不离的花子陵。 “顾大人深夜入宫,可是有何要事?”小花瞥了眼顾小年手上五指穿透抓住的大鲫鱼,开口问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对方穿着金吾卫的束身皮铠,年轻英武,虽然在周衿身旁时姿态放得很低,但还是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股傲然和清高。 这也是个有野心的人。 顾小年想着,然后开口,“还未请教?” “金吾卫偏将,花子陵。”小花淡淡开口。 顾小年点头,“原来是花将军。” “哦?你听说过他?”周衿背着手,轻笑开口,“他可不怎么出宫呢。” 顾小年摇头笑笑,“没有。” 小花眸子沉了沉,“顾大人还未回答本将军的话。” “小花。”周衿隐含责怪地唤了声,因为对方此言已经是有些失礼了。 顾小年摆摆手,将手里鱼示了示,“千岁大人赐了一尾鱼。” “魏叔叔?”周衿有些惊讶。 反倒小花瞳孔缩了缩,随后语气莫名,“原来是千岁大人。” 顾小年轻笑,随后道:“若是无事,那臣就先告退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语气微恭。 周衿长得很漂亮,年纪不大,身段玲珑,更惹人喜爱。 此时听了顾小年的话,她微微蹙眉,不由问道:“顾大人很忙吗?” 顾小年说道:“还好,只是最近公事缠身,想来殿下也是有所耳闻。” “是啊,倒是没想到,神兽现世竟然是些江湖术法。”周衿扶着白玉栏杆,语气飘忽,揉在风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安慰之类的话他自然是不会说的,此时也轮不到他说。 “只是母后诵经念佛这么久,恐怕是要失望了。”周衿说道。 顾小年对此自然不能多说什么,他只是轻笑一声,“臣曾听闻,世间无数香火客,只求如愿不求禅。” 周衿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语气轻柔而缓,“如愿?” 顾小年见她看着别处的目光有些出神,便只是拱了拱手,悄悄退开了。 一旁的小花看见,也没再多说。 …… 顾小年没回衙门,而是回了在神都的家,那处青衣巷的宅院。 有些日子没有打扫了,桌椅上落满了灰尘。 他在厨房生了火,将鱼收拾干净,然后蒸了。 本来就没什么厨艺,也不奢求什么。 但做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些神圣,顾小年仔细用皂角净了手,静静等着鱼熟。 擦干净的桌子上,蒸鱼上桌。 顾小年夹了几口,眉宇间有些压抑。 这鱼能吃,就是味道不好。 “唉。”他长叹一声,没再勉强。 有些东西,是勉强不来的。 顾小年背着手走到院中,明月高悬,清清冷冷。 想到魏佲轩只凭借声音便打断了他与段旷的交手,他的心中就难免有些阴霾。 差距还是太大了,不过他并非容易被锉去锋芒的人,越是如此,他只会越顽强。 丹田气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心神牵动,夜晚飘忽的雾气都像是受到了影响,一下溃散。 顾小年转身回屋,简单收拾了床铺,盘膝坐下。 内功的修行和对功法的观想,他从未懈怠。 第一百九十六章 督主有令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眨眼便到了放榜之日。 顾小年吃了鱼,却没等来魏千岁所说的‘鱼’。 如今手头上算是没什么事了,目前唯一需要他上上心的便是关于那洞玄子传人的下落。 此人当真是人间蒸发,偌大神都,找他的人不计其数,到如今那帮江湖人都坐不住了,现在还在找他的,都是些铁了心的。 名门大派里原来的天骄弟子都回了山门,不过都是在神都留了人,一有消息便飞鸽传书通知。 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不过寥寥数月,原本的对此事的激情热闹,也就消减了许多。 陈晟倒是一直没放下,这些日子也是撒出去不少银子,去雇佣蛇头探子,甚至还让这些人去风满楼买消息。当然,这件事也只有顾小年知道,毕竟一个公门中人暗中参与这等事,终究是不好听的。 只不过,一无所获罢了。 风满楼或许是知道其人所在,也可能真不知道这个消息,无论是哪方势力去问关于洞玄子传人一事的线索,都是得到同样的回复,没有。 没有人相信真会有人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所以便有小道消息流传,说是此人早已被朝廷招安了,就连那传承的武学秘典,都被一并网罗到了皇庭司里。 所以,最近便不时会有那胆大包天的江湖飞贼夜探皇宫,自负轻功而想盗入皇庭司。 只不过这些人无一例外,填充进了刑部的天牢。 有尉迟真武在,除非是盗门的盗圣和盗神亲至,否则的话,别说是打开皇庭司的门,就连其方圆百米之内都甭想近前。 自然是还有其他江湖消息的,每日的邸报顾小年自然是看的,还有邓三小武两人每天说的‘八卦消息’,他最近的日子过得倒是比较轻松。 每天听些大周各地的小道消息,或是神都的市井琐事,然后便是修行不缀。 …… 这一日,放榜之时。 顾小年想着要去看看此热闹场景,上辈子高考只不过是每人在网上查,倒是不能有放榜时一堆人那般的热闹。 有哭有笑,这才是放榜场景。 再有就是,他也想去大理寺看看柳施施了。 数月未见,甚是想念。 顾小年抿嘴笑了笑,背着手便出了班房。 不等他走出南镇抚司的大门,便有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此人原本阴柔白皙的脸上多了几道火烧后的狰狞疤痕,左右脸上都有,只不过右侧的伤疤延伸到了脖子上,然后便被立领的白色蟒服遮住。 程枭站在门房位置,看着走来的顾小年,脸带笑意。 顾小年虽有意外,但还是上前抱拳道:“见过程大人。” “顾大人何须多礼。”程枭伸手虚引,无形气机引动,明明两者并未接触,但偏偏好似有一双手将顾小年托了一下。 “先天绝顶。”顾小年心里想着,脸上却并无表露。 “顾大人破获四灵之案,倒是给咱家出了口气。”程枭笑着开口,他一笑,脸上的烧疤便像是活了过来,愈显狰狞可怖。 顾小年问道:“程大人可是好些了?” 感知之中,对方气息平稳,真气并不外泄分毫,显然是吃了上好的疗伤丹药,如今恢复到了巅峰。只不过被炸药损伤的容貌没有复原而已。 当然,世上自然是有能祛除疤痕的灵药,以对方身份,应当是不难求到。 程枭笑了笑,然后道:“如今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倒也没想到,赵宥那老小子竟然还敢算计咱家。” “吃一堑长一智,这就是教训。”他摸了摸脸上疤痕,忽地笑笑,阴冷明显。 顾小年发现对方似乎更喜欢笑了,只不过此时他却笑不出来,任谁看着这么恐怖的一张脸,怕也是不能由心而笑。 是以,他便问道:“程大人来寻,可是督主有事吩咐?” 程枭听了,略带深意地看他一眼,随后道:“三日后,铁家家主铁承威金盆洗手,督主有令,杀此人。” 顾小年皱眉抬头,“哪个铁家?” “江湖上还能有几个铁家?”程枭含笑开口,“北云州,振邦镖局,铁家。” 顾小年深吸口气,他在听到铁承威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再问不过是想确定一下罢了。 …… 天下九州之地,每个地方都会有其代表性的名胜古迹,自然也会有代表性的门派势力。北云州位于神都与北凛州之间,是朝廷与北凛州联系的中枢之地。 北凛州早些时候饱受战火,是迎击草原金帐王庭的缓冲地带,但自神皇女帝即位,肃王分封北凛州之后,草原诸国便再也不能侵进一步。 尤其是近五六年来,草原金帐王庭内部出现变故,王权更迭频繁,更是无力再起战火。所以大周与草原的贸易也由此展开。 相应的,神都到草原的这一条线上,自然就多了些利益争斗。 北凛州有肃王坐镇,一言九鼎,各项贸易以及生意大头自然全是大周朝廷说了算。可北云州不同,江湖势力驳杂,连年争斗之下,有官府从中调解,最终有三家拿下了江湖上的话语权。 大周扶持下的鱼龙帮、北云州鲁家再就是这振邦镖局了。 这三方自然都是有先天绝顶高手坐镇的,尤其是其中的鲁家,更是有一位武道宗师存在。就像是西南蜀州叶家,凡是前面冠以地名称呼的家族或是门派,自然都是传承久远的势力。 而这振邦镖局,两年前其族老突破宗师之境失败,在去年便抱憾离世。本来一位绝顶高手陨落还不至于让铁家没落,以致于家主铁承威需要金盆洗手来退出江湖纷争。 但在上月,铁承威因给好友助拳而惹了麻烦,让人半道偷袭,内伤未愈。后又铁家两位先天绝顶的大镖头,在今月跑镖时被绿林勾结所害,振邦镖局这才元气大伤。 原本的一流势力,一下折了三名先天绝顶,只剩下有伤未愈的铁承威,这一下自然就没落了。 这是没法子的,江湖本就残酷,铁承威若是不金盆洗手来退出江湖,镖局开了这么久,得罪了多少人? 金盆洗手是江湖上的规矩,不管是否罪大恶极,只要退出江湖,那便斩断了纷扰往来。 若是彼此真有血海深仇不甘,那便只能在观礼之时说出来,无论后事结果如何,都不能祸及家人。 这是自武道而生后便出现的规矩,顾小年自然知道。 他倒是没想到,魏佲轩竟会让自己在人金盆洗手那天去取人性命,这可就太败坏人品名声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游鱼 这边顾小年目露沉思,看着像是在斟酌。 面前的程枭便开口了,“顾大人?” 顾小年抬头,眉头微锁,“程大人,下官也不问千岁大人为何要让铁承威死,只是冒昧问一句,三日后是铁承威金盆洗手的日子,在那日出手,会不会有失妥当?” 程枭看他半晌,这才轻笑道:“公门中人最守规矩,咱们吃的是朝廷的官饭,但话说回来,” 他走下台阶,仰头看了眼高挂的太阳,然后用脚踩了踩脚边的影子,“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所以才有了咱们厂卫这等鹰犬爪牙。顾大人既然披了这官身,有些顾忌,还是莫要再有的好。” 顾小年看了眼台阶下大片的阴影,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有些东西的确不是能自己选择的。 “那下官这就去做准备。”顾小年说道。 程枭也不多说,他相信眼前之人识时务,懂分寸,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对方一定会懂的。 这一点从对方来了锦衣卫之后,所做的这些事里就不难看出来。 “飞黄腾达,就在这一朝了。”程枭转身离开,话语淡淡,“顾大人,莫要让督主失望才是。” 顾小年看着对方离去,今日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他抬头看了眼澄净湛蓝的天空,只觉胸中堵了一股郁气难舒。 不过,为了活着,一切还要继续。 顾小年定了定神,返身往回走。 世间超脱之道,唯有行武道之路。 他既已踏上,那就不会吝惜等待。 前世诸般无奈凄苦都能忍耐,更何况今生这等挫折。 …… 收拾了行囊,将一路用得上的东西打包好,无非就是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 拍了拍腰间的乾坤袋,顾小年长舒了口气。 他此时穿了身寻常的青衫,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学子一般。 加绒稍厚的青衫穿在身上不显臃肿,反而让他瘦削的身材稍稍挺了挺,有股子英武气。 顾小年将头发随手扎了,去马房领了一匹看起来普通的驽马,翻身而上便朝北云州赶去。 此次他只是跟邓三几人说了自己领了任务要去外办,再就是跟陈晟知会了一声,免得对方寻自己时找不着。 南镇抚司的镇抚使没有人继任,这个位子如今一直空着。 顾小年是想升官的,却不想当这个镇抚使。 若论资历,他已经有了,武道修为还差点,但若有千岁认可,自然也不是阻碍。 只不过他自己就不想当。 这个位子太敏感,首当其冲。 他虽自忖有些急智算计,但还没觉得自己能像个老狐狸似的坐稳这从四品的上官。 而且南镇抚司是针对本卫而建,管的是北镇抚司的法纪和锦衣卫的后勤。 权利尚可,但终究上不得台面。 这是公门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自古以来,凡是查自己人的机构,都不会受同僚待见。 与江湖人打交道,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是武功门槛最低的,而且虽然是官,却也管不着江湖事。若与朝廷官员打交道,那人家也不带怕的,他们怕的是北镇抚司的缇骑,而不是你南镇抚司的锦衣校尉。 所以,南镇抚司的地位稍稍有些尴尬,也就在面对北镇抚司的自己人时,底气才会足起来。 监察司,最多就是比较特殊一些。 在一开始,顾小年想去的就是北镇抚司。 当初想着缇骑威风,如今以他身份,起码也是振臂一下,缇骑四出的千户。 只不过,这些只能想想便是。 现在执掌监察司,就算是再升,怕是也脱离不出这南镇抚司的衙门了。 …… 出了神都,便是一马平川。 座下的马就算在马房再普通,那也是被选上的马,能入了公门,被锦衣卫骑着办案,起码脚力是不能差了。 此时天高云阔,一望无际的平原早已冒了绿意,古树参差,抽了新枝。 这时候又没限速,更没有红绿灯,顾小年纵马驰骋,迎面微寒的风扑在脸上,心儿也飞扬的厉害。 上次纵马,还是在池烟县的惊澜江江畔与方显等人前往巨鲸帮之时,不过那时看着的是翻涌奔腾的大江,但有多人在侧,终究放不太开。 虽然恣意,但还是因为并非孤身而有束缚。 如今,却正是好时候。 顾小年脚踩马镫,夹紧了马腹,两臂张开微微后仰,放声长啸。 内气自丹田而动,气海翻腾,声音嘹亮而浑厚,如同道道波浪,朝四周蔓延开来。 此正处官道,四下并无人烟,他这啸声悠扬,传出很远。 …… 不远处,一辆小小马车,此时隐约听了渐远的声响,葱白的柔荑掀开车帘,带着好奇的嗓音便传了出来,“师叔,你可听见了?” 赶车的是个魁梧壮实的中年人,穿着打扮倒像是那些久考不中的老秀才。 他的面容宽厚,看着很是和气。 此时听了,两道剑眉微微挑起,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便像是点亮了光。 “当然听见了,应该是哪个脱身樊笼的小子吧。”他说了声。 “嘿。”从车里钻出了一道身影,有些单薄瘦小,但无比匀称和谐,并不让人心生怜意,反倒觉得对方无比坚强。 这是个只一眼看去就很倔强坚强的女孩儿,乌黑的长发,并不惊艳却耐看的脸蛋,最主要的是那双带笑的眸子。 就好像这双眼睛里永远含着笑意一样。 “师叔老是这么说。”她皱了皱鼻子。 被叫做师叔的中年人挠了挠头,只是笑笑。 “师叔你真有把握能偷出那东西来么?”女孩问道。 “什么叫偷,那叫借。”中年人纠正道:“那么多好东西都锁在皇庭司里,几百年也没人看,何不借给咱们用用。” “可你确定那东西真在里面吗?” “那当然,当年那可是师傅亲自放进去的。”中年人笃定说了句,然后摩挲着下巴,有些生气的样子,“如今师傅患了痴症,药石无医,怕是只能拿到那东西才能唤醒师傅了。” 女孩撇了撇嘴,“你确定不是自己想来神都看看,顺便跟师兄争吗?” “什么话。”中年人一脸正色,透着明显的‘不敢苟同’,“神都三教九流里鬼蜮魍魉多得是,你师兄年轻气盛,师叔是怕他吃亏。” “再说,什么叫跟你师兄争?他的功夫还是我教的呢。”中年人一脸傲然。 女孩笑笑,也不理他。 第一百九十八章 江湖 这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此时傍晚已至,风雨交加,天地一片昏暗。 顾小年将马牵进了庙里,然后捡了庙里干柴生了火,从乾坤袋里取了陶罐出来,里面是早前闷好的米饭和咸菜,如今就这火,正好可以热一热。 冷风从那两扇破门里吹进来,吹得火苗摇曳不定,地上的干草也偶尔飘扬。 外面的雨更大了。 顾小年倒是没什么怕的,如今已经踏上了武道,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害怕孤身一人处在这等荒僻地方。 修行本就是逆天逆命之事,怕,早就该摒弃了。 陶罐冒了热气,喷香的米饭传出味儿来,顾小年噙着笑,又取了半壶老黄酒闷上热着。 在他就要吃的时候,门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是几个人低声吵着走了进来。 顾小年没抬头看,只是略作感知便‘看’地分明。 三男一女,都是同样的门派装束,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武道修为都是先天。 此地已是北云州境内,离振邦镖局所在的山原县也不远,但在这里能一下看到四名先天,还是有些意外的。 毕竟就像太渊州那般,偌大的一个青河郡明面上也不过两名先天而已。 只不过看着四人样子,也不像是路过。 顾小年用勺子挖了米饭,吃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口咸菜,吃得颇有味道。 那四人早就看到了这坐在庙里角落的身影,以及那匹吃着干草的马。 “喂,那书生,庙里本就不大,你还把马牵进来,下着雨不嫌味儿冲?”一个面容粗犷的男子开口喊了句。 顾小年抬头,嘴里还嚼着米饭,他嗅了嗅,马身上淋了雨,如今被火一烤,的确是有些味道。 “这马是租借来的,若是淋个病啥的,怕是付不起银子。”顾小年随口说了句,“放心好了,这点了火,味道也能熏走一些。” 那男子皱了皱眉,还待多说,却被一旁的女子拦下了。 至于另外两人,则早就在另一边寻了干柴点起了火堆。 “二师姐,过来坐吧。”其中一人道。 那女子听了,拉了拉一旁的粗犷男子,后者虽脸色不愉,但还是坐了过去。 而随着围火而坐,有些话即便是压低了声音,还是难免传到了顾小年的耳里。 …… 这四人是紫霄派的人,此门派位列一流,属于道门一支。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说这江湖门派了。 如今江湖,不算朝廷,佛道两门执掌牛耳。 佛门广寒寺,道门浮云观,这是俩超一流的势力,称为武学圣地。 而天下虽大,但名门正派俱都归拢两处,分别入这佛、道两支。不在教义之别,只是如那无衣堂口一般,彼此抱团结盟,离异与共。 当然,话虽如此,暗地里的勾当自然是少不了的。 眼前这紫霄派,是北云州境内的势力,此门自诩名门大派,自然不掺和类似鱼龙帮或是鲁家及振邦镖局的利益营生。 但暗地里,却是支持了振邦镖局的铁家,弟子门人会在其走镖时给予方便,而在通往北凛州后也会利用自身的影响力而对铁家大开方便之门。 而铁家付出的,则是每月的一些孝敬了。这算是彼此合作,互惠共利,起码顾小年是这么认为的。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江湖自然也有江湖的规矩,门派之间不得出现操纵、干预之事。 但暗地里,类似交易却从未少了。 如今,铁家失势,家主铁承威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那这份利益自然就没了,紫霄派虽然无奈,却也没辙。 毕竟是确实地没落,他们也阻止不了。但利益动人,此派中人便起了心思。 铁家虽然没落了,但他振邦镖局的招牌还在,而当初竞争下通往草原金帐王庭这条朝廷认可的路线的,可就是振邦镖局。 那他们,何不就取代了铁家的身份? 事实上,如他们这般有想法的势力自然不在少数,但碍于实力,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一次的金盆洗手观礼,似乎就成了某些势力发难的机会。 至于紫霄派这四人来的目的,不外乎于此,但同样还有另一重目的。 铁家走镖多年,家族里自然有不少宝贝。紫霄派先前每月都收其银钱供奉,对这镖局身家自然也是有数的。 他们相争振邦镖局的这块牌子,却也想要其家产。 这四人受命而来,当然只是先锋,不过就是这四人,却因此而起了矛盾。 铁承威曾与大师兄郑辙和二师姐穆婵有恩,这两人如今听得此番还要杀了铁承威,自然是不愿意,但另外两人却囿于师命和门派,意见相左,这才生出了口角。 一人说道:“师兄师姐,你们也别拿咱们两人怪罪,这是师傅他老人家的吩咐,让我俩到了山原县才将实情告知。” 另一人听了,同样开口道:“是啊,就算到时咱们不出手,师傅他老人家还会出手的,反倒会平白得了训斥。” 那粗犷男子,也就是郑辙不由瞪了瞪眼,最后还是狠狠叹了口气,“铁家主对我有恩,我到时如何能朝他拔剑?咱们紫霄派是江湖一流的名门大派,竟也会干这等夺人家产的勾当。” 听得他话,旁边两人俱是摇头不语。 名门大派如何,世家大族又怎样,利益当先,又有谁能不动心呢? 就算是有人高义,可门派或是家族都不是一个人的,还有无数弟子族人要养活,你一个人清高,其他人呢? 修炼的资源从哪弄,还有日常花费呢? 这不是小孩过家家,都是需要银子的。 穆婵看着眼前火苗,对于这些她自然是明白的,曾经未加入门派时想着天大地大,身为武者自当快意逍遥,可后来才知习武之人也如寻常人一般,都要为生计而愁。 所以她加入了门派,有了资源,一步步修行。 但的确是不用为生计而愁了,可却要做一些内心不愿的事。 比如杀人,杀自己不想杀的人。 就算那些人是紫霄派的敌人,或是门派试练下的任务目标,可终究与自己并无仇怨,于心底里她是不想的。 穆婵轻叹一声,眼里有些迷蒙。 归根到底,武者还是人,脱离不出这世间的条条框框,最多就是更为锋利的工具。 外面的雨更大了,这座山神庙也太破旧了,房顶终于开始滴水,吧嗒吧嗒,声音清脆,竟掩盖住了外面的风雨之声。 第一百九十九章 山神庙 黄酒温好,有些发烫。 外面风雨凄厉,老树摇晃,山神庙两扇破门终于不堪重负,有一扇直接倒了下来。 风一下就窜了进来,还有大片的雨丝。 顾小年抬了抬眼,眸光微凝。 “这鬼天气。”对面火堆旁,有一人站了起来,真气外放,将雨丝完全隔住,这般走着是要去扶起那倒下的门板。 火堆被风吹的有点要灭的意思,火苗低沉的厉害,到处都是吹起的火星。 “小心!”那郑辙忽地大喝一声,同时整个人迅速起身,已然拔了剑出来。 他的提醒还是有些晚了。 弯身扶了门板起来的那人刚抬起头,眼前便出现了大片的光亮,那是响彻的雷电,将天地照的透亮。 一支箭,就这么穿透了他的脖颈,余势不减地带着他钉在了地上。 鲜血溢开,睁大的双眼,显然是活不成了。 火堆旁的那师弟连忙走过去,随即抿紧了嘴。 穆婵被一下惊醒,她同样拔剑在手,冷冷看着门外。 那半边门板吱吱呀呀地摇晃,外面的雨像是瓢泼,却再无半个身影出现。 “藏头藏尾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出来!”郑辙冷声说着,却与身旁两人交换了眼神。 虽然占了偷袭的先手,但能一箭射杀先天,对方若不是绝顶高手,那必然是深谙箭道的好手。 无视了护体真气的一箭,已经让他们提起了万分的警惕。 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箭会从何处而来。 顾小年瞥了眼一旁踢踏着有些不安的驽马,微微放出一点‘势’,将其安抚下来。 但这却让对面三人一下如临大敌。 “高手?”那大师兄猛地看过来,目光摄人,死死打量了眼那似乎是愣住的书生,心里还是不确定。 不同于其他门派的同归道门一支,紫霄派是实打实的道门传承,对于气机自然也是有独特的感应秘法。 方才那边出现了莫名的气机变化,自然是让三人中修为最高的郑辙感应到了。 就算是短短的一霎,还是让他的心弦紧绷。 顾小年神色平静,心里倒是惊讶于对方竟能感应到‘势’的一瞬变化。 要知道,虽然‘势’是玄妙飘渺之物,但武者修行,六识异于常人,对气息本就敏感。就像自己因体内之‘气’而能外放感知一样,‘势’虽看不见,却能被人察觉到一丝也并非不可能。 只不过对方不过才是先天而已啊,或许是练有秘法吧,顾小年心想。 “大师兄,怎么了?”穆婵问道。 郑辙摇了摇头,“可能是错觉吧。” 任他如何看,眼前的人都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穷酸书生,最多,他看了眼对方身边空空的陶罐,就是比较能吃。 穆婵听他这么说,倒是多看了顾小年几眼,不过她也看不出什么就是。 …… 再没有什么箭矢射进来,但庙中几人自然不敢大意。 郑辙三人一副如临大敌的警惕模样,顾小年也是脸有凝重。 虽然外面风雨很大,对感知有所影响,但以他对‘登仙剑章’的造诣,自然不难感知到此时有一道晦暗的气机就在山神庙的房顶上。 这么大的雨,也不怕被雷劈死。 顾小年轻抿着有些烫的黄酒,打算看看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杀这四人。 黄酒醇厚而香,这是神都老店的上好黄酒,是早些时候让邓三买来的。他不是好酒之人,但如今习武,对这等能强身健体之物自然是来者不拒。 那四千两银子撒出去,买来的药材能生吃的生吃,不能生吃的直接煮了,如今吃了些,还有的都在乾坤袋里放着。 药材中蕴有精华,站在科学的角度,那就是对人体有益的各种因子,类似钙铁锌硒这种。 内力真气是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就像武者一般,如何能解释得清楚。 顾小年如今只想快些完成任务,最好是能顺道弄些银子,回神都修身养性,买些真正的丹药来吃。 他讨厌麻烦。 …… 时间在慢慢流逝,外面的风雨都小了些,房顶那人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了,决定破顶而入。 因为郑辙三人气息平稳,从未松懈,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最重要的,则是底下那个看起来就有些穷酸的书生,此时竟然睡着了。 这让他忍不了了。 山神庙的顶上传来一声闷响,一道身影裹挟着从天而降的风雨落了下来,手里一杆长枪如同大龙,搅动着直冲向底下三人。 “杀手!?” 只一瞬间,来袭者的身份已经被众人看破。 涂了黑漆的箬笠,一身抖雨落下的蓑衣,底下是黑色的束身武功服。而暴露其人身份的,便是其蒙着脸的红纹黑底绸布,上面以针线绣着半边风岚。 这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闻见】的杀手,黑漆箬笠,风岚纹绣蒙面,便是其标识。 先天威势在此间展开,来人真气磅礴,刺出的大枪仿佛一条游龙,只是一个甩荡之间,杀手落地,郑辙身边的师弟便被直接击飞出去。 “李师弟!”郑辙喊了声,手中剑却不慢,斜挑着便刺向眼前之人。 穆婵同样掠起剑法,飘摇渐灭的火光之下,两道长剑翻飞,带起道道白练。而面前大枪开合,仿佛要劈山斩岳。 这枪法,出自军伍。 顾小年坐在山神庙的角落,风雨波及不到,眼前的火堆同样被劲风激地火星四溅。 老旧腐朽的供桌被劲风直接刮倒,那尊泥塑的山神雕塑也摇摇欲坠,秸秆和土块扑簌地往下落。 尤其是山神庙的顶上被破开的大洞,雨势从天而降,混着屋顶的泥水,地面上很快便泥泞不堪。 三人在其中交手,你来我往,每个人就算有真气护体,但衣衫靴子上不免还是沾了泥水。若不是交手时杀招阵阵,风声猎响,真会让人觉得有些狼狈。 那倒地的李师弟耷拉了半边肩头,血水从肩膀淌着,脸色惨白。 顾小年看他一眼,对方同样看过来,然后脚步踉跄地向这边走来。 “老弟,帮个忙。”这人一下扑倒在地,沾了泥水,他低咳几声,脸色更白几分。 “咋帮?”顾小年眨眨眼。 这李师弟挪了挪身子,解下腰囊丢了过去,“里面有个瓷瓶,你将药倒在纱布上,给我绑上。” 说着,他解开衣衫,露了大半个膀子,火光之下,一道豁口在向外冒血。 顾小年看了眼对方,然后看着打开的腰囊,眼里有几分古怪。 你一个江湖虾米,还打算让顾某人给你上药?? 第二百章 山神庙(下) 顾小年这边眼神有些古怪,身旁的李师弟却是有些挨不住了。 “老弟,你快点啊。”他低咳几声,脸色更白,“你忍心看我伤重不治,就这么死了不成?” 顾小年有些无语,你师兄师姐都在一旁跟人打生打死的,你就在这让我给你上药? 不过他与对方也没什么仇怨,也就依言给对方拍上了纱布。 “哎呦,你轻点!”那李师弟忍不住痛呼一声,“松点,松点,你系的这么紧,气血不活络啊。” 等顾小年给他缠好纱布,这人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有气无力道:“出门在外,谁还没个跌打损伤了,我说书生,你别那么看我,咱们江湖人也没传闻里那么可怕。” 顾小年的古怪眼神,被他当成了是害怕,而没好气的包扎,让对方以为他是什么都不懂了。 不过他也没辩解,只是笑了笑,抿了口黄酒。 “给我也来一口行不?”这李师弟舔了舔嘴唇,眼带希冀。 顾小年瞥他一眼,“你伤的这么重,还喝?” “以毒攻毒啊。”这李师弟说了句。 那边,叱声连连,却是郑辙和穆婵明显要不敌那杀手,前者的身上还见了伤。 “反正咱们都要死了,喝一口也没事儿。”李师弟说道。 顾小年皱眉看他,“那你还要我给你包扎?” “……”李师弟扭过头不再看他。 “那书生,”郑辙抽空喊了句,“劳烦你带李师弟离开此地,紫霄派必有重谢!” 话音落下,眼前杀手长枪横扫,郑辙不由得全力应对。 那李师弟朗声道:“师兄莫要管我,同门师兄弟,要死一起死!” 说着,竟拎起手边的长剑爬了起来,看样是打算上前帮忙。 顾小年不由摇摇头,这人年纪看着不足三十,内力一般,不过是刚入先天,天赋只能说是尚可。 但这杀手气息浑圆,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一杆大枪犹如天堑,那郑辙两人根本不能近前。 用剑者被人隔在身周之外还如何伤敌?他们不过只能勉强自保罢了。 这李师弟若是再上去也没用,只能说是送死而已。 地面的泥水很快蔓延开来,原本的干草湿漉漉的,火堆也传出‘嗤嗤’的见水声响。 顾小年问了句,“你们师兄弟出门在外,没有什么保命的东西?比如霹雳子或是暴雨梨花针?” 那李师弟原本苍白的脸有些发红,“那都是宵小所用的暗器,咱们出自江湖大派,如何能用那等之物。” 顾小年平静看他。 “咱们是紫霄派的人,谁能想到出来一次还能碰上杀手?” 那李师弟实在无法忍受顾小年平静中带着淡淡嘲讽的眼神,直接说道:“再说那等暗器多贵啊,我们哪有。” 顾小年笑了笑,他一直仔细观察了这紫霄派的三人,虽然这几人身上多少带了些江湖中出身门派的自傲,但实际上却并无多少心机。 尤其是这个李师弟,情绪都能从眼里看到,显然是个心神通透的人。若是他根骨天赋再好些,有如此性格,在武道上倒是别有建树。 只是有些可惜,算得上是人无完人了。 看着已呈败迹的穆婵两人,顾小年挑眉道:“是不是你们杀了无辜之人,所以才被人雇了杀手而来?” “放屁!”李师弟喝了声,忍不住连连咳嗽,然后道:“咱们下山几次,都是做的惩奸除恶之事,鬼知道这杀手哪来的。” “那你们这次杀的铁承威,就是恶人了?”顾小年问道。 “这,”李师弟脸色发红,磕绊道:“师命难违,总之你别管了。” 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你还是快走吧,虽然外面雨大,但运气好还能活命。” 看着明显气力不足的师兄和师姐,这李师弟握紧了剑,便冲了上去。 那杀手一枪荡开前方两人,回身反刺,直接撞到了刺来的剑上。 这李师弟手上一松,长剑坠地,同时被这股力道撞翻在地。 他吐出口血,眼睁睁看着对方甩枪而来,兜头砸落。 但一声刺耳的脆响,好像是石块在枪杆上崩碎,这杀手直接倒退几步,握枪的手松了又紧,惊疑不定地看向角落书生。 穆婵和郑辙脸色发白,喘息微粗,此时双眼一亮,同样看了过去。 顾小年起身,掸了掸衣袍,“天这么冷,不如坐下聊聊。” 那杀手深深看他一眼,像是要记住眼前之人的模样。 顾小年皱了皱眉,眼中已有杀意。 若是自己被【闻见】的人惦记上,怕是日后难免有麻烦。 “你本来能活的。”顾小年说道。 那杀手心中一惊,脚步掠起,便要夺门而逃,但冷不丁一声惊雷响彻,接着便是锋芒刺背的寒气。 …… 外面的雷光大亮,照出了趴在门槛上的那道身影。 郑辙穆婵三人坐在火堆一旁,有意无意地看着面前的那人,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江湖有言,行走江湖之时,要小心书生,如今果然应验。 顾小年看了眼三人,尤其是那脸色讪讪的李师弟,开口道:“这杀手为何要杀你们?” 那李师弟也没插科打诨的精力了,只是问道:“老,前辈是唐门高手?” 不外乎他这么问,方才惊雷一瞬之间,飞刀脱手而出杀敌,这明显是对暗器有钻研的高手。加之对方先前曾问自己‘霹雳子和暴雨梨花针’的话,这李师弟才问了这么一句。 顾小年摇摇头,“落榜的书生而已。” 穆婵低了低眼帘,显然是不信的,但还是说道:“我们师兄弟一直在紫霄派修行,偶尔接了任务下山历练,却是从未与【闻见】中人有过纠葛,这杀手为何而来,我实在是不知道。” 一旁的李师弟同样点头,只不过如今他伤上加伤,虽然方才又服了丹药,但气息还是萎靡。 郑辙皱着眉头,在身上涂抹着药膏,粗犷的脸上带着深思。 他方才在那杀手身上翻找了一番,除了一些疗伤丹药和钱财外,倒是没什么特别之物了。 作为被杀手盯上的人,他们都不知道为何会被杀。 顾小年有些无语,这难倒就是江湖么,这些出身门派的江湖人,怎么看起来都有些傻。 “一直没问,兄弟如何称呼?”郑辙抱了抱拳,开口道。 顾小年同样抱了抱拳,面不改色,“顾采臣。” 第二百零一章 振邦镖局 竖日,天已放晴,远处深山云雾迷蒙,近处林间麻雀啼鸣。 顾小年牵了马从山神庙出来,路途泥泞,他直接跃身上马。 外面,是同样给马刷着鬃毛的郑辙三人,至于昨夜那身死的一人尸首已经不见,想来是早被收殓了。 李梦龙也就是昨夜通了姓名的李师弟如今也恢复过来,虽然脸色依旧发白,但起码没那么虚弱了。 他看着顾小年要走,便问道:“顾兄弟是要走?” “嗯。”顾小年应了声。 “你去哪,咱们同行啊。”李梦龙邀请道:“前边便是山原县,今日就是铁家家主的金盆洗手礼,顾兄弟不一起去看看么?” 顾小年笑道:“你们是去杀人的,我去做什么?” 李梦龙脸上有些尴尬,“还杀什么人啊,咱们武功不行,还是要师傅他们动手。” 穆婵走过来,开口道:“顾兄弟心思通透,应当是看的明白。咱们师命在身,难免身不由己,这一次我们动手与否结果都是改变不了的。” 她轻叹一声,颇多无奈。 顾小年自然清楚这一点,这四人不过算是下山历练罢了,真正要出手杀人的其实是紫霄派的高手。 只不过身不由己这种事,他的体悟更深就是。 “那咱们就此别过吧。”他抱了抱拳,随后拍马离去。 “江湖再见!”李梦龙抱着拳,大声喊了声。 郑辙牵了马过来,看着顾小年离去的背影,目光微闪,“怕是顾兄弟也不是平常人。” 穆婵轻声一笑,“如今铁前辈金盆洗手,前去观礼者自然不少。他如今出现在这,应当也是要去的。” 旁边李梦龙听了,双眼一亮,“那咱们还有机会再见到顾兄弟了?” “你想见他作甚?”郑辙皱了皱眉,“此人暗器熟稔,出手果决,必是冷酷之人。与他太多牵扯可不好。” 李梦龙不在意地摆摆手,“顾兄弟说他是书生,那他肯定就是书生,要真是冷酷无情之人,还会给我上药?” 穆婵不由抚了抚额,对自家这个有些缺根筋的师弟很是无奈。 “恐怕这‘顾采臣’的名字,都是假的吧。”她想着对方出手时眼神中的冷淡,不由身子微微发寒。 如此年纪,有如此武功,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湖之上,能培养出这等人的门派家族应当不多,只是不知道此人入世目的究竟为何了。 穆婵想着,拍了拍一旁兀自跟郑辙扯着些什么的李梦龙,牵马走着。 …… 山原县,顾名思义,平原之上,崇山峻岭围绕。 顾小年牵马进城。 要说曾在青河郡待久了,再入神都便难免露怯,像是土包子进城。而在神都久居,虽并未看尽繁华,却也是耳读目染之下,对神都繁华有些了解。 如此,再到这等偏远城镇,难免就有些看不在意。 这也无怪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下山游历,见到寻常的江湖散人会有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了。 见闻不同,阅历不一样,那言行举止难免也会受到影响。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县城内的路上难免沾了泥泞,行人走的都不快,提防着溅一身泥水。 顾小年内力暗动,脚下走过时仿佛每一步都未踩实,就连鞋底都未沾分毫泥渍。 一路走来有些热闹,倒是有不少江湖人都在往城里进,奔去的方向是城东位置。 他先前也听人说过,那振邦镖局,便在城东的坊市,占地很大,去了一眼就能见着。而铁承威要金盆洗手的地方,就在振邦镖局的校场之中。 如今已近午时,再有个把时辰便要开始了。 顾小年找了一家人少的客栈,将马给小二领了去吃草料,然后便点了一桌饭食。 这处客栈人极少的原因在他吃了一口饭菜后便知道了。 顾小年在房间里略作一番打扮,他虽不通易容之术,但简单地在脸上涂点姜汁抹点药膏还是会的。 换了身粗布麻衣,然后带了个箬笠,就算是伪装完成了。 他照着铜镜略作打量,随后便从窗子翻了出去。 如今算算时辰,也到了观礼的时候。 …… “振邦镖局。” 顾小年看着那明晃晃的大牌匾,啧啧出声。 这牌匾,倒是比锦衣卫衙门的气派多了。 看不出名堂的木材为料,鎏金带银,光那四个字都是金子镶上的。毫不夸张地说,就偷了这块牌匾卖了,就非常值钱。 顾小年轻笑一声,背着手往里走。 “哎,站住,说你呢,嘿,你还往前走?” 有人过来,一把抓住了顾小年的胳膊。 “有请柬么?”这人问道。 顾小年回身看了眼这个一身镖局车马随从打扮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不好意思。”这人露出个得体的微笑,“没有请柬,兄弟可不能让你进去。” 顾小年看着门口站了不少同样装束的年轻人,他们并不是跟每个往里走的人都要请柬,而针对的对象,就是像自己这般打扮得有些寒酸的人。 他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退了出去。 身后那人自然是一直盯着他,直到顾小年走远了这才收回目光。 不多时,顾小年绕到了一处高墙下。 略作感知之后,他嘴角一笑,脚下一踏,整个人便翻墙而过。 同样的,落脚之后,便将惊醒的那人一掌打晕。 像镖局这种地方不是这么好进的,巡逻的人不少,自然是提防着有人会翻墙进来。 尤其是在今天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里。 顾小年瞥了眼地上那人的镖局服饰,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 校场很大,此时容纳了近百人。 四周都有镖局的趟子手和随从负手站着,正中的校场上,摆了供桌画像,桌上三牲瓜果等物俱有。 很正式。 点燃的粗香袅袅,一旁的小桌上放了个金光闪闪的脸盆,里面有半盆水,盆沿搭了一条雪白的毛巾。 除此之外,校场上还有两张大椅分出东西,那是给受邀来观礼的德高望重前辈准备的。 他们来这,是要当一个见证。同样的,也是为此事负责。 万一日后金盆洗手之人重出江湖或是犯了命案,那这见证之人便要搭上责任。 所以,能来做见证的不光要有一定的江湖名望,还要是其人的至交好友,不然的话,一般人也不会无妄给自己添些因果。 此时,在两张大椅上坐下的,是鱼龙帮的副帮主‘八指天龙’萧云广,以及鲁家的一位族老。 这两人都是与铁家走那一条通商线的势力,如今来当铁承威金盆洗手的见证人,或许真是其私交甚好,也可能是其中别有隐情。 总之,这两人俱都面无表情坐着,一派威严之色。 第二百零二章 魔教 铁承威年逾五十,长得倒是威严,看着不苟言笑的样子。只不过如今头发花白,脸上也多是疲惫之色。 顾小年就在人群后面,静静看着。 身边之人的窃窃私语传进耳朵,加上昨夜跟李梦龙三人打听的一些消息,铁承威的形象在他心里也逐渐丰满起来。 铁承威武功绝顶,为人向来也是有一说一,同样嫉恶如仇。 自接掌振邦镖局以来,因其性格可谓是得罪了不少人。 本来开镖局的就是要和气生财,全凭道上朋友给面子才能混口饭吃,但偏偏,铁承威的性格有点不会做人,只是碍于其镖局势大,倒也没什么人真来闹事。 铁承威对于自己看不上的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但对于欣赏的人却从来都是一派慷慨。 受他恩惠的人很多,市井平民有,江湖上的无名之辈也有,甚至还有一些曾经作奸犯科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感其高义,都会或多或少地帮镖局做些事。 顾小年看着此时在校场上跟四下众人说着什么的身影,心中暗忖,从听闻中来看,铁承威虽说算不上是一个‘侠’,但起码不是坏人。 惩奸除恶者或许不是大善,却一定不坏。 顾小年觉得这人性格刚直,可能活不久,但起码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杀这么一个人,他心里过意不去。 当然,此地先天绝顶者有好几个,就算铁承威如今内伤未愈,若是今日来挑茬寻仇的没有绝顶高手,那他也杀不了对方。 顾小年一时觉得有些难办,如果他杀不了铁承威,那恐怕神都是回不去了。 完不成差事,下场可想而知。 良知和活命之间的选择,颇令人煎熬。 …… “诸位,今日铁某在此立誓,从此退出江湖,不再过问一切纷争。” 铁承威朝四下抱拳,随后躬身行了一礼,他的脸色因长时间地说话而有些发白,但声音浑厚,声音坚定,丝毫不见虚弱疲惫。 仿佛还是那个走南闯北的振邦镖局的总镖头。 校场下的众人还不等抱拳回礼,便有尖锐之声由远及近,“铁承威,你想退出江湖,可你问过咱们没有?” 南侧高墙之上,现身三道身影。 撑着拐杖的断腿中年人,独臂独眼的阴翳老者,以及一个脸上满是狰狞伤疤的年轻女子。 “是‘天残恶人’。” “是他们没错,怎么少了那毒婆子?” “传闻半年前铁前辈亲自送的一趟人镖便是他们要杀之人,那一战铁前辈以一敌四,掌毙了毒婆子。若不是他们三人跑得快,怕是也要交代了。” “这三人如今来这,难道是来寻仇的?” “你以为呢。” 众人窃窃之声自然也被墙上三人听了去了,只不过这三人只是看着场中的铁承威,冷冷笑着。 鱼龙帮的副帮主‘八指天龙’萧云广眉头一皱,开口道:“今天是铁兄的大事,你等三人素日作恶也就罢了,难不成今日是来寻死不成?” 这四大恶人里,除了死去的毒婆子之外,便只有那断腿的中年人是先天绝顶境界,其余两人不过是先天一流罢了。在这个时候冒头,真是不怕死。 “桀桀,萧云广,你是朝廷的,咱们不欲与你们为敌,识相的就赶紧离开。” 那独眼独臂的老人厉声道:“若是走得晚了,怕是要跟你这铁兄一起见了阎王。” 萧云广眼中厉色一闪,“找死!” 他一拍座椅,便要起身,但冷不防又有冷笑传来。 “萧副帮主好大的火气。” 声音有些凄厉,好似鬼哭之声,让人听闻便心头烦闷,有些恶心。 原本站在校场下的人群一下分开,原来那人就藏在众人之间。 “魔教‘鬼门关’沈仇。” 看清了那冷笑之人是谁,萧云广的眉头便是一皱。 那人身披黑袍,面色蜡黄,头发枯槁,一双眼睛却是深深凹陷。 丑陋称不上,起码是怪异阴森。 铁承威此时也是皱眉,“铁某与贵教素无瓜葛...” 不等他说完,又有一人直接踢碎了铁府大门而来,“圣教行事,何须与他人解释?” 那原本老神在在坐着的鲁家之人脸色也是不好看,与萧云广相视一眼,俱是阴沉下来。 他们先前有考量过会有谁来,已经算好可能会有不少先天过来,毕竟铁承威的确是得罪了不少江湖人士。但他也不是蠢人,绝顶高手自然是不曾得罪太多的。 本来今日进展地好好的,就差铁承威洗手了,谁成想临门一脚来了魔教的人。 若是寻常的两名绝顶高手,他们自然不惧,毕竟北云州就是他们的主场,但对上魔教就不同了。 魔教,根固蒂深,存在的太过久远,屡剿不尽。 如果说无衣堂口汇聚的多是江湖散人,给吃不饱饭的人一份温饱,那魔教就是渗透到了各方势力。或许,某个门派的长老供奉,就是魔教成员。 与之相对的,便是曾经锦衣卫里向江湖中洒出的无数密探,他们或许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姓,但在一个契机出现的时候,便会发挥出他们的作用。 直到袁城在任的数十年里,才将这些人归拢到了一处,将这些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赋予了名号,记在了一本册子上。 当然,他们如今又成了孤魂野鬼。 而魔教与之情况相似,只不过各地都有暗堂负责联系。 …… 魔教的两位绝顶高手,‘鬼门关’沈仇,以及踹门进来的赤膊壮汉,只是出现在这,便让众人感受到了一股压力。 并非来自两人身上的武道威压,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 顾小年身形矮了矮,如今该来的绝顶高手也来得差不多了,铁承威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想必这点其他人包括他自己也知道。 顾小年心里还是有些庆幸的,起码这样就不用他出手了。 反正给自己的任务是要铁承威死,至于怎么死的就不关自己事了。 只不过绝顶高手一旦打起来,难免会有波及,此地校场虽大,但在此的也有不少人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悄悄退却了。 萧云广有些头疼,他看着慢慢踱步而来的沈仇,开口道:“不知铁兄与贵教有何仇怨,可以说出来解决的嘛。” 铁承威同样疑惑的很,他很确定自己没招惹过魔教的人,甚至以往见都没见过几次。而且魔教销声匿迹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江湖上少有人会以魔教名头做事,怎么这次自己金盆洗手还能将对方招惹出来? 沈仇笑了笑,身上黑袍无风而动,有些干枯的手掌直接拍出,竟是连出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第二百零三章 如何退出 沈仇的出手很突然,其身周还有不少江湖人在。 出掌时真气涌荡,伴随阵阵鬼哭厉啸,让人听了心头便是一阵难受。 本来事不关己的顾小年此时却是微微凝目,他看着已经与萧云广战在一起的沈仇,目光中略有惊疑。 “这掌法,”顾小年想了想,这等鬼哭惑神之感,好似以往曾经遇到过。 那是一个秋夜,那个曾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阴影,赵熙年曾用过类似的刀法。 后来问过陈晟,他说那是沿海倭寇的刀法,练至大成挥刀时便有鬼哭神恸之声,直摄心神。 如今,顾小年又见了这掌法。 “是巧合么?”他想着。 无怪他现在变得多疑,甚至有些风声鹤唳,身在锦衣卫,虽然算不上步步惊心,但起码人在仕途,当得上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 时至今日,与自己或有关或无关,南镇抚司死掉的人他已经见多了。 顾小年拉过一旁往后退的一人,问道:“这人用的什么武功?” 被他拉住的那人本是不耐,刚要发作,但感觉到来自臂膀上的力道,脸色顿时变了变。 “这可是魔教有名的高手,江湖绰号‘鬼门关’,说的就是他那一双手,掌法之间,谁都别想过去。” 这人也不含糊,反正都是些人人皆知的东西,说了也没什么。 “听说他这掌法是魔教传下来的,具体的根脚我也不知。” 顾小年点点头,将这人放了。 校场上此时已经出现混战,鲁家那人对上了魔教的壮汉,萧云广拦住了沈仇,至于铁承威则以一敌三,与那三大恶人纠缠。 这是绝顶高手之间的战斗,真气外放四溢,离体伤敌,威势自然不是先天一流等武者可以相比的。 顾小年站的稍远,仔细揣摩着。 ‘绝顶’二字,听着威风,其实也不过是对境界的一种称谓罢了。原因便是在武道初兴之时,此境界的高手都算是站在峰顶的那一小撮人,能立道心的宗师更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 只不过经过了武道中兴,昌隆之后的时代便是绝顶满地,宗师迭出了。所以,这‘绝顶’二字,哪怕是在现如今,也是有些过了。 在顾小年看来,这几人的武功还是有迹可循的,不外乎对真气的把握更为精准,当然威力也是更大。 就像是同样玩游戏,有的人解锁了同一个技能更强的特性,自然就比原先强出很多。 先天绝顶与先天一流的差别,除了真气离体之外,便在于这丹田气海中内力的量上。 劲风呼啸,校场上的几人由彼此对敌转眼就成了混战,最先出局的自然是那天残恶人中的老者和女子,他们俩毕竟只是先天一流,如何能参与到绝顶高手之间的战斗。 也就是这两人在被重伤打出校场后,四周镖局里的那些镖师和趟子手便要上前将其制住。 这些镖师的武功自然不弱,先天者就有好几人,但还不等他们出手,衣袂破空之声而起,由远及近又有使轻功者来此。 顾小年眯了眯眼,看着后来的这蒙面的四人,气机感应之中,分明与那李梦龙三人相仿。 也就是说,这应当便是紫霄派的人了。 而感觉到领头那头发花白之人厚重的气机,也不难猜想这或许就是李梦龙三人的师傅。 …… 铁承威练得是拳法,堂堂正正,每一拳都势若奔雷,仿佛有撼山推岳之能。 虽然如今他内伤未愈,但与那断腿中年人交手时丝毫不落下风,哪怕脸色因过度动用真气而笼上一层箔色,手上的拳势也丝毫不减。 其对手虽然双腿俱断,但一双铁拐诡异至极。 棍是百兵之祖,他用的看似是棍法,但又兼顾了枪法和锏招,却是练了一对奇兵。 一时之间,两人倒也是僵持不下。 而此时见又来四人,铁承威自是心神微震,感受到来人中两道不亚于自己的真气波动,他更是疑惑于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么多绝顶境界的高手。 难不成,是当年跑镖时所杀恶徒的靠山? 他这一分神,便被眼前之人寻了破绽,拐尖斜挑,直接被点在了肋下。 霎时一阵剧痛传来,半边身子都是一阵酥麻。 铁承威脸色惨白如纸,勉强挥出一拳,以强横真气格开砸落的铁拐,整个人便向后跃出。 他低头看向左肋,那里已经殷红一片。 如果不是袭来时自己反应够快,这一下在破开护体真气的同时,也就震碎了自己的心脉。 铁承威这一退,自然就带动了萧云广和鲁家的那位族老,这两人同样虚晃一招,退后时与前者站到了一处。 “铁兄?”萧云广见了铁承威伤势,连忙从怀里取了丹药递过去。 铁承威摆摆手,“无碍的。” 那鲁家族老脸色阴沉,看着校场上的几人,虽然看对方所站也是泾渭分明,但其人目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让铁承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更或者是打算要他的性命。 “诸位,得饶人处且饶人,铁兄如今已然重伤,打算归隐,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这鲁家族老先是抱了抱拳,然后看向眼前几人,“此地毕竟是我北云州的地界,各位还是莫要将事做得太过火。” 听闻此言,那李梦龙三人的师傅便开口道:“他们要的是他的命,咱们要的是他的镖局。既然铁承威打算金盆洗手,那这镖局也就没有抓在手里的必要了吧。” 他的声音很是沙哑,而且明显是用了变声的手段。 只不过听了他的话,不光是铁承威三人脸色变了,就连校场下的镖局之人和看热闹的江湖人都变了脸色。 谋人家产不只是在凡俗中为人所不齿,就是在江湖里也是忌讳。 像这种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还真的少见。 “无耻!”铁承威愤声道,但同时,在看着那蒙面之人露在外的双眼时,难免有中熟悉之感,就仿佛曾经打过交道一样。 “无耻?你敢说,你身边现在一口一个‘铁兄’叫着的萧副帮主二人就没有这个心思么?” 这人冷哼一声,话语已有阴森杀意,“金盆洗手不是给咱们这些人准备的,人在江湖,有人不叫你退出,你如何能退?” 萧云广脸色难看,他一甩袖袍,上前一步,冷淡的目光直视面前的诸人,“金盆洗手是江湖的规矩,若是你们连江湖的规矩都不遵守,那咱们就讲讲朝廷的规矩!” 第二百零四章 出手 萧云广这话一出,四周气氛明显更为凝重。 对面的沈仇双手握了握,话语阴恻,“朝廷?萧云广,你投了朝廷,这是当狗当惯了啊,有事就搬出你的主人来。咱们身在江湖,不认得什么朝廷规矩。” 萧云广脸色一寒,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次,今日铁兄金盆洗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否则,就是与朝廷做对。” “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紫霄派李梦龙的师傅邝四海讥讽道:“江湖上的恩怨,你非要扯到朝廷。咱们有仇报仇是江湖规矩,你如今,怕不是要让天下同道耻笑?” 说着,他又看向正调息着的铁承威,开口道:“铁家主,怎么,你难不成也想给朝廷当狗?” 铁承威脸色一下难看的很,他死死看着眼前这个蒙面的花白头发之人,心中的熟悉感更强。 “话既然说到这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邝四海上前一步,不大的身形带来极强的压迫,“若是你铁镖头今日放话投了朝廷,那我也没胆子再谋你家产,二话不说便走。可要是你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那就没说的,振邦镖局,老夫拿定了。” 一旁的沈仇眯了眯眼,看着一脸冷色的萧云广,面露斟酌。 四周所在的江湖人此时也静静看着,看着场中那道身影,看看对方要如何做选择。 如果今日铁承威选择投了朝廷,那他以往积累的名声虽说不至于毁了,但起码没有先前那般值得江湖同道敬重了。 江湖重义,自诩豪杰者甚多,多看不起朝廷。而为朝廷办事的便是朝廷走狗,如何能与他们再称同道中人? 若是铁承威金盆洗手,无论今日是生是死,那他都会赢的别人的尊重,这振邦镖局的镖号无论走到哪,都会有江湖人卖几分面子。 因为那镖局的家主在生死关头拒绝了朝廷的招安,而是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去面对生死。 可若是铁承威就这么投了朝廷,那结果自然就不同了,这振邦镖局开不下去不说,日后凡铁家人难免也会受江湖人冷眼。 如今大周虽然说一不二,但在江湖上不乏汹涌暗流,明面上尊崇,暗地里自然是不忿的。 …… 萧云广看着身旁的铁承威,脸上略有歉意。 “铁兄...”他想说什么,但却被身边之人摆手打断了。 “我知萧兄素来磊落,无妨的。”铁承威摇摇头,随后向前一步,站到了众人之间。 面前,是那张不大的小桌,上面的金盆在方才的交手中依然稳稳当当,里面的水清澈见人,此时被风吹着泛起涟漪。 “生在江湖,亦要亡在江湖。” 铁承威一步步地朝那边走去,他将袖口慢慢挽起。 沈仇旁边的壮汉见了,就要动手,却被他制止了。 因为四周之人,都隐隐围了上来。 这些原本或是来观礼,或是单纯为了看热闹,也有些心思各异之人,但更多的,却是曾经受过铁承威照拂之人。他们如今都是被铁承威感染,脸上都带了愤慨。 虽然他们大多数不过是后天境界,但江湖中人,自认最重情义,既然来了此地,那就不能被人看扁了。 一人动,百人动。 沈仇虽然自负武功,但也不会在此时强出头,他们虽然接了上头指令来杀铁承威,但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魔教是一个混杂的势力,有人出钱拿出利益来与你交易,请你做事,那你可以接也可以不接,这一点没人管。 它自由,所以才发展壮大至今,号称天下九州,皆有魔教教众,因此就连朝廷都要忌惮。 沈仇不问指令为何要杀铁承威,他只需要拿回结果,但他不是傻子。 如今铁承威显然是不怕死了。 …… 所有人都看着铁承威慢慢走向那张桌子,静默不语。 金盆洗手之后,江湖的礼数便做足了,那铁承威肯定是要给一个交代的。 因为此时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几人都是绝顶高手,如果不是看出了他的必死之心,那他们在此时便会继续出手了。 只不过是因为萧云广先前的一番话,又了多一个选择罢了。 或者说是双方的一种妥协,铁承威金盆洗手,而后以死取义。 四下的武者,自然是都明白这点的。 铁家中人俱都面容悲戚,铁承威一死,虽然可以换得他们今后无忧,但也仅限于此了。 无论是镖局还是铁家,终将没落。 人在江湖,就是如此。 铁承威看着水盆里倒映出的自己,面容更显苍老了。 他环视一周,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熟悉的脸,最后笑了笑。 他算不得‘侠’,但也是一方豪杰。 铁承威低咳几声,嘴角溢出血丝,然后就要将手放到盆里。 但冷不丁地,一道惊雷迅然而出,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掠向铁承威。 惊雷炸响,让周遭之人俱是心神震了震,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在场的绝顶高手,他们猛然看去,裹挟惊雷之声的却是一柄飞刀,而射向的方位,赫然便是那断了双腿的中年人。 “放肆!” 没有人理会那柄飞刀,而让众人目瞪口呆或是疑惑的是,那道身影既没有再行偷袭,也没有对铁承威出手,反而拎了桌上的金盆! 萧云广压下心中惊愕,大喝一声,双手翻动,便是交替而出的两道掌劲。 但他们反应虽快,可那道突然出现的身影更快,他拎了金盆,轻功施展时便将水泼了回来。 众人这才看清那张脸,蜡黄无神,仿佛干柴。 易容之法! 最关键的,是那泼来的水连接成幕,竟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一般,出手最快的邝四海虽然一剑破开,却有一股玄而又玄且说不明的感觉霎时在心头涌现,仿佛被人猛地在胸前打了一锤。 沉闷,而让人瞬息无力。 邝四海后退几步,眼眸之中满是惊惧。 就在方才,剑与水相触时心中的那丝怪异,让他真气凝滞了一瞬。 他不敢想,若是有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手... “此人,究竟是谁?”邝四海心头惊疑,不只是对对方武功,更关乎对方身份。 铁承威有些愣神,就在方才,一道身影如风,从他眼前将金盆取走了。 他看着手上的毛巾,这是对方特意给自己留下的。 他内力不继,愣神之间却是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 …… 场中沉默半晌,随即哗然。 在人金盆洗手之时抢走金盆?这简直前所未闻,从古至今从未有之。 第二百零五章 回 镖局中人满脸愤懑,本来今日就够憋屈,如今更是羞辱至极,他们如何能忍? 火枪上膛之声不绝,却是镖局中的火枪队。 火器虽是禁物,但振邦镖局却是朝廷认可的通往草原的商路镖局,自然能得到火枪等物,就像是鱼龙帮一般。 看着这些突然被点燃的瓜怂,众人难免有些心慌了。 而人群之中,有三道身影面面相觑。 “师兄,那,是采臣兄弟吧?”李梦龙看着消失不见的背影,呆呆开口。 “应该是吧。”郑辙同样目瞪口呆。 穆婵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 后续如何,顾小年不知道。 他回了客栈,洗漱完了,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事到如今,他打算不日就往神都回赶。 金盆都抢了,铁承威还如何洗手? 这不是寻常铺面里能买的金盆,而是定制打造后,在某个佛寺、道观或是书院里经过一段时日的存放后,才可以用来退隐的仪式之物。 江湖人不沾佛道儒,而金盆沾上此气息,便代表脱了草莽,是以有归隐之意。 当然,在顾小年看来,这就是玄乎的规矩罢了,就像是旱灾祈雨或是泰山封禅一样,带了些迷信。 如今他抢了金盆,那没个三两月,怕是弄不出下一个金盆,然后还要选黄道吉日等等。总之,铁承威的金盆洗手,算是被顾小年破坏了。 而魏佲轩要的是他杀人,而非抢个盆,所以其中说辞,顾小年自然想好。 他出了客栈,本打算牵马就走,却没想到城内已经开始戒严,到处都是脸色凝重,凶神恶煞的江湖人,还有不少官府中人。 看到这等明显是搜捕的场景,顾小年在街上买了点饭食,便又回了客栈。 不出所料地,这家客栈很快便迎来了排查,官府与帮派的人横冲直撞地进来。 顾小年叼着个包子,皱了皱眉。不过是抢了个盆,怎么闹出这大的阵仗? 他这边看着,也侧开了身子,几个明显的帮派中人走过来。 “不是本地人吧?”领头的这人问道。 “对。”顾小年点点头。 “看你样子,瘦弱书生,来咱们山原县干嘛?”这人又问。 “游学。”顾小年笑笑。 “如今会试都结束了,现在游学?” “学问可不只是为了考试。” 顾小年把包子吃完,看着眼前的几人。 这几人相视一眼,领头那人皱了皱眉,然后道:“这几日城内可能不太平。” 说完,领人便走。 …… “大哥,怎么不进去搜?” “那书生虎口并无老茧,手指上也无练武迹象,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那说不定他房里藏了人或东西呢?” “白痴,你觉得他要是真有问题,能掩盖的住么。再有,左右是个普通的读书人,麻烦。” “嘿嘿,大哥还是敬重那些书生。” …… 入夜,顾小年收拾妥当,牵马出了客栈。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自他抢了金盆之后,振邦镖局可是好一番热闹。 而之所以引起了这近乎是全城的骚乱,那是因为在乱战交手之中,萧云广为了救铁承威受了重伤,几乎被废。但他也揭开了那蒙面人的身份。 紫霄派的长老,邝四海。 这无疑是江湖丑闻,足以让紫霄派名声变臭的丑闻。 一个素日与振邦镖局精诚合作的门派,竟然一直惦记着对方的产业。而邝四海与铁承威更是相交好友,如今竟成了谋人家产的小人。 这可是闪了一大帮人的眼。 而当邝四海身份暴露之后,本就与萧云广交手时受了伤,羞愤之际被火枪击中,就此殒命。 铁承威伤上加伤,气海丹田受损,一身武功倒退,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修不回来了。 不过终究活了下来,虽然金盆洗手未成,如今仍是武林中人。 至于魔教的两人则是趁乱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此来是为了什么,登场时略显拉风,去的时候却悄然匆匆。 只是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却丝毫不少,这也更让人对魔教愤恨之余更多忌惮。 ‘鬼门关’沈仇终究不是寻常的先天绝顶武者,以往此人销声匿迹也就罢了,可如今现世,却是让人想起他曾经的恶行来。再加上这次的不齿行径,一时间江湖风媒四下报道,想来会有不少侠义之人出山追杀此人。 江湖之中多草莽,而草莽多出英雄。 天下之大,可不仅局限在一州一地之间,风媒消息的传播,才是让一些奇闻异事变得家喻户晓。 比如振邦镖局这件事,以及其中或许隐约可见的朝廷的影子,以及魔教。 …… 顾小年没怎么耽搁,连夜出城,辗转三日后,重新回了神都。 时日芳菲尚好,踏青游玩的才子佳人无数。 顾小年略有风尘仆仆,牵着有些疲惫的驽马,马上绑了个大包袱。 他自城门而入,不过刚进城,身后便有尾巴随上了。 顾小年神情不变,悄然打量着神都变化。 所谓的变化自然不是百年的老宅或是近千年的城墙高阁,而是一种氛围。 神都内外两城,各分四大坊市、四大主街,每个大坊市又有数十坊间,坊间之中以‘十’字分割,分为‘田’字之后再分,共十六区间。每个区间又有划分,是谓‘巷陌’。 巷陌之中,宅院铺面纵横,井井有条,但偶尔紧凑,以小成大,组成了偌大神都。 如今,顾小年牵马走着,无论是曾经的闹市,还是有些阴凉静谧的街后,气氛都有些不对,不似往常般闲散轻松。 尤其是一些江湖人,脸上几乎可以看到凝重二字。 顾小年眉头微皱,他要先回衙门打听打听,离开的这不足半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后的尾巴跟到他进了外城西坊,然后成功跟丢。 “人呢?”两个打扮跟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的男子相视一眼,皱了皱眉。 西坊虽大,可那人一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更别说还牵了匹马,怎么还能眨眼就不见了。 如今他俩站在一处小摊前,四下打量着。 “你们是东厂的人?”一道声线明显年轻,但却已有威严的声音传来。 两人匆忙回头,便看到一旁面容冷淡的年轻人。 “你...”其中一人瞳孔微张,不待说些什么,便被眼前之人打断。 “不良人?”顾小年说道。 见此,这两人终于应了声,“是,见过顾大人。” 第二百零六章 风雨 不良人,是一个广义词。 它既是一种官职的称谓,也指市井坊间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辈,或者说是小混混。 但眼前两人,显然是前者。 不良人,也称不良,缉事番役,是神都掌令(类似地方县官)直接统辖的一个部门。独立于刑部下辖的捕快衙役之外,由不良帅提领。 直到如今神皇女帝即位,废除神都掌令一职,其职权归于兵马司。不良人这一机构,则归东厂之下。 不良帅如今地位竟与东厂掌刑千户同等,直接负责于东厂厂督魏千岁。 而现在的不良帅,便是魏佲轩身边八侍从之一,周无量。 顾小年对此人有所耳闻,实因此人心性阴狠,做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使不良人之名愈加为人所恶。百官皆畏厂卫,而百姓之间却多唾骂不良人,便是因为周无量素日行事不惮,招人唾弃。 但因此人是千岁麾下,所以就算他行事乖张至此,却也一直无人动他。 而顾小年,也与其人从未有过瓜葛,所以一时不明白这两个不良人为何会跟踪自己。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为何跟踪于我?”顾小年淡淡道。 面前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咬咬牙,直接问道:“敢问大人,几时出城,出城几日,为何出城?” “大胆!”顾小年冷喝一声,目露寒芒,“你们这是在审问本官?” 压力,在此时竟如实质。 眼前两人浑身被冷汗湿透,只觉呼吸都被窒住。 “大,大人。”另一人快速开口,“大人也是公门中人,当知职责所在,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顾小年其气势一收,“快说!” “厂卫之中有人勾结外贼,东厂秘事房和北镇抚司的经历司被烧了。” “嘶。”顾小年倒抽口凉气,眼中惊疑不定。 秘事房与经历司性质一样,存放的都是本卫机密,多是朝廷内部秘密,涉及文武百官,甚至还有宫廷秘事档案。 这一把火烧的,可以说是捅了马蜂窝,无怪神都气氛凝重,人人自危。 怕是这几日厂卫缇骑在神都没少搅风搅雨,不然四下百姓也不会那般神态。 可那等机要之地,如何能被烧? “知道是什么人么?”顾小年刚问出来,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如果知道是谁,哪还会来跟踪自己这般从外归来的锦衣卫。 果然,眼前之人摇头,“只知道有两人,目前还未知晓具体身份。” 顾小年问道:“这等事应当保密,为何会闹得如此大张旗鼓?” 眼前两人犹豫半晌,还是开口,“因为周帅被害了,就在秘事房外。” “嗯?”顾小年皱眉,“周无量?” 也是周无量死了,眼前两人听他直呼周无量大名,也没觉得有什么。 顾小年反而觉得此事当真不简单,周无量身为不良帅,先天绝顶的修为,竟然被人在秘事房杀了? 要知道,就算他不敌,但起码唤人来还是可行的,最起码也不至于被人放一把火。 可现在听来,似乎这周无量半点作用没起到。 “是那两人杀的?”顾小年问道。 “具体的,东厂也没告诉咱们,应该是那两人吧。” “你们可见了周无量的尸体?” “见了,烧得不成人样。” “那如何知道他就是周无量?” “东厂的人说的。” 顾小年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了。 这只是两个普通的不良人,再多的消息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本官受千岁密令外出,这个你们可以如常上报。”顾小年说了句,转身便走。 身后两人犹豫半晌,还是拔脚离开了。既然对方毫不遮掩,还给了自己台阶,那他们自然知道分寸。 …… 顾小年回了监察司。 路上碰到的锦衣卫都是步履匆匆的样子,见了他也只是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邓三坐在院子里,见他进来,先是呆了呆,然后马上小跑过来。 “大人,您可回来了。”他说着,就要去接顾小年手里拎的包袱。 顾小年摆摆手,开玩笑,这里面装了那金盆,岂能让他知道。 “衙门里出什么事了?”顾小年问道。 “周无量死了。”邓三神秘兮兮地开口,然后道:“都说厂卫里出了叛徒,现在咱们南镇抚司可忙起来了。” 顾小年看他,“我说监察司里没人了,怎么你还在这?” 邓三挠了挠头,“我寻思经历司和秘事房都被火烧了,咱们这监察司也算是有不少本卫兄弟的密卷,万一有关于叛徒的线索,那贼子说不定还会来咱这。” 顾小年摇摇头,这家伙,说得好听叫看家,说不好听就是怕死。 “大人,您这几天干嘛去了?”邓三问道。 “督主密令。”顾小年说了句,然后问道:“会试结果如何?” “嘿!”邓三听了这个,顿时来了兴致,“会试第一名,首辅大人门下,顾昀顾子岚。殿试就在半月之后,现在都在说这状元郎也非他莫属。” 顾小年眸光暗了暗,“是他啊。” “对了,这顾昀跟大人同姓。”邓三笑了笑,等看了身边人脸色的时候,顿时僵了僵。 平静,有些冷然。 邓三心里一咯噔,“不会吧?” 他小心地看着身边人的脸色,嘴唇动了动,犹豫道:“大人,认识他?” 顾小年没应,反而道:“那洞玄子传人一事,查的如何了?” 邓三听了,眼里再次出现神光,顾小年知道,这是有消息了。 “坊间传闻的不错,那家伙果然被朝廷招安了。”邓三小声说道:“就在昨日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您猜那人一直躲在哪?” 顾小年瞥他一眼,略有不耐。 邓三讪讪一笑,神秘开口,“那人竟一直在皇庭司藏着呢,昨日三更,盗门的‘千踪手’白放摸进了皇庭司,从中盗了一样东西出来,但他躲过了尉迟将军,却被那藏身在内的家伙发现。白放被尉迟将军擒下,打入了天牢。 但谁也没想到,盗门的盗圣,就跟在白放的后面,悄无声息地,将那洞玄子的传人给掳到了宫门口,将其扒了个精光吊在了门楼上。 盗圣放出了消息,洞玄子天人传承如今被朝廷所得,但他从那传人身上摘了乾坤袋,还有一枚玉简。” 顾小年听了,不由道:“如何知道这不是无根传言?” “嘿,这可是盗圣亲自放出的话,如今那空空的乾坤袋,就当在了‘千金散尽’的赌坊里。而且风满楼的楼主‘地藏’江鹧也亲自出言证实,风媒相传,如今早已入了报了。” 顾小年听了,心中既惊叹盗门胆色,又感慨盗圣武功,竟能在尉迟真武的眼皮底下掳了人出宫,当真艺高人胆大。 第二百零七章 风雨(下) 地藏是对一个人的称呼,如今神都风满楼楼主,武道宗师江鹧的江湖绰号。 此人绰号‘地藏’,座靠风满楼,号称天下风雨无所不知,八方风云动荡在手。 江鹧,出身草莽,以一卷道门残篇内功打开武道大门,修行三十载,成功踏入武道宗师之境,执掌风满楼。 他是一方巨擎,有他的话在,那洞玄子传承一事自然是真实的。 真实如盗圣所说。 顾小年心中感慨,随后问道:“关青那边怎么样了?” 邓三正是他安排与关青等人联系的人选,虽然他武功平平,能力也不怎么靠得住,但起码对自己安排下去的事情都尽心去做了,而且算是忠诚。 “他们如今拜进了无衣堂口,虽然还是底层,但起码也能发挥一些作用。而且那个关青为人义气,很是吃得开,依小的来看,这人天生就是吃江湖这碗饭的。”邓三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他吃不吃得开,还要继续看看,若是他们惹了事,能帮的就尽力去帮,帮不了的就告诉我。” “是。”邓三躬身应了。 顾小年想想,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了,便去了东厂。 …… 东厂,官署之名,即东缉事厂,如今由千岁魏央提督。 其坐落之地,便在内城东大门一侧。 顾小年站在朱红大门之前,深深吸了口气,抬脚便往里走。 府邸院落森森,穿着皂色长衣的番子役从步履匆匆,这些人不全是宦官太监,更多的是从锦衣卫中抽调填充的精英。 东厂人数相较锦衣卫来说很少,其内真正的太监也是不多,但正因为此,每一个都是一流之上的高手。 顾小年递了腰牌,径直而行。 所处的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在东厂里走,顾小年明显能感觉到一股阴冷。 不是那种切身体会到的寒气,而是一种由环境布局而影响到的心神反应。 这里比锦衣卫还要阴沉,就像是站在了诏狱门前一样。 顾小年定了定神,走向了居间的那处衙门公房。 …… 程枭仍是那副打扮,一身银白蟒服,竖起的领子很高,遮住了半边脸。 公房很宽敞,却异常阴暗,只有三两支蜡烛点着,映着桌案后的那道身影,映着正中墙上画的那副地府修罗经画。 “见过程大人。”顾小年得了通报进来,抱拳一礼。 他微微垂首,看着脚下地砖上的阴影。 “顾大人此行,倒是做了好大事。”程枭轻笑,话语还是那般平淡。 顾小年眸光紧了紧,平静道:“为督主分忧。” “分忧?” 程枭自桌案后起身,缓缓踱步到堂中那人身前,黑暗之下,只有几点烛光,只留出两人模糊轮廓。 “督主是让你去杀人的,你抢这么个盆回来,有什么用!” 程枭声音骤冷,猛地将顾小年脚边的包袱踢开,金盆脆响,撞在门框上。 外面的天色晦暗,房门吱呀几声,被风吹得晃悠。 顾小年抿了抿嘴,周身微绷,随时可以出手。 “金盆洗手,注重一个脸面。”他头未抬起,只是说道:“如今卑职将金盆取走,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打了铁承威的脸。他素日行事太过自我,惹了不少仇家,当时金盆洗手未成,乱战之际又受了重伤,日后必有仇敌上门,身死之日不远。” 程枭忽地笑出声,然后便是不绝长笑。 他指着眼前的人,忍不住笑意,带着讥讽,“都知你顾大人能说会道,本座这次倒是领教了,明明是怕死,还找了这么个理由,说的冠冕堂皇。” 顾小年没吭声。 程枭定定看他半晌,这才淡淡道:“你觉得,只是这样就能升官发财?” 顾小年回道:“全凭督主定夺。” “呵,你到时会说话。”程枭摆摆手,转身回了桌案后坐下,“咱们的富贵,都由督主一言裁定,说再多,做再多,也没用。” “去杀两个人,若是杀不了,你也就别回来了。”他轻拍桌案,上面一道薄纸直接射向堂下。 阴暗之间,只有凌厉的风声。 顾小年抬手,双指前探,便将如快刀般袭来的纸片稳稳夹住。双指微动,纸上劲力便被煞气抹除,他身形不动,气机甚至都未有丝毫变化。 程枭瞳孔微缩。 顾小年脸色平静,也没多问,只是抱了抱拳,躬身退下了。 桌案之后,程枭脸色似笑非笑,脸颊上的疤痕更添狰狞阴森。 “有意思。” …… 顾小年出了东厂,临近傍晚的霞光落在身上,笼上一层暖意。 他看了眼背后的东缉事厂牌匾,摊开掌心,将那纸条看了。 “无衣堂口,陆昂,内城南坊百花楼。六扇门,贺珲,千金散尽赌坊。” 顾小年一下握紧,纸屑从掌心飘落。 神都繁华,勾栏青楼众多,此是皮肉生意,背后都有大帮派或是朝廷官员扶持,是锦衣卫不会去收例钱的场所之一。而这百花楼就是比较有名的一处青楼,背靠无衣堂口。 【无衣】虽是义字当先的帮派,但毕竟也要吃饭,旗下自然有不少产业。能入青楼的姑娘都是有苦衷的,不然谁会去赚这个钱,而无衣堂口也守规矩,知道赚钱不易,收的例钱也就是保护费自然不多。 平日里,会有堂口中的弟兄在那做看场子的活计。 这陆昂,顾小年没听说过,也不知其性格好坏,人品怎样。但对这六扇门的贺珲,却是有些了解。 上阵子四灵现世一案牵扯到了六扇门的名捕石一清,后来这人是被六扇门内部拿了,如今怎样顾小年也不知情。而这贺珲,便是石一清在神都收的徒弟。 现在,添为名捕。 此人素来低调,顾小年只是听邓三汇报案情时提过几句,说这贺珲经常去神都外施粥。 神都之内,不允许有行乞之人,行乞之人便是乞丐,衣衫褴褛者不算。 这是规矩。 但神都繁华昌盛,城外自然是有乞丐的。依着邓三所说的,贺珲常常施粥,算是做了善事,那便不坏。 毕竟,是常常,而非偶尔。 顾小年翻身上马,眼神略沉。 六扇门的俸禄很高么,竟能做这么久的善事。 他心里笑笑,虽不知杀人缘由,可不代表他不会推敲揣摩。 而且,纸条上所写的地点也是值得思虑,千金散尽,这可不像是贺珲这等人会去的。 现在的顾小年,倒更像是北镇抚司的缇骑。 上头拨下任务,杀人,只给时间和地点。 他很不喜欢。 不是因为知道了要杀之人的名姓,而是对杀人这件事,顾小年打心底里不喜欢。 第二百零八章 由心 时至深夜,百花楼灯火璀璨,门前四盏大红灯笼耀得刺眼。 顾小年从窗户钻了进去,把脸蒙了。 在走廊掳了一个端茶的小厮,后者竟丝毫不怕,甚至还想出言威胁。 顾小年给了他一巴掌,蒙面巾外露出杀机毕露的双眼,如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捏住了眼前小厮的喉咙。 “好,好汉,有话好好说。”这小厮年纪不大,此时都快哭出来了。 他是来讨生活的,不是来卖命的。 顾小年问道:“你觉得陆昂为人如何?” “?”这小厮懵了懵,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小年目光更凶几分,“我问你,他这人可曾作恶,风评如何?” 这小厮感受到喉间所受的力道,脑海顿时一清,语气沙哑道:“他是无衣堂口的草莽,肯定是打杀过不少人的,在咱们这待了这么久,也杀过不少不开眼的江湖人。” 顾小年手上松了松,他忽地想明白了,都是出来混江湖的,谁手上还没沾上血呢? 就算有的时候自己不想杀人,可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怎么能分得清对错,只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顾小年自嘲一笑,自己以往也是杀过人的,现在还在装什么呢。 他的笑声有些苦涩萧索,更多的是无奈。 然后,不等这小厮再开口,顾小年抬手便将其打晕,拖到僻静处后,扒了他的外衣穿上,端着茶水施施然往外走。 …… 陆昂的位置不难找,因为他就在一楼的角落坐着,位置稍高,能看清整个一层。 他是无衣堂口安排在这看场子的,先天境界,此时正在饮酒。 百花楼是有自己的打手的,只不过不可能出现在显眼的地方,免得坏了客人的兴致。 楼内装潢华美,自然不肖多说,而穿着暴露的姑娘们一个个的也是花枝招展,迎接着往里走的贵人们。 世上两处地方不会计较你长相是否磕碜,家境是否贫寒,只要你在当场玩耍时能拿出银钱,你就是座上宾,就是大爷。 一者赌坊,一者青楼。 坊间常说,其内之人,最是无情无义。 顾小年站在挂着喷香绸布的廊柱之后,看着那个独自一桌饮酒的中年男子,眸光闪了闪。 那是个穿着一身朴素长袍的中年人,相貌普通,眉宇皱着,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他的穿着打扮与此地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往来不绝,脸上带着那种腻人的笑容,打扮妖艳的姑娘扭着腰肢,不断跟入眼的客人们搭话,希冀度得春宵一刻。 顾小年端着茶盘,手掌微微用力。 就在此时,只觉肩头被人拍了下,然后鼻尖飘进一阵香风的同时,耳畔生了埋怨,“还不去上茶,在这发什么愣?” 顾小年心神凛了凛,自己方才出神,竟然没察觉到有人近前。 他不由提了提警惕,习武修行之人有顿悟一说,也有道心彷徨时的迷离,无论哪种,在人多陌生之处都是大忌。 威胁到生死的大忌。 顾小年脸上浮现得体的微笑,也不回头看,只是点头应了声,就要端着茶盘走开。 “哎,你等等。”那道有些糯软的声音再次开口。 顾小年眸光微沉,停下了脚步。 到了面前人身形有些娇小,但眼睛大大的,模样倒是不差。也是,能在百花楼里的姑娘,又有谁长得差了呢。 余茴看着眼前垂首的年轻小厮,秀眉微蹙。 “我怎么没见过你?”她轻声问道。 顾小年本不想多话,但既然对方现在挡了自己的路,那他就不能不说了。 “姑娘若是无事,还请让开。”他抬头,一张干净清冷的脸,眸光稍淡,透着陌生。 余茴只觉浑身一冷,忍不住退了两步。 正巧这时不远楼梯那边有姑娘喊她,“小茴啊,快来。” “噢,来了。”余茴应了声,看着眼前人的时候目光有些慌乱。 “你,你不要生事哦,这里是大龙首罩着的。”她说了句,没再看这人的模样,只是脚步有些匆匆地朝一旁走了。 顾小年看了眼,对方拎了一个琵琶。 “卖艺之人么。”他收回目光,端着茶盘的手稳了下来。 …… 陆昂那桌四周无人,顾小年慢慢走过去,将茶壶放到桌上。 “我并未叫茶。”陆昂看着场中热闹,目光随意朝这边看过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身边之人的靴子。 他微微一怔,然后就要抬起头来。 顾小年脸色平静,他努力让自己的心变得冷漠下去,今日对方不死,那程枭肯定不会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铁承威那里,自己算是投机取巧,日后行事,可就不能再有仁慈了。 仁慈?顾小年无声一笑,抬起的手指便点向身旁的中年人。 陆昂瞳孔一缩,刺骨的寒意自脖颈处而来,这是犹如面临生死般的强烈危机。 他调动内气,想要出手,同时也想要抬头看清,究竟是谁敢对自己出手,想要杀了自己。 但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就连一个眨眼似乎都变得艰难。 陆昂双眼瞪大,只有‘噗’地一声轻响,仿佛细针扎破了盛满水的水袋,他眼中的神采便急剧褪去。 顾小年剑指收回,无形调动的‘势’就此散去。 他微微喘了口气,快步转向一旁的隔间。 身后,陆昂的尸体一下从椅子上倒下来,嘭地一声,即便是在无比热闹的此间,依旧引人注意。 殷红的血漾开,尖叫和慌乱在第一时间产生,到处都是碰了桌椅的声音,有打手怒喝着,脚步声凌乱。 楼上雅间听了下面慌乱,自然都出来看,余茴站在栏杆处,脸色微白,脑海里下意识想起了方才所见的那道身影。 那个清冷的年轻男子。 …… 顾小年脚步飞快,脱了外衣,从隔间窗子跃了出去。 此时已有人擎了火把,但他轻功施展,早已飘向了屋顶。 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脚下纷杂的人群,顾小年身形一动,掠向了远处。 …… 事既然已经做下,那就无需再去看事后。 顾小年目光平静,陆昂已经杀了,下一个就是贺珲。 可千金散尽不是百花楼,在那里杀人容易,可若是想要脱身就有些麻烦了。 外城西坊江湖势力众多,或大或小的都是江湖草莽,一旦有了乐子,那情况必然会更为纷乱。 但如今是杀贺珲的好时候,若是等陆昂身死的消息传出去,那自然会更棘手。 这点不难想,程枭让自己杀这两人,那这两人肯定是有关联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不会不警惕或是多想。 那个时候再动手就不是好时机了,所以,顾小年觉得,只有现在贺珲还不知道陆昂死了,仍如往常般的时候,才是自己的机会。 第二百零九章 干净利落 神都外城西坊,千金散尽赌坊。 西坊同样巷陌纵横,不识者走走极容易迷失方向。 顾小年经过数次,自然不陌生。 此时已是深夜,但赌坊热闹的时候便在此刻。 门前街上,喝醉了的、输钱的赢钱的赌客比比皆是。 来这里自然不能爬窗户了,江湖人太多,赌坊中的高手亦有不少。 顾小年小心地打听过,今晚那位‘掉进钱眼’金七爷并不在这。 他稍稍放心。 躲在一旁的巷子里,打量着进出的赌徒,等了约有一刻钟,顾小年眼神亮了亮,抬脚便往外走。 一个中年男子搓了搓脸,打了个哈欠,不等抻完懒腰,便被人点穴拖走了。 而四下的行人和赌坊门外的壮汉打手丝毫没有注意。 “你,你是什么人?” 进了阴暗的巷子,哑穴解开,这中年男子虽然目光惊慌,但刻意压低了声,而且也不抬头看,只是闷着像只鸵鸟。 顾小年听得对方语气的害怕,不由笑了笑,声音略有阴森寒冷,让身前的人更是缩了缩脖子。 “认得贺珲么?”他用手捏了中年男子的脖颈,淡淡问道。 这人身子抖了抖,含糊点头,“认得认得,他是六扇门的名捕。” “在里面?” “在的在的。” “什么模样?” “啊?”中年男子一愣,但马上道:“中等身材,穿了件灰色的锦衣棉袍,他的脸,他的左脸上有块疤。” 顾小年挑了挑眉,“你跟他很熟嘛,记得这么清楚。” 这人哭丧着脸,连忙道:“好汉,我这是被您吓得啊。” “我跟他不熟,不对,是根本不认识他。” 中年男子看着是想哭,但偏偏刻意压低了声音,怕被人听见,更是怕让眼前人以为他想耍花招。 此时连头也不敢抬,只是浑身发抖。 顾小年摇摇头,松开手,“今晚你没碰到过我,什么也没说。” 中年男子连忙躬身抱拳,然后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跑。 顾小年笑笑,随即脸色冷下来。 …… 千金散尽赌坊里依旧那般热闹,只不过与上次来不一样的是,通明的灯火之下,空气中飘着好似云雾般的东西。 顾小年刻意将脸涂黑,低着头,鼻尖嗅了嗅,眉头微皱。 人多的地方空气自然不好闻,但在此间,这云雾般的东西吸进鼻腔,让人精神一震,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药物么。” 顾小年看着四周狂热的赌徒,他以往从未亲眼见过如此狂热的人们。吆喝声、谩骂、骰盅里骰子撞击、骰盅落在桌上的磕碰等等,这些声音冲进耳朵里,刺得耳膜一阵发麻。 他微微抬头,赌坊内的高阁四周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灯,明黄剔透的灯油,以及被光映地发白刺眼的灯罩,再就是墙壁上嵌着的夜明珠。 顾小年晃了晃头,只觉一阵眩晕。 他捂了捂胸口,刺眼的光芒和鼎沸的人声下,让他有些犯恶心。 “该死的。”顾小年不敢在这人群里运行‘登仙剑章’,而是悄然观想大势。 ‘势’轻动,他的脑海里涌上清明。 借着短短的一霎,顾小年如游鱼般在人群里穿过,到了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咦,顾大人?” 身边传来的一声轻唤让刚松懈一瞬的顾小年猛地紧绷起来,他转身看去,目光泛红,隐含暴虐。 娇小的身影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退后一步。 顾小年看清这人,不由松了口气,“是你啊。” 眼前的娇小身影正是关萤,而她身边还有个身材有些瘦弱的小姑娘,年纪应当不大,容貌清雅,却透着一股坚强。 让人看了,就觉得这是个坚强的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关青不是送你去读书了么?”顾小年靠在墙上,平复着心绪的沉闷。 “明儿个放假,哪还能天天看那些‘之乎者也’。” 关萤蹙了蹙眉,然后问道:“大人为何会在这?” 顾小年看她一眼,没说话。 关萤瘪瘪嘴,然后拉了一把身边的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眉舒。” 顾小年冲这个叫眉舒的姑娘点了点头,后者也是淡淡一笑。 “快回去吧,这么晚了。”顾小年随口说了句,然后便寻了个方向走开。 关萤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忿地挥了挥拳头。 “他是谁啊?”身边之人轻声问道。 “他啊,锦衣卫。”关萤也是收了收声。 “锦衣卫。”晏眉舒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一双美目里浮现几分沉吟之色。 如今师叔被尉迟真武拿了,金吾卫接管城门,依她武功离开神都很难。再说她来神都本就有要事在身,此时也不是离开的时机。 晏眉舒心中轻叹,只盼盗圣师兄手里的玉简对朝廷很重要,能将师叔换回来。 …… 看着人群那边一张方形赌桌旁的中年男子,顾小年轻舒口气。 贺珲。 他抛却心中杂念,缓步朝前,随着人群而动,穿行而过。 此番杀人,无论对方品性如何,终究是挡了一些人的路,否则,程枭也不会给自己安排这么个差事。 要将这两人杀掉的差事。 最关键的,还是此番结果同样关乎着自身性命。 顾小年没得选。 一身武功,他要不出手,自己会死,柳施施也会死。恐怕,邓三那帮人同样也要死。 在外人眼中,自己被打上了‘阉党’的标签,而邓三武家兄弟他们,又何尝没有一个标签呢。 监察司百户顾小年的麾下狗腿,这就是外人对他们的看法。 “真讨厌啊。”顾小年心里想着,脚步却丝毫不停。 面前的那张方桌旁,还有金休坐着,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桌上的‘大’字,看样是在等庄荷开骰盅。 他是金七叹的侄子,是一方势力江湖大佬的后辈。 在他面前动手,就是招惹了千金散尽,更是招惹了金七叹。 但还是那句话,顾小年现在,没得选。 五指弹出,猛地一张! 真气隔空而出,隔山打牛之劲为基础、多门武学融合的技巧在顾小年手中已经不拘于一招一式,他的天资,又有‘登仙剑章’为根本,仿佛举手投足之间皆有武道意韵。 此时,就像是隔空打穴一般,真气如练,砰然作响。 声响被人声掩盖,却逃不过有心人的觉察。 赌坊内的高手目光扫落,一脸急色的金休猛地抬头,就连侧身相对的贺珲都是转身而动。 谁都察觉到了先天高手出手的波动,真气骗不了人。 惊讶,嘲笑,讥讽浮现在众人的心头。 敢在这里动手,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自上次楚禅之后,金七叹已经下了吩咐,如今的千金散尽,自然不同于往日了。 但感想虽只在一瞬,却恰好能照见生死。 贺珲转了半边身子,五道指劲便穿透了他的护体真气,将其左胸洞穿出五个血洞,恰如隔空而来的手指点在了上头。 生命的气息在急剧退去,那出手的身影也没有丝毫犹豫,真气涌荡,撞开了沿途的人群。 通明的灯火下,那道披着肥大长袍的身影就像是一尾鱼,眨眼便到了门前。 此时,没了声息的贺珲这才倒下。 第二百一十章 绝顶高手 “追!” “别让他跑了!” “敢在这杀人,找死!” “杀了他!” 围观者总是喜欢热闹,却又驻足不前。 赌坊里不乏先天境界的打手,此时俱都反应过来,撞开人群,去抓那好似游鱼般的身影。 金休看着就离自己不远的那具尸体,眉角一个劲地跳。 “真是狗胆包天!” 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抓住那贼子,千刀万剐!” 身后的吼声顾小年自然是听到了,只不过他脸色平静,只是撇了撇嘴,先天绝顶不出,他还真不会怵了谁。 在赌坊里的关萤看着那道身影逃了出去,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由:“他胆子还真大。” 一旁的晏眉舒浅浅一笑,看着那被众人围着的尸体,目露疑惑。 锦衣卫杀人,什么时候会在这等地方动手了。而且,还要隐藏身份。 …… 顾小年出了赌坊,轻功运行,如同乘风飘摇,眨眼便掠出很远。 就在他想寻个院子打点水去了伪装的时候,身后劲风呼啸,衣袂破空犹如撕裂了黑夜。 顾小年连忙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背手从后追来,且两者距离不断缩近。 他眉头皱起,眼底浮现一抹深沉。毫不怀疑,这是一位先天绝顶的高手。 先天两境,一流境界与绝顶境界。 这两者,前者是门槛,后者是站在天堑的边缘,再往前,便是真正的宗师,也即是世间强者。 高手和强者,这是两个概念。 先天绝顶较之先天一流,内力更足,真气运转调息更快,可离体外放。 这是其中差别,但并非绝对力量差距,因为仍是先天,仍是内力与真气。 而非不可战胜的宗师强者,武道罡气。 …… 来人的速度很快,顾小年不好说是两者轻功差距,因为绝顶高手真气浑厚,运转更快,所以一些武功施展起来自然威力更胜。 所以,即便是同样的功法,不同境界的人来运用也是不同的。 总之,在顾小年全力施展踏雪无痕时,后面的老者也能紧跟而上,且两者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离赌坊有些距离了,顾小年感知着后面来袭的那道身影,眸光一寒,身子一个偏转便钻进了一处无人的小院。 那老者不多时也落进了院子。 小院不大,空无一人。 贾焘负手而立,双目阴沉,四下打量着。 他是千金散尽的老人了,赌坊里高手不少,本想着底下的人能将这杀人的小贼拿下,却没想到这人轻功不错,竟差点逃了。 所以,他便亲自追来了。 左右不过是个先天境界的武者,只他一个先天绝顶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此,赌坊里其他的人都未动。 贾焘脸色平淡,混不在意地开口,“小辈,你随老夫回赌坊,把事说开,也不会有人为难你。” 小院寂静,无人应答。 贾焘脚步很慢,走起来悄无声息,悄然感应着四下。 感知自精神而生,唯有修行此类精神秘法者才有这等能力。但随着武者修行,五感自然增强,模糊的第六感也会因此而出现端倪。 就像一些高手会对临近的杀招危险有下意识的感应一样。 但这终究不是得了相应秘法的感知之道,离自身太远,或是潜在之人敛息有术,那他们就无法准确感应得到。 这也是会有攻其不备,或是偷袭的原因了。 贾焘凝神静气,细细感应四周,但除了偶有的风声和虫鸣外,并无要找之人的气息。 此时正是深夜,明月高悬,满地银光。 “小子,这是老夫最后给你的机会。” 贾焘猛地推开房门,四下看去,“若是你再不识相,落在老夫手里,那必然不会好过。” 他眉头紧皱,院中房子他都看了,就是没人,不觉又重新走进院子。 他站在台阶上,不由暗想,“难不成逃走了?” 这么一想,他眼中就涌上了一层怒气,这要是被赌坊里的其他人知道了,还不要嘲笑死他? 再者,贾焘眯眼想着,也可能是那人敛息有术,如今就藏身在此。 “依着一些旁门左道,就想在老夫面前班门弄斧么?” 贾焘气沉丹田,双手猛地向前一挥,无边劲力涌动,真气自掌间而出。 离体真气如何,此时已现。 黑夜的空中出现了两道白练,院中的石磨像是被无形劲力推动,直接炸裂开来。 但毕竟还是差了一些,炸开的并非是很小的石块,而更像是石磨分成了几半。 人之力终究有限,离体的真气虽强,可若不是有相应的类似《火焰刀》这等对离体真气最大程度使用的绝学,那这离体真气也不过是隔空伤敌的手段罢了。 即便因人而异,武道修为再精深,那能发挥出来的依旧只是人身之力。 就算内功心法高深,铸造而出内力真气不同,但没有武学加持,也远远不能成为奇迹。 …… 顾小年屏息凝神,周身隐没在阴影之中。 火房不远有一堆干柴,他此时就缩身在那月光外的黑暗里,悄无声息。 他看着台阶上的那人挥掌,看着他在院中徘徊,感觉到来自对方的压迫,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势。 气势玄妙,却切实存在。 但顾小年心中不存在怕,他有诸般绝学在手,早就没了早先那般因体质的弱小而若有若无的自卑心理。 他能活到今天,是有气运傍身的,否则,也不会穿越至此。 ‘梆,梆,梆’ 外面的更夫在打更了,声音沉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就在此时,顾小年动了。 形如鬼魅,刀在手,指劲已出。 人会在寂静的时候因突然出现的声音而有分神,虽然会很快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是以往所熟悉的听过的,但总是需要一个刹那。 顾小年等的就是现在。 他是掐着时辰来的西坊,对时间自然敏感,而想来,对方是不同的。 正常人,深夜里,谁会掐准了时辰? 现在又不是前世那般计量时间的工具那么多,伸手就能看到。 贾焘的分神是一个决死的时机,即便他感应到了风中突然出现的真气波动,但细雨风急之间,愁绪自生。 恰好堵上其人反应的契机,才有一瞬失神。 在这一瞬之间,指劲如枪,当先撞在了贾焘身上。 护体真气厚重如墙,但在顾小年手下,劲力抵消,真气嘭地溢散。 而他手里的刀,便劈在了贾焘身上。 第二百一十一章 势在天地 一道血口划开,血液飞溅。 顾小年这一刀丝毫不留手,休命刀的刀招,切的便是对方的脖颈。 但很可惜的是,贾焘毕竟是绝顶高手,就算心神失守刹那,身体还会有对生死危机的下意识规避。 这来自于肌肉的记忆,只是一个下意识地小幅度调整,便避开了必死的一刀。 这一刀自左肩而下,划开了长长的一道豁口。 贾焘瞳孔骤缩,拍出一掌后便跃身而退。 顾小年以刀身挡下掌风,脚下滑出一步。 “绣春刀,锦衣卫。”贾焘一字一顿,目光冷厉,“休命刀。” 顾小年微微抿嘴,不发一言。 “南北镇抚司卫所千户,老夫都认得,可没你这么个人。北镇抚司苍龙七宿绣春刀特制,你也不是其中高手。” 贾焘声音沙哑而冷,“不过区区先天一流,你究竟是谁?” 他话虽如此说,但只从自身所受的这一刀来看,对方必然是沉浸此刀法多年的用刀好手。而且对时机的把握也异常刁钻,出招沉稳,一定不是无名之辈。 顾小年缓缓抬眼,目光冷冽如刀,“废话真多。” 刀势再起,自然不会给对方暗中调息止伤的机会。 贾焘暗道可惜,强行压下胸前刀伤,双掌连动,真气恍如山海般沉重,直接打向近前的身影。 他早前以铁砂掌入了武道,后来接触武学颇多,仍喜欢一双铁掌对敌,自突破绝顶之后,便综合以往所览掌法,让这铁砂掌威力更强。 此时一双肉掌泛着金属光泽,掌心暗红一片,若是被这一掌打中,不死也要重伤。 顾小年自然没有硬拼的道理,对方只以一双手掌便能结下自己的刀招,两相接触,金属撞击声烈,他如何猜不到对方练的是类似铁砂掌一类的刚猛掌法。 绣春刀材质特殊,他是百户,刀的品级更是利器一属,材质也是上等。 但在此时交手,刀身颤鸣,却是被对方手上力道打的。若不是有自身真气护持,怕是这把刀早就折了。 顾小年煞气而出,带着腐蚀之意,不断侵袭着贾焘的真气,但效果并不明显。 铁砂掌本就至刚至猛,蕴含火毒,先天克制煞气这般阴冷秽浊的东西,就算凝实成为真气,但本质还是不变的。 更别说两人境界有差,对方真气自然要浑厚许多。 如今贾焘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调动真气时体内经脉窍穴隐有不适,但他归咎于是自己受了伤,而且本就是铁砂掌的副作用上。 毕竟此掌法对自身也是有损伤的,火毒侵袭,自身经脉也常常受此疼痛。 贾焘年近七十,早前体内就因练铁砂掌而有隐患,如今岁数大了,更是不敢以这等火毒反作为锤炼筋骨经脉的妙招。 因此,贾焘出手更凶,为的便是迅速毙敌,而后回赌坊以冰寒之药调息。 顾小年只是招架格挡,他听着刀身的颤鸣,感受到自身不断被对方轰散的真气,目光一闪,借力退开。 他将刀随后甩到一旁,不再用刀。 绣春刀在今夜若是断了,对他来说自然是个不小的麻烦。 贾焘没注意这些,只是见他弃刀,冷哼一声后,再次欺身而上。 武者相较,便是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不给对手留半点喘息之机。 …… 风雷之声响彻,顾小年身形斗转,腿上真气涌荡,仿佛有电光闪烁。 贾焘一掌迎上,同时目光微凝,“霹雳堂的风神腿?”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若对方还是霹雳堂的人,那为何要在他赌坊杀人?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和算计? 但下一刻,贾焘眼中厉色一闪,只要抓住眼前之人,那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可顾小年早就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如何还有顾忌? 风雷腿法是制敌的武学,不在于拖延战,而是携雷霆万钧之势分出胜负。 顾小年沉浸此门武学日久,早已理解其真意,而且他也不是初入武道的菜鸟了,每个日夜观想存在武学,武道修为一日千里。 沉闷的风雷之音鼓荡,贾焘脸色阴沉,自己是绝顶境界,但两者真气相撞时竟平分秋色。 他心中发狠,再不顾内力的均衡,真气外放离体,身周好似缠了一圈钢刀利刃。 真气的风暴在此刻聚集翻涌,顾小年身形速退,他可不会认为自己搅进那真气的风暴里还能完好无损。 绝顶高手,他们本身的离体真气就是最大的杀招。 以贾焘来说,他身周就像是有一个挂满了刀剑的笼子,让人不敢靠近。 他本身,便是杀器。 顾小年心神一凝,后退之时身形猛地拔高,看着就像是要逃走一样。 贾焘同样跃身而起,身周空气爆裂,无形的真气宛如气弹,如离膛的弹丸一般射向房顶上的身影。 顾小年却是猛地回身,大势而生,天地凝滞! 贾焘人在半空,只觉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道压在身上,偏偏来自四面八方,让他动弹不得。 他目露骇然,瞳孔深处只剩惊惧。 他已入绝顶之列,又背靠千金散尽这等江湖势力,自然知晓一些世间秘闻。 这是实质化的天地之势,不是单纯的人身或是江河湖海的无形气势。 强烈的排斥感在此时涌现,贾焘脸色涨红,丹田气海好似蒸笼,所有的内力真气就要爆开。 为的,便是挣脱开这片排斥的困厄。 但被顾小年作为压箱底的杀招,全力催动之下又是偷袭,岂会如此轻易便被破开?哪怕只是几息之间,那也足够。 那人甩手,弹指间飞刀破空,惊雷炸响,好似来自九天之上。 悬挂的明月被云雾隐没,天地的光亮被短暂蒙蔽。 顾小年跌身在房顶上,脸色发白,大口喘着粗气。 天地之力如何是人力所能轻易调动的? 人若有相应之法便可借力,却要付出相应代价。 顾小年领悟出‘势’,寻常动用尚且耗费心力,更何况此刻生死之际。 他只觉自身丹田气海好似枯竭,周身提不起半点气力。 方才他最后的力道,便是用出了弹指惊雷的飞刀,成与不成,就在那一招之上。 而结果自然分明,小院之中,仰躺着一个炸穿了胸口的身影,那张并无多少皱纹的脸上只余死前的惊骇,瞪大的双眼里却再无半点神采。 地面被鲜血染红,顾小年从房上下来,捡起了刀,精力所剩无几,却是打不开乾坤袋了。 他轻晃了晃头,踉跄着离开了。 …… 第二百一十二章 追凶往复 贾焘的尸体何时被人发现的不知道,但次日整个神都外城都乱了起来。 不是秩序的混乱,而是江湖暗流到了明处,引起了生活上的骚乱。 荷刀带剑的江湖人不只是在外城西坊,现在是四个坊市都随处可见,不只是千金散尽赌坊里的人,还有依附其影响力下的所有势力帮派。 内城与外城是两个世界,但因着这件事,无衣堂口给了面子,大帮的江湖人在行动的同时,有人找上了六扇门,然后来了锦衣卫。 顾小年没想到那帮江湖人会去找六扇门的人,更没想到直接来了自己这边。 此时班房之中,神捕司徒商老神在在地坐着喝茶,与之同来的人也不陌生,正是那千金散尽的金休,其身旁,还有一名中年男子。 小武奉了茶出去,顾小年这才开口,“几位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金休看了眼司徒商,随后说道:“顾大人可曾听说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顾小年脸上疑惑,“顾某昨日刚刚回京,一直在衙门处理公务,倒是没注意这些。怎么,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金休皱了皱眉,如果真按对方所说一直在衙门的话,那自然就摆脱嫌疑了。 可他心中的那抹熟悉又该如何解释? 昨夜见了那杀人的凶手之后,他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直到后来才在脑海里与眼前之人隐隐对上号,如今再次亲眼见了,更是确定下来。 他金休有项本事,那就是眼力好,虽说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被他上心过的东西,就像是烙印一样,总会在脑海里留下印象。 曾经顾小年毕竟是去过赌坊的,也算是落了他的面子,劳金七叹亲自接见过,所以对于他的印象自然是不浅的。 这也是金休今天会亲自来的目的,那就是要亲眼看看,下个判断。 只是如今,顾小年开口之言便是摆脱了自身的嫌疑,再多的话金休却是不方便说了。 难不成,要他直言相问不成,金休不是蠢人,那样的话,可就是的得罪的很了。 是以,他看向一旁的司徒商,等这位与顾小年同在公门的神捕开口。 司徒商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不知方便不方便问下,顾大人因何离开神都啊?” 顾小年笑笑,“方不方便的,神捕大人既然都已经开口了,那顾某自然是要给这个面子的。顾某外出是为办案,公事所在,就不多透露了。” 司徒商点点头,然后道:“昨夜我六扇门名捕贺珲在千金散尽被害身亡,同时凶手还杀死了追击他的一名绝顶高手。此事恶劣,影响很大,不只是挑衅公门,更是触动了江湖。如今外界阵仗,想来顾大人也应当知晓。” 顾小年微微皱眉,“竟有如此狂徒,神都之内绝顶高手几何,六扇门都是有备案的,而锦衣卫中虽然也有相关情报,但那都在北镇抚司的经历司,我监察司却是没有的。神捕大人莫不是来错了地方?” 司徒商听了,明白他说的意思。 那就是能杀了追击自己的绝顶高手,那其人肯定也是同境界的武道高手,你不去对照备案拿人,来我这干嘛? “顾大人别误会,咱们来这,也是听闻顾大人对破案一道也颇为在行,想来取取经。” 司徒商轻笑一声,“至于那名凶手,说来惭愧,经过对照甄别,确实没有有嫌疑之人。” 顾小年也是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可惜了,经历司不日前走了水,怕是如今也无暇给司徒神捕什么有用的情报。” 说到这,他忽地看向在座的金休,说道:“风满楼号称无所不知,对昨晚之事想来有些眉目,金公子何不去那里打探打探?” 金休与之对视,半晌才点点头,“顾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咱们千金散尽,还不至于连家事都要向别人去拿主意。” 顾小年笑笑,语气莫名道:“那看来,金公子跟神捕大人的关系很好啊。” 司徒商眸光微沉,不过眨眼便恢复平静。 “既然顾大人也没有线索,那本官也就不叨扰了,告辞。” 司徒商同金休起身,就要往外走。 顾小年起身相送,“若是有线索,一定会告知神捕大人和金公子。” 司徒商走到门口,忽地回身,“顾大人,虽是正面相斗,但也有以弱胜强的先例。而且,凶手并非是绝顶高手,而是先天一流的武者。” “哦?是么。”顾小年神情不变,语气略带惊讶,“想不到神都还有这等人物,想来也是出身名门大族的天骄,倒是可以按着这个方向来查。” 司徒商礼貌笑笑,径直离开了。 顾小年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脸色沉下来。 …… 司徒商这个人很让顾小年讨厌。 倒不是因为他品行不好,事实上顾小年对对方并不甚了解,只是因为对方那种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的办案性子。 会因为一点怀疑,就一直揪着你不放,甚至于以后发现的任何疑点都会联想到你的身上。 就如同一直微笑的恶犬,一直在暗处盯着你,让你如坐针毡。 顾小年坐在桌案后头,太阳被云层渐渐挡住,透进来的光也在缓缓消失,阴影,将他遮挡起来。 …… 岁月如流,时间又过去了四个月,暑去秋来,炎热的夏天竟然就这么安静地悄悄溜走了。 关于洞玄子传人与盗门的事情还是没有一个结果; 关于顾小年做了这几件事后,魏千岁那边也没有一个答复批示; 关于顾小年所做之事的后续影响依然存在着,六扇门的捕快依旧在忙碌,千金散尽那边也从未松懈。金七叹亲自下了口令,有其人线索者赏银千两,取其人性命者赏金万两。 自上次神都内暗流涌动地寻找洞玄子传人之后,现在却是在找那不知名的杀人凶手,也是个能正面格杀先天绝顶的高手。 当然,在有心人的眼里,似乎已经锁定了凶手是谁,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也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需要证据,只是心有顾忌而已。 这段时日神都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天子脚下,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汹涌暗流,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正轨。 朝堂上的事有诸公,江湖里有六扇门和各大门派彼此牵制,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大周盛世光景。 但总有看不见的地方人在吃人,黑暗吞没了光明,一步一步蚕食。 哀嚎惨叫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出声,鬼蜮魍魉也总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游走。 斗争,其实从未止歇。 只不过有的人跳出了那个圈,有的人还未接触那个圈罢了。 而在凉爽与闷热交加的日子里,这个秋天的伊始,今朝状元郎顾昀顾子岚与当朝首辅傅承渊之女傅如依的婚事,就要举办了。 一时间,新科状元顾昀这个名字,也成了神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二百一十三章 内镇千户 “原监察司百户顾小年,调任北镇抚司内镇千户,即日交接,不得延误。” 此时白云高远,湛蓝一片。 顾小年站在南镇抚司阶下,面前是领命前来传信的东厂宦官。 他脸色肃然,让人看不透心中所想,此时听了,抱拳应下。 那宦官也不多留,领着人便走了。 南镇抚司此时刚刚补缺上了先前革职查办的官员,但镇抚使的位子依旧空着。 顾小年本以为自己也会补缺在南镇抚司,却是没想到把自己安排进了北镇抚司的衙门。 千户,都是实权位子。 内镇千户,就是驻守在衙门里的卫所统领官员。 不同于在四大主街内城门口的千户卫所,内镇千户的班房就在北镇抚司,平日里的主要差事,便是处理衙门里的部分事宜,也是北镇抚司有事指派时,首要出马的千户卫所。 更直观地来讲,就是随时待命,方便指派。 这是个类似刘嵩那般的位子。 顾小年等人都散去了,这才满怀心事地回了班房。 先不说为何会将自己调去北镇抚司,单是就如此对自己委以重任,就让他有些疑虑。 自己有多少本事只有自己清楚,他的武功从未在人前全部展露,而所表现出来的能力似乎并不足以胜任这内镇千户的位子。 毫不夸张地说,自己若是上任,锦衣卫里不服自己的肯定有的是。但也等于是侧面说明,自己是坚定的阉党,全凭借魏佲轩的提携安排,自己才能有如今地位。 顾小年在桌案后坐下,暗自琢磨。 魏佲轩麾下有八人心腹,除去上阵子四灵案引出来的两个袁城余党,以及被害的不良帅周无量外,还有五人。 锦衣卫指挥同知俞文昭,锦衣卫指挥佥事谢鸢,东厂掌刑千户程枭,千岁身边行走段旷,以及新上任的不良帅姬重七。 而自己,一直是被当做千岁手下的东厂明探来的锦衣卫,如今进去北镇抚司,或许便是要让自己摆脱这探子的身份,正式成为其麾下的一方助力。 也即是说,自己通过了考验,得到了阉党一系的认可。 顾小年自嘲一笑,这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也或许魏佲轩没有这个意思,但起码对对方派系来说,自己也是个话语有分量的‘自己人’了。 …… 邓三杜驰等人陆续进了班房。 人非草木,相处了半年多,就算是无情无良的锦衣卫,也是有感情的。 他们都知道了顾小年要调任的消息,如今过来,自然是送行的。 邓三哭丧着脸,看着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的顾小年,上前一步,“大人,小的给您拎吧。” 顾小年看他,没好气地说道:“我是高升,不是贬谪,更不是革职查办。” 邓三勉强一笑,“大人,您走了,这监察司怎么办?” “上面肯定会派人过来的。”顾小年说道,“到时候你们可要机灵点,别再给人当枪使,给上官下马威。” 邓三讪讪一笑,挠了挠头,显然也想起了当初被顾小年打脸的场景。 “行了,都回吧,该干嘛干嘛,手上都没事么。” 顾小年勉励几句,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 杜驰、方健、宋辅、武家兄弟等等,其中有些甚至还并未与之说过话,但在监察司这么久了,都有眼缘了,肯定是不陌生的。 “大人,把我们也调过去吧。”邓三说道。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看看吧,不过很难。” 公门之中,换衙门不是那么好变动的,尤其是对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来说。 再就是邓三他们的武功还是弱了些,除去最近侥幸入了先天的杜驰,监察司里竟再无一名先天。 虽说他们介乎于文职和武职之间,但毕竟是锦衣卫,就算他们能去北镇抚司,也无法被委以重任,同样只是下面的小旗总旗就顶天了。 这种待遇肯定是和在监察司不一样的,也不是那么好接受的。 顾小年知道像杜驰和宋辅这些人是有野心的,所以自然不会勉强,不过邓三办事勤快也听话,倒是个很好用的手下。 “就这样吧。”他说着,在门口跟众人挥了挥手,“以后好好做事。” “大人日后若有差遣,必不推辞。”杜驰抱拳说道。 顾小年笑了笑,深深看了他一眼,上马离去。 邓三有些不悦地看了眼杜驰,不过也没说什么。 对方武功高,能力强,如今又是总旗,还是老资历,这监察司百户的位子,如今对方也是有资格争一争的。 …… 六部大街,尽头便是北镇抚司的衙门。 顾小年牵了马过来,将文书递上,门房便放他进去。 北镇抚司比南镇抚司要大很多,顾小年一边看着,心有感慨。 半年之前,自己也是要来的,只不过被段旷在门口截住,依言去了南镇抚司。 而他如今,却又回来了。 他心神微沉,看向了一个方向,那里是苍龙七宿角宿旗的驻事班房。苍龙七宿分列神都内城各处,唯有此旗锦衣卫驻在北镇抚司衙门。 每当来此看到,都让顾小年不由想到那个男人。 那个,记忆中都渐渐模糊了容貌的男人。 他轻叹一声,现在的自己,依然没有资格查探关于对方的线索。而从几番接触来看,魏佲轩也没有告知自己真相的意思,甚至都让自己隐瞒身为顾山海儿子的身份。 顾山海是在毒散案中牵连而死,与赵熙年也有关联。 那他触动了谁的利益?为何要杀他? 案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顾小年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毒散案似乎已经揭过了,惩办了一些人,杀了一些人头,就连赵宥,都因为上次的四灵一案而被牵扯出来。 上月,赵宥被抓到了,秘密押送东厂。 顾小年踏进北镇抚司的正堂公事房,心神一片平静。 不管牵连到谁,真相为何,总有一道身影瞒不过去,那就是太渊王周胤。 虽然不清楚对方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但只从对方身份来说,那必然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就算不是幕后黑手,那也是关键所在。 魏佲轩肯定是知晓其中关窍的,或者,在暗中的交锋更为激烈。 顾小年不难猜到这些,所以他并不急切,时间对他来说很是充裕,他有大把的日子来找出真相。 而现下,自然有现下要做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上任难题 俞文昭看着躬身站在堂下的身影,脸上带笑。 “久仰顾大人,如今咱们终于能在一起共事了。”他开口道。 顾小年不卑不亢,抱拳道:“这也是下官荣幸。” 俞文昭笑笑,伸手在桌案上一弹,便是一道银光射向堂下那人。 银光破空,带有啸音。 顾小年目光平静,信手一抓,便将其握在手上,定睛一看,却是一面银腰牌。 锦衣卫千户者,腰牌材质为银,雕琢精美。 顾小年看着上面所属的自身名姓,将腰牌系在了腰间。 俞文昭见此,眸光闪了闪,然后道:“顾千户,如今你为内镇千户,现下便有一案要交付与你。” “大人请说。”顾小年躬身抱拳,心里已有猜测。 果然,俞文昭开口,“上阵子咱们厂卫里出了叛徒,不良帅周无量身死,经历司和秘事房走水,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此事是厂卫耻辱,更是给千岁大人蒙羞。现查证,凶徒有两人,其中一人经水路已出神都,另一人却滞留在京。” “本座说到这,想来顾大人也已经有所猜想,此两人便是袁城余党,亦是魔教中人。” 俞文昭轻笑开口,“锦衣卫中有咱们的人,也有袁城先前的班底,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到如今,终于算是要出一个结果的时候。顾大人,这滞留神都之人,便交给你了。” 顾小年抿了抿嘴,然后道:“不知其人是何武道修为?” “总之不是武道宗师。”俞文昭淡淡道:“顾大人能越境界而毙敌贾焘,想来再杀一个绝顶高手也不是难事。” 顾小年眉头一皱,眼中已有寒意。 但他并未抬首,只是稍稍沉默之后,便应下了。 俞文昭笑了笑,然后道:“那本座,就静等顾大人的好消息了。” “下官告退。”顾小年躬身退下。 …… 出了班房,顾小年便去了自己在北镇抚司内的千户所班房。 内镇千户,并非真的像外面的那些千户所一样指挥手下千名锦衣卫,相比较其千户所有十名百户,内镇千户所只有七名百户,总共统领七百余人的锦衣卫。 这七个百户所,又分别拱卫在北镇抚司周遭的大街坊内,并不是在北镇抚司的衙门里办差。 但因其有拱卫的职责,所以才归于内镇千户的指挥之下。 平日里,这七名百户都会到衙门班房应事,由内镇千户指派事宜。而无事之时,便会去拱卫百户所当差。 至于内镇千户的卫所里,自然也是有锦衣校尉值守当差的,只不过这些人不是本卫所中人,而是直属于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这些人听从你的指挥,但只局限在衙门之内,例如传递消息之类的,你可以随便指派。可要是涉及到出案办案,那就不能调动他们了,因为这些人的职责,只在北镇抚司之内。 当然,若是俞文昭这等官职的高层还是能指派的。 千户并非都是自由的,这些锦衣卫的任务里,不乏有监视的意思。 因为锦衣卫千户已经是正五品的官员了,他们统领卫所,手下缇骑四出,自然掌握了不少机要。锦衣卫中规矩等级森严,更是彼此提防。 称不上是如履薄冰,但起码都是心里有数。 为官,尤其还是在锦衣卫里当差,除非是坐上镇抚使或是指挥使这等位子,否则的话,依旧是居于本卫人下。 卫所班房,顾小年递上腰牌,门前的锦衣校尉便抱拳叫了声‘千户大人’,然后侧开身子让路。 顾小年进去,偌大班房很是阴暗,他将窗子打开,掌了灯。 收拾地很干净,陈设也是过分简单。 长短适宜的桌案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除了笔墨纸砚和一盏灯外,还有一柄崭新的绣春刀和一个盖了红绸的托盘。 顾小年抿了抿嘴,一把掀开。 月白蟒服,上面绣着几道区别于百户蟒服的蓝纹,作工也更为精细华美。 用手轻轻抚过,顾小年轻叹一声,拿起一旁的书信。 上面写的是目前滞留在京的那名叛徒,锦衣卫指挥同知,庄云苍。 其人武道修为在先天绝顶,用剑,亦通习拳法,出身佛门广寒寺,十年前投身朝堂,一步步爬到这个位子。 经查证,此人乃袁城余党,是其心腹,近年来向外给袁城残余的部众传递了不少消息。通过其手,锦衣卫缇骑也残害了不少政敌,其中不乏千岁和首辅门下。 火烧经历司和秘事房,便是庄云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们要逃亡太渊州沿海,入海岛。 书信不长,顾小年通篇看了,便用烛火点燃,丢在了火盆里。 如上面所说,袁城余党如今是与海域倭寇联系到了一处,跟海域岛国合作了。 此举已属叛国,自是没有生还的道理。 锦衣卫最后查找的线索,便是在外城南坊发现了庄云苍的踪迹。 …… 竖日。 顾小年去了外城南坊。 南坊不比西坊那般是江湖人聚集的对方,这里多是牙行、马行等交易市场。 其中南坊最大的行当,便是马市。而照看着马市的,便是有名的山河车行。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每一个地方都有或大或小的团头势力。 譬如西坊的‘千金散尽’赌坊,又如南坊的山河车行。 山河车行,背靠朝廷某位,做的是出租马车牛车的生意,不管是拉人还是拉货,都是他们的活计。 而山河车行如今的东家,便是寇六爷。 此人大名倒是鲜为人知,只知道称呼他为六爷便对了。与那金七叹七爷不同的是,这位六爷走的不是江湖门路,而是朝廷的门路。 所以,黑的白的,此人都能吃得开,山河车行的旗号,神都所在方圆千里,也少有人不认得。 当然,顾小年对于这位寇六爷的认知,还是在那‘狂狮’方醮的只言片语里。 如今家缠万贯,背靠朝堂的寇六爷,怕不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名为‘寇六’的小车夫。 顾小年坐在离山河车行大堂口不远的茶摊上,目露思索。 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朝廷的人不一定能在神都地下找人,但本就是在阴暗处的人却一定,因为他们是一类人,都有地下的渠道。 但他要找上寇六,该说什么? 他答应过魏佲轩不再参与方醮的事,若是如今他寻求寇六帮忙找人,想来是需要拿出点关系来的,否则人家凭什么帮你? 如果真如方醮所说的话,那顾小年报出对方名号,寇六肯定会帮忙的。但这样,就违背了前言,若是被魏佲轩知道,必然不会轻饶自己。 而自己的名头,对方可能不甚在意,毕竟寇六有朝堂背景,不一定会卖自己这个面子。可若是不去找寇六,在这南坊里,他又如何能找到那庄云苍?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该如何躲藏 顾小年有些烦闷地喝了口茶。 锦衣卫的案子每天都有,落在各人手上也肯定有难有易。 只不过现在他手上的,明显就是俞文昭的故意刁难。 因为这件事,本来是与自己无关的,自己只是上任千户,然后就完事了,可俞文昭偏偏把此案交给了自己。或者说,是把找人杀人的事交给了自己。 可能,此案完结,都不会记自己的功劳。 找人,没有情报或是线人,谈何容易。 顾小年看着山河车行进进出出的人群,有些犹豫。 他在神都根基尚浅,发展出的关青那条线如今虽说也是越来越好,可对此事助力不大。而邓三等人也是指望不上,监察司打探消息,还是不如北镇抚司的缇骑。 “要是早些在北镇抚司任职就好了。” 顾小年轻叹一声,暗觉有些可惜。 他起身,犹豫过后,他还是能拎得清的。 寇六这里,他不能与之接触。 若不是有事找对方帮忙,他又有什么与之打交道的必要呢。 而在他起身丢下铜板,就要离开的时候,有人小跑着过来。 顾小年抬了抬眼,看着在自己身前站定的男子。 “大人让小的告诉顾千户一声,你还不笨,做了能活命的选择。” 这人顿了顿,然后说道:“庄云苍已经被大人拿了,顾千户回吧。”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让人看不到丝毫心中所想。 “敢问,是哪位大人?”他抱拳问道。 眼前男子哼笑一声,也不答话,转身离去了。 顾小年站直身子,看着对方背影离去,眸子里满是冷意。 “程枭,俞文昭。” 他想到方才那人虽然穿了一身普通的锦衣,但脚下却是一双官靴。 东厂番子的皂边官靴。 顾小年轻舒口气,回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看着那牌楼高高的山河车行,忽地无声一笑。 眼中的寒芒,如寒冬腊月,触之冰封。 …… 竖日,黄道吉日。 神都大喜,因今朝是首辅独女出嫁之日,新郎是新科状元顾昀。 顾小年没去衙门,而是径直去了大理寺。他如今位居千户,自然是不需要点卯了。 路上略有拥挤,世有传闻,首辅傅承渊之女傅如依是天姿国色,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因其长居首辅府邸,是以极少有人能窥其容颜。 但去岁元宵佳节,傅如依曾与顾昀花街观灯,在洛水夜市现身猜过灯谜,彼时佳人一出,确实引起过一场轰动。 无数才子为之倾倒,神都内的江湖游侠儿更是求与佳人一晤。 神都之中不乏出身名门大派的豪杰才俊,自命不凡者更是繁多。 美酒、烈马、美人,谁人不爱? 自听闻顾昀得了伊人芳心之后,不忿者甚繁。 今日成婚,太多人想要看看,这位得了首辅青睐的当世龙凤,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这不能说是嫉妒,而是一种不甘不忿。 谁会承认弱于人前呢。 …… 大理寺。 顾小年得了通报进去,见到了面带疲色的陈晟。 “顾兄弟如何得了闲空过来看我?”陈晟轻笑开口。 顾小年抿了抿嘴,确实,自己自从上次四灵案结案之后,倒是没再来过了。 这种,倒是会让人曲解为白眼狼的做派。 “抱歉。”顾小年抱了抱拳,“实在是...” “不必多说,我明白的。”陈晟摆了摆手,倒了杯茶递过去,“为兄身在大理寺,倒是比顾兄弟劳逸许多。” 顾小年摇头,抿了口茶,脸色也是复杂。 陈晟一心想求那洞玄子的传承,更是全力动用关系打探,只不过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传承早就到了朝廷手上,与陈晟这般白忙活的自然还有大把人在,不说别的,就是那些名门大派来神都的传人弟子,就像是登台唱戏的角一般,被人戏弄了。 或者说,是被朝廷看了丑态。 “如今顾兄弟算是入了千岁门墙,可喜可贺。”陈晟说道。 顾小年看着他,轻叹一声,然后道:“你我仕途,风雨飘摇,陈兄聪明绝顶,不难想到兄弟处境。” 陈晟见他说的真诚,也是笑了笑,将茶盏放下。 “千岁座下八侍从已去其三。段旷乃千岁故人之后,虽武功不入绝顶,却最得信任。但其知晓机密事太多,江湖黑市里对其人头的悬赏可是不低。只不过碍于千岁威势,就连【闻见】的杀手都丝毫不敢异动。” 陈晟开口,缓缓道:“俞文昭和程枭最先追随魏千岁,这两人可谓是老资历,地位稳固。谢鸢与俞文昭素来交好,两人算是一派,可此人虽在武道上有所天赋,但当差做事还差得远,如今只能算是俞文昭的跟班。” 说到这,他皱了皱眉,“至于那个姬重七,我倒是没什么印象,此人早先是在皇宫禁军当差,未曾踏足过官场,倒是对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其人也是绝顶高手。” 顾小年安静听着,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东西。 “顾兄弟如今进了北镇抚司,升任千户,也是要成为千岁心腹了。” 陈晟说道:“只不过这五人心思,尤其是那同在锦衣卫的俞文昭,你可要小心提防。” 顾小年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没把今日之事告知。 他轻易不会诉苦,让人听了也不痛快,这等事还是自己解决就好。 “这些日子听说那帮江湖人一直在找什么人,顾兄弟可曾听说了?”陈晟问道。 “嗯,金休跟司徒商几月前还去监察司找过我。”顾小年说道。 陈晟点头,看他一眼,眼中闪过思索。 “好了,今日来找陈兄也不是要说这些烦心事。”顾小年将茶水喝上,笑着开口,“首辅家有喜事,咱们去瞧瞧?” 陈晟一愣,随后一下想起,眼前之人可是那顾昀的亲弟。 “你,来神都好像没见过他?”陈晟问道。 顾小年眸光沉了沉,“是啊,还未见过。” “那柳姑娘?” “她也一样。”顾小年抬眼,“这次来,就是打算叫上她。” “这么久你都不来看看柳姑娘,不知该说你顾大人身为公事,还是心硬了。”陈晟说了句。 顾小年摇摇头,没说什么。 …… 大理寺的医药房。 柳施施还是那般清雅动人,一袭杏色的长裙,长发随意在中端扎着,入眼温婉。 顾小年站在门口,就这么看着,心里也变得柔软,而且,不知怎的,就想落泪。 他喉间发堵,发涩,有些不知所措地扶住了门框,顾小年嘴唇颤了颤,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陈晟去换衣服了,没随自己过来。 等房中的人听了声响回过身的时候,顾小年已经长长吸了口气,调整好了心绪。 但眼神的颤抖,还是让他藏不住。 “你来啦。”柳施施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垂眼一笑。 顾小年低了低头,低低地嘿了声,竟不敢看她。 “你怎么了?”柳施施有些好奇,轻笑开口,“怎么变得忸怩了。” 顾小年脸色一红,他吸了吸鼻子,随后抬头,不等说话,便看到不知何时悄然走到面前的身影,明亮的双眼一眨一眨地,霎时乱了他的心湖。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该如何躲藏(下) 那双眼睛澄净明亮,容颜清雅俏丽,偏带了一点清冷。 顾小年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微红。 柳施施轻轻一笑,“小年紧张什么?” “没有。”顾小年摆了摆手,定定心神才道:“只是好久没见了,一时有些不知该怎样开口。” “也是,数月未见,总归是有些生分。”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心中一急,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今你升了官,怎么还来这儿?”柳施施笑了笑,然后问道。 顾小年平复心情,略有复杂,“今日,首辅府上有婚事。” 柳施施并不意外,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是啊,婚事。”她轻声道:“你不是不爱热闹吗,如此喜庆,为何要去看呢?” 顾小年抿了抿嘴,“起码,也是要去问个为什么吧。” “原因很重要么?”柳施施淡淡道。 “当然。”顾小年直视眼前人的目光,说道:“他避了半年,总是要问个理由的。” “那咱们就去。”柳施施忽地展颜一笑,背着手走在了前头。 顾小年有些错愕,他看着负手而行的那人,竟有些恍惚。 “你还发什么呆呢,去晚了,可就进不去门了。” “哎,这就来。” …… 陈晟换下了官衣,穿了身神都常见的华美常服。 神都认得他的人自然不少,能来参加首辅筵席的,自然都是神都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里官场中人最多,最次也是四品。更别说还有一些神都富商,以及江湖势力的团头首领。 陈晟对于这等场合的交际自然是有一套的,虽然他大理寺少卿的官职也不过是四品,但他年轻,素来又有能力,又是傅清书的嫡系,日后还有大好前程。 只不过此时他心里暗自郁闷,顾小年翻墙进来后就不见了踪影,若是那小子被府中高手抓了,少不得也会给他带来麻烦,因为他俩是同来的,有不少人看见了。 至于柳施施,自然是跟顾小年一起。 傅承渊的府邸,顾小年其实是来过一次的,在元夜时他就站在那处福楼的高处,俯瞰神都。 那时,脚下府邸的布局,他已经记在了心里。所以,如今领着柳施施在府中走,倒也算是认路。 “你来过这儿?”柳施施见他领路有章,不由问道。 顾小年摇头,“不算是,飞檐走壁过。” 他笑了笑。 柳施施无语抚额。 府邸很大,此时天光正好,又值喜事,府中随处可见匆忙的下人丫鬟,还有不少家丁。 尤其是传来饭香的方向,大批的下人不断往来,手里捧了托盘往那处福楼而去。 那里,便是筵席要开的地方。 因为顾昀是招进门的乘龙快婿,自然就不需要在神都轿行迎亲,婚事直接便在首辅府邸举办了。 这看起来倒是有种小看了顾昀,多少带了瞧不起的意思,因为在礼数上并未做足。 只不过从以往来看,顾昀深得傅承渊喜欢,而且后者对其多有夸赞之言,想来也是为了婚事从简,可能别有隐情。 这些顾小年都未考虑,他此时稍稍放开感知,在府中转悠。 他来是找顾昀的,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参加什么婚事热闹。 柳施施见他神色,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此处正是一处荷塘的廊桥上,顾小年疑惑回头。 “其实,你为什么想要问他呢?”柳施施说道:“我与他虽是有婚约,但只是儿时见过,大丈夫心怀志向,他能入了首辅门墙,咱们应当高兴才是。” 顾小年皱眉,随后认真道:“是需要跟他要一个说法的,明明都有婚约在身,为何还会入赘他处。咱们来神都半年之久,以他身份不难知晓。这样话都不说一句,甚至是都不来见一面,这能算得上是大丈夫么?” 柳施施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眸子里好像含着光芒。 顾小年依旧在说着,“他若是不同意这一纸婚约,早就开口了断便是,何必拖拉至今呢。这一次是他大婚,咱们见了他,问了缘由,便否了这婚约。” 柳施施噙笑道:“否了,婚约?” “对。”顾小年点头,“休书悔婚这种事,自然是要咱们来做。” “但这实在是太过羞辱了。”柳施施摇头,“他可是你兄长,这样做岂不是让他抬不起头来。” 顾小年怔了怔。 “他本就是入赘,咱们这么一闹,岂不是更让他难堪,也惹人耻笑。” 柳施施说道:“这种事,做了可就太过分了。” 顾小年握了握拳,“现在了你还为他考虑?” 他指着荷塘远处的福楼,那里隐约热闹,不难听到。 还有为婚事而忙碌的家丁丫鬟,无数人步履匆匆。 顾小年失笑,“他享受此间,又何曾想过你了?” 此时有风吹来,有发丝沾在了嘴角,柳施施轻轻挽了挽,然后道:“你何必,如此上心呢。” 顾小年一愣,脸上的怒其不争,眼中的无奈慢慢消退下去。 他的心,也逐渐平静,只是看着眼前望向池中群鱼的身影,心头微微有些苦涩。 “是啊,我在上心些什么呢,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啊。”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拍在了栏杆上,看着水中游动的鱼群,心中暗嘲,“何必一厢情愿呢。” 水里的群鱼许是见廊桥上的人没有投食的意思,水面摇晃,鱼群散去了,只剩下涟漪波纹。 “小年。”柳施施轻声唤了句。 “嗯。”有人应声,有些低沉。 “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沉默一瞬,然后道:“比如呢?” 柳施施回身,脸上略有挣扎,但目光却坚定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错怪顾昀了?”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按了按栏杆,偏头过来,“你的意思是?” “其实你一开始就怀疑我的,对么。”柳施施轻轻一笑,“可后来为什么又不怀疑了呢。”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些慌乱。 “你别说了。”他说道,有些勉强地笑笑,“既然你不想见他,那咱们就回去吧。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有些馋了。” 柳施施定定看着他,“话已经说出来了,还能回得去么?我做的菜,并不好吃,我知道。” 顾小年摇头,目光闪闪。 柳施施见了,心中微不可查地一痛,好像有些发堵。 但她还是开口,字节清晰,“我与顾昀,本就没有婚约。身份是真的,但这个人却是假的。” 柳施施无声笑着,“我只是为了接近你,至于目的,不能说。” 顾小年喉间发堵,“所以,现在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么?你的目的达成了,要走了?” 柳施施抿紧了嘴角,伸手,轻轻摸向眼前人的脸颊。 她的手很凉,能感受到一种柔软。 顾小年眼前忽地模糊了,明明是大好的天气,没有雾气,如何能迷了人的眼睛。 第二百一十七章 晏眉舒 有些事,在摸到结果之后,总会想要重选一次。 所以,顾小年极其讨厌做选择。 就像是现在。 顾小年呆呆地看着波光荡漾的水面,沉寂的可怕。 柳施施走了,就在方才,像是泡沫一般,也像是一触即碎的光影一样,就这么消散在了眼前。 这与幻术何其相似,顾小年心里笑笑,或者说是幻境。 他竟一直没有发现,柳施施原来也是一个武道高手,起码这种让他致幻的水平,他并未察觉到丝毫媒介。 顾小年搓了搓脸,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前世今生,第一次喜欢的一个人,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嗐。”他叹气一声,明明想要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偏偏很难看。 对方离去的干净利落,丝毫不在意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比如她现在是在大理寺任职,直接就这么走了,肯定会引起追究。 或者,顾小年身在锦衣卫,如今是千户,手掌一挥,便有成百缇骑而出。 这些,柳施施都未在意。 “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吧。”顾小年无声笑笑,看着云层飘过,挡住了日头。 他背了手,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远处走去。 想要陪的人都走了,自己再待在这里也就没了意义。 对方与自己过来,可能就是单纯地为了再走一遍长街,然后做个告别。 水中的游鱼散去,只剩下一池涟漪。 他的背影萧索,仿佛融进秋里。 ……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偷偷摸摸的人影,挑了挑眉,而后四下看了看。 他是要往外走的,这里是往府外走的路。 这是一处小花园,几条小径,然后有些假山装点,眼前的人影,就趴在假山上偷眼往远处看。 顾小年顿了顿步子,还是没出言打搅。 这里是首辅府邸,自己是翻墙进来的,虽说出去时不需要再看请柬,但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再做些别事。 还是早些回去,回去修行吧。 他想着,便顺着小径而走。 “诶?你是,顾大人。”偏弱也有些压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顾小年停下回身。 “你是?”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有些熟悉。 晏眉舒整理了下垂下的发丝,笑了笑,“那日赌坊里,咱们见过。” 顾小年想起来了,这是自己杀贺珲的时候,与关萤一起出现在赌坊里的那个姑娘。 “晏眉舒,叫我眉舒好了。”眼前的人大方开口。 顾小年点头,“顾小年。” “你,有事?”他问道。 晏眉舒眨了眨眼,“顾大人可是受邀来的?” 这是个很耐看的姑娘,不大的年纪,却颇具美人姿态。 顾小年摇头,“没有,我是打算离开。” “这样啊,”晏眉舒眼中有些失望,不过接着说道:“听说顾大人现在高升了,去了北镇抚司。” “是。”顾小年眼神平淡。 有些事虽然会乱了心境,但他素来是分得清的人,不会因一些情绪而失了分寸,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和为人处世。 他与眼前的人不过是一面之缘,说话,也不过只是寒暄罢了。 晏眉舒笑了笑,她本就聪颖,自然能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冷淡和脸上的疏离淡漠,不过她也不在意。 “听说你与陈晟陈少卿交好,所以能不能拜托顾大人一件事?”她双手合十,眨了眨眼,一脸期待。 顾小年皱眉,“什么事?” “陈少卿与傅清书傅大人交好,能不能劳烦顾大人引荐,让我见一见傅大人?”晏眉舒说道。 顾小年眯了眯眼,“你倒是饶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嘿嘿,这不是苦于没有门路么。”晏眉舒笑了笑。 “所以,你方才恭喜我升任千户,是觉得我现在说话才有些分量么?”顾小年淡淡道。 晏眉舒只是含笑,丝毫不觉得尴尬。 …… “你找傅清书有什么事,我不问。”顾小年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晏眉舒轻咬嘴唇,随即开口,“大人可曾听说过盗门?” 顾小年眉头微皱。 晏眉舒说道:“天下情报第一当属风满楼,其次便是厂卫与魔教,江湖上又有丐帮、漕帮这等以人数占优的帮派势力。但我们盗门虽然人少,可在消息的探知和情报的获取上,倒是不觉得就比他们弱了。” “顾大人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武功和地位,当真是年轻有为。” 晏眉舒仔细瞧了瞧顾小年面相和身形,直把后者看的有些不自在了,这才促狭一笑,“而且看顾大人现在,分明还是童子身,这虽不能说明大人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但起码能说明与之相比,武道更受你重视。” 顾小年本来听她所说还不动声色,只是听到这便有些恼火,眼神变了变。 晏眉舒笑笑,接着开口,“天赋根骨不凡之人存童子之身,练得都是至刚至阳的内功心法,如此武道修为才能一日千里。但我习有秘术,如今失礼窥探,顾大人武功精进至此,身上竟无至阳气息,甚至还有阴冷寒煞之气。” 她看着眼中已有阴沉之意的顾小年,说道:“顾大人不要误会,若是你能帮我这个忙,盗门必有厚礼奉上。毕竟,听闻上阵子顾大人和陈少卿,对洞玄子那传人下落很是上心,想来是对其获取的传承有所兴趣吧。” 顾小年轻吸口气,背负的手掌捻了捻。 “想不到,你们倒是查的清。” 他是帮陈晟留意动向的,当时让监察司的弟兄们也暗中查探此事,虽说这等事瞒不过有心人的刺探,但最多也就是联系到自己身上罢了。眼前这姑娘,或者说其背后的盗门,竟能将消息锁定在陈晟身上,看来这情报网的确不凡。 他想了想,然后问道:“先说说是什么厚礼。” 晏眉舒展颜一笑,好似松了口气。 “顾大人身上有阴冷寒煞之气,眉舒不问此是如何形成出现,也不问顾大人所练奇功为何,只是知道,顾大人想必清楚自身体质先天虚弱。” 顾小年闻言,点了点头,这点没什么好否认的。 晏眉舒轻声道:“大人体质虚弱,但又有如此天资,果真是上天眷顾。” 顾小年暗自撇嘴,什么天资,若不是有‘登仙剑章’,自己怕还是那个不通武道的小捕快。也或者,体质日日虚弱下去,终有一日垮了身子。 晏眉舒扬了扬下巴,说道:“你帮我引荐傅大人,我送你一副玉药。” 顾小年瞳孔微缩,心神着实颤了颤。 第二百一十八章 并不曾深藏 玉药不是如洗髓丹这等成粒的丹药,而是一整副药,可连用七日。 号称七日之后,脱胎换骨。 洗髓丹这等丹药吃三次之后便没了效果,可玉药却只能保证一次,再用,就只有像是简单保养的这般疗效了,无法再提升根骨。 构成玉药的种种药材自是有一个秘方的,而其熬制成药才是最难的。 广寒寺是佛门牛耳,武学圣地,玉药只有那里出。 真正的有价无市之物,对武者来说,这就是可以逆天改命的宝物,就算是许多名门大派的掌门都难求一副。 顾小年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如何得到的,又是不是真有,他只是怀疑对方为何会让自己得了这个好处。 “我与姑娘非亲非故,如今更是才见过两次,此等大礼,”顾小年啧啧嘴,“若真是拿了,怕是睡不安稳。” 晏眉舒轻声笑笑,“顾大人无非是在怀疑,玉药一说是在诓你。” 顾小年没说话。 “盗门传承数千年,岂能没有一副玉药?”晏眉舒不在意地撇撇嘴,然后道:“玉药虽是珍贵,可对一些真正的传承世家和门派来说,并不罕见。不然,你以为世上真有那么多的武道天骄?不过是有的天才能承受住这等逆天改命的药效,熬过去了而已。” “还有,我盗门说话素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若是顾大人同意,等见到傅大人,玉药自会双手奉上。” 晏眉舒问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顾小年心中要说不意动是假的,可此时要说没风险也是骗人。 陈晟可以帮自己这个忙,让这丫头见到傅清书,可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事后必然会追究到自己,而且还会连累到陈晟。他已经麻烦过陈晟多次了,如今柳施施离去,在陈晟那免不了又要一番交代,他实不愿再劳烦陈晟。 朋友,不是一直要来帮忙的。 晏眉舒见他犹豫,眼中略有失望,随即摆了摆手,“顾大人不爽利,瞻前顾后的,那便算了吧。” “等等。”顾小年见她要走,连忙叫住。 他看了看四周,向前一步,“我不问你为何要见他,只是要确认一点,你确定能给我玉药?” 晏眉舒轻哼一声,眉眼带笑,“这个你大可以放心,我可以以道心起誓。” 顾小年横眼看她,没出声。 晏眉舒顿了顿,随后皱了皱鼻子,“我晏眉舒以道心起誓,若顾小年真能让我见到傅清书,我便将玉药给他。有违此誓,让我武功尽废,终身嫁不出去。” 顾小年放下心,然后道:“不用这么狠的,你是关萤的朋友,我是信你的。” “呵呵。” 晏眉舒呲了呲牙。 顾小年想想,还是说道:“你为何会选我?” 晏眉舒有些无奈,“目前能让我接触到傅大人的就只有你了,虽然拿出玉药肯定能买到别人,但起码没你这么可靠。” 顾小年眼角跳了跳,“买?可靠?” 晏眉舒笑笑,“是啊,财帛动人心嘛。关萤在我面前,可是没少夸你。” 顾小年同样笑笑,一啄一饮自有天定,自己无心之举,倒是没想到如今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机缘。 …… 福楼中的筵席怎样热闹,顾小年不知道。 他与那偷偷摸摸据说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偶遇’傅清书的晏眉舒分别后,便径直出了府门。 门口的护院家丁并未拦他,还以为他是提前有事要走的宾客,不得不说,首辅家的下人很懂分寸,起码不多话。 晏眉舒是肯定偶遇不到傅清书的,因为前者进不去福楼,后者就在福楼之中。若真这么好遇上,晏眉舒也就不会拜托自己了。 玉药虽然在对方嘴里说的并不在意,但也是稀罕之物,若不是没有办法了,肯定不会拿出来与自己交易的。 而既然能拿出这等宝物,那她见傅清书也肯定是事关重大,这点,顾小年自然清楚。 不过现在,他在街角的一家面摊坐下,要了碗馄饨。 摊子虽然有些简陋,但桌椅什么的都很干净,顾小年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 馄饨下锅,热水沸腾,蒸汽一下便飘散开来。 顾小年静静看着,有些秀气的眉毛舒散,眼中却有看不见的伤感。 默默无声的离去让人愤怒,离别会让人有离愁别绪,可如今,像柳施施这般的离开,更能让人感到悲伤。 那代表着一个人偷偷的喜欢再也没了后续,更不会有等待的结果,就像是大梦一场,醒了,人就不见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心变得很坚定,甚至是经过重重事后变得冷漠,可直到今天才发现,并不是的。 就算他身在锦衣卫,可冷血,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前世的道德观念如今并不能给他什么束缚,可骨子里,他就不适合。 顾小年闻着渐渐放香的馄饨,看着眼前飘过的蒸汽,看着又有客人来吃面,又有客人吃好离去。 这等安适的日子,他很珍惜。 他只想好好修行,安静修行,然后可以过上自由的日子。而不是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是什么本领也无,就那么混吃等死的日子;更不是武道之下,身似鱼肉牛羊般待宰的日子。 “客官,您的馄饨。” 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上桌,让人只是看了便食指大动。 顾小年倒了点醋,然后顿了顿筷子,便夹起了一个,轻轻吹了吹,咬了一小口。 香,很香。 他轻轻闭眼,忽地轻笑一声。 人的情绪是很奇怪,它会因一根草的曲折,一朵花的枯萎而动,悲伤或是欢喜,总能引发太多的联想。你会因看到树下的蚂蚁而驻足思虑,也会因看到天边飞鸟而仰望深思。 所深沉的,只是内心的无所适从。 或许只是刹那,也可能是在心中永远开辟出了孤寂的一处地方。 为了留住一些东西,离去的,再也不可能拥有的,等等。 顾小年吃的不快,但很认真。 他对待饭食一直如此,曾经饿过肚子,便知道一口饱饭的珍贵。 耳边出现不一样的脚步声,身前有阴影落在桌上,有人过来,淡淡的话语传出,好似湖中漂浮的柳叶,又像是枝头落下的新雪。 让人只是一听便觉得,这人说话本就如此,如此淡然,好像什么都不能带动起伏。 声音并不会让人不喜,反而让人平心静气。 这人说,“什么时候,喜欢吃香菜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顾昀 听了这道声音,顾小年没有抬头,只是手里的筷子停住了。 他慢慢嚼着,放下了筷子。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岁月而来,熟悉、陌生、疏离,好像很是久远了。 顾小年咽了咽,然后抬首,面前那人已经坐下了。 素色的锦衣长袍,并不华美,更无多余装饰,就只是简简单单的衣衫。 人有些瘦,但就像本该那样,清净冷淡,多一分都是赘余。 他有两道剑眉,却并不给人盛气凌人,反而眉宇间多是温和的书卷气。 他的面容白净而清逸,让人看了会感到亲近安心。 他是顾昀,是顾小年的兄长。 “这家的面很不错,我常来吃。”他说着,面摊的老板看过来,只是一个眼神,后者便会意,接着便去忙碌了。 顾小年握了握手指,他曾想过两人碰面的场景,是在闹市,或是僻静处,是两人见后相互拥抱,或只是寒暄互说家常。 只是没想过,会在一个看着很普通的街边面摊,而自己无言。 顾昀看起来不像是多话的人,他的相貌在顾小年的脑海里已经有些变淡了,不至于模糊,只是因两世为人后被太多的面容冲击,以致于渐渐褪色。 如今,却是又见到了,重新清晰了起来。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看着碗中漂浮的翠绿香菜,说道:“就,突然换了口味。” “是么。”顾昀点点头,语气轻轻。 顾小年嘴角抿了抿,坐在对面的本就是他的兄长,只如今自己却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面对。 “在家时很多话,怎么在公门当了差,这话便少了?”顾昀一边用筷子拌着掌柜新上的大碗面,一边问道。 看似随意,顾小年却不敢大意。 “以往无知,当差之后,更明白谨言慎行。”他夹了个馄饨,问道:“今日是兄长大喜,为何会在这?” 顾昀吃了口面,然后道:“福楼喧闹,我不喜欢。” 顾小年含糊点头,没说什么。 兄弟之情不是变淡,而是对他来说,还是有些生分。更别说这许久不见,又有今日惆怅,他又如何能有好心情或者说是恰当的心情来面对顾昀。 只想匆匆吃完,快些告辞离去罢了。 顾昀说道:“方才听府中下人说你与一个姑娘来了,我这才想着跟来看看,那姑娘去哪了?” 顾小年没来由地,心头一凛。 话语虽然平淡,却平白让人感觉到一股肃杀,尤其是对于气机敏感的他来说,顾昀言语里,总像是带着看不见的锋芒,有种莫名其妙的危险。 “走了。”顾小年说道。 顾昀吃面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来,“走了?” 顾小年扯出个笑容,“走了。” 顾昀喝了口汤,将面咽下,这才道:“有没有想过她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 顾小年摇头,“先前怀疑过,现在却是不想再想这个了。” “你长大了,有分寸。如今又得千岁赏识,身居要职,有些事不用我再多说。” 顾昀略作斟酌,然后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当锦衣卫,或者说踏上官场,你真的喜欢吗?” 顾小年微微皱眉,看着目光认真的顾昀,有些不解。 …… 而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不过一年多未见就有些陌生了的弟弟,顾昀的心情也是异常复杂。 对方来神都半年之久,手下的人早就将关于对方的行踪消息如数禀报,可他却一直视而未见,也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很难说是不是受到那件事的影响,顾昀心里也是发苦,没想到神都一行,竟会让他有种翻天覆地的感受。 以往的一切,全都成了泡影远去,而他的将来,就是要承担他一直背负的东西。 这件事,他不想让顾小年牵扯进来。 生生死死的事情,有他一人就够了。 可没想到的是,那个瘦弱的弟弟一如儿时般倔强,如今也入了神都,踏进了这场风云之中。 当得知方显送来的消息后,惊愕甚至是恐惧一瞬间笼上心头,顾昀心乱如麻,再也不复往日般淡然。 时间推移,他才好不容易接受下来,然后默默关注着这个弟弟的成长。 看他谨小慎微地做事,看他冷血杀人,看他在武道上越走越远,看他在官场沉浮中陷得越深。 看他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内向安静的人。 对面的人,虽然还有看得见的内秀影子,只不过更多的却是身为锦衣卫千户的威严,和长久习武后的凌然之意。 顾昀欣慰之余,也有些失落。 现而今,两人终于碰面,也是他仔细思量了很久之后的决定。 如世事那般,与其逃避,不如面对。 …… “喜不喜欢,很重要吗?”顾小年轻声道。 顾昀回神,剑眉微挑,“当然。” “可有些事,不是看你喜不喜欢,而是必须要做出选择。”顾小年淡淡道。 顾昀下巴微抬,语气稍冷,“是魏千岁,让你做出选择了?” 顾小年看着眼前的人,与在记忆里那个自己受了欺负然后要为自己出头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一下又变得无比清晰。 他轻声笑笑,摇了摇头。 微低的目光里闪烁着点点寒星,只是却无人看到。 让我做选择的,恰恰不是对方。 顾小年想着,脑海里出现的是在那个秋天的傍晚,就在自家门前,那个待在墙下不知多少年的老乞丐所发的嘲讽。 为什么要变强,其实是需要理由的,那就是不想再听这等讥讽,也想证明。 不是证明给谁看,只是给自己争一口气,证明自己的坚持,证明自己并不比其他人弱。 顾小年抬眼,眼皮略有些耷拉,眼眸微微凝起,黑白分明中带了些坚忍和恣意。 “做了第一个选择,后面便会有无数个选择接踵而来,我当官掌权,不是为了盛气凌人,只是为了不让人随意踩着。” 他此时的眉眼,仿佛伴随刀光剑气。 “修行武道,不是为了锄强扶弱,只是想更自由地活着。” 顾小年看着沉默不语的顾昀,开口道:“所以,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它该不该这样做。不是只能这么选,而是只好这么选。” 顾昀沉默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不是久未见后的陌生,也不是成长后的陌生,而是像换了一个人脱胎换骨般的陌生。 明明是熟悉的眉宇轮廓,却偏偏表现出了另一种陌生的感觉。 那是在对方身上从未出现过的锋芒,顾昀说不出该如何形容,只是忽的一下不由正色起来。 第二百二十章 相谈 顾小年看着顾昀,半晌沉默。 “你知道,父亲的事情了么?”他问道。 顾昀愣了愣,皱眉道:“赵熙年与你说了多少?” 顾小年笑笑,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他果然知道这些事。 “没说什么。”他开口道:“所以我才问你。” 顾昀抬了抬眼,问道:“你当锦衣卫,我不拦你,但父亲的事你还参与不进去,不要惹祸上身。” 顾小年抿抿嘴,“那你呢,你现在鱼跃龙门,能参与进去了么?”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顾昀说道:“只是现在唯有你是我顾虑,你要让我放心。” 顾小年沉默一瞬,随后点点头。 顾昀用筷子拨着碗里的葱油面,吃了一口,“千岁为人如何我也不确切明朗,伯父也总是闪烁其词,不说明白。但他麾下那几人,心思诡异,都是狠辣鹰狼之辈,你现在在北镇抚司,小心俞文昭和程枭。” 顾小年知道他口中伯父是傅承渊,此时听了,也是点头,这些他自然省的。 “不过有一点你要知道,那就是魏千岁对于手下龌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是毒师养蛊,会喜欢最强的那一只。如今你在他手下做事,逃不出他的掌控,想要活得好,就要争,往前走,将挡路的人都除掉。” 顾昀拿手帕擦了擦嘴,淡淡说道。 他的话很淡,无有杀意,但杀气十足。 顾小年第一次在这个兄长身上感受到这种气息,不同于以往读书人形象的杀伐。 “我明白。”他应道。 顾昀笑笑,笑容阳光俊朗,让人深陷。 “日后我会在府中学习,有事你可以去找大理寺卿,若有急事可来寻我。” 顾昀说道:“我会帮你。” 顾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 虽然这么想不好,但自己来神都之后确实有不少生死危机,但那个时候,顾昀却从未过问甚至出手相助。他能知道柳施施,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近况,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当然,也可能是他真不知道,或者是所谓的磨砺自己。 顾昀看着眼前之人,问道:“你可是还在怪我,这些时日不闻不问?” 顾小年摇头,“兄长课业繁重,想来是无暇照看。” 顾昀笑笑,“你能这般虚伪,我倒不知该欣慰还是难过。课业繁重不假,但科举考试对我来说并不难。只不过确实是有其他事务缠身,需要考量。”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不是这些事比你重要,而是非做不可。如你所说,有些事只好去那么做,没得选择。” 顾小年心里软了软,他想到一事,便开口问道:“兄长可知诏狱里关押着‘狂狮’方醮?” 顾昀皱眉看他,“是千岁告知你的,还是你私下与他接触过了?” 顾小年也不隐瞒,便将那日之事包括后来魏佲轩的告诫都说了。 顾昀认真听着,手指轻点桌面,直到听完后思量片刻,这才开口,“方醮,准确地来说是一把钥匙,他知道魔教的一处秘地,是上任魔教教主临死托付与他的。朝廷想知道,而魔教的人找他也是为了这个。” “他是前丐帮帮主,但还有一个身份便是魔教的四大长老之一。魔教体系庞大,教主之下有左右护法,还有四大长老,八旗堂主,十六分舵,其中便以那四大长老武功最高。 左右护法向来是由从小与魔教教主一同长大的心腹担任,他们年轻忠心,天赋又好,专门负责处理教内诸事。但四大长老不同,他们是魔教的顶梁,在教主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他们才是真正的决策者。 这四人非武道宗师不可担任,方醮便是其中一人。如今他被困诏狱,受蚀骨针煎熬,心中必然恨意滔天,恐怕等你消息传出去,他就会在功法里做文章,把你害死。 魔教虽不是邪教那般阴毒邪异,但也多是狠辣阴冷之辈,他们行事无所顾忌,只认自身利益,否则也不会冠以‘魔’字。你虽在锦衣卫,但魔教教众渗透严重,朝廷里不乏有他们的人,你少不得也会与这些人打交道。” 顾昀认真道:“身在公门,若发现魔教教众,切勿留手,杀。” 顾小年心神凛了凛,同样点头应下。 顾昀轻笑一声,然后道:“不过魏千岁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后来对你所谓的考验,我想应是那程枭和俞文昭在作怪。程枭上次被赵宥府上的火药炸伤,这已经是他的心病,或者说是心魔了。” 顾小年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 “对了,”他问道:“兄长对盗门可熟悉?” “盗门?”顾昀挑眉。 顾小年点头,“盗门中一女子,以玉药为报酬,想让我引荐傅清书与他见面。” 顾昀先是一愣,随后恍然,“是了,你与陈晟还相熟。不过说到这,我要提醒你,陈晟此人最利己,你要提防。” 随后他略作补充,“我知你从小孤僻,朋友极少,但切不可与人掏心掏肺,尤其是在官场。仕途飘摇,总有人会踩着你向上爬。” 顾小年应了,不由笑了笑,“兄长怎变得如此婆妈了。” 顾昀低了低眼帘,淡淡一笑。 “盗门秉承盗亦有道,其门人很少,而得了盗术传承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每个都是高手,为人也磊落。比如盗圣白少棠,盗神荆风,千踪手白放,这都是盗门响当当的人物,前两者更是名满江湖的豪侠。” 说着,他摇了摇头,“只不过如今盗圣惹了尉迟将军,怕是因为那天人传承一事少不了牵扯。” “我会去与傅清书说此事,给那女子一个机会,想来她也是为了白放一事。”顾昀说道。 对于顾昀直呼傅清书姓名和语气,顾小年听了倒是没多想,他心里松了口气,同样也有些温暖。 至于晏眉舒如何把握这个机会,那就不是自己要管的了,她当时只让自己引荐,却也没给自己联系方式,无非就是傅清书同意见面之后,便会让晏眉舒找到。 起码不是像现在这般,晏眉舒连傅清书的面都见不着。 …… 府中那边有些喧闹,顾昀听了,不由摇头,“看来是要回去了。” 顾小年抿了抿嘴角,但没说什么。 “咱们身份,想来那位千岁是知道的,但还是莫要让更多人知道的好。再就是父亲之事,切记保密,更不要私自追查。” 顾昀起身,告诫道:“再就是日后若是有关于太渊州的案子,事无大小,一定告知与我。” 顾小年目露疑惑,但还是应下。 顾昀看着原先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如今身形颀长,隐隐有种威仪气势,不由舒心一笑。 “神都虽大,烦心事多,但也不坏。”他想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了。 顾小年看着他的背影,对方摆手时的动作依旧是那般自然,透着一股闲散,只是这道背影却愈发沉重。 明明是没有背着书篓,却偏偏好似背负了什么似的,那般沉重。 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不止 顾昀成婚,自然热闹。 只不过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份热闹却不适合参与进去。 顾小年远远看着顾昀进了那朱红大门,笑了笑,转身离去。 恭喜的话没有说,也没有送出什么贺礼,其实已经是失礼了。 而且,顾昀也没邀请他去。 其实两人都明白,一者如今是首辅女婿,必然要成为心腹,另一者刚刚被千岁重用,勉强算是入了派系里头。他们两人,不能如此碰面。 更别说是在傅承渊的府上一块吃酒,起码现在是不行的。 顾小年慢慢走着,似乎是首辅家大喜的原因,就连附近的街都很喜庆,他这般看着,脸上带着笑意。 他来神都,不只是为了长见识见世面的,想要活的舒坦,在青河郡就足够了。 那里有方显罩着自己,虽然衙门里的差役瞧不上自己,但起码也不敢欺负,至于市井街面上的不良见了自己更是夹着尾巴。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青河郡武道之风落后太多,连神都一星半点也比不上,就连后天三重都是高手。 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不想当土皇帝,而是选择出去撞撞运气,来神都讨生活。 就像是明明在村里乡间都能过得去的人,偏偏去外面过吃不饱肚子的日子,这是一种选择,想要往上走的选择。 顾小年来神都却不是为了这个,他有‘登仙剑章’在,即便是在青河郡也混的不差,但他还是来神都了。 机缘两个字,很巧也很妙,他若不来,得不到如今的地位,得不到如今的武道修为。 而更重要的,他要不来,顾山海岂不就是白死了。 混吃等死不代表没有底线,当这个底线被触动,那他就会亮出獠牙。 顾小年为的,就是给顾山海报仇,给那个渐渐模糊在记忆里的男人,讨一个真相。 …… 五日后,北镇抚司,内镇千户卫所。 顾小年摸着桌上的一方玉盒,眼含激动。 这盒中,便是今早晏眉舒送来的玉药,而在昨日,盗门与朝廷达成协议,‘千踪手’白放走出刑部天牢,而那玉简也回了洞玄子传人林欣尘的手里。 这件事算是圆满结局了,当然,其中或有算计,但都不干顾小年的事,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得到了这副玉药。 将房门牢牢锁好,顾小年双眼明亮,待到内室中热水烧开,这才匆匆拿了药进去。 这里自然不比监察司那般简陋了,也是备有专门的练功密室。 而对他来说,武道修行,迫不及待。 顾昀说会帮他,却没有实质性的抬手,这点顾小年明白,那是因为是自己做的选择。 对方是首辅一系的人,言行举止皆在人眼中,而自己却是‘阉党’。 顾小年自然是拎得清的,自己无事,更不能去找他。 玉盒中的药材码好存放,总共七份,他笑了笑,将药粉洒在浴桶之中,然后脱衣入水,嘴里含了内服的药膏。 一切妥当之后,他这才运行周天,内外调息。 如此七日,方可脱胎换骨。 用药不是闭关,事实上顾小年身在官场,也没什么闭关的机会。不过对他来说,自己‘所创’的观想之法,倒是不亚于静室闭关,脑海中的推衍,倒是要比切身习练对武学的把握还要精进得多。 他新官上任,只不过这次却没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或者说,他每日当职的地方就在北镇抚司的卫所班房,手下的锦衣卫都分散在旗下百户所内,若是不去看,还真见不着。 所以,顾小年所见的,不过就是手下七个百户,以及卫所里的主簿等文职锦衣卫了。 起码面子上都是很得体的,众人相处,对他这个年轻上任的千户很是客气。 至于原因,不外乎就是看在那位千岁的面子上罢了。但锦衣卫里还有俞文昭和谢鸢在,众人倒也不是没有看好戏的意思,只不过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就是。 顾小年倒是毫不在意,他们怎样与自己无关,只要吩咐下去的事情老实去做,别暗地里搞风搞雨的,他就不去管。 在他心里,无论何种阴谋算计,或是险死还生,都是实力不济。 他现在迫切的,是改善根骨之后,寻求武道上的突破。 连番做事杀人,或者说是被俞文昭和程枭刻意压着,无非就是因为自己武功还不够。 顾小年摩挲着白皙修长的手指,眼中寒光湛湛。 暗杀,需要的就是个人的武力。 …… 而就在顾小年想着不理纷扰,安静修行武功的时候,暗地里,却是有什么盯上了他。 就像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也总会有人在算计着你,至于结果,无非就是看谁更高明一筹了。 神都外城西坊,千金散尽赌坊,二层楼,雅间。 房中茶香阵阵,一张长桌旁坐了数道人影,打首位坐的,便是一脸玩味的金休。 “蔡员外,我怎么没听懂你们的意思呢?” 金休抿着上好的清茶,啧了一口。 面前坐着的几人,若是顾小年和邓三在此,后者肯定能说出这几人的名姓和根脚来。 神都米粮生意里的大员外蔡奂,同是经营米粮生意的员外孙落,神都盐商蒋世奇,太学院上院教习李琮生,吏部尚书何煜的胞弟何明礼。 这几人,便是顾小年曾杀过的蔡文斌和那玉箸社的几个太学生的父辈,他们子辈混在一块为友,父辈同样也相交莫逆。 现如今,却是一起来了这。 蔡奂眼中恨意与哀伤交织,让人看了不由胆颤心惊。 “金公子何必如此,几个月前六扇门的贺珲死在这,同样遇害的还有贾供奉,这件事金公子不会忘了吧。” 蔡奂说道:“至于凶手是谁,老夫不相信以‘千金散尽’的江湖地位,还查不出来。” 金休眯了眯眼,淡淡道:“这件事,是家事。” 蔡奂还要再说,一旁的何明礼却是先开口,“明人不说暗话,咱们都知道杀人者是那锦衣卫顾小年,直说好了,金公子想不想他死?” 金休脸上一笑,他早就知道了这几人身份以及与顾小年之间的渊源,也知道他们来的目的,此时听了,自然不意外。 “贾供奉身殒,叔父震怒,这件事自然不能算了。”金休说道:“咱们是开赌坊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这的规矩,也是江湖的规矩,他顾小年虽然是官,但也要守规矩。” 李琮生说道:“那金公子意思是?” “顾小年必须死。” “那为何?” “因为他身份敏感,又有那位撑腰,我们惹不起。”金休淡淡道:“背景没有人强,就要忍受,就这么简单。”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合谋 金休说的很清楚,他的语气虽淡,可其中却夹杂了无奈。 李琮生听了,抚了抚下颔的短须,摇头道:“想不到连金公子都如此顾忌。” 金休轻哼一声,“李教习口才了得,也不必对本公子用什么激将。” “金公子先前也讲了规矩,若是让杀人者如此逍遥,那规矩何在?又该让江湖人如何看?” 何明礼是个有些瘦削的中年人,与名字并不相符的是他的面向有些阴翳,此时阴沉开口,“他虽是锦衣卫,可手上染了血被报复的锦衣卫,还少吗?” “哦?何大人腹中可有良策?” 金休挑了挑眉,在场中他最重视的便是这何明礼,因为对方是吏部尚书的亲弟弟,而吏部尚书何煜,便是首辅傅承渊的同窗好友。 吏部,负责的是官员任命调度,最方便拉帮结派,何煜地位自然极高。 何明礼听了,与同来的四人相视一眼,阴恻出声,“咱们虽然知道杀人者是顾小年,可外人不知。此人动手全是暗杀偷袭,且不留痕迹,而且又有锦衣卫与他佐证案发时所在下落的证明。既然如此,咱们何不也暗杀于他?” 金休目露失望,他本以为还是什么好办法,如今听了,原来还是这等莽撞的法子。 “那顾小年能正面格杀绝顶高手,你觉得要什么人才能暗杀得了他?”金休问道:“难倒何大人手上有如此人选?” 何明礼噎了噎,先天一流的杀手他倒是能找着,可绝顶高手就没门路了。 【闻见】若是出动绝顶境界的杀手,自然是需要身份备案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起的,而这便是把柄。 它虽是杀手组织,却也不是见钱眼开,但凡绝顶高手都是有身份的,他们虽然看重钱财,但更多的则是彼此交易,以珍稀之物或是承诺来交易。 何明礼在朝为官,若有如此把柄在,万一此事出了纰漏,那他必然万劫不复。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能冒这个险。 更别说,【闻见】的人,会不会接这个活。 如金休所说,顾小年背后,有那位在。 那位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天幕,遮挡了天下无数繁星,谁敢轻易招惹? …… 金休看着眼前几人,心中失望,这些人虽然一心想要报仇杀人,却是有心无力。 有些东西,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就能成的。 他心中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这,他便有些意兴阑珊,想要起身离开了。 但一直久未开口的蒋世奇却是轻声说了句,“既然硬碰硬不行,那要是按律法办他呢?” 金休回了回神,下意识说道:“他是锦衣卫,本来就是朝廷中人,如何还能用律法拿他?” “蔡贤侄便是被他所害,此是残害同僚,锦衣卫规矩森严,这便是死罪。”蒋世奇说道。 蔡奂摇头,“六扇门的司徒神捕也有如此怀疑,但根本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 蒋世奇却是神秘笑笑,一旁的孙落同样相视一笑。 蔡奂愣了愣,连忙道:“此番既是蒋兄牵头让我等聚首,莫不是你手里有了他杀死我儿文斌的证据?” 一旁,就连何明礼和李琮生都是惊讶看来,显然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地位不怎样的盐米商能拿到证据。 神捕司徒商都没找到的证据,还能被他们拿到? 而见蒋世奇和孙落不言语,蔡奂咬了咬牙,这才道:“我知孙兄想涉足我家米粮生意,若真能给吾儿报仇雪恨,将门路给你又何妨。” 孙落这才一笑,但嘴上却说,“蔡兄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兄弟之间岂能讲究这些。” 说着,他冲上首的金休笑笑,“倒是平白让金公子看了笑话。” 金休却是心中不屑,商人重利薄情,现在时候竟然还不忘谋人钱财。 不过这孙落生意做的虽然不如蔡奂大,但他还有两个儿子,而蔡奂却只是独子。 如此,倒是不难理解了。 孙落见众人看过来,也不隐瞒,开口道:“在下在神都有几处荒废的院子用来存米,院中有一方枯井,前日手下伙计填井将井绳摇上来的时候,在木桶里发现了一截断刀。” 他看向隐含激动的蔡奂,轻声道:“那是一截断掉的绣春刀,而蔡贤侄的刀是蔡兄跟器械司定制而成,咱们以前也见过。” 蔡奂眼角含泪,“是,是的。” “然后,当我得知此事之后,便让手下人就近寻找枯井下去查看。” 孙落看了眼一旁的蒋世奇,“其中多亏蒋兄出人出力,这才找齐了那柄绣春刀。” 说着,他这才从身后将那长盒取来,放到桌上打开。 断成四截的绣春刀,以及有些破损的刀鞘。 蔡奂老眼含泪,不由伸手去摸,好像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意气风发带着桀骜的年轻身影。 而李琮生看着这刀,却是眉头轻皱,“这刀鞘外为何还有机关之物?” 金休看了,出言道:“是卡扣机括,以防不用时脱刀。” 说到这,他忽地一愣,随后皱眉看向那处机括。 孙落见此,笑着开口,“没错,是机括。我后来托人去打听了,此刀鞘机括是被人为损毁,绣春刀会在用力拔刀时被机簧扣住。” 金休皱了皱眉,在场诸人里只有他是武者,此时听了,当然明白其中关窍。 两人交手,自然聚气凝神,一人若拔刀之时出了差错自然会分神,而高手过招只争一线,这一瞬的分神便会分出生死。 见了这刀鞘,他自然就明白了。 同时,他不由感慨这杀人者的精心算计,竟然会在锦衣卫不离身的绣春刀上动手脚。 胆大,只是不够心细,不然的话,这刀如今也不会出现在这了。 在他暗想之际,孙落也将其中原理说给了众人听。 蔡奂悲声道:“那顾小年合该千刀万剐,若不是用了这下三滥的手段,如何能害了文斌啊。” 金休看着暗自点头的几人,摇了摇头,恐怕顾小年占了这偷袭之利,为的只是不多留下交手痕迹罢了。 以他当时能力,要杀这蔡文斌自是不难,可要是被人从尸体上看出武功根脚,那自然就会暴露了身份。 一念至此,金休对顾小年愈加警惕,只不过,他看着眼前的刀,只要顾小年的心不够狠,那他们顺藤摸瓜,自然能查到他头上。 毕竟,锦衣卫刀不离身,顾小年肯定是用了手段接触到这把刀的。 而手段,是需要人来完成的。 这也是金休在意顾小年心够不够狠的原因,若是对方心狠,那自然会将接触过此事的人都除掉灭口,可若是心不够狠,那到时就别怪他们心狠了。 蒋世奇轻笑一声,开口道:“大周国力强盛,律法严明,朝廷说一不二。如果顾小年犯了死罪,那便不用咱们费心费力动手,公门中人便会处置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逼近 金休听到这,也明白了这几人来找自己的目的。 像蒋世奇和孙落两人已经手握证据,顺着这条线查不难给顾小年治罪。 可他们身份地位,以及人脉都太弱了,就算是加上李琮生和何明礼,还是差了些。 万一将案情禀报公门,将这把刀呈上去,却被人销毁了怎么办? 顾小年如今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这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在公门之中,并不是人人都过得舒坦,万一有哪个公门里的门房小吏想要出头,而去通风报信呢? 那样的话,别说他们想顺藤摸瓜,到时证物销毁,他们几人的身家性命怕是也要没了。 总之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在公门里没有妥帖的人脉。 从以往事情来看,顾小年似乎与大理寺有些牵扯。他年纪轻轻如今便身居千户,虽然有不少人眼红,但话说回来,他曾统领过监察司,如今又是千户,南北镇抚司肯定不乏有人会卖他面子。 万事就怕个万一,所以他们才来了千金散尽,来寻与顾小年同样有人命牵扯的金休。 毕竟,千金散尽的金七叹,可是神捕司徒商的同门师兄。 而六扇门虽是刑部下辖,但与江湖打交道这么久了,双方自然也有默契。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敌人,而能有利益交换的,同样也是彼此。 六扇门虽是公门,但相比其他朝廷公门,他们是在江湖上最能吃得开的。 此案本就是由六扇门负责,届时将证物递交上去,若有金休出面,再加上司徒商在六扇门的地位,必然是快刀斩乱麻,也无人敢去通风报信。 金休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目露沉思,此事对他来说不难,若真的操作得当,那顾小年必死。 可他心里其实是挺欣赏对方的,就这么让他死了,似乎有些可惜。 而且听说,无衣堂口的大龙首,似乎有意接触对方。 他想了想,算了,与其留这么个不稳定的人,不如除去。 而看到金休脸上的果决,蔡奂几人相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 能报仇,当然是痛快的。 而这些,如今修行不缀的顾小年自然不知道。 …… 金休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去见了司徒商,然后悄无声息地把蔡奂孙落几人同样带了过去。 他们算是证人,而最主要的,自然是那柄绣春刀。 六扇门的大堂房,司徒商小心拿起桌案上的刀柄,手指在半截刀身上仔细划过,刀身便变得铮亮。 “的确是机括的作用。”他开口道:“那日我恰好去看过现场,蔡文斌是被一击毙命。目击者所言是穿着黑、白长袍的两人,人云出了黑白无常的名号。” “你的意思是,顾小年还有帮凶?”金休问道。 司徒商点头,“我见过他几次,这人看着丝毫不减礼数,但其实内心骄傲的很,或者说是自负。与他一起的,应当是先吸引蔡文斌的人罢了,也可能,是为此事准备的替死鬼。” 金休一怔,他看着对方手里的刀,“替死鬼?你的意思是,这刀也是他故意留下的?” 司徒商笑了笑,“他还算计不到这等地步,如果真是,那他必然是心狠毒辣之辈,恐怕咱们如今半点线索也查不到。不过,我看他并非是这等人,所以,线索依然存在。我所说的替死鬼,也不过只是猜想,或许那个时候,他也没把握。” 金休点头,他听明白了,替死鬼一说只是对当时环境的一种后路,但时至今日蔡文斌之死都没有查出凶手,自然就不需要替死鬼了。 “那现在?” “现在,就去南镇抚司。”司徒商目光闪亮,隐有自信,“绣春刀需要保养,刀鞘的机括也需要更换,这把刀的雕纹边上有极少的油泥,这是上好的调制油沾了这么久的灰尘形成的。所以说,蔡文斌生前,曾将这把刀送去保养过。” 金休双眼一亮,点头道:“这等调制油只有公门和神都大店有,而绣春刀特殊,自然只能在锦衣卫中保养,所以只能是南镇抚司的器械司。顾小年买通了那日器械司的值守,进去做了手脚。” 司徒商笑笑,“不错,正是如此。” …… 司徒商身为六扇门三大神捕之一,人脉自然极广,比如他与南镇抚司的苏擒虎就很熟悉。 南镇抚司班房,苏擒虎坐在桌案之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司徒兄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一番。” 堂下的司徒商连坐也未坐,只是摆了摆手,“行了,咱们俩也不用来那些虚的,我来是有要事。” “查什么案子?” “你掌管人员调度,我要看你手上的器械司值守簿册。”司徒商说道。 “不可能。”苏擒虎向后靠了靠身子,淡淡道:“你也太过分了,这等锦衣卫机要,岂是你想看就能随便看的。” “一百两。”司徒商直接说道。 苏擒虎脸色一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司徒商,你很过分。” “你了解我的,说不加价就不可能再加。二百五十两。”司徒商笑眯眯开口。 “四百两,爱看不看。”苏擒虎一拍桌子,然后朝外吼道:“燕照,进来!” 司徒商笑了笑,朝一旁侧了侧身子。 燕照从外进来,看了眼一旁的司徒商,然后朝苏擒虎躬身一礼,“大人叫我。” “去,把器械司的值守簿册取来给司徒大人。”苏擒虎说道。 燕照微愣,随后应下,转身离去。 司徒商却是看了眼他离开的背影,略带思索,“方才这人可是心腹?” 苏擒虎哼了哼,说道:“当然。” “那就有意思了。” 司徒商眸光闪了闪,想到刚才出去那人在听到苏擒虎的吩咐后,一闪而逝的不自然和掩盖不住的加速心跳,他心里已经对这个叫燕照的锦衣卫有了怀疑。 只不过,目前还不知其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苏擒虎反应也不慢,他开口问道:“你怀疑他跟你要查的案子有关?” 司徒商点点头,“或许吧。” 苏擒虎眯了眯眼,没再说什么。 …… 不多时,燕照将簿册取来,半指厚的一本,递给了司徒商,然后便对苏擒虎躬身一礼后要退下。 “且慢。”司徒商唤了句。 燕照回身看他,目光之中稍有慌乱。 他已经隐隐猜到对方来的目的了,虽然不明白是哪方面出了纰漏让这件半年多前的案子被对方查到了这里,但他现在心里自然害怕。 因为他也参与其中了,若是被追究起来,他同样也是重罪。 只不过,燕照仍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因为眼前两人,都极其危险。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逼近(下) 燕照定了定心神,抱拳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司徒商手上翻着簿册,嘴里说道:“不急,不急。” 纸张的翻动沙沙作响,每一页的翻动都像是敲打在燕照的心上,随着司徒商翻找的越快,燕照的呼吸也不由愈加急促。 堂上,苏擒虎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一双半眯的眼中寒芒闪烁,死死盯着堂下明显流露紧张的身影。 他没想到,自己看了半辈子的人,有一日却看错了,自己的心腹竟然会出现问题。 而且,这还不是被自己发现的。 苏擒虎有种被欺骗的愤怒的同时,更有些心寒。 而这些,燕照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被司徒商用手指轻轻压住的那一页上。 那一页上,有一行字,上面写的,就是蔡文斌将绣春刀送到器械司保养的那一天。 燕照喉间咽了咽,只觉后背有冷汗生成。 “不知这值守器械司的,是何人?”司徒商问道。 燕照没有回答,苏擒虎却是冷声道:“是由衙门里一个总旗的人手调派。” 司徒商点点头,然后道:“器械司每个半个时辰便要换人值守,那就请将这些人都叫来吧。” 说着,他忽地回头看向一旁的燕照,“也或许,咱们不用叫他们,这位兄弟就能告诉咱们一些事情。” 燕照看着眼前人流露出的好似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不由张了张嘴,可只是眼神慌乱,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擒虎猛地一拍桌子,怒喝出声,“混账!还不快说!” 燕照被这一喝直接骇破了胆子,身子猛地一颤便直接跪下了。 司徒商看着,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门外的阳光洒落进来,让他显得半是明亮,半是阴暗。 …… 邓三很慌张。 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是想到先前偶遇燕照与对方相视的那一眼,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和深意,就让他一阵发寒。 监察司近来无事,新任的百户是杜驰,而他邓三自然每日就无所事事了。 原本顾小年在的时候,自己还能每日去班房说说闲话,还能跟着对方到处转转,可现在不行了。 自己与杜驰是老同僚了,彼此都熟识,对方从未看起过自己。以前有顾小年在,杜驰对自己的态度自然收敛许多,可现在不同了,让他觉得很是过分。 如今无事也得不到重用的邓三,每日就是在衙门里头转悠。 赌钱他已经很少去了,不只是银子羞涩的缘故,也有被顾小年训诫的原因。 自家大人不喜欢他赌钱,他想追随对方,那就要戒掉这个毛病,而且还有用心修行武道。 只不过,这可不是简单靠努力就行的。 而现在,邓三脚步匆匆,直奔向了马房。 他好歹在锦衣卫里当差了这么多年,能活到今天靠的自然是能力。 不是查案做事的能力,而是察言观色活命的本事。 虽然只是方才一瞬间的直觉,但以往就是这等直觉救了他的命,就如同那日他被顾小年踢个半死后,果断抱紧对方大腿的选择。 事实证明,那个外表看着人畜无害却极度腹黑的年轻人,对待自己人还是很不错的。 起码,邓三觉得自己已经是对方的自己人了。 如今,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敏锐之间,隐隐让邓三闻到了不好的味道。 燕照是那笑面虎的心腹,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会是什么事? 联想到今日所见那六扇门的司徒商也来了衙门,邓三心里觉得很不好。 他自己拿不了主意,却也不能什么也不做,那就去找能拿主意的人。 以往半年多的时间里,都是那个年轻人来指挥他做事的,所以他要去找对方。 把这个让自己觉得不舒服的事情,告诉他。 …… 等司徒商听了燕照所说之后,他与苏擒虎便带着燕照直接来了监察司。 燕照如今经过了最初的惶恐,在交代明白之后,心里的恐惧竟莫名消散了。 有些东西,在心里压得太久,当说出来之后,反而才会给自己安慰。 正在班房处理事务的杜驰匆忙出来,拱手道:“见过千户大人。” 苏擒虎满意笑笑,这杜驰老成稳重,更是懂得做人。 不过司徒商却心急,“那邓三何在?” 杜驰自然是认得他的,此时听了,连忙回道:“他素来在衙门无所事事,方才去了前院。” “前院?”司徒商目光一闪,然后猛地看向一旁躬身束着的燕照,“你之前可曾见过他?” 燕照慌了慌,“见过,在取簿册的时候见过,但大人明鉴,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司徒商冷哼一声,脚下轻功施展,竟直接掠了出去。 苏擒虎见了,也是摇摇头,快步朝外走。 身后,杜驰看了脚步有些踉跄跟上的燕照,不由摸了摸下巴的短须,目露思索。 “大哥,怎么了?”身后走来方健,随口问道。 “来寻邓三的,没什么。”杜驰随口说道,转身回了班房。 邓三是顾小年的狗腿,如今六扇门的神捕亲自来寻,必然不是小事。 杜驰很快便想到了六扇门先前负责的一件锦衣卫案子,就恰好是关于顾小年的。 “应该是这样了。”他不难想通关窍,只是微黑的脸上浮现莫名的笑意,有些复杂,不过眨眼便敛去。 …… 司徒商问了南镇抚司的门房,值守的锦衣卫便说了邓三先前已经骑马离开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离开没一会儿。” 司徒商目露寒光,他没急着赶,反而在想对方是去哪。 不过片刻间,他就舒展了眉头。 邓三是个赌徒混子,素日拿不了什么主意,虽说如今身为监察司的小旗,不过也是顾小年在任时提拔上来的。 换句话说,这个人并没有什么能力。 他现在骑马离开,或许也是正常情况罢了。 就在司徒商松懈下来的时候,那值守的锦衣卫又多了句嘴,“他走的挺急的,要是大人想追,还真不一定能追得上。” 司徒商一愣,转身看过去,“急?” “是啊,”眼前的锦衣校尉点点头,“牵了马跑着从衙门里出来,还没下台阶呢就骑着跑了,我看啊,要不是衙门里不许骑马,他保不齐就直接骑出来了。” 司徒商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锦衣校尉,对方浑不知在说什么。 只是像守门值守地久了,没人与他说话,好不容易来了个上官,然后要将话全说了一般。 第二百二十五章 怒意 司徒商听眼前的锦衣卫说着,忽地问了句,“你当差多久了?” “这月刚来。”那人愣了愣,还是说道。 司徒商笑了笑,“很好,我看好你。” 说完,司徒商轻功掠起,飞檐便走。 他已经想明白了,那邓三应该是发现了不对才匆忙离去的,要去的地方,不外乎就是去寻顾小年。 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发觉的,可能是燕照没说真话,也可能是燕照露出了马脚,不过,想来苏擒虎会处理好的。 至于邓三,司徒商目光微寒,邓三虽是骑马而出,不过对方只能走长街巷陌,前往北镇抚司相隔两条大街才是无人的六部长街,其路上不乏经过闹市,难免人群拥挤。 而他却是施展轻功,无有曲折,自然可以半路将之截下。 这一刻,真气破空声尖啸,司徒商将轻功运转到了极致。 抓人是需要一套流程的,因为他们是公门中人。 厂卫虽有不同,他们不需要证据,但也是要向上官报备审批才行,否则就是徇私,那就要按厂卫森严的规矩来办。 六扇门,隶属刑部,他们办案拿人,要的是证据。 如同现在,司徒商手里虽然有了蔡文斌的刀和监察司的簿册作为物证,燕照和那被买通的值守锦衣卫为人证,可这只能代表顾小年给蔡文斌的绣春刀做了手脚。 这虽然是重罪,但不能给其定下死罪。杀人凶手的名头,也无法扣给对方。 当然,如果顾小年只是没有背景的寻常锦衣卫的话,就算他是千户职位,那若是金休等人存心想弄死他,只凭这些完全可以操作一番,直接让司徒商给定了罪名。 无非就是再去随便找几个市井百姓做假证罢了,说是‘亲眼所见’杀人。 可顾小年如今与那位有关系,而且还救过平阳公主,这些司徒商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谨慎。不到最后一步撕破脸实在没办法了,他不想用这等手段。 下作倒是其次,关键是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就算世人皆知顾小年杀人,但还是需要铁证。 而恰好,如今的邓三,便是最好的人证。 司徒商怕他跑去给顾小年通风报信,走漏了消息,让对方直接狠心杀人,那样的话,案子就回到了先前,最多依靠目前证据,最严重也不过是将顾小年革职。 可若是仅是这些手段,可就太对不起他们忙活的这么多了。 司徒商想截住邓三,原因就是要策反对方。 他是六扇门的神捕,若非特殊情况,有些手段他并不想用,只不过就要看对方识不识抬举了。 …… 邓三在马上一脸慌张,路过闹市长街,行人纷纷避让,都认出了马上那人所穿的飞鱼服。 他也说不出自己怎么突然就心慌慌的,只是随着离南镇抚司越远,他心里就越觉得压抑。 就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快要笼罩到自己头上。 他能做的,就是拼命纵马,想要快些见到那人。 唯有看到他,邓三才安心。 此时正是六部大街后的另一条长街,而他再拐一个街角便要出了长街。 邓三刚松了口气,便听到耳侧身后人群传来阵阵惊呼。 他猛地抬头,前方房顶上一道身影飞纵,背着日光便朝自己这边抓来。 邓三双眼骤缩,怒喝一声,便拔刀在手。 马儿蹄急,他却是借着这股势直接劈斩而出。 但他毕竟才是后天境界,飞来的司徒商眼中闪过一丝嘲笑,手掌一挥,真气而出,如锤般撞在了劈斩来的刀锋上。 绣春刀直接折断脱手,余力不减地一股大力直接将邓三带落下马。 那匹马跑得却是远了,邓三在地上滚了几滚,崭新的飞鱼服沾满了灰尘,他也灰头土脸地吐了口血沫。而右臂呈现不自然地扭曲,显然是被刚才的力道拉扯地骨折了。 邓三左臂撑了撑,刚刚翻身要起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黑锦官靴。 “邓小旗这么匆忙,这是要去哪啊?”司徒商淡淡开口。 邓三呸了口,将嘴里血沫吐了,晃悠着就要站起来。 但猛地,好似便要重物砸在了肩头,按着让他趴伏在地上。 他瞪着眼前的身影,眼中闪过恨怒之色。 真气外放,犹如延伸的手臂。 司徒商只是信手指着,便有无形的真气将邓三牢牢钉在地上。 “此去不远便是六部大街,如此闹市,你堂堂六扇门神捕,竟然敢袭击锦衣卫。” 邓三咳嗽一声,嘴边与地面接触,吹起了不少灰尘,“知法犯法,你该当何罪!” 司徒商笑笑,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想不到一个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混子,竟然也敢跟本官讲律法,有趣,有趣。” “我也不与你多废话,不管你骑马到底是要干嘛的,现在,就跟我回衙门吧。” 司徒商踢了一脚,真气鼓动,邓三便像是码头上的货物一般从地上翻滚而起,然后被他一手抓了后衣领,点了穴道,拎着便飞身而去。 此地行人远远看着,先前不敢多问,现在却是交头接耳起来。 而在没人注意的街边门铺的一角,一道小小的身影全然目睹了一切,此时撒开了脚便朝那六部大街方向跑去。 …… 北镇抚司,内镇千户卫所。 顾小年看着堂下的身影,皱眉道:“黑白无常?” 堂下的正是刚从长街那边跑来的那人,却是个不大的孩子,穿着也很朴素,不过很干净。 此时他听了,连忙点头,“是的,邓大人被那什么神捕抓了,他给我的口型,就是说的黑白无常。” 顾小年脸色慢慢沉下去,他已经想到了,黑白无常,不正是当初自己杀蔡文斌被无心的百姓看到后所随口起的绰号么。 当时他们只看清了自己和邓三一黑一白的服饰,便有了这么个绰号,但随着时日过去,早就被人遗忘了。 除了邓三偶尔会私下跟自己提起炫耀以外,恐怕还记得的,就只有司徒商了。 现如今,他如何能想不到对方为何要抓邓三,而邓三最后给自己留下的便是线索。 顾小年缓缓起身,邓三恐怕是要亲自来找自己的,只不过还是慢了些。 他抛给堂下那人一点碎银子,然后摆了摆手,后者学着抱了抱拳,快步跑开了。 这是关青笼络来的弟兄,如今在神都里,像这种孩子还有很多。 这些都曾是神都外的乞丐或是定居下来的流民,如今一些伶俐懂事的却是被关青收拢到了一处,教他们做事。 关青此举比较谨慎,他有无衣堂口的身份,又有自己在锦衣卫这边的帮衬,所以这些事都做的比较隐秘。 如今也是帮了自己大忙。 顾小年慢慢踱步到阶前,他脸色阴沉,眼含愤怒,心里不乏后怕,但却有种诡异的平静。 越是愤怒,他就越要冷静。 第二百二十六章 分析之下 不难想到,司徒商敢直接拿了邓三,摆明是手里头有决定性的证据了。 顾小年虽然才与司徒商接触寥寥几次,但也算是对其人有所了解,这人手里没有筹码,绝不会动。 而且对方的性子,就像是块狗皮膏药,盯着你,然后瞅准机会就黏上。 “应该是燕照那边出了状况。” 顾小年想着,自己可能暴露的就只有这一点,但燕照收了自己的银子,按理来说不可能去主动揭发自己。而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半年时间他都没有揭发,如今自己成了千户,更不会来平白得罪自己。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岔子,引出了燕照。 “是他夫人,还是,”顾小年目光微寒,“那把绣春刀。” 他本就不笨,如今身处神都,又在锦衣卫中当差半年之久,一些不为人知的黑暗和阴谋他都有所耳闻,也就或主动或被动地成长了很多。 简单的分析之间,自然就明悟了很多事情。 邓三当初是把刀毁掉后丢到了枯井里,那还是得了自己的吩咐,只不过人做事都会露出马脚,也可能有运气成分,谁也说不准会出现什么岔子。 顾小年没再多想,如今邓三被抓,不难猜想,下一步司徒商要做的,就是撬开邓三的嘴,让他来指证自己。 他不敢想邓三会不会开口,因为六扇门即便不同于锦衣卫,但公门中人,不乏刑讯,依着邓三的性子,怕是难以承受。 而最主要的,却是顾小年在深想司徒商背后是否还有人在。 不然,半年之久的案子,如何能一朝建功,还让司徒商如此雷厉风行地行事。自己完全不察不说,关青邓三他们连半点风声也未传来。 要知道,关青背靠无衣堂口,在刑部衙门和六扇门这等地方自然也是有关系在的,无非就是银子利益做使,自然有无关痛痒的消息传递。 而情报,就是从这些无关痛痒的消息里分析出来的。 如今,却是自己陷入了被动。 司徒商背后一定还有人在,顾小年很确定,比如他一个六扇门的人,如何能让燕照开口? 顾小年现在没什么好的破局之策,一旦邓三忍不住开口,那要进诏狱的,就是自己。 司徒商不会放过自己,锦衣卫里,也有太多人不想放过自己,比如俞文昭就是。 蓦地,顾小年快步往外走的动作一顿,他站在院门之处,回头看向走下的班房台阶,目光微闪间,脸上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院门一旁,是随时待命躬守的北镇抚司锦衣校尉,此时见了顾小年有些神经质的动作,不由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顾小年随便摆摆手,不由开怀一笑。 笑声虽朗,却似阴风阵阵,其中寒意,刮得让人难受地很。 一旁的锦衣卫连连后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他们这些人当差久了,见惯的东西也就多了。而少说多做,如今上官千户明显不对头的情况,他可不想多说话触霉头。 顾小年大步朝外走,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笑意。 就在方才想着想要自己下诏狱的人有不少的时候,他忽地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蔡文斌的父亲蔡奂。 六扇门负责的是江湖案子,像蔡文斌这种锦衣卫的案子极少,当初是因为监察司缺职百户,此案初步判断又像是江湖人所为,因此才归了刑部管,刑部又交给了六扇门。 但江湖太大,六扇门每日要处理的案子和地方呈上来的情报无比繁重,这点自不是锦衣卫只管朝廷官员能比的。六扇门的捕快不可能会盯着一件案子不放,更别说是司徒商这位神捕。 其中可能,不外乎几种。 一者,死者身份特殊,六扇门不得不一直追查此案,直到真凶落网。 其次,查案者的主观意愿,他心里有了嫌疑的目标,因此才会继续追查下去。 再者,有人一直督促破案。 这三种情况后两种都符合,因为司徒商性格使然,此人通过几次案子一直在盯着自己,在对方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真凶。 而最想破了案子,找出杀了蔡文斌凶手之人的,就是蔡奂。 顾小年脑海中浮现出关青近来给自己传的一些消息。 …… 蔡奂经营的是米粮生意,做这种生意的人很多,民以食为天,尤其是现在国泰民安的时候。 但在神都里,蔡奂都是排的上号的米粮生意上的大员外,仅外城西坊就有好几家门店,而当时关青弟兄几人做活的地方,就是蔡奂业下的米店之一。 六扇门是刑部下辖,人员俸禄等一应开支都是从刑部拨款,理论上来讲,刑部和大理寺是名头最顺的公门,不比厂卫有向街面商贾或是某些产业收取例钱的营生,他们只吃朝廷俸禄。 所以,六扇门的捕快和大理寺的丞役都是手头不宽松的,这也是傅清书为何会有云来客栈这等产业的原因,无非就是给大理寺的弟兄谋一点福利罢了。 而六扇门只是刑部下的一个分衙,他们没有自己的产业,唯一的外钱,就是办案时从江湖人手里拿的孝敬,但一般混江湖的又有几个有钱的? 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跟他们打不着交道,能打交道的也就是些江湖虾米,有名气的江湖豪杰更不会去贿赂这些捕快。 私盐私铁都是兵马司的军卒去查,也没他们是什么事,所以,六扇门是个清苦的衙门,油水很少。 但有意思的是,关青说六扇门的一些捕快近来还会去寻欢作乐,以往不舍得喝几两的酒都会多打一些,然后他便悄悄打听了一番,却是蔡大员外给他们谋了些私活儿。 米粮生意利润不小,自然也是有竞争的,比如下乡收米割麦,都是要有帮闲护持着的,否则一些地痞混子就会去找麻烦。 这些人不找那种小门小户的生意人,专挑富人字号下的车马,因为这些员外好名好面儿,不在意这么一点银钱。而这些地痞混子拿了钱还会帮这些字号的人一起去百姓家收米,都是同村同乡的,他们出面也更好说话。 所以,这也就渐渐成了一种现象。 而蔡奂,却是用六扇门的人打破了这种现象,他字号下的收粮队不再给地痞银钱,而是直接给同行去的捕快,让这些捕快跟着。 甚至,这些捕快还会直接拿了那些不开眼的地痞混子,从他们身上再榨点钱出来。 久而久之,六扇门里一些捕快就揽上了这项活计,就像是护镖的人一样,跟着神都里蔡奂联系起来的这些生意人在神都附近做买卖。 此举虽然是恶了那些地痞,但对于六扇门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威 顾小年去了自己旗下离北镇抚司最近的拱卫百户所。 “大人,您怎么来了?”百户方隼连忙迎出来,开口问道。 他虽同是先天境界,但背景毕竟不如顾小年来的硬气,而且他又是下属,自然不会失礼。 “卫所里还有多少弟兄在?”顾小年也不下马,直接问道。 “四五十人是有的。”方隼说道。 顾小年点头,然后道:“点人,做事。” 方隼愣了愣,面露难色,“这,不知大人可有手令?” 顾小年看他一眼,目光冷的可怕,“本官不想说第二遍。” 其身威势无心自动,周遭空气仿佛凝滞,玄而又玄之间,压抑的厉害。 方隼喉间咽了咽,目露骇然,二话不说,掉头便去喊人。 顾小年冷哼一声,调转马头。 不多时,四五十缇骑便纵马出了百户所。 “大人,下官斗胆,咱们是去拿谁?”方隼骑马靠近顾小年,低声问道。 虽说他们本就是北镇抚司直接指派的卫所,但平日出马都是需要手令的,如今顾小年没给他手令,半是威逼着他带人过来,方隼自然心里打鼓。 他已经快到知命的年纪,早就没了什么心思,只是怕被牵连。 本来若是他带人去自然有资格知道任务的细节,但现在是顾小年这位千户亲自带队,他自然就没资格过问。 但正是因为心里实在忐忑的紧,所以他这才冒言开口。 顾小年瞥他一眼,说道:“无良商贾接触魔教,将本该是六扇门救济给城外乞丐的米粮挪用,咱们要抓的就是这家人。” 方隼一听牵扯到了魔教,脸色顿时一变,眼中略带苦意。 顾小年哼了声,然后道:“咱们只是去抓那商贾,接触不到魔教中人。” 方隼这才松了口气,“下官汗颜。” 顾小年摇头,这常年拱卫南北镇抚司的两个千户卫所说好听了是拱卫,但久不出神都办案,轻易见不得血,倒是不复当年缇骑之勇了。 一所百户如此,其内手下也可想而知。 真正能做事的,还是要锦衣卫里常年纵马办案外派的精锐才行。 …… 南镇抚司,司徒商拎着邓三回来,门口的那年轻锦衣卫见了,有些欲言又止。 司徒商看他一眼,笑笑,“想说什么?” “没什么。”这锦衣卫连忙摆手。 他方才可是见了,在这位神捕追出去之后,衙门里的笑面虎亲自出来问了情况,傻子也知道这两人关系匪浅,他才不会找不痛快。 至于那可怜兮兮像货物一样被拎着的邓三,这年轻锦衣卫瞥他一眼,目露不屑,心里想着的只是这混子也有今天。 邓三勉强睁开眼,看见了这锦衣卫的神态。 他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只是心里想着,若是这一遭自己能趟过去,必定要让这家伙好看。 司徒商径直去了苏擒虎的班房,一路不乏有锦衣卫看着了,虽然都认得他身份,但见他手拎着邓三,却无一个上前来问的。 没别的,因为先前苏擒虎已经通知了刘嵩,后者正在后衙点人,而且监察司那边似乎也有动作。 这般阵仗很简单,那就是有本卫的人犯事儿了,而且那人的地位还不低,要南镇抚司这些自己人去盘一盘了。 如今见司徒商抓着邓三去了班房,他们不难想到,恐怕这邓三也是其中牵连的人。 是以,没有人想惹祸上身,即便司徒商是外人。 南镇抚司是没有自己的牢狱的,苏擒虎看着堂下解开穴道后就跪着不发一言的邓三,冷笑一声,“本官怎么不知道你邓三的骨头这么硬?到了如今地步,竟然还不开口。” 他坐在堂首的桌案后,在堂中的还有静坐一旁的司徒商,和忐忑过后一脸平静的燕照。后者躬身立在堂中,与那先前被他买通的器械司值守锦衣卫刘桐一起。 只有邓三一人跪着,右臂耷拉着,脸色无神。 苏擒虎淡淡道:“顾小年的事败露了,识时务的就将情况说明,大家都是自己人,自然可以酌情处置,甚至还有嘉奖。” 说着,他抬手示意了下燕照两人,说道:“你们虽然不明就里被顾小年利用,但仍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今,能不能把握住,可就要看自己了。” 邓三听到这,一直没说话的他才冷笑一声,抬了抬眼皮,却是看向一旁的燕照两人,“你们觉得,他真会放过你们?同行这么久了,他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听了这话,燕照眼里闪过一抹阴沉,苏擒虎是什么人他自然清楚,但有些事实在不能挑明了说。 苏擒虎眯了眯眼,先看了眼明显色变的刘桐,又看了看淡定自若的燕照,这才看向邓三。 “那你说说,本官是什么人啊?” 邓三乐得拖延时间,他知道自家大人一定能想通此事缘由,也一定会想到解决的方法。 只要他一直不开口就行,至于结果,邓三也想的明白,自己能拖就拖吧,想必苏擒虎等人也不会就这么弄死自己。 真到生死关头,邓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硬气下去。 …… 司徒商一直盯着邓三的眼睛,此时上前一步,微微俯身,“你方才松了口气,你在轻松什么?” 他的话语很平淡,就像在拉家常,但正是这种不含感情的话,却异常让人胆颤。 邓三抬头,刚要开口,下巴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捏住,让他痛的脸上的肉猛地皱了皱。 司徒商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虽然六扇门的刑讯手段不比你们的诏狱来的可怕,但我相信,你承受不来。” “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顾小年杀的蔡文斌。”他说道:“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冰冷的杀意从眼前人的身上散发,那双平淡的眼中,只有冷彻的杀机。 邓三心猛地慌了慌,他目光有些慌乱,看了眼堂上的苏擒虎,但桌案后阴影很深,除了阴暗外他看不真切。 他觉得四周的温度似乎都冷了冷,连燕照和刘桐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我,”他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认?还是不承认? 他害怕,小心,也有些不想说。 顾小年是如何待他的,他心里有数,他不能害了对方。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狠 邓三在锦衣卫里当差不少年了,唯有顾小年这位上官懂得体恤下属。 他平日里虽然总是溜须拍马,但在顾小年那里,却是未丢失过尊严,或者说,是对方分寸拿捏的很好,能让人感觉到威仪,却不会让你觉得伤自尊。 尊严,原本对邓三来说早就是陌生的东西了,见了上官要行礼,出门查案遇到了勋贵也是要被训斥几句,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锦衣卫,寻常百姓眼中的鹰犬,在这些人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可在顾小年手下当差不同,这一点,从对方第一次发抚恤的时候,邓三就知道了。 那个年轻人,是个好人。 好人,是个说起来很可笑的评价,但事实上,谁不想跟好人结交,谁不想自己所认识的都是好人? 因此,邓三试着在改变自己,半年之久了,他在对方手底下当差,做的事有好有坏,但坏的要怎么说?无非都是威胁到了自身而被动反击罢了。 可好的呢? 邓三已经很少去赌了,就连曾经想摸过的毒散都彻底断了念头。 他在存银子,虽然俸禄不高,可要是不赌钱了,每个月除去花销还是能剩下些的。再加上以往给顾小年办事得到的赏赐,他也是有不少存钱了。 他想娶个婆娘,要是顾小年不能把他调到北镇抚司,那他就想法退出锦衣卫,最多就是打点一下,要是有顾小年开口的话,还是容易的。 他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就算是不当锦衣卫了,有关青这条线在,自己还可以做顾小年的线人。 线人,这个很奇怪的称呼,也是顾小年告诉他的,说是线头两端很重要的连接人。 很重要。 …… “我就是一普通的锦衣卫。”邓三抬了抬眼皮,开口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司徒商的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他直视着眼前人平静的双眼,心里略有些疑惑。 在刚才他明确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可如今的平静,是什么给了他这种支撑? 司徒商有些不理解,他问道:“顾小年此人年纪虽轻,但却是心狠手辣之徒,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杀害同僚。你有什么理由包庇这种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邓三笑了笑,没说话。 司徒商继续道:“他不止杀了蔡文斌,还杀了四个太学生,应该是五个,他先前借办案之名已经杀过一人。据查证,那些太学生与邱梓越关系匪浅,你说,他顾小年与这些太学生无仇无怨,却会因一个死人而牵连到对方的朋友身上,这等阴沉无情之辈,你又有什么帮他的必要?” 邓三听着,只是摇摇头,“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司徒商盯着他的双眼,半晌才一笑,松手将对方随手撇在地上,站起身来。 “办案也有非常手段,如今知道真凶是谁,只是缺少一点证据,倒是不得不用点非常法了。” 他说着,然后看向苏擒虎,“老虎,你觉得呢?” 苏擒虎脸色阴沉,良久才挥了挥手,“只要不死人,你看着办。” 司徒商闻言笑了笑,然后转身看向一旁的燕照,“那就劳烦通知一声刘千户,让他的人动手吧。” 燕照身子一颤,连忙应下。 他看着地上的邓三,一脸怜悯。 …… 南镇抚司之事发生的时候,顾小年也在做他要做的事情。 他停马在蔡奂府门前,只是打量一眼,便挥了挥手,身后,自有缇骑上前砸门。 “谁啊?”有些老迈的声音传出,接着便是大门咯吱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刚刚抬眼看过来,身子便是一僵。 府门外,是数十脸色淡漠的锦衣卫,居中的那个年轻锦衣卫,一身月白蓝纹的蟒服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老人是蔡府的管家,是蔡奂心腹,自然知道近来对方所谋划的一些事情,此时见了这群无声肃杀的锦衣卫,自然慌了心神。 蔡阿福眼神一乱,就要将门关上。 但他身边的锦衣卫早就看了他动作,此时见他要关门,直接一脚将其踹倒,用肩膀把大门撞开了。 “老头儿,你是找死?!”这锦衣卫喝了一声,抽出了绣春刀。 蔡奂府上自然是有家丁护院的,此时听见了都往外跑过来,但一看是锦衣卫,俱都愣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就这么站在了前院门内。 外面街上自然有不少百姓围观,顾小年自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他指了指那捂着肚子的管家,那将其踹倒的锦衣卫便把他拎起带了过来。 “蔡奂可在府上?”顾小年淡淡道。 马下的老者只是捂着肚子哼哼,不说话。 边上的锦衣卫见了,直接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将对方打理整齐的华发打乱,喝道:“大人问你话呢!” 那老者被这一巴掌拍的一个地趔趄,但因脖子被抓者而只是干咳,此时他痛出了眼泪,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起来异常可怜。 顾小年看了眼那拎他的锦衣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锦衣卫还以为自家千户要怪罪于他,连忙道:“小的岳山峻。” 顾小年点点头,甭管这人武功如何,只从方才此举来看,他倒是个合格的锦衣卫。 有眼力见,也会变通。 “方百户,”顾小年向身旁唤了声,然后道:“进府,拿女人和老幼。” 边上方隼应了声,刚要有所动作,却是猛地一顿。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身边之人,“女人和老幼?” 顾小年看他一眼,目光平静。 方隼心神一凛,连忙带人进府。 “你,你不得好死!”蔡阿福猛地嘶声喊道。 顾小年笑笑,“看来蔡奂是不在家的,你也认得本官是谁,更清楚蔡奂的一些勾当。” 蔡阿福闻言一愣,目光阴沉地看着马上那人,牙关紧咬。 “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切下来。”顾小年看向一旁的岳山峻,淡淡道:“切完手指再切脚趾,本官倒是要看看,这老东西愿不愿意给蔡奂卖命。” 蔡阿福猛地抬头,刚要骂出来,左手便是一凉,接着便是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他忍不住哀嚎一声,却是一旁的岳山峻在听了顾小年吩咐之后便直接动手了。 一根小指,齐根而断。 岳山峻掂着手里的一柄小巧匕首,阴恻开口,“我家是杀猪的,你比猪好杀。” 蔡阿福脸色铁青,死死看着眼前之人,嘴唇都咬破了。 然后,岳山峻皱了皱眉,一拳捶在了这老汉胸口,一拽对方胳膊,手里匕首翻飞,唰唰直接将对方左手剃了个干净。 鲜血淋淋的手指落在地上,围观百姓也不由发出阵阵惊呼,有害怕,但还忍不住看。 就连同来的这些锦衣卫,都感到一丝凉气,显然没想到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岳山峻竟这么狠辣。 第二百二十九章 心狠(下) 蔡阿福疼得不住抽冷气,脸色因失血而变得无比苍白。 这时,方隼也领人从府中出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伴随着女人孩子的哭喊声,还有男人的喝骂,但往往随着绣春刀出鞘的机括声之后,转而是利刃入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清音,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方隼拖着个衣衫略有些不整的年轻女子过来,一把将其推倒在顾小年马下,抱拳道:“大人,蔡奂与其夫人不在,这是他的小妾。” 顾小年皱了皱眉,马下女子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相貌精致,身段也是不错。只不过如今脸上多是惶恐和惧意,双手紧紧抓着衣领在系。 “动手动脚了?”顾小年随口道。 方隼一听,略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是手底下不分轻重的小崽子起了色心,不过被下官呵斥住了。” 顾小年脸色不变,他看向马前女子,问道:“蔡奂在哪?” “奴,奴家不知。” “他何时离府的?” “这,这奴家并未注意。” 顾小年轻吐出口气,抬眼看向被锦衣卫抓着的府中老小,如他之前吩咐的那样,只有老幼和女人。 至于府中男丁,挣扎反抗的都在血泊里躺着,老实的现在都在府门处往这边看着。 无一例外,脸上都带着害怕。 “杀了。”顾小年淡淡道。 方隼一怔,面色犹豫,“大人,这...” 顾小年左手缓缓按住腰间刀柄,看着他,冷声道:“事不过三的道理,你应该是清楚的。” 方隼眼中怒色一闪而逝,不过还是瓮声应了。 不等他回身下令,一旁那脸色惨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蔡阿福便朝顾小年开口,“你,你公报私仇,我们犯了什么罪?” 顾小年心里虽急,但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刻意地拔高,“六扇门神捕司徒商利用职责之便,给予蔡奂方便的同时,两相勾结魔教,将米粮盐铁等一应物资走私而出。本官身为天子亲军锦衣卫千户,如何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蔡阿福听了,老眼怒瞪,他听闻过锦衣卫罗织罪名拿了不少朝廷官员,可没想到眼前这人信口雌黄胡说一气时,脸色都不带变的,就跟说真的一样。 四周围观者哗然者有之,窃窃私语者亦有,实在是顾小年所说这‘勾结魔教’的罪名实在太大了,而他口中的人物,竟然是六扇门的三大神捕之一。 这事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了,恐怕今日之言传出,必然又会引发一些动荡。 顾小年不管那么多,此时拿人的名头他早就想好了,那就是直接给司徒商扣帽子。 对于这种隔三差五就想算计自己的人,他可不会手下留情,能马上按死绝不拖延。 蔡阿福张了张嘴,还是道:“别说是大人冤枉咱们,就算我家员外真的有罪,那也是刑部来管。即便是你们锦衣卫,岂能说杀人就杀人?” 顾小年笑了,他手上抓了一物,却是一本崭新的无常簿。 无常簿不只是南镇抚司有,北镇抚司的缇骑同样也有,不过起码也是小旗以上之人才有资格。 他用笔尖在嘴边蘸了蘸,然后写了几句话,接着便将无常簿收了起来,调转马头就要走。 “你写了什么!”蔡阿福见他动作,出了一身冷汗,他是见了这人手段了,此时看他不发一言就走,愈发慌得厉害。 蔡阿福脑海里想着方才自己所说的一些话,抓不着头绪,但他知道的是,顾小年一定会借此生事,甚至是故意曲解了自己所言。 他挣扎几下,就要上前,“顾小年,你别走!” 边上的岳山峻见顾小年没有搭理的意思,狞声一笑,手里刀快,直接扎进了蔡阿福的心口。 “你,你...”蔡阿福瞪大了眼,犹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顾小年偏头看了眼,没说什么。 他低头看向呆呆看着蔡阿福倒下的那女子,咧嘴一笑,“这位夫人,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颜岑看着蔡阿福犹不瞑目的双眼,此时听了耳边传来冷漠的话语,身子颤了颤,慌忙看去。 马上的人年纪不大,清秀之余,眉宇间却尽是凌厉。 她看着眼前人露出一口白牙,再也忍不住心中惧怕,心神一松便哭了出来。 顾小年眉头渐渐皱起,他已经不耐烦了。 而一直悄然关注着的岳山峻见了,便直接上前,看样明显是打算一刀砍了地上的那人。 “别杀我,我说,大人想知道什么,我全说。”颜岑猛地仰头说道。 白净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在阳光下微微反光,顾小年见了,满意地笑了笑,心中略松口气。 …… 人总是在马不停蹄,或是在追赶,或是在逃避。 为了生存而杀人,哪怕是双手沾满血腥也毫不在意。 只因为心无所谓。 顾小年摸着座下的马鬃,看着方隼带着锦衣卫破门抓人,这一刻,明明是暴力而残忍的行径,在他眼中却泛不起半点波澜。 这是离蔡奂家并不甚远的同是做米粮生意的孙落府邸,只不过还有意外之喜。 一群人被拥簇着出来,锦衣卫用刀鞘击打着不听话的刺头,其中岳山峻下手最黑最狠,看的顾小年眉眼舒展,很是开心。 而一旁,被他掳来认人的颜岑只是看了眼便移开目光,她不敢看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因为就是他,在半年前的那个明月夜里,杀了她府中满门。 颜岑,就是邱忌的那房小妾,那夜从后门偷偷溜走,只不过是杜驰和方健没有阻拦。 现在,眼前的场景似乎也是熟悉,只不过少了许多血腥和凉意。 蒋世奇是蒋全的父亲,这是个面色有些凶厉的中年人,只不过却在努力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讨好地看着马上的身影。 心里,却是又恨又怕。 他搞不明白,本来是很机密的事情如何能被对方得知了,而且还有胆量直接破门。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多想,现在要想的,是如何保命。 至于孙落则是脸色阴沉的厉害,因为他的家眷包括府上的老人和女人都被锦衣卫拿了,此时就像是一群待宰羔羊一样。 顾小年看向一旁的颜岑,后者会意,开口道:“那个瘦的就是孙落,那把绣春刀就是他找的。另一个是蒋世奇,这件事就是他牵的头。” 顾小年不由感慨,自己杀了蒋全等人,倒是没想到还有老的在背后算计自己。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事情的原委他都已经听颜岑说了,如今再来找这几人,只是为了借点东西罢了。 他将无常簿取出,原本崭新的无常簿上染了血,有的纸张还合在了一处。 顾小年随手抖了抖,朝不远处的岳山峻抬了抬下巴。后者脸上狠色闪过,一把便扯了人群中的孙落过来。 “孙员外是吧?”顾小年看着马下的身影,咧嘴一笑,“来,在这上面署个名,这事儿咱就过去了。” 孙落脸色阴沉,他嚅了嚅嘴,看着眼前笑眯眯的身影,想要怒骂,想要呵斥,但一看到四下寂静无声的锦衣卫,以及哭泣的女眷孩童,他就一下耷拉了眉毛。 “我写。” 第二百三十章 杜驰 顾小年不是喜欢血腥的人,所以他没杀蔡奂等人的家眷。 但孙落和蒋世奇他是没放过的,这两人被锦衣卫拿了,跟他一块往南镇抚司去。 与此同时,被他派去北镇抚司和六扇门的锦衣卫也都回来了。 “大人,同知俞大人公务繁忙,没有接见卑职。” 这是被派去给俞文昭通信的,实际上顾小年本就没打算让对方通知到,因此下的吩咐就是‘试着禀报一声指挥同知俞大人’。而结果,自然称心意。 去六扇门的倒是带着口令去的,‘六扇门神捕司徒商勾结魔教,证据确凿’。有这么一项罪名在,想来六扇门自己会处理。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南镇抚司,直接面对面。 你司徒商不是要搞我么,那我就先把你拉下马,定你的罪。你都被免职成为犯人了,如何还能查我的案子? 而孙落等人现在落在了顾小年的手里,自然也就没了报案之人。至于蔡奂,虽然现在下落不明,但其生意和家人目前都在锦衣卫的看管之下,也由不得他不就范。 当然,此事并非只有这几人,还有那太学院的李琮生,何煜的胞弟何明礼,以及金休在其中牵桥搭线。 只不过这三人身份有些特殊,如今时间也来不及再去寻他们,所以就只能暂且搁置。 尤其是最后那个金休,此人叔父金七叹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又与那位大龙首有关系,现在的顾小年还不好得罪。 否则,官场上本就有些麻烦了,自然不能再扯上江湖。 不过这口气总是要出的,顾小年想着。 …… 南镇抚司,监察司班房。 班房上首桌案后,坐着一脸淡笑的苏擒虎,而下首位置,则是老神在在喝茶的司徒商。 堂下,被绳子缚着的邓三跪在地上,旁边是一身干净蟒服的杜驰。 “杜百户,他是你监察司的人,有些事情,就不用本官动手了吧?”苏擒虎淡淡说道。 司徒商则是一脸轻松笑意,如今锦衣卫的刘嵩已经点了人去北镇抚司去拿顾小年了,他虽是神捕,但毕竟是六扇门的人,所处衙门不同,以往又多有龃龉,他自是不方便出面的。 只有等顾小年被抓了来,他才会出面处理。 不过,为了让刘嵩去抓人,他们也用了非常手段,那就是写好供词让邓三画了押。 而现在场景,不过是他们为了等顾小年罢了。 邓三算是对方的心腹手下,如今得了这般对待,待会看到顾小年脸色的时候岂不是更舒服? 再有就是,如果邓三识时务,真的能出面指证顾小年的话,那自然是更好的。 锦衣卫擅长罗织罪名,不过要是这么对付自己人,被传出去总归是有些难堪的。所以这也是苏擒虎来监察司的原因,让杜驰他们撬开邓三的嘴。 他们都同是监察司的人,想来也是彼此了解。 杜驰听了命令,心里也是有些犹豫的。 他虽一直瞧不上邓三,可对方也不是什么凶狠之辈,素日也算老实,要说真要下手去整对方,杜驰还是有些做不来的。 更别说彼此先前都在顾小年手下当差,如今顾小年出了事,自己就这么对待邓三,传出去自己在锦衣卫里的名声可就臭了。 无情无义是对外人的,可要是对自家人如此,那以后可就真没法混了。 杜驰看的明白,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有两条路。 放过邓三,那就是恶了苏擒虎,后者虽不至于马上跟自己翻脸,但日后少不了给自己下绊子。可这样的话,自己名声起码还是好的。 而若是对邓三用上手段,虽然会迎来苏擒虎的好感,但那就是彻底背叛了顾小年,宋辅方健等人现在就在班房外面,他们自然也会对自己寒心。 凡事有利有弊,有舍也有得,片刻的犹豫之后,杜驰眼中闪过果决之色。 顾小年如今自身难保,而且对方早就不是自己上官,现在自己才是监察司百户,自然谈不上什么背叛。 而且,杜驰眼底光芒闪过,自己本就没有背景,现在若是得了苏擒虎赏识,日后就算名声不好,但向上爬的机会必然不少。地位高了,要什么得不到? 命令就是规矩,至于真心与否,那个时候自然就不重要了。 杜驰眼中闪过的,是野心。 他正了正衣冠,抬脚走到邓三身旁,后者一臂耷拉着,左手上血肉模糊,上面还有墨渍,那是画押后留下的痕迹。 杜驰打量几眼,开口道:“撂了吧。” 邓三身上原本那干净的飞鱼服尽是褶皱,还有不少的灰尘,看着异常狼狈。 他的脸色苍白,原先勉强感应到了气感,方才却是被司徒商以内力震散了,丹田气海被毁,彻底断了他以后的武道修行之路。 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自嘲笑笑,随后抬头看向眼前穿着一丝不苟的杜驰,咧了咧嘴,“早前跟着大人的时候,老子就一直想说,你特娘的心思不对。那日他那件蟒服在浣洗局晾晒的时候,你在那站着看了小半个时辰,愣是没敢上去摸一下。” 听他说起这个,杜驰本就微黑的脸上顿时涨红,他好似能察觉到堂中另外两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带着玩味,带着讥讽嘲弄。 “你在胡说什么!”杜驰一字一顿,目光阴沉,仿佛要噬人。 邓三轻哼一声,有些难受地扭了扭脖子。 武者被废掉丹田会无比虚弱,现在他又滴水未进,被绳子紧缚着,自然难受的很。 不过,他还是笑笑,“大人平日里没亏待过你,现在你如愿当上了百户,但结果呢?你看看,什么时候咱们监察司百户的椅子,轮到外人去坐了?” 杜驰没敢回头看上首坐着的苏擒虎是什么神色,只是听到这,他眼神狠了狠,直接甩手扇了邓三一巴掌。 这一巴掌带着杜驰心中的羞怒和说不出的惶恐,力道很大,打完之后他呼哧喘着粗气,双眼瞪着,脸色涨红。 邓三直接摔倒在地,晃了晃头,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牙齿松动,他上下颚磨了磨,直接把松动的牙齿吐了出来。 然后,邓三抬头,发髻散乱,眼神讥讽而凶狠。 杜驰缓缓平静下来,他只觉心中的不痛快随着那一巴掌而尽消了,原本的浑身压抑消散,现在无比畅快。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他来 司徒商看着杜驰动作,摇头笑笑,然后看向堂首的苏擒虎,后者眼中倒是有些快意,也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夹杂着。 苏擒虎忽地转头看过来,问道:“此番,果真能钉死那顾小年?”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到。 司徒商认真道:“证据确凿,他一定会死。” “可,”苏擒虎看向堂下的邓三,脸色犹豫,“这人怕是不会出面指证。” 司徒商摇摇头,说道:“那咱们就只能找别的证人了。” 苏擒虎一愣,待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后一下恍然,所谓证人,不外乎就是找信口胡说的人指证罢了。 对于这种明确了案情的案子,全在乎他们如何操作,而最重要的,是现在顾小年还蒙在鼓里,一切对他们都极为有利。 刘嵩去抓了人回来,铁证之下,就由不得顾小年翻案了。 届时,不说什么先往诏狱一丢,然后事情就妥了。 此事苏擒虎方才已经上报给了北镇抚司那边,想来那位指挥同知大人已经得到消息了。 苏擒虎放心地笑了笑,官场的水很深,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想要往上爬,谈何容易。而风头越盛,立的功劳越多,那你无形之中得罪的人就越多,有想要拉你落马的心思也就理所当然了。 谁让,人都有妒心呢。 尤其是对于身居高位之人来说,利益就只有那么一些,若有个冲劲太猛的人步步逼近来分润,又如何能安心呢。 苏擒虎看的很明白,俞文昭和程枭两人,现在就巴不得顾小年死,他此举,正是顺了对方心意。 只要,能把对方送进诏狱就好。 …… 看着南镇抚司的牌匾,顾小年勒马,略一停顿,便下了马。 身后,是方隼等缇骑。 颜岑孙落三人同样下马,他们乘的是蒋世奇家中的马,此时一脸忐忑地上前,跟在了顾小年身后。 “待会儿进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现在多想想。” 顾小年话音飘散,人已迈步往里走。 颜岑一双美目闪了闪,第一个跟上。 蒋世奇两人见了,不由暗骂一声,也是低眉顺眼地老实跟着。 门口,值守的锦衣卫见了顾小年,一脸惊愕,“你你你...” 顾小年皱眉,哪来的结巴,这么不守规矩。 旁边有个年长些的锦衣校尉连忙拉了那人一把,一脸讨好看着顾小年,“大人莫怪,新来的。” 说着,悄默声看了眼顾小年身后阵仗,在他侧身过去的时候,低声说了句,“苏千户不知忙什么,忙了一下午。” 顾小年脚步未停,眼神却动了动,“原来是他。” 他这般想着,脸色冷下去。 待进了南镇抚司里的过道,顾小年直接从怀里取出无常簿,在让孙落等人署名的那一页之上刻意的留白处又添了几行字。 跟在他身后的颜岑瞧见了,眸光一颤。 恰时顾小年余光瞥过来,森寒无比。 颜岑勉强一笑,低了低眼帘,再不敢多看。 …… 监察司班房里,杜驰正拿着邓三撒气,拳打脚踢得累了,便坐在了一旁的椅上,喝了一大口茶。 司徒商打了个哈欠,说道:“杜大人此举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啊。” 邓三鼻青脸肿,仍在轻蔑笑着。 这种笑,深深刺激到了杜驰。 小人得志的心理被刻意藏着,却让人揭开了往日不堪的一角,那么平日里一切的伪装在这人面前都失去了作用,甚至就像是看台上的小丑一样,只有自己在可怜地表演。 杜驰的心思,恰恰被邓三揣摩了个正着。 他看着邓三,良久后冷冷一笑,“邓三并非孤家寡人,谋害同僚是死罪,他不在乎,那他家人总不会也不在乎吧。” 邓三闻言,双眼一瞪,“卑鄙小人!” 司徒商也是有些意外,祸不及家人的道理他自然懂得,杜驰若是这么做,可就真不在乎名声了。 不过,反正不是他来做,他只在乎结果。 况且,现在有邓三出面最好,就算没有也无伤大雅,反正都是打算作伪证了,真假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现在是有了罪名和实打实的物证,又有苏擒虎这位锦衣卫千户亲自出面,整死顾小年很容易。 而在班房外头,房门关着,门外两个值守的锦衣卫是苏擒虎的手下,而院中,则是带着急色的武家兄弟和方健等人。 “方健,你听到了吧?杜驰在打邓三。”小武愤愤说道。 方健眼露犹疑,“或许,是有什么隐情吧。” “有个屁的隐情,邓三为人怎样咱们都是老伙计了,你还不清楚?”小武说道:“那个司徒商要对付的是顾大人,杜驰这是背叛了顾大人啊。” “别胡说!”大武拉了小武一把,随后道:“杜驰现在是百户,顾大人调去了北镇抚司,这话咱们心里想想也就算了,千万不能说出来。” 宋辅虽有忧色,却并未开口,他有心去通知顾小年一声,可现在刘嵩手下的百户葛宏已经带人去北镇抚司了,而且他们监察司之前也是得了命令不准外出。 只有等到顾小年被拿了来,他们才能参与审讯,也就是在监察司将案子定性,之后将其押送诏狱。 可一旦到了那种局面,可就晚了。 他们几人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又没有什么能力,因此只能在院中转悠。 也就是这个时候,院外传来阵阵喧哗,接着便是几声痛呼。 宋辅几人皱了皱眉,刚要出去看看,从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监察司的大院院门敞开着,当先从影壁那边拐过了一道身影。 宋辅看了,不由张了张嘴,意外和欣喜俱有。 来人身形颀长,面色冷淡,穿了干净的月白蟒服,愈显清冷。 顾小年就这么负手进来,看着神色复杂似是有话要说的宋辅几人,淡淡一笑,脚步不停,走上台阶,迎上了门口那两个要出言呵斥的锦衣卫。 真气爆裂如飞流激荡,两个想要阻拦的锦衣卫直接被真气轰进了监察司的班房之中。 房门碎裂,木屑纷飞之间,两道身影倒飞落地,哀嚎出声, 然后,在猛地起身的苏擒虎和脸色剧变的司徒商几人的注视之下,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来,飞尘辟易,被拦在真气之外。 那人面带寒霜,目光冷冽,眉宇间尽是凌厉睥睨之意。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证据确凿 下午的阳光已经有些偏沉,此时班房之中略有些昏暗。 气氛凝重之间,堂中几人,神情各异。 地上的邓三自是惊喜交加的,只不过实在虚弱的厉害而只能看着。 而苏擒虎目光阴沉,看着踩着光走进来的那道身影,想说什么,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被对方所携的威势所慑,但偏偏,话到嘴边,便生生被挡了下来。 燕照脸色惊慌,一直想当透明人的他再不复先前般淡定。 至于杜驰,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手里还拿了个茶杯,显然是刚才动了怒,想要掷在邓三头上的。只不过现在,丢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有些尴尬地拿着,看着走进来的这人。 司徒商眼底有一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慌乱一闪而过,在他的心里,原本这个时候的对方不应该出现在这,或者说,还不到时间,更不是如此进来。 对方,应该是在半刻钟之后,被刘嵩麾下的百户葛宏押解而来。 狼狈、不屈、而又无可奈何,那样的姿态才符合本该的预想。 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他看到的,只有来自对方身上的冷意和杀气。 顾小年缓缓走进来,上前将邓三扶了起来,给他解去了绳索束缚,没有说话。 “大人,小的,小的...”邓三瘪了瘪嘴,丹田被废,人还挨了顿打的他,此时竟是忍不住要哭出来。 顾小年笑笑,“受苦了。” “没有,小的没给大人丢脸,什么也没说。”邓三连忙摇头,说道:“他们问什么,小的都不知道。” 顾小年动了动嘴,心里竟有些触动,“你做得很好了。” 在他心里,本是没想到邓三能坚持的,所受皮肉之苦不说,而此时也不难感知到,邓三的气海丹田已经被废了。 如此重创,倒是他小瞧了邓三。 “这次小的没搞砸。”邓三笑笑,透着虚弱。 顾小年点点头,拍了拍对方肩膀,“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两人一番交谈,堂中几人也是各自平复下来。 …… 顾小年回身看着方才坐在自己原先才能坐的椅子上的苏擒虎,径直从杜驰身旁走过。 完全的无视,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有,这深深刺痛了杜驰。 他牙关紧咬,额头隐有青筋,手里捏着的茶杯砰地一声碎裂开来,锋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一点一点滴落。 “这里是监察司,大人对同僚出手,可是坏了规矩。” 杜驰声音微沉,死死看着眼前的身影,而他此时的心境,已经乱了分寸。 顾小年为何会出现在这,他又怎么能出现在这,杜驰一下心神大乱。 “嗯?”顾小年微微顿步,鼻音轻哼,只是侧脸回看,“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官竟然不拜。” 他先前都没想过杜驰会是这般姿态,如此对待邓三不说,此番,他很失望,自然也就冷了下来。 杜驰眉角跳了跳,但苏擒虎却是当先开口,“顾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他如今算是平复下来,虽然不明白是哪一环节出了岔子,但既然现在对方能出现在此,那就要先考虑接下来的应对。 苏擒虎首先言语发难,扣了顶帽子,以他对顾小年的了解,对方没道理会跟自己撕破脸,如此更能杀杀对方锐气。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在他的话音落下的刹那,堂中那人早已动了。 堂中本无风,此时却刮得猎猎。 顾小年宛如飞鹰掠空,直接跃起抓向堂首桌案后的苏擒虎。 两者相距不过四五米远,几乎就是一个瞬间便要按住对方的脑袋。 但班房内还有一人,也是唯一能阻止他的司徒商。 绝顶境界的真气瞬间爆发,司徒商身如灵狐,侧身朝着已然要擒下苏擒虎的身影猛地一抓。 真气离体宛如张开的巨手,一瞬而来的压迫感让顾小年眼眸凝了凝,毫无疑问,这种离体真气的手段,分明就是一门不凡的武功。 没有托大,顾小年右手变抓为点,五指点出,道道指劲宣泄,细雨风急! 堂中盘旋而起的风似乎受到了无形牵引,猎猎之音破袭而出,直接撞散了司徒商的真气大手,吹的众人衣衫鼓胀。 与此同时,顾小年已一把按在了苏擒虎的头上。 感受着来自头顶手掌上的温度,明明是有些温热,但偏偏传来清晰的死亡气息。苏擒虎喉间咽了咽,脸上再无那种习惯性的笑容。 “顾小年,本官劝你不要做傻事。”苏擒虎虽然勉强保持镇定,但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这里是南镇抚司衙门,你竟然对本千户动手!” 顾小年笑笑,面容微冷,笑声阴寒。 一旁的司徒商则是脸色阴沉,他万没想到自己的摘雪手竟然被对方轻易破去,而且还当着自己眼皮底下把苏擒虎拿了。 这让他,很是不自在。 顾小年冷冷看了两人一眼,随后手掌慢慢抚上苏擒虎的后颈,五指轻轻抓着,他能感受到手下之人身子的颤抖。 “苏擒虎,司徒商,今日,你们的事发了。”他淡淡开口,吐字清晰,却满是杀机。 …… 顾小年的话音落下,不只是苏擒虎和司徒商,就连燕照等人都是一愣。 事发了? 什么事? 众人疑惑,司徒商却是当先开口,“荒唐,你在说什么蠢话。” 说着,他猛地转头,看向愤怒而无措的杜驰,目光微冷。 杜驰心神一凛,连忙开口,“顾大人,你杀害蔡文斌一事如今证据确凿,劝你束手就擒,接受盘查。” 顾小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证据确凿?好得很,本官手里,也是证据确凿啊。” 苏擒虎勉强动了动脖子,笑的有些牵强,“顾大人,大家同僚一场,本官保证,此案一定会秉公处理。” 他说到这,明显感觉后颈处好似铁钳般的束缚更紧了些。 顾小年环视一眼,落到邓三身上时顿了顿,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眼神。 “六扇门司徒商串通神都商贾蔡奂,勾结魔教。南镇抚司千户苏擒虎,渎职徇私,收受司徒商贿赂,暗害同僚。” 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人听的清楚。 而听他说完,苏擒虎倒是一时愣住了,司徒商却是一脸冷笑,“都说锦衣卫擅长罗织罪名无辜构陷,本捕看你真是信口雌黄。闲话少说,你若不束手就擒,那就别怪本捕手下无情了。” 顾小年看着对方神态,笑了笑。 第二百三十三章 立正 而在班房之中一时安静的同时,门口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却是数十锦衣卫涌了进来。 人群分开,脸色阴沉的刘嵩迈步走了进来,其身后,是有些苦涩复杂的方隼。 苏擒虎见了刘嵩进来,本待说话,但他与刘嵩同僚多年,彼此自然了解,此时见了对方脸色,他心里顿时就是一个咯噔。 刘嵩深深看了眼顾小年,随后开口,“南镇抚司千户苏擒虎徇私枉法,谋害同僚,即刻押解诏狱。六扇门领神捕之位司徒商勾结魔教中人沈仇,证据确凿,拿下,送刑部候审。” 此话一出,一时寂静无声。 刘嵩看着一脸呆滞的苏擒虎,暗叹口气,将手里无常簿放到一旁桌上,随后侧了侧身子,让出了跟在其身后而来的孙落和蒋世奇。 “如今人证物证据在,两位,束手就擒吧。” 司徒商看着低着头的孙落和欲言又止的蒋世奇二人,不由开口,“你们告诉本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桌前,一把拿起那本顾小年让方隼交给刘嵩的无常簿,只是粗略一翻,便看到了顾小年所写的他勾结魔教的罪名,以及孙落等人的联合署名。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伪造的供词。 不过,锦衣卫写在无常簿上的东西,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但真假不重要,在锦衣卫里不重要。 司徒商忽地笑了笑,他看着此时负手而立的顾小年,眼底带了几分阴毒。 “你很好!”他说着,“本捕倒是小瞧了你。” 他所说的,无非就是顾小年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找出孙落等人。 甚至,还让这几人反咬了自己一口。 司徒商这般想着,顾小年却是混不在意地笑笑,“承蒙夸赞,不胜荣幸。” 门外,已经有锦衣卫上前,苏擒虎呆呆站着,被锦衣卫按住带走。 而当有锦衣卫靠近司徒商的时候,后者后退一步,冷喝道:“要拿本捕,也要六扇门来,你们算什么东西!” 刘嵩脸色本就阴沉,此时也是难看,“司徒大人,你现在已经被免除了神捕一职,还请不要让本官难做。” 司徒商闻言,眸光沉了沉,“真相未明,各位还是莫要过分的好。” 顾小年适时开口,“本官之前派人去过六扇门了,魔教的沈仇啊,想不到司徒大人还能认识这等通缉榜上的人物。” 司徒商看着他,忽地开口,“虽然你陷害了本捕,可你别忘了,你杀害同僚的证据,就在这。” 一旁的杜驰将那器械司的簿册放到了桌上,边上还有伪造的邓三的供词,以及燕照也上前一步,站在了顾小年的对面。 与之相视,目光隐隐颤动的同时,却是强装的平静。 顾小年见了,轻叹了口气,“燕兄,你我相交,想不到竟会有今日。” 燕照听了,目光也闪过一抹复杂。 但紧接着,便听眼前之人开口,“亏我一直拿你当作袍泽弟兄,想不到你竟会与杜驰陷害于我。” 燕照猛地抬眼,眼前,是面无表情的那人。 杜驰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就只有往前,没有丝毫退路。 “顾大人,案子真相如何,你是清楚的,本官也清楚。到了这儿,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说着,他拍了拍桌上的簿册。 顾小年好笑的看着他,而后看向刘嵩,“刘大人,你是南镇抚司的拱卫千户,如今镇抚使空缺,这里就是您最大,这件事,您看该如何处理?” 刘嵩看他一眼,冷哼一声,然后看向杜驰,开口道:“去岁灭门邱府时,杜百户可是也去了?” 杜驰一愣,一时间显然不明白对方问这个是为什么,不过他还是下意识道:“没错。” “那你可认识一名叫颜岑的女子?” “不认识。” “真不认识?” “从未听说过,大人问这个什么意思?” 刘嵩嘿了声,然后道:“既然你不认识,那你为何会独独放她离开?” 杜驰皱了皱眉,隐约觉出不对,“还请大人说明白些,下官没听明白。” 刘嵩淡淡道:“颜岑是邱忌新纳的一房小妾,也就是灭门那晚从你留守的后门离开的女子。” 杜驰心里猛地一咯噔,眼神略有慌乱,但马上说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如何敢随意放人离开。” 说着,他不由看向一旁的顾小年,对方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他,眼神淡的可怕。 就在此时,却有一道女声从外传来,由远及近,“大人莫不是不认得奴家了?” 听到这话,杜驰亡魂皆冒,竟倒退了几步。 一身浅蓝长裙的颜岑从人群里走进,轻轻笑了笑。 她本就长得极美,不然也不会得了邱忌宠爱,灭门那夜的几个百户也谈论过她的美貌。 杜驰的动作落在了司徒商的眼里,后者目光中多了些复杂,也有些落寞。 自己等人,竟全数落在了那一人的算计里。 他看着顾小年,心中要说没有惊讶疑惑是假的,对方究竟是如何在短短时间里得知这一切的? 司徒商知道眼前女子是蔡奂的小妾,可就算如此,对方又是如何怀疑到蔡奂身上的? 只有先找出蔡奂,对方才能推敲出孙落与自己这些人,司徒商想不通。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苏擒虎,还有燕照,还有杜驰。 苏擒虎看着司徒商的目光有种要吃人的可怖,后者摇头苦笑,无言以对。 杜驰脸色发狠,猛然出声,“大人,这都是顾小年串通了这贱人来陷害我,请大人明察啊。” 一旁的邓三揉着自己被顾小年接上的胳膊,此时讥讽道:“污蔑上官,罪加一等。” 杜驰脸皮抖了抖,目光一下变得狠毒。 “你这贱人,当日可怜放你,今日你竟如此害我,该死!” 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直接劈向华容变色的颜岑。 他的动作虽突然,但在场中能反应过来的人自然不少。 刘嵩见了,却是没打算出手。 而顾小年下意识就要甩出飞刀,但眸光闪了闪,转而一抓桌案上的簿册,直接甩了出去。 真气附着,以隔山打牛之劲迸发,软纸亦有金石之威。 这一本簿册直接撞在了绣春刀的刀身之上,震得杜驰向一旁退了数步,撞倒了一侧的桌椅。 “放肆!” 刘嵩适时开口,方才他已经算是放任了,但此时杜驰被阻,他再不开口就说不过去了。 顾小年笑笑,眼底寒光依旧。 第二百三十四章 飞鹰击殿 杜驰目光阴毒,他看着顾小年,然后又看着颜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低头看着身穿的月白蟒服,这身衣服,他朝思暮想了太多年。可当真穿在身上的时候,竟不过短短的月余。 杜驰忽地笑了笑,有些凄凉,他摸着这蟒服的上好衣料,一遍又一遍。 饶是刘嵩这等铁石心肠之人,此时见了也有些动容,但锦衣卫就是这般,或者说是官场仕途就是这样。一个选择,稍有不慎便是前途尽毁,甚至是赔上身家性命。 选择是自己做的,可能会有旁人的推波助澜,但源头,终究怪不得别人。 刘嵩挥了挥手,便有锦衣卫上前,将杜驰架了起来。 带他出去的时候,杜驰回头,看向顾小年,有些欲言又止。 而顾小年只是平静回视,目光之中没有袍泽之情,也没有看待下属的亲近,有的,只是漠然。 杜驰心中轻叹,被架着离去了。 走出门口,院中站着脸色复杂的宋辅等人,方健见他出来,不由上前一步,却被锦衣卫挡住。 他开口唤道:“大哥...” 杜驰看着这个当初进锦衣卫就是跟着自己的兄弟,笑了笑,然后道:“日后,切不可学大哥这般。” 方健抿了抿嘴,“我去求顾大人。” 说着,他就要往班房中去。 “站住!”杜驰喝了声,随后说道:“大哥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也莫要去求他。” 说完,他看向宋辅几人,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转过了头。 看着被锦衣卫带走的杜驰,武家兄弟心里鄙夷,但嘴上还是没说什么。 至于宋辅,则是拍了拍兀自伤感的方健,他知道,后者这是一下失去了主心骨,难免有些彷徨。 …… 班房之内。 刘嵩说道:“司徒大人莫非是要抗捕不成?” 司徒商目光微沉,开口道:“本官无罪,就算有罪,也轮不到你锦衣卫来。” “伪造罪证构陷锦衣卫,勾结魔教,我锦衣卫如何管不得。” 此时局面已定,刘嵩自然不再犹豫,他冷哼一声,说道:“司徒大人若是拒捕,那更是罪加一等。” “呵,左右都是个死罪,刘千户莫要挑衅本官的底线。” 司徒商淡淡出声,目光看向一旁负手而立的顾小年,迎着对方那双平静的眸子,开口道:“本官果真小瞧了你,只不过你要知道,最终的结果如何仍需要实力来决定。”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脚尖,“你现在已是庶民,敢如此跟本官说话,是不怕死么。” 说到这,边上的邓三不由开口道:“大人,他还毁了小的的绣春刀,这个在街上有很多人都看着了。” 顾小年笑笑,“想不到曾经威震江湖的一方神捕,竟会自寻死路,传出去也是惹人笑话。” 司徒商眼中凶芒一闪,真气鼓荡,却是强行压下。 顾小年见此,脸上嘲讽更甚,“六扇门是朝廷公门,可本官看来,怎么竟出些叛徒。上阵子有名捕串通叛逆妄想祸乱神都,今朝又有神捕谋害天子亲军,勾结魔教。这六扇门是节制江湖得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成了那江湖的草寇?” 邓三自打他说第一句话,就自然会意,此时接话道:“大人所言极是,依小的看,这六扇门早些解散就完了,要不然,迟早也让这些人败尽了名声,丢总捕大人的脸,更丢咱们朝廷的脸。” 司徒商本就是心烦意乱,打算想出个妥善的脱身之法,但被这两人言语相激,心神愈加烦躁。 他身为六扇门神捕,在江湖上可谓是与那些武道宗师的泰山北斗平起平坐,哪受过这等讥讽,还是来自一个被自己像狗一样收拾的锦衣校尉的嘲讽。 若在往时,依他的城府虽会动怒,但也不会有失态之举,但在此刻,司徒商烦躁错乱之下,被这等话一激,再也忍不住。 他喉间声震,却是下意识用上了音功,真气以特殊的运行之法调动,一声沉喝好似金刚怒吼,肉眼可见的空气里产生了道道波纹碰撞。 顾小年一直将感知放在司徒商的身上,在对方身上产生真气波动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想杀对方,却不能主动出手,但若是对方先动手那就不一样了。 刘嵩见了司徒商眼中凶厉,已知不对,他不由暗恼自己为何方才不阻止顾小年的言语嘲讽,平白激怒了这司徒商。 要知道,对方可是绝顶高手,在场中,谁是他的对手? “神捕莫要冲动!”刘嵩大喝一声。 但也就是这时,震耳欲聋的吼声迎面而来,场中诸锦衣校尉只是眼前一黑,便是无数金星闪烁,而后身子颤了颤,俱都跌倒在地。 顾小年却是早就外放真气挡在了邓三前头,但饶是如此,后者也被震得头昏眼花。 “出去。” 淡淡的声音唤醒邓三,他用力晃了晃头,拔腿就跑。 而早先离开班房的颜岑等人自是幸免于难,不然以他们普通人的身子,这一下便足以震碎心脉。 不过他们作为人证也不能走远,此时就在院中,这一声怒吼之下,颜岑只觉自己一阵犯恶心,脚步踉跄地扶了身边的老槐树,大口穿着粗气。 班房之中,唯一面不改色的,就只有一人。 顾小年准备多时,岂会丧失良机。 腿出风雷一瞬,便是降魔一力掌直接拍向司徒商的脸面。 他踏上武道以来交手颇多,自然知道抓生死一线的道理,此时司徒商心神激荡间使出音功,却有短暂的身形停滞,而顾小年就是把握住了这一点。 有观想的天地之‘势’在手,区区音波攻击如何能伤得了他,这些音波不等落到他耳里,便被大势湮没抵消了。 顾小年五指微有青铜之色,却给人一种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的错觉。 这是他融合了掌法《掌中伏龙》的真意,两相本就是至刚至猛的掌法,此时被他将意境融合,这一招降魔一力自然有崩裂泰山之威。 司徒商修行到绝顶之列,坐上神捕之位,自然是经过了无数厮杀,对于生死之事自然敏感。 此时耳边尽是风雷呼啸,在他瞳孔深处,便映出了仿佛白虹贯日般一掌拍来的身影。 时间好似变得缓慢,眼前的一切愈加清晰。 那道身影年轻而恣意,偏偏不给人张扬,反而有种深沉的内敛,极端的矛盾感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让人感到无比难受。 最主要的,是对方那双半阖的眼睛,蔑视而犹如初雪般清冷。 司徒商丹田气海犹如一场雪崩,电光一闪的生死之前,他燃烧了自身气血生命,换来了这刹那的觅生之机。 第二百三十五章 草莽 司徒商的身形出现了细微的偏转,迎面而来的一掌却是直接打中了他的右肩。 骨骼碎裂声清脆响起,掀起大片的血花,衣衫破裂,整个人便倒飞而出。 人在半空,司徒商脸色苍白,却强行扭转身姿,脚尖踢过梁柱,竟是一下撞破了窗户。 顾小年脸色微冷,一甩袖袍,轻功施展,同样追了出去。 班房中的刘嵩平定了心神,内力运行片刻这才压下翻腾的气血。 他没好气地踢了踢脚边的几人,喝道:“没死就起来去追!” 院中,司徒商破窗而逃,外面的人不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是有反应过来的,也不敢阻拦。 紧接着,在有些狼狈的司徒商点地飞檐走后,从内又冲出了一道身影。 顾小年未做停留,循着司徒商的方向便追了上去。 此刻对方受伤,正是除掉对方的最好时机,既然此事已经占了先手,万没有再就此放过的道理。 司徒商在绝顶高手里都不是什么弱者,能坐上这六扇门的神捕之位,除去他的办案能力外,更有他的武道傍身。 若不是先前诸事乱了对方心神,顾小年并无把握可以一击得手,直接重创对方。 但若是再拖延一时片刻,对方伤势压下,那就不一定能杀掉了。 更何况,看司徒商现在逃去的方向,分明便是六扇门的位置。 顾小年目光冰冷,踏雪无痕之下,身形如同一片飘摇的雪花,与前方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 司徒商脚下轻功有些踉跄,但脸色却是极致的冷漠,他的眼里只剩一片平静。 短暂的交手然后重伤之后,他已经平复了下来,自然明白这不过是顾小年故意为之,激将自己。 而目的,自然就是除掉自己。 司徒商没想到对方如此杀伐果断,或者说竟对自己杀意这么重。不过,既然他在最后已经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算计了对方,那也就不能怪顾小年如此。 换做是他自己,同样也会这么做。 而现在所要考虑的,则是选个地方。 选个,适合杀掉顾小年的地方。 是的,司徒商破窗出来并非是为了逃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他是绝顶高手,又能逃到哪? 届时城门戒严,他连神都都出不去。 大周朝虽不是铁板一块,但只是要对付他还是很容易的,司徒商身在公门,从未小看过朝廷的能力。 而在顾小年要杀他的同时,司徒商又何曾不想杀掉对方呢。 有这么一个两次三番交手都未占到便宜的对手在,司徒商寝食难安,而不得不承认的是,顾小年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自对方出现以后,自己在他身上处处吃瘪,还从未顺当过。 这人不死,他道心不圆满。 只不过在南镇抚司里司徒商是动不了手的,所以他只能引出对方,来选个僻静的地方动手。就算如金休所说,顾小年杀死了贾焘,但司徒商有自信,自信他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杀招。 每一个疑似或是与顾小年有关的杀人现场他都曾去过,无论是蔡文斌还是那几个太学生,亦或是贾焘的尸首,他都亲自勘验过。 毫无疑问,飞刀,或者说是暗器,是顾小年的杀手锏。而且,对方对劲力的运用也颇为奇异,好似具有‘爆裂’的强大破坏性。 武者相较,只要摸清对方武功路数,那自然抢占了先机。 司徒商看了眼被自己封住穴道的右肩,目光闪了闪,纵身跃下房顶,跳进了一旁的府邸之中。 而三两个呼吸之后,顾小年顿步在房顶之上,十多米外的院落里,是正给肩头上药的司徒商。 顾小年四下略作打量,此地居于巷陌之中,曲折纵横,倒是没多少行人。 他本就是设伏偷袭的老手,此时见了司徒商这番姿态,当然不难理解其意。 没让对方失望,顾小年袖袍轻抖,轻身飘落。 落身之际,不等在地面站定,那上药之人便如饿虎扑食一般掠地而起,左臂甩出,拳出如锤,竟是拦腰打来。 顾小年嘴角一笑,心中却不敢大意,他双手骤然下压,却是屈起五指按下,劲风撕空。 对出手时的意境把控早已是炉火纯青,顾小年屈指点下之间已有黄昏风雨般的惑神之意。 而挥拳打来的司徒商目光只是刹那的恍惚便恢复如常,可饶是如此,他那占了偷袭之机的一拳被顾小年躲开不说,离体真气被劲力撞散,左臂上也被指劲点到,登时留下了几道口子。 顾小年借指劲力道回手,右腿无声踢出,却是收敛了风雷的震彻,全用在了这出腿的速度上。 出脚而肩动,司徒商反应迅捷,腰身一扭,便躲开了这一脚,而后挥起的左手在脸前变招,如毒蛇回探,五指为啄,直接点向顾小年的胸口。 顾小年眼前略有恍惚之感,好似面对的是战阵斗将时的回马枪,又像是爬树见鸟窝时的毒蛇醒目,这一刻,锋锐之意直刺前胸。 他心神凛然,不敢力敌,司徒商对于离体真气的精准掌控超出了他的想象。 虚握的手掌轻轻一扣,借空气震动之间隔山打牛之劲宣泄,空禅一指便撞在了这一‘啄’时的锋锐真气上。 两人之间的空气猛地一声炸裂,两道身影纷纷后退数步站定。 司徒商低喘口气,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右肩,鲜血洇透了方才仓促包扎上的布条。 顾小年却是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锦衣之上的蟒纹恰好撕裂一处,隐约有凉气摸到了肌肤。 自己刚才还是大意了,司徒商的那一手不是为了触碰到自己,而是在乎那刁钻的回探之间引发的锋锐真气。 如果所料不错,那应当也是有武道意境在内的不俗武学。 两人交手,没有试探,直接便是杀招。 司徒商微微凝目,他在心里已经高估对方了,但事实看来,还是有些看低了。 他发现,顾小年不但精于算计,而且心狠手辣,如今交手,对方武功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对时机的把握应对,就不容小觑。 这是一个经历过生死危机的真正武者,司徒商想着,而且他居于六扇门这么久,还未打探到这人的武功根脚。 此人师承何人,出自哪一家又是何门派他都不清楚。 依着先前掌握来看,顾小年武功应当是擅于暗器和指法,可又不能以此为依据看出路数。 但恰是如此草莽,今日却成了他的生死大敌。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无血剑 自古江湖之中草莽多英雄,这并非是指这类人武功高强,而是说他们少有顾忌。 顾忌少了,便能一心求道,能下苦功夫,在武道上的建树自然就高。 而世家门派中人顾忌羽翼,有些时候就可能差那么一线。 司徒商此时不敢冒然出招,就算他是绝顶高手,但现在废掉一臂,而且对手还不是一般的先天,他自然不能大意。 他忌惮的,是对方的暗器飞刀,同样也摸不准顾小年的武功路数。 于此刻僵持之际,司徒商仍不忘以内力缓和伤势,寻求最佳的状态。 他想的,最好是能一击建树。 而顾小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对司徒商虽然言语嘲讽,表现的很是看不上,但对方是大周六扇门三位神捕之一,能坐上这个位子靠的可不单单是破案公事的能力,必然还要有自身的武功为依仗。 司徒商的江湖绰号是‘无血剑’,而如今他两手空空,身上更无香囊等疑似乾坤袋的饰品之物,那他的剑在哪? 顾小年看不到对方的剑,心里便有了阴霾,它会成为自身交手时的掣肘。 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有在身上才会安心,而一旦离身便是一只脚踏上了死路,这个道理司徒商不可能不懂。 所以,顾小年判断,那把剑就在对方身上,只不过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他只是调整几个呼吸间的斟酌,随即便是果决,此时天赐良机,若再不出手,日后便再难寻这等机会。 杀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错过一次,下次就是自己身首异处的时候。 煞气沿经脉而动,外放时在身周笼上一层好似炊烟般的乌光,愈发映地顾小年的面容晦暗朦胧。 “异种真气么?”司徒商看着眼前之人,瞳孔微缩。 他能感受到对方真气上的一股阴寒之意,但更多的,是来自自身内力真气上的一种排斥。 在司徒商的心底,面对顾小年的煞气出现了一种别扭的感觉。未曾交手无法确切感知是否危险,但这种别扭却异常清晰。 那是一种自丹田气海中来的一种反馈,或者说,出现别扭的,是自己的内力。 司徒商左手虚握,好似无形中握住了什么东西,而就在此时,眼前的身影骤然消失。 人不会凭空不见,只是眨眼的瞬间速度太快,目光来不及反应。 曾经接触过的那种扰人烦绪再次于心头浮现,司徒商已然明白这是对方所用武功的伴生意境,他心中默诵佛门经文,脑海霎时清明一片。 身为六扇门神捕,他所会的武学自然不少,比如这来自白马寺的《静心经》,便是对付这等惑神之法的上乘法门。 佛门经文没有杀伤力,却可以平心静气,震荡心魔。 此时,心头愁绪尽消,司徒商眼前便出现了一只素白的手掌。 指节分明,有些消瘦,但其上乌光流转,阴冷之意扑面而来。 司徒商微微凝目,左手只是在腰间向前一探。 顾小年目光冷冽,此时眸光微闪,明明两者相距仍有一臂之距,但自己细雨风急的一指却好像点在了铜墙铁壁之上。 同时,身前出现无尽的锋锐之气,就好像是这一瞬间有人斩出了千百剑气一般。 剑气如牢,将他牢牢封锁,好似四面八方皆是袭来的森寒剑雨。 顾小年再难维持眼中镇定,他暗自咬牙,面对突兀而来的危机,脑海之中那海天一线的天地大势巍然而起,四周空气隐有凝滞之意。 司徒商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疑惑,但更多的则是隐藏的惊骇。 因为他发现,原本自己这等对方出招而来后手反制的一击,竟被对方躲过了。 顾小年强压住心头沉闷和脑海中的丝丝眩晕,在无尽剑气临身之际借‘势’破开一道口子,身形扭转,生生撞了出去。 他脚下略有踉跄,其实是在凭借步伐稳住身形,大脑因突然调动‘势’而产生了眩晕,让顾小年不得不借机调整好自身状态,以免司徒商发现不对。 幸好,司徒商过于谨慎,或者说因为被顾小年逃脱,发现了他的难办而下意识地谨慎小心。 这处小院不大,顾小年在靠墙的地方站稳,带着金线绣纹的官靴踩破了泥土,留下一道划痕。 他定了定眸子,看着手上仍是空无一物的司徒商,心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无形的感知之中,他的‘气’分明感觉到了对方虚握之间的那一抹锋锐。 气本无形,看不见的锋锐是风。 而司徒商握在手里的,与其说是风,倒不如说是特殊的‘剑’。 顾小年抿了抿嘴,方才那种置身剑气囚牢的感觉很不好,要不是明悟出‘势’来破招,就在那一瞬间自己就被剑气撕成碎片了。 而在此之前,他竟对此毫无所觉。 “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顾小年心里想着,身上翻涌的煞气好似凝成了实质,有如铅云般汇聚。 …… 司徒商轻咳几声,左手翻转,好像是甩了个剑花,其实是以内力抵消那种锋锐切割对经脉的反噬。 他虽被人叫做‘无血剑’,但却有太多人不知道他这绰号的由来。 无血剑是杀人不见血的剑,那连剑都看不着呢? 这门剑法以真气为形,来御使自然之气,形成看不见的风之刃。这并非什么门派的传承,而是司徒商初涉武道时的机缘。 可惜这只是一门残章,但饶是如此,司徒商自少年时习得,如今而立之年便入了先天绝顶,除去自身确有武道天赋外,这门残篇剑法才是最大的助力。 这些年来,司徒商借着神捕一职的方便也曾搜寻过这门残篇的其它部分,只是一直无果。 司徒商虚握手中‘剑’,在他的眼底,一柄剑分二,二又分四,四又分八,连绵不断的剑气再次生成。 而他丹田气海中的内力也在不断消耗着,方才剑气一招打了顾小年一个措手不及,却被对方破开逃遁。可司徒商看的分明,虽然不知道顾小年是用了什么秘术法门,但对方气息的一下紊乱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他断定,那种秘术法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轻易使用。 那么,下一次的无形剑气对方要如何挡住? 他看到了机会,因此要主动出击。 这门残篇剑法记载了修行的法门,却只带了一式剑招。 “森罗剑域!” 司徒商轻喝一声,眼底似乎都涌上了青白之色,而在他的身前,无边剑气自手心轰然爆发。 如极致压缩的气团翻涌炸开,空气之中尽是尖啸的厉声。 顾小年背靠院墙,眸光缩成一线。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觅朝云 剑气肆虐,顾小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 地面皲裂,仿佛面前罩来了一张大网,带着切割之意。 你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出现了无数柄由气由风组成的剑。 顾小年心神沉下,双掌拨动,好似伏龙在手。 人力有穷时,他所能应对的,就只有再次强行动用天地大势。 但在下一刻,当有如实质的剑气在身前凝滞并逐渐消散的时候,顾小年除了感到那种太过勉强后的眩晕之外,丹田气海内竟出现了陌生的悸动。 不是被剑气侵袭所伤,更像是一种自身真气与之接触后的感应变化。 顾小年脸色苍白,真气急剧消耗着,可偏偏,外放体表的煞气跃动,这层先天境界常见的防护此时就像是火星掉进了油里。 仿佛是火焰在跳动,顾小年尚有余暇看了眼向前推出的双臂,那上面乌光暗淡,却像是有了生命般欢呼雀跃。 他一下惶恐,这种超出掌控的现象莫名让他感到害怕。 就好像本是死物的东西,一下有了自己的意识。 煞气竟然在自行流转! 面前而来的剑气网罗层层消散,四周地面院墙被划开道道细密锋利的口子,荡开的无形之风肆意地在院中飘散。 司徒商猛地后退几步,他忍不住抬臂挡在脸前,狂风忽地宣泄一阵,带去消耗的却是他的内力。 “怎么回事?” 他面色阴沉,看着前方好似呆滞住了的身影,目露疑光。 自他使出剑招,到对方以那种不知名的秘法相抗他都能看得明白,可是如他所想,两人境界与武功的差距不是简单可以弥补的,司徒商甚至能想到两相抵消后,自己轻易取走脱力后的顾小年性命的场景。 可偏偏,来了一阵风。 是的,在司徒商的眼里,就是顾小年身上忽地刮起了一道风。 那道风融进了自己的剑气之中,拂散了剑气的同时,还加剧了自身内力的消耗。 感受到丹田气海中所剩无几的内力,以及阵阵虚弱感,司徒商的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而反观眼前之人,对方的气息虽有紊乱,可与先前并无不同。 别说是脱力,就算是虚弱之意都丝毫不见。 司徒商搞不懂。 可顾小年又岂是简单就能搞清楚眼前状况的? 就在方才,他明显感觉到自身煞气出了状况,‘气’自自身丹田气海自行运转,短短的刹那便沿着‘登仙剑章’的运功轨迹运行了一个周天。 这还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更诡异的,是在自己眼皮地下,身上的煞气跃动如火,吹进了眼前的锋寒剑气之中。 那无边的剑气,就这么被烧光吹散了。 顾小年略有些呆滞,他‘看’着丹田中安静下来的那片汪洋大海,懵了。 …… 丹田气海以海为名,是人身奇迹,更是天地奇迹。 能看到,却无法找到。 但是,内力真气有限,人力穷尽,就算是武道罡气,都无法内视丹田为海。 常人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荧光,或是飘飘然的雾气,或是漂浮的水滴。 丹田气海只有那么大,它就充盈在丹田之中,虽有圆满之时,却无法给人以海的称量。 可顾小年现在看到了海,或者说,是一片天地。 雾气蒸腾而晦暗者为云,吹动飘散的是风,而最下,则是水滴凝成汪洋,汩汩流淌。 大江大河见惯,此时相看,岂能认不出来是海? 就像见了一块石头,你知道它是石头,就是这么简单。 顾小年想想,似乎是因为司徒商的剑气,才引发了自己体内的这种变化。 亦或者说,是引动了‘登仙剑章’的改变。 …… ‘登仙剑章’是一门内功心法,却不同于其他内功那般有具体境界层次。 似乎从他修行开始,无论境界如何提升,这门内功依然是那一重样子。 就是那么一个运行的轨迹,区别只是运转周天的快慢。 可现在,若有若无的明悟在心头浮现,于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人无生而知之者。 此时场景,就好像是学数学时学会了一个公式,可以套用在不同的题型中解题一样。你一下有了自己的顿悟,有了自己的联想。 它不再是那种固化的思想,而是生出了其他的念头。 只不过,现在却不是一个好的时机罢了。 顾小年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压下心中惊与喜,不安与小小的茫然,转而看向眼前之人。 司徒商那张很是平凡的脸上多了不少苦意,因为他现在丹田气海之中消耗的厉害,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那股‘阴风’是什么武功,或者说是什么野路子,竟然能将他的内力刮没了。 鬼神之说他自是不信的,可现在诡异在前,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一种对自己的安慰。 司徒商低头,心法运行,手掌握了握,朦胧的气感在掌心呈现,可这一次连气团都未生成便自行消散了。 就像是放走的风,无论如何用力都再也抓不住了。 顾小年咧嘴笑了,他抬脚,轻轻甩了甩,将靴上沾了的泥土甩去。 地上多是剑气犁出的沟壑,顾小年跳了跳脚,从这处跳到那里。身上蟒服因先前战斗,而被破开护体真气的剑气割出道道口子,有的地方还有鲜血淌出,此时随着跳动而被风吹拂着,但他毫不在意。 他在这会儿表现的像个小孩子,有着年轻人本该有的朝气和未脱的些许稚气。 可是,这在司徒商看来,却是莫大的嘲讽。 他已经没有了一战之力,因着方才出现的诡异。而对方,此时却是气息慢慢恢复过来,即便看着有些狼狈,可已是全盛之姿。 顾小年像小时候跳房子那样从院墙那边跳到了司徒商的面前,背着手,那张干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笑往往给人阳光,近来却渐渐偏冷,尤其是那双眸子,就像是寒星一般。 司徒商看着眼前之人,轻哼一声,刚要开口,腹中便是一痛,张口吐血倒飞。 ‘砰’地一声闷响,司徒商再次吐血,他冷冷看着收回脚的那人,咬了咬牙,眼带恨意。 顾小年掸了掸衣袍,慢慢走过去。 他的手上煞气出现,却不再是那种晦暗的乌光,而是一种暗淡的灰色,如同枯叶一般,死寂而深沉,让人只看一眼便心头发堵,有些难受。 顾小年心中颇多念头纷杂,如同一场秋雨,但他丝毫不理。 方才的一番神经似的动作更是刻意为之,不是为了羞辱司徒商,而是让自己脑袋放空。 他要忘掉一些什么,压下一些什么,给思绪腾出个地方来好好思考。 思考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而不是被这些涌出来的东西逼疯。 他的心神快要炸了,可偏偏像是要吞掉海啸的鲸鱼一样,给自己勇敢。 司徒商看着缓步走来的身影,看着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了无尽的黑暗与恶意。 这一刻,他心里脑海里忽地蹦出了‘魔鬼’这个词。 第二百三十八章 悟 顾小年微微俯身,方才并未给他脸上沾上半点灰尘,依旧是那么干净。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稍显病态的同时,更有些异样的变态感。 他就这么看着有些佝偻着身子的司徒商,眸子里一片幽深。 司徒商张了张嘴,如此距离之下,他下意识就要将残存不多的真气打在对方身上。 他相信,只需要一招,只要对方来不及反应,一招就能将他杀死。 可偏偏,迎着那双眸子,他犹豫了,他害怕这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若是自己出手,真气耗尽,自己就真的成了案板鱼肉,任由拿捏。 只是,对方现在毫无防备的样子,全身都是破绽漏洞,这是交手时的天赐良机。 司徒商心中犹豫不定,难下抉择。 顾小年看到这,忽地咧嘴一笑,白牙森森,仿佛冰泉凛冽。 “人的位置坐高了,就会犹豫不前,你知道么,害死自己的,往往就是自己的难选。” 他轻轻说着,笑意渐渐敛去。 司徒商瞳孔一缩,这话像是提醒,更像是黄钟大吕般在脑海里炸响。 他出手了,却不是那凝着气团风剑的左手,而是一直耷拉着的右臂。 臂如长鞭,直接砸了过来。 顾小年感受着侧耳传来的凌厉风声,看着司徒商眼中的决然和愤恨,以及那种被人牵着走的羞怒,他满意地笑了。 他轻轻探手,仿佛摘花拿叶般轻松,就如同黄昏下的书生,取走了落在茶盏上的一片落叶。 顾小年一下抓住了司徒商的手腕,磅礴的吸力自掌心而出,并不感染周遭空气,而是直接奔向对方的经脉。 阴冷的煞气沿着经络而动,司徒商脸色大变。 他的身子在抖,脸皮在抖,想说话,却只能嘴唇哆嗦,甚至在看着眼前人之时,目光都有些涣散,失焦而恍惚。 他能感受到窜入体内的一股阴寒,经过之处尽皆被冻结,然后占据了自己的丹田气海。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力在向外流出,顺着这股阴冷气息开辟出的经络消失在体内。 “摘星诀?不是!” 司徒商心里想着,他的意识在涣散,好像从体内流逝的不只是内力,还有自身的生命。 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但司徒商位居高位,自然知道邪门教派有这等武功。 他已来不及再多思虑,无尽的黑暗将他湮没,甚至连最后眼神中的情绪都未转变。 残存的目光之中,仍带了几分疑惑和思考。 …… 时间并不长,顾小年松开了手,然后有些嫌弃地认真擦了擦。 司徒商那看着明显有些干瘪的身子一下落到地上,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呈现一种诡异的蜡黄之色。而最恐怖的,还是那犹如干尸的模样。 他还没死,有着微弱的喘息,只不过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顾小年看他半晌,手上煞气微动,下手翻了翻对方的怀里。 本是下意识的举动,也抱多大希望,但冷不丁地抽回手的动作一顿。 他眉角一挑,把摸到的东西从对方怀里拿了出来。 这是很贴身放着的一张皮纸,看花纹应该是鹿皮。 顾小年屏住呼吸,仔细瞧了瞧,随即皱紧了眉头。 这是一篇残章剑法,如若所料不错正是司徒商‘无血剑’的由来,那种凝风为剑气的武学。 这上面记载的剑招威力无需多提,方才他已经亲身经历过了,若不是自身‘登仙剑章’有了异变,以及有‘势’领悟在先,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种无尽的剑气临身,他还不知死活地莽上去,不死真的是一种大运。 可现在,顾小年看着这残篇武功,之所以皱眉是因为这上面的记载似乎与自身的‘登仙剑章’有些关联。 他忽地想到了正是因为这种凝风的剑气铺面,体内的‘气’才会出现了变化。 这么一联想,脑海中原本被自己强行压下的种种纷杂念头便又开始出现,顾小年不敢多待,这种形似顿悟的精神爆裂,让他几乎要忍受不住。 草草将鹿皮收起之后,顾小年瞥了眼地上的司徒商,咬了咬牙,拎着便将其扔到了院中的水井里。 ‘噗通’的水声传出,没了半点内力又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司徒商自然必死。而尸体泡水后会浮肿,倒是掩盖了那形似干尸的样子。 再多的扫尾顾小年也来不及做,因为现在对他最重要的还是解决自身的状态。 他未再多留,拔身便走。 …… 夜,月暗无光。 南镇抚司的班房之内,烛光大亮,掌了不少灯盏,而人影重重,很是压抑。 堂下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刘嵩,只不过往日的老狐狸如今很是老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而在他对面,则是坐了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此人穿了件雪白的锦袍,脖上是厚实暖和的火狐绒领。他脸带浅笑,手边的桌案上放了把黑鞘长剑,鲜红的剑穗垂落着。 堂中所站着的,是一脸忐忑不安的百户方隼,打了绷带有些佝偻身子的邓三,再就是面无表情站着的顾小年。 堂首位置,坐了一人。 俞文昭的脸色很冷,他怎么也想不到,顾小年竟然如此大胆。 杀了商贾蔡奂府中的几个下人倒是没什么,最关键的是对方竟敢构陷司徒商,把勾结魔教的名头扣在了对方的头上。 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言,不过一下午的功夫,如今已是闹得人尽皆知。 六扇门的威仪一落千丈。 是真是假他能想不到?而最让俞文昭愤怒的,是对方连向自己汇报都未汇报,直接就私自行事,拿了苏擒虎,还追杀司徒商。 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顾小年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自己是他的直属上官,对方要出动缇骑什么的,必然是要来讨个吩咐的。 可顾小年并没有。 场间无人先出声,只有烛光微晃。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立着,现在的他,心神空灵一片,剔透的不得了。 因为在回衙门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脑海中的翻涌纷杂,真正梳理出了头绪。 与司徒商交手时生死一线的顿悟是真的,最重要的是‘登仙剑章’的突破。 那些纷扰之念,可以说是一种被动的灌输,源自于潜意识里对于这门内功心法无数的推演观想。 以及,与司徒商那一式剑招碰撞后带来的反应。 这番感悟,顾小年最大的收获便是明悟了自身通习‘登仙剑章’后所诞生的‘气’,是谓‘炁’。 第二百三十九章 猫鼠 炁者,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根本物质。 登仙剑章,便是御炁之法,总领天地。 剑气刀芒,是气也是炁,所以司徒商的那一击引动了顾小年丹田气海中那丝气感本源,被融合具现的煞气溃散。 也成功地引动了‘登仙剑章’的运行,将之彻底激发出来。 因为两者殊途同源,司徒商的凝风为剑,森罗剑域,便是御炁的一种。 而最终成全了顾小年,正应了‘顿悟是因感而发,是运道的一种’这句话了。 没有司徒商,恐怕顾小年明白体内的‘炁’还要不知多久。 不止如此,‘炁’既已通,他还吸了司徒商一身功力,虽然不至于朝夕破境,但他心有所感,绝顶之日亦是不远。 如同心灵通透之人在垂老之时可以预知自己大限之日一样,顾小年体悟丹田气海,炁动之时他已了然于胸,自己内力圆满,炁体成流那时便是踏进先天绝顶之日。 不过一年半载之间。 可绝顶虽不难,武道宗师之境却要找到武道之心,明悟自身磐石意境,此明心之道就不是他目前所能窥探到的了。 不过顾小年也不气馁,如今的他他身怀天地之炁,明悟天地人文大势,两相在手,自然已是莫大机缘。 就算他前世今生见惯了世事春秋,在这个空档上,也是欣喜莫名,顿悟回神之后,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可顾小年明白,届时破境,自己若论境界实力都不弱于那些同辈的名门龙凤,但要涉足大周朝堂还差许多。 若只是心在江湖,倒也能有鸟飞一林,鱼跃一海的自由,但那种自由并不舒心。 跃出大海尚有岸边,鸟出丛林还有无边天际,这称不上是自由。 顾小年的野心很大,要的自由必然是要真正的超脱。 只有抓住了自己的命,才是他要的自由。 如今站在堂下,顾小年腰身笔直,微微低垂了眼帘不去看堂上之人,其实早已神游天外,想着待会儿散了要去哪吃碗热乎的汤面。 他根本不惧。 在此事发生之前,顾小年还有些被人设局陷害的担忧,等事办完了,自然心虑尽消。 早先去蔡奂府上拿人他就算准了俞文昭会对自己的人避而不见,他也没打算真让对方帮忙,不过是做个场面活儿罢了。 而现在俞文昭坐在堂上人五人六的,在顾小年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件事是自己派人过去上报而对方不予理会,连见也不见,这能怪得了谁? 如今已成定局,这般作态不过是给堂中另外一人看罢了。 …… 茶杯轻轻放在桌上,传出一声脆响,众人回神。 那坐在椅上依然腰背挺直的俊美青年扬了扬斜飞的剑眉,略带几分笑意,“怎么,俞文昭,你就给我看这个?” 俞文昭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这官职虽然不过从三品,不大,可他另一重身份是千岁座下的八侍从之首,就算是在朝堂之上,也没有几人敢以这种语气直呼他的名号。 可如今,听这年轻男子的语气里,别说是恭敬,甚至还带了几分轻视。 这不是故意针对的轻视,让人感受真切的是,似乎此人就该如此说话一样,看待一切,尽皆是俯视之姿。 俞文昭脸上看不出喜怒,此时听了,眼中冰冷遮下,微微一笑,“人已经在这了,冷大人想如何处置尽管动手便是,我不拦着。” “哦?”那年轻人眉头一挑,“他们是你手下的锦衣卫,你这么说就不怕寒了他们的心?” 说着,他朝对面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刘嵩抬了抬下巴,“嘿,你呢,南镇抚司现在你说了算,你的态度?” 刘嵩听了,先看了看堂首的俞文昭,后者脸带浅笑,但眸子里却冷的厉害。 他目光抖了抖,随后道:“俞大人既已让冷大人处置,那就由冷大人做主便是。” “呦,不错。”被称作冷大人的俊美青年笑了笑,然后道:“好一条锦衣卫的狗腿子。” 刘嵩脸色僵了僵,有些难看。 但他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更不敢出言多说,只是沉默着。 因为眼前之人虽然年轻,不过二十多岁,但此人身份却是他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 冷湛,当今陛下钦赐封号‘御猫’,是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的唯一传人,领六扇门神捕一职。 而其武道修为先天绝顶,据说摸到了武道宗师的门槛。 如此看,只能说他是天纵奇才,惊才艳艳。哪怕有着‘宗师以下第一人’的名号,也不至于让俞文昭都笑脸以对。 但冷湛还有一重身份。 昔年神皇女帝少年流亡之时,曾对她一直不离不弃,舍生忘死的除了当今千岁魏央外,还有一人。那是一位宫女,也是女帝的金兰姐妹,只不过在从龙建功之时替她挡了一支冷箭,就此身殒。 而冷湛,便是这位宫女之子,是当今陛下的‘儿子’。 以及,魏千岁口中常称的‘阿湛’。 有这几重身份在,别说是俞文昭,就算是首辅傅承渊,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这些顾小年自然是知道的,但还不至于怕了。 事已至此,司徒商是生是死众人还未知晓,总不会来杀了他。 再者,他是拿了‘证据’来办案的,就算被人计较又能怎样? 这时,冷湛开口了,“既然两位把这皮球踢给了我,那我也就不传回去了。” 说着,他翘起二郎腿,轻轻颠了颠,然后道:“这人我六扇门要了,明日便辞了锦衣卫的差事,去刑部报道。” 此话一出,愣住的何止一人。 顾小年看过去,嘴唇微张,有些发愣。 而俞文昭则皱了皱眉,“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冷湛笑了笑,只不过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你方才不都说要我处置了么。” “可他毕竟是锦衣卫的人,是千岁亲口批下的。” 俞文昭也觉得头疼,没想到这个行事乖张少有顾忌的家伙竟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手,因此他只能搬出了魏佲轩。 毕竟,要是被对方知道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将顾小年送了出去,那对方会如何看自己? 要知道,他们底下人明争暗斗不假,但归根结底都是‘阉党’。 俞文昭语气少有的坚定沉重,“冷大人就算是要他们的命,本官也不说二话,可要是让他们脱了锦衣卫的衣服去刑部,那就恕我不能答应了。” 刘嵩咽了咽唾沫,向后缩了缩身子。 阉党之间多有争宠的勾当,这点他是锦衣卫的老人自然清楚,可争宠归争宠,实力不济被人杀了也是活该。只不过要是被外人领走,脱离了阉党的身份,那可就不行了。 若是被那位千岁知道顾小年被俞文昭丢给了冷湛的六扇门,怕是俞文昭要掉一层皮。 第二百四十章 揭过 冷湛咂了咂嘴,脸上挂着的笑意却敛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堂首的俞文昭,后者同样与之对视。 “两年不见,你胆子大了不少。”冷湛说道。 俞文昭双眼眯了眯,“倒是比不得冷大人在青云剑场的修行。” 青云剑场,世间剑道圣地,虽不如浮云观和广寒寺的名头大,但也是与天山雪女宫相齐名的名门大派。 冷湛幼时便在那学剑,不过后来被尉迟真武看重,成为了其弟子,青云剑场也就去的少了。 而俞文昭这话却是带了些讥讽的意思,因为两年前青云剑场三大剑主之首的‘平澜剑主’项安澜病危,可其一生没有传人,为防其一身剑道断了传承,青云剑场便安排了一场‘试剑大会’。 试剑,也是试人,只不过毕竟是一位武道宗师的传承,青云剑场还不至于大方到让其他门派的人来参与,因此只有自家人才有资格参加。 也就是那个时候,已经离开青云剑场十多年却仍有名号在的冷湛离京,去参加了这试剑大会。 而当时的冷湛遍览皇庭司无数秘典、奇门绝学,一身修为已是先天绝顶。虽说有资格参加试剑的都是年纪不大的剑道天才,可无一例外,其中并无绝顶境界之人。 因为凡出身剑派者,练剑便是练极,练得不只是武功还要炼心,这是一群注重意境修行的武者。 当时,无一人是冷湛的对手。 即便试剑并非只看个人武功高低,还要看在剑道上的悟性根骨。但冷湛本就是天纵奇才,又在如此年纪便入了绝顶之列,试剑大会之上,他一人便力压群雄,经过重重考验,一举夺得了项安澜的传承资格。 这本该是高兴之事,可谁都知道,冷湛是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的弟子,当今陛下待之更如亲子一般。 那么,项安澜的剑道传承如何能给这么一个朝廷的人? 就算项安澜愿意,那青云剑场也不会愿意。 这要是传出去,那在江湖上可就丢了大人了。 可事已成定局,青云剑场那么多天才都没争过对方,暗中不乏下了绊子使了阴招,却都是技不如人。 最后,便没了辙,只后来找了个台阶定了个规矩,那便是冷湛要在青云剑场修行两年,将这剑道传承融会贯通之后另行授下。 至此,冷湛剑道大成,也将对此传承的理解等一并交付给了青云剑场。 这件事看似是完美解决,但实际上呢,青云剑场的人对冷湛却并无感激之意,反而多是厌恶和恨意。因为对方是代表了朝廷来的,钻了空子谋夺了他们的武学。 而俞文昭说这个的嘲讽意思也很简单,那就是的此事毕竟不光彩,你冷湛都十多年未踏足那青云剑场了,却为了那传承再去,虽说是有朝廷的原因,但在名声上来说还是让人不齿。 冷湛自然是听懂了,事实上,风言风语对他来讲,都已经见惯了。 他也不多说,直接起身,顺手一捞,便将桌上的长剑握在了手里。 这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写意,透着一股轻松闲适,可偏偏正是因他这动作,俞文昭身子一下绷紧,本就低沉的目光更是凝重几分。 虽然有些不信冷湛敢在这对自己动手,但俞文昭还真没多大的把握。 眼前之人行事乖张,在青云剑场这两年挑了不少没眼力见儿的天骄高手,可以说是少有顾忌。 而刘嵩也不复先前般的不在乎,他双眼凝了凝,悄悄看了眼俞文昭。 唯有堂下之人,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冷湛淡淡看了俞文昭一眼,鼻音轻哼,略带嘲弄。 接着,他瞥了眼堂中的顾小年,留下一句,“要想活命,明日午时,六扇门候着。” 说完,他就要走。 堂首,俞文昭猛地起身,一身真气激荡,冷然开口,“冷大人,你莫要逼我。” 就算是现在,他都未敢直呼对方姓名。 冷湛站在门口,转身一笑,“你想要免责可以,城郊云舒山庄。” 说着,他抬脚便走。 俞文昭目光闪烁,缓缓坐下。 这是两人的交易,现在已经达成。 对方不再拿顾小年去六扇门生事端,而自己要做的便是去那城郊的云舒山庄。 而去干什么,俞文昭自然明白。 杀人,以他锦衣卫的手来杀人,而且还是杀不少人。 …… 俞文昭坐下,看着堂中好似事不关己的顾小年,眼底带着狠色。 若不是对方,自己也不会被冷湛逼到这个份儿上。 但现在,他却不能再起什么由头了。 此事,终究是他大意了。 “方百户,将此案经过详细写明呈到镇抚司,入档。”俞文昭淡淡道。 早就一身冷汗的方隼听了,连忙躬身,恨不得弯到地上,“谢大人。” 俞文昭摆了摆手,前者躬身退下。 “还有你,锦衣卫你是待不了了,赶明儿去找主簿领些银子吧。” 这是对邓三说的,言语很是冷漠,甚至连看他也未看。 邓三张了张嘴,还是低头应了,然后躬身退下。 他本就有伤,又折腾到现在,身子自然虚弱的厉害。 锦衣卫虽是公门,其中虽也有兄弟情谊,但更多的还是凉薄。 像他这种被废的,日后也当不了差的自然就要被剔除了。给的银子,也就是安家费。 落寞是有,更多的却是无奈。 “顾小年,本座早先便听闻你颇有手段,只是如今终于见识到了。” 俞文昭说道:“本座,幸甚。” 顾小年嘴角轻抿,抱了抱拳,“不敢,不敢。” 看他这副不咸不淡的作态,俞文昭心里怒火几乎压制不住,他脸色沉了数沉,然后问道:“司徒商如何了?” 顾小年摇头,“下官惭愧,武功不济,一时倒是没追上,反倒让对方逃了。还请同知大人下令,派人去捉拿贼子。” 俞文昭抬了抬下巴,他的目光落在堂下那人的脸上,却是没看出什么来。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了,六扇门的人会找到他的。” 说着,俞文昭便有些不耐了,“此事毕竟关乎六扇门颜面,方才冷大人说的,你可要往心里去。” “行了,退下吧。”他摆了摆手。 顾小年抱了抱拳,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俞文昭见了,也不说什么警告之语。 两人都明白,先前此番种种,已经是结下仇了,往后自然就要看谁能整死谁罢了。 再多的话,就没有必要说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揭过(下) 顾小年走出去,拐过影壁出了别院,就看到了聚在不远处回廊上的几人。 他们一见他出来,俱都迎了过来。 “大人。” 邓三有些欲言又止。 顾小年摆摆手,笑着开口,“明天领了银子就先休息几天,养养身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做事。” 邓三一听,有些惊喜的同时,更多的是感动。 感动自家大人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废人而抛弃自己。 顾小年看他样子,不由笑骂一声,“大老爷们儿的,不至于哭了吧。” 邓三嘿嘿笑了声,被一旁的武家兄弟撞了撞肩膀。 然后,宋辅与几人相视一眼,上前一步,道:“大人,不知老杜他?” 顾小年并未故作姿态,只是无所谓地摇摇头,“要见他的话,趁早去诏狱瞧瞧吧。” “这...”方健张了张嘴,犹自难以置信。 “这一遭苏擒虎或许不会死,但他活不了了。”顾小年淡淡道。 众人一听,自然明白了。 说替死鬼有些不太妥当,但也差不多的意思,总是要有个人要对此事负责的,因为顾小年做的太绝。 无常簿,以及孙落几个正主的证词,直接将白的说成了黑的,钉死了司徒商。 而与司徒商联手的苏擒虎等人自然不能幸免,比如燕照,比如杜驰。 对于这些人,换做是以前的话,顾小年还多少会有些怜悯之心,但现在却是不回了。 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现在还握在冷湛手里,朝不保夕地,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 这只能归咎于运气,祸福相依。 自己破了局,还反杀了司徒商并一朝顿悟,可恰好碰上了回京的冷湛,此事被对方接过,算是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毕竟,无论是比背景还是比武功,顾小年都斗不过冷湛。 所以,他只能去面对。 当然这些自然是不会说给宋辅等人听的,只不过他有这个态度在,就断绝了他们可能会给杜驰求情的心思。 眼瞅着方健的情绪有些落寞,顾小年也没再多说,只是说道:“此番事情不小,日后做事要稳重些。” 他这番话里不乏有警告的意思,至于这几人能否听得懂,就不关他事了。 再几句勉励之后,顾小年便径直离去了。 他的路还长,不会停滞脚步,也不会为了谁而停下。 能尽量追赶上的步伐那就紧紧跟着,若是跟不上,那就只能越走越远。 …… 已是深夜,云雾渐渐散开,洒下了点点月光。 顾小年出了衙门,不经意间扫了眼,值守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他忽地笑笑,先前他也听邓三说了一嘴,说这年轻的锦衣校尉似乎是嘴不把门,不懂规矩还喜欢乱说话。 此时,他上前几步,问了句,“六扇门的司徒神捕,跟你打听什么了?” 这锦衣卫一脸苦意,都快要哭出来了。 在不久前,他可是被自家老叔好好训斥了一顿,也知道了今天自己说的几句话造成了什么后果。 毫不夸张地说,对于事态的推进他起到的作用比谁都大。 本来还以为顾小年不知道这茬,没想到对方特意过来问了。 “大,大人,小的知错。” “错在哪了?”顾小年笑着问道。 “小的不该多话。”这人正了正神色。 “你知道么,就因为你多说了几句话,本官的一个弟兄成了废人。” 顾小年淡淡说着,让人看不出喜怒。 眼前之人相貌年轻,如今却是僵硬的厉害。 他自然知道顾小年说的是谁,那个被司徒商拎进去的邓三,自己还腹诽了很多次。 此时看着顾小年,他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你觉得,本官要如何处置才能不失公允?”顾小年掸了掸衣袍,不在意地说道。 这话一出,眼前的锦衣卫直接身子颤了颤,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由不得他不跪地求饶,今下午那么大的阵仗,六扇门的神捕和笑面虎联合整人,还有刘嵩的手下百户带了缇骑出动抓人,谁还能认为顾小年可以这么体面地走出南镇抚司的大门? 而现在,对方就这么安稳地出来了。 那么,自然就是自己认怂的时候,否则,丢的就不是面儿,而是命了。 “大人饶命,日后但有差遣,小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顾小年听了这话,看着跪在脚边的这人,微微一笑,“这话太严重了,本官可承受不起。” “大人受得起,受得起。” “那你就别忘了今日所说的话,记牢了。” 等梁充再抬头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上马走远了。 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眼里虽有恨意,但更多的却是后怕。 有心反抗,却是无能为力,就只能认命。 谁让这是自己赚的呢。 …… 刚行至街坊,顾小年勒了勒马,他看着从屋檐下走出的身影,不由笑了笑。 “怎么,这深更半夜的,蔡夫人还敢在街上逗留,也不怕被歹人掳了去。” 走过来的正是先前给他领了路并做了伪证的颜岑,不过不久前却是与孙落等人离开了。 现在出现在这,顾小年却是一时疑惑。 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感知,有所戒备。 颜岑走到顾小年马下,一脸楚楚,“奴家倒是希望能被人掳了去,也好过无家可归。” 顾小年皱了皱眉。 “奴家给大人做了证,却是得罪了孙员外他们,而如今蔡奂回府听了此事,更是放言若是见到奴家便让人打死。大人您说,奴家还能去哪啊?” 颜岑就这么直视着顾小年说着,两行泪就这么淌了下来。 她容貌本就颇具姿色,如此穿着素雅,在月下的夜里一哭更是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只不过顾小年却不吃这套,起码,是不是她这套。 “行了,刻意在这等本官,到底有何话要说?” 他一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却是背在身后,无论何时,都是处在随时戒备且可以全力出手的状态。 颜岑听了这冷淡的话,暗自撇了撇嘴,暗骂几句。 不过面上却又是另一番神态,娇柔而不显做作。 “奴家说的都是真话,如今去无可去,只是想找个避风避雨的地方。” 颜岑抿嘴一笑,“大人身边可缺体贴的侍女?洗衣做饭,奴家都能做了。” 顾小年眉角一跳,冷笑出声,“你是真不怕死啊。” 颜岑听了,怔了怔,只觉本想营造的旖旎半点没有不说,甚至还有些冷。 第二百四十二章 颜岑 颜岑只觉这个秋夜愈发凉了起来,她笑得有些僵硬。 顾小年坐在马上,斜眼看着马下的身影,半晌不说话。 良久,就在颜岑心灰意冷地想要离去的时候,只听马上那人开口了。 “想跟着本官,就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他说着,“今日邓三命大,只是成了废人,你觉得你能行么?” 颜岑咬了咬唇,她当然怕死,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等了顾小年这么久。 现在蔡奂放出话来要弄死她,偌大神都,她还能去哪?难不成真要卖身进青楼勾栏么。 以往打过交道的人里,似乎就只有顾小年可以保下自己。 至于早前跟着邱忌时所认识的官场勋贵,在邱府灭门之后,自己就已经成了伶仃之人,根本依靠不上那些人。 更何况,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玩物? 颜岑想的很明白,眼前之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她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锦衣卫不该有的东西。而且无论是邱忌还是蔡奂,都是惹到了对方而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颜岑别无选择。 “我行!”颜岑抬头,目光闪亮而坚定。 顾小年看着她仰头伸长的雪白脖颈,目光移开,“今晚先让本官看到你的用处。” 颜岑听了,脸上涌上一抹绯红,但还不等她再多遐想,便听马上那人说道:“若是厨艺不好,那就离开吧。” 颜岑瘪了瘪嘴,暗自握了握拳头。 然后,她见顾小年抖了马缰要走,不由唤了声:“大人。” “怎么?”顾小年皱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已经饿得紧了。 “奴家,奴家没马。”颜岑脚尖轻轻踢了踢,声音有些柔弱。 顾小年轻哼一声,“难不成要本官把马给你不成?自己跟上。” 说着,他便一夹马腹,座下黑马迈开了蹄子。 颜岑几乎要被气炸了,她眼圈微红,好像有泪水打转。 不过想到如今处境,还是狠狠一跺脚,拎着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长街月明,影子被拉的很长。 …… 是夜,顾小年尝到了久违的可口饭菜。 他轻易不去酒楼,而来神都之后更是粗茶淡饭,对自己招待地很是随意。 现如今,吃了颜岑做的一桌饭,不说别的,就是香。 饭后,顾小年洗了手,舒适地靠在了椅子上,边上烛光摇晃,他看着颜岑忙碌收拾碗筷。 不多时,颜岑甩了甩手上水珠,挽了挽垂落的发丝,眼里还带着不忿。 顾小年没回衙门,而是回了在青衣巷的住处,她一路追着马回来,几乎要跑断了腿。等进了院门,一个没扶稳直接瘫在了地上。 出了一身汗不说,腿也酸疼地厉害,但那人早洗干净了坐在桌旁等着了。 不消说,就是等着她来做饭。 然后,颜岑就拖着身子要进厨房,最可气的是那人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先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去做饭。” 这句话,一下让颜岑红了眼眶,眼里的泪再也没忍住就这么淌了下来。 在她心里,对方这句话是一语双关。 说的是自己不干净。 然后,迎着那双平静的眸子看了很久,颜岑抹了抹脸上泪水,直接去了厢房,烧水把自己丢在浴桶里洗了半个时辰。 她洗的很认真,也很用力。 哪怕水很烫,哪怕搓得很疼,但她仍是用力洗着,就因为对方说的那句话。 那个年轻男人,这一句话便伤了她的心。 然后,洗干净的她直接穿了顾小年的一件长衫,将腰身领口以及袖子扎紧了,这才进了厨房折腾。 一桌饭食,都是就地取材做的,没有她拿手的几样,但并不费劲。 接着,颜岑就一脸冷笑地看着那人将饭菜吃了个干净,毫无形象,甚至还打了个嗝。 “饿死鬼。”她擦了擦手,看着躺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的年轻男子,用力拧了拧毛巾。 “说什么呢?”顾小年淡淡道:“没眼力见儿的,倒水。” 颜岑咬了咬牙,还是老实拎起茶壶倒了杯热水。 顾小年说道:“是不是对本官心有怨怼?” 颜岑露出个笑,“大人说笑了,奴家哪敢。” “那就是有了?”顾小年坐直身子,将水喝了,然后轻笑道:“你嘴上是不敢说,可在心里还是腹诽。” 颜岑笑容僵了僵,腹诽你也管? 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只是乖巧地站在一旁,哪怕她已经很累了。 顾小年手指轻敲着桌案,问道:“你可学过武功?” “没有。” “那可曾读过书?” “读是读过的,不过只是能读书写字,文章是做不来的。” “你家是哪的?老家。” 这话问了,颜岑却是很久没回音,等顾小年抬眼看了,她才轻声道:“哪有老家,小时候跟着大人逃难来的神都,就在这住下了。后来,就成了一个人。” 顾小年没多问,事情都过去了,他也犯不上同情心泛滥。 他忽地问了句,“你待在本官身边,不会是想找机会害了本官吧?” 颜岑有些生气,“大人何故这么说!” “我杀了邱忌,又让你回不得蔡奂府上,你不恨我?”顾小年话语淡淡,也并无杀气流露,就像两个人再说闲话,无伤大雅。 颜岑却是轻轻咬了咬唇,然后才道:“恨是有一些的,若说不恨大人让我失去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是假的。可说不恨也有,因为那种日子就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让人并不开心。” 顾小年笑了笑,然后便是哈哈大笑。 “大人笑什么?”颜岑说道。 “那你为何会选择来跟本官?”顾小年抬眼看去,“当一个洗衣做饭的丫鬟你就开心了?你这样,要说没有目的,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颜岑抿了抿嘴,给顾小年将水续上,这才道:“奴在神都举目无亲,如今走投无路,只好来投。若是大人不喜,奴这便就走。” 说着,她放下茶壶,抬步欲走。 可是,身后那人丝毫没有动作。 颜岑的动作顿了顿。 她咬了咬牙,回身看去,椅上那人眼带笑意,喝了口水。 颜岑眼里涌上雾气,愈显楚楚动人。 顾小年放下茶杯,招了招手。 颜岑犹豫片刻,小心靠过去。 顾小年瞧着,待她走近,眼底似乎闪过一道光芒,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其扯了过来。 颜岑惊呼一声,脸上闪过慌乱,整个人就要趴倒在椅上那人的身上。 第二百四十三章 颜岑(下) 当然,依着顾小年的性子,又怎么会让颜岑倒在自己身上呢。 而且,他本来也没这个打算。 在颜岑快要倒下来的时候,顾小年手往上走,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指上微微用力,显然是捏住了她的命脉。 而后,另一只手抵在了颜岑的小腹上。 此时,顾小年坐在椅子上,近在咫尺地便是快要倒下的颜岑,姿势有些不雅。 颜岑感受着小腹处的温热,脸色一红,眼中水光闪动,愈发诱人。 顾小年却是笑笑,轻声道:“你说,你不会武功?” 颜岑一愣,刚要出声,便看到了眼前人眼底的那抹寒意。 她话到嘴边,便改了口,“我一个弱女子,要是不练点防身的把式怎么行。” 顾小年看她半晌,直到感觉眼前的人身子越发有些软了,这才手掌用力,将对方顶开。 他慢慢起身,看着慌忙整理衣服的颜岑,淡淡道:“虽无气感,但根骨尚可,日后随我进出衙门,自己好好修行。” 说着,他手在后腰一抹,丢了本书过去。 颜岑慌忙接过,看了看,《雪玉静神功》。 顾小年眼中闪过一丝伤感,这本是他给柳施施准备的,废了好大力气才寻觅来的天山雪女宫的一门功法,可惜的是,却没有机会给她了。 方才他感应了颜岑的经脉根骨,资质倒是不算差,这功法又是女子修炼的,他留着也没用,索性便给了对方。 也好让她有些自保之力。 那边颜岑笑盈盈地收下,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嘴上称谢。 顾小年却是转身回房,摆了摆手,“日后换个自称,还有,明早记得做饭。” “自称?”颜岑看着那人回房关门,皱了皱鼻子,但看了手里捧着的功法,便喜笑颜开。 她会些把式不假,但都是逃难流亡时学的一些武功路数,连气感也无,勉强算是个后天境界的武者。 如今有了功法,自然就有了变强的希望。 谁不想变强,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颜岑笑了笑,急不可耐地拿着功法去了厢房。 …… 次日,天刚蒙蒙亮,顾小年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 他翻了个身子,咂了咂嘴,然后起床。 半个时辰以前颜岑起床做饭的动静他已经听到了,说实话自然是很满意的。 穿戴整齐之后,他便开门出去。 正堂里,桌子上摆了炒菜和米饭。 顾小年洗漱好了,便撩了衣袍坐下,顿了顿筷子就直接开吃。 那边,颜岑将灶里的火盖了,洗了手过来,见堂中那人已经开始吃了。 她坐在对面,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顾小年随口道。 “你以前,应该很少回这儿来吧?”颜岑问道。 见顾小年点头,眼里还有些疑惑,她又开口,“家中菜和米都没了。” 颜岑夹了米小口吃着。 顾小年挑了挑眉,“你身上没个千八百两的?” “咳咳。”颜岑呛了下,拍了拍胸口,“谁出门会带那么多钱?” 顾小年点点头,事实上在对方身上,他也没见到什么首饰,不过只有一根簪子罢了。 他解下腰间钱袋,暗中从乾坤袋里摸了银子放进去,递到桌上。 “这些先用着。”顾小年说了句,便继续扒饭。 颜岑拿过钱袋,掂了一下,顿时目露古怪。 钱袋不大,一手能握过来,里面多是碎银子,撑死也就四五十两。 顾小年瞧见她脸上神色,顿时不满,“今儿个我有事不去衙门,等明日给你在卫所里安排个差事,一个月也能有十几二十两的收入,加上本官的俸禄,还能饿死?” 颜岑噎了噎,她将钱袋收好,不由问道:“大人当锦衣卫多久了?” 顾小年眉头一皱。 “大人别误会,我就是随便问问。”颜岑说道。 “你想说什么?” “大人有千岁撑腰,身居要职,又武功高强。”颜岑斟酌着说,然后四下打量一眼,再看向顾小年,眼中的意思很明确。 顾小年放下筷子,一脸正色,“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抓的就是贪官污吏,本官为官清廉,家里寒酸些怎么了?” 颜岑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小年轻哼一声,起身便走,“行了,此地安静,离大理寺也不远,今天先在家好好待着。” 他走到门口,忽地回头,“当然,你要是想离开,我也不拦你。” 说完,顾小年便大步向院外走去。 桌旁,颜岑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的背影,一下将筷子拍在桌上。 不过片刻,她又哼了声,重新开吃。 她的脸上虽还有薄怒,但眼中却有喜色,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 牵马出去,带上院门,上马之后,顾小年的脸色便冷了下去。 清晨有雾,他深吸口气,凉意入鼻,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他要去六扇门找冷湛,而且是非去不可,为了自身活命。 对于这一点,顾小年毫不怀疑冷湛所说,自己若是真不去的话,那必然活不了。 这很无奈,却又无比现实。 人有时总会觉得自己的进步站在了一个高处,可又总会有更令你无奈且无法掌控的事情出现,所以你才会更加往前,想要更努力地往上走。 人生就是这样。 顾小年抻了抻马缰,看着天上的初阳,他却不信自己会一直居于人下。 真正的超脱和自由一定是有的,他就要去追。 因为他不甘心,他想要一切顺着心意。 他不服。 …… 六扇门,建筑森严,每一堵墙,每一条路,都给人一种方正的感觉。就连那支撑着仿佛建筑的木柱,都是有棱角的。 顾小年站在门前,看着此地便觉得很别扭,那是一种越看越别扭的感觉,格格不入,内心很讨厌这里。 他眉头微皱,看着面前牌楼匾额上的‘六扇门’三个字,一言不发。 来到这里,平白会让人生出的这种感觉,叫法度,规矩。 仿佛只是站在门前,便让你无所遁形,律法之下,宵小不存。 顾小年嘴角微抿,体内煞气暗动,身周无形之气像是被无形牵引,偏离了原本的流动轨迹。 他就像是一个漩涡,在调动着周遭之气。 然后,原本那种让人不适的感觉便消失了。 顾小年眸光沉了沉,与先前所料果然无错,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关押那‘狂狮’方醮的牢房‘夺天工’。 两者,有些相似。 六扇门门口有捕快值守,不过见了牌楼下一直站着的顾小年却是没上前问话,显然是得了吩咐。 不然的话,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在六扇门的衙门口站了这么久,总该是有人来搭个话问问的。 顾小年也不以为意,冷湛虽让他午时来,他却清晨就来了。 自然是故意的,既要给冷湛一种自己很希望活命的观感,也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怕了他。 这是一种示弱,想来冷湛也能看得明白。 当然,要是换做别人的话,顾小年自然不用耍这点小心机,只实在是冷湛背景太大,他不想平白得罪了对方。 两位武道宗师站在身后,还有陛下撑腰,由不得顾小年不小心应付。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冷湛 顾小年在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他把马拴好之后,就这么站在了六扇门的衙门前,一动不动。 行人多了又少,来了又走,经过者有看的,却没有驻足的。 锦衣卫千户的蟒服他们还是认得的,而现在站在六扇门门前,不管有什么隐情,他们都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六扇门的高阁里,此时窗边站了三人,透过窗,正好能看到衙门口的长街。而那道身影,自然也就落在了他们的眼中。 “你真想把他拉进来?” 面如重枣,一脸正气中年人开口。 他便是六扇门的总捕,诸葛伯昭,出身神都诸葛世家,武道宗师之境。 一旁,是抱着那把黑鞘长剑,一身雪白锦袍的冷湛。 听闻此言,他笑笑,然后道:“为什么不呢,这人有手段,天赋武功也都不错,在锦衣卫太屈才了,俞文昭容不下他。” “可他是阉党。”诸葛伯昭淡淡道。 冷湛转头看他,“这年头,谁还没三两个别的身份?” 诸葛伯昭挑了挑眉,眉宇间带着笑意,“哦?你倒是看得开。” 冷湛耸耸肩,混不在意。 “阿无,你说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隔了诸葛伯昭的那道身影。 被叫做阿无的那人看身段应当是个女子,她的长发束成马尾,穿的是六扇门的神捕官服,黑红为基调,又有金色绣纹点缀。 只不过她脸上带了一张面具,没有任何表情的人皮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很是诡异。而整个人身材精致的同时,却因此而显得冷漠。 此时听了冷湛的话,只是说道:“他不能进六扇门。” 冷湛挑眉,“为何?” “他会死。” 阿无的话语不显冰冷,只是平淡,可在这种平淡之中,更让人不寒而栗。 冷湛早就知道她的性格,因此只是干干一笑,没再多说。 六扇门中神捕有三,他受封‘御猫’之名,却极少理六扇门公事,多半是在宫中修行,近两年又去了青云剑场,对六扇门里的事情更是生疏。 而阿无,便是神捕公子无。 此人神秘非常,在冷湛进入六扇门之前她便已经是神捕了。 这么多年来,冷湛甚至连对方面具后的那张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只知道一点,此人精通易容之术,更擅模仿变声。 她的伪装,相同的两个人站在面前都难以让人分辨真假。 当然,这还不足以让冷湛忌惮,真正让他忌惮的,是对方那一手用毒的本事。 防不胜防,以致于让冷湛怀疑对方是蜀中唐门的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再者,都是公门中人,他不是很好奇的人,不会窥探别人的隐私。 当然,有些好奇还是有的,冷湛很想看看有着如此身姿的女子究竟是何容貌,想必这也是很多人都会有的好奇。 至于最后一位神捕,也是平日处理六扇门公事,在江湖上露脸最多的,便是司徒商。 只不过,现在的对方已经死了,尸体就放在敛尸房里。 冷湛也去看了,心里愤怒是有,因为凶手挑衅了朝廷的威严。也因为司徒商毕竟与他同是神捕,两人虽相交不深,可也算熟悉,对方对自己也向来尊敬。 至于凶手是谁,冷湛看着窗外,目光远远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这个根本不难猜。 诸葛伯昭见两人不说话,也觉得有些僵,便说道:“他都等了这么久了,你还不去见他?” 冷湛好似回神,‘啊’了声,随即笑笑,“谁让他年轻呢,年轻人总是要磨砺磨砺的。”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抱着剑朝楼梯走去。 身后,诸葛伯昭双手拢在袖筒里,也笑了笑,“看来在青云剑场两年,让他改变了不少。” 他穿的很厚,本来明明还未深秋,又是宗师武者,已经是无惧春寒冬冷了,但偏偏他穿了件厚实的棉袍,如同常年干码头的工人一样。 见身边人没有回应,诸葛伯昭摇了摇头,然后道:“接下来好好休息吧,早点走出来。” “走出来?”阿无转过身,面具后的双眼看着中年人。 诸葛伯昭点点头,“以往类似的任务也有,但你没有像现在这样过,还是他给你带来的影响太深了。” “你想多了。”阿无淡淡道。 很简洁的否认,只不过诸葛伯昭却没再多说。 对方是自己从小看大的,近来对方明显的闷闷不乐,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而能让她产生这种影响的,无非也只有那件事罢了。 “有什么事,是我现在能做的?”阿无问道。 诸葛伯昭皱了皱眉,“不是说了让你休息么。” 阿无没说话,只是负手看他。 “首辅的人在跟那头老狮子接触。” 诸葛伯昭没办法,无奈道:“因着盗门的人主动入京,他们达成了交易。” 阿无沉默片刻,然后道:“我会找到盗圣。” “将我们的意思传递给他,不要引起误会。”诸葛伯昭说着,不无担忧,“盗圣知晓事理,就怕那盗神心高气傲,会被人利用。” 阿无没说什么,径直转身往外走。 诸葛伯昭苦笑摇头,抬手将窗子闭上了。 …… 午时的阳光很好,顾小年轻吐口气,修行告一段落。 因为一道身影小跑着从衙门里出来,明显是冲自己过来的。 “这位大人,冷大人让您进去。”这捕快说了句,也不等顾小年回话,又小跑着回去了。 顾小年无语一笑,正了正衣衫,抬脚往里走。 六扇门衙门不小,但比大理寺少了些威仪肃穆,比锦衣卫少了阴森寒冷,可终究是大周节制江湖最大的机构,一种森严法度扑面而来的同时,更有种莫名的压迫。 顾小年已然明悟‘势’之玄妙,不难明白天地万物之间都是有玄乎的‘势’在。 截龙关有让自己震撼的‘势’,而六扇门同样也有属于它的‘势’。 只不过顾小年对之能体会,却无从领悟,这是机缘巧妙,得不到他也不气馁,只是安静地朝正中的班房而去。 无须通报,门没关,顾小年在阶前便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那道身影。 他顿步,抱拳喊了声,“冷大人。” “进来吧。”冷湛说了声,不咸不淡。 顾小年进去,然后坐下。 冷湛问道:“你师傅是谁?” 顾小年愣了愣,然后道:“没有师傅,一身武功皆是督主赐下。” 冷湛低了低眼帘,状似无意,“那,赐了些什么武功?”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颗种子 这是一个很失礼的问题,无论是站在武者的角度,还是站在两人身份的角度。 六扇门的捕头问一个锦衣卫你学的是什么武功,这算什么? 顾小年抿了抿嘴角,没应声。 “什么武功?”冷湛再次问道。 顾小年慢慢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对方抱着那柄黑鞘的长剑,雪白的长袍一尘不染,俊美的样子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毫不夸张地说,若是这种人去寻欢作乐,必然是那些姐妹儿最疼爱的心肝。 可这对顾小年来说不重要,哪怕对方相貌隐隐都让他有些嫉妒。 但现在,他看着冷湛的表情,毫无疑问,方才对方问出的问题自己必须要回答。 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了。 “用劲之法,再就是指法。”他说着,很平淡。 冷湛满意笑笑,问道:“会暗器么?” “会一些。” “那你杀司徒商的时候,为什么没用暗器?” 顾小年眉头微皱,“大人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冷湛说道:“他的尸体现在就在敛尸房里,你把他丢到了水井里,觉得万无一失。可六扇门不是锦衣卫,这里的捕快鼻子比狗还灵,他们只需要看一眼现场就能解开作案手法。” 对此,顾小年很是嗤之以鼻。 不过,他隐藏地很好。 “厉害。”顾小年表示赞赏。 冷湛点点头,然后道:“是厉害,不过他们都没你厉害。” 顾小年挑眉。 “你能杀了司徒商,而且还不是用的暗器,也不是偷袭。” 冷湛身子稍稍坐直,认真道:“是正面格杀,换做我是你现在境界的时候,都没有这个把握。” 顾小年没说话,显然,对面的人仍是要讲下去的。 “他的剑我曾见识过,剑气很快,防不胜防,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打败他的。” 冷湛眼里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有些寒意,“所以我才想知道,你会什么武功。” 顾小年一时沉默,既然对方能知道司徒商的尸体在井里,那自己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还不如敞亮些,省的让人看轻。 “他心神不在状态,我能杀他,只是侥幸。”顾小年说道。 “侥幸?”冷湛轻笑,“如果我现在不是在悟境,很想斩你一剑试试,看看你的侥幸。” 顾小年心神一凛,他能感觉到明显的杀气,一瞬间让他很冷。 但这股感觉只是短短一瞬,仿佛冰消雪融。 冷湛说道:“你能来,说明你还不蠢,但同样,也表明你这个人很复杂,心思很多。” 他主动转移开了话题,顾小年却未感轻松。 “只是想求活罢了。”他说道:“人之常情。” “不错,人之常情。”冷湛紧跟说道:“现在,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顾小年皱眉,不是不想做,只是有些疲惫。 像程枭跟俞文昭那样,自己想要活命就要给他们杀人,甚至到最后才发现那只是试探,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很不喜欢。 “不要担心,本官身份尊贵,肯定不会让你做坏事。”冷湛说道。 顾小年也不犹豫,“大人请说。” “盗门的人前阵子来了神都,近些日子跟傅清书做了交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但不外乎还是与皇庭司有关。” 冷湛说道:“我师父上次抓了白放,但让盗圣摆了一道,心情很差。他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就不好,所以,别人的心情也就不能好。” 顾小年听到这,不由腹诽,暗自翻白眼。 冷湛说道:“得了那天人传承的是林欣尘,这个人你应该有所耳闻,他一直住在皇庭司里,想要解开传承玉简的秘密。我要你做的,就是跟他打一场,让我看看这人实力如何。” 顾小年听了,不由问道:“打一场?” “对,打一场。说了你也能不信,当初这人来神都的时候,是个普通人。这话我开始也不信,谁能相信能进了那天人洞府的只是个普通书生?但偏偏他就是。” 冷湛说道:“我觉得他有古怪,没依据,就是直觉。我动手很容易暴露,到时我送你进去,你做这事。” 顾小年还在消化那洞玄子传人是普通人的这个消息。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那天人洞府是有武道禁制的,那是一种天人强者划下的‘势’,当初肃王入山进府还是请了浮云观的人去帮忙,而这林欣尘是如何进去的? 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大山,带了传承离开。 不过这也倒能解释为何大半个江湖都在找他却找不着了,都在注意武者,谁也想不到那传人只是个普通人啊。 而对方入神都,投身朝廷,却依然保全了性命,想来便是那传承有些特殊,方才冷湛所说‘解密传承玉简’一言也是有所透露。 可如今让自己去试探,顾小年难免犹豫了。 …… “为什么是我?”顾小年问道。 冷湛挑了挑眉,“我朋友不多,在神都的更是没几个,阿无有要事在做,我又不能亲自动手。在认识的人里,能不被发现又有自保实力的,我只看好你。” 顾小年暗自撇嘴,真是谢谢你的夸奖了。 “要是事发...” 不等他说完,便被对面那人打断,“要是事发,你一并揽下,还不能说是我带你进去的。” 顾小年眉头大皱,很是不满。 这件事摆明就是白用自己,万一出了事还要自己顶缸,严重就是个死。 冷湛笑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同意。” 顾小年看他。 “那今天,你就出不了这个门了。”冷湛笑意盈盈,话语冷淡,“六扇门的总捕大人,就在楼上。”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怀里的剑柄向上杵了杵,“你杀了司徒商,已是死罪,想要戴罪立功,这就是机会,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住了。命,都是要靠自己挣的。” 顾小年暗自握了握拳,虽然对方看着很是和善,可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是一句也不喜欢。 “什么时候?”他淡淡道。 冷湛满意一笑,“不着急,安心当职,我会通知你的。” 顾小年没有选择。 而他也深知,能让六扇门不计较自己杀了司徒商一事,那无疑冷湛让自己做的这件事更为重要。 听得对方提出诸葛伯昭这位总捕,顾小年便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这种踩在生死线上的感觉,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恨意。 第二百四十六章 过去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那人,心情很不好。 人总是会有无奈,不过总是需要忍耐。 顾小年不认为自己需要无限期地忍耐,只是现阶段随着地位的拔高而接触的人也越来越高,所以才会有这种无奈产生。 只不过他认为自己可以摆脱的日子不远了,一切都要凭借实力说话。 而在一些选择上,个人的实力往往都是最重要的。 不是身居庙堂才会被人拿捏,等成了江湖草莽之后,你就会发现,朝廷的人依旧能拿捏你,而且还有江湖门派、世家、帮派等等比你强的也会拿捏你。 这反不如背靠朝廷的时候,有大周朝廷作为依仗,如同司徒商般,就算他只是绝顶实力却依旧能得到那些江湖上泰山北斗的礼让尊敬。 这是借势。 就像那些江湖草寇也想搏一个官身一样,在江湖飘零久了,谁不想拿个铁饭碗,谁不想找个靠山? 顾小年深知这一点,因此才不会投身江湖。 他有魏佲轩的引路,本就是领先别人太多,如今要做的只是将自己真正丰富起来,以实力说话。 哪怕现在,他只能应下冷湛的吩咐。 因为如对方所说那般,自己别无选择。 …… “要不要来六扇门做事?” 在顾小年胡思乱想的时候,冷湛忽地开口。 这像是邀请,可依着冷湛那种俯视自然带着轻视的语气说出来时,就半点真诚感觉不到,反而有种不在意和戏谑,让人难免不喜。 顾小年抬头,轻笑,“承蒙冷大人看重,只是贵人领进门,没得到吩咐,却是不好改换门庭。” “不好,又不是不能。”冷湛说道:“我对俞文昭还算是有些了解,在锦衣卫里,他是容不下你的。” 顾小年笑笑,没说什么。 冷湛忽地笑了,“也对,我忘记你杀过两个绝顶高手了,想来你也没把俞文昭放在眼里。” 顾小年想想,问道:“冷大人可否告知,俞文昭武功几何,弱点何在?” 冷湛看着他,不由失笑,“你这是在请教我如何杀了俞文昭?” 待见眼前那人并未有所动的神色和平静的眼神后,他的笑容慢慢退去。 “你很大胆。”冷湛说道:“而且野心还不小。” 顾小年点头,“以往不争总是让自己陷入被动,现在却是知道要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冷湛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若你能去青云剑场,想必那里的人会很喜欢。” 顾小年不置可否,没应声,而对面的那人同样沉默下去。 就在顾小年以为冷湛不会说的时候,他开口了。 “俞文昭是先天绝顶的境界,自幼孤苦,后来入了丐帮,靠乞讨活命。他十二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被同行的乞丐抛弃,丢在了乱葬岗。然后,便遇到了天下第一拳师,‘九臂凶罗’沈玄同。” 冷湛语速不快,也没有什么起伏,就像是在照本宣读一样,听起来很是干涩。 “沈玄同是谁,你或许也有所耳闻,他的成名武功是魔教功法《凶罗拳》,这并非什么很高深的武功,可在他手里,却是化腐朽为神奇,为他闯出了天下第一拳师的名号。 但他一生没有子嗣,更没有传人,直到遇见了当时拼命从乱葬岗的碎石死尸里爬出来的俞文昭。” 说到这,冷湛顿了顿。 他看向顾小年,说了句,“他们俩都是狠人。” 顾小年皱眉,他只是听了这么几句,自然不解这个‘狠’字何来。 若是说从乱葬岗里爬出来,恐怕谁都会有那种求生欲,这个算不得什么。 果然,冷湛笑笑,接着道:“我说他们狠,是因为,沈玄同教了俞文昭十多年的武功,视如己出,将他当亲儿子。可就是这个亲儿子,亲手废了他的丹田,取了他凝聚的半颗武道真丹。” 顾小年眼神微漾,第一次有了骇然。 据流传下来的典籍和传说中所讲,武道宗师在破境天人时,会感应天地变化(如今顾小年已经明悟,天人需要掌握感应的便是‘炁’与‘势’),窥得一丝天道至理,然后与自身武道之心映照,意境融合,改造人身气海丹田。 意与心合,气海丹田凝结武道金丹,天地之气充盈,化武道罡气以观自然,精神自由,返璞归真。 这并非难以理解,就像是有的蚌会产珍珠,牛会有牛黄一样,人体内还不能有颗金丹了? 当然,这是顾小年的恶趣味猜想,人之丹田气海神妙无比,岂能轻易揣测变化。 不过,冷湛这话固然说了俞文昭心狠甚至是无情无义,但更多的惊讶还是来自于那颗武道真丹。 天人绝迹数千年,谁知十多年前的沈玄同竟然会有望破境? 顾小年这番神情,冷湛自然看到了。 他笑了笑,然后道:“沈玄同天资惊人不假,可他终究还差一步,他只能算是摸到了天人境界的边缘,有些感悟而已。” 说到这,他言语里也是有些落寞。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摸到了宗师之境的边,却迟迟不能踏进去,这是何等的撩人?可偏偏,这事又不能急。 更是让人窝火。 “沈玄同在闭关的关键时刻被俞文昭破开了阵法,坏了武道罡气,直接碎了他的丹田气海。丹田气海纵然再玄妙,碎裂之时,沈玄同一生武道体悟而出的半颗金丹也是显形而出,被俞文昭拿了。 俞文昭心狠不假,而沈玄同却也不无辜,因为自他觉得有望破境天人时,他便将俞文昭当成了一枚人丹。在武道真丹凝成之后,人身便要承受天人五衰之灾,时间或长或短,而人丹,就是养分。” 冷湛说完,看着顾小年,莫名道:“你说这两人,狠不狠?” 顾小年没来由地通体一寒,方才听他说完后,自己有过短短一瞬的不自在,却是想不通。 到了现在,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似乎就像是人在听了一个惊人秘闻之后下意识都有的冷颤一样。 顾小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转而逝去。 “挺狠的。”他说了句。 俞文昭当时撑死不过先天境界,如何能破开的沈玄同闭关之处的阵法? 武道宗师身周有护体罡气,这是足以比拟神兵利刃的防护,俞文昭又是怎么破开的? 难不成他手里还有屠龙刀倚天剑这种穿越来的神兵? 这些,顾小年没问出来,因为冷湛显然不是个解惑的师傅,他只是在随口说说。 哪怕,看着似乎是想故意透露给自己什么东西一样。 顾小年没多想。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过去(下) “那,那半颗武道真丹呢?” 顾小年问道:“被俞文昭吃了?” 冷湛看他,“吃?闹呢?” “献给那位千岁了,那可是武道真丹啊,不得不说,俞文昭对自己也蛮狠的。” 他笑了笑,“不然的话,你以为俞文昭一个被沈玄同用秘法暗中坑了的‘人丹’,怎么能活到现在的?还修成了绝顶高手。” 顾小年点点头,又问,“那他的弱点?” “自己想。”冷湛说了句,“我又没跟他交过手,而且六扇门的密卷里也没写谁的弱点是什么。” 顾小年暗自撇嘴,自己这次都算是卖命了,你还这么抠。 “行了,没别的事就回吧,随时待命。”冷湛打了个哈欠,斜睨他一眼。 顾小年听了,也不拖拉,起身便走。 冷湛半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微闪烁。 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本不该对顾小年说这么多,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也想知道,顾小年这个人究竟是鹰狼,还是只是一时的恶犬。 …… 顾小年的脚步不快,却还是快要走出六扇门的衙门。 但蓦地,他略有思索的目光一凝,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走过庭前回廊,拐了个弯,便背对了自己,方向正是通往后院。 顾小年只是片刻的犹豫,便快跑过去,想要追上对方。 …… 六扇门的校场上此时有人在切磋拳脚,声势惊人。 顾小年停下步子,四下张望。 明明一直跟着对方,可偏偏到了这他就跟丢了。 四下人不多,想想也是,六扇门公务繁重,少有清闲的时候,而干活最多的便是这些捕快。 顾小年心下有些失落,因为那道背影很像柳施施,正是因为这,他才会追过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背后,传来淡淡的声音。 顾小年猛地转身看去, 身形窈窕,穿了一身黑红相间的捕头服饰,英姿飒爽。 而他的目光,则是落在了对方的脸上,那是一张面具,只露出了双眼。 当顾小年想看清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总是感觉眼前好似迷了一层雾,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所有的目光,只能分散在对方所戴的面具上。 她没说话,顾小年回神,有些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相对。 毕竟,身材很像,但声音不像。 柳施施的声音清冷中透着温婉,让人听了舒适,而眼前的女子,声音太冷太淡,就像是寒冬腊月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一样。 虽然不难听,可并不让人喜欢。 “我,我认错人了,抱歉。”顾小年目光犹豫,但还是抱拳说道。 阿无没有说话,就是这么站着。 略有些长久的沉默,顾小年抬起头,仍是想看清那双眼睛,只是一无所获。 直到,有捕快路过,恭敬问好,“神捕大人。” 阿无好似回神,点了点头,随即便抬脚,绕过顾小年,径直朝前走。 顾小年回头看着,目光复杂。 “柳姑娘。”他轻轻喊了句,声音真得很轻,轻到自己都只能感觉到哽咽,而非听的真切。 那个人没有停下,更未回头,甚至是气机都未有任何变化。 她就这么一直朝前走,走过了校场,走去了后院,直到被人群挡住,消失在影壁之后。 那堵高高的影壁上刻画着山水,一只苍鹰翱翔,栩栩如生。 顾小年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 人的相貌身材能变,声音能变,但味道不会变。 顾小年虽未与柳施施有过亲近接触,但还是记下了对方的味道。 明明隔了一张面具,顾小年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认定方才那个人是柳施施。 “说什么味道。”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背着手,这次走的有些快。 而在六扇门的一处房顶上,公子无远远地看着那人离开,负手不语。 “别看了,该去做正事了。”诸葛伯昭从屋檐下露头,没好气地说了句。 房上那人踢了踢瓦片,飞身下来。 “啰嗦。”她说着,跟上了中年人的脚步。 …… 顾小年没去北镇抚司,也没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转了转。 他去了外城南坊的马市,也去了外城西坊看了热闹。 关青比上次见倒是更壮实了,或者说是健康。 他从一家赌坊出来,手里掂着个沉甸甸的钱袋,身后跟着那两个腰里带刀的孪生兄弟,一个叫关伯兴,一个叫关仲盛。 关青几人都是同乡出来的,顾小年听邓三提起过,就顺道记下了。 而那边关青见了顾小年牵马过来,愣了愣,马上迎了过去。 他知道顾小年现在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可不理解对方怎么一个人来了这西坊,而且还穿着官服。 要知道,这里的江湖人可并不欢迎公门的人。 他们瞧不上东厂的阉人和附庸过去的锦衣卫番子,也看不起鹰犬爪牙般的锦衣卫,对彼此知根知底的六扇门捕快也没什么好态度。唯独对大理寺的人态度尚可,当然也只能说是尚可。 但关青不理解归不理解,此时顾小年来了,那他没道理不上前招呼一声。 毕竟,自己能有如今地位,可全依仗着对方而来。 无衣堂口,除了大龙首之外,下面还有护法长老各两人,再就是分处大周九州州城的分舵,其下又有数个堂口,再下便是香主、弟子。 而关青,如今就入了一炷香,成了这大周总舵的一名小香主,管辖的地方不大,却是在外城西坊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算是有点小权利了。 他不会忘了一直照顾自己的无衣堂口的弟兄,更不会忘了‘伯乐’顾小年。 此时,关青老远便领着关家兄弟往这边走,顾小年却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牵着马顺着人群而朝前走。 关青三人脚步顿住。 “大哥?”关伯兴不解开口,“顾大人这是?” 关青摇摇头,“应该是有任务在身吧。” 说着,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笑道:“走,把银子交给堂主,然后去喝酒。” 往回走的时候,关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道身影已经随着人群走远了,但还能看到一点影子。 那明明是足以让无数人羡慕的崭新光洁的蟒服,穿在那人身上偏偏显得那么落寞。 关青用力咬牙,他现在的地位还不够,还在做这种跑腿受例钱的活计,这不是他预期中的。 他要更努力才行。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事前 几日匆匆而过。 顾小年成功将颜岑安排进了北镇抚司,自己的千户卫所。 他如今是千户,往自己手下安排一个两个的锦衣卫根本没多大关系,就算是俞文昭,也没说什么。 因为官大了,自然就有些自己的特权,要不人人都想当官呢? 颜岑穿了身黑色绣纹的锦衣,很显身材,整日挎了柄刀就在院子里外转悠,因为顾小年就一直坐在班房堂首的桌案后头。 她没有具体职位,只是填补的校尉空缺,而又是千户所里唯一的女性加是顾小年亲自安排进来的,所以自由性很大。 千户卫所里没有顾小年手下的人,只有隶属北镇抚司的十多个锦衣校尉,平日里见了颜岑,两眼都挪不开。 但颜岑还是总去班房转悠,时不时倒杯茶,添壶水,更多的是试探地往顾小年身边凑,只不过每每都被那道冷淡的眼神逼退。 她想的很简单,如今自己无依无靠,能把握住的就只有这个年轻男人,要是连对方都把自己丢下,那她真不知道在神都该怎么活了。 活下去的方法很多,可颜岑不想选那些。 她一手端着茶盘,另一只手背着,一步一步地朝堂首走过去。 茶盘上除了一壶新茶外,还有两碟小点心,还有擦手用的湿手巾,很是贴心。 顾小年早就感知到了,内力平复,睁眼皱眉,“武功练得好了?若是没事就去校场,别在这儿瞎转悠。” 颜岑听了,白眼暗翻,她实在不明白这家伙整日坐在这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是在干嘛。 习武之人哪个不去拎大石练力,或是在院中打拳练桩?哪像他这般地一直闷坐着,一整天也不出去几次。 颜岑很烦,被闷得烦。 “上好的枣糕,来一块?”她笑眯眯地开口。 顾小年目光微冷,“滚蛋!” 颜岑脸色僵了僵,见眼前人把眼闭上,顿时赌气似的将茶盘放到了桌案上,不过她很小心,收了力道。 她可不会认为自己只是献了几天殷勤就跟对方很熟了,对方带着锦衣卫破家灭户的几次她恰巧就经历了,对这人,她心里是怕的很。 不过,偶尔的皮一下颜岑还是能把握好尺度分寸的,既能撩到顾小年,又不会让他真动了怒。 “校场上的那些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我怎么敢去。” 颜岑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桌案旁。 她早铺了毯子,倒是不凉。 顾小年被她弄得心烦,主要是颜岑身上喷了类似香水的东西,让他闻着一阵头晕。 “你去拱了猪圈?赶紧去洗澡。”顾小年说道。 颜岑咬了咬牙,狠狠瞪他一眼,起身便走。 只不过走起来纤细的腰肢扭得厉害,不时回头挑眉,明明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偏偏风情万种。 顾小年哼了声,手掌拂过桌案,砚台里的墨水被无形牵引,有几滴成线飞出,直接射到了颜岑的脸上。 “把脸好好洗洗,你现在是锦衣卫。” 他的话有些冷了,颜岑听了,瘪了瘪嘴,用力抹了抹脸颊,扭头便走。 顾小年舒了口气,随即皱了皱眉,挥了挥衣袖,仿佛有一阵风拂过,将那撩人的花香吹远。 …… 傍晚。 还未到散值时候,顾小年忽地睁眼,体内之‘炁’翻涌蛰伏,他不动声色地看向门外。 颜岑有些不自然地走进来,而在她身后,则跟着一身雪白锦衣的年轻男子。 冷湛仍是抱着他那柄黑鞘的长剑,此时笑笑,“想不到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颜岑在一旁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当然是认得对方是谁的,而且当日之事自己确实不堪,她虽然可以在顾小年面前做做姿态,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她却是不敢。 因为颜岑能看得明白,顾小年是面冷心热,还有良知,可眼前这人却是不然,玩笑她是万万不敢开的,且更不能失礼。 颜岑冲已经起身的顾小年抱了抱拳,脆声道:“大人。” 顾小年略觉得有些好笑,知道她尴尬,便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颜岑感激一笑,躬身退出。 冷湛一直看着,见了顾小年走过来,便开口道:“想不到你口味倒是独特。” 顾小年从他话里听出了对颜岑的轻视,也明白轻视何来。 不在相貌品行,而在于颜岑曾经身份。 他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冷湛也不啰嗦,转身便走,“跟我走。” 顾小年跟他出了班房,余光一瞥,便看到藏在拐角下的偷眼看的那人,他脚步不停,只是背着的手做了个手势。 颜岑见了,略略放下心来。 …… 皇城脚下,一处小摊。 现在正值夜幕将近,白天摆摊的早就收摊回去了,这是皇城大街上唯一的一家。 顾小年安静坐着,对面是小口喝茶的冷湛。 四周飘过葱油香和蛋香,这是做油饼的小摊,还有疙瘩汤。 四下有些简陋,顾小年有些不理解冷湛为什么带自己来这,不过对方不说,他也没问。 “油饼来喽。” 摊主是个跛了腿的老汉,带了顶小帽,穿着很是朴素的棉袍,只不过很干净,半点也不邋遢。 此时天气已经渐渐转冷了,疙瘩汤被老汉的儿子端上来,又送了两碟咸菜。 他儿子是个傻子,只知道傻笑,端上了疙瘩汤和油饼,他就快步跑开,坐在稍远些的路边自己抱了碗吃。 顾小年看着桌上碗里飘着的萝卜丝,没说话。 “在想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对面那人开口了。 顾小年点点头,“大人接下来要下官做的事很危险,稍有不慎便有生命之忧,如今又在皇城脚下,下官难免疑虑。” 冷湛笑笑,然后自顾抓了油饼来吃。 等他吃了半晌,还见顾小年未动筷子。 他便说道:“你这个人啊,就是疑心太重,是不是锦衣卫都这样?” 顾小年没回话,开玩笑,要是待会儿作死的事不是我去做,这萝卜丝我能吃三碗。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 冷湛说道:“官府会给行刑前的犯人送去一顿精美的饭食,而犯人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死气沉沉,或者是破口大骂,而是接受这顿饭,变得异常老实,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小年摇头。 “因为他们要当饱死鬼。”冷湛说道:“左右都是死,为什么不吃好喝好呢?” 顾小年皱了皱眉,心里不喜。 坐在对面那人还真是不讲究,让自己去找那林欣尘过招试手,稍有不慎就是死局,现在又在说这个,难免惹人心乱。 冷湛却是笑笑,“放心好了,我会接应你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办事 顾小年没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青衫,此时他随着冷湛走到了皇城下一处隐蔽的地方。 冷湛在那学了几声猫叫,他却还在想着方才吃饭的小摊。 直觉中,那个老汉和那个傻子都不简单,而且冷湛让自己在那吃饭的行为也不单纯。 可他想不明白。 世间事很多便是如此,别人不给你说,你自己就算发现了不对也很难找到什么线索。 更何况接下来还有事耽搁,更会分心。 “傻愣着干嘛,走了!”冷湛在墙边低喊了声,便拽了下墙头垂落的绳子,整个人顺着城墙便爬了上去。 很精妙的轻身功夫,顾小年心想着,同时抬头看了看,几十米高的城墙上露出一个人头,绳子就是他送下来的。 没有犹豫,顾小年一手抓了绳子,脚下一蹬,如御风般扶摇而上。 这一手,冷湛看了也不由暗自惊讶,不过也没说什么。 顾小年如今有‘势’在身,又领会了‘炁’的存在,别的不说,单是轻功上他还真不会怕了谁。 上了墙头,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默默收绳子的男子,快步跟在了冷湛后头。 那人穿的是禁军甲衣,顾小年收回目光。 …… 顾小年来过皇宫一次,但依然陌生。 要去的皇庭司在皇宫西北方向,不算偏僻。 来往巡逻的禁军很多,还有提着灯笼的金吾卫。 他与冷湛藏身在假山后头,等着巡逻的士卒走过。 “你可要跟紧。”冷湛眼里多了几分凝重,“要是被发现了,可别怪我不救你。” 顾小年自是凛然。 无端进入皇城,一旦被发现是按刺客论处的,自然是死罪。 而皇宫之中大内高手如云,顾小年没有半点把握可以在事发后全身而退。 他只是先天境界,这点数还是有的。 冷湛对皇宫熟悉的很,轻车熟路,对于哪里守卫相对薄弱,或是巡逻之人经过的时刻掌握,他都摸得门儿清。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了皇庭司大院对面的屋顶上。 高处是天然的隐蔽点,尤其还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再加上有冷湛这么个‘内鬼’领路,两人一道算是无惊无险。 顾小年远远看着寂静无声且没有半点光亮的漆黑大院,低声道:“那里就是皇庭司?” 冷湛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今晚我师父会到养心殿值守,丑时才会回来,你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 说着,他看过来,双眼明亮,里面噙着的光让顾小年的目光下意识移了移。 顾小年是个正常人,此时他会觉得尴尬,倒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因为冷湛本就长得俊美非常,仪容笑貌都是他所见过风姿最盛的男子,或许只有薛灵玉能与对方媲美。 而如今两人因藏身而挨得很近,对方身上有若有若无的熏香味儿,多少会让人觉得尴尬。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你试完林欣尘,若是有手段,一览皇庭司无所谓。” 冷湛轻笑,“就是,别太贪心,让人发现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顾小年抿了抿嘴,他看向皇庭司内正房下的一扇窗子,那是一个隔间,林欣尘就住在那。 “你确定会接应我?”他问道。 冷湛将长发以红绳扎了,将剑抓在手里,“当然。” 顾小年却是下意识看向他扎着的红绳。 “怎么了?”冷湛微微皱眉。 “没什么。”顾小年笑了笑。 “那你去吧。”冷湛说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角,皇庭司里还有值守的金吾卫,这家伙连提也没提,显然是打算让自己解决了。 杀人肯定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会有动静。 他不敢保证皇庭司周围还有没有高手在,而且他对武道宗师的手段完全是陌生的。 方醮是个半残废,魏佲轩又没有出手,只是那股气场就让自己提不起动手的念头。 顾小年眼里坚色一闪而过,顺着房顶便无声无息地飘了下去,甚至连半点衣袂吹拂声都没有。 身后,冷湛打眼看了,嘴角勾了勾,闪身离去。 …… 等顾小年靠近了皇庭司,抬眼回看的时候,原本藏身之处的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眸光幽深,悄然朝眼前大院摸进去。 冷湛今晚肯定是别有目的的,但对方显然没告诉自己的意思。 至于所说的接应自己,或许也只是诓自己。 不过顾小年没得选,就算事后他反咬出对方也没用,没人会信自己。 所以,语气瞻前顾后,不如就看眼前。 顾小年眼神平静,将气息遮掩到了极点,至少有一点冷湛没有说错,那就是自己可以遍览皇庭司。 这是一座宝库,不只是对武者,就算是读书人或是行商贩卖之人都想进来瞧瞧。 因为这里面不止有武道绝学,还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典籍,经商之道、为官之道、农耕器具、墨家机关等等,这些里面都有。 都在书里。 书,就是承载的媒介,承载的是古老的传承。 顾小年小心释放着感知,躲过了门口的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值守金吾卫,又避开了坐在庭中石凳上的一人,然后躲开了房顶上那两个穿着明晃晃铠甲之人的目光。 他在阴影中游走,绕过院中几座屋子,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墙角,清晰的感知之中,房里并没有人在。 顾小年知道境界高深的武者对气机敏感,但他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惧这几人发觉。 而就在他要推开窗子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院中几人气息齐齐随之而动。 顾小年心里暗骂一声,小心推了推窗子,但轻微的丝线崩断声窜进他的耳里,让他一瞬浑身绷紧。 他眼明手快,‘炁’在手上,一下捞住了快要掉到地上的细小铁棒,而后从窗子闪身进去,小心地把窗户闭上。 黑暗里,他送了口气,将那铁棒重新插在了窗子内侧的卡槽里。 到了这,顾小年倒是暗自感谢方才那制造出喧哗的人来了,他有心想可能是冷湛,当然也可能不是。 而若不是有那人缘故,自己方才推开窗子时丝线崩断,肯定会被院中几人察觉,自己捞不捞得到铁棒倒是其次,关键是会暴露。 房子自然很大,而且很黑。 先天武者虽然因生出气感而耳聪目明,可也没有夜视的能力,顾小年分辨屋内陈列,靠的便是自己的感知。 他摸着黑小心地朝里走。 第二百五十章 错了 顾小年高估了自己的隐匿本事,或者说,还有人能看破他气机的遮掩。 一道人影,就安静地站在前边,衣袖宽大,看样是披了件大衫。 顾小年左右四看,差点撞到这人的身上,等他看到眼前有人之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人没出声,他也只是暗自戒备,没有先开口,只是把下巴上的面巾蒙上了。 “你是谁?”眼前的人终于说了句。 从声线上判断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有些宽厚,带着疲惫。 顾小年保证自己随时可以出手,低声道:“林欣尘?” 如冷湛所说,此时在皇庭司里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拿到了洞玄子传承的人,林欣尘。 “是我。”对面的人没有丝毫犹豫,淡然点头。 他又问,“你是谁?” 顾小年一听对方是谁,那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他猛地上前一步,就定在了这人面前。 林欣尘长得仪表堂堂,年岁不过二十五六,他的扮相很是有些仙风道骨,乌黑的长发用一只玉簪束着,一身绣着八卦的华衣随意披肩,底下是月白的儒衫。 此时双眼平静,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蒙面人。 顾小年一下有些摸不准了。 从气机上来判断,对方气息平稳,却不像是习武之人。但道门武学素来讲究平和,有的是武功高强之人与普通人无异。 更何况,对方手里的传承来自一位天人境界的大能,岂能以常理度之? “你真是林欣尘?”顾小年问了句。 林欣尘皱了皱眉,还不等他回话,眼前蒙面人眼中就闪过了一道光,他心下一跳,暗道不好。 顾小年深谙偷袭一道,如今房外百米内就有金吾卫在,而且对面房顶上还有俩穿得跟探照灯似得人时刻盯着,他哪来那么多功夫墨迹。 所以,在出言的一瞬间,他便悍然出手。 细雨风急时黄昏秋意笼罩,这股凄怨愁绪意境随着出手而侵袭,身前之人平静的双眸里霎时出现了一抹迷茫。 顾小年面色不变,五指就要捏住对方的喉咙。 但蓦地,他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顾小年心神微愣,却来不及变招,一手便抓了过去。 可预想中的触感没有传来,他的手一把穿破了眼前的身影,落在了空处。 顾小年一抓之下落空,脚步轻动,身形便陡然飘出数米,等再回身时,眼中已满是凝重。 在他面前,或者说原先的身后不远,一道身影环臂抱胸,闲散地靠在书架上。 而顾小年能突然看清,不是因为他眼神变好了,而是因为屋子里忽然亮了。 不再是原先那种黑暗,而是突然地亮堂,房中掌了灯。 墙上烛光摇曳,靠在书架上的身影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看着脸色凝重的顾小年。 “《细雨风急指》,皇庭司收录的指法绝学,习练者需具备异种真气方可感悟武道意境,你练得不错。” 他说道:“此门指法江湖上已经失传,近来皇庭司倒是赐下去过一次,给了时任南镇抚司监察司百户的顾小年。” 林欣尘看着眼前蒙面之人,做了个揭面的手势。 顾小年双眼凝重,他朝外面看了眼,房中灯火通明,外面却是无尽黑暗,而且也没有人过来,甚至是出言问询。 林欣尘笑了笑,“不用看了,没人的。” 似是看出了眼前人的疑惑,他又解释道:“那些金吾卫的乌龟见我睡下后便会离开,相较我这还没解开的天人传承,宫中其他地方要更重要些,比如现在肯定是有事发生了。” 顾小年见对方没有敌意,便问道:“其他地方?他们不需要值守皇庭司吗?” 林欣尘点点头,“当然要值守。” 不过片刻,他便恍然,失笑道:“你该不会以为这里是皇庭司吧?” 顾小年愣了,他张了张嘴,然后看向这比之锦衣卫的大班房都小不了的房间,这里满是一排排的书架,历史的厚重感和知识的那种传承感铺面而来。 林欣尘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宫里有三大书库,此间就是其一。这大院里的每个房间里都放着满满的书不假,但就是没有武功秘籍。” 林欣尘看着对面那人,忽地失了兴致,摆了摆手便朝书架深处走,“本来还以为是什么事儿,感情是起了贪心想去皇庭司偷东西的家贼,无趣,无趣。” 顾小年目光阴沉,犹自不信,他快步到边上的书架,随手取了几本翻了翻。 《农时纪要》、《机关之术对农事的改变》,他脸上渐渐涌上怒气。 他又跑到别的书架去看,不断翻着或厚或薄的书册。 《兵法纲要》、《大周战事典录》、《商贾存在的意义》、《农商》。 顾小年脸色阴沉似水,将手里的一份《邸报》握紧了,然后用力摔下。 “冷湛!”他牙关紧咬,好像要噬人一般。 …… 与此同时,离顾小年所在的‘皇庭司’有些距离的一处花园。 冷湛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身影,说道:“看来是拿到手了。” “那还用说,盗神师兄出马当然是手到擒来。” 如果顾小年在这,一下就能认出说话这人的身份。 说话这人穿着皇宫的太监常服,个头稍显娇小玲珑,面红齿白,目露狡黠,正是晏眉舒。 “皇庭司也不过如此。”旁边一人说道。 冷湛笑笑,看着这人没说什么。 盗神荆风,盗门高徒,与盗圣白少棠齐名,只不过武功虽高,性情却素来高傲,吃不得半点亏。 见冷湛没说话,荆风也不多言,伸手将晏眉舒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的东西拿过,随手便放进了腰间的乾坤袋里。 不看晏眉舒瘪起的嘴角,荆风便道:“东西已经拿到了,想来皇庭司的人很快便会察觉,接下来却是要看冷大人了。” 冷湛听了,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没想到荆兄动作这么快,但算算时间那边也应该要闹起来了才是,怎么还没有动静。” 荆风也皱了皱眉,“怎么,是出了什么岔子?” 晏眉舒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疑惑。 进宫虽难,可有冷湛提前安排倒也算不得什么,他们要找的那件东西虽在皇庭司,可因上次白放一事,那件东西被放在了机关门锁后的内室。 这也是晏眉舒跟来的原因,她出身盗门,一身所学便是专门破除机关的上等盗术。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这个人 冷湛远眺着他领顾小年去的地方,那里在偌大的皇宫里显得平平无奇,四下灯火朦胧,显得那处有些阴暗。 而且很是静谧。 他眼底涌上一抹阴沉,现在这个时候,顾小年必然是被林欣尘发现了才对,而且两人也一定交上手了。 届时,肯定会引起宫中禁军和金吾卫的注意,那么,巡逻军自然也就被引过去了。 他们出宫也就方便许多。 否则,他和荆风还好,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出宫不难,最多就是被人发现,但他们熟门熟路,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晏眉舒只是先天一流的实力,进来的时候假扮外出的太监可以瞒过一时,但日后必然经不起推敲,而且出宫的话这个理由就不成了。 虽说等皇庭司那边的人一发现了不对,宫里肯定会闹起来,但他们本就是直接逃遁,只要不被人发现了身份就行。 但带了晏眉舒这么个累赘,他们出不去,所以冷湛才会在今夜诓了顾小年过来,让对方在书库吸引注意。 而最主要的,是书库那边有林欣尘在,他那里一旦遇袭,宫中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过去的。 因为上次白少棠将林欣尘掳走并将其扒光吊在城楼上,已经是奇耻大辱了,而林欣尘如今地位特殊,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说这林欣尘了。 此人性情古怪,孤僻得很,不喜欢与人待着。这人自幼孤苦,对尊严最是看重,然后无意中得了本道书,便自诩看破了红尘俗世,实际上是受人白眼多了,直接遁进了蜀中的山林。 蜀中山清水秀,林欣尘从此便在山中隐居,真真的山野村夫。 直到那日洞玄子天人洞府现世,这人砍柴时被惊雷骇到,一脚踩踏了禁制掉了进去,也就这么得了那传承之物。 当然,这些都是林欣尘投了朝廷之后说的,冷湛身为六扇门神捕,自然有这些资料。 是真是假他们也只能相信,因为这人以往的一切消息都无从查起,全靠他一张嘴来说。 不过,冷湛也跟林欣尘有过接触,大体也能判断出对方的性情。 人有时候是有些邪性,但算不上坏人,至于素来名声不错的盗圣为何会将其扒光吊起来,可能就是跟这人的性格有关系了。 保不齐就是嘴太碎或是举止恶了白少棠,才有了这么一朝耻辱。 冷湛眯了眯眼,他自然知道林欣尘是有武功的,不然当初盗门的‘千踪手’白放摸进皇庭司,如何能躲得过金吾卫的高手却没躲过他。 试想,就算林欣尘来神都时是普通人,可这半年多了,他手里的是一位天人境界的传承,就算是头猪,也能跳了。 而冷湛自认也算是对顾小年有所了解,依着他的预想,等顾小年被林欣尘发现,后者自然会动手,那前者性情本就邪性,两人根本不需多话,肯定会打起来。 可偏偏,这种热闹没有出现。 冷湛想不到的是,恰好就是他所自信的看人眼光,让他不只是错看了林欣尘,更是错看了顾小年。 一个前世生长在五彩缤纷世界的人,就算再蠢,又在现世磨砺了这么久,他还真能蠢到天上去?会被人轻易看透就怪了。 …… 这时,荆风走过来,俊朗的脸上透着几分不羁,而此时眉宇间却少了笑意,多了几分不耐。 “现在怎么办?”他问道。 冷湛心里也是有些烦闷,他抱紧了怀里的长剑,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脱身。 最主要的,是没办法把晏眉舒送出去。 而小姑娘此时见了神情冷肃的两人,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只是安静站在那不做声。 就这么过了有半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有甲衣碰撞的脆响和纷乱起来的脚步声。 荆风眉头皱起,“金吾卫发现了。” 冷湛刚要开口,脸色忽地一变。 而不用他提醒,荆风也有所发觉,他拉了一把身旁的晏眉舒,飘身藏到了花园中的假山之后。 下一刻,数道身影从房上掠过,也有踩在花园中小径上的身影急速跟上。 几个呼吸间,五六道人影过去。 等他们走了,冷湛才从树后走出,“我现在越发好奇,你们究竟是拿了什么东西了。” 荆风不动声色地将晏眉舒往身后挡了挡,轻笑道:“不是说了么,是家师早些时候跟人打赌放进皇庭司的一枚信物。” 冷湛看他半晌,这才道:“咱们的运气真是不好。” 荆风也是认同点头,“是不好,日子是白师叔挑的,就不应该信他。” 两人之所以这么说,除了先前的原因之外,更与方才过去的那几人有关。 每个势力都存在自己的武装力量,比如门派的弟子,组成帮派的帮众,以及大周的军队。 而在其中,必然有其精锐。 方才的几人,就是首辅傅承渊府上的‘天罗地网’中人。 他们说的运气不好,便是与此有关。 本来挑了尉迟真武不在的时辰动手,然后完事儿抓紧走人,倒是没想到冷湛算计的顾小年那边出了岔子,然后还有傅承渊的人在宫中有动作。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是傅承渊有异心或是想行刺,这些人能在宫里走动必然是得到首肯的,不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墙上飞,那是嫌死的慢了。 这也是冷湛想知道荆风究竟盗取了什么东西的原因。 而且他还有些疑惑,为何天罗地网的人会在这里? 要知道,这类人几乎是不会入宫的,除非是被人带了进来,而且还是有事要做。 “他也来了。”冷湛皱眉道。 荆风点头,“顾昀。” …… 而冷湛脑海里想的那人现在在干嘛呢? “别生气嘛,来,吃点东西。” 林欣尘披了那件华美异常的八卦道袍,上面的金线在烛光下有些晃眼。 顾小年背靠书架席地而坐,脸上的面巾都未摘了。 他看着凑到脸前的海碗面,面无表情,“你不是去睡了么?” 林欣尘露出个笑,狭长的双眼眯起,“有你在这儿,我哪能睡的安心,就怕你给我一刀。” 顾小年哼哼,不知怎的,明明他与眼前之人素不相识,且是第一次见面,竟有种故人相逢的错觉。 就是,提不起脾气。 这一点,在对方话越来越多的时候犹甚。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这个人(下) 林欣尘并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偶尔就说一句话,老是能打断别人的思绪。 而且,他还在吃面,吸溜吸溜的声在寂静的时候异常清晰。 顾小年不耐偏头看他,“你能安静点儿么?” 因为顾小年就坐在地上,所以林欣尘就蹲在他身旁。 他的发髻有些歪,披着的道袍拖拉在地上,嘴里含了一大口面,此时听了顾小年的话,只是眼睛眨着,嘴里嗯嗯唧唧。 顾小年觉得有些烦,他拍拍屁股起身,把手里拿着的《四季农耕注解》随手丢在书架上,明显是要走。 而林欣尘也跟着起来,喝了口汤,含糊道:“这就走?” “不然呢?”顾小年瞥他一眼,如果说在来之前还以为对方真是普通人,那么刚才的短暂交手便让他再无这个念头。 别的不说,对方起码也是精于幻术的,就之前那一手竟然连自己都瞒过了。 当然,也可能那并非是幻术,不然的话,他的‘势’应该有所反应才对。 “是传承么。”顾小年心里想着,不过现在他也没了动手的心思。 与对方无冤无仇不说,林欣尘是朝廷看重的人,现在又有天人传承在手,自己没道理也没理由跟人动手打生打死的。 要是非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想谋夺对方手里的传承玉简了。 可顾某人自诩并不是那种人。 因为这传承到现在也才解开了一点点,盗圣当初把玉简抢走,直接当在了千金散尽,那时的金七叹可是仔细瞧了,屁都没看出一点儿。 而林欣尘此前居住在皇庭司里不外乎就是旁征博引,从其他武学中找出一点点可能的线索,可能解开玉简传承之秘的线索。 至于这玉简究竟有什么奇诡,顾小年当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这玉简不算烫手,就是鸡肋了些。 只有在林欣尘的手里才有可能解开,毕竟他除了玉简肯定还是得了其他东西的,要不朝廷也不会收留这人。 要是其他人拿了玉简,有没有用还两说,起码以此得罪了朝廷是不值当的。 顾小年自然明白这点。 …… “那你今晚来干嘛的?” 林欣尘见顾小年要走,直接问道。 顾小年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直把后者盯的有些发毛了,这才说道:“有人让我来试试你会不会武功。” 林欣尘一怔,他也没想到不过是自己随口一问,对方竟然真说了。 “是谁?”他下意识问道。 “是...”顾小年故意拖了个长音,接着猛然收住,目光似笑非笑,像极了先前自己动手结果抓空后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林欣尘皱了皱眉,“你先把面巾摘了,别扭。”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我这就走。” “哎你等等。”林欣尘拉住了他的胳膊。 顾小年眉头微皱。 “帮我个忙。”眼前之人说了句,他的眼神很真挚,亮晶晶的。 顾小年只觉一股凉气从尾巴骨往上窜,他匆忙甩开对方的手,眼中带了戒备,“啥忙?” 林欣尘也不以为忤,耸了耸肩膀,宽大的八卦道袍往上靠了靠,“洞玄子前辈的传承很特殊,是一脉如今浮云观断掉的传承,所以别说是大周的皇庭司,就算把浮云观的观主弄来,他也解不开这传承玉简的秘密。” 顾小年听着,眼里带了不解,“说重点?” 林欣尘无语,学着翻了个白眼,然后道:“但除了这枚玉简外,洞玄子前辈自然还留下了其他的武道绝学,其中一门就是《无始望气术》。” 说着,他脸上露出自信,“从你出手时,我就看穿了你的出招变化,再加上我本就对《细雨风急指》熟悉,你当然伤不了我。而也就是那时,我循着你的气息,‘看’到了你的气海丹田。” 顾小年瞳孔微缩,不动声色道:“你少来诓我,《无始望气术》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聚气凝神时能看清经络中的内力周天运行不假,可要说是能看到别人体内的丹田气海,这纯属胡扯。” “上阵子的四灵一案想来你也听说过,少拿算命道士的野狐禅来唬我。” 顾小年嘴上这么说,但看着林欣尘脸上的浅笑,他便有些惊疑。 世间武道神奇,轻功都能让人身暂时摆脱‘万有引力’,自己都能感悟玄乎的‘势’和掌握无形的煞气,那么能有一种类似‘透视’的武学也不足为奇。 即便这种透视所能看到的是介于‘虚’与‘实’之间。 …… 林欣尘看了顾小年半信半疑的神色,也只是笑了笑。 “如果我不是看出了你的不同,你觉得我真会跟你说这么多话?” 他说道:“朝廷里包括知道我的人都说我是走狗屎运的山野村夫,来了神都还能进皇宫大内这等地方是祖坟冒青烟,但在我心里,他们跟山里的傻狍子也没什么区别。一帮傻蛋,左右不过一个脑袋,随手便能摘了去,我计较什么?” 顾小年不由抚了抚额,又来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接触,但他也看明白了,眼前这人确实说话有些不着逻辑,往往说着说着就说多了,就说偏了。 而林欣尘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点,话语停顿片刻,接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是身怀异种真气,只不过没想到,却是破境天人必需的先天一炁。” 他笑了笑,不无羡慕,“说起来真是羡慕得很,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也得到了某位天人的传承?” 顾小年抬了抬下巴,眼皮耷拉,“你要没事儿的话,我可真走了。” 这里是皇宫,虽然听眼前之人扯淡也不讨厌,可他能在这多待么? 听听,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入耳,明显是出了什么事,极有可能与冷湛有关。 本来他被冷湛算计了一道就有些恼火,如今更不想被对方牵连,因此他才会有些不耐。 林欣尘见他又想走,下意识伸出了手。 顾小年后退一步,稳稳躲过。 林欣尘收手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哈哈,好身法。” “……”顾小年。 “是这样,”林欣尘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言简意赅。 “我需要你的‘炁’。” 他说道:“据浮云观秘典记载,洞玄子前辈的武道心法是《长生诀》,当然,因为他陨落了,所以这究竟能不能长生也无从考证。但这《长生诀》是世间三大能称为道书的心法之一,现在药王谷的《不老回春功》只是一点边边角角的残篇都能位列十大功法之内,所以这《长生诀》的厉害你可以想象。” 但眼前的顾小年明显没有要想象的意思,或许是有些热了,他直接摘了黑绸面巾,拿手扇了扇风,一脸的不耐烦。 林欣尘看着他的脸,愣了愣。 顾小年看到了他的目光,心神一凛,“看我干嘛?” 林欣尘丝毫不觉尴尬,自顾说道:“你也知道当今陛下病重,药石无医,愁坏了太多人的心神,所以解开这传承玉简,包含了太多人的希望。但普天之下或有天人,可起码现在是拎不出一个的,就算武功出神入化如魏央,也用不出这先天一炁。” “可你有。”林欣尘眼底带着火热,说道:“你可以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林欣尘 顾小年被林欣尘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揉了揉脸,说道:“好处。” 林欣尘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什么?” 顾小年摊摊手,“当然是好处啊,没好处我凭什么帮你?” 林欣尘犹自带着不可置信,他左手抬起,大拇指冲着自己,“你跟我要好处?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 顾小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决定要走了。 他觉得这家伙或许有病。 “你这么走是出不了皇宫的。”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今晚宫里来了天山雪女宫的贵客。” “贵客?” “听雪仙子。”林欣尘笑了笑,然后挑了挑眉毛。 顾小年眉头微皱,这什么仙子他当然是没听说过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此事冷湛也没跟自己提起过。 “难倒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仙子?” 他想着,不过马上否定,从接触来看,冷湛不是个冒失的人,既然能被林欣尘称为‘贵客’,那自然是与陛下有了牵扯,冷湛胆子还没那么大,来打这人的主意。 林欣尘看着顾小年脸上的若有所思,直接开口,“别想了,听雪仙子是魏央亲自领到宫里来的,谁也不知道。” 顾小年看他,“那你怎么知道?” 林欣尘自得一笑,“你以为《无始望气术》是寻常的武学?” 顾小年听他这么一说,心思动了动,嘴上说道:“我还不信它能当千里眼顺风耳使。” 林欣尘却只是嘿嘿笑了两声。 “你现在也别走了,有你的先天一炁,再加上我的秘法,运气好的话,洞玄子前辈的传承玉简很快就能解开。” 林欣尘的态度很诚恳,他将手里一直抱着的海碗放下,里面是早就凉透还坨了的面。 他抱了抱拳,自觉不论邀请还是姿态都诚意满满。 顾小年却是撇了撇嘴,只是伸出手,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林欣尘脸色一怒,“我知道锦衣卫无耻,想不到你竟也如此!” 顾小年环臂抱胸,靠在书架上,脸带浅笑。 他也看出来了,对方没必要骗自己,也就是说,自己今晚还真不好脱身。 那么闲着也是闲着,从对方这里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林欣尘也有些无奈,拥有先天一炁的人他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了,距离解开完整的天人传承就只是一步之遥,他如何能放弃? 更别说,眼前之人也是经过了他的‘考验’的。 嗯,这小子心眼不坏,是个好人。 这是林欣尘心里对顾小年的总体评价。 至于观感... “你想要什么?”林欣尘语气里带着不忿,“要银子是没有的,还有,你要想好,你狮子开口越大,付出就要越多。” 最后这句话,伴随着窗外的风声竟有些诡异。 顾小年打了个冷颤,却不是怕的,而是兴奋。 他眼里带着光,“我不要银子,放心好了,也不要你的传承,你别怕。” 顾小年看得明白,自己对对方是有用处的,而眼前之人虽然啰嗦婆妈了一些,但值得一交。 合作,本来就是互相付出筹码。 林欣尘嫌弃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 “皇庭司你待了这么久,给我几门绝学怎么了?!” 顾小年很生气,因为自己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对方给自己几门绝学功法,但被拒绝了。 只是这么一点儿好处对方都不同意,这么没诚意那就没谈下去的必要了。 林欣尘笑容有些发苦,“你还真是贪心,还拿方醮的《掌中伏龙》来比较,大哥,我每天翻阅的东西太多了,哪能记得住那么多的绝学?” 说着,他伸手揽了揽四下的书架,指着这些书示意,“和尚的经书,道士的炼丹偏方,甚至是讲农耕和大力丸的,五花八门,什么东西我都要看。” 林欣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认真道:“请为它考虑考虑。” 顾小年抽了抽嘴角,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对方也是穿越的老哥了。 “直说吧,那你能拿出什么来?”顾小年索性又坐在书架旁,直言道。 林欣尘见他坐下,眼底一喜,也撩了衣袍坐下。 “我看你对我这《无始望气术》似乎是有点兴趣......” 他话还没说完,顾小年便直接抬手打断,“别扯,说点有用的。” “咳,我能拿出来的只有洞玄子前辈留下的一些浮云观的武功,虽然不在传承之内,但比之皇庭司的绝学也是不逞多让。” “你是嫌我死的晚啊。”顾小年冷笑,“我要是学了你这些武功,一旦被浮云观的人知道,他们能不派人来废了我?” 林欣尘学着顾小年的动作也跟着摊了摊手,“那就看你的本事和胆量了,反正我是学了,现在不也一样没事。” “那是因为你躲在这儿,要是出了宫呢?” “我不出去。” “你现在是不出去,难不成一辈子都待在宫里?” “就是待在这啊!” 林欣尘忽地提高了声音,有些刺耳。 本来两人说话虽然语气有高有低,但都是刻意压着,如今他忽地大声让顾小年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想开口,但看了林欣尘那有些压抑的眼神后,话到嘴边就停住了。 “你哭什么?”顾小年皱了皱眉。 “放屁,你才哭了。”林欣尘说了句,然后声音缓和下来,“等解开玉简上的传承之后,我就要用练《长生诀》给陛下治病,所以不能离宫。” 顾小年嘴角微抿,问了句,“真能治病?” 林欣尘抬眼看他,咧了咧嘴,“最好能。” 顾小年沉默片刻,然后道:“说说吧,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浮云观的也不怕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顾小年淡淡道。 这一刻,他的眸光轻颤,幽深如渊。 林欣尘看他半晌,忽地笑了。 “《乾清混元指》听过没?” “比《细雨风急指》如何?” “勉强难分伯仲,算是强出一线。” “那不要。” “《仙人指路》剑法,浮云观的三大剑法之一,威力不俗。” “我练的是《休命刀》,这剑法听了就花里胡哨的,不学。” “《风后八阵图》,绝顶高手方可入门,武道宗师才能大成的奇门功法。练至巅峰,以自身罡气改变天地气机,不用动手便可杀敌弹指之间。” “不要不要。” 林欣尘眉角跳了跳。 “呃,”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武道宗师才能大成的功法,这个可以暂定。” 林欣尘哼了声,“这也不学,那也不要,你可真难伺候。” 顾小年一摊手,“你给我推荐个,量身打造适合我的武功。” 林欣尘看他半晌,忽地笑了,“你这么信我?” 顾小年也笑了,点头,“当然。” 第二百五十四章 风后八阵图 林欣尘定定看了顾小年半晌,这才笑道:“那你先说,各类武功你会什么,想要什么?” 顾小年说道:“刀法指法会,掌法腿功也会,点穴暗器也懂,轻功自然娴熟。” 他摊了摊手,“所会都精,但要说真有一门武功来当杀手锏的,还是暗器飞刀。” 顾小年自然还是有隐瞒的,比如自己的‘势’,他飞刀杀敌,除去弹指惊雷间的意境一瞬外,若与‘势’相合那更是产生质变。 以及他所隐瞒的‘登仙剑章’的先天一炁,本来只是当作实质的煞气来用,吸摄或是腐蚀,与隔山打牛之用劲之法配合更是相得益彰。但后来又有了司徒商的那残篇剑法,便成了真正相辅相成的武学招式。 可以说是已有‘奇迹’在手。 但谁会嫌弃杀手锏少呢?顾小年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之人,眼中满是真挚。 林欣尘认真想想,这才说道:“你现在是先天一流,离破境还有多久?” 他没说顾小年是否有把握破境,而只是问他还有多久。 这是一种自信,对于自己也是对于眼前之人。 顾小年目光闪了闪,说道:“一年半载之间。” “那《风后八阵图》你可以考虑一下。” 林欣尘认真道:“这是奇功一属,若是练成,同等境界无敌手不说,就算是越境界杀人都不在话下。你有先天一炁在身,进展必然神速。” 顾小年其实早在先前对方提起的时候就动了心思,只不过是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罢了。 毕竟,林欣尘没必要糊弄自己,若这门奇功真有对方所说的那般威力,他当然是要非练不可的。 但顾小年还是说道:“武道宗师大成之后也能杀天人?” “这倒不能。”林欣尘笑了笑,“天人之下还是人,就算是武道宗师也能被下药麻翻,也会被暗器袭杀。比如唐门的‘酥骨香’,或者是霹雳堂的‘九天玄雷’。但天人境界不同,能杀天人的,只有天人。” 顾小年听了,抿嘴道:“天人,难不成还是神仙不成?” “陆地神仙。”林欣尘说道:“天人玄奥,如今却是难窥一二。” 顾小年问道:“那你学没学这《风后八阵图》?” 林欣尘笑笑,“不然我怎么能躲过你的偷袭出手。” 顾小年一愣,随后舒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的偷袭水平下降了。” “那你学还是不学?”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顾小年目光一闪。 林欣尘眨眨眼,“比你高一点点。” 顾小年了然,“来吧。” 林欣尘伸出手,空无一物,却在翻掌之间多了一枚青玉玉简。 他抬眼看,却没从顾小年的脸上看到什么惊奇。 顾小年似笑非笑看他,然后侧了侧身子,露出腰间挂着的一个小香囊。 林欣尘看了,双眼一亮,“我就知道你也不简单。” 顾小年笑笑,“侥幸得来的。” 对于林欣尘的臭显摆他自然是看明白了,无非就是在袖袍里放了乾坤袋,借着翻手的时候倒出玉简就是,不过这也能看出对方精神力强大,没有半点不自然。 “给。”林欣尘递过来,脸色稍正,“虽说现在就算是浮云观都快忘了有这么一门奇功了,但不乏还有老怪物听说过,记着,非紧要轻易不可动用。” 顾小年伸手接过,说道:“这个我自然省的,命可是最珍贵的。” 林欣尘听了,摇摇头,“你这是没遇到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顾小年边看玉简便随口道:“你遇到了?” “遇到了。”林欣尘语气有些变化。 但顾小年因为心不在焉而没有听出来,他只是随口应了声,便将心沉沉浸在了玉简之中。 …… 玉简里的内容并不冗长,因为但凡用玉简封存的武学都是极其简练的,这是奇功,属于传承的一种。 而等顾小年看完,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林欣尘说只有绝顶境界才能有所小成,武道宗师方可大成了。 《风后八阵图》靠的是对气机的感应进行相应处理变化,不只是可以随意隐藏自身的气息,还能将周遭万物气机都进行改变,这已经接触到了‘势’的范畴,只不过所影响的只有身周的一点距离。 而大成之后,就可以自由牵引其他人的气机变化,做到不见血而杀人,只在弹指之间,如被天地排斥。 它的原理很难说透彻,但之所以需要绝顶高手以上者才能有所成就,是因为离体的真气。 感知一道涉及玄妙的精神,若无特殊秘法,离体真气便是最好的感知手段。 而这《风后八阵图》用的,就是将这离体真气延伸,就像是抽丝一般,将这离体九寸的真气飘散到一定的范围。 因此大天位的先天绝顶最多只能算是小成,因为所依赖的只是真气。 而武道宗师不同,罡气如风,离体三尺三,无论是韧性还是范围都是质变。 先天一炁是天人境界才可转化的体内‘能量’,就相当于是原本的烧炭耗油的动力系统直接转化成了核反应堆,自然是更为强劲,质变中的质变。 这也是林欣尘所说顾小年若是修行,肯定进展神速的原因,否则他自然也是需要先天绝顶才能入门修行的。 《风后八阵图》,小成所能改变操纵的范围不过身周三丈,大成之时却是六丈。 这如同一种领域,若真能做到,即便林欣尘所说的同境无敌是夸大,但起码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 顾小年将玉简合上,送还到林欣尘的手上。 “你不留着?”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看着他手掌一翻把玉简收了,翻了个白眼,那你收的倒快。 “已经记下了。”他说着,整了整衣襟,“说吧,接下来需要我怎么做?” 林欣尘满意地看着他,“这么上道儿,行,跟我来吧。” 顾小年依言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排排书架,走到了房间深处,那里是一个方圆三四米的空场,地面画着八卦阴阳图案,烛台很多,点了一排排白色蜡烛。 顾小年挑了挑眉,看着林欣尘走到中心的阴阳鱼,在蒲团上坐下。 “愣着干嘛,过来啊。”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摩挲着下巴,不由道:“我看着你这布置怎么这么信不过呢。” 林欣尘没好气地说了句,“你懂什么,这是道门的阵法。” 第二百五十五章 深夜 所谓阵法,就是利用媒介引动天地之势,产生相应变化的一种东西。 这里的媒介可以是任何物质,一个人、一棵树、甚至是一颗石头都可以,只要按照一定的方位布置便可。 顾小年瞅着地上的八卦图案,想了想也是走了进去。 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就跟寻常走路一般,顾小年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看着眼前脸色肃穆的林欣尘,有些想笑。 “静气凝神,待会儿可能会有些冷。”林欣尘说道。 “冷?”顾小年一怔。 然后,便起了风。 门窗都紧闭着,房中却有风而生,书架上的书籍被吹开,呼啦作响。 而四周墙上灯火却是丝毫不动,只有身边阵法里的一排排烛台烛光摇曳,仿佛随时可以熄灭。 火光将林欣尘的脸映地忽明忽暗,在此时,对方那有些英挺俊朗的面容竟有些阴沉晦暗,顾小年心神没来由地凛了凛。 “闭眼。” 眼前之人忽地出声,顾小年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然后,额头便是一凉。 他没睁眼,因为他能感知到那是一枚通体泛着暖光的白玉简,它被林欣尘握在手上,触碰到了自己的额头。 顾小年只觉得这道凉意从额头而下,蔓延在体内外四肢百骸,让他通体冰寒,仿佛坠入无边寒潭。 有这么一瞬,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前之人,被对方所欺骗了。 但下一刻顾小年便打消了这个怀疑,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判断。 凉意并未持续多久,额头上的冰凉源头便拿开了。 顾小年轻舒了口气,身子还是一阵发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更主要的,是丹田气海中空空如也,自身真气全都消失了。 “这是玉元丹,可以帮助你恢复内气。”林欣尘有些疲惫开口。 顾小年没睁眼。 “可以睁开眼了,”林欣尘语气有些压抑,“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顾小年睁眼,看到眼前人递过来的丹药。 “你洗手了么?”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 林欣尘额角跳了跳,手掌一翻,直接一个瓷瓶甩到了顾小年的怀里。 “多谢。”顾小年笑笑,连忙打开,结果里面就倒出了一粒丹药。 看着林欣尘眼底的笑意,他的心情有些不好。 “这是几千年前的丹药,很珍贵的。”林欣尘随口说了句。 顾小年本来要吃的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敢吃了。 林欣尘没理他,拿着玉简起身,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脸色发白,显然刚才的那番动作也是耗了他不少心神。 而顾小年这才发现,四周的风停了,而身周烛台上的这些蜡烛也都熄灭了,或者说是燃烧完了,只在铜盏里有些蜡油残存。 “这阵法,还真神奇。”他起身说道。 林欣尘在那边拿着刻刀在刮玉简,此时只是随口应了,“一点小把戏,跟浮云观的正统阵法没得比,就连墨家的机关阵都比不上。” 顾小年有些惊讶,“这不是传承里的阵法?” “想什么呢你,”林欣尘说道:“天人境界可以随意改变四周大势,哪还需要费时间布阵。” 他将玉简抖了抖,掉落了一桌玉屑。 “果然,还是要先天一炁才行。” 林欣尘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而手里的玉简仍是散发着荧荧的光亮,很是奇异。 顾小年没有走近,问道:“解开了?” “没那么容易的,起码还要两次。”林欣尘把玩着手里的玉简,转过头笑着说道:“所以,以后还要你来两次才行。” 顾小年说道:“那等恢复了内力再弄不一样?” 林欣尘笑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此时正处子时,深夜已至。 “哪有那么容易,单单是布置这个阵法,就不容易。” 他说着,“成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地利占据,人和具备,所欠便是天时。下次起阵,怕是要一月之后。” 顾小年点点头,这些东西不难听懂,他不谙此道,也不多说。 “到时我却是不好进宫。”他说道。 林欣尘知他不是拒绝的意思,当下便摆了摆手,“到时再说。” 顾小年也没说什么。 …… 外面天色已深了,他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离开?” 林欣尘思索片刻,“现在走怕是不容易。” 他话没说完,脸色稍变,与此同时,顾小年目光同样一凝。 院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逐渐走进院中,朝这边过来,人数应当不少。 顾小年以目光示意,“谁?” 林欣尘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两人都没说话,房中的灯轻轻摇晃,便有人敲了敲房门,“林少侠可是睡下了?” 顾小年有些想笑,他看着对面的人,“少侠?” 林欣尘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不大一会儿,外面那人又说了,“我们进来了?” 说着,便推了推房门。 房门自然是锁上的,林欣尘皱了皱眉,从书架后走出,迈步走了过去,同时给了顾小年一个眼神。 “老实待着。” 顾小年自然是看懂了,他慢慢贴身靠到书架后。 房间很大,他离房门那里起码也有十多米的距离,藏身在阴影中,倒是不怕被人看到。 小心试探的感知之中,门外几人的气机都是先天境界,而有两人却是特殊。 一个是绝顶高手,另一个则是气机模糊,辨不真切。就好像只知道有这么一个活人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信息。 林欣尘打开了房门,打了哈欠,刚要说话,便看清了站在门口的这几人。 他的目光微微凝重起来。 “林先生。”有人开了口。 不是之前敲门那人,顾小年听了这说话的声音,瞳孔微张。 “原来是顾先生。”林欣尘语气微沉,但眼底却是轻松。 因为他跟眼前人自是熟悉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顾小年。 只因先入为主,再加上对方确实能入自己的眼就是。 顾昀带着轻笑,点了点头,然后抬手,介绍身边那人,“这位是‘天罗地网’的岑商岑统领。” “久仰久仰。”林欣尘抱了抱拳。 岑商的个头很高,但人很瘦,穿了一身黑色的宽松锦袍,像个套了布袋的竹竿。 他年纪三十五六,脸色泛青,两颊突出,目光阴翳,让人见了会想到蝙蝠。 他看着眼前打着哈欠的年轻人,眼神里的不喜清晰可见。 “让开,搜人。”岑商说道。 林欣尘抱着胳膊,闻言挑了挑眉。 第二百五十六章 深夜(下) 林欣尘看着他,靠在了门框上,“这里是皇宫内书库,陛下赐予在下来住着,卧榻之间,怎能让人想搜就搜?” 岑商眯了眯眼,“今晚之事,别说是皇宫三大书库,就算是太子别院咱们的人该搜也要搜。” 林欣尘听他这么说,眉头皱起,看向一旁的顾昀。 “宫里来了刺客,二皇子殿下遇袭。”顾昀说道。 林欣尘瞳孔微缩,皇子遇刺,这可就是大事了。 “现在,你还不让?”岑商淡淡道。 林欣尘犹豫片刻,侧开了身子。 门外统共四人,顾昀朝他歉意一笑,抬脚走了进去。 “二皇子他,没事吧?”林欣尘想了想,问了句。 顾昀一身青衣儒衫,仍带了些书卷气的儒雅,看着清逸淡然。 “没什么大碍。”他略有深意地看了林欣尘一眼。 后者一愣,随即凝目,怕是搜刺客是假,真正要找的另有其人。 岑商三人脚步很慢,仿佛在戒备着什么,他们伸手摸过一排排书架,神情警惕。 顾昀两道剑眉微挑,看向了一处。 林欣尘心头一跳,因为那里便是他先前走出的地方,也是顾小年的藏身之处。 而不过多时,岑商也走到了那里。 那是一处阴影之地,八卦阵法就在后头不远,岑商脚步变缓,能看出明显的紧绷。 林欣尘眼底有些凝重,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几乎要跳脚。 “你紧张什么?”顾昀笑眯眯地问道。 林欣尘看着眼前之人,他们是很熟悉的。 …… 林欣尘想到两人第一次相见,是自己初来神都之时。 那个被神都繁华所吸引的年轻人,遇到了安静淡然的对方,素昧平生的两人竟成了好友。 后来,自己投身朝廷,再见时便是对方殿试之时。 印象最深的,是对方当日所穿的那身素色长衫,在一群衣着华美的读书人中是那么鲜明。 清新冷淡,鹤立鸡群。 林欣尘想着,想着殿试之后自己想要恭贺对方,却只能远远看着,两人中间隔了拥挤的人群,隔着持戈举旗的金吾卫。 那道坐在马上穿着大红锦袍,胸前挂着鲜艳红花的身影,笑得自信而温和,不减狂狷。 后来再相见,便是对方跟在傅承渊的身后,腰身笔直,顾盼从容。 那日他在树下,远远看着对方走远。 他们彼此熟悉,相谈说话却是寥寥,但就有一种相知的感觉。 没有丝毫生疏。 这或许就是人格的魅力,彼此都能感受得到。 林欣尘片刻回神,有心提醒他顾小年也在,但想想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在场的还有岑商,这个天罗地网的副统领。 顾昀一直安静看着,看着岑商一下拐进阴影里,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是什么?”岑商指着一处说道。 林欣尘知道他说的是那摆的阵法,边往里走边说,“随便摆的。” 说着,他耸了耸肩,示意了一下身上的道袍,“你看,好歹我也是道门的人,不供奉道门的祖师,摆个八卦也是靠了靠边不是。” 因为总有人说他是野路子,他这话倒也算是一种讽刺。 岑商目光依旧是那般阴沉,另外两人也走了过来,俱都摇了摇头。 “走。”岑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如他所说,今晚是找人的,不会在一处地方耽搁太久,毕竟他要负责的可不只是这一处。 “慢走。”林欣尘笑着说道。 顾昀走在最后,临出门的时候,他看向了窗后的那张不大的方桌,桌上盖着干净的棉布,耷拉到了桌腿,却是藏人的地方。 但此前已经有人掀开看过了。 林欣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笑,“要不过去搜一下?” 顾昀摇摇头,只是问道:“房中九宫格局布置,那桌子摆在那,盖着桌布有些突兀。” 林欣尘目光闪了闪,打了个哈哈,“爱干净嘛,锦绣山庄上好的棉布。” 顾昀轻笑,“那可不是锦绣山庄的。” 说着,他再看了眼,负手便走。 “今夜莫要出门,宫内宵小颇多。” 他说着,出去后不忘将院门带上了。 …… 等顾昀走了,林欣尘这才长松了口气。 无他,顾昀虽然神情淡然,但气场却极为强大,隐隐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欣尘拿手扇了扇风,将房门关上。 “喂,你藏哪去了?”他目光逡巡,低声喊道。 边说着,他走到那方桌旁,一下将桌布掀开,底下自然是空无一人。 身后传来风声,林欣尘猛地回头,便看到了正拍打着衣袖的顾小年。 “你藏哪了?”林欣尘好奇问道。 顾小年笑笑,指了指房上。 林欣尘抬头,屋顶自然很高,但会轻功也算不得什么,最关键的是如何上去的,而且还要不被人发现。 “人的目光总会照顾横向范围,却少注意纵向。” 顾小年随口说了句,走到桌旁倒了杯水,其实方才他是藏身在桌子底下的,后来才上了梁上。 “刚才顾昀来了。”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喝了口水,看他,“你认识我哥?” 林欣尘笑笑,“当然。” 顾小年挑了挑眉,“怎么认识的?” “偶然。”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 “那你给我功法...” “与他无关。”林欣尘说道:“因为你的先天一炁必不可少,再者,若是你品性不过关,我也不会给你。” “品性?”顾小年笑了笑,“我可是锦衣卫。” “那又如何?”林欣尘同样笑笑,“东厂里的太监都有好人,何况锦衣卫。” 顾小年嘴角抽了抽,你这个对比还真恰当。 “他以前,跟你提过我?”顾小年略有些犹豫地开口。 林欣尘听了,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提过一嘴。” 顾小年抬眼,“怎么说的?” “尚可吧。”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皱眉,“尚可?” “嗯,这已经是不错的评价了。”林欣尘点点头,“能让他说一句‘尚可’,并不容易。” 顾小年却有些不满意。 “他是你兄长,想来你对他应该很了解才是。”林欣尘说道:“但就我观察,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好。” “也不对,不能说是不好,应该是,彼此之间有些隔阂。”他笑眯眯地说道:“说说看?” 顾小年放下茶杯,抬了抬下巴,“我怎么感觉你很在意他的事?” “有吗?”林欣尘愣了愣。 顾小年点头,“就我观察是这样的。” 林欣尘无语,这句话显然是就这他之前所说的反驳回来,也就是让自己别多管闲事。 顾小年撇嘴笑笑,也无怪是他多想了,总觉得怪怪的。 或许是,腐眼看人基?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先天一炁 子时刚过,外面的喧哗声更大了些。 顾小年盘膝坐在蒲团上,静心观想《风后八阵图》,丝毫不为所动。 一旁,是一脸怪异看着顾小年的林欣尘。 他的手里拿了个苹果在啃,咬的清脆,嚼起来带着噪音。 但就是如此,顾小年的神情丝毫不变,闭着眼,就连气息都未有起伏。 林欣尘惊了。 “你这是什么练武的法门,《龟息诀》?《静海神功》还是《明玉雪蟾功》?” 他所说的俱是道门上乘的内功心法,虽然比不上《长生诀》那般绝迹的三大道书传承,但在当世,也算是排上号的十大内功心法。 可在林欣尘的眼中,就算他以《无始望气术》暗中窥探,也丝毫看不出顾小年内功心法的奥秘。 在他所‘见’之下,顾小年体内的先天一炁缓缓运行周天,就跟太多静坐的先天武者一样,并没有丝毫特殊。 但顾小年现在又明显不像是简单的静坐。 林欣尘忍不住心里疑惑,颇有些抓耳挠腮。 顾小年眼也没睁,语气淡淡,“没啥法门,就是坐着。” 林欣尘自然是不信的,他蹲下身子,左看右看,随后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脸上,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到,竖起了一根手指。 “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法门,给你一粒洗髓丹。”他说道。 “玉药我用过,雪莲玉露丹我也吃过。” 顾小年的语气平淡,虽然不带起伏,却让人听了有种嘲讽。 我连这两种最顶级的易筋换骨的丹药都吃过,还差你这枚洗髓丹? 林欣尘一愣,脸色变化,咬牙道:“等解开了传承玉简,给你从里面找一门武功。” 顾小年睁开眼,倒不是动心,只是有这么一个人在眼前盯着,他实在难以放心。 “别介,真不是什么法门。”他摊了摊手,“我是在想记下来的功法,没人指导我只能自己先想想。” “真的?”林欣尘狐疑问道。 顾小年点头,一脸真诚,“真的。” 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对方自己的观想之法的,虽说这种印证的方法或许只有自己才能搞明白,说给别人听也不一定奏效,但毕竟是自己的一种依仗。 他是与林欣尘有一见如故之感,可也没到掏心掏肺的地步,无论是观想之法还是‘登仙剑章’,这都是他自己的秘密。 林欣尘有些泄气,他没再问,直接坐在了一旁。 外面的喧哗似乎更大了些,而且越来越靠近。 他皱了皱眉,向房门处看了眼。 顾小年同样敛下冥想时凝聚的心神,不再那么精神紧绷。 然后,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道身影便闯了进来。 他们离门口有十多米的距离,又有书架挡着,只能看个大概。那人闯进来之后似乎也是有些惊讶,惊讶这房子里竟然都是书架。 但这人还是匆忙选了个方向窜了过去,那里是窗子,出去就是后院。 而紧接着,门口脚步纷乱,甲衣颤响,持剑的金吾卫进来。 “搜!” 他们就没有岑商几人那么有忌惮了,在宫里,除了贵人所居的地方,还没有金吾卫不敢搜的。 更何况是如今情形。 林欣尘站起来,迈步过去。 “什么人!”有金吾卫一下抽出剑来,虎视眈眈。 “放肆!” 那先前发号施令之人喝了句,便对走来的林欣尘抱了抱拳,“林先生。” 林欣尘皱着眉头,没说话,一旁有金吾卫过来。 “将军,那人逃进了后院,不过她的确受了伤。” 说着,便指了指窗户位置。 那金吾卫的中年将领冲林欣尘歉意点头,带人便冲了出去。 顾小年等人走了这才走出,径直走到窗边,低眼看了看。 窗子破损大开,窗棂上沾了血迹。 他伸出手,拿窗上的木片沾起瞧了瞧。 “怎么了?”林欣尘走过来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将木片随手扔了出去。 上面的血迹殷红,是新落上的不假。 而看窗台上也沾了灰尘脚印,方才那人似乎就是从这逃离的。 林欣尘见他默不作声,便说道:“我倒忘了你是锦衣卫,从这痕迹上看出什么来了?” 说着,他故意眨了眨眼。 顾小年轻笑一声,说道:“你习练那门功法,在感知遮掩一道上少有人能及,别说你发现不了。” 林欣尘眯眼一笑,“要说你今日才接触那奇门功法,之前对感知却也颇为在行,要不跟我说说,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顾小年挑了挑眉。 “先天一炁啊。”林欣尘感慨一声,“真是羡慕。” “羡慕什么?”顾小年说道:“你有天人传承在手,这对你并不难。” “你应该是从初涉武道便习练此内功心法,方能锤炼而出如此精纯的内气。” 林欣尘目光复杂,语气有些落寞,“但我不同,我已有气感所存,即便是再感悟出‘炁’,那也并不精纯了。能否破境天人,当真不似你那般有把握。” 顾小年嘴角轻抿,没有接话。 个人运数机缘不定,这实在是令人惋惜喟叹的事情,却是不好多说什么。 好在林欣尘也洒脱,不需别人安慰。 “不过人生百载,武道宗师更有几百年能活,我还偏偏不服。” 他脸上重拾自信微笑,甩了甩袖袍。 顾小年听了也是笑了笑。 “不过这位兄台听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出来么?” 林欣尘看了个方向,淡淡开口。 他看到却不是房梁,而是一处书架。 房中书架颇多,木架顶上有人趴伏屏息却是极佳的藏身之处,而先前那人便是做出了从窗逃遁的假象,实则却是在这里藏了起来。 但这人能骗过金吾卫,却瞒不过房中的这两人。 一个先天一炁在身,对感知天生敏感;另一个通习《天子望气术》和《风后八阵图》这两门传承功法,对气机感应和遮掩更是精通。 不过是寻常的敛息之术,又如何能瞒过他们两人。 而听了林欣尘的话,暗中藏身那人也没犹豫。 书架微微晃动,便有人循着阴暗处下来。 看身段应当是个女子,穿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 但还不等顾小年两人看清对方那半张脸,这人便蓦地一扬手,撒了一片白茫茫的东西过来。 而后便是气机外泄,破空声响,这人竟是直接往门外掠去。 可她面对的不是等闲人。 林欣尘看了那兜头撒来的白色粉尘,袖袍一甩,屋子里便好似起了一阵旋风,眼前登时一清。 然后,就在顾小年一下张大的目光之中,林欣尘凭空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便堵在了那黑衣人想要逃离的路上。 林欣尘闲庭信步般抬手,一指便点在了去势不减的那人肩头。 一声闷哼,这黑衣人后退两步,撞在了书架上。 ‘哐啷’一声闷响,书架上抖下几簇灰尘,而那人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 第二百五十八章 隐秘 顾小年随手将窗户关上,走了过去。 那边,林欣尘已经给这蒙面人揭开了面巾。 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最关键的,是顾小年还认识。 “是你?”顾小年皱了皱眉。 林欣尘一愣,“你们认识?” 眼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四灵一案告知了顾小年案情原委,然后换了一命的李小环。 此刻,对方目光有些闪烁,不敢与顾小年对视,而且看着脸色苍白,明显是受了不轻的伤。 顾小年看她一眼,林欣尘便笑笑,上前抬手在李小环肩上点了一下,给她解了穴道。 李小环闷哼一声,身子一下有些瘫软。 “我上次不是说过,莫要再落到我的手上。”顾小年看着对方的这一身夜行衣,淡淡开口。 李小环身子轻颤,只是咬了咬失了血色的唇,没应声。 顾小年不再看她,向门外走去。 “哎,你干嘛去?”林欣尘问道。 “通知金吾卫。”顾小年说道。 “你疯了。”林欣尘拉他一把,说道:“金吾卫来了,她还能活么?” 他还想说什么,但看了顾小年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 通知金吾卫肯定是假的,不说别的,顾小年如何出现在宫内的?这肯定不能被金吾卫知道的。 但李小环不知道这一点。 “顾大人。”她有些着急,但声音透着虚弱。 顾小年回身,目光淡淡。 李小环眼神楚楚,惹人怜惜。 顾小年轻哼一声,神情不变。 前有颜岑做出过这般神态,现在又有李小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是不是女人都会摆出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 但偏偏,好像男人就吃这一套。 林欣尘上前一步,正色道:“姑娘可是有苦衷?” 顾小年肯定不会认为这家伙是色令智昏的傻子,套话罢了。 但李小环当初能被赵宥身后的势力安排进神都,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又岂是轻易能被骗到的。 此时她只是低头,额前的发有些散乱,修长白皙的脖颈在烛光下似乎反着玉色的光泽。 顾小年看不下去了。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是知道本官性格的。”他说着,语气有些冷。 李小环咬了咬牙,听了顾小年这明显带着威胁的话,心里一下想起上次与对方接触时的场景来。 “‘将军’的人,在跟二皇子接触。”她说道:“而且,赵宥数次提审无果,他们买通了诏狱的看守,今夜便要将之劫出。” 顾小年对李小环开口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说出来的话。 四灵案牵扯出来的东部海域‘将军’的那方势力,原来一直没有收手止歇。而且,竟然还里应外合要劫诏狱。 但此事与他无关,他虽是内镇千户,但诏狱并非他手下的人来值守,就算是真出了事,那要被问责的也是俞文昭和谢鸢。 最多,到时班房开会他也要出席就是。 顾小年目光稍沉,问道:“那你今夜的任务是什么?” 李小环苦笑摇头,“顾大人,我已经脱离出‘将军’的势力了。” 说着,她抬了抬胳膊,从腰间取了个腰牌出来。 “不良人。” 顾小年定睛看了眼,认出了这腰牌所属。 “你既是姬重七的人,又为何会被金吾卫追杀?”他问道。 李小环摇摇头,然后道:“今夜宫里除了金吾卫和禁军,还有首辅府上天罗地网。他们是得了陛下命令来的,不良人却是千岁亲自吩咐前来,我们虽然进了宫,却不能暴露身份。如今出了刺客,我们行踪暴露,自然是被金吾卫当作刺客追杀了。” 顾小年听了,心下暗道,如果真如对方所说,今夜宫里来的势力倒是颇多,但厂卫却没有动静。 东厂的精锐是缇纵,这是由太监阉人组成的团体,武功都是走的阴狠路数。锦衣卫的精锐是苍龙七宿,这个不必多说。 而他进宫来之前,倒也没听说苍龙七宿有什么动作。 如此一来,今夜人手似乎都是陛下钦点而来的,除了魏佲轩点的不良人。 “大人不信?”李小环问道。 “换做是你,你信么?”顾小年说道:“陛下没让不良人进宫,你却说得了千岁首肯,只拿个腰牌能说明什么。” 李小环咬咬牙,“那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你们入宫的目的。”顾小年淡淡道:“或者说,是今夜这么多人在宫里要做什么。” 李小环沉默半晌,这才开口,“不良帅姬重七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说是二皇子有问题,便上报了千岁大人。而今夜会有‘将军’的人来与二皇子碰面,我们不良人的任务就是刺探情报,必要时要动手。” 顾小年笑了,“二皇子周锦书有问题?” 李小环说道:“这个谁能说得准呢,但千岁就真信了姬重七的话,因为情报来自锦衣卫的十三太保。” 顾小年瞳孔微缩。 …… 北镇抚司有十三太保,这个不是秘密。 这十三个人不是缇骑,也非破门灭户的校尉,而是安插的卧底细作。 除去历任锦衣卫指挥使和当今陛下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身份,又是在哪个势力里潜伏着。只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提供致命的情报。 魔教、道门、佛门甚至是金帐王庭,都可能是他们潜伏的地方。 而世上不管哪个势力,都想将他们揪出来,因为十三太保代表了北镇抚司安插的最深的十三个人。 锦衣卫里还有其他的卧底探子,而所有的人的名字都在一份名册上。 就是顾小年上次在太渊州一案里的那份名册,那份让无数锦衣卫提心吊胆,更搭上了前户部尚书赵宥两个儿子的名册。 只是如今下落不明。 …… “那其他人呢?”顾小年问道。 “陛下招了首辅的人入宫,却没有让千岁派人,而且今夜值守养心殿的是尉迟真武,也非千岁亲陪,这代表着什么意思,顾大人还看不明白?” 李小环笑了笑,“上次的事情,对那位千岁也是有影响的,起码,在陛下的心里,已经不是那么信任他了。” 顾小年眯了眯眼,他当然不会相信魏佲轩会轻易失宠,潜意识里,他想着或许今夜之举是那位陛下有什么深意。 但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林欣尘却是说了句,“魏央却是不复之前那般得陛下信任了。” 顾小年心里一惊,看过去,“怎么说?” 林欣尘久居宫中,又有《无始望气术》在身,一些东西自然是门儿清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原委 林欣尘听了,轻笑一声,然后道:“陛下信奉佛法,或者说是信奉禅理,而魏央除道灭佛的事情没少做,这些年来陛下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不喜。宫里上月来了一个和尚,你知道么?” 顾小年摇了摇头。 “也是,这种事你怎么能知道。” 没管顾小年暗翻的白眼,林欣尘接着道:“世上的和尚有两个地方的最有名,一个是佛门正统广寒寺,另一个就是神都的白马寺。宫里来的和尚,就是白马寺的入世行走,玄衍。” 顾小年倒是一怔,因为这玄衍的名头的确不小。 江湖上有武道名宿,自然也有新贵翘楚,天骄虽多,龙凤稀少,而能被称为入世行走的,更是凤毛麟角。 只有武道圣地的传人才有资格被称作‘入世行走’,而就算是无衣堂口或是风满楼这种江湖一等一的势力,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天下武学圣地有数,首推佛道两门的浮云观和广寒寺,其次便是神都白马寺、天山雪女宫、西漠烂柯寺、南海御剑山庄以及东南流海的登仙阁。 也只有这几家的一位最得传承之人,才会被冠以某某入世行走的称号。 比如这玄衍,便是白马寺的入世行走。 此人佛道修为极高,不只是在于对佛法的钻研,还有在武道上的建树。 白马寺七大绝学尽皆大成,天赋极高,年纪不过双十便是大天位先天境界,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传闻之中玄衍相貌俊美非常,有‘拈花一笑而败尽满山桃花’之说。 当然,每位入世行走要入世,肯定是要先扬名的。 毕竟你这入世行走的名头可不是你一家说是就是的,还要得到江湖中人的认可。就算你出身武道圣地,可想要踩着你扬名的人更多。 所以,玄衍手上也是有一份煊赫的战绩的。 江湖虾米不消说,单是其中名头最盛的,便是西漠烂柯寺的入世行走道烨。 两人辨禅三日,最后说不明白自然就是要武道分高低,然后再战两日,道烨重伤,甘拜下风。 入世者有高有低,而各自代表着自家背后武学圣地的颜面,轻易不会动手。道烨也因此失了名望,反而成了玄衍的垫脚石。 这也让烂柯寺的僧人不满,毕竟两寺虽相隔万里,但同出佛门,玄衍入世便挑了道烨,此举却是犯了忌讳。 但白马寺座靠神都,哪管远远的西漠那边的跳脚,因此这两大佛门就因此有了纠葛,虽不至于相恶,但关系却是不复从前了。 说回玄衍,此人出道便败了早在江湖上立了名望的道烨,风头强劲,在年轻一辈中一时无两。 而如今,却是不在世间历练修行,反倒悄悄入了这大周皇宫。 江湖人不知道这件事,顾小年更不知道。如今听林欣尘说了,他自然惊讶。 当今神皇女帝信奉佛法不假,但这还是第一次招和尚入宫,或者说,是没被魏佲轩挡下的且成功见到圣颜的和尚。 顾小年有些不明白了。 …… 林欣尘说道:“正是这和尚入宫,整日念经诵禅,然后陛下便慢慢疏远魏央了。” 顾小年眉头微皱,“这么邪乎,那和尚莫不是妖僧?” 林欣尘笑笑,“白马寺的经书都是正统的佛门篇章,还常年与广寒寺彼此论禅,这佛倒是假不了。” 顾小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当下出声,“佛假不了,这念佛的人可是能假了。” “不错,这玄衍虽然名声在外,但那日他入宫时,我也远远瞧了一眼。” 林欣尘‘嘿’了声,“是个妖孽。” 顾小年挑眉,涌上几分兴趣。 “长得竟比道爷还俊秀,尤其是合十施礼的时候,哎呀,真是疼化了人的小心肝儿。” 林欣尘的语气有些刻意的浮夸,而且还有着动作,双手揪在一处,抓着自己的衣襟。 顾小年嘴角抽了抽,忍住给他一记老拳的冲动。 一旁的李小环也是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个方才还一本正经的俊朗男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行了。” 林欣尘摆了摆手,恢复正色。 “那和尚邪性,是个妖僧。”他舔了舔嘴角,看着顾小年,“要不要随道爷去除了那小子?” 顾小年没理他,看向服了丹药暗自调息的李小环,说道:“方才金吾卫喧哗的刺客是何人?” 李小环秀眉微蹙,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与我同来的还有三人,但刺客不是他们。” “你可见了那刺客?”顾小年问道。 “是个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李小环肯定道:“当时她逃遁方向正好与我打了照面,我本以为必死,没想到那人连看也没看,直接掠走了。” 顾小年的脸色有些变化,在她说出那刺客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清香时。 林欣尘当然看着了,不过也没问,反而看向李小环,“你自觉必死,是那刺客武功很高吗?” “很高。”李小环回想时眼中犹有余悸,“要不是二皇子身边那人,那刺客的一剑就能取了二皇子的脑袋。” “袁炬,那想来也是绝顶高手了。”林欣尘说道。 他说的袁炬便是二皇子周锦书身边的那人,先天绝顶的高手,是其随行护卫。 “她用的什么武功?”顾小年忽地问道。 李小环摇了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她只出了一剑,然后便逃走了。” “那袁炬可曾追赶?” “并没有,因为他护着二皇子回了。” “那‘将军’的人呢,不是与周锦书碰面么?” “一直没有出现。”李小环说道:“当时我也暴露,金吾卫察觉动静,我们几个便分开逃了。” 顾小年听了,没再问。 此前问这么多,只不过是满足自己的好奇,毕竟这些事都是与他无关的。 可方才被李小环提到的一嘴触动,他却静不下心来。 虽然知道或许是自己猜错,但万一呢,万一那个人真是柳施施怎么办? 这里是皇宫大内,就算是武道宗师进来都不敢保证可以从容退走,更何况只是先天绝顶。 现在只是金吾卫和禁军搜索,那些*******并未有人出来,而且,方才顾昀竟然也参与了。 那么,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而一直看着顾小年脸色的林欣尘不由皱了皱眉,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顾小年一愣,随即摇头,“有些不放心。” 林欣尘何等聪明,当即便想通原委,“你认识那刺客,不对,你猜出那刺客的身份了?” 这话一出,就连李小环都不由看了过来。 顾小年摇摇头,没说什么。 林欣尘却是明白了。 第二百六十章 只求心安 “现在宫里很乱,你不能出去。”林欣尘说道:“冒然动身,很可能会害了自己。” 顾小年沉默片刻,然后道:“可若是不去看看,我不放心。” 林欣尘皱了皱眉,“很重要?” “非常重要。”顾小年说道。 林欣尘笑了笑,“只从三言两语中,你如何就能判断出那人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顾小年看向外面,目光渐远,“就是一种直觉吧,但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才想着要去看一看。” “如这位姑娘所说,那人是绝顶高手。你觉得,她若是脱身不了,你去的话,能起到什么帮助么?” 林欣尘说道:“听我的,不如就在这静观其变。” 顾小年认真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虽然这不失为最妥当的方法,但就这么待着,我心不安。” 林欣尘眉头一挑,“那是你喜欢的姑娘?” 顾小年听了,笑笑,“或许是吧。” 林欣尘听了,了然一笑,“能让自己无法静下心来的姑娘,就只能是被自己所喜欢的,你心里中意她,但想来并无结果。” “废话真多。”顾小年没理他,抬脚便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林欣尘没拦他。 “哎,你怎么没拦下他?”李小环见了,连忙问道。 林欣尘看着推门出去的顾小年,听着衣袂破空声远去,环臂抱胸,微笑开口,“每个人心里都有要守护的东西,并且可以为之而坚持,为之而付出。我们是朋友,我想拦他,却不能阻他。” 李小环有些似懂非懂,只是对眼前这个年纪不大,且眉宇俊朗的男子观感不错。 “这么久了还不知姑娘芳名?”林欣尘忽地开口,“在下林欣尘。” 李小环愣了愣,下意识道:“李小环。” “好名字。”林欣尘轻拍了下手,“长夜漫漫,姑娘如今有伤在身,在下颇懂医理药石之道,不如让在下给姑娘瞧一瞧?” 李小环看着眼前一脸和煦笑意的男子,不知怎的,明明对方说的很真挚,偏偏她有种想给对方一拳的冲动。 …… 外面的风起的很大,星星很少。 顾小年将面巾蒙了,在宫墙屋顶上乱窜。 他是没有方向的,如今更不知道疑似柳施施的人躲在哪里,他只能循着金吾卫和禁军搜寻的地方跟着,然后留意。 但夜里出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顾小年很难不暴露自己。 这是宫中的一株老槐树,顾小年藏身在这有些时候了。 他在等待。 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个穿着明晃晃铠甲的金吾卫从树下走过,他犹豫片刻,没有动手。 接着不多时,提着灯笼的太监宫女次第而过,顾小年目光微闪,从树上悄默声地下去,掳了最后方那个小太监。 树后,顾小年仔细扣着衣领,这小太监的身形与他相差不大,只不过这蓝白色的太监常服上的脂粉味有些重,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了。 他整了整头上带着的太监纱帽,看着地上只剩内衬的小太监,想着就这么把对方丢在这儿保不齐会冻死,便随便找了个熄了灯的宫殿,拿绳子给他绑了塞了进去。 做完后,顾小年低咳几声,紧了紧嗓子,然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这次他自然不再是飞檐走壁,而是略微弯腰低头地在走廊上穿行,这样虽然速度慢,可安全许多。 顾小年手里提了一盏灯笼,步子迈的碎但快,他的学习能力很强,而伪装起来也像模像样,任从旁经过的金吾卫和禁军脚步匆匆,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 顾小年在宫里已经走得很深了,他不能再前行了。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寻常的宫内太监,深夜里走动是可以,但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本来就有些突兀了,再往前或是徘徊地久了自然能让人看出不对来。 但顾小年的心里有些失望,或者说是失落。 因为将近半个时辰了,他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或者说,那些金吾卫也没有搜到刺客。 顾小年跟天罗地网的人打过照面,不是顾昀和岑商那拨人,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另一伙江湖人。 那或许就是李小环所说的‘将军’的人,虽然顾小年很想跟上去或是直接动手将他们擒下,问出对方的组织或是目的,但他很清楚心里更着急的是什么,因此没有冒失。 不过现在,他看着云雾渐渐散开,月亮似乎要被风吹出来了。 顾小年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若是现在不找地方藏起来,他很快就会暴露。 宫里的人很多,四处游离的并不少,今夜那位陛下未曾睡下,整座皇宫都不会变得安静。 顾小年脚步犹豫,因为没有办法,他只能要往回走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耳边飘来了一缕风。 他双目一凝,隐有喜色浮现,但喜色未消,耳畔便传来有些冰冷的话语,“老实别出声。” 身后出现了一个人,脖颈间多了一抹冰凉,那是一把短剑,剑锋薄而寒。 顾小年低眼看了,‘嗯’了声。 如此距离之下,若是身后人想要杀他,只需要动动手就行了。他毫不怀疑,就算是有‘势’激发,那他也躲不过去。 但顾小年并不很担心,因为背后之人,就是他想要找的人。 柳施施,或者说,是现在的公子无。 顾小年相信对方也认出了自己,但此刻却是故意没有相认,他是这么想的。 “把衣服脱了。”平静而冷淡话语再次传来,不带丝毫感情。 顾小年一怔。 “没听见?”声音更冷了几分。 顾小年抿抿嘴,“在这儿?”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不久前刚扒了一个太监,现在就要轮到自己被扒。 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在一块假山后头,有天然的阴影遮挡,若是不细看倒是很好的藏身之处。 可听了对方的要求,顾小年自然是不乐意的。 他想着,明明都认出来了,就算是不方便相认,那也没有道理这么侮辱自己才是。 这有些过分了。 “不脱,就杀了你。” 顾小年能感觉到脖子上的剑更近了几分。 “好,我脱。”他咬了咬牙,说道。 脖子上的剑松了松,但不等他松口气,后腰上便被点了几下,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闷哼几声,喘了几口粗气。 痛感只是一瞬之间,等到痛感消失,便是阵阵酥麻传遍全身。 顾小年感觉到体内丹田气海中内力的凝滞,眸光微沉。 自己这是被封了脉络流通,内力无法运行不说,甚至是简单的行动都受到了制约。 这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点穴手法。 背后有人的感觉依然存在,而搭在脖间的短剑拿开了。 顾小年沉默片刻,抬手将外面穿的太监袍衫脱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误入 顾小年将袍衫拎在手上,向外递了递,但身后那人并没有伸手来接。 他等了两三个呼吸,便慢慢转过身去。 身后之人一身夜行衣打扮,哪怕现在夜色很黑,仍能看到对方那窈窕的身段,只不过此时整个人靠在假山石上,持剑的右手耷拉着,一动未动。 顾小年凑近,便听得声若蚊呐的低语,“离我远些。” 向前的步子一下顿住了,顾小年有些踌躇,“你就这般讨厌我?” 他看着眼前之人,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便是柳施施。 “我们,认识?”她说道。 顾小年愣了愣,略有苦笑,“想不到你竟如此干脆。” 他也不管对方,直接上前一步,这才看清了对方腹侧的深色。 夜行衣漆黑,若是有血沾上自然不容易发觉,可当流血太多,深色之上就太过明显了。 顾小年眼中一急,刚要伸手,一下醒悟自己现在半点内力也调动不起来了。 “你身上有药么?”他有些急切开口。 眼前之人摇头,只是道:“你不是宫里太监。” 顾小年有些生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隐瞒!” 说着,他直接伸手将对方的蒙面巾揭了开来。 面前的不是想象中的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容,虽然同样带着清冷的气质和美感,但与记忆中的那人仍是相差甚远。 她不是她。 顾小年愣住了,说不出是该失望还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一瞬间是那么漫长。 他下意识嗅了嗅鼻子,清淡的皂角香没错,但似乎现在闻起来就不是当初的那种感觉了。 熟悉,却又陌生。 “满意了?”眼前女子淡淡道。 顾小年一下回神,握着蒙面巾的手紧了紧,没给对方再遮上。 眼前的这张脸,任他如何端详,都看不出是易容或是人皮面具的样子。 “抱歉,”他轻声道:“是在下认错人了。” “所以呢?”眼前女子开口,“要喊人么?” 顾小年摇头,“现在姑娘受伤很重,若是不及时处理,怕是有性命之忧。” 眼前女子看着他,没出声。 顾小年道:“不若姑娘告知在下如何解穴,咱们也好脱身。” “脱身?”对面之人说道:“宫墙深深,谈何容易。” 顾小年四下看了看,眉头皱起,“留给咱们的时间并不多,若是姑娘惜命,还请快下决断。” 沉默,但庆幸的是并未持续太久。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眼前之人的嘴里传出,顾小年认真听着,认真记下,来不及感慨这点穴手法的神奇,便开始尝试解穴。 没有内力的供给就算是找准了穴位也很难发挥作用,必须要以内力冲破经络中被截滞的阻碍。 顾小年哪怕满头大汗,也丝毫没有放弃。 他有《空禅指》的底子在,体内又是先天一炁,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经脉如同大河浩荡,内力重新运行周天,气海丹田仿佛再次活了过来。 顾小年暗道侥幸,同时对世间武功忌惮更深,心里早前有的一点点轻视也烟消云散。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离开。” 他说着,探手抓向那女子手中的长剑。 没有丝毫犹豫,对方直接松手。 顾小年微微一怔,问道:“姑娘信我?” “你既把我认错,说明在你心里是有一个女子的。”她说道:“再说现在的我也反抗不了。” 顾小年轻笑,手掌抹过乾坤袋,取了丹药出来,正是之前林欣尘给他的那枚玉元丹。 此丹可迅速恢复内力,而且对内伤也有治愈功效。 他将此丹送到了对面之人的嘴边,“玉元丹。” 她并没有拒绝,但还是自己抬手接过,放进了嘴里。 顾小年当然没什么乘人之危的意思,他直接道:“在下手里有些金疮药,只是此地不便,还要另寻地方上药才是。” “嗯。” 一声应下,顾小年笑笑,伸手揽过对方腰肢,入手温软,盈盈一握。 “得罪了。”他说着,脚尖一踏,便飞身而起。 对方精通点穴之法,对伤处自然是封脉点穴止血了的,但此法并不长久,久之会淤塞经络,日后留下后患。 而只从对方与柳施施有些像这一点,顾小年就不会对她放任不管。 这不是一种替代般的慰藉,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恻隐。 …… 顾小年本想随便寻个宫殿就好,但他还是低估了宫里人的能力。 他轻功好不假,但此时还带了个人,有些地方不能落脚,而且提纵间还不能快了,要小心,所以难免就会暴露。 此时,他便被人盯上了。 追他的人没穿甲衣,如今来看,应当就是首辅府上的天罗地网之人。 “将我放下吧。”怀中女子说道。 顾小年没说话,心里虽急,却并不表现出来。 他瞅见了不远处刚熄了烛火的一处地方,回身丢出几个袋状的东西,便一头跳下了屋顶。 而跟在他身后不远的三人见了暗中飞来的东西,下意识以刀剑打落,却没想到炸开一团白色的粉末。 “石灰!” “卑鄙小人!” 叱骂和压抑的惨呼渐远,顾小年推开宫殿门口闪身便进去。 殿中很暖,还有淡淡的熏香味。 顾小年直接掌上了灯,循着感知到的气息变化掠了过去。 大概是某个宫女所居的地方,他想着,一把拉开了隔间的帷帐,看到了那精美的华床。 床上被子掀开着,他眯了眯眼,看着另一边闪动的帷帐。 顾小年略作感知,身如鬼魅,一下便堵住了想要从另一边逃走的那人。 “我不看也不喊,你别杀我。” 有些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话语,从眼前低着头像鹌鹑似的小人儿嘴里传出,顾小年一下有些懵。 “平阳公主?” 即便这人低着头,但他如何能认不出来? 先前匆促倒是没仔细分辨气机,现在却是一下明悟。 “顾大人?” 就在顾小年有些暗恼自己怎么下意识说出眼前人身份的时候,平阳公主亦惊亦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顾小年看着眼前比自己个头矮了些的身影,露出个得体的微笑。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 “这是我的寝宫啊。”周衿理所当然地说道。 顾小年眼中带了些许疑惑,“那为何不见宫中护卫?” “先前外面喧哗烦人,我就打发他带人出去打听了,现在还没回来吧。”周衿无所谓道。 顾小年了然,却有些头疼。 “顾大人为何在这儿?”周衿娥眉微蹙,目光隐隐闪动,“还是深夜来此。” 第二百六十二章 配合 这话是不好接的。 虽然从以往接触来看,周衿好似人畜无害,但她毕竟是大周的公主,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顾小年不会认为自己真跟对方熟到可以深夜一访寝宫的地步,如此自己已经是逾越了。 而且,不得诏令入宫更是大罪。 顾小年思虑片刻,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那边帷幕轻动,受伤的那人踉跄进来。 周衿见了,愣了愣,“她是?” 顾小年连忙道:“朋友,这位姑娘是下官的朋友。” “朋友?”周衿看着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又看了看她虽然苍白却依旧漂亮的脸,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 顾小年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但一下停住了。 明明不是,何必还自以为是呢。 他嘴角轻抿,没说话。 她的伤很重,应该是腹部被刺了一剑。 顾小年没耽搁,上前扶住对方后便将金疮药和纱布通通取了出来。 看着对方开始向外渗血的伤口,他回头望向周衿,“殿下,能否过来帮忙?” “啊?噢。”周衿先是一怔,随后有些暗恼。 不过看了脸色愈加苍白的那人和一脸急色的顾小年,她还是挪了挪脚,走了过去。 “先躺到床上去吧。”她说着,将床铺平整了一番。 秋夜的房中有些凉,周衿过去点了手炉,放到了床边。 顾小年见了,感激一笑。 “要我来上药吗?”周衿问道。 顾小年点头,“这是自然。” 本来他是要亲手上药的,但看了床上这人冷淡的眼神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些事强行去做,只会让人平白看轻。 顾小年退后几步,站到了帷幔外头。 “外面右边数第三个柜子里有药箱,里面有玉蝉膏,劳烦顾大人取些来。”里头的周衿吩咐道。 顾小年依言过去,取了后递过去,他目不斜视,以防尴尬。 他知道玉蝉膏是上好的外敷良药,对于这等外伤极有疗效,效果比他的金疮药要好出太多。 房中偶尔传出几声闷哼,那是疼的,顾小年心无涟漪,站在外面小心戒备着。 毕竟天罗地网的那几人就在不远,还有随时可能回来的花子陵那一干护卫,若是发现了自己,到时也会连累到平阳公主。 到那时就不单单是私闯寝宫的罪名,还会对周衿的名节造成影响。 所幸等周衿上完药出来洗手,都没有异常发生。 “多谢公主殿下。” 顾小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番自己莽撞,而对方却依然帮助了自己,自然需要致谢。 周衿擦干手,笑了笑,“谢什么的,只是有些好奇的是,顾大人为何如此紧张这位姑娘?” 顾小年笑笑,“救人一命,人之常情吧。” “你们应当不相识的吧?” “素昧平生。” 周衿闻言,轻笑一声,“那顾大人还真是热心肠。” 顾小年摇摇头,然后道:“只是她与下官的一位故人相似而已。” “这样,”周衿点点头,然后道:“只是顾大人是锦衣卫,她却一身夜行衣深夜入宫,想来与先前喧哗也有关联,顾大人该如何做?” 顾小年微微凝目,看向眼前之人。 周衿穿得有些单薄,此时抱着胳膊,身段玲珑而精致,只本是年轻的脸上多了几分不相符的威仪。 她是皇权贵胄,所代表的永远是朝廷利益,皇室威严。 顾小年沉默以对,对方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对房中那人该如何处置。 抓还是放,这是放到他眼前的选择。 只因为彼此身份。 “我就知道顾大人会为难。”周衿说了句,随后转身。 顾小年问道:“殿下要去哪?” 周衿回头,似笑非笑,“怎么,顾大人这是打算要限制我了么?” “下官不敢。”顾小年抱了抱拳,脸色平静。 周衿笑笑,然后道:“我自是去更衣的,不然被人瞧见了,岂不是失了礼仪。”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顾小年偏头看了眼,帷幔后头,那道身影安静躺在床上,气息逐渐平稳。 想来对方之前也是服食过丹药的,只是外伤没有静谧的地方妥善处理,只能靠点穴压制,拖久了才会恶化。 现在上药包扎之后,心弦松懈之下已经睡着了。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顾小年脸上不自觉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怎的,就好像一下回到了以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相熟的人一样。 他无声一叹,轻轻靠在了门边。 殿内的烛光熄了,他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影子,无声无息。 …… 外面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深夜的喧嚣似乎早就沉寂下去。 甲衣交错的声响传来,虽然是刻意压低的步子,依然惊醒了没睡的人。 顾小年睁开眼,透过殿门的窗纸,隐约能看到凑上前的身影。 ‘笃笃’两声沉闷的扣门声,接着便是一声轻唤,“公主殿下。” 是女子的声音,语气恭敬,大抵是宫女之类。 顾小年没有动,因为外面明显还有别人。 在他的感知之中,除了那个叫花子陵的金吾卫之外,还有几道陌生的气机,其中,还有岑商。 “竟然排查到这里来了么。”顾小年心想。 然后,周衿打着哈欠走出来,喊了声,“何事?” “殿下,是我。”花子陵适时开口。 “小花?”周衿瞥了眼顾小年,然后道:“有事么?” “宫里遭了刺客,殿下这里可曾有恙?”花子陵问道。 “无碍,没什么事的话你也去歇了吧,忙活一宿了。” 说着,周衿故意打了个哈欠,语气里也带着被人吵醒后的不悦。 但门外,花子陵皱了皱眉。 他与平阳公主从小一块儿长大,对她性情自然了解很深,此时心里已有疑虑。 于是,原本心里没打算让岑商几人进门的他,却是有了进去搜一下的打算。 “殿下,天罗地网的岑副统领得了诏令,今夜配合金吾卫搜索刺客,还望殿下容许,让咱们进去。” “放肆!” 周衿喝了一声,她的语气多少带了些慌乱,但更多的则是怒意。 “这里是本宫的住处,谁给你的胆子来搜?” 想到外面的人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小花,她的语气便缓了缓,“我这里没什么刺客,退下吧。” 门外,本来听了花子陵那声‘副统领’称呼有些皱眉的岑商看向了身边这人,花子陵脸色也有犹豫。 毕竟,眼前的可是公主的寝卧,他们万万是不敢冒然进门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诡异 花子陵犹豫了,但一旁的岑商却没有。 他相貌本就阴沉,此时直接上前一步。 “你要做什么?”花子陵低声问道。 岑商没理他,只是抱了抱拳,冲房中沉声道:“公主殿下,此番事干系不小,乃陛下吩咐,而且先前太子殿下已经给了方便,还望公主殿下莫要让小人难做。” 他是首辅府上的天罗地网不假,却并无官职,乃是一介草民之身,因此自然不能以官自称。 而房中周衿听了,眼底涌上几分冷意。 顾小年看了,眯了眯眼,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当今陛下能以一介女身荣登九五,周衿身为其女又如何能弱了? 无论是心计还是城府,这个看似不大的人儿自然都是具备的。 自己先前,倒是对其有些看低了。 周衿此时开口,“既然你搬出陛下和皇兄来,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说着,她看了眼一旁静默的身影。 顾小年微微点头,闪身进了里间。 周衿将灯掌上,然后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脸色稍有复杂的花子陵,以及负手而立的岑商,还有已经分散到各处的金吾卫侍卫。 岑商身后还跟了两人,他们见房门打开,披了件鹅黄氅衣的周衿出来,眼神俱是一亮。 而一旁花子陵想上前说话,但周衿却是看也未看他,直接返身进了屋。 花子陵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 岑商抱了抱拳,“得罪。”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是昂首进去,身后两人自然亦步亦趋。 周衿站在一旁,看着三人各个房间都瞧了,甚至还翻了翻柜子等地方,她的脸色微红,却是气的。 任谁闯进了自己的寝室然后到处搜找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更别说她是一国公主,何曾受过这等气? 不多时,岑商等人搜查完了。 那跟着的两人摇了摇头,明显是没有什么发现。 但即便是一无所获,他们眼中也隐含兴奋,显然是为能进了公主闺房而自得。 而岑商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亦有淡淡倨傲,毕竟身为草莽之身的江湖人,若不是投了首辅门下,如何能有如今际遇? 花子陵脸色有些涨红,他是公主护卫,平日里这内寝之处他都不得进来。 此番虽然进来了,但看到周衿阴沉似水的脸庞,他明显能察觉出对方的不悦和怒意,不知怎的,心里竟生出些恨意来。 恨岑商,恨今夜的刺客,恨自己,也恨周衿。 有些莫名其妙,但偏偏能抚慰他现在患得患失七上八下的心绪。 “公主殿下还常备这些药物?”岑商手里拿了个瓷瓶,眼中隐有羡慕,开口问道。 周衿看了眼,冷冷道:“不行?” “没有。”岑商连忙放下,略有不舍,只是尴尬笑笑。 眼前柜子里放的,虽然不算是极其稀有的灵丹妙药,只是些治愈外伤的药物,但也是对武者来讲很需要也不可或缺的。 说句老实话,这些丹药他自己都没多少,而眼前,却是分列明确的满满一柜子。 岑商本就打算这么离开了,但眼角余光偶尔瞥到一样东西,脚步一下便顿住了。 阴翳的目光仿佛亮了一瞬,他快步过去,在床角蹲下。 周衿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神顿时一揪。 几滴血,洇在了垂着的床布上,还有床角的地上也有一点。 这是方才她给那受伤的女子绑纱布,清理之后便随手丢在了那里,应该是刚才仓促清理时遗漏下的血迹。 岑商仿佛捕捉到狐狸踪迹的猎人,此时抬头,脸色阴翳而透着一种压抑兴奋的笑容。 “公主殿下可曾受伤?”他问道。 周衿嚅了嚅嘴,没出声。 “公主可知这些血迹何来?”岑商紧接着问道。 然后,他还伸出手,用手指刮了刮地上的血迹。 血液很容易便沾到了手上,他舔了舔嘴唇,将手指凑近,仔细瞧了瞧。 然后,他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亢奋,似乎是从心底而冒出的一种强烈渴望,有种极度的变态感。 周衿一下被吓到,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一旁,花子陵急忙上前,就要扶住对方,只不过被躲开了。 周衿看着咧开嘴,仿佛是要笑的岑商,语气略有磕绊,“岑统领可是发现了什么?” 岑商没说话,但双眼猛地睁大,咧开的嘴角里好似有涎水淌下,他喉间‘嗬嗬’出声,身子轻颤,竟然是想要站起来。 但他的动作实在是太缓慢也太诡异了,房中几人都忍不住从心里泛起了一股凉意。 “大人...”那两个跟随而来的天罗地网中人下意识喊了声。 因为无论是谁,都发现了眼前之人的古怪,就好像这并非对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一种发作。 有病似的发作。 岑商双眼瞪得很大,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惊恐,嘴巴张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他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双手一下撑在地上,喉咙里开始喘粗气。 花子陵瞳孔骤缩,一下挡在了周衿的前头,后者见了,目光略有复杂。 “公主小心!”花子陵沉声道。 与此同时,外面听到动静的金吾卫也急忙向这边围过来。 “都退后!” 花子陵挥了挥手,他看着场中趴伏在地上急剧挣扎的岑商,目光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着,却没有半点头绪。 而岑商呢? 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思想,瞳孔渐渐涣散,属于人性的意识在渐渐消失。 但他的身体仍有下意识的挣扎,这是神经末梢的残余反应。 然后,他死了。 岑商的双眼瞪圆,里面急剧充血,几乎要爆裂开来。 而他的面目很是狰狞,嘴巴咧开,满是口水。 他的身子呈现死前最后挣扎的模样,就像是渴水的鱼,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花子陵咽了咽唾沫,唤了声,“岑副统领?” 没有半点反应,地上那人仍是瞪大了双眼,似乎看着的方向就是这边。 花子陵看向一旁身形颤栗的两人,努了努下巴。 那两人脸色难看,露出更加难看的笑容。 “去!”花子陵喝道。 其中一人脚步一颤,直接上前一步,却是被另一人推了一把。 他扯了扯嘴角,靠近了地上的岑商,蹲下身子探了探鼻息。 自然是没有呼吸的,他不知该松气还是沉重,起身时忽地踉跄不稳,竟一手按在了岑商的身上。 后者被他按过的地方一下便凹陷下去,松松软软地就跟棉花一样。 “啊!” 这人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踢着往后挪。 然后,他整个人猛地一僵,也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毒 这一番变故,直接让在场众人惊愕愣住。 接着便是带着恐惧的低呼,大胆地毫不畏惧的金吾卫忍不住退后几步,一脸惊惧。 因为地上的岑商在被那人按过之后,就如同缩水一般肉眼可见得干瘪下去,地上晕开黑色的血水,一股浓烈的腥臭传出。 这很像是化骨水溶解尸体后的腥臭,但又明显不是。 花子陵忍着恶心,护持在平阳公主身前。 “去通知其他人!”他回身朝有些呆住的金吾卫喝道:“叫御医和宫中仵作来,另外通知天罗地网的人。” “是。”几个护卫应下,匆忙出去。 他们久居宫中,虽是宫内军伍精锐,但承平已久,却是太长时间没有见过这等骇人景象了。 花子陵看着那僵持着坐在地上的另外一具尸体,犹豫着还是没敢过去。 “殿下,咱们先出去吧。”他回身道。 周衿目光闪动,惊惧皆有。 此时听了,不由得四下看了看。 “殿下?”花子陵问了句。 “好。”周衿应了声。 她想着,顾小年此人不乏手段,应当能应付了此事,而他们出去,对方也方便脱身。 如此这般,便随着花子陵走去了院中。 至于另一个天罗地网的中年男子则早被骇破了胆子,有些仓皇地跑进了院中。 …… 其实江湖中不乏更骇人的死亡方式,但像这种无声无息且诡异的实在罕见。 突然好似发狂一般地死亡,而且死后身体更像是只剩下了一具空壳,稍一触碰便打破这具空壳,只剩下薄薄的皮囊,其余的尽皆成为一滩黑水。 而触碰之人,同样在几个呼吸间死去。 宫中来了两位太医,还有两名仵作。 干他们这行的人不走单,需要各自检验勘察之后再彼此印证推敲,最后得出一个合理的论断。 此事终究不是想压便能压下去的,在宫里,任何的风吹草动又岂能瞒过那位陛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毫不夸张地说,此事已经威胁到了公主的安危,是以,龙颜震怒。 周衿被叫去了养心殿,现在掌管此事的是顾昀。 宫中能人高手不少,但那位神皇女帝却将此事交给了别人,或者说是外人。 这其中或有深意,但不是常人所能推敲的。 而受命者只是负手等在院中,脸色平静,让人难以揣摩其心中所想。 宫殿周围已被金吾卫所拱卫起来,今夜入宫的天罗地网中人更是全部被封禁到了一处。 因为这件事是岑商引出来的,因为他们胆子实在太大了。 敢搜公主的寝宫,先前所谓的给傅承渊面子让他的人在宫中搜刺客,此时在平阳公主受惊之后全然没用,龙颜震怒之下,他们这些人没全被处斩已是皇恩浩荡。 顾昀静静看着门外,他在等人。 此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能让岑商这么个绝顶高手死得如此凄惨,无非便是用毒。 而最后,现在在房里的那四人想必也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但对是何毒肯定是说不出来的。 太医负责拿药治病不假,对诡谲的江湖却是陌生。而仵作虽处宫中,见了不少宫墙中的龌龊事,但同样的,江湖上的仇杀毒害数不胜数,他们难以彼此印证,得出真相。 此必是奇毒。 …… 时间渐渐过去,天际已经发白渐亮,朝阳似乎快要升起。 房门推开,异常疲惫的四人互相搀扶着出来。 顾昀缓缓睁眼,看了过去。 “这位大人。” 年长的太医走过来,满是疲惫的脸上带了几分惭愧。 “经吾等勘验,房中两人是中毒而死,只是说来惭愧,吾等讨论半个多时辰,仍是未找到头绪。” 他说道:“无论是何等毒药,还是如何下毒,都未验明。” 顾昀看着同样带了愧色的三人,略一抱拳,“劳烦四位了,请回去休息吧。” “不敢不敢。”四人听了,都是松了口气,转身离去。 旁边,先前差点死掉的那个天罗地网中的中年人小心走过来,低眉顺眼道:“大人,此事要不要请示一下首辅大人?” 顾昀听了,目光落到这人身上,淡淡道:“当时你就在现场,岑商是如何死的?” 见他提起这个,中年人目光更是慌乱,急忙道:“大人,这不管小人的事啊。” 顾昀冷哼一声,然后道:“那就安静,该怎么办,我自会处理。” “是。”中年人连声应下,恭敬站在一旁,再不敢多说。 …… 没过多久,大门方向走来一人。 院中静默许久的顾昀双眼一亮,嘴角浮现一缕微笑。 来人披了件略有单薄的八卦道袍,走起路来有些豪迈不羁,此时负手过来,斜挑着眉。 “林先生。”顾昀抱了抱拳。 林欣尘见他如此,事先涌现的万般心绪和神情尽皆消融,只剩下一双含笑的眸子。 他笑着,然后打了个稽首,“顾先生好。” 顾昀抿嘴笑笑,伸手拉住他袖子,拽着他就往屋里走,“此事蹊跷,非你不可。” “等会儿,哎,你慢点。” 只余站在原地的中年人眼神有些古怪,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 房中,林欣尘脸上少了轻佻,他双手拢在袖中,略微弯着腰围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打量。 岑商的那副还能看清脑袋和身子的轮廓,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还是能看得清楚,只不过衣衫下面自然都是空的,轮廓之下全是黑而腥臭的浓水。 林欣尘皱着鼻子,走的很是小心。 另一人则是保持着双腿伸着的坐姿,就那么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脸色惊恐而僵硬。 林欣尘想要看清楚,往前凑了凑。 “小心。”顾昀拉了他一把。 林欣尘回头一笑,摇了摇头,以示无碍。 坐着的这人五官脸色倒是不似岑商那般可怖,但也是死去多时僵硬的厉害,而且呈现一种灰蒙的枯败之感。 林欣尘手从袖中拿出,手指弹出,多了一枚银针。 他小心地扎针在了这人的脸皮上,然后脸色微变。 银针迅速变黑,而被扎过的地方像是漏气一般凹陷。 然后,这人就整个塌了下去。 不多时,众目睽睽之下,只剩下了一个有些干瘪了的脑袋和一地落下的衣衫。 至于整个人,则成了一滩黑水。 “好猛烈的毒。”林欣尘将银针收起,皱眉说道。 顾昀说道:“所以才找你来,有头绪么?” 林欣尘轻笑一声,“这是自然。”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天香蚀骨 林欣尘眼中闪烁丝丝自信光芒,他轻拍了下手,然后道:“这是一种毒,源自蜀中之地的奇毒。” 顾昀听了,目光微凝。 既是奇毒,源头又在蜀中,入神都不难,可要进这皇宫大院却是不容易。 人身携带,必然要经过重重排查,现在来看,携毒之人要么武功极高,要么身份尊贵可以免过排查。 “是什么毒?”顾昀问道。 林欣尘笑了笑,脸色稍正,“西南蜀州,天香蚀骨。” 顾昀目露疑惑,这‘天香蚀骨’的名头,就算是他,也没有听说过。 “别卖关子。”他说了句。 林欣尘摇摇头,随后伸手示意,指了指脚边岑商所化的那一滩黑水。 顾昀皱眉看去,并无异样,他也不问,知道身边这人不是忍得住的,自己就揭秘了。 果然,林欣尘见他不问,心里痒痒的很,顿时伸手一招,那一旁脸色发白的中年人腰间佩剑便直接飞出,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中年人被剑出鞘的声惊醒,一下回神。 但看了自己佩剑出鞘的诡异方式,更是惊骇莫名。 顾昀摇摇头,没说什么。 林欣尘以剑尖挑开了地上泡在黑水里的衣物,吧嗒的滴水声里,他用剑在这脓水中搅了搅。 腥臭扑鼻,让在场几人都皱了皱眉头。 “这是...”顾昀瞳孔一缩,看到了黑水之中显眼的东西。 那是鲜艳的红色,混在了粘稠的黑色脓水之中。 顾昀直接上前一步,探手而出,竟是打算直接去捞。 林欣尘吃了一惊,话已到了嘴边,不等提醒,那人已经伸手捞了一捧,那鲜艳的红色就在掌心。 边上的中年人再也忍不住,脸色煞白,捂着嘴恶心地跑了出去。 而林欣尘却是看着熟视无睹的顾昀,心中惊讶更胜几分。 那可是能将人化为脓水的剧毒,这人竟随便拿手触碰。 但他以望气之法看的清楚,顾昀掌心纹路好似被无形填充,蒙上了一层薄冰,看似是捞了一手脓水,其实从未触碰到皮肤。 而就算是以林欣尘如今眼力,都看不透这是何等武功。 “原来如此。” 顾昀用手指轻轻拨开那鲜红的点缀,似乎是轻嗅几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血。”他说着,甩了甩手,干净如初,一尘不染。 林欣尘点头,“天香蚀骨是一种诡异奇毒,它本身并不致命,但若是与血液相触便会变成致命剧毒,沾之必死。” 顾昀看着重新融入黑水之中的血滴,说道:“所以,是有人以血液为媒,杀了岑商?” 林欣尘也有些拿不准,“岑商是绝顶高手,警觉性不弱,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何接触到了这血,又是为了什么。” 顾昀点头,朝门外唤了声,“王牯,进来。” 原本干呕出去的中年人小跑进来,脸色泛白。 “岑统领进来后,可能摸过什么,拿过什么?”顾昀说道:“比如血。” 王牯一愣,想了想,然后道:“是有发现,岑统领在床角发现了血迹。” 他锤了下掌心,‘啊’了一声,“是了,岑统领是刮了那血迹之后才发病,不是,中毒的。” 林欣尘眯了眯眼,“床角?”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黑水早就漫过了床角,再有什么线索也就看不清楚了。 不过,这沾了天香蚀骨的血自然不是那么好消融的。 林欣尘以手化掌,虚空拨动一下。 地面黑水如同被无形牵引,自行分开,露出平整的地面。 而在桌角位置,就有几滴血未散。 林欣尘脸露微笑,也顺带着看到了床布上洇透的那一点痕迹。 “看来,此事要问一下那位公主殿下了。”他开口说道。 一旁,顾昀眉头微皱,似是有些心事。 “你怎么了?”林欣尘问道。 顾昀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勉强平静下来的王牯,吩咐道:“去找人来将这处理掉吧。” “哎。”王牯自然知道这两人有话要说,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下了。 如此,房中便只剩下顾昀和林欣尘两人。 …… “你见过小年了。”顾昀说道。 不是问,而是肯定。 林欣尘一怔,随后摇头,“还真瞒不过你。” 顾昀点头,“他现在在哪?” 林欣尘看着对面之人平静的脸庞,犹豫半晌,便将李小环所说尽皆说明。 “胡闹!”顾昀忍不住沉喝一声。 林欣尘撇了撇嘴,缩了缩脖子。 顾昀眼中有些阴霾,他目光落在房中,有些深沉。 林欣尘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他在这儿吧?哈哈。” 但只是笑了两声,他便忽地一噎,而后目露不信。 “不会吧。”他看着顾昀,脸色微僵。 顾昀淡淡道:“这小子行事越发少有顾忌,他没进过几次宫里,而宫里能与他有些渊源的也就只有平阳公主。” 他走进房间深处,四下逡巡,“我听手下人说了,他们在追两个蒙面人的时候被生石灰偷袭,然后跟丢了。” “他们跟丢的地方,就在此地不远。” 顾昀说着,回身看向目露思索的林欣尘,说道:“他究竟在不在这,来没来过这,此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你能知道。” “我?”林欣尘指着自己,干干一笑。 顾昀轻声一笑,“所以,就看你想不想做。” 林欣尘薄唇微抿,“要是他在这,来过这,这事儿也跟他有关系呢?” “那就抓他。”顾昀说道。 “抓?你又不是官,你凭什么抓?”林欣尘撇嘴。 “此事陛下已全权授命于我,你说我能不能抓他。” “他可是你弟弟。” “这件事牵扯到了平阳公主,陛下龙颜震怒,一定不会轻易揭过。” “可你要抓了他,他就死了。” 林欣尘看着眼前之人,语气莫名道。 顾昀说道:“若是没有一个合理交代,参与此事之人都要死。今夜巡逻的二百七十六名金吾卫,四百二十九名禁军护卫,以及天罗地网的二十八人,都要死。” 林欣尘脸色微沉,“你不会让他死的。” “这就要看你帮不帮我了。”顾昀说道。 林欣尘抿了抿嘴,脸色复杂。 然后,帷幔后走出一道身影来。 顾昀转身看去,有些瘦削的年轻人目光平静,在两人身前站定。 “真跟你有关。” 顾昀呼了口气,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 顾小年看着他,然后摇头。 “还有一个人呢?”顾昀问道。 第二百六十六章 高山上的云雾 顾昀的语气很平静,但偏偏好似压抑着的暴风雨,天际晦暗,只有偶尔闪烁的白光。 顾小年以往从未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也可能是前身有过,但记忆太远,让他无从找起。 此时,他尽可能地想让自己抬起头迎着对方的目光,可不知怎的,就是做不到。 不是不敢,而是心中的一种抗拒。 就如同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目光闪烁不定。 “我问,还有一个人呢?”顾昀再次开口,平静得仿佛海中的礁石,亦如同只露出海平面一角的冰山。 顾小年嘴角轻抿,说道:“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你们来之前。” “去了哪?” “没问。” “是刺杀二皇子的女刺客?” “是。” 当一句话开口,剩余的对答便逐渐清晰起来,语调也变得快速。 顾昀在问,顾小年也不隐瞒。 “你认识她?” “不认识。” “不认识?”顾昀眉头微皱,“那你为何会回护她?” 顾小年语气微低,“认错人了。” “呵,”顾昀先是一愣,随后笑了。 笑的有些嘲讽,有些失落。 “你对我撒谎。”他说道。 “没有。”顾小年抬头,第一次迎上眼前之人的目光,“我没有说谎。” 顾昀看着他,然后道:“你知不知道她犯的是死罪,刺杀皇子,还在这里杀人。你一句认错人就袒护了刺客,还将她放走,你能担待地起么?” 顾小年没说话。 “既然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为什么还会放走她?”顾昀问道。 顾小年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说。 难倒说是因为自己被情感左右,然后犹疑时被对方直接脱身离去了? 他以前是小捕快,现在是锦衣卫千户,面前的是自己的兄长,这话他如何开口,又如何能说。 顾昀摇头,说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我的处理方法,你觉得呢?” 顾小年知道他所说的是将凶手严惩,以平息圣上怒火。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同样的,这事目前来看必然要有人站出来,况且本来就是自己放走了刺客,错在自己身上。 不然,如先前顾昀所说,宫中几百人便会因此事而陪葬。 “我,”他犹豫着,仿佛嘴唇上下有万钧重量,很难开口。 他要如何说?舍己为人,还是认罪伏首? 顾小年是惜命的人,两世为人,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活着。 可现在,看着顾昀那隐含失望的眼神,他竟有些犹豫了。 “我,任凭处置。”顾小年终于开口。 话说出来,心里卸下的好像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座山。 他抬起头,腰身依旧笔直,“此事错在我身上,任由处置。” 一旁的林欣尘一下睁大了双眼,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顾昀却是久久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依旧年轻,却已经成长的人。 他忽地笑了笑,目光在眼帘低垂间闪动,神情眨眼是失望至极。 “我本以为你成长了,没想到这锦衣卫的差事还是没能磨掉你的性子。” 顾昀说道:“优柔寡断在前,现在还多了舍己为人的高尚?” 他的语气很冷,此时双眼微阖,两道剑眉微挑,原本的器宇不凡,在此时竟有些阴翳。 这张英朗的脸上,多了许多冷漠。 顾昀上前一步,抬手点了点顾小年的胸膛,厉声道:“我是让你去死么?就算是死千人万人,你也要记住,他们能死,你自己不能死!” 顾小年一下惊愕,眸光一颤,怎么也不能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记忆中的对方,不会说出这样自私的话,更不是这样的。 顾昀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方才脸色的狠厉和冷漠已经印在了顾小年的心底。 “这件事我会去跟圣上说,你回锦衣卫老实待着,不必再管。” 顾昀好似嘱咐似地说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顾小年嚅了嚅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了,回去吧。” 眼前之人摆了摆手,将一个腰牌拍在了他的身上,说道:“回去吧,好好当差。” 顾小年眼中仍有震惊,他握着那枚金腰牌,求助似得看向一旁久未开口的林欣尘,后者只是轻轻摇头,脸色淡漠。 他忽地有些彷徨,仿佛原先坚信的一种东西崩塌了。 也好像是,忽地失去了什么。 顾小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座冰冷的宫殿的,只是沿途的持枪带甲的军卒好像都在嘲讽。 他站在玉石桥上,回身远远看着离开的殿堂,眼里仍有未散去的迷茫。 这个时辰已经到了上早朝的时候了,但宫中还是有些静谧,他孤身一人站在桥上,不远处经过的军卒对他熟视无睹。 森森宫墙院落深深,如林似海。 一阵晨风吹来,顾小年忽地感到很冷。 他紧了紧衣衫,慢慢朝宫外走去。 …… 而在平阳公主的住处,林欣尘看着回身将房门带上的顾昀,抿了抿嘴。 “你这么做,值得么?”他终究忍不住开口。 顾昀呼了口气,脸上隐含期许,也有疲惫。 “不然呢,依着他的性子继续这么走下去,横死不至于,但走不远的。” 顾昀说着,慢慢从阶上走下来。 他的面容温润,哪有先前那般的狠厉冰冷。 林欣尘摇摇头,“就怕那小子不理解,心里反而对你忌惮生恨。” 顾昀笑笑,有些复杂,“本来就没想过他能理解,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就够了,有些东西,有我背负着就够了。” “其实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林欣尘看着他,说道:“你可以跟我说说。” 顾昀目光真诚,道:“非是不愿说,只是此事牵连甚大,我不想你受拖累。” 林欣尘皱了皱眉,“既然这么危险,你又何必陷进去?如今生活,于你来说很是不错了。” 顾昀莫名笑了笑,负手朝外走,“家国事大,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林欣尘听了,一下皱眉。 对于顾昀,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当今首辅的乘龙快婿,今科状元,可先前呢? 在入神都以前,关于对方的一切他却是无从知晓,因为林欣尘非官身,没有渠道来调查。 “血海深仇。”他暗自琢磨,想到顾昀先说了‘家国事大’,心下莫名生出些慌张。 林欣尘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悸动,快步跟了上去。 他非精通卜算勘命的道士,但他相信,只要有自己在,起码有些时候还能拉住顾昀。 不至于,让对方置身险地。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日下尘嚣 顾小年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在北镇抚司待着了。 他不知道顾昀会如何处理此事,也不知道那位陛下会如何做以处置,他不想给顾昀添麻烦,因此便依着对方吩咐,每日当差散值。 就这么一连过了几日,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宫里的事,似乎就这么沉寂下去了,而在北镇抚司里,却好像尘嚣刚起。 赵宥在那一夜的确是被人劫走了,负责看守诏狱的百十号人死伤过半,而被勾结着里应外合的竟然是镇抚司内的某位千户。 在这几天之内,北镇抚司里锦衣卫进出不绝,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阴云。 当日负责值守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谢鸢现在就在大理寺,因为他在出事那晚还在青楼喝酒,此已是渎职。就算其身后有千岁撑腰,但此事事大,时间点太敏感,据说已经上达天听,谢鸢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这几日便在大理寺受审。 而俞文昭也好不到哪去,因为那名与劫走赵宥之人串通的千户,正是其心腹手下。如今底下人成了叛徒,他这位主子自然是难辞其咎,而且也引了颇多怀疑在身。 不过俞文昭的地位毕竟根深蒂固,虽然遭受怀疑,却还没到被人审问的地步。只不过,如今只能待在北镇抚司里了,算是一种变相的限制。 顾小年变得异常老实,他不承认这是被顾昀不咸不淡教育一顿后的反应,只当是现在水太深,乌云太重,他要避开,更不想惹麻烦。 苍龙七宿目前全员出动,这些缇骑在神都内外整日盘查,虽然没有找到赵宥,但唯一确认的是对方还没有出了神都。 班房之中,堂上坐着的顾小年面无表情,气息若有若无,堂下的颜岑坐在椅上打着瞌睡,旁边桌上放了个香炉,檀香阵阵。 很安静,相比现在忙碌的北镇抚司,这里仿佛有种岁月静好的闲适。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轻轻敲了敲房门,然后有人道:“大人,有人求见。” 做着美梦的颜岑一下惊醒,她擦了擦嘴角,问了句,“什么人?” “这个,那人没说,只是说大人自然能猜到。” 颜岑眉头皱了皱,刚要说话,堂首那人已然开口,“让他过来。” “是。” 门外那人走远。 颜岑打了个哈欠,然后起身,“你知道来的是谁?” 顾小年睁开双眼,说道:“来了你就知道了,先去泡茶。” 颜岑撇了撇嘴,转身便去了里间。 她是发现了,对方这几天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挂着一张脸,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 先前她还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喜怒,如今却是再难分辨出来。 这也让颜岑忍不住地提心吊胆,生怕哪件事做的不合对方心意,惹得这家伙发火。 ……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 得益于体内的先天一炁,《风后八阵图》他现在勉强算是入门了,只不过要想精通,怕是非绝顶之境不可。 而且,他修行来此功法,也才能真正明白林欣尘的本事。 同样的,在想起顾昀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愈发沉重。 毕竟,那日的顾昀伸手去捞毒水,已是用出了手段。 “时日改变,人的变化真有这么大么。” 顾小年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些异样的情绪,这几日在他脑海里萦绕的,仍是顾昀当日的神情言语。 那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更是深深烙在了他心里的。 顾小年不知道该如何以对,甚至在内心深处,早前的那种对顾昀的莫名敌意和忌惮重新发芽,重新浮掠在心头。 而这原本,在神都那日与对方相谈过后早就消融了的。 他知道这份敌意和忌惮从何而来,不在前身,而是因为在青河郡的那个傍晚,言语里对顾昀很是在意的那个老乞丐施加给自己的一种蔑视。 正是因为那老乞丐的无礼和不屑,才让顾小年将这份对自己的屈辱,算在了顾昀的身上。 这是一种扭曲的价值观,他心里很清楚,所以他才会有矛盾的心态,而在与顾昀相见后这些全都消失了。 因为那还是记忆中温和维护自己的兄长。 可是,那日在宫中,顾昀眼中的狠厉和脸上的凶狠,以及言语上的冷漠,又重新将它激发出来。 顾昀的话是为了他好,顾小年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却很是反感这种自私。 是的,他是惜命的人不假,但顾昀说的太过直白,赤果果地将这一切剥开之后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什么叫‘其他人都能死,但你不行’? 这摆明了就是让他变得自私自利,无需在意他人,甚至是一种漠视。 顾小年不想承认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他想活着,就算死再多人也无所谓。 这是一种利己主义。 但心里想的不代表就能真拿到桌面上摆出来。 顾小年那时的彷徨,是在于顾昀说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如果不是心里认定了那个女刺客是柳施施,他又怎么可能会站出来。 与己无关,自然无情。 …… 没有多想,门外走进了一道身影。 “大人。” 穿着一身厚实棉衣的邓三弯腰进来,一脸笑,“一日不见如三月,可想死我了。” 顾小年眼角跳了跳,竟是有些岔气。 “不在家暖和着,来寻我干嘛?”他随口问了句。 如今的邓三自然是不在锦衣卫了,现在是链接他和关青这条线的线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凡是值得注意的都会给他递来消息。 上一次司徒商和蔡奂等人搞出来的事,就是得益于情报的及时,否则,顾小年根本来不及应对便被人拿了去。 到那时,当然就晚了。 所以,顾小年深知情报和消息提前一线的重要性,因此才让邓三这个信得过的人从中忙活。 只不过,现在北镇抚司尘嚣将起,明显不是什么恰当的时候。 邓三笑了笑,稍稍凑近,“大人,小的觉得这件事有必要来跟您汇报一声。” 顾小年挑了挑眉,这时正好颜岑泡好了茶出来。 她一见了邓三,自是愣了愣。 “哎呦,这事儿我来。” 邓三连忙接过颜岑手里的茶盘,麻利地给顾小年沏满杯,然后还给颜岑倒满。 在他心里,能让自家大人留下的肯定也是自己人了,他当然会留心。 颜岑也是看出来了,回了个笑容。 顾小年看着邓三这殷勤的劲儿,笑了笑,“行了,别忙活了,抓紧说完赶紧走,现在衙门里风头不对。”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义在拳上 邓三听了,若有所思,“也是,最近街上常见锦衣卫,看样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顾小年笑笑,知道这是他在有意从自己这打听什么,回去跟关青等人吹嘘。 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说道:“上阵子诏狱被人劫了,走了一个重犯,现在满城搜捕就是为了这个。” 邓三猜着是有大事,但没想到竟然会是诏狱被劫。 他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大人,那可是诏狱啊。” “有内鬼里应外合。”顾小年说道:“对了,北镇抚司的蒙千户你认得吧?” “蒙千户,蒙大元?”邓三问道:“那内鬼不会就是他吧?” 顾小年点头,“日后留意一下,他们应该还没出了神都。” 邓三小心问道:“那逃走的重犯是?” “前户部尚书,赵宥。” 顾小年看着带着好奇的邓三,嘱咐道:“此人身后关系错从复杂,可以留意,但不要刻意打探。就算是有了线索,也一定不要鲁莽,先来禀报。” “是,大人放心,这个小人自然省得。”邓三拍了拍胸脯。 顾小年稍稍放心,他就怕邓三立功心切,想要表现,到时候万一露出了马脚,被赵宥的人得了风声,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邓三给顾小年奉上茶,然后道:“大人还记得那蔡奂么?” 顾小年知道这应该是对方今日来的正事了,当即一笑,“当然记得,怎么,他又不老实了?” 堂下坐着的颜岑脸色如常,在他们提起蔡奂时没有半点的反应。 “蔡奂走了。”邓三说道:“府中人去楼空,都离开了神都,不知去哪了。” 顾小年眉头微挑,“走了?” “是啊,当时小的还以为这老小子又在憋什么坏屁,结果打听了打听,这人的确是离开了神都。看样是不打算回来了,家产都变卖了。” 邓三嬉皮笑脸地说道:“他这是怕了大人了。” 顾小年摇头,“蔡奂能在神都将生意做大,不是胆小之人,此事或有蹊跷。” 邓三却是摆摆手,“上次他找了那千金散尽的金休,然后联合了六扇门的司徒商,结果呢?还不是被大人玩弄鼓掌之间,还折了夫人,呃。” 说到这,他猛地顿住,然后偷偷看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颜岑,这才陪了个笑。 “反正就是他没能耐了,日夜担心大人会收拾他,怕了当然要走。” 邓三说得倒是无所谓,但顾小年疑心有时很重,自然考量的会多一些。 “你觉得,蔡奂这是毫无目的地走了么?”顾小年看向颜岑,开口问道。 颜岑显然没想到顾小年竟会问她,愣了愣,然后蹙眉想想,说道:“倒符合他的性格。” “不过大人何必为他烦扰,当时没杀他,就自然不怕这人会再起风浪。” 颜岑轻轻一笑,“就算他有什么算计,又能如何呢?” 顾小年看着她,微微眯眼。 这女人,在锦衣卫里待久了,虽然见识不多,可受这环境风气影响倒是破深。 别的不说,如今倒是有了几分狠色。 邓三也是笑了笑,然后道:“大人可想知道蔡奂的家产被谁得了?” 顾小年挑眉,“你不是说他变卖了么?” “嘿嘿。” 邓三咧嘴一笑,脸上带了几分神秘,他低声道:“蔡奂家产卖了不假,但他在外城西坊的五家米粮店,全被关青拿下了。” “哦?”顾小年自是惊讶。 关青是草莽出身他当然了解,要说这人手里如果是有银子的话,他那日见的对方那几人就不会穿着那么寒酸。 可如今,对方竟能拿下五家米粮店这等产业。 “他哪来的银子?”顾小年下意识问道。 “大人可真是。”邓三摇摇头,“您是官儿,他是江湖人,哪还需要银子?” 顾小年一下愣住了。 这话说的,倒是让他哑口无言。 长久以来,他都受制于自身的道德理念,世上凡是交易自然是有价的,那就需要银子。可他是官,是锦衣卫,在这些事上面,只要心黑,哪还需要银子? 只需要亮出手里的刀,显出自己的权,那就够了。 就如同邓三现在透露出的意思,关青不是买下来的,而是用手段得来的。 顾小年轻吐口气,他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这就像是顾昀所说的那般意思了,凡事为己,利己。 而在这个世上,好像就是这样的,都是这样活着。 他问道:“那关青是,怎么做到的?” 邓三没听出他的语气变化,当即说道:“关青现在是【无衣】的香主,管的就是外城西坊的一块地段,他跟的那个堂口的堂主上阵子被人砍死了,关青平日威望颇高,现在呼声很大。” “呼应多了,那底下的兄弟自然就多,他们都是需要银钱来结交的不假,但那都是一个个的人啊。” 邓三笑笑,“江湖人最讲究义气,关青振臂一呼,不过是几个米粮店,哪还能拿不下来?早前买了店铺的那员外几乎是双手奉上来的。” 顾小年听了,眉头微皱。 而邓三方才没注意自家大人的语气,但颜岑却是听个明白。 此时见他眉头轻皱,顿时问了句,“那关青这么做,没惹得其他帮派的人不满?毕竟我可听说外城西坊江湖势力很多,他就算是无衣堂口的人,但这种明抢可是坏了江湖的规矩。” 颜岑说的倒是不错,江湖帮派跟商贾百姓收例钱或是保护费不假,但轻易不会夺了别人家产,更不会无缘无故打杀这些人,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摇钱树,谁傻了去直接刨根? 而像关青这样直接强占别人签了商契的店铺,自然是让人不齿的。无衣堂口号称义字当先,其余的小帮小派肯定也不会服了关青。 邓三闻言,挠了挠头,然后对顾小年说道:“这就是小人今天来找大人的目的了。” 顾小年抬眼,“原来你这是给我找麻烦来了。” 邓三讪讪一笑,咽了口唾沫。 他不好判断眼前之人现在究竟是真怒还是假生气,因此只能讨好笑了笑。 “大人,关青是莽撞了些,但也是为了更快地稳固地位。这帮江湖人虽然都自诩道义,可要是没切实的利益,谁还讲这狗屁道义?他们要见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而且,他这不也是为了更好地给大人做事不是。” 邓三话还没说完,便被顾小年一声冷笑打断。 “你小子还真是个混江湖的料子,以前在锦衣卫里倒是屈才了。” 他哼了声,“现在把主意都打到本官这里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十月二十五 邓三听了顾小年这喜怒不定的话,脸色微僵,他倒是不担心眼前之人真动了怒,毕竟自己身上可是有勋章在的,对方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这点他心里自然是踏实的。 因此,邓三只是咽了咽唾沫,嘿嘿笑道:“大人,这事儿可怪不得关青,当时他已经把事情都摆平了,那早前签了商契的员外都同意转手了,只不过被那几个帮派的人横插一杠就是。” 顾小年端了茶,挑眉道:“转手?他关青银子都拿不出来,人家怎么会甘心转让,那些帮派不过是看准了时机罢了。” 说着,他便从堂首走下来,抻了抻胳膊,“你们就没想想,就算关青只是个小香主,但他也是无衣堂口的人。左右不过是几个小帮小派,他们如何敢拿这种利益上的事来纠缠?” 邓三愣了愣,他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但还是没想明白。 一旁,颜岑适时给顾小年送了点心过来,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源头还在那无衣堂口里。” 邓三一听,哎呀一声,右手锤了左手掌心一下,双眼一亮。 “颜姑娘说的对啊,大人英明,一语点醒梦中人。” 颜岑听了他这声‘颜姑娘’,心里美滋滋的。 顾小年却是白了她一眼,然后道:“关青想要上位,但怕是他那堂口的堂主位子,还有别人盯着。不过是借此事给他弄了点麻烦,若是操作得当,闹事的帮派里保不齐会有人下黑手。” 邓三神色有些紧张起来,“那还请大人给出个主意。” 顾小年看他,莫名问道:“你跟关青共事没多久,怎么,已经相交莫逆了?” 邓三心神一凛,连忙摆手,“大人别误会,咱们是给大人做事的,小的是怕关青坏了事。” 顾小年只是言语上稍作敲打就算,没多深究。 他想了想,然后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过几天,会有锦衣卫去外城西坊盘查,届时会敲打敲打那几个帮派,剩下的,就看你们了。” 邓三听了,一下明白过来,“还是大人高明。” 顾小年无语摇头,“行了,没别的事就回吧,别让人怀疑。” “哎。”邓三应下,拱拱手便往外走,还不忘跟颜岑打了个招呼。 等他走远了,颜岑才凑过来,“现在镇抚司里人人自危,你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指派人?” 顾小年轻笑一声,然后道:“估摸用不了多久,南镇抚司和东厂的人就会过来。执掌厂卫的是千岁心腹,此事过了这么多天,该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时候了。” “那大人这几天在疑虑什么?”颜岑问道。 顾小年看她一眼,“本官原先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颜岑被他目光看的有些不舒服,咬了咬指甲,低头看向鞋尖。 顾小年却是没有出声。 …… 上阵子宫里出事,然后诏狱被劫,此事牵扯到的人很多,但并非隐藏很深。 二皇子周锦书是出了名的傻子,而且还是个双腿残疾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李小环或者说是不良人那边认为他与‘将军’的人有关系,而且魏佲轩对此信了。 然后便是刺杀周锦书的那名女刺客,顾小年承认自己对她看走眼了,对方无论是不是柳施施,那一手用毒手段都是骇人听闻。他当时与对方同处一室,竟丝毫没察觉对方是如何下毒的,而且只凭借几滴血就毒死了岑商这么一位绝顶高手。 要知道,她先前是受了伤的,那么,又是谁能伤得了她?大内高手,还是别的什么人,而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顾小年揉了揉眉心,他原先猜想,那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便是柳施施,而那夜的此刻便是公子无伪装的,可到如今,他却是不敢肯定了。 因为印象中的柳施施,实在没有那般冷酷,以毒无声无息杀人,就连当时的自己都未曾发觉。 这种冷酷,让他不敢去想,去怀疑。 除去他们,便是那从太渊州自己就接触到的阴影。 这些,都是烦心事,也是随时可以爆发的隐患。 赵宥此人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那位千岁心里又在想着什么,顾小年都无从得知。 可如今就是,赵宥被人劫走,锦衣卫一下混乱起来。 而且,顾昀还踏入了其中。 顾小年想起那个男人,眼眸就更深邃几分。 首辅傅承渊就像是一汪大海,究竟扮演着何等角色,而顾昀已入其门墙,又会有什么际遇,这些他都无从考量。 现今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不断提升自己。 那些大人物的博弈或是错综势力之间的纠葛,都统统与他无关。 就算有关系,顾小年也不予理会。 因为他深知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发言。 …… 农历十月二十五,阴天,北风。 这日午后,顾小年第一次走出班房,踏进了外面的世界。 身边跟着的是提着一个包袱的颜岑,包袱不重,她却很是疑惑。 “大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颜岑小心上了马,有些别扭地内夹了夹腿。 她虽然会骑马,但只限于骑着,没有什么马术。但在锦衣卫里当差,不会骑马怎么行,因此她倒是学过一段时间。 如今天气寒冷,虽然已有武功傍身,但她想的是乘马车。 顾小年看她一眼,淡淡道:“跟紧了。” 说着,便一夹马腹,径直朝方隼的那个百户卫所而去。 …… 如今北镇抚司里虽说不至于人人自危,但因着上阵子发生的那件事,南镇抚司和东厂的人对他们盯的很紧,为的就是找出是否还有内鬼或者说是叛徒在。 毕竟,就连俞文昭的心腹蒙大元这位千户都能背叛,更何况底下的普通锦衣校尉。 是以,除去必要的任务之外,现在的北镇抚司中人少有会四下闲逛,惹是生非的。 方隼便是如此。 暖洋洋的班房里,油光满面的中年人在切着羊腿,堂中火盆上烤着一串串流油的羊肉,他将切好的肉片用铁钎子穿了,放到火盆上支起的烤架上。 这是北凉州那边传来的吃法,虽说这样一串串地吃着并不过瘾,但胜在美味,而且颇得小孩子和女人的喜欢。 而巧的是,方隼一见这种吃法便喜欢上了,因为他觉得这种烧烤的方式和吃法很能磨练人的耐心。 起码,比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要忍耐得许多。 第二百七十章 看得分明 而在方隼乐呵呵地将羊腿剔干净的时候,门外传来禀报声。 “大人,千户大人来了。” 方隼手上动作一顿,问了句,“哪个千户大人?” “是本官。” 顾小年推开门,背着一阵北风便走了进来,其身后,颜岑亦步亦趋。 “嚯,方大人还真好兴致。” 不等方隼开口拜见,顾小年见了房中场景,倒是有些惊讶。 他倒是没想到能在这见了羊肉串这等东西,虽然在院里就闻了一阵香味,但也没成想是方隼在屋里弄烧烤。 “嘿,大人尝尝?” 方隼也不含糊,从盘子里拿了烤好的几串递过去。 顾小年笑笑没接,倒是一旁的颜岑目光一亮,接了过去。 看着颜岑吹着气小口吃着,顾小年随口问了句,“如今镇抚司里事情不少,方大人怎么还在偷闲?” 方隼知道眼前之人不能单纯以年纪度之,这人早前手段他就跟着,自然是见识到了。 喜怒无常倒不至于,但一旦有什么不合心意了,肯定是说起杀伐就动手,根本不含糊。 因此,方隼在面对顾小年时,心中丝毫不敢大意。 听得他这么问,当即回道:“有事还有镇抚司的大人们操心,下官位卑,这些事哪用得着下官操劳。” 顾小年听他这么说,微微一笑,让人看不出冷热。 但就是这般神情,偏偏让方隼心里有些打鼓。 本来他烤羊肉串很是闲适,如今有顾小年在一旁,他却是愈发感到不自在。 剔肉的手抖了抖,差点滑到指头。 “方大人当心。”顾小年说了句。 方隼放下手里的小刀,边拿毛巾擦手边苦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难得来一次,若是有什么事还请尽管吩咐。” 顾小年当然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此时只是笑笑,“方大人还是懂本官心思的。” 一旁的颜岑舔了舔唇角,也是甜甜一笑,“这是自然,方大人精明强干,在锦衣卫里素有名望。” 方隼呵呵笑着,又递了几串羊肉过去。 顾小年说道:“近日北镇抚司缇骑四出,方大人可知为何?” 方隼知道这是要说正事了,但他实在摸不透眼前之人的心思,因此也不好搭话,免得说错,便只是摇头。 顾小年正色道:“上次经历司被烧,就是咱们锦衣卫里出了叛徒,现在诏狱被劫,又是内鬼作祟,不太平啊。” 方隼听他说起这两件事,脸色微僵。 多说多错,这种涉及到本卫之人忠诚问题的话,他实在难接。 因为在此地,顾小年是千户,而他是百户,房中另一人又是顾小年的手下,他要是随着顾小年的话来说,万一被抓了话柄就麻烦了。 虽然不太相信顾小年会这么做,但这可是有前车之鉴的,君不见上次那几个商贾和司徒商,便是栽在了眼前这人手里的无常簿上,方隼脸色微黑,缄口不言。 顾小年见方隼着实被吓到了,心里暗笑,面上却是大义凛然。 他猛地一拍后者肩膀,直把方隼吓了一跳。 “苍龙七宿如今在外搜捕,但他们名头太大,一些暗里阴里的地方难免会漏掉,这就需要其他弟兄帮忙了。” 听的顾小年所说,方隼不是蠢人,他心里隐隐有些眉目。 “可现在神都内城是厂卫在行动,外城是姬大人麾下的不良人在动作。” 方隼犹豫道:“咱们没接到上头命令啊,大人。” 顾小年个头本就不矮,方隼又刻意压低了身子,因此在他目光看去时,倒有种斜睨的意思。 “上头的命令?方大人别忘了,千岁大人才是日理万机,他能在乎这点小事儿?咱们镇抚司的俞大人和谢大人现在一个被限制了自由身,一个还在大理寺受审,你想听谁的命令?” 顾小年脸上带笑,说的话却有些冷了。 他觉得,方隼这人不蠢,用的也熟,但这人最怕不识抬举,现在就看对方怎么做了。 方隼目光闪动,看着身边这人含笑的那张脸,心里要说不恨是假的。 就是这人,威胁了自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上次,差点丢了官儿不说,命都差点没了。 这一次呢? 方隼喉间咽了咽,觉得自己这近二百斤的重量有些发虚。 “大人想怎么做?”他咬咬牙,低声问道。 顾小年内心稍松,毕竟他确实是属于私自行事,锦衣卫里的规矩森严,虽然方隼是他的手下,但这种冒然调动依旧是坏了规矩,若有人检举自然是要定罪的。 “安心,没多么复杂。” 顾小年拍了拍方隼的肩膀,然后道:“让岳山峻领几个人去外城西坊转转就行了。” 方隼一愣,“随便转转?” 顾小年笑笑,“当然,不良人在外城西坊影响力当然不如锦衣卫,咱们派人过去,也算是帮助同僚。” “可要是被追究起来...” “追究?”顾小年淡淡道:“本官是内镇千户,为陛下和千岁大人分忧是理所应当,东厂的人敢追究,还是南镇抚司的人敢追究?” 方隼脸色抖了抖,只是讪讪笑着。 开玩笑,他说的追究自然不是指这个,因为到时候顾小年完全可以不承认,然后把事推到他的身上。 方隼怕的,就是自己会受到牵连。 “怎么,不答应?”顾小年问道。 一旁,颜岑将铁钎子放下,擦了擦嘴角,“方大人,这是咱们顾大人拿你当自己人才会来找你的,你不会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吧?” 方隼苦笑,这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么。 “难倒方大人是有什么顾虑?”颜岑眨了眨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是好看。 方隼也是怕了这个狗腿子,心里暗恨,面上却是笑着,“行,下官这就去吩咐。” 终究,他还是应下了。 顾小年满意笑笑,抱了抱拳,“那,多谢方大人?” “不敢不敢。”方隼苦笑连连,期盼着这事儿别再出什么岔子,免得到时候自己又要提心吊胆。 “那就不打扰方大人了。” 顾小年略一抱拳,转身便走。 身后,颜岑也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临走时不忘从铁盘上又拿了几串羊肉。 方隼自然是对顾小年很不满意,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很是无奈。 等低头看向边上的盘子时,更是无奈。 原本烤好的羊肉串只剩下了铁钎子,羊肉没了。 …… “大人,这事您直接吩咐不就行了么?” 路上,颜岑有些不解地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锦衣卫里有规矩,而我现在还没到可以无视规矩的时候。方隼若是不同意出人,我就算是能强迫地了,但事后也会有麻烦。” “噢。”颜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方隼直接被大人吓破了胆子。” “不至于,方隼也是有眼力的人。”顾小年说。 “我懂了,因为大人直接提了岳山峻的名字。”颜岑拍了拍手,“这样的话,最后要是出了事儿,就有人来顶缸了。” 顾小年轻笑一声,反而问道:“让你跟岳山峻吩咐的,你说了么?” “这个自然,刚才都说明白了,那傻大个儿拍着胸脯说让大人放心呢。” 颜岑小心问道:“可是,这样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顾小年看她一眼,直把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这才开口,“厂卫之中,少有无辜之人,不是踏着其他人往上爬,就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好或不好,只要能成事就行了。” 说着,他抖了抖马缰,“方隼和岳山峻都不是蠢货。” 颜岑愣了愣,随后暗恼,他们不是蠢货,那自己就是了呗? 她挥了挥拳头,拍马跟了上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荒唐 “大人,咱们来这儿干嘛啊?” 神都地处平原,山不多见,丘陵却有起伏。 而神都附近就有一座名山,钟鹿山。 当然,冬日爬山,顾小年还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此时,他们两人就在神都城外不远的一处丘陵之上,地势略高,俯瞰时亦能看到偌大神都内景。 四周枯木森森,更多的是灌木植被,俱都是被严冬打过的迹象,呈现着一种枯败。 颜岑有些不解地看着站在岭上的那道身影,紧了紧衣衫。 站高而风大,吹得枯枝作响,地上黄草趴伏一片。 顾小年负手站着,他的目光眺望很远,略过了一侧的繁华神都,风吹过神都喧嚣,尽皆从耳畔经过。 “本想闲适安乐,没想到总也躲不过。” 他轻声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颜岑当然不理解,她脸上疑惑,但顾小年没说要走,她自然只能在这陪着。 马匹早就拴好,在坡下吃着枯草,岭上两道身影站着,在风中显得萧瑟。 顾小年偏头问道:“包袱呢?” 颜岑应了声,从怀里递过去。 顾小年接过打开,不大的包袱里,盛了一打烧纸几捧纸钱和一壶酒。 颜岑本就怀疑自己拿的是什么,此时见了,脸色不由一僵。 她看着顾小年面无表情的样子,再打量眼四周,空无一人,荒凉无比,她心里慌了。 “大,大人...”颜岑脸上扯出个勉强的笑容。 顾小年疑惑地看她一眼,然后将这一包袱的烧纸点燃。 风吹阵阵,将火星吹散飘远。 他手里撒着纸钱,将那一壶酒洒在了前方。 颜岑心里稍松,问了句,“大人这是在祭奠谁?” 此地并无坟茔,而且看顾小年的脸色并无哀伤之意,她心里好奇,所以才问。 顾小年轻声一笑,“一个被我亲手杀了的人。” 颜岑闻言,一阵恶寒。 “姑且算是祭奠吧。”顾小年心里想着,“赵熙年。” 那个将自己真正领上了这条路的人,出现便是要算计自己,最终却被自己所杀的那个人。 可即便是对方死了,直到现在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中,都与对方脱不开关系。 或者说,是与对方身上延伸而出四面八方的线络扯不开关系。 这些麻烦,一直在跟随着自己。 “你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那不为人知的,究竟是什么?” 顾小年心里想着,目光远眺,似乎能看到带着阴沉笑意的赵熙年和逐渐模糊的顾山海。 …… “大人!” 在顾小年沉思的时候,身边传来颜岑有些焦急的喊声。 顾小年一下回神,皱眉刚要问,便被颜岑扯了胳膊,“大人,你看,着火了!” “……” 顾小年看着岭下不远,那里似乎是有几间茅屋,而有几道身影正从茅屋里往外逃。 身影狼狈,似乎还有怒骂之声。 当然,因为这里是上风口,顾小年听得并不真切。 而火势的发生,自然就是他点的烧纸,被风恣意吹着仿佛流火一般到处飞扬。 本来只是这点火苗当然算不得什么,四周枯树灌木虽多,在这种大风天气也不好着起来,但好巧不巧落在了几间茅屋上。 干草一点便着。 “在这等荒郊野外建茅屋,该着。” 颜岑看了顾小年默不作声的样子,还以为他被自己大惊小怪惹得生气了,便连忙说了句。 顾小年却是看着那柴扉院中几人远远看向这边,想要过来的样子,心中不由烦闷,自己这真是没事找事。 “说什么胡话。”顾小年说道:“走,过去看看。” “啊?”颜岑嘟了嘟嘴。 顾小年跳下土坡,解了马,“他们应该是鹿鸣书院的人,如今见了咱们官衣,万一出了人命,到时候可就有麻烦了。” 颜岑听了,连忙上马,嘴里嘟囔着,“早知道就不穿了。” 顾小年没理她,知道这家伙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肯定是在腹诽自己。 …… 两处相距并不远,顾小年在柴扉院外勒马,看着烧得一干二净的茅草屋,有些头疼。 院中,站着两名老叟,以及两个中年人。 此时见了顾小年两人下马,俱都是看了过来。 怒意倒是没多少的,顾小年一边思索着,一边进去。 “原来是锦衣卫的大人。”其中一个精瘦的老叟当先开口。 声调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只不过脸上带了几分明显的嫌恶。 顾小年微微皱眉,随后抱拳,“见过各位先生。” 眼前四人,穿的都是鹿鸣书院的文士服,也就是说这四人都是当代大儒,就算是陛下见了也要礼遇,自然能当得起这声‘先生’。 “这火是你放的?”另一名腰背有些弯的老者淡淡问了句。 顾小年点头,“非是故意放火。” “不是故意放火,那在这荒郊野外,你为何点火?”这老叟听了,又问。 门外颜岑将马拴好,小心过来。 “哦?锦衣卫中竟还有女子。”先前开口的那精瘦老叟笑笑,“这位大人游山玩水怕是选错了时候。” 顾小年被这老头说的有些不喜。 他淡淡开口,“此事虽是本官有错在先,这位先生说话未免太过刻薄。” “呦,都说锦衣卫蛮横,这是在老夫面前耍起官威来了?” 精瘦老叟脸带冷笑,指着身后秃了顶的茅草屋,“纵火烧了别人的房子,竟然还在此夸夸其谈找借口,你还真不委屈穿的这身皮。” 顾小年脸色冷下去,他半阖了眼,说道:“世人皆说鹿鸣书院中的先生乃世间大儒,本官原以为能称大儒者不止要学问好,品性自然也是拔萃,德高望重。可如今一见,却很是失望。” 那精瘦老者目光一闪,刚要开口,却被一旁腰背佝偻的老者拦下了。 这人笑了笑,然后道:“世人虽尊称大儒,但咱们也是凡人,都是有脾气的。此事你有错在先,还不能文兄多说几句了?” 顾小年听了,反而笑了。 笑声带着年轻人的爽朗,却更像是一种嘲笑,让眼前两名老者皱了皱眉。 “犯了错就要承认,毁坏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赔偿。” 顾小年说道:“此茅屋价值几何,本官照价赔偿便是。” “你!”那精瘦老者脸色变幻,伸手指着眼前的年轻人,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下有些喘气。 “老师。”身边一个中年人连忙扶住,一脸急色,轻拍着对方后背顺气。 顾小年摇摇头,此时,另一名中年人却是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若是无事,还请快些离去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饿了吃什么 顾小年皱了皱眉,看了眼那边被人扶着顺气的老头,然后看向眼前之人。 “恐怕那位老先生不会让本官就怎么走了。”他说道。 眼前的中年男子苦笑摇头,“文师近日有大悲,是以心绪不定,还望大人莫怪。” 人之大悲,莫过分离。 顾小年嘴角轻抿,只是冲几人再抱了抱拳,随后转身离去。 而看着他的背影,这中年人目光略有思索,随后听得身后有些气愤的喊声,眼中便剩下无奈。 对于这个平日里无事都喜欢找茬的老师,他实在是有些头疼。 更何况,此时同来的还有另一位无理找三分的‘老头儿’。 “咱们回书院吧。” 他转身过去,苦笑道。 一旁,是深以为然的另一个中年人,此时更是狠狠点头。 虽说方才那锦衣卫倒是好说话,但此事毕竟是对方错在先,他们倒也占理。可三番五次言语相激,他心里是怕了的。 这里荒郊野外的,万一对方起了歹意,直接暴起杀人,那他们四个可就真交代在这了。 多冤啊。 是以,这俩中年先生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 …… 而此时,马蹄不快,顾小年已经在了回神都的路上。 “大人可还在生气?”颜岑问道。 顾小年笑笑,“为什么要生气?” 颜岑歪了歪脑袋,明显不信。 “那老家伙虽然看着有些胡搅蛮缠,但人逢悲事,可以理解。” 顾小年说道:“再者,七老八十的年纪,非通武道,又能有几年好活。” 颜岑一怔,随后目光有些复杂。 “怎么这般看我?”顾小年随口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大人有些不一样了。”颜岑说道。 顾小年听了,目光略有恍惚。 上一次听人说自己有些不一样,似乎也相去不远。 “所谓的不一样,不过是与你以往的感官不同罢了。”他说道。 颜岑听不太明白,自顾说道:“依着大人的性子,方才应该直接动手才对。荒郊野外的,杀了再放把火,谁能查出来。” 顾小年笑笑,然后看过去,“你不该来锦衣卫。” “啊?” “诚然杀人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最有效的解决方式,但一旦起了开头,你就停不下来了。” 顾小年抻了抻马缰,马蹄轻快。 “杀人会上瘾的,杀得越多,自身就会越松懈,不会思考,最后也就离死不远了。” 颜岑看着前方的身影,对方的话犹在耳边,她却不甚理解。 “大人,咱们是锦衣卫啊,不就是要杀人的么?” 她夹了夹马腹,赶了上去。 …… 人总会有有压力的时候,因此才会选择放空自己。 神都,入夜。 顾小年坐在班房之中,修炼从未止歇。 敲门声响起,随后颜岑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大人,邓三传来的消息。” 她脚步略快,有些急色。 顾小年抬手,被颜岑握在手中的书信便自动‘飞’到了他的手上。 颜岑一下睁大了眼睛,脚步都下意识停下。 顾小年看了眼其上封蜡,一把撕开。 是寻常的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看完后,他的脸上涌上几分笑意。 颜岑看了,不由打了个哆嗦。 烛光安静,暖光打在顾小年的脸上,本来是很和煦的浅笑,却有种异样的冰冷寒意。 她咬了咬指甲,没敢凑过去。 顾小年将信纸放到烛台里,一簇火光冒出,将之整个吞没。 明亮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眼里,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消息是邓三传来的,但里面的情报却是关青提供的。 神都如今涌动的骚乱,北镇抚司看似的暗流,以及那无尽阴霾的宫墙。 这些并非顾小年原先那般认为的简单,而其源头,也并不是来自‘将军’的那波势力。 而在于盗门从皇庭司取走了一样东西,一样可以让方醮开口,解开昔年魔教藏宝之地的东西。 盗神荆风,如今盗门迫于压力,已经将其逐出了门墙。 而那夜的诏狱,劫走赵宥或许是凑巧,也可能是一种掩饰,最重要的,是将方醮偷天换日地转移了出去。 换句话说,曾经被囚于诏狱的‘狂狮’方醮,如今已是自由身。 顾小年目光微沉,他不用判断这封信的真伪,因为这些事如果不是确有其实,邓三和关青根本不可能知道一丁点儿的线索。 现在值得玩味的,就是关青从哪得来的情报。 而且,对方提供给自己这份情报的时间点也颇为巧妙。 现在,是自己让岳山峻的锦衣卫在外城西坊巡查、顺道把那几个小帮派拾掇敲打后的时间点。 是自己给了好处,然后关青才递来了这个消息。 顾小年脸色渐渐收敛。 人的上位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是一个机会。 帮派势力里上位是容易的,敢打敢拼就有一条路走,官场却是不同。 世上最大的江湖便是朝堂,远非在野可比。 如今,关青往上爬是容易的,这人顾小年也看的明白,对方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只要给他一根羽毛,他都想着上天。 从此事上来看,对方未必没有给自己提醒的意思。 提示自己,他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小混混了,这种举足轻重的情报,你得不来,我却能搞到手。 烛台中缓缓飘下灰烬,顾小年轻轻一笑。 “饿了。”他说了句。 “啊?”颜岑一下灵光,没听明白。 顾小年瞥眼过去,字节顿挫,“我要吃夜宵。” 颜岑缩了缩脖子,小跑着出去。 “吃就吃嘛,这么吓人干什么。” 关上门,她撇了撇嘴,不过还是朝卫所里的火房跑去。 顾小年自然是能听见她的话,不过也不在意。 “饿了就要吃东西,可现在,似乎没什么能吃的啊。” 顾小年舔了舔嘴唇,清秀的脸上被烛光照的有些诡异。 “司徒商,方醮。” …… “你是说,那夜让他入宫的是冷湛?” “对啊,冷湛拿司徒商的事做筹码,他只能去。” “司徒商的验尸报告你也看过,你觉得,小年用的是什么武功?” “这我又没亲眼见过,怎么可能知道。” “我不信《天子望气术》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是先天一炁。” “没了?” “没了。” “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只看到了属于先天一炁的存在,司徒商的气海丹田明显是被先天一炁毁掉的。” “我知道了。” “诶?你知道什么了?” 林欣尘看着破空而去的那道身影,咬了咬牙,有些无奈。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公门 农历冬月初一,一场大雪覆盖整座神都,崭新的雪白之下,再看不见青砖黛瓦。 寒冬已至,偶有凛冽的被风吹过雪粒,打在人身上生疼。 北镇抚司正厅班房里,暖炉生着,与外界完全是两个温度。 屋子里的气氛不是很融洽,堂首位置空着,只在侧边椅上坐着一身紫色锦衣的段旷。 而在堂下左边一列坐着的是面无表情的俞文昭,有些憔悴萎靡的谢鸢,一脸阴沉笑意的程枭,淡然和善的姬重七。 右边坐着的是南镇抚司新任镇抚使柴炳,新任监察司百户莫九良,大理寺少卿陈晟、万玄,以及脸色平静的顾小年。 今日之事,算是开诚布公,就上阵子发生的事件做一个处理。 段旷如今蓄起了胡须,看着倒是更加成熟稳重,但毕竟堂下坐着的别人不说,单是同为八侍从的几人,就让他看着不是那么自在。 但他是代表那位千岁来的,谁也不会小觑他。 “现在咱们负责上月案件的公门同僚也都来了,现在便说说吧,此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段旷环视一周,开口说道。 堂下自是没人先开口的,等过了许久,程枭倒是轻咳一声,引来了众人目光。 他笑笑,愈加阴沉。 “锦衣卫抓了赵宥,能上的刑也都用了,但屁也没问出一个。本来嘛,这种半死不活的人不开口,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但偏偏就是不杀他。现在好了,人跑了不说,还将那头老狮子也放走了。” 程枭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俞文昭,阴恻一笑,“啧啧,某些人啊,真是。” 俞文昭没开口,但一旁的谢鸢却是眉头一皱,冷声道:“你这半男不女的家伙,有话直说,在这影射谁呢?” “嗯?”程枭目光一寒,嗓音尖细,却是在这一下用上了音功。 谢鸢冷哼一声,同样以真气相抗。 无形的波动在两人之间炸开,夹在他们中间的正是一脸和善笑意的姬重七。 只见他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两相波动便尽皆消散。 “大家都是自己人,咱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莫要动手的好,让人看了笑话。” 姬重七相貌寻常,留着一缕长髯,声音浑厚,笑起来时总给人一种和善的亲近感。 程枭见了,只是冷冷一笑,眼中带了几分凝重。 顾小年不知道这原本抱作一团的几人为何会窝里斗,是不是有什么龌龊,他不管这些,只是老神在在地坐着。 此时进了午时,但在场的人还都没吃过中饭,他脑海里想的,是待会儿要吃什么,是让颜岑亲手做,还是从外面买。 “行了。” 俞文昭开口,制止了想要说话的谢鸢。 “姬帅,二皇子之事是你禀报给的千岁大人,不知可否告知,消息来源?”他问道。 姬重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几人,给俞文昭递了个眼神。 “无妨的。” 俞文昭摆摆手,“陈大人和万大人今日能来,必然也得了首辅傅大人首肯,此事事关重大,党派之争倒是要先放一下放。” 听他这么说,一身白衣的万玄笑着拱了拱手。 一旁的陈晟也是淡淡笑笑,但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就是。 他偷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顾小年,后者鼻翼微动,嘴角撇了撇。 陈晟见了,心中一笑。 姬重七见俞文昭这么说了,当即起身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然后坐下。 “承蒙千岁大人器重,咱们不良人里的弟兄才能舍生忘死。” 他一脸感慨,“消息自然是锦衣卫的十三太保传来的,底下的兄弟拼生拼死才将这它带回来。” “哦?竟有此事,不知是哪位大人?” 俞文昭目光一闪,他自然是知道消息来自神秘的十三太保,但他要知道的,却是那人的身份。 姬重七却是笑笑,目光隐有戏谑,“俞大人这话,应该去问千岁大人啊。” 俞文昭眯了眯眼,一旁的程枭却是哈哈一笑,声音尖锐而嘲讽。 “可这消息似乎并不可靠。”谢鸢说了句。 俞文昭摆摆手,目光一下锐利起来,他看着姬重七,沉声道:“姬帅既然早知道他们里应外合要劫诏狱,为何不来通知本官?” 姬重七抚了抚长髯,轻叹一声,“你俞大人公务繁忙,如何会见咱们底下卑贱的不良人呢。” “那还有谢鸢呢?”俞文昭一字一顿。 “谢大人更忙了。”姬重七眨了眨眼。 谢鸢的脸色一下涨红,他的手一下握紧,怕是忍不住就要动起手来。 “本帅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要劫诏狱的。”姬重七脸色稍正,开口道:“当时本帅就在宫中,只能通知同去的几位弟兄,等手下人来本镇抚司报信的时候,已经晚了。” 俞文昭脸色有些难看,毕竟此事对在场中人影响最大的,就是他和谢鸢。 丢了官位倒是小事,他怕的,是在那位千岁心中失去信任。 现在程枭与自己针锋相对,就是故意踩自己一脚,毕竟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 段旷揉了揉眉心,开口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咱们还是说说现在该如何处理吧。” “现在的关键点不是在于二皇子,也不是跑掉的赵宥,而是‘狂狮’方醮。” 一身白衣的万玄看了眼众人,轻声道:“魔教曾遗留的宝藏,可是只有他知道在哪。” 陈晟也在此时开口,“没错,咱们也不知道那宝藏里究竟有什么,但毫无疑问,宝藏之地若是解开,只有朝廷能得到,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 俞文昭轻抬下巴,一双鹰似的眼睛落在他俩身上,“前段时间,本官听说傅大人似乎在与盗门的人接触?” 陈晟眉头微皱,与万玄相视一眼,后者目光微闪,点头承认,“没错。” 俞文昭淡淡一笑,“那么,这一次的事情,本官可否怀疑,是傅大人授意盗门做出了此事。” “俞大人慎言。”陈晟目光回视,语气平淡,“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在来时,傅大人也有过嘱托。傅大人上次接触的,是盗门的盗圣白少棠,虽有交易不假,但不至于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万玄接过话去,“公主受惊,首辅府上一位高手横死,这件事也让傅大人疑虑。”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定 俞文昭皱了皱眉,还待再问,久不出言的南镇抚司镇抚使柴炳开口了。 “此事或许真与傅大人无关。” 不等对面之人质疑,柴炳便说道:“千岁大人明察秋毫,首辅大人忠君爱国,这种事想来不会发生的。” 俞文昭目光微闪,显然是听出了柴炳话里的意思。 如果首辅真的有问题,那么就不会有当前的局面了。 “盗门不久前放话江湖,将盗神荆风逐出门墙,而盗取皇庭司的,便是这荆风。” 柴炳轻敲扶手,说道:“想来,暗中勾结叛逆的,就是此人。” 段旷点点头,“柴大人所言甚是,但宫墙守卫森严,就算他盗神武功高强,进出岂能那般容易?” 姬重七说道:“没错,荆风所盗取之物存放在墨家机关门之内,情报上所说,此人并不擅长机关盗术,想来是还有帮凶在侧。” “帮凶?”程枭嘴角勾起,眼珠转了转,“盗门之中有一支早先是得了机关公输的遗落传承。” 柴炳点点头,然后道:“经过排查探报,盗门如今除去那白少棠之外,还有一人精通机关解密之盗术。此人是名女子,名为晏眉舒。” 一旁听得快要睡着的顾小年眼皮一颤,眸光微漾。 晏眉舒,他自然是认识的。 其他人自是没发现他的异样,但一旁对他留心的陈晟却是注意到了,此时眉头轻皱,不过知道当下分寸,自然不会问什么。 边上,柴炳说道:“此女盗术天分颇高,但武道平平,一直跟在‘千踪手’白放身边。但自上次有尉迟大将军出手将白放擒下后,此女便消失了。”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万玄,“在此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她的消息,是与傅大人有关。” 万玄感受到对方灼灼的目光,不由干笑一声,“怎么,听着这话来说,柴大人还是怀疑到了咱们的头上?” 柴炳笑着摇摇头,“一码归一码,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也可能没有,本座只是在陈述事实,毕竟此案需要讲清楚。” 万玄看着,沉默下去。 柴炳并非是千岁魏佲轩提拔上去的镇抚使,而是由陛下亲自下令,从吏部调上去的。 这人年近六十,资历很高,以往所做的不过是在吏部负责抄录文案,谁也不知道陛下为何会将此人调到锦衣卫,而且一上任便是一司之使。 至于一旁的莫九良,则是个有些肥硕的胖子,虽进中年,却不显油腻,气质上倒是与姬重七有些相像,很和善,让人看了也容易生出亲近之情。 但就是这么两人,现在一个语调不快,却有些咄咄逼人,让万玄不知该如何开口;另一个却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堂中几人,没说上半句话,但谁也不能小觑他。 因为莫九良同样是当今陛下亲自任命执掌监察司的人,此人,是由白马寺的入世行走玄衍推荐。 而莫九良的身份,便是白马寺的俗家弟子,早前时候混的不是官场,而是布匹商贾。 此时,万玄有口难言,他当然是知道晏眉舒和傅清书的交易的,一些事情他心里是门儿清,可要怎么说? 今日若是妄言,恐怕等回了大理寺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是以,他求助的目光落到了陈晟的脸上。 “目前的重点,不在于晏眉舒之前做过什么,而在于她是如何进去皇宫的。” 陈晟略一沉默,然后开口,“不知柴大人所说的此女‘武功平平’,可是属实?” 柴炳老眼微抬,却是没敢马上回话。 毫无疑问,他要是认了,那此案调查方向出了偏差,势必就要他来担这个责任。 “属实。”莫九良笑着开口。 陈晟看过去。 “没什么好隐瞒的,这是风满楼给的消息。”莫九良笼着袖子,看向众人,“消息应该错不了。” 俞文昭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的程枭,只见后者也是目光微凝,显然不似原先般轻松。 他们也没想到,南镇抚司的这两人,竟然能从风满楼问到这等消息。 他之前还在疑惑,什么时候南镇抚司的效率这么高了,原来关键在这。此前种种,不过都是风满楼给出的线索。 可是,什么时候风满楼这么好说话了? 俞文昭轻呼口气,他看了眼堂首平静坐着段旷,第一次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南镇抚司,似乎出现了预想不到的变故。 …… 而陈晟听了莫九良之言,也是稍稍沉默,随后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的重点,应该放在谁将此女带进宫里去的。” 万玄也是附和道:“没错,这个人必然是知晓此事的关键人物,而且还很得荆风信任。” 谢鸢挠了挠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他的身份必然极高,或者说,在宫中有很大的特权。” “那不知大理寺可有怀疑对象?”段旷问道。 陈晟摇头,“兹事体大,怎敢轻易怀疑他人。” 程枭却是开口,“大理寺素来秉公办案,当然是要先列嫌疑之人。” “程千户客气。”陈晟不咸不淡道:“正因为要秉公办案,所以才不能妄下论断。” 两人相视,一个面带冷笑,一个不卑不亢。 段旷觉得有些烦闷,他看向下方自打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的顾小年,问道:“不知顾大人有何见教?” 顾小年平静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 这话说出来,倒是惹来不少冷笑之声。 唯独一旁的莫九良脸含笑意,看过来,“之前久闻顾大人解决了四灵一案,想来在破案侦查一道上是专家。” 顾小年报以微笑,专家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抱了抱拳,谦虚道:“莫大人谬赞了,在场的诸位才是前辈。” “本官听闻上次宫中一事,顾大人是清早从宫里出来的,但又不知道顾大人是何时入的宫。” 莫九良一声轻咦,随后笑着问道:“不知顾大人进宫所为何事啊?” 顾小年眯了眯眼,他能明显感觉到,在对方问出这句话之后,房中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微微挺直腰背,也不说话,只是从怀里取了一块腰牌出来。 腰牌金质,掌心大小,很是玲珑,两面难分正反,一面雕刻了一只青鸟,另一面满雕不知名的草木,造型极为精致。 他是不认识这是什么腰牌的,但这么一拿出来,却是众人皆惊。 “这...”柴炳一愣。 而俞文昭更是脸色抖动,目光死死盯着那块腰牌。 “皇宫大内,禁制腰牌。”陈晟笑了笑,不无羡慕。 顾小年没怎么听懂,但脸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 莫九良抱了抱拳,不再过问。 第二百七十五章 商议 “那既然柴大人在风满楼那边有线,那可曾将此事打听明白了?” 俞文昭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大扳指,淡淡开口。 谢鸢听了,有些发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俞大人说笑了,先不说这是公门中事,事关宫中,单是这等机密事,就算风满楼情报网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尽知尽详。” 柴炳笑了笑,然后道:“正因为有案,才会有我等公门中人存在的意义,陛下如今余怒未消,怕是非要揪出那暗中谋划之人不可。” “诸位大人之言,本官听明白了。” 段旷轻敲桌面,然后说道:“现在咱们的目标,是那刺杀二皇子的女刺客,以及找到晏眉舒或是排查帮其混进宫中的那人。这几人无论找到哪个,都能让此事明朗。” “段大人说的对,但还有一人。” 莫九良笑眯眯地开口,“盗神荆风盗取了那件东西,必然会与方醮同在一处,若有此人蛛丝马迹,或许也能顺藤摸瓜。” “盗门中人神出鬼没,怕是不好找啊。” 程枭阴沉一笑,“如今厂卫缇骑四出,不良人也全员出动,说句不好听的,这几日已经将神都翻了个遍。但别说荆风方醮,就算是有关的一点线索都没有,这些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的确是此案的诡异之处。” 姬重七脸色凝重,抚髯说道:“贼人虽是夜间行动,但神都无有宵禁,他们人数众多,即便是分散而逃,想不引人注目也不容易。但令人费解的是,无论底下的人如何打听,都没有半点线索。” “风满楼的消息同样如此。”柴炳说道。 “各位先前断定赵宥等人未出神都,不外乎便是从四下城门巡防禁军口中判断,可若是有直通城外的地道呢?” 陈晟忽地问道。 “不可能。”俞文昭直接说道:“神都城墙地基深下数丈,有凝石铁锭填充,别说挖地道工程不易,就算是真能挖,那动静也掩盖不住。” “所以,他们还在神都?” “必然如此,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顾小年听着他们或是猜想或是争论,心中自然也有犹疑。 一切未免太巧了些,恰好是冷湛让自己进宫那晚出事。 而当这些巧合在心中推演之后,似乎就能出现某种真相。 顾小年几乎可以认定,那晚领荆风和晏眉舒入宫的,就是冷湛。 可这细想又有些匪夷所思。 以冷湛身份,何必与那些人串通呢? 而最令顾小年不解的,是那女刺客的身份,她究竟是不是公子无,或者说是柳施施。 他不是很擅长思考的人,此时他想的,或许有人能知道这些事。 顾昀或者林欣尘。 前者给顾小年的感觉是愈加神秘,而后者有那奇异的望气之法,若是让林欣尘去见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一面,他自然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不是那晚出现的女刺客。 毕竟,当初林欣尘是去了公主寝宫的案发之地的,那里留有女刺客的残余气息,林欣尘不难感知。 可是,现在真是合适的入宫时机么,或者说,仅凭他手里的这枚腰牌,能见到林欣尘么? 顾小年眉头微索,却发现四周似乎静下来了。 他一下回神,便看到了对面几人那仿佛狼犬般绿油油的目光。 “顾大人,似乎有心事?”俞文昭淡淡问道。 堂首上的段旷也在此时开口,“千岁平日对顾大人多有赞赏,如今你既然能坐在这,就说明大家都是自己人。顾大人如此受千岁大人重视,难倒对此案没有什么观点吗?” 顾小年稍作沉默,然后道:“下官以为,对待此案,要先将条理分析清楚。既然有咱们锦衣卫的十三太保来的消息,那二皇子与‘将军’的人有关联就算不是事实,亦有极大可能,否则难以解释那晚他为何会让姬帅的人看到。” 姬重七点头,“不错,咱们正是知道了他们要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才会提前让弟兄过去埋伏,只是莫名来了个女刺客,让弟兄们暴露不说,还没见到‘将军’的人。” “然后,‘将军’具体是谁,或者说,是代表了哪一方的势力,他们为何会屡次行谋逆之举。” “此事不在本案考虑之内。”俞文昭眉头一皱,忽地打断。 顾小年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这件事怕是在场人里也是少有人知,而知道的,自然是讳莫如深。 “那么,姬帅的人仅凭一纸情报,没有确凿证据,陛下也不会怪罪二皇子,反而会因为二皇子遇刺而龙颜震怒。” 顾小年目光微闪,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先从二皇子这里打开突破口,权当试探。” 柴炳问道:“先不说试探是否有成果,只说如果二皇子真有问题,届时顾大人打算怎么办?” 顾小年没有立即搭话,这是很棘手的问题,锦衣卫千户在平民百姓和部分官员眼中是不敢得罪的存在,可在那位陛下眼里,不,应该说根本入不得那为陛下的眼。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晟却是淡淡道。 莫九良眯了眯眼,看了过去,脸上笑意微敛,“陈大人这话,够胆色。” 陈晟看着他,轻笑,“大理寺素来秉公断案。” “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交给顾大人。” 段旷目光一闪,一脸笑意地看向顾小年。 俞文昭几人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但顾小年提出来的目的就是将此事揽到身上,不然他如何能顺理成章地入宫? 他脸上却故意露出几分为难,说道:“可名不正言不顺,总不能以调查为名入宫吧?” “顾大人有腰牌在手,进出宫廷想来不难,至于名目,不如就说是调查那女刺客的线索。” 陈晟适时开口,给他打了掩护。 顾小年抬眼看他,后者眼中隐含笑意。 “这样也好。”段旷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 顾小年抱了抱拳,‘勉为其难’地受命。 “此事波及不小,还需各位同心齐力。”段旷环视一周,抱了抱拳。 “那还要看江湖上中人给不给这个面子了。”俞文昭淡淡道。 程枭也是晃了晃脖子,阴沉一笑,“若是有人包庇,杀了就是。” 柴炳听他这么说,略带浑浊的眸子倒是瞧了他很久。 第二百七十六章 看不见却存在着的 再多的赘言也没有必要,这一次的聚首分析了案情不假,但对结果却是没有一个好的论断。 但起码,对于该如何展开是有了一个方向,不再是像前几日那般无序。 北镇抚司门口。 万玄已经上马离去了,陈晟停下脚步,看着送自己出门的顾小年。 “方才在堂上,提起那晏眉舒的时候,我隐约发现你神情不对。” 陈晟低声问道:“你与她相识?” 顾小年微微颔首,“那日在首辅府上,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陈晟眉头微皱,自然想起了‘那日’是何日。 “有她下落?”他问了句,并不抱什么希望。 顾小年摇头,“不确定。” “哦?”陈晟眼中浮现意外之色。 “陈兄以为,那神秘之人能将其带进皇宫,可那夜出事,还能轻易将其再带出来吗?”顾小年问道。 陈晟眉头微挑,张了张嘴,“你是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如今,还在宫中。”顾小年双眼微眯,却有一缕精光闪过。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陈晟呼了口气,“先前,我却是没有想到。” “所以,你才会提议去试探二皇子,目的就是想顺理成章地进宫?”他轻声问道。 顾小年笑了笑,“还是瞒不过陈兄。” 陈晟看他半晌,也是一笑,心里却是连他也说不明白的,忽然就放松了几分。 顾小年目光微低,隐有笑意。 “既如此,顾兄弟小心。”陈晟说道。 顾小年点头,忽地问道:“陈兄可知傅大人与盗门具体做了何等交易?” 陈晟目光微闪,只是道:“我所知晓的,就是盗门以天人传承的玉简交换,傅大人想辙将白放从天牢释放出来。” 顾小年默然,没再多说。 “这事若有隐情或是进展,我必会知会你一声。”陈晟说道。 “一样。”顾小年抱了抱拳。 陈晟翻身上马,笑了笑,随即离去。 顾小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收敛,只剩平静。 陈晟对他终究还是隐瞒了,这件事对方肯定是知晓内情的,否则,方才在堂上他便不会如此自信从容。 因为依着对方性子,对此案必然会更上心才对。 毕竟,破案便是立功,对于他们公门中人来说,武功高低不是决定地位的条件,立功才是最好的升迁方式。 功劳对他们是最重要的。 但是,陈晟没有那般热切。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傅清书与陈晟相交日久,两人本就莫逆。而陈晟又是首辅派系,自己已算是阉党,这等机密自然是应该瞒着自己的,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顾小年想着陈晟方才有些闪烁的目光,心神微沉,忍不住暗自揣摩。 陈晟并非是喜形于色的人,方才那般眼神,是否是故意的? 顾小年不敢确定,他四下看了看,北镇抚司位处六部大街,此时长街无人,只有门口值守的几个锦衣校尉。 “他是在顾虑什么,还是故意乱我方寸?” 顾小年轻轻负手,“又或者,是在提醒什么。” …… 神都城郊远处,入眼荒芜一地,四下野风游荡,凄厉的嘶声自枯木林间传出。 这是人烟罕至的地方,若在春夏时分倒也是不错的郊游之地,可一到秋后入冬,落叶枯败,满目俱是一种寂寥。 神都人烟繁华不假,但如此北风呼啸天气,也少有人会到这等地方来。 一匹白马悠哉从远处官道下来,慢悠悠朝这边行进,直到林边停下。 “怎么,竟然约我在这等地方见面。” 马上那人白衣锦袍,眉目俊秀非常,一双丹凤眼如含春波,顾盼间犹如寒星闪烁。 座下白马头上顶了一簇火红绒毛,颈下吊着个金质铃铛。 一柄黑鞘长剑在怀里抱着,这人正是六扇门神捕,‘御猫’冷湛。 此时他目光清冷,下巴微抬,看着缓步从林中走出的身影。 对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衣儒衫,负手走出闲庭信步,北风凛冽,吹动这人扎起的长发,露出额下两道剑眉。 这人相貌英俊,器宇轩昂,此时漫步走来,白净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冷湛眯了眯眼,直视着眼前之人的眼睛,对方眸子里仿佛深埋着什么,让人有仔细探究的念头。 他忍不住凝神打量,但下一刻他心神一凛,霎时想通对方眼底藏着什么。 那是一种‘意’,不是剑意,而是毁天灭地的拳意。 足以湮没一切的拳意。 冷湛瞳孔骤缩,整个人飞身而起,怀里长剑来不及出鞘,直接横档在身前。 沉闷的气爆声此起彼伏,那是他仓促间释放的护体真气被层层崩碎的声响,而最终,一只模糊的拳头便撞在了他横起的剑鞘上。 轰然的爆发似乎引动了天地之气,无形的气浪翻涌开来,地面皲裂,飞沙走石。 冷湛的那匹白马一声长嘶,拔蹄便冲向了远处。 枯枝落叶尽皆被狂风掀动,撞击在一起噼啪作响。 等窸窣落下后,便露出了那道身影。 冷湛面如寒霜,握着长剑的右手有些颤抖。 他看了眼肩头,将一片枯叶拂去。 就在方才,只是对方以目光而来的一道拳意,便破了他的护体真气。 冷湛看着从前方负手缓步而来的那人,一字一顿道:“顾子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声骤消,来人顿步。 顾昀缓缓抬首,面容冷峻,一双眸子里尽是淡漠。 “你打了什么算盘我不管,但你明知他是谁,竟然还敢利用他。” 冷湛听了,目光微闪,随后语带嘲笑,“他是谁?怎么,你该不会真把他当弟弟了吧。” 回应他的,是眼前瞬间消失的身影,以及瞳孔一线中出现的拳头。 江湖上练拳之人无数,但从没有如此白皙的拳头,因为白皙,所以看起来有些秀气。 可是,就是这么秀气的拳头,却让冷湛打心底里冒出一股凉意。 人快,拳更快。 冷湛双目之中隐泛红光,嘴唇轻启,在这生死一瞬之间,却是无声念动了几个字节。 顾昀的一拳落空了,拳风鼓荡,地面犁出十多米的沟壑,劲力宣泄之间,蔓延开无数细密的裂纹。 他缓缓收拳,白皙的手掌被儒衫袖口挡住,额前长发挡住那两道锋锐的剑眉,仿佛又是温润如玉的公子。 此地早就没了冷湛的身影,只有一缕红绳轻轻飘落在地。 顾昀沉默片刻,微微抬手,那地上的红绳便飞到了他的手上。 一下握紧。 第二百七十七章 谁大谁强谁正确 官道不远,一匹白马晃悠着用嘴拱着地上的干草吃。 蓦地,一道身影在旁边树旁闪晃出来,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冷湛脸色苍白,抬手擦了擦嘴角,他低眼看着手背上的殷红,不在意地在雪白的锦袍上擦了擦。 “顾昀,很好。”他目光阴沉,招了招手,那匹吃草的白马有些不耐地跑过来,朝他拱了拱脑袋。 冷湛翻身越上,但又忍不住吐了口血。 “若不是我在悟境的临界,岂能这般容易被伤到,还用秘法逃遁。” 他遥遥看着远处,似乎能透过密林看见那道身影。 但好在他还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方才顾昀那一拳虽无杀意,却也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 因此,冷湛一夹马腹,座下白马撒了蹄子就跑。 “顾昀,今日之辱,他日必加倍奉还!” …… 神都城外发生的一切,顾小年自然不清楚。 竖日清早,他与颜岑到了皇宫城门口。 本来他是不想带后者来的,但颜岑一直苦苦哀求,说什么从来还没靠近过宫墙,更别说是进宫瞧瞧了,许诺颇多,连以身相许都冒了出来。 顾小年觉得此番入宫危险不大,便同意让对方跟着了。 “大人,咱们进宫是面圣吗?” 皇宫之中,颜岑好奇地看着脚下踩过的白玉甬道,四下伸手摸摸,雀跃之中,带着过分的小心。 顾小年此前并未跟她说具体入宫为何,此时见她举止,便说道:“本官都没见过圣上,这一次是去瞧瞧二皇子。” “诶?”颜岑有些疑惑,“皇子不都是在皇宫之外另辟新府么?” 顾小年轻笑,“二皇子有腿疾,出行不便,圣上怜惜,划了浮屠宫给他。” “浮屠?” “圣上讲究禅理,信奉佛法。” “那看来,二皇子很得陛下喜爱。”颜岑说道。 顾小年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都说当今神皇女帝圣明,那若不是二皇子周锦书实得陛下喜爱,有魏佲轩和其麾下锦衣卫的情报在,依着这位陛下登基九五之位时的手段,哪怕只是一点点怀疑,此番也就用不着他来入宫了。 要知道,当今陛下登临帝位时,扫清各方阻碍的同时,就连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未放过。 而原因,不过是有人密报说其有心争那把椅子而已。 所以说,疑心是每位帝王都有的,可如今,似乎并未表现出来。 顾小年目光幽幽,他不去想那位陛下心思如何,他也想不明白,只知道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于他而言,身在锦衣卫,功劳最重。 …… 浮屠宫外,禁卫森严。 顾小年递了腰牌上去,值守的禁军没接,只是淡淡瞥了眼。 “锦衣卫?可有拜帖?” “领镇抚司之命而来,并无拜帖。”顾小年说道。 “那就回去吧。”这禁军淡淡道。 顾小年眉头一皱,忽地笑了,“几天前的案子已上达天听,若是耽搁了案情进展,可是你来承担责罚?” 这禁军脸色一寒,但不等他开口,顾小年脸色便冷下去。 “自己做不了主就进去通报,锦衣卫的案子都敢阻拦,你是活腻了?” 冰冷之语远不如森寒的杀气真实,值守的禁军看着眼前之人,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是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强大气场,而那种清晰的杀机,更比这寒冬天气更令人寒颤。 “是锦衣卫的哪位大人啊,竟然这么威风?” 有些尖细的嗓音自宫门院里传来,一道身影从朱红大门后走出,双目俯视站在阶上。 顾小年双眼微眯,负手看去。 这人一身绯红官衣,但偏偏面白无须,脸色阴柔,这人是太监不错,可竟是带了官身的太监。 “锦衣卫的俞文昭和谢鸢本官都认得,怎么偏偏没见过你?” 顾小年闻言,咧嘴一笑,“东厂程枭的手段本官也识得,怎么不知道还有太监也是斜眼看人?” 阶上那人脸色陡然一变,阴沉似水。 两人看似针锋相对,其实倒没有多大仇怨。 顾小年神色平静,从气机上来判断,眼前之人不过也是先天一流而已,如今在他眼里,这等实力却是不够看了。 这人嘴唇嚅动,眼中凶光一闪,挥起的袖袍之中便好似有狂风鼓荡。 等再定睛去看时,原地哪还有人影,却是身形如风,一掌直下阶前那人劈来。 “大人小心!”颜岑下意识惊呼。 顾小年嘴角轻抿,一抹冷笑清晰非常。 他看似轻轻抬手,却好似跨越了时空一般。 ‘啪!’ 声音清脆,仿佛泉水叮咚,让人好想再听一次。 飞来的身影一下跌落在阶上,发冠散落,无比狼狈。 鹿淼猛地抬头,脸色涨红,双目充血。 他的左脸上一个清晰的手印,火辣辣的剧痛仿佛燃在心上。 顾小年目光看去,不在意地轻笑,然后从怀里取了一方手帕出来,仔细擦了擦干净的右手,随后五指捻过,丝绸手帕只剩几缕飘落。 “你...”鹿淼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看着对方缓步走来,轻轻迈上台阶。 然后,他的目光蓦地顿住了。 一枚腰牌,在阳光下摇晃,金光灿灿,有些刺眼。 顾小年淡淡看他一眼,直接走进了大门之中。 身后,颜岑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而一旁那两名值守的禁军虽然脸色难看,却也没敢阻挡。 “那块腰牌。”鹿淼目光闪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捂着脸颊,疼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跟了进去。 …… 院落很大,里面竟开辟出仿佛御花园一样的玩耍场所。 顾小年负手进去,来往宫女穿着华美,看他时丝毫不显生疏,反而落落大方。 “哼。”颜岑瞅着经过的这些宫女,不住冷哼。 “请等一下。”身后传来鹿淼的轻唤。 顾小年顿步,回身看去。 “大人,随我来吧。”鹿淼脸上仍是大片的红肿,此时有些僵硬尴尬地说道:“你不是要见二皇子殿下吗?” 顾小年看他半晌,四下打量几眼,点了点头,“劳驾。” 先前的不快仿佛丝毫没有发生过,颜岑蹙了蹙眉,多少有些不理解。 当顾小年却根本不以为意,拳头大就是道理,尤其是对他们这些给人卖命的人来说,耽搁了主子的事情才是最严重的。 至于事后还有无报复等等,那就看谁手段更强更硬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周锦书 冬景似乎除了雪就少有能看的。 花草枯败,湖水结冰,人烟也少,能观景的屈指可数。 而顾小年却仿佛置身到了夏日的山林原野之间,绿树参差,花香馥郁。 他眼中带着惊讶,这里可没有温室,而且还是这种露天的温室。 一处花园,明明同在一片蓝天之下,还能感受到凛冽的寒风,这里却像是另一处世界。 看着顾小年和颜岑惊讶的样子,鹿淼嘴角露出个淡笑,颇有看土包子的那种不屑。 前方还有水流潺潺,几道身影在桃树后隐约可见。 鹿淼在前面带路,顾小年却是在经过一棵桃树时伸手摘了片桃花。 “竟是真的。”他目光微凝,手里这片桃花,是货真价实的桃花。 也就是说,此地并非幻境,更非是他看错的障眼法。 “大人?”颜岑轻轻问了句。 “待会儿自己小心。”顾小年吩咐一声,抬脚上前。 颜岑瘪了瘪嘴,这话她自然省得,方才自家大人打了别人的脸,一会儿要让人主子看到了,肯定是要有麻烦的。 …… 池水流动,周锦书就坐在池塘边上,双手捧了个手炉,熏香阵阵。 身旁,站了个穿着皮甲的壮硕中年人。他是袁炬,二皇子的护卫统领。 鹿淼领了顾小年过来,他一稽到地,说道:“殿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来人了。” “哦。”周锦书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鹿淼就这么候着了,顾小年目光落在池边那人身上。 这当然是他第一次见二皇子周锦书。 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绣龙锦袍,头带玉冠,面相上与周衿有几分相似,有种偏柔弱的美感。而这种感觉的来源,更多的是来自于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位置盖了厚厚的雪白毛毯,上面一尘不染,将脚面都遮着。 这个年轻人从相貌上来看应当是个很喜欢安静的人,那么恬淡,那么地,让人有种想呵护的念头。 他的岁数按理说应该是比顾小年要大一些的,可在后者的感官上,对方似乎更年小一些。 关键是脸色的苍白和柔弱,像极了当初他未曾习武的时候。 有种,让顾小年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的错觉。 “你看了这么久,可看够了?” 淡淡的不含丝毫情绪的话语传过来,顾小年微微凝目,看到了嘴角好似噙着一丝说不明白笑意的周锦书。 “下官前来...” “听说你会捉鱼。” 顾小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人打断,对方话语平静,仿佛一池冰水。 而所说的,也让他眉头轻皱。 捉鱼,而非捕鱼,亦不是钓鱼。 周锦书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没有开口,他的目光一直看向眼前池上,水中荷叶摇晃,偶尔有小鱼经过。 顾小年顾不得看此冬日奇景,而是轻抿嘴角,说道:“下官只会抓人,不会捉鱼。” “哦?” 语气终于有了起伏,顾小年第一次与周锦书的目光对视。 他的眸子好像黑瞳多些,不至于是水汪汪,反倒给人一种弱势。 要是按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有种天然的呆萌。 只不过,他的目光太冷,冷得就像冰山,触之生寒。 “可我怎么听说,你给魏央捉过鱼?” 顾小年没回话。 “是因为他给了你赏赐?”周锦书勾了勾嘴角,“这个我也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顾小年目光很静,安静而澄净。 他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再无初见时那般有恻隐之意。 因为这个人,很危险。 不在话语言谈上的咄咄逼人,而在于那种冷的气质。他想要占据一切,将什么都牢牢掌控住。 顾小年不喜欢这种交谈的方式,也不喜欢这种被人肆意拿捏的局面。 因为他不再是曾经的那般弱小,有些东西,就自然不会再任意承受。 …… “既然殿下想要吃鱼,下官自然可以为殿下捉来。” 顾小年说着,不等周锦书眼中浮起笑意,他接着开口,“但是,那就请殿下将几日前宫中之事的原委告知。” 周锦书的眸子一下更冷,他薄唇微抿,微微抬首看着站在眼前不远的身影。 “殿下既然知道下官身份,想来还能知道的更多,而关乎殿下安危一事,想必更是清楚。” 顾小年轻笑一声,拱了拱手,“此案陛下心虑甚急,还请殿下体谅。” “呵呵呵,”周锦书看他半晌,忽地一阵有些沙哑地笑,“有意思,你可真有意思。” “小鹿子,抬起头来。”他笑着说道。 鹿淼身子一颤,弯腰抬头。 “脸上被人打成这样,就这么算了?” 周锦书淡淡道:“打回来。” 鹿淼一怔,随即眼中涌上几分喜色。 颜岑心中一紧,目光之中带了几分急意。 顾小年轻笑一声,虽然只是负手站着,却有一种巍然之意,一种日渐自信的气场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就算一切再过深沉算计,都凛然不惧的自信。 其形如势,已然入木三分。 周锦书见他笑了,阴柔的眉毛微挑,问了句,“你笑什么?” “殿下手下人不懂规矩,下官只是帮着略作惩戒。”顾小年说道。 “好胆,这话就算是俞文昭和程枭,都不敢在我面前这么说。”周锦书淡淡道。 顾小年点点头,然后道:“殿下仁爱。” 周锦书一愣,定定看他半晌,忽地笑了。 “你这人,还真是有些意思。” 笑声过后,周锦书脸上的表情一下收敛起来。 他轻吐口气,略有疲惫。 “殿下,咱们回去?” 如同木桩一般站着的袁炬此时开口,轻声问道。 “乏了。”周锦书的语气竟有几分萧索,他向后紧实地靠了靠,身上盖着的雪白毛毯有些滑落。 袁炬连忙俯身,给他盖好。 然后,便轻轻推动轮椅,竟是顺着池边小路往庭外而去。 “这?”颜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看了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又看向顾小年。 鹿淼却是有些失望,他站直了身子,抻了抻绯红的官衣。 “你是二皇子的心腹?” 耳边传来那个年轻人淡淡的话语,他连忙看过去,那人负手走到了自己身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鹿淼皱眉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本官来查案,看看有什么线索,想不到你们却一点也不着急。” “要知道,受伤的可是二皇子啊。” 他目光幽幽,说出的话仿佛带着深意。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宫中 颜岑紧了紧衣襟,看着一旁的顾小年,问道:“大人,咱们继续等吗?” “等?为什么要等?” 顾小年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诶?”颜岑一愣,连忙跟上,“咱们来的目的不是从二皇子这里找线索吗?” “与其陪这个心理有问题的人打机锋,不如直接去找明白人问个通透。” 顾小年淡淡道:“而且,此次进宫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为他。” 颜岑目露疑惑,尽管如此,还是跟紧了眼前这人。 …… 林欣尘手里拿了个瓷瓶,小心地往桌上的琉璃瓶里勾兑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正好,他身上的八卦道袍金线晃眼,精致华美。 然后,他手指轻颤,挑眉看向院门方向。 窗子开着,林欣尘眯了眯眼,看着从外面进来的两道身影。 “你怎么来了?”他问了句。 隔了一堵墙,顾小年没进门,而是在窗边站了。 回廊幽幽,日光透进来落在身上,一片光亮。 “当然是来查案。”顾小年看了眼身穿的千户蟒服,笑着开口。 “查什么案,还来了我这儿?”林欣尘挑眉问道。 顾小年笑了笑,“这可是你问的。” 林欣尘眼皮一跳,将手里东西放下了,目光转而落在藏在眼前之人身后那道人影上。 “这位姑娘是?” 颜岑看了眼顾小年的脸色,微微一笑,“北镇抚司锦衣卫,颜岑。” “唔,想不到锦衣卫里竟然还有女子。”林欣尘说着,忽地冲顾小年眨了眨眼,“顾大人身边还真是不缺红颜呢。” 顾小年嘴角轻抽,然后道:“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的,现在可方便?” 林欣尘耸了耸肩,将披着的道袍往上送了送,“这方不方便的,那就要看你是有什么事了。” “这几日在宫里可清闲?”顾小年问道。 “还好,宫里近日都在忙着上月之事,顾不上我。”林欣尘无所谓道。 “你对六扇门神捕可熟悉?”顾小年问道。 “见都没见过,哪来的熟悉。”林欣尘目光微闪,笑着开口。 顾小年笑笑,“几日不见,你竟对我有隐瞒了,咱们好歹也是并肩作战,真这么疏远了么。” 林欣尘眨了眨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正好帮我。” 顾小年掸了掸衣袍,“那就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问主要的,我挑知道的回。” “宫里的事想来都瞒不过你,二皇子真有问题?” “你不是刚从他那来么。” “呦。”顾小年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你这望气术真这么厉害?” 林欣尘高深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还是那个问题,你与六扇门的公子无有过接触么?”顾小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林欣尘略有沉默,他眼帘低着,良久抬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 “非常重要。”顾小年点头。 “三分相似。”林欣尘说道:“她带了面具,看不清楚,远远从气机上来判断,他们两人有三分相似。” “那晚你怎么不说?”顾小年皱眉问道。 林欣尘笑笑,“几日前她入宫,我才远远见了一次。” “入宫?可知为何?” “这我哪知道。”林欣尘摊了摊手,不过随后摩挲着下巴,然后道:“或许是与天山雪女宫的人有关。” 顾小年皱眉,“是上月来的听雪仙子?” “嗯,或有关联。”林欣尘说道。 顾小年眸光微沉,他所在意的,还是对方所说的三分相似。 “行了,别想了。”林欣尘一把拽住了顾小年的袖子,笑道:“接下来,就要你来帮我了。” 顾小年无语摇头,随后偏头吩咐道:“这里是皇宫书库,你先到处看看,别出院子。” 说完,便进了房中。 颜岑看着房门和窗子关上,看着那俊朗男子脸上的笑意,明亮的大眼睛有些懵地眨了眨。 “这是?” …… 半个多时辰后,在颜岑有些百无聊赖地甩着书玩的时候,她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响。 没有犹豫,将手里的书随手扔到书架上,她便跑到了回廊上。 房门打开,有些疲惫的顾小年抻着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 窗户推开,一脸荡漾笑意的林欣尘手撑下巴,朝着这边轻轻挥手。 “再有一次就成了,最早半月,啥时候来你自己看着办。” 颜岑看着顾小年翻着白眼往院外走,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偷眼瞧了瞧那低下头不知在桌前忙活什么的身影,缩了缩脑袋,紧跟上了那出了院门的身影。 …… “大人,刚才那人是谁啊?” 出了门,颜岑问道。 顾小年自是无心理她,他现在心中思虑的,仍是关于那女刺客的身份。 此时刮了一阵风,他们走过白玉石桥。 “顾大人。” 一声轻唤自身后不远而来。 顾小年回头,一道身影从远及近。 周妗背着手,脸带笑意。 “见过平阳公主殿下。” 顾小年拱手一礼,身旁的颜岑吓了一跳,连忙跟着拱手。 她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竟是一国公主,最主要的,是对方还认识身边这个家伙。 对方年轻貌美,只不过此时目光让颜岑隐隐有些不舒服。 那是俯视之中,带了一种审视。 “公主一个人?”顾小年问道。 周妗收回目光,落在眼前人明净的脸上,笑嘻嘻地问道:“顾大人以为还有谁?小花吗?” “是,花统领应该形影不离的。” “他因上次一事被母后责罚,现在还在扫皇陵呢。” 周妗皱了皱鼻子,话语里也有些不满,至于是针对谁,这就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顾小年点点头,他与对方算不上很熟,此时今日入宫之事全是办完,该要离开了。 话自然是没那么多的,顾小年想着,就打算告罪离开。 但周妗却是问了句,“锦衣卫中,竟然还有女子?” 她凑到了颜岑的面前,背着手,笑眯眯地开口。 颜岑何时与这等尊贵之人相离这么近,她身子一下有些僵硬。 不是怕的,而是紧张。 “不稀奇。”顾小年适时开口,“下官见她做事伶俐,便招了进来。” “哦?”颜岑笑笑,“顾大人还是这般回护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被她刻意咬重几分。 顾小年眉头微皱,听出她是在影射上次之事。 第二百八十章 提醒 “只要是自己人,下官都会维护。”顾小年说道。 周妗微微咬唇,她不信眼前之人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顾大人进宫所为何事?”她轻声问了句。 顾小年目光微扫四下,想了想,然后道:“上月一案,圣上震怒,殿下应当知晓。” “你是查案来的。” 周妗轻蹙眉头,“你去了二哥那里,可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顾小年目光微沉。 “殿下有何指教?”他说道。 周妗看了眼一旁谨小慎微的像是个鹌鹑一样,但不时偷眼看过来的颜岑,冷哼一声。 顾小年主动朝一旁走了几步,周妗满意笑笑,冲颜岑剐了几眼。 颜岑自小飘零不定,虽不至于说是久混江湖,但也是老鸟了。 她自是有一套处世之道,为的不过是好好活命。 早在开始察觉到这位公主殿下莫名的敌意之后,颜岑就愈加小心。 此时她讨好一笑,也朝一旁走开。 她的身子并不瘦弱,但因穿着锦衣干练时被风这么一吹,看着倒是有些单薄。 周妗看了那站在白玉石桥上的身影,对方单薄的样子让她瞳孔微漾。 她忽地一笑,觉得自己方才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竟然会对一个凡俗女子有了敌意。 可那时的那种不舒服,就是那么忽然出现了。 周衿抿了抿嘴,看着身边长身而立的年轻男子,脸颊微热。 “殿下?”顾小年轻唤一声。 “啊?啊。”周衿回了回神,双手捏了捏。 “我相信二哥。”她看向身边这人,说道:“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顾小年沉默片刻,然后道:“人总会受制于自己的主观判断,有些事情当与其他事物彼此论证之后,才知道事实的真相。” “那顾大人找到真相了吗?”周衿紧接问道。 顾小年一顿,然后摇头,“还没有。” “你之前破案,也都是这么寻找的真相吗?”周衿又问。 顾小年说道:“我不擅长破案,只不过是一些巧合之下,才会解开案子。” “没有能力的话,再多的巧合也不会让你发现线索。”周衿说道:“而且,也不会碰到那多巧合。” 顾小年微微凝目,看了过去。 风吹起女孩儿额前的发,有些散落,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明明不大的年纪,偏偏有种美人的质感,而那双灵动的眸子,徜徉在光里,温暖而又柔软。 他目光微闪,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关于二哥的事情,不要再查了。” 周衿抿了抿嘴,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头发,直视着顾小年的目光。 “或许此案牵连甚广,顾大人说了也不算,但我想说的是,起码是在二哥这里,顾大人莫要再掺合进去。” 此时风变得有些大,空荡的宫墙之内藏不住风,站在空旷地方的人们被吹得衣衫猎猎。 “为什么呢?”顾小年轻声问道。 周衿偏头,仍带了几分稚气的脸上此时竟显出些清冷气质,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说道:“因为他是母后最喜欢的儿子,龙有逆鳞,就算它有时会让自己不舒服,那也不是别人能触碰的。谁都不行。” 顾小年瞳孔一下缩紧。 …… “还没问过,顾大人是哪里人?”周衿忽地问了句。 顾小年一愣,还没从方才回神。 “太渊州。”他下意识回道。 “听说那里能看到海?” “还好,我在的地方离海还远,不过大河大江可以看到。” “真好,我还没见过海,也没见过大船。” “神都外的码头,就是洛水云江,我初来神都时经过那里,真是奇景。” 周衿看着顾小年脸上的感慨和微微泛光的眼睛,忽地笑了笑。 风吹,她站的离顾小年更近了些。 远处,颜岑一直看着这边,看到这,不知怎的,她搅动了下手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似乎没离开过神都?” 顾小年犹豫片刻,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周衿笑笑,“是啊,离宫都要偷偷的。”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说什么都是让氛围更加沉闷,顾小年觉得自己该告辞离开了,但看着周衿此时模样,对方身上的那种孤单竟让他不忍就此离去。 这种孤单,与他曾经很相似。 那是前世。 “我方才说的,顾大人可要往心里去哦。”周衿看着他,开口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放心好了,我会的。” ‘扑哧’周衿笑笑,“干嘛这么严肃,被吓到了?” “是有点。”顾小年也笑了笑。 “要小心。”周衿提醒道:“魏叔叔现在无暇思虑这些事情,底下的人也有些压不住了。” “哦?”顾小年略有轻咦。 “就说这么多啦。”周衿吐了吐舌头,“走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笑着走了。 顾小年就静静看着她越走越远,拐过了宫殿一处,消失了。 颜岑也就这个时候悄然走过来,环臂抱胸,下巴微抬,刚要说些什么,身边这人竟是转身了。 “诶?”她一腔话堵在了喉间,噎了噎。 “走了。”顾小年淡淡道。 此番入宫,倒不似先前那般所想,竟是有如此收获。 本来他就隐隐觉得此事蹊跷,现在有了周衿提醒,想来昨日段旷等人组了的聚头看似是对案情进展有推进作用,其实是毫无用处。 他们的层次还是太低了,如周衿所言,他们的一切心思最后根本就不能实现。 众人都在心里想到了那位陛下手腕铁血,可忘记了她是一位重病缠身的母亲,而周锦书双腿有疾,无法自由行走,这更是一种天然的弱势。 顾小年先前未见倒是不好妄下评价,但今日一见,对方言语中所携机锋的自信,以及神情举止的从容,丝毫没有因事而生的烦忧愁绪。 他根本不担心此事会受到牵连,因为只要那位陛下相信他就足够了。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清白。 …… 顾小年看着缓缓沉下来的天际,薄唇抿紧。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 “大人说什么?”颜岑有些疑惑。 “没什么。”顾小年摇摇头,“在想今晚吃什么。” “啊?”颜岑蹙了蹙眉,这天儿离吃饭还早。 她悄悄打量了身边这人几眼,发现对方脸色凝重而冷,微皱的眉宇间似乎隐藏了无数心事。 “原来,他也会有觉得麻烦的事情么。” 颜岑心里想着,竟不由地安静下去,不想再出言打搅。 第二百八十一章 莫离 “玉简怎么样了?” 书库之中,林欣尘小心地将琉璃瓶中的不知名液体用刻刀沾了挑在手中的玉简上,此时,听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淡淡的话语,他头也不回,神情满是认真。 “半个时辰吧。” “是全部解开了么?” “当然。” “可你刚才不是说...” “那个啊,”林欣尘轻笑一声,然后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总归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安全,事关道爷老命,怎能大意。” “那你怎么跟我讲了?” 顾昀眼含笑意,自顾从桌上取了茶水来喝。 桌上一个小火炉,其上坐了个水壶,热气氤氲。 他似乎有些惊讶,“茶好,泡茶的本事也不错。” 林欣尘不在意笑笑,“想学就教你。” 他却是忽略了先前的那个问题。 顾昀笑笑,脸色稍正,“你真打算离开这儿?” “不然呢?”林欣尘嘴里说着,“我要是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你知道的。” 身旁之人没说话,房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刻刀在玉简上的轻轻刮动之声。 “可你走了,陛下怎么办...” “你要阻我?” 顾昀话没说完,林欣尘便打断。 他的声音有些淡,语气里没了起伏。 “她的病,跟我有关系么?”林欣尘将手里玉简放下,转过身去,直视着身旁这人。 “当时是你让我投了朝廷,是只有朝廷能保我性命,我感激,可现在呢?” 林欣尘敞着怀,像是拥抱一样转了个圈,脸上似笑非笑,“就这么大的地方啊。” 顾昀眼帘微低,不知在想什么。 “顾子岚,换做是你,你能忍受吗?”眼前之人淡淡问道。 顾昀嘴角轻抿,开口道:“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回转的余地?”林欣尘笑了,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你是知道内情的,那是病么?人之大限,谁能阻挡?这不是治病。” 他一字一顿道:“是逆天改命!” 顾昀目光一下抬起,其中锐利一闪即逝。 林欣尘看到了,他的语气稍松,“这件事,我办不到。”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玉简,“洞玄子前辈的天人传承,我解开了,有你弟弟的功劳。现在就在这里,你可以拿走,我要回蜀中的山里去了,继续当我的山野村夫。” “咱们,就当没见过。” “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 看着要转身的林欣尘,顾昀忽地问道。 “不然呢?”林欣尘说道:“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院子里,永远出不去这宫墙,在这,等死?” “我说过,此事或有回转的余地。”顾昀说道。 “你信么?”林欣尘淡淡道:“你觉得我信么?” “你不信我?” “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林欣尘目光复杂,语气之中有几分苦意,“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顾昀一怔,眼前之人的身影竟然有一瞬模糊。 他双目一凝,隐有青芒浮掠,然后整个人便骤然消失。 再出现时,已经堵在了一道身影的面前。 然后,两道身影再次模糊闪现。 宽敞的摆满书架的房中,仿佛有两道黑影在不断闪烁,他们总是相交在一条直线上,唯一的目的地便是那闭紧的房门。 书页哗啦几声响,风声与破空之声俱消。 还是那张窗前的桌子,同一个位置。 一瞬模糊的身影重新凝实,只不过脸色微白,眼神之中也多了几分冷意,还有藏不住的失望。 林欣尘嚅了嚅嘴,嘴角的似是苦笑。 “抱歉。”顾昀说道:“我不能让你走。” “我教了你们兄弟俩《风后八阵图》,没想到现在你拿来对付我。” 林欣尘笑了笑,然后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别这样。”顾昀张了张嘴,说道:“你不会死,也能离开这里,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 林欣尘听了,看他半晌,良久才道:“多久?” 顾昀目光回视,“等陛下身体稳定之后。” 见林欣尘脸上怒意涌上,似乎就要发作,顾昀咬了咬牙,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血海深仇是什么吗,我告诉你。” 林欣尘一下愣住,他看着眼前人变化了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说过我信你,那就会一直信你。” 说着,他将有些耷拉了的道袍往肩上送了送,俊朗的脸上笑容煦然,“就这样吧,反正都待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三两个月。” 顾昀心下稍松,“三两个月可以稳定下来吗?” “那就要看,这位陛下的天赋如何了。”林欣尘淡淡道:“再就是,进展是否顺利了。” 顾昀目光微闪,“放心,这段时间,神来杀神,佛挡,杀佛。” 林欣尘看了,缓缓点头。 …… 回了北镇抚司衙门,顾小年便一屁股坐在了班房的案首椅子上。 这一坐,便到了夜里。 颜岑端着浇了喷香的红烧肉的米饭,拿着筷子吃得满嘴油。 她时而在椅子上吃,时而端着在房中转悠,目光却不时落在堂首那道身影上。 屋里有些暗,只掌了撑柱上的两盏灯,堂首更是有些阴暗,只隐约地看了那人身上被烛光映出的蓝纹大蟒。 那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像跟木头,而那大蟒盘踞其上,诡秘非常。 颜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打了个饱嗝。 她将炉上温着的酒倒了一盅,小心抿了口,双眼一眯,身子一颤,忍不住发出了一阵舒适的嗯哼。 “好吃么?”有人问了句。 颜岑一愣,脸上有些发热,有些绯红。 “还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声。 “那你还磨蹭什么?”堂上那人说道:“都快饿死本官了,还不快去盛饭!” “噢,是!” 颜岑翻了个白眼,但嘴角还有忍不住的笑意,她将手里的酒盅放了,连忙跑去了外面火房。 房门打开,一阵冷风吹进来,顾小年也不含糊,从桌上拿了颜岑之前吃过的那碗饭就直接开吃。 想多了,想通透了,自然就胃口大开。 等颜岑端了一大海碗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翘着二郎腿一边抿酒一边吃米饭红烧肉的那人。 “哎,那是我的。”颜岑脸色一红,说了句。 “把那碗也给我放这儿。”顾小年边吃边说。 颜岑鼓了鼓嘴,一屁股坐在了这人身旁。 本就没多少气意,此时看着眼前这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不知怎的,她就忽然有些想笑。 那是一种轻松的笑意,就像这寒冬里的烛火一样温暖。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总有办法 “什么,你要走!?” 酒足饭饱之后,顾小年闲散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颜岑忙碌完了,晃着脖子,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进来,然后便听到了顾小年忽地说来的话。 她自然惊讶万分,因为对方竟然说要离开神都。 颜岑有些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她看着眼前好似瘫软着的身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激动什么?”顾小年问道。 “不是,你现在是千户,是锦衣卫的千户。”颜岑说着,脸上多少带了些激动。 “我知道。”顾小年点头。 “你无缘无故就走?”颜岑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愕然之余还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要走?” “今日在宫里你也看到了,这件事很复杂,没那么好解决。” 顾小年缓缓起身,脸色微凝,“平阳公主也给我提了个醒,此事先前,我还是想简单了。” “那说不定是她故意扰乱大人办案的思路呢?”颜岑说道。 “应当不会。”顾小年认真想了想,“不会,她还是可信的。” “那我呢?”颜岑脱口而出。 顾小年一愣,看了过去。 “我是说,你走了,我怎么办?”颜岑红唇紧抿,明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 “你想跟我一块儿走?”顾小年问道。 颜岑狠狠点头,“我在神都举目无亲,全靠大人收留才能吃饱饭,大人要是离开了,我在这里就是等死了。” 说着,唯恐顾小年不会同意或是有所犹豫似的,颜岑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拳风阵阵。 “我有每天在认真练功,你带上我吧,不会拖你后腿的。” 颜岑认真道:“要是真拖了你的后退,惹了麻烦,不用你丢下我,我自己走。” 顾小年听了,目光有些复杂。 对一个女子来说,能说出这般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我的打算,并不是就此离开不回来了。”顾小年缓缓道:“只是暂时避开此时风头,先躲一躲。” “躲?”颜岑歪了歪头,“既然这么麻烦,不如咱们躲进宫里好了,大人不是认识那个奇怪的道士么?” “奇怪的道士?” 顾小年笑笑,然后道:“他这人清高,轻易信不得别人,就怕现在,对我也没十分信任。” “啊?可你们不是...”颜岑的目光有些飘忽。 顾小年摇头,“他说玉简还差一朝功夫,但我不信他。” 他没继续说下去。 虽然阵法是林欣尘提供的,但先天一炁却是顾小年自己的,他才有最直观的感受,对于自己的消耗,以及可能会产生效用。 如他揣度那样,怕是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而已,可林欣尘却说还有一次。 至于对方隐瞒的原因,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可总之,他心里是不信的。 “那大人想去哪?”颜岑问道。 顾小年沉吟片刻,然后道:“锦衣卫里常年有外派的案子,我打算领一个简单但又可以消耗时日的。” “是了,这样才名正言顺,正好是能躲得掉。”颜岑拍了拍手。 顾小年点头,没说什么。 话虽如此没错,但其中真正操作起来自然还有不少麻烦。 如今谢鸢回了北镇抚司,而俞文昭也不再遭受什么限制,若是自己在当前关头接了案子离开神都,必然会惹人疑虑。而若是俞文昭知晓的话,极大可能会驳回此事。 所以,该接什么案子,而关键是要如何操作,才是顾小年认为最麻烦的。 “大人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存在为难吗?”颜岑问道。 “唔,是的。”顾小年想想,便将担忧说了。 但没想到的是,眼前女子却是‘咯咯’笑了几声,脸上毫无担心,反而多有笑意。 …… “你有解决的办法?” 顾小年看着她,随口问道。 见他脸上多是不信,颜岑赌气似的皱了皱鼻子,然后背起了手,围着他转了一圈。 “大人别忘了,咱们的初衷是不受此案波及,而不是真要离开神都。” “嗯?你的意思是?”顾小年眉头微皱,隐隐把握住了什么。 “根源是在这个‘躲’字上,不是‘逃’。” 颜岑说道:“既然锦衣卫里的案子让大人担心会被俞文昭他们牵制,那何不咱们自己做出案子来利用呢?” “自己作案?”顾小年看着她,目光微亮。 “没错。”颜岑笑了笑,“若是有一件案子,现在非要调派人手不可,大人身为内镇千户,自然是首要负责之人。” 顾小年点点头,如今北镇抚司千户蒙大元叛逆而出,各方锦衣卫百户以上者又被俞文昭等人调动去查案,现在厂卫缇骑负责的便是上月那案,若是这时候再爆发出另一起案子,虽不至于让众人腾不出手,但也是一桩麻烦。 “邓三,不对,是关青。”顾小年轻声道。 颜岑听了,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关青是无衣堂口之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最适合,在现在这个关头,挑动起江湖之事。 江湖事多由六扇门负责,可若是牵扯到了锦衣卫呢?就算有南镇抚司的监察司在,但要是这件案子,出在顾小年卫所上,他这位千户,还如何能分得开身? 他的躲,是直接让六扇门插手来调查,完全交出手中的差事,就此清闲。 那就不用费尽心思地想要离开神都了,不至于惹人怀疑。 …… “想不到你还有几分急智。” 顾小年心下一松,看着眼前之人,随口说道。 “那你要怎么奖励我?”颜岑背着手,仰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身子微微向前探。 顾小年看了,微微一怔。 而颜岑似乎也觉得这番话有些孟浪了,她脸上一红,红到了耳朵根上,但莫名的,就是保持着这般动作,没有动。 只有眼睛一眨一眨地,有些颤动,仿佛照应着心里的紧张。 顾小年看着她,微弱的烛光下,似乎两道身影都变得朦胧起来。 “哎呀!” 一声惊呼,带了几分痛意。 颜岑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捂着方才被弹过的额头,有些不满地看着眼前之人,嘴巴嘟得老高。 顾小年轻笑一声,收回手,负手朝班房内的静室而去。 “记得收拾碗筷。” 看着那道笔直的背影,颜岑噘了噘嘴,但眼中的笑意却是掩盖不住。 “可恶,真的好痛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他想 顾小年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去找一趟关青。 这当然是一种重视,好让对方以为,上一次对方给自己的提醒有了效果,自己有些时候确实要仰仗对方。 给关青一个面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现在应该要叫关堂主了。 竖日,颜岑提前备好了马,在北镇抚司门前候着。 顾小年换了一身常服,不张不扬,但少年英气掩盖不了,精神奕奕。 颜岑双目微亮,她一身武者打扮,长衣干练,像极了江湖女侠。 “怎么,还刻意打扮了一番?” 顾小年上了马,打量几眼,随口说道。 颜岑心里一喜,脸上却不露分毫,她坐在马背上,轻哼了声,“咱是天生丽质,哪里还用打扮。” 顾小年挑了挑眉,倒是没多说。 只一抻马缰,径直而去。 颜岑见了,咬了咬牙,拍马跟上。 …… 宫中。 林欣尘眉头皱着,他隔窗看着此时站在院中,沐浴在阳光底下的身影,沉声问道:“消息准确么?” 顾昀舒展着胳膊,双目微阖,“当然。” “你想让他去?” “当然。” “真这么放心?” “当然。” 林欣尘有些气急,屈指一弹,花生米带着气爆之声,直接射向了院中那人。 顾昀眼都没睁,只是随便侧了侧身子便轻易躲过。 花生米在院中老槐上崩碎,抖落了不少枯枝残叶。 “这是来自江湖的试探,但未尝不是一种善意。” 顾昀笑了笑,然后道:“武学圣地天山雪女宫牵头,开放自家寒渊秘境让年轻一代进去寻觅机缘,这本就是天大的好事。有朝廷作保,此番能让不少江湖上有资质却无背景的年轻人鱼跃龙门。” “有资质?江湖上还有这等散人么,不早让那些名门大派争去了。”林欣尘撇了撇嘴。 顾昀不在意地一笑,“你不就是例外么?” “你!”林欣尘有些不爽。 “玩笑,玩笑。”顾昀摊了摊手,“年轻人嘛,总是心高气傲,也有不甘于被规矩束缚管教的。天下之大,从来不缺天才。” “你觉得,此事可行?” “起码不是个圈套,否则,雪女宫就是坑了整个江湖和朝廷。传承千年的武学圣地,就会被一朝抹平。” 顾昀淡淡一笑,“毕竟,这可是面对天下年轻一代发出的邀请。” 林欣尘眉头皱起,“我还是没有想通,他们为何会付出如此代价。” “很简单。” 顾昀说道:“大周朝廷俯视天下,各种资源调度大半出自朝廷之手,而江湖门派世家却是言语因此而默,不似前朝般两相成抗衡之势。没资源,就后继无人,后继无人,自然就没有话语权。天下武者出神都,这话可不是简单地说说而已。” 林欣尘问道:“所以,这些江湖门派才会联合起来,将奇珍异宝,武道传承拿出作为奖励?” “不错,凡武道圣地,必有天人传承秘境所在。秘境三百年一开,恰逢天山雪女宫的寒渊秘境入冬后禁制松动,怕是临启之日不远。” 顾昀说道:“因此,他们索性便以此为筹,联络了天下有数的武道势力。” “只有他们联合,才有机会跟朝廷分庭抗礼。”林欣尘点头道。 顾昀笑笑,“谁让朝廷霸占天下吃肉这么久了,这些江湖人只能喝点汤水呢。” “那上阵子听雪仙子入宫?” “既为此事,也为陛下病情。” 顾昀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沉,“雪女宫内功心法《九玄通意》位列江湖十大内功之一,本就是女子习练的无上功法。当今陛下未登九五之时曾求过此功,却遭拒绝,所以才有后来千岁登山论道,掠走玉清仙子六百年寿元不说,还坏了她的道基。” “这听雪仙子便是玉清仙子的传人,此番入宫,本就值得玩味。” 顾昀说道:“江湖从来都不甘于平静,总有些人会想搅动这番天地,前有方醮手中的魔教藏宝之地,今又有擎苍雪山的寒渊秘境,真是多事之秋啊。” 林欣尘听闻此言,目光微闪,“你该不会对魔教动了心思吧?” 顾昀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你知不知道,魔教的人都是疯子!”林欣尘声音稍厉。 “我也是疯子,你也是疯子。”顾昀淡淡道:“咱们都是疯子,不是么。” “不,我不是。”林欣尘脸色平静,眼中却带着复杂,“傅承渊盯上了魔教,那头老狮子如今也被驯化了,你该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又如何?”顾昀混不在意,“腐朽的就该沉在土里,谁来阻挡我便一拳打碎。” “不对,你现在初步掌控天罗地网,根本不可能知道魔教的下落。” 林欣尘松了口气,“这一次我不会再被你诓了。” 他想的,是顾昀要借助他的望气之术,就像原先几次一样。 但一声轻笑传来,接着他便听到,“魔教的‘鬼门关’沈仇,曾在北云州铁承威的金盆洗手礼上现身,小年当时恰好在场。” 林欣尘脸色微变。 往日皆是北风,今日却有南风过境。 风有些暖,不甚寒凉。 顾昀笑笑,恣意洒脱,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自信而强大的气场一展无余。 林欣尘嘴唇动了动,“你可真是,疯了。” …… 神都外城,西坊。 日过晌午,两人牵着马缓缓走过。 一处不大的赌坊,门口摆了几张桌子,踩着板凳的汉子在吆五喝六地摇着骰盅,唾沫飞溅。 光可鉴人的桌上是散碎的银子,四周有闲散的人围着看热闹。 街上人来人往,江湖人,市井中人,寻常百姓,甚至是官府捕快皆有。 “真是熟悉啊。”颜岑看着,隐有追忆。 虽然过去不过数月,却给她一种好似数年之久的感觉。 身在北镇抚司之后,仿佛就连阳光都离她远去了,难得地可以放心地出来,无非便是跟在了那人的身边。 否则,她自己是不敢出来的。 原先熟悉的西坊,却成了有些无法踏足的地方之一。 “噢。”顾小年随口应了声,没有看到身边之人望过来的眼神。 赌坊一旁,便是一家包子铺,提供热茶。 而一身绛色锦袍的关青,此时就背对着这边孤身坐着。 顾小年神色平静,牵着马顺着人群就过去。 他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因为他相信,从自己刚踏进西坊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报上了行踪。 关青,是故意等在这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旧时波 顾小年将马缰朝旁边递了递,颜岑连忙接过。 然后,他便轻拎袍摆,走进了这带了几分油腻,但地面桌椅都算干净的包子铺。 身后,颜岑四下张望了下,双眼一亮,原来这小小的包子铺东边,还是有拴马桩的。 “大人怎么不坐?” 关青咬了口包子,看着沉默不语的顾小年,笑着开口。 他面前的桌上摆了两笼屉的包子,一碟拌好的醋蒜,一碟小咸菜,再就是温着的一壶酒。 而对面,是过来后便站着的那道身影,他在看长凳。 长凳上有些发亮,那似乎是经年累月的油渍,顾小年先前没察觉,现在看了,忍不住有些皱眉头。 无言只在片刻间,眼前坐着的那人已经起身过来。 关青俯下身子,用袖子仔细将长凳擦了几遍。 他穿的是上好的蜀锦,只这一身绛色的锦袍便要好几两银子。 “好了,大人请坐。”关青不在意地抖了抖袖子。 顾小年看着长凳上不再反光,眉头微皱,“你...” “不碍事的,反正也看不出来。”关青看了眼袖口,笑了笑,然后回去坐着了。 顾小年便坐下。 包子铺边上,赌坊门前桌旁,两道身影坐在台阶上。 此时见了,其中一个忍不住撇了撇嘴,“你看他那架子,真让人火大。” 另一个也是有些不忿,“真是狗官。” 他们话语虽低,但拴好马从旁经过的颜岑却是恰好听到,此时她看了眼两人目光所在的方向,柳眉轻皱。 …… “大人吃过了没?”关青说着,将笼屉朝这边推了推,“这家的包子是西坊一绝,就是价格贵了,早些时候做梦都想吃却吃不到。” 顾小年看了眼,包子散发着香味儿,很让人有吃的冲动。 “来时吃过了,现在不饿。”他说道。 “哦。”关青点了点头。 他将一旁小炉上温的老酒取了,将桌上扣着的杯子拿起,先用这壶中老酒冲了冲,这才满上,双手递到对面。 他的动作带着恭敬,但脸色很平静,带着淡淡的笑意。 顾小年看着,伸手接过。 赌坊那边,那两人又忍不住嘟囔。 “大哥为何如此...” “这狗官帮过大哥,但大哥也帮了这狗官不少,凭甚让他这般轻视?” “就是。” …… “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关青问道。 顾小年手指把玩着酒杯,点了点头,“是有件事。” 杯里的酒色泽温润,有些稠,看得出是上好的品质,随着杯身的轻轻摇晃而在杯沿上流动,却不溢出分毫。 关青喝了口酒,说道:“大人尽管说便是,关某能有今日,全靠大人。” 顾小年轻笑,然后道:“这事对我来说有些棘手,可对你不麻烦。” 关青双眼微眯,英武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管麻不麻烦,只要是大人的事,关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就需要你闹出点动静。”顾小年说道。 “闹出动静?” “是啊,最好是跟锦衣卫有关的动静。” “要杀谁?” 顾小年瞳孔微缩,他抬眼,看向眼前平静喝酒的关青。 对方的话里没有杀气,更无杀意,就如同喝水般平淡。 “最好不要出人命。”顾小年说着,随后摇摇头,“算了,你相机行事便是,如何方便保全自己,尽管闹就可以。” 关青点了点头,“明白了。” …… “此事,嗯?” 顾小年刚要再嘱咐几句,原本闲适的目光忽地一凝。 他抬头看向一旁,街上是匆匆来往的人群,表情不一,或有言谈。 “怎么了?”关青下意识问道。 人群里朝这边走过来了两个人,顾小年微微凝目。 他脑海里下意识出现了不久前颜岑曾说过的那个词,天生丽质。 这是个男女适用的词,但更多的是来形容女子。 眼前两人,一人在前,穿了身玉色的锦衣,乌黑长发捧了玉冠,腰间玉带璀璨,最主要的是那张脸,白净不施粉黛,却仿佛艳阳高照,夺去了无数目光。 这是个极美的人,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另一人穿着同样华美,做了男子打扮,容貌也是俏丽,但与身边这人一比自然就落下几分。而且这人每每落后半步,显然是丫鬟之类的侍者。 此时,这两人便径直朝这边走来,穿过人群时仿佛游龙,连半点衣角也未被碰到,明显是身怀极高明的武功。 顾小年神情淡淡,目光之中却不无思索。 当先这人目的明确,步伐果决,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可是,任凭他搜尽脑海,都想不起自己曾见过这等人物,所经历之事,更没有能与这等人扯上边的。 最主要的,是从对方那双含笑清冷的眼神里,他心中隐隐出现的一种熟悉之感。 顾小年确信,若是自己没有修行《风后八阵图》,恐怕仅凭‘登仙剑章’的先天一炁感应,还真不一定能感知得到。 一切不过在晃眼之间,这两人已然走进了这包子铺内,就这么,出现在了顾小年的面前。 微斜的阳光落在这人身上,玉色翩翩,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圣光。 关青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里滋生出些自惭形秽。 顾小年嘴角轻抿,目光同样落在眼前女子的脸上,哪怕对方是女扮男装,仍掩盖不了那种国色天资。 他无法用具体的词语来形容,只是有些略微的失神。 “顾小年?” 眼前之人终于开口,声音清脆,犹如剔透的泉水,叮叮咚咚,悦耳非常。 “是。”顾小年点头。 他能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冷淡,而且那抹熟悉之感也愈加清澈。 “有事跟你说,换个地方?”这人淡淡道。 顾小年有些犹豫,因为今天他是来跟关青谈事的,现在虽然只有了交代,但还未嘱托完。 “大人请便。” 边上,关青将笼屉里最后几个包子拿了,笑着说了句,然后便向后退了几步,走远了。 等他离开,这女子下巴轻抬,竟是直接坐在了顾小年身旁。 在同一张长凳上直接坐下。 顾小年瞳孔一张,只觉得一缕香风扑面,其中还有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一下看过去,迎上了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 “你是...” “是我。” 很爽快的承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但正是这般的洒脱,让顾小年心神微漾,接着便像是一汪澄净的湖水,泛起了波澜。 那道遥远的身影,愈来愈近,直至在脑海里恍然成像。 他嚅了嚅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懂也不懂 而看到顾小年这失神到明显失礼的模样,眼前的女子娥眉一下蹙起。 其身旁的那个姑娘便冷哼一声,刚要开口,便听那人说了句。 “我以为,你还要躲我。” “嗯?” 这话一出,愣住的不只是这丫鬟,还有坐在顾小年身边的女子。 “躲?” “柳姑娘,”顾小年目光温暖,脸上带笑,刚要将心里酝酿了无数次的话说出来,便听眼前这人开口了。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说道:“什么柳姑娘,我没听明白。” 顾小年的表情一下僵住,他眸子里的光在散去。因为他从眼前之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陌生,清冷之余的陌生和距离感。 “认错人了?”他眉头微皱,下意识道:“那姑娘是?” “我是你嫂子。” 这人轻哼一声,绝美的容颜光彩照人,灿若繁星的眸子里似乎燃烧了一点名为八卦的小火苗。 “柳姑娘是谁?是那个假冒你哥未婚妻的女人吗?” 顾小年眨了眨眼,惊愕当场。 嫂子? 他哪来的嫂子,噢不对,顾昀已经成婚了。 是了,他的嫂子是首辅傅承渊的女儿。 顾小年一下回神,身子下意识向长凳的另一端挪了挪,拉开了距离。 他的脸上带着尴尬,眼神略有慌乱,“那个,傅姑娘好。” 说着,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够正式,就要起身行礼。 “行了。”傅如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扯住然后收手。 “刚才问你的话还没说呢。”她轻笑一声,明亮的大眼睛里却透着认真。 顾小年点了点头,尴尬一笑,“问的什么?” 傅如依莫名叹了口气,脸色怏怏。 她随意摆了摆手,一肘撑在桌上,“今儿来找你是有事麻烦你啊。” 可能是她的语气太过随便,或者说是太过平易近人,因容貌而带来的强大冲击会被下意识忽视掉。 顾小年抿了抿嘴,“傅姑娘请说。” “叫我嫂子。”傅如依一下挑眉,认真说了句。 她的眉毛细而长,黛色清雅,她的眼睛很亮,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坠入其中。 顾小年点点头,目光清澈,“好的。” 傅如依静静看着他,笑了笑。 她笑起来不似其他女子般刻意掩口或是盖住牙齿,而是皓齿微露,自然大方。 “那个柳姑娘,跟我很像?” “有几分相似。” “那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顾小年眸光一顿,张了张嘴,还是道:“她漂亮。” 傅如依的眸子此时好像找到了焦距,她缓缓看着眼前这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漂亮?” 她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顾小年点了点头,依旧是那般平静。 良久,傅如依轻笑一声,“那看来你跟她很熟悉了,那她现在在哪?” 话音落下,她发现眼前男子的眼神变了。 从归于静谧的湖泊,变成了隐藏汹涌暗流的深海。 “我也不知道。”顾小年说道:“我也想找到她。” “你喜欢她?” “是的。” 傅如依愣住了,似是要确认一般地,她又问了遍,“你喜欢她?” 顾小年笑了笑,“我喜欢她。” …… 傅如依仿佛一下失去了兴致。 怏然的情绪似乎又出现了。 “说正事吧,你这人实在无趣。”她说道。 顾小年看着她,一副倾听的样子。 “你哥一直要做一件事,我虽然不知道具体但也知道很危险。现在,他要送死,你帮我劝劝。” 傅如依眼神飘忽,好像是想到了那个人一样,“我知道他决定了的事情很难回头,可现在,想想也就只有你能劝动他了。毕竟...” 她忽地摇了摇头,含笑看向眼前之人,“怎么样?” “傅...嫂子你可能找错人了。”顾小年斟酌开口,“印象中,我从没劝过他什么,他也不会听我的。” “可要是不试试,他会死的。” “既然是他决定好了的事情,想必对于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了。” 稍作沉默过后,顾小年说道:“劝说也就失去了作用。” “那就什么也不做?”傅如依觉得这兄弟俩有时都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眼神看着顾小年的样子就像是某个时刻看另一个人一样。 那个时刻,就是忍不住想上去抽他一耳光的时候。 顾小年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想了想,然后道:“你说他要送死,是要离京?” “嗯。”傅如依淡淡应着,眨眼间目光如常,“若是在神都,谁能让他死。” 这话是简单的陈述,有些无关痛痒的陈述事实的简单,可偏偏,有种说不出的霸气凛然。 顾小年多少受到感染,他是为顾昀开心的,他能听出眼前之人话语中的真诚和饱含的情感。 脑海里回忆起在神都初会,顾昀离开时那看起来背负了什么而异常沉重的背影,他开心于对方身边会有傅如依这般时刻将其挂念着的人。 “他要去哪?”顾小年问道。 傅如依眼中带笑,“想从我这打听消息?” “不是,我是在想,若是嫂子不放心的话,那就我陪他去好了。”顾小年笑着开口。 傅如依看他半晌,忽地笑了,她忍不住伸手指了眼前这人,说道:“那你知不知道,要是你跟他一起的话,我会更不放心?” 顾小年怔住了。 “他是因为你,才会去的。” 傅如依身上的懒散消失,平静之中带了些许的凌厉。 顾小年张了张嘴,有些没听懂。 他不明白。 “有些事...”傅如依忽然不说了,她起身,锤了锤腰身。 身姿饱满,曲线玲珑,但顾小年目不斜视,眼神好像飘到了远处,他仍在消化对方所说的那句话。 什么叫,‘是因为你,才会去的。’ “喂,别想了。” 白皙精致的手掌在眼前晃了晃,顾小年一下回神。 “你们兄弟俩都一个样儿,老走什么神啊。” 傅如依半眯着眼,阳光下,长长的睫毛轻颤,眸光有些过分的亮。 “腊月十九,雪女宫寒渊秘境开启,江湖朝堂年轻一代都有资格进入。顾昀已经动身,他就在那里。” 傅如依嘴角勾出一个魅人的梨涡,说道:“你要是想去帮他,那就不要迟到。” 说完,她转身便走,身旁的女子亦步亦趋,阳光底下,仿佛影子。 “生死无常,去的话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喔。” 人已经走远了,或者说,当她们汇入人群,身影便消失了。 顾小年定定看着渐渐西沉的天际,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你。” 第二百八十六章 猜得准(感谢章) 顾小年离开西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颜岑坐在马上,看着一旁一路沉着脸不说话的身影,有些担忧。 她数次想要开口,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慰藉的话,在对方这里应该是不需要的。 “大人,咱们这是去哪?”颜岑忽地问了句,因为这并不是往北镇抚司去的路,也不是往青衣巷的长街。 顾小年说道:“浩然私塾。” 颜岑愣了愣,神都之中私塾不少,而这浩然私塾就是比较出名的一个,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顾小年为何要去这等地方。 她可不记得对方有什么亲戚的孩子,或是认识的人在那里就读,而且他是锦衣卫,去这等地方似乎也有些违和。 但顾小年既然决定要去了,那她自然也是要跟着的。 …… 浩然私塾是在神都内城之中,东坊边缘的一处。 顾小年看着远处高楼,似乎其中一处便是那无衣堂口的总堂,但现在,他自然不是冲着对方来的。 现在时辰已晚,在私塾中就读的学子孩童早就到了散学的时候。他们一路打马经过,从街旁就走过了不少天真烂漫的孩子。 天真烂漫,顾小年脑海里忽地蹦出了这个词,他抬头看天,似乎近日越发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而远远地一声惊呼,虽然微弱,却依旧触碰到了他的心弦。 顾小年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平静的目光便看了过去,十几丈外的巷口,一道身影匆匆闪过。 “跟上她。” 关青的妹妹关萤是开始读书了的,而入学的地方便是这浩然私塾。 顾小年来此的目的就是找她,因为在心里,他觉得对方会知道晏眉舒的下落。至于先前对陈晟所说‘晏眉舒可能还在宫中’的判断,在他入宫一趟后就打消了。 因为宫中几乎藏不住秘密,更别说是藏一个大活人了。 顾小年能想到的,只有关萤,这个晏眉舒在神都里唯一认识的陌生人。 盗门虽然不算是与世隔绝,但也跟外界交流甚少,他们行事自由,不受束缚,却也因为不懂规矩而为不少江湖门派不喜。所以,像盗圣白少棠那般八面玲珑的人或许盗门几百年才出一个,起码,晏眉舒不像是那种人。 她只是个有一点小聪明的姑娘家罢了,顾小年不认为对方会有什么心计。 至于可能与对方一起的盗神荆风,他则完全没放在心上。 不是有自信可以与之力敌,而是对厂卫公门中的同僚自信。 男人和女人躲藏是不一样的,而武功高或是低的人躲藏也是不一样的,出名的人和不出名的人躲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对于公门中人来说,荆风就像是夜晚中码头上的信号灯,彼此交手百多次,早就有了熟悉的地方。 或许抓到对方有难度,但要在对方的躲藏之处找到马脚还是不难的。 所以,如果这盗神荆风是个人物,他就不会与晏眉舒待在一起,因为那样,只会是害人害己。 反观晏眉舒只一个小女孩的话,在偌大神都里,倒是很好藏了。 毕竟,真正见过她的人,可是极少。 而现在,顾小年目露自信,同时带了几分庆幸。 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从关萤见到自己就跑来看,八成,是自己猜对了! …… 关萤现在心里很慌,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回私塾拿东西的归途能遇到那个人。 “早知道这样,就不回来拿了。” 她手里握着一对精致的犀皮护腕,这是她省下银子买的,想要送给关青,因为再有几日便是他的生辰。 而正是因为落在了私塾里,她才会跑回来拿。 但偏偏,遇到了现在阶段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的那人。 想到晏眉舒还在前边的水桥上等自己,她就觉得一阵揪心。 “可千万不能,被他发现了啊。”关萤想着,在曲折的小巷里到处乱窜。 按她所想,对方应是没来过几次东坊,又是骑马而来,想来追不上她。 更何况,也或许对方只是无意而来,甚至都没发现自己。 “对啊。”关萤想着,脚步便不由停下了。 她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我跑什么的,那家伙说不定是有别的事。” 想通了,关萤不由笑了笑,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在笑自己小题大做还是什么。 但接着,就像是被人一下掐住了喉咙,她的笑声一下噎在了喉间,脸上的表情来不及收敛便僵在了原地。 因为就在她所靠墙壁的对面,这处小巷的房顶上,一道身影安静站在那里,仿佛静默的孤松。 关萤眼神变幻,目光闪烁不定。 “你跑什么?”那人带着笑意,问了句。 “我,我没跑啊,就是想起书本落下了,要回去拿。” 关萤干干一笑,脸色一坚,“是了,书本忘记拿了,不说了顾大人,先走了。” 说着,她就要往巷口而去。 但衣袂掠空之声由远及近,那个人一下挡在了身前。 顾小年目光平静,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这么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但以关萤这般年纪,其实已经有不少嫁人的了。而像她这般大的,在私塾里可以说是独一份儿。 无怪关青说她不爱去读书,试想换做谁吧,与自己在教室里一同读书的都是五六岁的毛孩子,还能没点异样? 不过,现在倒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关萤慢慢后退,贴墙站了。 她一下缩了肩膀,干笑着,“大人,你跟我哥是朋友,不会对我下手吧?” 顾小年眼皮一跳,“不会!” “那...” “晏眉舒在哪?” “嘎?”关萤一怔,显然是没想到顾小年竟然真是为了晏眉舒而来,并且还直接问到了自己头上。 要知道,小舒在她这躲着的事情,就连关青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我也想找她呢。” 关萤闪烁,眼睛一转间大咧咧道:“大人要是找到了,可千万告诉我一声,她还欠我银子呢。” 说着,竟是一猫腰,打算从顾小年的身旁跑了。 但后颈衣领一紧,便被拎住了。 “笨啊,你忘了他会武功了。”关萤心里发苦,但揪着一张小脸,愣是不出声。 顾小年眯眼看着,见她明显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忽地轻笑一声。 关萤偷偷瞥眼看他。 “你是知道本官身份的,你现在不说,锦衣卫衙门里,可有的是方法让你开口。” 顾小年淡淡说着,目光闲散,却暗自留神。 关萤脸色一白,喉间咽了咽,试探问道:“大人,您不会真这么狠心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 泛泛(为盟主挚醉金迷加更) 顾小年听她这么说,却只是淡淡笑着。 虽说他前世见惯了人情冷漠,世事如霜,而今生又不乏暗里算计,明面刀枪,可对这么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下杀手,顾某人自认还是做不出来的。 他所想的,不过是吓吓对方罢了。 要知道,这幸亏也是自己因为先前之事有了怀疑,若是被锦衣卫里的其他人发现了这等线索,那关萤要是像面对自己这般皮,少不得要被抓进诏狱拷问一番的。 而且,顾小年看着眼前与当时初见明显有很大不同的小姑娘,这等出落地已经水灵了的女孩儿若是落在那帮缇骑的手里,即便能活,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关萤抿紧了嘴角,她也不挣扎了。 因为她知道那样没用。 “现在很多人都在找小舒,我没问她是不是犯了事儿。”关萤问道:“大人能跟我说说吗?” 顾小年抓着对方衣领的手松了,看着关萤整理着衣襟。 “她是盗门的人。”顾小年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关萤自然明白了。 神都市井中的痞子混子多是同时给好几方势力留意消息的协助之人,可能是锦衣卫,可能是无衣堂口这等江湖势力,也可能是不良人,总之是除了东厂那边。 而关萤从关青那里旁敲侧击得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她自然知道如今盗门的风头。 盗神荆风做了好大事,偷了朝廷的皇庭司,现在被全天下通缉。 这个消息,是上了朝廷的邸报的,更被风满楼的早报印发到各地。 关萤目光略有犹豫,轻声问道:“若是,小舒被锦衣卫的人找到了。” “连夜审讯,严刑拷打。”顾小年淡淡道:“许多你想不到没见过的刑具都会用在她的身上。” 关萤一下睁大了眼睛。 “不要觉得这是我在危言耸听。”顾小年说道:“我是锦衣卫,这里面的东西太多比你打听来的还要残忍,也比你知道的更多。” 关萤喉间一咽,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要是大人找到她,会怎么对她?” 顾小年笑了笑,“我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而已,没想抓她。” “真的?” “当然,怎么说,我们也算认识。” “噢。”关萤也是听晏眉舒曾提过一嘴。 “我带你去。”她说着,认真道:“大人莫要骗我。” 顾小年笑了,“我向来一言九鼎。” …… 洛水云江流过神都,分散开无数细密支流,如同脉络,错综分布在偌大神都。 一座水桥,青石堆砌间挂满青苔。 一身淡蓝锦衣长裙的晏眉舒安静在桥边站着,看着桥下汩汩流过的河水,那里面倒映着夜色和无数泛起的光亮。 冬日的傍晚来的很早,她却没有注意。 近来,多了以往没有过的提心吊胆。 “唉。” 晏眉舒轻叹一声,抬首看向眼前灯火时,眸光忽地一凝。 衣袖中手指微动,那是缠在指尖的机关丝线被触动,接着,不等她回身,略有些惊讶的年轻嗓音便在身后响起。 “大意了啊。” 这处水桥偏离东坊闹市,此时东坊喧闹,这边长街却显得很安静。 顾小年轻踩在桥边栏杆上,手里拎着一脸不爽的关萤。 他瞥了眼顺着桥面窸窣而动的那些反着银光的丝线,目光微闪。 那是特殊材质的机关线,方才他一时不察,竟是触动了事先布在此处的机关。 晏眉舒缓缓转身,先是看了眼抱着胳膊一脸不乐意的关萤,待看到她没受什么伤之后,这才暗里松了口气。 然后,她看向顾小年,轻地笑笑,“顾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小年看着地上的机关线都收拢进了那人的袖里,顿了顿,然后拎了关萤下来。 “咳咳。”关萤一挣脱开,就咳嗽几声,翻了个白眼。 顾小年却在打量眼前这人。 有段日子没见,对方似乎更成熟了些。 不是身体上的改变,而是一种气质的变化,就像是忽然间长大了许多。 不再像原先那般看着的冒失和莽撞。 顾小年点头,“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话语落下,他忽地觉得失了兴致。 不是眼前两人不够漂亮,虽然年纪比自己要小几岁,但已有美人之姿。也不是神都夜景不好看,因他本就喜欢洒落地上的星星。 他是俗人,俗人眼中,繁华美景便是人间极景。 那他为什么会有些扫兴? 顾小年想着,或许,是这般说话的原因。 客套,明明不想寒暄偏偏要有几句赘言的客套。 因为这样,就像回到了前世那般,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直来直去。 直抒胸臆,是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一种写文说文的习惯主旨。 当然,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 顾小年开口,问道:“那夜是谁领你入宫的?” 晏眉舒显然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这么坦荡。 至于承认与否,她看着眼前人淡定的模样,再加上近来时日神都风云中的迫切,她便了然。 “大人问了,我便要说吗?”晏眉舒轻笑。 顾小年眉头一皱,边上关萤看了,连忙挡在晏眉舒的身前,“别忘了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你们盗门和谁有交易或是谋划,这件事我不想掺合。”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给我一个人名就够了。” “大人是在为难我。”晏眉舒淡淡道。 “为难与命,你能分得清。”顾小年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桥上过了风,他背着手,衣衫飒飒。 关萤下意识要开口,但袖子被拉了一把,她偏头,看到了晏眉舒的侧脸。 有些冷,更多的是无奈。 “冷湛。”她轻声说了句,吐出个人名。 顾小年意外之余又没多少意外,他的表情看不出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朝廷那边知道了你的身份,但现在对你并不怎么上心。” 顾小年说完,脚下一踏,轻轻点水,飞身便走。 他没问对方为何没离开神都,现在时候,朝廷里并没有晏眉舒的画像,但对方既然逗留在此,想来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他不问,也没必要问。算是熟人,提个醒就好了。 …… 东坊的大牌楼底下,顾小年缓缓走过来,眼底略沉。 渐寒的夜幕下,只有两匹马拴在一旁的石柱上,而颜岑却不见了踪影。 顾小年走近,两匹蠢马晃了晃脑袋。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夜下魍魉 颜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既然说好了在哪里等,那她自然不会去了别处。 此时只有两匹马栓在这,而拴马的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夜幕渐渐拉下,四下灯光通明,而少有行人经过,这个时段,应当是吃晚饭或是聚众玩耍的时候了。 顾小年感知放开,初窥门径的《风后八阵图》与先天一炁相容,四周好似出现无数看不着却清晰存在的暗流。 熟悉与陌生的交织,有种纷杂的感觉。 顾小年眉头微皱,颜岑的气机在此地是最明显的,但现在却已有消失的迹象,也就是说,对方离开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仔细分辨,隐约地找出了一个方向。 “如果是望气之术就好了。” 顾小年暗自想着,也不管这两匹摇头晃脑的马,循着那模糊的方向便掠身而去。 …… “你觉得他能找过来?” 东坊之中,装潢体面华丽的一处阁楼。若是顾小年见了自然能认出来,这里便是早前他查四灵之案时曾来过的玉烟阁。 此时,二楼的阁楼之中,窗户开着,几盏烛光摇曳,长身而立的身影脸带自信,倚靠在窗边。 另一边,是拿着刻刀在雕刻着手上木雕的一人,他的脸上满是虔诚,手中木雕上的人脸也逐渐清晰。 房中最后一人,便是坐在椅子上老实不动的颜岑。 她身上没有什么束缚,衣衫也好好的,只是被点了穴道而已。 此时,颜岑心里又惊又怒,她只是栓了马在等顾小年的时候,便突然被人偷袭,然后掳来了这里。 而听这两人方才的一番谈话,竟是想以她为引子,来引顾小年来此。 “他们的目标,是大人。”颜岑紧皱着眉头,眼中满是急色。 但偏偏,别说是自行冲开穴位,她连气感也无,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像根木头似的坐着。 “别着急嘛,正好也可以看看你家大人对你上不上心。” 雕刻的人转头看过来,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意味,上下打量着椅上的颜岑,“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走丢了,他应该会很着急的吧。” “我劝你不要做傻事。” 看着那人的目光,窗边这人皱了皱眉,话说出口后才想起这人是个聋子,便走了过去。 “顾小年这人心狠手黑,你想来也见过他的手段。待会儿你是有求于他,莫要生事。” 戚卓然目光微沉,他本来是不想惹上这等麻烦的,更别说还是这种明显是要恶了顾小年的麻烦事。 但凡事都有例外,利益使然之下,他也无法免俗,这一点他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眼前这侏儒曾是赵宥的人,早前是听此地老板薛灵玉的吩咐的,但四灵一案薛灵玉供出了‘将军’麾下那几人的落脚点,让顾小年一举将其覆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薛灵玉即便是逃到了别处躲着,但还是被赵宥的人破获了行踪。没有哪个势力会喜欢叛徒,所以薛灵玉便直面了赵宥派出的杀手。 好在,随着四灵一案的落幕,‘将军’在神都的势力被那位千岁揪出大半,而赵宥也是被抓进了的诏狱。 因此,薛灵玉才摆脱了杀手,躲过了一劫。 但好景不长,上月赵宥被人从诏狱里劫出,尚不知情的薛灵玉便被堵了个正着,一番血战之后逃遁,却在两日前终于被抓住了。 钱鹿是赵宥的人,但先前并无叛逆之举,再加上赵宥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所以这玉烟阁依旧由对方打理。 可他与薛灵玉是至交好友,如何能让薛灵玉就这么死了?更别说眼前这人似乎对薛灵玉还有些别样的念头。 所以钱鹿才会找上了戚卓然,拿出了可以让戚卓然帮忙的筹码交易,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戚卓然脸色平静,他出身无衣堂口不假,但在他心里,义字当先对他可不适合。 道义分两旁,利字摆中间才对。 因此,哪怕会得罪顾小年,他也毫不犹豫地帮了钱鹿。 利用无衣堂口的情报网,跟踪着顾小年的动向,然后才在今日出手。 至于钱鹿为什么要引顾小年过来,引过来之后要做什么,那就不是戚卓然要考虑的了。 交易之中,他只负责提供情报,然后顺带着做些事,比如将颜岑掳过来,确保能有这么一个‘引子’。 …… “我不问你找他干嘛,但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凶人。”戚卓然说道。 钱鹿舔了舔嘴唇,“现在对赵宥下落最在意的,而且还能灭掉那伙人的,只有朝廷。大周军伍不与江湖有牵扯,所以才有了公门,现今公门里有能力的人不少,但同时有能力还能被利用牵制的,只有顾小年。” “他这人有心计,有手段,武功也高,他地位爬得快,说明很得那人的赏识。若是这人为我所用,别说区区赵宥,就连...”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阴恻一笑,目光未离开颜岑的脸上。 颜岑只觉得很恶心,她的眼里也露出了嫌恶的目光。 “你的眼神,很让我讨厌。”钱鹿捏紧了手里的木雕,他的目光很特别,要是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毒’。 “等你没用了,我会挖下你的眼睛。” 钱鹿淡淡说了句,然后小心地将手里的木雕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那里已经摆了几排木雕,十多个全部是雕刻的同一张面孔,薛灵玉。 戚卓然忍住心中的恶寒,向窗边又靠了靠。 “他会来的。”钱鹿说了声,然后目光落在戚卓然的身上,咧了咧嘴,“行了,交易完成,你可以离开了。” 戚卓然闻言,皱了皱眉,他是想走,可看到椅上的身影,再就是眼前这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心里自然不放心。 “等他来了着吧。”戚卓然说道:“毕竟此事也算是误会,我总要跟他说清的。” “呵,误会?”钱鹿略带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还真是虚伪。” 戚卓然脸色一沉,但他似有顾忌,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说。 …… 顾小年此时就在玉烟阁的房顶之上。 静默着,就像是一座经年累月的山,像是一汪沉寂的海。 他的感知能力何其强大,在循着那道模糊的气息过来之后,属于颜岑的气息便像是夜空中的悬月,明亮刺眼。 一瞬间,顾小年便锁定了此地,更是认出了这里。 他没着急进去,因为感知之中的颜岑气息平稳,明显没受什么伤害。 所以,顾小年上了房顶,屏气凝神,听着下面的动静。 第二百八十九章 奇门之威 顾小年的感知能力很强,遮掩手段更是不弱。 如今他先天一炁通透,又有《风后八阵图》这等奇门功法辅助,除非是专行感知一道的武者,否则,就算与对方相隔咫尺,若有一道帘幕阻挡,那对方也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气机。 “只是不知道此世有无隐形之法,要不然,敛息之下再隐形,真是完美的隐身之术。” 顾小年心里想着,眼中带了几分回忆和笑意。 然后,他闭了闭眼,再挣开时,便只剩下了一片冰冷。 敢算计他的人,除了已经死掉的,就是在死亡名单上以后要死的。 仇恨有时需要忍耐,但那也要分对谁。 就凭此间阁楼中的两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风雷之声好似来自九天之上的雷神狂怒,原本稍有喧嚣的夜里一下万籁俱静,人心皆被此雷声惊颤。 这一声,仿佛惊蛰。 阁楼之中,戚卓然的脸色骤变,而一旁的钱鹿就算是聋子,但来自心头的蓦然惊惧也清晰异常。 颜岑虽有顾小年以风后奇门之法调动无形之气屏挡,依然被这黄然雷声惊得一瞬恍惚。 但受伤自是不至于,真正受伤的,是钱鹿心头骤然的一阵沉闷。 他‘哇’地一声吐出血来,但不等再多反应,楼顶炸裂之下,碎瓦纷飞,一道身影便落在了他的面前。 探出五指如同黑白无常的勾魂锁链,指节分明,白皙精致。 “不要!” 钱鹿来不及将嘴里的血咽下或是吐出,只能下意识呛口喊道。 一旁,戚卓然虽也只是先天一流,但他毕竟一身武学精湛,好歹也是江湖中年轻一代的好手。 此时双目怒瞪,只一恍惚的失神之后,看也不看,便直接出手。 倒不是他与钱鹿交情多么深,东西已经拿到了手,他本就完全可以走了。 此时出手,只是因为戚卓然心里的一股气。 此前早有与顾小年交手的心思不说,再有自家大哥戚怀伤对顾小年的一番欣赏也不提,单单是戚卓然心里的不服。 谁都有争雄的心思。 谁弱又谁强? 戚卓然双手推出,虎啸豹吟之声霎时响彻此间。 这是无衣堂口大龙首戚怀伤少时观林间虎豹之斗,而所创出的一门上乘武学掌法,此掌只一个‘王’字命名。 少年意气,万水千山八荒六合之间,唯我是王! 戚卓然没有戚怀伤那般亲眼之下观想的精深意境,但在这位兄长言传身教之下,他的掌法虽没有十分功,但也有七分力。 此时双掌一出,顾小年瞳孔眯成一线,好似眼前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和一只花纹斑点的大猫,两相狰狞而来。 来自对方这般意境上的原始的凶厉,和人在最直观面对这种食物链压迫下的惊惧骇然,一瞬间笼上心头。 顾小年的出手因此而受到阻碍,钱鹿强行扭转自身,一个弯腰翻滚到了一旁,撞倒了那张木桌,哗啦地一堆木雕便落在了地上。 而顾小年恍然未觉,他一下偏头,看着打来的双掌,原本眯起的双眼蓦地睁开! …… 戚卓然仿佛看到了一尊凶神,气焰滔天。 明明两者之间没有刀,顾小年手中也无刀,但偏偏,在这一瞬间,有一抹刀光璀璨而生。 顾小年习练武功之时,对于休命刀也从未落下,如今煞气融于先天一炁,又有奇门相辅,无需用刀,抬眼挑眉便是剑气刀芒。 虽不至于达到‘登仙剑章’中所说的万剑归宗,剑气纵横的地步,但只在这睁眼一瞬,斩出这么一刀自然轻松写意。 刀光在此间而亮,凛然冰寒之意透彻心扉,戚卓然手上虎豹之声骤然减弱,仿佛只剩下一种呜咽。 但他毕竟不是寻常人,这么一刀即便突然,也要不了他的命。 戚卓然蓦地开口,如同水井中落下了水桶般的沉闷咕咚声响起,正是这一招带着闷然之意的音功,撞碎了那斩来的一记眼刀。 两人之间空气爆裂,顾小年身形未动,戚卓然却是被逼退数步。 然后,在他兀自站定之时,眼前之人手掌变幻,竟如同抓住了什么似的一扯。 骇然的惊呼从钱鹿那矮小的身影里发出,原来方才的他在顾小年与戚卓然交手之时竟是想去挟持椅上的颜岑。 ‘砰’地一声,钱鹿直接砸落在戚卓然的脚边,他的身上仿佛被锋锐的刀剑割裂,衣衫破碎处俱是迸溅细密的血线。 顾小年神色如常,屈指一弹,一团无形之气撞在颜岑身上。 “大人!”颜岑下意识喊出来,随后眼带喜色,她连忙起身活动几下,却是顾小年方才给她解开了穴道。 而前边窗前的戚卓然看见了顾小年眼中的冷意,当即开口,“顾大人,且慢动手,这是误会!” 顾小年眯了眯眼,淡笑一声,“现在这般,戚公子跟本官说是误会?” 钱鹿晃悠着站起来,双眼中的阴毒之色在抬首时俱消,只剩下了苦意和讨好。 他身上伤的并不重,身上的伤势与血看着骇人,其实不过是方才顾小年以奇门风后之法调动了周遭气机,以‘气’为线,御气将其扯伤罢了。 这也是顾小年的《风后八阵图》修行境界并不精深的缘故,否则他有‘登仙剑章’这等顶尖的炼‘气’之法在,方才一番随意的御气扯动也足以将这侏儒撕裂不成完人了。 顾小年神情虽然平静淡淡,可心里却是惊讶,当然不是对眼前几人的,而是对这诡异的风后奇门之法。 前世有‘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而对于武学来说,同样适用。 人跟人的悟性不同,因而即便是同一门功法,那各自的领悟也有不同,或许,用玄乎的‘道’来形容更为恰当。 每个人的道是不同的,所以对同一门武学而领会出的本事也就不一样,因人而异,这本事也就呈现出各种状态。 …… 戚卓然看了顾小年脸色,实在是难辨喜怒。 他只能踢了踢一旁的钱鹿,让对方开口。 后者干干一笑,朝顾小年这边拱了拱手,“顾大人,可还记得在下?” 顾小年其实在外面的时候就认出了对方,只不过对这人是谁根本不在意。是以,他并未应声。 钱鹿也不觉尴尬,只是笑着说道:“实在是顾大人公务繁忙,在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人谅解海涵。” 顾小年听了,眼中冷意未减,只是看向此时正扶着自己肩膀躲在身后的颜岑。 “你觉得该不该海涵?” 颜岑先是一怔,接着便恨恨道:“他刚才说要挖了我的眼睛。” 钱鹿脸上笑容一僵,他听不见,但能读唇语,而且对方脸上的表情实在嘲讽。 “说吧,引本官来此想做什么?” 顾小年好像没有计较,只是淡淡问道。 第二百九十章 送上门的功劳? 顾小年现在愈发会隐藏自己的喜怒,或者说,是在不在意的、只需要自己俯视的人身前,他便无需表露自己内心的痕迹。 他所一直展现出来的,是面无表情到漠视,以一种混不在意的神态来混淆他人对自己的观感。 以致于,会呈现出一种冷淡,让人噤若寒蝉的冷淡。 现在,钱鹿咽了咽唾沫,他着实是有些怕了。 先前还在想用手段控制住眼前这个人,可现在,他感受着怀中那个冰凉的瓷瓶都快要被自己捂热了,但硬是不敢拿出来用在这个人身上。 他怕万一,万一失败了,自己的命就没了。 顾小年的表情越是平静,钱鹿的内心就越忐忑。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在下只是想让顾大人帮个忙,虽然这个方式有些恼人,但大人放心,事后,等事后在下一定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帮忙?”顾小年仿佛是用咀嚼的语气来说出这两个字,有些刺耳,更有种让人心头瘙痒的感觉,让人听了很难受。 戚卓然背在身后的手甩了甩,直到现在他才将那种钻骨的疼痛和不自然的痉挛压下去。 同时,他对自家大哥越发敬重起来。 自家大哥的眼光还是老辣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顾小年的特殊,那种不好对付,戚卓然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 “异种真气。”他心里想着,有些觊觎贪婪的同时,更免不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忌惮。 钱鹿虚手引了引,想让顾小年坐下说,但那人显然没有搭理的意思,只是站在那,看着愣愣的,但谁也无法小瞧了他。 有的人气场强大,气质凌然,只是平静地站在那不需要做任何动作说一句话,他都是在场的中心,如同冬日的暖阳、夏日的狂风般让人忍不住注意到。 现在的有些凌乱的房间里,顾小年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钱鹿看着脚下散落一地的木雕,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他说道:“大人可还记得,上次来时见过的另外一人?” 顾小年点点头,吐出个人名,“薛灵玉。” “对。”钱鹿见他一下能说出这个名字,既有喜色也有一丝怨恨,似乎是名为嫉妒的怨恨。 “在下想让大人帮的忙,便是将其解救回来。”钱鹿说道。 “救人?”顾小年笑了笑,目光淡淡,“这找官府不假,但这话你似乎应该去对六扇门的人说。锦衣卫只管抓人杀人,不管救人。” 话虽如此,但他并没有其他动作。 钱鹿连忙道:“他是被赵宥抓去了。” 顾小年目光微动,“赵宥?你知道他的下落?” 他自然是想赚些好处的,不然的话早就一掌毙了眼前这敢算计他的侏儒。当然,只不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消息。 “没错。”钱鹿松了口气。 他心里怕的就是顾小年对赵宥不上心,但现在看来,朝廷的人都是一路货色,对于功劳从来都是最看重的。 “在下是赵宥心腹,神都之中他所能藏身的地方我全都知晓,他对我没有半点怀疑。”钱鹿说道。 顾小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戚卓然,后者只是略皱眉头,却没有什么异样。 他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将军’的人接应出了赵宥不假,但锦衣卫的反应太快,而且六扇门早前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竟然在洛水码头动手,伏击了接应的大船。” 钱鹿说道:“不得不说的是,朝廷的人动作的确迅速,将赵宥堵在了神都城中。虽然现在还没抓到他,但在下以为,这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了。” 顾小年笑了笑,“所以,你的筹码就是‘赵宥的下落’,让本官领这份功劳?” 钱鹿重重点头,“没错,赵宥是逃出诏狱的重犯,身后牵连甚广,从现在公门中人的动作来看,显然此人至关重要。这份送上门功劳,大人不会不想要吧?” “功劳当然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顾小年淡淡道:“但也要看自己能不能吃下这份功劳。” “大人尽管放心!”钱鹿眼带喜色,拍了拍胸膛,“此来神都里应外合的是北镇抚司千户蒙大元,以及右使时霄。这两人虽是绝顶高手,但想来也不是大人对手,此番有心算无心,就算他们手下还有一些杀手,但也不会是咱们对手。” “有心算无心。”顾小年略作咂摸,轻笑开口,“你为何会想让本官来做此事?想你玉烟阁开了这么久,认识的公门中人应当不少才对。” 钱鹿抱了抱拳,认真道:“能有如此武功且还能让在下信任的,唯大人一人而已。” 顾小年淡淡一笑,所谓信任,不过就是放心罢了。那放心何来?无非就是能在紧要关头拿捏住便是。 而什么是紧要关头?那就是两人翻脸的时刻。 顾小年嘴角微抿,说道:“说说吧,赵宥在哪儿?” …… 神都光明璀璨,人们衣着光鲜,在外人眼里,似乎千百年亘古不变。 可在这生活久了的人们自然清楚,白日褪去之后,夜晚降临下,宵小暗动。 可能是小团体帮派之间的械斗,因为争夺地盘,因为银钱不公。 他们流血,丧命,他们是可悲的,因为那些藏身在他们后头的真正势力,从来不会用血和命来谈话。 一壶茶,一杯酒,便是一桩买卖。 此时,神都夜下,曲折之间的巷陌深处,推开那好似破烂木板似的遮挡,明明是陈旧的青石板,掀开之后却是整齐干净的台阶,视线,随之而深入。 神都存在的历史太过悠久,而自大周建朝之后,这里才成为了帝都京城。 但,王朝更迭,永远不是真正存在最久的势力。 一些门派世家,他们才是传承了千年万载的古老怪物。 而当一些古老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遁入地下后,世间便再也没有了他们的痕迹,包括口口相传或是文字典籍,所属于他们的痕迹,统统消失了。 他们只存在于暗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蛰伏着,或者说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人们总会注意地上的建筑,可从未有机会一窥地下的结构。 神都的地下,仿佛是另一处世界,或者说,是建筑成群的,另一座皇城。 只是少了人间的烟火。 漆黑的巷道里,远远亮起了一簇光,由远及近,原来那是一个人在擎着火把。 推开房门,里面坐了三道身影,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 “码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这人说道。 光影摇晃,慢慢浮现出藏在阴影中的一张脸来。 那张脸实在是过于恐怖,上面鞭痕钩划甚至是烙痕皆有,当他有细微的表情时,脸上结痂的血肉就仿佛毒虫一般扭曲抖动。 身旁的两人,饶是已见过了多次,仍是不由地吸了口冷气。 第二百九十一章 幽府阎罗 诏狱的残忍,只有施刑者和进去受过刑的人才能切身知晓。 赵宥曾任大周朝廷户部尚书,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是地位极高,素日当然是养尊处优。 他是一个老人,可再无那种和蔼。 气质只剩阴沉,面容只有狰狞,可偏偏,没有年老之人受尽酷刑之后的腐朽和暮气。 在赵宥的身上,仿佛能看到一股心气,那是来自于仇恨的支撑,复仇才是他现在所想的一切。 此时,他的眼睛比房中唯一的这盏油灯更亮。 “这一次,你确定?” 他的声音很沙哑,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漏风之声,那是因为他的喉咙被塞过木炭,但庆幸的是锦衣卫里的那帮人并不想让他死,只是想让他体验各种刑具带来的痛苦。 所以他除了活着之外,眼睛虽然模糊但还能看清东西,耳朵虽然被割掉了但并不妨碍听觉,鼻子虽然塌了但好在没被割了去。 只要他的牙还在,能吃东西,那就够了。 “确,确定。”进来的这人带着明显的惧意,他磕绊回着,一双眼睛有些无助地看着桌旁的另外两人。 “好了,退下吧。” 桌子左侧那人声音浑厚,摆了摆手。 这是一个光头,大周朝虽然对男子发式没有什么限制,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这种剃了光头的人还是极少。 他是时霄,继左使楚禅之后,被派入京城负责接应的右使。 “大元,锦衣卫那边你熟,你的人安排的怎么样了?”时霄看着对面那人,问道。 坐在对面的是个魁梧的汉子,只不过此时吊着一根胳膊,黝黑的脸上带了两道长长的疤痕。 “没问题的,老于是跟我二十多年的弟兄,有他的人在,这一次咱们一定能离开。” 蒙大元大咧咧地说了句。 时霄点了点头,他知道对方口中的‘老于’原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只不过近来通过他们的银子,再加上对方的手段,成功调到了神都城门上,当了个镇守的裨将。 到时候有他策应,或许他们真的可以离开神都了。 而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梆子声,没有丝毫节奏,像是随意敲了七下,声音渐渐远去。 “灭灯。”赵宥说了句,然后隐入身后的黑暗之中。 时霄拿灯罩将灯盖了,没办法,现在寄人篱下,就只能遵从地下这帮人的规矩。 …… “神都地下?” 顾小年听着钱鹿说的关于赵宥藏身之处的一番话,不由眯了眯眼。 一旁,戚卓然同样带着几分惊色。 神都地下,幽府阎罗。 这是不同于无衣堂口、闻见、风满楼这盘踞神都的三尊江湖大龙的势力,那是传承了无数年的世家门派将要没落时选择隐去的地方,在那里,并不是统一的势力,而是由无数势力组成的庞大利益群体。 在地下,有交易往来,有血腥杀戮,他们轻易不上得地上来,可谁也不能小瞧了他们。 无衣堂口与他们并不是没打过交道,戚卓然对于地下世界当然不算陌生。 此时听了钱鹿的话,眉头微皱,当先开口,“既然顾大人已经来了,此番事也就与我无关,这便告辞了。” 说着,他冲顾小年抱了抱拳,步子却是不由朝身后窗边退去。 钱鹿看着他的动作,眉头一下皱起,然后,看向了一旁的顾小年。 他想的,本来就是将戚卓然这位无衣堂口的‘玉面飞龙’一块拉下水,有对方在,万一有了什么事,那位大龙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现在,对方要走,他却是拦不住的。因此,钱鹿想着,依着身边这人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让戚卓然轻易走了。 毕竟,方才这戚卓然可是出手了。 但直到戚卓然从窗子跃身出去,身边这人都未开口。 钱鹿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刚好便看到了对方含笑的眸子和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容。 “那么,咱们这便走吧?”顾小年淡淡道。 钱鹿有些犹豫道:“顾大人为何...” “戚公子本身就与此事无关不是么。”顾小年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再将对方牵扯进来呢?” 钱鹿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很快收敛,浮笑道:“大人说得对,咱们这便走,这便走。” …… 玉烟阁外,钱鹿驾了马车过来。 顾小年看了眼,说道:“你对本官还真有信心,就凭咱们两个,就去闯那幽府阎罗。” 钱鹿咬了咬牙,低声道:“大人莫要取笑在下了,事不宜迟,咱们还需赶快。” 顾小年点点头,掀了马车帷幕便闪身进去。 “走吧。” 但钱鹿却皱了皱眉,回身问道:“大人,还有那位姑娘呢?” “她不懂武功,去了也是送死,本官先前打发她回去了。” 顾小年知他听不见,便掀开帷幕说了句。 钱鹿眼底掠过一抹阴沉,但事已至此,他自然不能退缩。 因此,他甩了甩马缰,便朝长街的一个方向而去。 等他的马车拐过了街口,颜岑才从玉烟阁后头绕出来,眼含担忧地看了眼那马车离去的方向,就要朝东坊牌楼那去。 但冷不丁地,一道身影从巷口闪身出来,正是先前离去的戚卓然。 颜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几步,待看清是谁后,却是镇定下来。 戚卓然有些惊讶,他笑了笑,问道:“姑娘似乎并不害怕?” “怕什么,怕你吗?”颜岑轻笑一声,“为什么要怕?” 戚卓然眯了眯眼,有些琢磨不定,他不知道对方哪来的底气跟自己这么说话。 “戚公子莫非以为大人没发现你吗?”颜岑问了句。 “嗯?”戚卓然眉头微皱。 他想到自己方才一直藏身在巷中阴影处,而顾小年只是从容上了马车,并无异样,因此刚想开口嘲笑对方竟然诈自己,便听眼前人再次开口了。 “大人方才给我留了交代。” 颜岑笑笑,然后道:“大人说,‘若是戚卓然没走,你不妨告诉他,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将赵宥下落通知六扇门,也算是这个浪荡公子给他们无衣堂口领了件功劳’。大人这话我是没听懂的,但想必戚公子是明白的。” 戚卓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下去,他脸上肌肉动了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看了眼方才马车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飞身便走。 “告诉你家大人,不要老是自作聪明。要是他还有命回来的话。” 听了这话,颜岑却是不在意地冷笑几声,“临了连句威胁狂言都不敢留下,也算是什么江湖少侠?还玉面飞龙,哼。” 她不再多留,撒腿就跑。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黑 冬天似乎下雪才是应景,这般入了寒冬,轻易见不得雨才对。 时至深夜,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只有渐渐打落的雨声,雨滴打在街旁的摊位上,打在屋檐上,然后从青砖黛瓦间流淌下来。 一辆马车在街角停下了。 “顾大人,咱们到了。”一道刻意压得很低的声音传出,溶解在雨声之中。 马车里,顾小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拉开帷幕,缓缓下了马车,一旁,钱鹿斗笠下的目光一下凝起。 夜空漆黑,只有斑斑点点的星星亮着微弱的光,雨中,唯一的光芒好似只有眼前的纹蓝白蟒。 眼前之人所穿的再不是那件寻常的锦袍常服,而是锦衣卫千户的月白大蟒。 顾小年将下巴上的丝带慢慢系紧,随后看过去,淡淡道:“带路。” 钱鹿看了这人冷淡的目光,凛然一惊,连忙从车辕上跳下来。 他个头矮小,此时带了斗笠,显得更是滑稽。此时他跳着脚在前方引路,身上的气机逐渐变得若有若无。 身后,顾小年负手跟着,渐起的雨势完全将他避开,好似此间遇到了看不着的屏障。又像是,这里是天地间剥离出的一处地方。 一处深巷,四下黑暗而寂静,细密的雨哗啦落了下来。 “大人,那暗门就在前面。”钱鹿轻声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你不跟着?” 钱鹿摇了摇头,然后咧嘴一笑,“在下于路上已经想明白了,或许老薛已经遭遇不测了。此番是大人功劳,在下要是跟着,说不定还是累赘。” 顾小年看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而后便朝巷中而去。 黑暗和雨渐渐淹没了他的背影,钱鹿一直看着,目光仍是那般摇摆不定。 最终,他暗叹一声,握紧的手掌一下松开,他将手里的瓷瓶重新放入了怀中。 “面对他,这世间奇毒,也要能用出来才行啊。” 钱鹿目光闪了闪,先是另取了一枚药丸服了,而后抬手在身上几处穴位点了几下,张口便吐出口血来。 血很快便被雨水冲走,而他的气息从一瞬的萎靡之后,便彻底消失掉了。 然后,他竟是直接冲入了眼前的黑暗。 他本就是为薛灵玉而来,在钱鹿的心里,他可不信顾小年会顺手解救对方。 对方可以当一柄刀,是生是死自然无所谓,但自己所求的一切,当然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 顾小年找到了那扇暗门,然后利用气机之便感应到了地下靠近的那道身影,以隔山打牛之劲将对方震死之后,这才小心地掀开青石板,踏了进去。 黑暗之中,他看了眼身前地上的身影,直接迈了过去。 台阶不算长,但这处地道却有些曲折。 半刻钟之后,顾小年看着眼前景象,不由怔住了。 这是很大的建筑群,相隔数十米便镶嵌着一颗夜明珠,使得四处虽然黑,但仍有蒙蒙的光亮。 而他所能看清的,竟是直接以地底下的石头和泥土镂空造就的一些建筑。 寻常房屋住所,甚至还有模糊的宫殿。 他能感应到模糊的气机,似乎在地下这等地方,他对‘气’的感应都变弱了几分。 而那些气机无疑都是属于人的,可偏偏,没有一处有属于人的光亮。 烛光或是烟火,统统没有,只是一种死寂。 哦不,还有水声。 顾小年看着那些从四周姑且算是墙壁的裂缝里淌出来的水,汇积成小溪的样子缓缓流过,这里像极了一个山中居所。 仿佛是山洞那般的建筑洞天。 他一直在利用奇门风后之法遮掩着自身的气机,此时顺着脚下的路而缓缓前行。 地面是铺就的石板,而非硬质的土面,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泥土腥气,顾小年抬手,用手绢捂了口鼻。 他没有盲目寻找,而是直接走去了最靠近的一所居处。 在陌生地方找人,自然还是直接找本地的土著来问得更快一些。 …… 住着的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觉,顾小年进了屋子,走到了床边。 姑且算是床吧,他皱了皱眉,因为这里实在是简陋的很。 看着隐约能看清的床上之人的稚嫩面孔,顾小年心中不由浮想,“难不成是什么家族里不受待见的子弟被发放到了这里?” 他嘴角弧度一闪而逝,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来的心思去管别人。 手指轻弹,一缕气便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床上那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然后便看到了一条狰狞的大蟒,准确的说,是床边的那道身影。 下意识的惊叫没有喊出来,因为顾小年抬手虚握,无形之气直接掐住了对方的喉咙。 “我问,你答,别乱叫,不然就杀了你。” 顾某人的语气有些冷淡,眼前这小男孩儿只能快速眨着眼睛。 “很好。”顾小年笑笑,这小子还是懂事的。 他的手掌刚一松,黑暗里,眼前这人晶莹剔透的眼睛里便闪过了凶光。 顾小年愣了下,他当然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出手,而且还是对自己出手。 床上的孩子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挥出了拳头。 顾小年有些疑惑,他只是凝了凝眉,眼前之人便仿佛被定住那样,一动不动。 或许能动的,就只有那将暴虐藏得很深的双眼,此时眉眼灵动,竟是显得很可怜。 但顾小年当然不会被再骗过,他皱眉问道:“你怎么,还敢动手呢?” 说完,他好似才想起对方被这自己从天地间借来的势禁锢了一样,但感觉着丹田气海中在快速消耗的内力,顾小年就像是忘了一样。 对方的眼神很坚韧,并不是没有害怕,相反的,那种惧怕很清晰,可是,对方刚才就是反击了,动手了。 每个人的疑惑或是明悟都不一样,就像是g点似的,很难说清楚。 而顾小年此刻,就是一种懵然的状态。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只是老实配合就好了,又不会真要了他的命,竟然还要动手? 而且,还是一种同意后欺骗下的偷袭。 顾小年有些不明白,所以,他认真想了想之后,才问了句,“你是想死么?” 床上站着的小男孩一下愣住了。 顾小年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对方的武功甚至还比不上颜岑,可就是这么作死了。 而看到他笑了,眼前男孩眼里也带上了几分讨好,似乎是很想说些什么。 但顾小年没那个兴趣。 一声轻响,原本站着的身影倒在了床上,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里面带了讨好。 顾小年用手绢捂了鼻子,抬脚向外走。 既然自己找死,那就送他一程好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过往俱将过去 看着眼前倔强而不掩愤怒的身影,顾小年的脸色终于沉下去。 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在这个有些破落的院子里。 他轻易将对方制服,然后又是跟方才那个小孩儿一样的,对方会突然偷袭。 “为什么?”顾小年冷声问道:“你们是脑子坏了,还是真的想死?” 眼前的是个女人,因为是被从床上拎起,所以只穿了一袭薄衫,此时听了顾小年的话,水汪汪的眼里露出几分楚楚之意。 那里面带了些异样和讨好,可或许是因为生疏的缘故,眼底的冰冷丝毫没有隐藏得起来。 顾小年微微闭眼,气机变幻,仿佛铁钳一般,一下捏碎了眼前人的喉咙。 他不明白地底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是傻子,那种虚假的讨好和出手时的果决狠辣,似乎是刻在身体里的,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一种暴虐和残忍。 不是宁死不屈,而是狡诈地杀死对方。 顾小年不再浪费时间。 无形之气如同涡旋一般将他遮掩屏挡,黑暗之中,他像是一抹浮游,在阴影处开始行动起来。 …… 漆黑的房间里,赵宥心头忍不住地一跳,他猛地睁眼,入手不见五指,静谧非常。 “呼。”他下意识吐出口气,身子动了动。 “怎么了?”身边传来低声的问询,那是同样浅睡而被一下惊醒的时霄。 至于蒙大元,这个昔日的锦衣卫千户,好像在伤了胳膊之后便放下了曾经为官的警惕,现在睡的很是香甜。 或者说,自他们来了地下之后,自己两人每晚都是提着心,而对方反而无所畏惧。 “没什么。”赵宥说了句。 “睡吧,明日便可以离开了。”时霄解脱似的说了句,而后翻了个身。 赵宥却是睡不着了,要离开了么,他想着。 他是土生土长的神都人士,十年寒窗苦读,而后参加科举,进士及第,入朝为官,一步步爬到了户部尚书的位子。 其中数十年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虽说有那个组织那个人的帮助,让他算是顺风顺水,可其中,他又付出了多少艰辛? 这种日子他已经习惯了,在接到那个人的吩咐之后,他第一时间竟不是像往年一样地立马去执行,而是下意识地有了犹豫。 他想退出了,不是脱离出那个组织和那个人的掌控,而是觉得,自己可以有话语权了,不必悉听尊便地任由差遣。 但赵宥还是将事情想简单了,袁城倒台,他在锦衣卫的儿子很快便被人设计,若是他不听命行事,他的两个儿子赵兴和赵熙年便会死在他的面前。 所以,赵宥只能照办。 然后,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本以为此次离开神都会被组织重用的赵兴,死在了太渊州一个小小县城的客栈里,而他那想要做完这次便脱身的二儿子赵熙年,更是在太渊州现身之后便再杳无音讯。 人不会凭空地消失,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坐到赵宥这个位子上,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的人,自然明白,杳无音讯,便是已经身死了。 他不甘,他愤怒,他想要摧毁什么,更想要报复! 但很可惜,一切总是那么无能为力。 赵宥只能只好选择活着,他觉得只有他活下去才可以报仇。 然后,他受命之后精心布置‘祸乱神都除掉千岁魏央’的计划,可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因为自己麾下的那个叛徒,因为那个该死的锦衣卫。 是了,他最后想到了,那个锦衣卫竟然是从太渊州走出来的,而最重要的,是他姓顾! 这个姓氏,这种巧合,让他不由地想到了那个死在他面前的男人,那个男人身上背负着巨大的秘密,但那又怎样?自己得不到的秘密别人也别想得到。 这一点,赵宥觉得现在的锦衣卫还需跟自己学学,不然的话,自己早就死在诏狱了。 在得知了那个锦衣卫所做的一切之后,赵宥第一时间便想要除掉对方,可人算不如天算,千岁魏央那个该死的阉人,他竟早准备好了一切。 他们的计划,那一位的布置,在对方眼中一览无余,统统浮于水面。 他们失败了,他也失败了,所以他没能除掉那个锦衣卫,更没能从对方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他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死是活,死是怎么死的,活是现在在哪。 又比如,你究竟是谁。 这些,是赵宥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扎进心里的刺。 可现在,他就要离开了,等天一亮...不,在这里,是等梆子声再次响起,他就要离开了。 他们就要离开了,离开神都,离开大周,遁入那片自由的海域。 呵,自由,赵宥想着,从此以后,恐怕自己再也无法踏足这片土地,只能隐居幕后。 赵宥的眼里深沉一片,关于幕后,更多的事情他无法再去深思。 …… 一旁的翻身声打断了赵宥的思绪,他皱了皱眉,觉得今夜时霄似乎是失眠了。 当然,这是他们曾朝思暮想的想要离开神都的愿望,如今终于能实现了,失眠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时霄竟然悄默声地摸到了旁边的刀。 赵宥双眼一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一下想明白了,以往这个时候,在他们屋子里有一丝响动的时候,守在门外的那个小子应该会敲一下门框才对。 这是提醒,更是警示。 提醒他们要安静,警示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寄人篱下,这里是神都幽府。 可现在,在方才,他们没有听到这声响。 时霄在睡下后想来也是发现了不对,习惯这种东西很可怕,它既会让你松懈,也能让你一下重拾警惕。 而那气息平稳睡得正香的蒙大元此时早已坐起,那完好的手上拎了流星锤,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在如此漆黑之中好像反着光。 “是那些人么?”赵宥声音极低。 时霄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赵宥一下凛然,既然不是此地的那些地下阴魔,自然就是地上的人了。 而地上的人不说轻易不会来,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处地底世界的人都是极少。 那么此时来的是什么人?而且还是冲他们来的。 门外似乎飘进了一缕风。 房中三人先是凝眉,随后便有怒意而生,这不是风,而是迷烟。 可偏偏,这种迷烟既然他们一闻都能察觉出来,还怎么能奏效? 要么是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的是谁,要么,就是对方在存心戏弄他们。 第二百九十四章 他总会有另一面 一支迷烟很快吹完,门外的顾小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等了等,推开了眼前的这扇门。 门刚展开一道缝,眼前便刮来了一阵风,漆黑的眼前,一把刀直奔脸面,而下三路上风声呼啸,竟是有个东西直接射了过来。 门扉彻底打开,外面多少透进些光来,但哪里有人在? 时霄一刀劈空,不自主地便愣了愣。 他方才看的分明,在门开出一线的时候,分明是有道身影在的。 流星锤收回手里,蒙大元锐利的目光四下看了看。 但房中实在是太黑了。 “人呢?”时霄握紧了刀,一边将门关上,一边低喝道:“出来!” 本来只是随意的试探,却是没想到房中簇地一下升起一团火苗来。 房中几人皆惊。 一只蜡烛倔强地燃烧着,烛光下,隐约可见一条蓝纹大蟒,以及无须光洁的下巴。 “什么人,装神弄鬼!”时霄冷喝一声,便是一刀劈出。 顾小年看着刀锋袭来,以及一侧再次打来的流星锤,忽地笑了笑。 房中三人,两个绝顶高手,还有一个气机漂浮,不过是先天一流罢了。 现在他无法判断哪个是赵宥,只能全部拿下了。 烛光仍然在,可那道身影却不见了。 流星锤撞在了刀锋上,溅出一阵火花,而那支蜡烛竟完好地飘在半空之中,摇曳闪烁着不定的光芒。 时霄不等惊愕出现,便觉得身后一阵凉风而来。 “你...” 他下意识出声,后颈便被人轻轻捏住了,一时间,亡魂皆冒。 顾小年凑在这人耳边,轻声道:“你是赵宥?” 时霄根本来不及多考虑,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是人是鬼,用得何等手段?” 此时听了耳边传来的低喃,他下意识摇头,口中‘不是’尚未吐出,后颈便是一凉,剧痛自背脊传遍传身,而后便是无尽的冰凉。 黑暗袭来,再无知觉。 顾小年轻叹一声,信手抓住飞来的流星锤,手掌一翻,劲力而出。 延长的铁链齐齐崩断,强大的劲力尽皆宣泄在持着手柄的那人身上。 蒙大元一声惨叫只发出半声,仿佛是自己强行压下,就好像是在怕惊动什么人一样。 他弃了手中链子手柄,握手成拳,轰然砸出。 “气势不错。”顾小年淡淡一句,探手成指,直接点到了对方的拳头上。 真气相撞而崩散肆意,阴冷的煞气瞬间侵袭而入,蒙大元一下瞪大了双眼。 他最后能看到的,只是近距离之下对方身上的那身白蟒,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来人是何身份。 “锦衣卫么。”蒙大元想着,嘴角血液涌出。 他脑海里回想起初入锦衣卫时,百户所里的那个老百户让他们吼着所发的誓言,以及最后那冰冷不含感情的告诫。 “凡叛出锦衣卫者,必将被凶狼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锦衣卫便是凶狼,不死不休。 壮硕的身躯一下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顾小年嫌弃地挥了挥手,好似是房中溅起了灰尘。 如今他越发少用拳脚,而是在磨合自身的先天一炁与奇门风后之法的融合调用,他知道武功虽无高低,但层次境界却是不同。 有意境的武学当然要比寻常武功的价值和成长性要高,而如今在手的传承奇功当然也比一般的绝学来的潜力巨大。 他现在已经过了有什么学什么、和挑着筛选的阶段,现在他所需要的,是对以后有帮助奠基作用的武学秘法,而非等闲制敌之技。 …… 墙边,赵宥已经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看着那支烛光,眼中只剩惊骇。 “想必,你就是赵大人了吧。” 那个人将蜡烛凑到了他的脸庞,烫的他的脸有些生疼。 顾小年自然看过了蒙大元的画像,而先前所用的迷烟当然是有些作用的,那就是一定程度上的致幻。 人会对自己所认知的东西有下意识的疏忽防备,就像是察觉到了这是迷烟,但还会依仗自身内力深厚而忽视,觉得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 只不过有些时候,往往便是这等微末手段让人失去防备 赵宥喉间咽了咽,脸上的狰狞可怖在此时竟有些凄凉可怜。 一滴蜡油落到了他的颈上。 “嘶。”突然的一阵刺痛让精神高度集中的赵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忍不住低了身子,面对眼前的压迫感,他不由得顺着墙边滑落,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蜡烛终于移开了。 “你的脸,还真吓人。” 他听眼前的人说道:“想必是被诏狱里的弟兄好好地招待了一番。” 赵宥心里一下窜出了火气,原先的那些害怕在这股火气面前通通被压下了。 “你是谁?锦衣卫里的哪条狗?”他冷声说道。 他的嗓音实在是太过难听,沙哑而含糊,就像是磨砂,而此时因内心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恼怒而更显尖锐,还有些下意识地呜咽。异常难听。 顾小年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说道:“哪这么多废话,知道你是赵宥就行了。” 说着,他抬手轻弹,直接封住了这老小子的经脉穴位。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赵宥问了句。 顾小年却是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门口方向,然后问道:“薛灵玉在哪?” “嗯?”赵宥眉头一下皱起,随后面色恍然,带着愤恨,“原来是那个该死的侏儒!” 门外似乎有一瞬的气机变化,转而那人竟是掠身便跑。 顾小年也不在意,只是看向身边的赵宥,一甩手,直接用绳子绑了。 烛光之下,赵宥的瞳孔一下骤缩,而后双眼睁大,猛地抬头看向身前的这张脸。 “嗯?”顾小年眉头轻皱,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之人,不明白对方这突然间眼里为何会有如此清晰的杀意。 这股杀意太过清晰,也太过冰冷。 仿佛是压抑多年的仇恨被释放出来,有种噬人的可怖。 赵宥的眼睛原本有些浑浊,此时竟双目通红,隐有血丝浮现。 顾小年皱着眉,脑海里忽地明亮了一瞬,他低头,看向腰间露出的仿佛香囊一般的事物,烛光下,朴素无华的乾坤袋与身上精致的蟒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一下变的幽深。 赵宥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他嘶声低吼,“原来,是你!” 在看到这被自己亲手送到赵熙年手上的乾坤袋之后,赵宥便明白了,自己的二儿子,的确是死了。 而且,还是死在了眼前之人的手里,最起码也是与对方有关联。 再加上这人如此年轻而又陌生,赵宥根本无需多想,一个人名便跳了出来。 “顾,小,年!”赵宥一字一顿,仿佛要食肉啖血一样。 而眼前的人影慢慢抬起头,那张白净而淡漠的脸在烛光下重新清晰起来,他嘴角慢慢浮现的一丝笑,诡异而又森寒。 赵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啊,是我。” 他听眼前这人开口,带了复杂而又古怪的笑意,那种笑意嘲讽中带着耐人寻味,让他下意识想起了年轻时曾在路过神都的戏班上听的戏。 那里面的白脸有时似乎便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顾小年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森森,“你儿子,就是被我亲手杀了,然后丢进了洛水云江的鳄鱼嘴。” “赵熙年死无全尸,你说,你恨不恨我?”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有前有后,心意无章 听了这话,赵宥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 他如何不恨?他又怎能不恨?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你,你...”赵宥想说什么,但因为心绪的太过激动而显得磕绊,甚至最后喉间仿佛只剩下了哽咽。 顾小年一瞬有些于心不忍,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这是生而为人下意识都会有的一种恻隐,对弱势可怜的一种恻隐。 但他不是脑残,他没忘记顾山海死了。 一年多来,他在锦衣卫中通过观察和不经意的打探,即便都对顾山海之事讳莫如深,让顾小年不敢深入探寻,可有些边边角角依然掀了开来。 顾山海是曾是北镇抚司苍龙七宿心宿旗总旗官,而赵熙年便是其麾下心腹。 心腹,这是个值得信任托付的身份,可就是这么个人,在那个秋夜里带来了顾山海的死讯,而且还想杀掉他的儿子。 顾小年此时看着赵宥,目光冰冷一如江上的那个秋夜,那个将赵熙年亲手杀死的时候。 “你听说过顾山海这个名字么?”他凑到赵宥面前,轻声问道。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无尽的黑夜丝毫不能阻挡他的注视,这双眼睛在此时就像是暗处的毒蛇,林间的饿虎。 赵宥打了个冷颤,在听到那个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梦中的名字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恍然大悟的是,原来眼前这个人真跟那个人有关系,而最深处的,是他想到了眼前之人现在的身份。 同样是锦衣卫,同样是被那位千岁亲自领进门,而且,在太渊州一案里,那位千岁曾短暂离京,亲赴过太渊州。 赵宥现在心中有无数的恍然和明悟,他眼底带着思索和回忆,可他的视线却下意识避开,不敢看眼前的这人。 因为他不想死,因为他知晓太多的隐秘,他是当年那件事的亲历者。 但他更想活着。 赵宥的目光下意识避开,可下巴一痛,竟是被眼前之人强行捏住。 顾小年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盯着他,说道:“你知道的对不对?告诉我,他是被谁害死的?” 赵宥只觉自己下巴好似被铁钳夹住了,上面的肉好像要成了泥,而骨头也在爆裂的边缘。 他想痛呼,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到妥协,而不是话语上的拖延敷衍。 这是个已经擅长了审讯的年轻人,他是个合格的锦衣卫。 听说,他以前是捕快?赵宥想着,眼里清晰浮现的却只有恨意和快意。 你可以杀了我,但你永远无法知晓顾山海的死因,无法知晓藏在他身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这种感觉,这种别人求知而不可得的难受,以及自己作为知情者而产生的愉悦感觉,赵宥很喜欢。 他忍不住咧开了嘴角,仿佛是在笑,嘲讽的笑, 外面似乎出现了别样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时候。 顾小年眸子凝了凝,那是刀剑出鞘的声音,脚步的纷乱,还有渐起的喧哗。 是方才的一番打斗惊动了这些藏在地下的人,也可能,是被自己杀死的那些人。 …… 顾小年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全凭着感知,而是问路来的。 地下的‘土著’只会找死而不会开口,但原本不属于地下的人却可以。 赵宥他们同来的,还有手下的杀手,顾小年便是恰好抓到了这些人。 因为按他所想,此处地下错综复杂,但建筑风格却像极了地上的神都,只不过缩小了太多罢了。 而最中央的那模糊太远的建筑,就是大周皇宫的宫宇殿群,凡居中心者身份必然尊贵,而赵宥等人显然不具备这个资格。 这般猜想,让顾小年将目光落在了边缘位置的那些居所上,然后,便摸进了那些杀手的院落。 也就因此成功问出了赵宥等人所在的地方,他一路摸过来,耗费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再加上刚才的战斗,引人注意很正常。 “你也听到了吧?” 赵宥嗬嗬笑着,目光阴毒而得意,“那些人已经被惊动了,他们是地下的阴魔,你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 这当然不是他善意的提醒,而是一种自救。 两名绝顶高手在这人手上都没走过几招便被杀了,让赵宥很清楚眼前之人的武功。 可即便是这样,放在当前,对方更会明白,自己逃走和带了一个人闯出去不是一个性质。 赵宥想的,就是眼前人若是不想死,那就赶快离开,从而放了自己。 毕竟,自己是知晓秘密的,对方不可能也没理由会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这里有对方想要知道的答案,赵宥那疤痕密集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有些秘密能害死人,但也能保命。 他能看到眼前之人方才眼中的急迫,那是一种寻觅了太久终于要见到答案后的迫切,可偏偏地,自己就是不告诉他。 对方可以用刑,可以用尽一切手段逼问,但就是不能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要是死了,他就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再窥探到这些秘密了。 赵宥忍不住笑了笑,他的洋洋得意,溢在了脸上。 顾小年闭了闭眼,他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怒斥,不难想到,那应该是隐藏的钱鹿被发现了,两者已经交上了手。 但显然的,依钱鹿那点功夫,在人家的地盘上面对围攻,肯定是不成的。 而自己若是不走,待会儿怕是也要面对同样的境遇。 可眼前呢,顾小年看着洋洋得意的赵宥,他真要放了对方么? 顾小年忽地笑了。 赵宥也跟着笑了,只不过这抹笑有些僵硬,还有些苍凉。 顾小年说道:“看出来了?” 赵宥嘴角动了动,“你不能这么做。” 顾小年缓缓起身,俯视着瘫在墙边的身影,黑暗之中,他俯视的双眼好像来自九天之上的神明,要执行裁决的命运。 “你不能这么做。”赵宥仍在说着,他的脸上好像是在笑,但慢慢的却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那半截蜡烛好像要烧完了,光在变得微弱。 “你放过我。”赵宥说道,带着渴求,带着真挚,明明是求饶,却唯独没有松口。 顾小年摇了摇头,“我很奇怪,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竟然到死都不肯说。” 外面的声音更大了些,而且已经有气息朝这边快速而来,应该是发现了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些杀手的尸体。 赵宥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在烛光熄灭的最后,他那狰狞的脸上最后流露出了一丝解脱,但眼里,仍是有无尽的遗憾。 让人分不清那是明明仇人在前,却不能手刃的遗憾,还是不能活下去的遗憾。 烛光灭了。 顾小年只能选择杀了对方,因为对方已经看到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这人是擅长阴谋诡计的狐狸,他若是不死,后患无穷。 房门从外碎裂开来,原地的身影不再停留,漆黑的深夜响起震颤的轰鸣,门外那还来不及进来的身影直接被撞了出去。 外面模糊的光影下,伴随着风雷之声,就好像是有一条狰狞的大蟒飞掠而出。 第二百九十六章 谈笑时风后从容 白色大蟒好似裹挟风雷而动,地下世界之中,在这一瞬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而在顾小年离开那处屋子之后,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又有几道身影掠了进来。 他们身穿黑衣,腰挎短剑,此时进了黑暗的屋里竟直接奔向了地上的三人,房中的黑暗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视线。 “死了?” “死了。” “赵宥也死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腰间短剑将这三人心脏处刺穿,连续几下,好像在确定一样。 “他们说了什么?” “可能没说。” “万一呢?” “那,追!” 三道身影仿佛幽影鬼魅,无声无息地飘了出去。 …… 顾小年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四面八方围来了很多人,竟无一不是先天武者。 “地下的势力,竟这般强大么。”他想着,眼底带了些深沉。 单打独斗他自然不惧,可蚁多咬死象,更别说他对此地地形根本不了解,万一有什么机关陷阱之类的,更显掣肘。 所以,顾小年想到便是原路返回,同时,他心底也在期盼着,期盼着自己的后手。 孤身闯这等未知之地自然不是他的风格,找死的事情顾某人是不会做的。 前边火花一现,却是有炸药引爆,然后他便看到了一道侏儒似得身影从火光中掠出,在他的背上,还背了个人。 “顾大人!” 顾小年已经认出了对方是谁,只不过依着自身脚程,逃脱此间围堵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别有太多的绝顶高手过来就行。 但偏偏,钱鹿这个该死的见了他,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跑过来了。 顾小年脸色微沉,想要先一掌将这人劈了,但四周之人已经围了过来,他却是只能留下对方,多一个助力了。 “薛灵玉?”他看了眼对方背上气息萎靡的那人,问了句。 “是。”钱鹿应了声,有些心疼地偏头看了眼靠在脖颈间的身影。 顾小年一瞬有些恶寒。 薛灵玉的伤势很重,身上的红杉破破烂烂的,而且还有大片凝结的血迹。 而此时,竟没有转醒的意思。 “顾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一边左冲右突,钱鹿一边问道。 顾小年躲过射来的一箭,抿了抿嘴,“凉拌!” 话音落下,他身如乘扶摇而起,直接上了旁边的高阁房顶。 说是高阁,其实不过是在土石构造的屋子上加了木桩等物构造的建筑,比地上的自然是简陋许多,但胜在结实。 此时四下火把渐起,他站在高处倒是看得远,只不过也有可能会成为箭矢的靶子。 但有轻功自身,顾小年多少有些自负。 钱鹿见这人轻飘飘地飞到了高处,忍不住暗骂一声,别说是身后背了个人,就算是不背着,如此简单身轻如燕地飞檐走壁,他也无法轻易做到。 四周的人终于将钱鹿逼到了一处数个院子中的夹角上,他抽了刀出来,一脸决然。 而房上的顾小年也不轻松,他本以为前方百丈便是自己来的入口,只需几个呼吸便可脱身,但是没想到他还是被人追上了。 不是地下举着火把拿着刀剑的那些人,而是有些奇怪的人。 顾小年先前还以为地下的那些人怎么不上房来追他,原来是另有一拨人盯上了他。 眼前将自己锁定住的是身边呈品字形的三人,他们俱都是一身黑衣打扮,脸上带了个看不出材质的幽绿面具,是狰狞的鬼脸,带着犄角。 而他们的武器也简单,便是那从腰间缓缓抽出的短剑。剑的样式有些特殊,很薄很窄,倒不像是剑,更像是刺,可偏偏带了锋刃。 剑身在黑夜里丝毫不见反光,饶是以顾小年的目力,也不过是在偶尔闪过的火光里看到一星半点。 这三个人,都是先天绝顶的高手。 …… “我只是路过,让我走吧。” 顾小年摊了摊手,笑眯眯地说道。 “赵宥跟你说了什么?”正前方那个身材最小的身影反而问了句。 顾小年双眼微眯,“赵宥是谁?” “杀!” 眼前人没有再废话的意思,持剑便刺了过来。 顾小年瞳孔一缩,太快了,对方就好像只是在原地晃了一下,然后整个人便出现到了眼前。 而同时过来的,是三个人! 奇门之法于脑海观想,在瞬间而动,顾小年身形陡然不见,出现在原地的,却是正从左侧刺来的那个黑衣人。 惊愕在三人的眼中清晰浮现,但他们的速度太快,身法、出剑都是丝毫不留手,这般诡异的情景根本是他们事先未曾料到的。 两把漆黑的短剑同时刺入了这人的身体,而被移形换位的黑衣人却因为一瞬的恍惚而多了手上的反应时间,他下意识偏移了手中短剑,只刺中了另一人的肩膀。 饶是如此,还是激起了一簇血花。 “这是...” 身材矮小的黑衣人眼里露出几分惊愕,但思索未去,耳边便传来淡淡的轻笑。 “朋友,这么大火气?” 那锦衣卫探手按来一掌,其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涡旋聚集,就如同湖中生成蔓延的漩涡。 来不及多想,两人只得抽出短剑,不顾那一下溅出的血注和倒地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应对起眼前这人来。 他太过年轻,但只从方才手段来看,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邪性! 武功邪性,人,似乎更邪性。 顾小年嘴角带笑,化掌为形,一下拨开刺来的两剑,左手并指,细雨风急一现! 他看的分明,这三人无论从步法还是出招上,都是循着一种剑阵技击之术,若是两者硬碰硬,他肯定是得吃亏的。 所以顾小年方才才会不惜以奇门之法破局,哪怕因此而消耗过半真气也丝毫不在乎。 他压着脑海中因方才强迫性地移形换位而带来的沉闷,直接便使出了杀招。 可指法一出,顾小年忽然觉得不对。 细雨风急指威势足够,但更强的是那份惑神乱心的意境,在意境相合之下,这犹如狂风暴雨般的指劲打击才会落到对手身上。 但要是对方没有被影响到,并未失神,那么,自然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招架抵挡。 锋锐的指劲破空而来,道道气爆之声凌厉,可眼前两名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睛里并没有丝毫失神之感。 他们挥剑,而后斩下。 如雨般的剑气黄然而起,仿佛抽丝一般地漫卷而来。 顾小年心神稍惊,脚下一送,整个人便向后爆退。 与此同时,阴狠的隔山打牛之劲便从脚下透地而出。 眼前两人招式一顿,随即腾空翻转而起,明显是察觉到了来自脚下的危险。但两块瓦片陡然崩碎,直射跃起的这两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何如狷意 瓦片炸裂带着尖啸,如同被风雷之意加持。 快若只在电光一闪之间,空中两道身影变幻不及,只能灌输内力,维持在离体外放的真气之上,试图将瓦片击碎。 但这股劲力何其强大,带着那种穿透性质的锐气,撞碎离体真气的同时,余势不减地扎进了两人的身上。 一个被扎进了大腿,这人身子一歪,直接从半空跌落。但他毕竟武功精湛,在倒地后的刹那,身形如蛇,竟贴地而行,短剑似吻,浮游而来。 另外那身材矮小之人却是被这瓦片破进了小腹,这人伤的太重,不过也是应对思维如电,手拍屋顶,竟是一下翻身时将手中剑掷了出去。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发生,顾小年仍是维持着身形爆退似鸿毛飘然的姿态,此时见了地面好似游蛇的那人和射来先到的短剑,眸光凝重,脸上却仍是平静一片。 既然敢在今夜闯这所谓的幽府阎罗,有胆气之余自然也不怕会遇到什么危机。 武者自信而一往无前,老是囿于原地的话如何能得寸进? 顾小年双手向外一扯,好似无形中抓住了钢线,就像是扯动傀儡人偶一般,那射来的飞剑竟是一个偏移,差之毫厘地自他耳畔飞过。 其上锋锐之意刺得脸颊生疼,几缕发丝在黑夜里轻轻飘落,愈发衬得其人侧脸冷峻如渊,仿佛浮出海面的冰山。 而已至身前的那人更是被气机阻碍,刺来的一剑之前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遮挡,就像是一层层叠起的绢布,更像是瀑布飞流,阻碍了一切。 顾小年嘴角轻抿,弧度冷漠非常。 眼前黑衣人一剑终于刺到眼前,而他也退出屋顶之上,行至半空之中。 顾小年忽地矮了身子,竟是使了个稳身用的千斤坠,而下落之时身形斗转,脚下似钩,衣衫猎猎之间,一脚便踢在了好似飞跃般的身影的胸上。 就好像这人是主动迎了上来一般,其实不过是去势未消,这一剑而出时空中来不及变动,只能被顾小年抓住了破绽。 沉闷的风雷之响在黑衣人的胸膛上炸开,其人腰腹一个弯曲如虾,接着便是一阵爆裂,这人整个后背炸开,一簇血花如雨绽放,伴着破碎的血肉脏器。 顾小年飘身落地,一甩袖袍,真气鼓荡如风,将这脏人的东西拂出老远。 而此时,最后那矮小的黑衣人方才在屋顶露出身来。 顾小年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既然来了,何必着急走?”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顾小年的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去。 黑暗的远处好似出现了一轮血色月亮,刺目的发光体急速而来。 顾小年瞳孔微缩,再不似先前般淡然。 脚下石板碎裂,整个人‘唰’地便原地消失。 …… 轰!! 地面震颤,好似一尊巨物砸落。 烟尘沙石飞溅,顾小年双臂交叉撑在身前,脚下滑动而退。 尘雾散开,一道身影缓步走出。 橘红色的光芒流转溢散,高大的身躯上好似镀上了一层液化的琉璃。 顾小年双眼眯成一线,俱是凝重之意。 实在是眼前之人身上的气机实在厚重,若论气息之强乃是他至今罕见。而那异色的光芒分明是炼体功法下的真气锤炼到了极致,已经化而为罡。 “宗师么?”他暗自想着,随即摇头,“不会的,若是皇城地下真有宗师存在,上面的人如何还能睡得安稳。” “锦衣卫里,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等人物?” 对面那人双拳碰了碰,淡淡开口。 他的身躯很壮,橘红色的琉璃光芒之下只是一袭武打短衫,面容坚毅而方正,身无兵刃,只一双拳头上十指各带一个指环。 顾小年身形微绷,面色不变,从容应道:“本官只是无名之辈,此番奉命前来罢了。” “奉命?”这人开口,带了几分凝重,也隐含几分笑意,“奉了谁的命令,你又是谁?” 顾小年目光微闪,笑了笑,“自然是奉了咱们锦衣卫俞大人的指派。” “俞文昭。”对面那人淡淡开口,冷意明显。 “果然,这些人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顾小年想着,然后道:“这位前辈,本官既是公事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这便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走。 “且慢!” 一拳挥来似攻城巨锤,顾小年猛地看去,眼前尽是耀眼的橘红之色。 内力因奇门之法而急剧消耗,原地哪还有他的身影? 房顶角上,原本暗自调息的黑衣人在片刻的晃神之后,便看到已至脸前的硕大拳头。 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整个脑袋便被一拳轰碎,残余的身子也在这股气势之中崩散到了别处。 凌霸缓缓收拳息势,看着此刻站在房顶上的那道身影,目光阴沉而残忍。 “有意思,这是什么绝学,竟然能躲过本座的拳头。” 房上的顾小年呼吸微粗,他的眼底惊色未消,实在是方才太过千钧一发,他此前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然能那么快。 只在自己偏头的一个瞬间,拳风已然到了脸前。 炼体功法在武道之中虽不算是下乘,但也极少有人走的长远,可现在,顾小年却是遇到了极为棘手的危机。 若不是他在《风后八阵图》上已有造诣,领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式’,恐怕方才那一拳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硬抗的。 至于能不能扛下来,似乎只能是后话了。 垂落的双手握了握,顾小年觉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没遇到这等压迫了。 直面生死的压迫。 因为眼前之人拳出之时的那股锋锐,分明便是罡气。 有化罡之气而无惊神之意,是谓半步宗师。 …… “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啊。” 顾小年叹了口气,身周气机蓦然变动,气机流转,整个人好似脱身于这片天地之外。 凌霸目光一凝,他隐约感应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变化。可饶是他便览族中绝学,此时竟也无法一时判断出此究竟是何等武功。 源头就在房顶那人身上,但根脚却是无从想起。 不远处,那侏儒似的身影终于被人潮淹没,钱鹿被人斩断了一根胳膊,此时被刀架了。而他背着的薛灵玉摔在地上,无人问津。 人群渐渐静下来,四下火把通亮,近百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房上的那人。 顾小年一双眸子沉下去,袍摆无风自动。 废话已经不需要,现在才真是到了硬碰硬的时候。 “给你个机会。” 下方那道此时渊渟岳峙的身影淡淡开口,“你的武功不错,把它留下,放你离开。” 顾小年听了,看着对方那张方正坚毅得好似砧板似得脸,咧嘴一笑,“去你大爷!”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武道罡气 语落而人骤消。 再次出现时,只有一抹刀光。 凌霸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小子还敢对自己出手,但他身为半步宗师,心底本就有那股气。 那股身为宗师的凌然之气,浩荡之意。 “萤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他嘴角带了几分淡笑,杀机毕露。 武者有属于自己的尊严,他觉得方才眼前年轻人的话不中听,那么对方就只能拿命来偿还。 拳头挥出,朝着掠来的那道身影砸落。 顾小年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刀,那是他很久不用但日日保养的绣春刀。 如今先天一炁可以自由使出剑气刀芒,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刀招,有意而无实。 真正的刀招斩出永远是要有媒介的,而这个媒介便是手中刀。 不是无刀,心中有刀永远不如手上有刀来的放心,来的从容不迫。 刀法刁钻而煞气凛然,凌霸自然是能感觉得到这人从天而降劈来的这一刀的古怪,像是锦衣卫的休命刀法,但那股感觉,有些不对。 他本没有在意,拳头在对方身上挥落,他能听到对方的护体真气被击碎的声响,可唯独,没有拳头落到实质的触感。 凌霸的表情一变。 顾小年的身上好像沾了一缕风,将本该砸在身上的拳头吹拂开了。 而他手里的刀,就从对方的手臂底下穿过,好似在腋下打了个转,然后一刀劈在了对方的身上。 煞气如同炸药一般被引爆,凌霸身上的琉璃真气仿佛火星,一瞬产生了大片的迸溅。 ‘呲’地一声,顾小年痛的下意识眯眼,在他的左脸颊上,被一缕‘火星’溅到,割开了指长的一道血痕。 凌霸怒吼着后退,眼中犹带浓浓的不可置信和惊然。 他的护体罡气竟然被锦衣卫的休命刀破开了? 虽然他不是实打实的武道宗师,可武者相较,罡气与真气便是天堑之别。 无论是韧性还是强度,都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但现在,两人相撞,最先落了下乘的反而是自己? 凌霸倒退数步,捂着被刀劈斩过的地方,那里有一道发黑的伤口,没有出血是因为他用内力封住了,可同样也没有愈合的迹象。 反而有一种刺骨的酥痒感和阴冷之意在身体中流窜,不只是在经脉窍穴中游走,甚至是每一寸肌肤血肉里,都有那种蚀骨的酥麻。 “毒?”他双眼一瞪,死死盯着眼前那人。 顾小年轻轻抿嘴,没有应声。 …… 他是锦衣卫,如今更是愈来愈适应这个身份。 很少有人会在刀上涂毒,因为那样极容易造成误伤。江湖上此举为人所不齿,除了不入流的一些武者外,少有人会行此招,就算是一些用毒的门派也轻易不会这么做。 因为人的名声在外,经营不好可就臭了,下毒用毒常常为人所不齿。 但也不是没有人用,除了江湖,公门之中锦衣卫出任务时,若是碰上棘手的案子便会整装,其中除了必备的手弩之外,其他之物自然是一应俱全。 其中,就包括毒药。 在刀上抹毒,不过是微末伎俩罢了。 可如今,却是被顾小年一击奏效,刀上的毒不是什么致命剧毒,但对武者来说麻烦而恶心,因为这是一种短暂麻痹神经,并且延缓内力的药物。 而顾小年又身怀煞气,两相作用之下,威能自然更甚。 …… 四下的人有些蠢蠢欲动,他们手里的刀剑很利,可同样的是朴实无华,但那种锋芒之感,在感知之中刺得顾小年眉心微痒。 那是特殊材质制作的兵刃,在地上的时候,他从来都未曾接触过。 不好说两种材质谁优谁劣,只是在如今的地下相斗来看,对方的这种兵刃明显要占了优势。 当然,他的绣春刀也是非常适合夜战与实战的,伯仲难分。 而如今,在顾小年一击建功想要抽身便走的时候,四面的这近百先天武者便将他围拢了起来。 一个圈,里面是他和对面那脸色阴沉的砧板壮汉。 “至于这么拼命么。”顾小年笑了笑,有些嬉皮笑脸,“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何必找不痛快。” “本座可以认为,你是在求饶么?” 橘红色的光芒重新大亮,那就像是一种霓虹灌注的色彩,罡气凛冽。 凌霸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讽,双拳互碰时光芒溢散,好像崩散的火焰。 顾小年歪了歪头,说道:“你跟我记忆中的一样东西很像,像个特大号的荧光棒。” 他当然知道那是异种真气罡化后的产物,但此时说些废话而不是继续拼命打生打死当然是为了拖时间。 至于凌霸当然是听不懂的,他只觉得眼前的小子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莫名的嘲讽,总让他有种想将其打死的冲动。 然后,他出手了。 虽然对方才那种莫名的悸动仍有忌惮,那是来自这个从地上来的人身上的古怪,或许是武学,也或许是其他东西。但凌霸并不在意,先天境界的两个天位境界之间差距或许没有那么大,但宗师与否自然是天堑。 即便他只是半步宗师。 顾小年目光凝起,他根本不敢与对方硬碰硬,此时凭借的不过是奇门之法来腾转挪移,可这等秘术自然是有代价的。 他现在脑海中有些发沉,而丹田气海中的内力更是在急剧消耗着。 可若是不躲,只凭现在的他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一拳的。 在别人面前,他的护体真气可能是坚若磐石,可在对方的武道罡气面前,就像是豆腐。 更别说,眼前这荧光棒身怀的还是异种真气,若是被打实一拳,顾小年不敢想自己是否还有重生的机会。 身后的石屋被一拳轰碎,顾小年的身影骤然拔高,他看着地面上飞扬的尘土以及那道在黑夜里无比明亮的身影,有些庆幸的是这人似乎专注于炼体,或者说是只将罡气打磨出来了,并未有其他具体运用的法门。 武功招式是能量的一种表现形式,内力是能量,真气罡气也是。而后天境界普通拳脚的挥击同样也是,因为只有能量的维持支撑才会让人产生运动。 也就是动能。 而现在,这大块头好像只是个莽夫? 顾小年这般想着,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一股寒气便从尾椎骨一下窜起。 他人仍在半空,一声轰鸣,一道耀眼的光芒从下方的黑暗中直接打来。 就好像是一门校准的火炮,终于激起了硝烟。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及时雨 顾小年脸色骤然一变,千钧一发之际,他匆忙四下而望,想要找到在他目前所掌控的奇门范围之内,可以进行移形换位的东西。 但他身处半空,四下的人群相距仍是有些稍远。 “嗯?”顾小年本想硬抗了,但忽地看到了那道同样跟着跃起来的身影,眸光不由激动起伏。 “你还真是,让我说什么好。” 一瞬的强烈沉闷在心头涌现,这股沉闷感更胜从前,脑海中都隐隐有些发黑而晕眩。 顾小年脸色苍白无比,他再次出现的地方已经是离远处不过数米的半空,此时踉跄掉下,虽然不至于直接摔在地上,但仍是狼狈后退几步,一下靠在了断壁上。 而空中位置,是蓦地闪现过去的凌霸,他在刹那的失神之后,一下双目怒瞪。 近在咫尺的,是方才被他一拳轰出的罡气。 地下之人多是曾传承多年的世家门派,繁衍至今,他们的武功多少与地上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他们对于招式不再那么依赖,更多的是依仗自己的肉身,以更快凝炼罡气来锤炼自己,追求肉身成圣的路子。 但这不代表他们就真少了手段,方才凌霸打出的这一拳,便是离体罡气,带了几分偷袭之意。 他本已经计算好了对方肯定会掠至空中,以轻功躲闪,所以才适时打出了这么一击。但唯一没想到,或者说先前遭遇过可被他忘记了的,便是顾小年那种诡异的移形换位之法。 现在,这刚猛的一拳罡气,便落在了凌霸这始作俑者身上。 他在仓促间唯一能做的,便是抬起了双臂,交叉挡在了身前。 轰鸣炸响,地上的人忍不住捂住了双耳。 顾小年喉间一滚,吐出口血来。 他看也不看场间情形,脚踩了残垣,便施展轻功,朝远处而去。 “贼子休走!” 一声怒喝自身后而来,顾小年脸色有些狰狞,他清楚自己现在已经到了竭力的边缘,根本无法再战。 而那此前进来的通道出口,相距就在前方不过十多米。 可这短短的距离,平时只是一个眨眼便可到达的距离,仿佛成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 身后的破空声已然传来,顾小年身子一个轻颤,内力耗尽,一下从墙上掉下来。 等他站起来时,身后也落下了一道身影。 人都围了上来,顾小年站着回身看,这才看清这些地下人的模样。 他们很白,那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白,而且他们的眼睛有些暗淡,不如地上的人那般炯炯有神。 可是,无一例外,他们的气息很稳很强,恐怕现在随便走出一个,自己都无能为力。 “你再跑啊。” 凌霸的身上也有些狼狈,他的双臂上有翻卷的伤口,衣衫上有些血迹,只不过不再淌血。 他的面容在此时显得有些可怖,那是一种憋屈后终于可以肆意发作的痛快。 顾小年看着这人,脸上多少有些山穷水尽的绝望。 对面那人似乎对他的表情很欣赏,一双牛眼里多是玩味。 顾小年张了张嘴,说了句,“你再不来,老子可真要死在这儿了。” 凌霸浓眉一拧,“你说什么?” 顾小年摊了摊手,有些苦笑。 但蓦地,他发现眼前之人表情似是变了变。 然后,他的目光也是一亮,先前愁苦似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了。 “哈哈哈,”顾小年不由得一声朗笑,恣意洒脱,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这一声笑,却恰好将心中此前的郁结和那种后怕统统荡散。 生死当前,谁能免俗? …… 凌霸脸色阴沉,他很想现在就一拳锤死眼前这小子。 可当他看着那从不远的通道里接连走出的数道身影,提起的拳头却是落不下了。 光芒散去,露出了他魁梧的身子。 顾小年往后侧了侧身子,然后便听到了难掩担忧而又夹带着发自内心的喜色的呼喊。 “大人!” 颜岑一下跑过来,似乎是想要有些动作,但在顾小年的身前硬是顿住了。 她看着顾小年苍白的脸色和衣服上沾上的血迹灰尘,这番狼狈的样子,是她以往从未见过的。 颜岑的双手似乎一下不知该怎么放了,有些尴尬。 顾小年笑了笑,“多谢,很及时。” 颜岑一下睁大了双眼,然后也笑了。 陈晟从后面走过来,负手站着,“你可真会给我找活儿干。” 两人相视,不由得笑了笑。 凌霸脸色沉着,目光在对方后面渐渐从通道中进来的那些人身上逡巡。 黑色的制式官衣,头戴方正的冠帽,而腰间各带两柄横刀,手臂上绑了精钢打造的弩箭。 “大理寺。” 他目光低了低,而后看着那个有些狼狈可并无什么重伤的年轻人,怒极反笑,“好手段,锦衣卫竟然勾结了大理寺。”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 一身黑衣,同样魁梧的周晁拧了拧手腕,笑道:“都是吃公门这碗饭的。” 人群渐渐将通道挡住,大理寺在此也有数十人。 “赵宥?”陈晟低声问了句。 顾小年轻笑,“死了。” 陈晟微愣,不过还是笑了。 在那个拿着顾小年腰牌去找自己的女子,说明了情况之后,他便火速调动起大理寺今夜值守的人来。 赵宥被从诏狱劫走在公门以及有心人眼里并不是秘密,而找到此人更是一件极大的功劳。 这人身上背负着很深的秘密,这一点从厂卫对其如此上心就能看出来,而且关而不杀,显然是必有所图。 那位千岁虽然并未过问,但像八侍从等人反应来看,这赵宥必然是关窍所在。 更别说,这位前户部尚书身上涉及的案子可是不少。 如今,顾小年既然将这份功劳传给了自己,那陈晟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当然,活的赵宥自然是更好,但既然死了,那也就无所谓了。 问不出来的秘密最保险的方法便是让它永埋深海,谁也不知道才好。反正陈晟虽对其身上隐藏的秘密好奇,却也没到非知不可的地步,真正想要这些秘密的人,是锦衣卫。 如今,领个死人回去,他在首辅面前自然是长脸,而且还能恶心了锦衣卫,当然是件妙事。 陈晟一番念头落下,随后看向身前等人。 他上前一步,冲着当前的魁梧大汉抱了抱拳,“大理寺少卿陈晟,向凌大侠问好。” 凌霸本来阴沉的目光微眯,他下意识问道:“你认识本座?” 他遁入地下已久,早前极少与朝廷的打交道,而有过接触的不过只是锦衣卫和六扇门的一些人罢了,他确信不认识眼前之人。 陈晟笑了笑,“‘麒麟火拳’凌大侠的名号我曾听门中师兄提起过,为官之后自然记下了。” 第三百章 得讲理 凌霸听了这话,眼中带了三分自得七分疑惑。 “不知阁下师兄何人?说不定本座还认得。” 他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显然不觉得对方是出身名门,真正名门出身的,倒是极少有会入朝廷的。 而就算入了朝廷的,似这等名门,也少有会得到器重。 因为凡名门子弟,当今处世,多是习武寻道,对于朝堂等凡俗事物实在难以上心,处理政务上的功夫下的不深,自然难有什么作为。 所以重用之处只在乎对方身份背景,而不是交付的官职高低。 在凌霸的眼里,像陈晟这般的,最多就是二流门派世家出身顶天了,自己所言,无非便是一种抬高自身的客套。 陈晟笑了笑,然后道:“本官师兄,云缺。” “嗯?”凌霸一愣,下意识问道:“哪个云缺?” 陈晟没有说话,只是表情淡淡,略有几分笑意。 凌霸心神忽地一凛,脸色微变,“浮云观‘袖里流云’?” 话音落下,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带了几分羞怒。 那是十多年前,凌霸还未入地下,当时‘麒麟火拳’的名号丝毫没有叫错,他的脾气火爆,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 而那时云缺年纪尚轻,不过十余岁,还未拜入浮云观,在江左,两人曾有过一番交手。 也正是这番交手给云缺扬了名。 当然不是生死之斗,而是一种定招似的约斗,算是有限制性的赌约的一种。 然后,云家的年轻武者以小天位先天的境界,击败了当时已是绝顶高手的凌霸,名震江左。 此后,凌霸灰溜溜退回西漠,而此事,虽不至于成为心魔,可也就成了其道心的阻碍。 之后数年他都曾想拾起这个颜面,可云缺逐渐成长,最后直接成了浮云观观主的关门弟子。 这也就,彻底熄灭了凌霸的心思,而这份郁气,也一直纠缠了他十多年。 …… 所以,凌霸在听了陈晟出身之后,才会有些惊愕。 “你竟出身浮云观?”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办。 陈晟摇摇头,“却是武功不济,给师门蒙羞了。” 凌霸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看着那明显与这人关系不错的锦衣卫,心里不由得想的更多。 公门之中多有不对付,而大理寺和锦衣卫的关系也素来谈不上好,甚至以往还多有龌龊。 可如今看来,似乎情况与自己以往的认知有些不同,亦或者,难道此事与浮云观有关? 不怪凌霸多想,浮云观乃当今武学圣地,道门牛耳,他们地下的这些孤魂野鬼自然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地下的势力从未统一,错综复杂之间,但总体主事的仍是那处于中心宫殿之中的三方势力。 凌霸便是出身于其中的凌家,曾经雄霸西漠一方的一流世家,只不过后来因事恼了北凉王,被其驱逐,整个家族差点从此烟消云散。 后来凌家寻了关系遁入地下,借着地上残余的人脉而一步步发展壮大。后来在地下的势力纷争中做对了选择,十多年过去,凌家因此而成功入主中心,成了举足轻重的一方。 事实上,他们这些原本在地上的世家门派之所以会遁入地下求存,不就是在地上混的不如意了么。有的没落,有的甚至都到了要灭族的边缘。 而人在江湖,自然不乏仇家,地下隐没之中,亦不乏出身魔道邪道之人。 “难不成,是浮云观那班正道人士,终于又将眼睛盯上了地下么?” 凌霸脸色变幻,显然是心中不静。 他是半步宗师不假,可在浮云观这等圣地面前,仍如稚童一般无力。 此时,他看向眼前的这帮人,目光之中有犹疑,亦有杀意。 …… 顾小年服了丹药,暗自调息着。 现在情形,他是不急的。 地下的人一旦入了地下,那轻易便不能再到上面去,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是给没必要赶尽杀绝之人的一条活路。 而像凌霸这种武功高强之人,更是受制颇多,怕是几年也不能上去一次。 顾小年对于自身奇门之法是有自信的,自信来源于林欣尘所说,这等秘法失传千载,除了浮云观的一些老家伙怕是无人能认出来。 所以,就算眼前这人心里有什么觊觎的心思,那也只会认为是一门没见过的奇功。 他若想夺,现在是不可能了。 而至于先前顾小年未曾用‘势’,便是拿不准,毕竟对方是半步宗师,见识自然不弱,要是被认出来肯定是颇多麻烦。 至于以后,顾小年眸光平静,若是自己实力弱被杀也是理所应当,可反过来,那就是自己剁掉对方爪子,拿对方立威的时候。 任何的觊觎和窥探都要建立在自身的实力基础上,若是不具备还眼红,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那么,咱们这便走?”陈晟问了句。 这话看似在对顾小年商量,但实际上他却看着眼前的凌霸。 后者眉头一皱,语气微沉,“陈大人这话是不是说得过于简单了些?” 顾小年也在此时开口,“是有些简单了,赵宥三人的尸体还在那石屋里,他们是朝廷通缉的重犯,这个可不能忘了。” “你还有胆开口?”凌霸冷笑道:“真当咱们这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顾小年目光淡淡,笑笑,“今夜之事,本官可没有杀你们无辜之人。” 凌霸笑了,气极反笑,他指着那依稀可见的黑衣人的尸体,问道:“你可知他们是谁?” “不知。”顾小年就等他说。 “他们应该是真正的地下阴魔吧。”陈晟瞥了眼,然后道:“隶属地下三家的精锐力量。” 凌霸说道:“杀了人,就不好走了。” “杀人只为自保,况且,”顾小年掸了掸身上白蟒,淡淡道:“这里光芒虽弱,但他们怕也不是瞎子吧?” 凌霸一噎,然后道:“咱们轻易不上去,地上的人也轻易不下来,你不请自来还杀了人,这个走到哪也说不过去吧?” “那你觉得该如何?”顾小年直接问道。 陈晟没说话,但脸色平静,显然也是这般打算。 凌霸仔细看了眼身前众人,而后不动声色地朝中心方向瞄了一眼,心头有些沉重。 时辰已经有一段了,可除了自己之外,那些人没有出来不说,甚至是连什么吩咐也没有。 现在,这般做选择的事,便落到了自己身上。 要是让对方这么轻易带了人走,打的不只是他的脸,而是他们地下所有人的脸。可要是不让对方轻易离开,有些难,而且对方来的人肯定不止在当场的这么点儿,上面一定还有。 那么,一旦走漏风声,迎接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不要小瞧朝廷的实力和决心,在某些时候,朝廷是最护犊子的势力。 同时,也是最不讲道理的。 第三百零一章 非是少年何来意气之争 有些事过程不难,难的是如何收场。 现在凌霸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习惯于用拳头说话,而不是这样用脑子作选择。 尤其还是面对这种照顾利益和颜面的问题。 “武者的事情,本座还是习惯用拳头来解决。” 凌霸缓缓出声,“实力不济,生死不论。” “好!” 众人尚未搭话,顾小年当先沉喝一声。 身旁的颜岑抬头,大眼睛看着他,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这人朝前走出一步,双手轻抖,背负身后。 “方才一番领教了半步宗师的罡气之威,心中有些感悟,还请凌前辈请教。” 他这一句‘前辈’倒是让凌霸脸色缓和了缓和。 他们这类人最重面子,武人少礼,可对礼节看得不比文人要轻。 因此,凌霸的语气也不再那般盛气凌人或压人一等。 “你内力未复,本座也不占你便宜,可要是出手弱了,倒是看轻了你。” 凌霸说道:“小弟兄武功不俗,想来也是锦衣卫中的少年天才,接下本座三拳,今夜,便当无事发生过。” 顾小年眉头一挑,有些不明白怎么他们老对这个‘三’字情有独钟。 “三拳,前辈不觉得太以大欺小了么?”颜岑忍不住开口,带着不忿。 凌霸眯了眯眼,江湖人脾气虽爆,但对女人总会有下意识的收敛,不至于轻易因女人孩子动怒。 “行,既然你说以大欺小,那本座就饶你一拳,就两拳。” 凌霸身上光芒溢散,而且似乎是有意要在陈晟等人面前显摆似的,罡气肆虐,地上沙石滚动。 陈晟双目微眯,知道这是对方带了示威的意思,所对的,是那位如今在玉京上行山修行的云缺。 毕竟,现在的云缺因为参悟道卷,只是先天绝顶,只从武道境界上来说,凌霸自然是更高一些的。 …… 颜岑下意识抓住了顾小年的胳膊,不过马上放开了。 她心有担忧不假,但知道身边这人需要的不是拖累,而是一种信任。 “来吧。” 顾小年朝一旁走了走,让身后的大理寺丞役站远了些,而后忽地看向凌霸,问了句,“不先把赵宥他们弄过来?” 凌霸脸色一沉,但也没再嘲讽,只是摆了摆手,身后自然有人退去。 “还是多想想自己吧,本座可不会像先前那般留手了。”他冷哼一声,拧了拧手腕。 顾小年看着他,不在意地笑笑。 凌霸看了他脸上的笑容,忽地想起什么,不由皱了皱眉,“本座倒是忘了你还身怀奇功。” 顾小年脸色一寒,果然,一旁陈晟若有若无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 “这人,”顾小年看着凌霸似笑非笑的眼神,忽地轻笑。 他将眼底的寒意藏起,眸光深敛而暗淡,可偏偏明明是一下无神似的眼神,竟给人一种恶鬼饕餮将要噬人的恐怖。 凌霸下意识闪烁了目光,有种想挪开视线的冲动。 而未过多久,几个人便抬了三具尸体过来。 当赵宥三人的尸体落在地上,火光映照之下,众人的目光便看了过去。 “这是...”顾小年有些错愕的是,他明明没有用兵刃,可这三人身上或者说是心脏的致命处,竟都多了明显的刺击伤痕。 陈晟看过来,看到了顾小年的绣春刀,可这种伤势,明显是用剑造成的。 “不是我动的手。”顾小年说道。 陈晟点点头,而后上前几步,俯身以手指探了探。 不难看出,赵宥身上的致命伤是喉骨碎裂,但脖颈上并无掐勒痕迹,就像是从内部粉碎一般。 “像是被震碎的,可又有些不一样。”陈晟想着,不再计较,因为他知道这是顾小年的手段。 他反而看向其胸口的几处剑伤。 “剑身很窄,锋利,说是剑,更像是一种刺。”陈晟说了句。 此话一出,目光微闪而若有所思的顾小年和脸色一变的凌霸对视到了一处。 凌霸下意识眯了眯眼,他从对方眼中并没有看到什么了然和嘲讽,因此有些捉摸不定。 他当然认出了这是什么剑造成的伤势,也一瞬想通了今夜那阴魔之属的黑衣人为何会追杀出来。 至于更深层的,凌霸现在还未想通,不过他可以去问。 当然,现在他对顾小年更添了几分杀机便是。 “这样,你用那奇异功法总是有些耍赖,不如咱们便定下一拳之约,如何?” 凌霸没有多想,直接脱口而出。 这话吸引了陈晟的注意,他下意识看向顾小年,也带了几分好奇。好奇这人究竟所怀何等奇功,竟能让凌霸说出这等话来。 这话里带了些无可奈何,似乎是对自己两拳之下的不自信。 顾小年笑了笑,点点头,“可以。” 说着,他脸上表情敛下去,内力缓缓而出,体表之外真气缓缓附着。 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真气是看不见的朦胧之气,虽然无形却真实存在。 凌霸右脚前迈而腿微屈,摆出了一个拳架,而在他的身上,真气一瞬鼓胀,橘红一片宛如落下的暖阳。 “护体罡气。”陈晟静静看着,看着那好似活物一般跃动的光芒,这等景象好似超出了常理,但偏偏在武道神奇之中。 唯有武道罡气,才会拥有显化武学意境的威能,而并非只是简单的对敌时所携意境于精神侵袭。等破境成为真正的武道宗师之后,这种意境便会显而为实,有莫大之威。 因为但凡宗师者,必然要明悟自身武道真意,己之武道真意对人,便是惊神之意。 若有杀心,等闲武者,感之即死。 只不过,凌霸并非宗师。 他的拳上好像燃烧了一团火焰,将四周一下映地通红。 每个人脸上都溢上了暖光,一股名为‘焦躁’的情绪,或多或少地,开始在心底而生。 “意境?”顾小年眉头微皱。 也就是这个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团火光,仿佛之前他人在半空所面对的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那种轰鸣如炮的巨响。 “离体罡气!”陈晟一下眯眼,目不转睛地看着。 书画有观摩一说,武道亦是如此。旁观他人战斗而印证自身,这需要机缘更需要悟性。 此时,陈晟忘记了他为官的身份,在这赌拳之约下,出现的是一颗武者的心。 顾小年没用风后奇门之法应对,他静静看着刺眼而又灼目的光团袭来,其中似乎可见一只奔腾的麒麟,狰狞怒目,蹄踏烈火。 他看似缓慢地抬手,掌中有如涡旋凝聚,透着青白之芒。 第三百零二章 有意无意的剑 青白之芒有种逼人的锋锐,在轰然而来的罡气之下,嗤嗤的仿佛气流割裂的声响挠人听觉,耳蜗里会有些不舒服。 陈晟双眼睁大,瞳孔之中好似只剩下了那渐起的青芒。 颜岑等人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但无济于事,似乎那种嗤嗤的声响无孔不入,在厮磨着自己的耳朵。 凌霸的身影已经于原地消失,方才的那一拳罡气不过是拳出前的一种先行,而对于他们炼体之人来说,真正的杀招永远是亲身的碰撞。 大团的青白之芒从顾小年的掌心里向外溢散,如丝如线,而这白皙的手掌就如同不动织梭。 丝线缠绕到了冲撞而来的麒麟之上,层层崩断之声脆响,带着不堪重负的刺耳挠心的声响。 顾小年自然明白武功的表现是能量的汇集与释放,而现在,他手中握着的便是‘登仙剑章’的‘炁’。 先天一炁之下的,锋锐剑气。 琉璃崩散,仿佛烟花般璀璨,然后映出了脸色平静的顾小年,以及如疯魔般挥拳打落的身影。 “若能挡下本座这一拳,今夜之事便烟消云散!” 拳落如山崩,罡风四溢,两人脚下的地面齐齐崩碎,裂纹一瞬蔓延,碎石沙砾席卷而起。 四周相隔不过三五丈的众人齐齐后退,有躲闪不及的被沙石打到,一阵龇牙咧嘴,而不走运的被逸散的罡风刮到更是皮开肉绽,登时重伤。 在这等威势面前,护体真气脆如窗纸。 黑夜下的场间似乎被尘雾覆盖,但其中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芒拔地而起,带着冲天之势。 狂风涌现,或者说是无数飞掠的剑气。 陈晟一瞬瞳孔骤缩,一眨不眨地看向场中。 尘雾缓缓消散,露出了其中的两道身影。 顾小年嘴角溢血,他的双手交叠呈推状,其上剑气纵横,牢牢抵御住了仿佛包裹着琉璃的拳头。 他的表情平静而眼神恣意张扬,那对秀气的眉毛在此时竟锋芒毕露,仿佛带着冲破凌霄的剑意。 凌霸脸色阴沉似水,这无边剑意不只是挡住了他的拳头,现在,他能明显感觉得到,自己周遭似乎尽是锋锐剑芒,如同踏进了一个由剑气布置而成的阵法之中。 可是,阵法需要提前布置媒介,借天时地利人和而起势,显然对方并不具备这一点。 所以,这只能是一式剑法。 凌霸感受从拳上传来的阵阵刺痛,沉声问道:“这是什么剑法,又是何种真气?” 剑法再好,承载的真气亦是人力。而武道罡气介乎于人力与武道神奇之间,有半分天地之威,如何能被寻常内力而阻,又怎么能被这种先天真气所挡? 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异种真气,生死之战不论,单是这种定招的赌斗,都不可能正面抗下武道罡气。 广寒寺那被誉为天下武功防御第一的《佛国成龛》,也做不到。 眼前的年轻人似是笑了笑,嘴角血丝溢下,好让凌霸心里也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即便是接下了但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但蓦地,一声脆响而出,凌霸忽地变了脸色。 他的手上戴了十个指环,乃是以奇异材质打造,在承载武者真气的基础上,更具备增幅性的作用,属实是对武者来说千金不换之物。 可如今,挥出的右拳虽未收回,但两人已有收手之意,此局算和。 但是,脆响正是从这指环上而来,右手所戴的五枚指环齐齐碎裂,如金似玉材质的珍贵之物就这么掉在地上。 凌霸变了脸色,眼底杀意涌现。 “咳咳,”顾小年忽地轻咳几声,缓缓收手。 他看着对面那人,擦了擦嘴角,然后道:“承让。” 这两个字平静而出,不带丝毫烟火气,但凌霸的脸就像是玉京上行山常年萦绕的湿云那般阴沉难看,他紧抿着唇,双目如同含火。 良久,两人相视良久,凌霸终究吐出两个字,“客气。” 顾小年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练剑需通意,自己从未学剑,更不曾会意,不过是司徒商的那一式《森罗剑域》剑法被自己融会贯通,而以先天一炁施展而出,成功挡下了这半步宗师的武道罡气。 即便是自己受了伤,但也让凌霸变了脸色。 他不是开心,而是舒心。 “那么,现在我们能走了?”顾小年双臂微颤,但还是抱了抱拳。 凌霸看他半晌,这才吐了口气,“走吧。” 说了这个,他只是站在那,不发一言,沉默如山。 …… 陈晟打了个招呼,大理寺的丞役上前将赵宥三人的尸体收殓抬了,当先朝通道外而去。 “没事吧?” 陈晟看着顾小年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色,不由问道。 “还好,施了秘法,怕是要休息一段时间了。”顾小年笑笑,没说实诚。 陈晟也笑了笑,“虽然不尽完美,但总归是个好的收场。” 那边,见他们要走,一道微弱却让人能听到其中坚韧的声音传来,“顾大人......” 顾小年顿步,回头看了过去。 那是钱鹿,这个浑身凄惨的侏儒,断了胳膊不说,身上也满是伤口。在他身旁,是同样狼狈的薛灵玉,后者依旧未醒,气若游丝。 “求大人救命。”钱鹿趴在地上,努力朝前伸着手。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顾小年看不真切,此时脸色淡漠,没有犹豫,没有丝毫要救助的意思。 颜岑不由看他一眼,忽然觉得有一瞬的陌生。 “顺手带上他们也没什么。”陈晟说了句。 然后,他看向那道沉默的身影,未及开口,凌霸便已然转身,“快死的虫子,留在这也无用。” 四周的火把散去,犹如阴影退避回了深渊。 大理寺的丞役上前,将那两个人抬了过来。 “多谢大人。”钱鹿嘴里吐着血,但依然倔强地道谢。 但他只是看了眼顾小年而已,道谢的话自然是对陈晟与这些大理寺的人说的。 陈晟皱了皱眉,不过没说什么。 顾小年反而笑了笑,待得他们进了通道,俯身将地上的一个掉落的瓷瓶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 陈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不由问了句。 顾小年笑了笑,将瓷瓶塞到了颜岑的手上,“谁知道呢,她的。” 后者自然会意,有些尴尬地一笑。 陈晟没细究,负手上去了。 通道之前,顾小年在踩上前方的阴影的时候,忽地回头。 这里是只有夜明珠蒙蒙亮光的地下深处,仿佛永远被黑暗所笼罩,但他知道,这里之人的心却不在这。 顾小年看着有些空寂的眼前,脑海中想起的,是那三名黑衣人手中的奇异短剑,以及赵宥等人身上的利器伤口。 “走吧。”他收回目光,任由身边的颜岑扶着,慢慢离去。 第三百零三章 道自由心 漆黑的大殿,忽地亮起了一簇火光。 这是有人掌了灯,没有用火,而是两指间罡气的摩挲。 “走了?” “走了。” 他问,然后有人回了句。 “走了好啊,麻烦。” “如果他真有那般名头,应该是发现了端倪。” “发现了岂不是更好?” 掌灯的人寻了椅子坐下,然后道:“卫家的人偏偏招惹那些人,本来就坏了规矩,要是有什么麻烦,让他们自己担着就是了。” “咱们既有阴魔之名,当然要同气连枝。” “笑话。”这人嗤笑一声,不再复言。 “他们是想上去啊。” 这话说了,才是长久的沉默。 谁会天生喜欢阴暗?都曾是站在阳光下的人,成长有多少年,一二十年,三四十年都经历了同样的日日夜夜。 可后辈的人呢? 他们从未见过太阳,所能见到的光只有微弱的烛火和夜明珠。 所能感受的只有阴冷潮湿,莫说是人间美好,他们尚且不知何谓四时。 花草芳菲,参差绿树,山水美景,人世繁华,这些永远只是奢侈,仿佛神话传说。 那么,有曾经见过之人忍不住,心里为之而有些钻营又有什么呢?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会永远囿于幽府,就让卫家,先来吧。” 殿中渐渐无声,凌霸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 “叔父,风前辈,他的武功,想必您也察觉到了。” “是啊,是很高明的武功。” 先前掌灯的那人有些感慨,不过只一盏灯实在难以看清的容貌,只能通过微哑的嗓音来判断,他的年纪似乎已经有些老了。 他是风涟骢,是这神都地下,幽府阎罗中的‘断笔通判’,更是三家中的风家家长。 风家脱胎于几百年前雄踞东南江州灵鸾山上的灵剑门,后来门派没落,不得已迁徙他州,最后遁入了这神都地下。 曾经的五大剑派没落了这灵剑门,才有了同是东南江州的漴山剑派顶了上去。 此时,另一人也是出声,捉摸不定,“那不是魏央的武功。” “人世五十载,你又如何知道他现在手段?”风涟骢淡淡道。 那人没有开口,显然也是没几分信心。他虽是凌家老祖,可在这武道上,无论是修行时日还是经验,都没有对方来的底蕴深厚。 “风前辈,那大理寺的人,出身浮云观。”凌霸带了几分凝重,沉声道。 “无妨的,且先看着吧,看着吧,寒渊秘境临启,江湖变局将生。或许,咱们的机会就要来了。” 风涟骢轻轻说道。 一切重归寂静。 …… “你什么时候学的剑法?” 大理寺,此时灯火通明,各司其职,忙碌非常。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亮了,到了现在,一夜即将过去。 颜岑跑了一晚上,从东坊跑到大理寺,来回横贯数条大街,早就疲惫不堪,此时也早早去了空出的客房睡下。 公事班房之中,陈晟泡了壶茶,他的心情很好,看似是这么随口一问。 顾小年那火夹子给炭盆里续了炭块,火光很暖很亮,让他终于适应回来,眼前不再是地下的那种压抑的黑暗。 “以前穷小子一个,现在好歹混成了千户,怎么着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顾小年端了茶杯,抿了口,然后笑道:“怎么,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给你从北镇抚司抄录一篇。” 陈晟听了,目光闪了闪,然后摆摆手,“可别,若是传出去了,惹祸上身倒还算了,就是这名声太难听了。” 说罢,他也哈哈一笑,算是揭过了这一章。 顾小年垂眼喝茶,嘴角笑意明显。 陈晟这人值得相交,但就是疑心太重,而且好胜心也太强。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了。 今夜这事儿,自己让颜岑来找他,对方二话不说便领了人去,虽然有在意功劳的缘故,但这仍是情谊的体现,顾小年当然记下了。 “今夜之事,锦衣卫那边你恐怕不好交代。”陈晟推了桌上食盒过来,说道:“尝尝,福肴记的点心。” 顾小年伸手取了块,小口咬着,不无差异,“味道不错,不过看你也不像是喜欢吃点心的人啊。” 陈晟的脸色总有种冰冷,或者说是面摊,只是一想到这种人在那坐着吃点心,就觉得好笑。 “别人送的。”陈晟果然不吃,只是喝茶。 顾小年笑笑,然后道:“现在公门里都在找赵宥和方醮,谁都知道这是功劳,但能不能领了这个功劳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这事儿咱们不说明白,想来锦衣卫那里也一时察觉不到缘由。” 陈晟眉头微皱,“可这也只能瞒过一时罢了,事后,依着俞文昭那人的秉性,他可不会轻易甘心。” “那又如何?”顾小年不在意地一笑,“不日我便离开神都,他能奈我何?” “离开神都?”陈晟愣了愣,“只是这点事,何至于要离开神都,不对,你是要暂避这段风头。” 他眼中似有所悟,说道:“你找到什么由头了?”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陈兄可记得我先前在监察司手下有一人名为邓三?” 陈晟想想,“有些印象,这人似乎不在锦衣卫当职了。” “受我拖累。”顾小年说道:“不过他虽不在锦衣卫里当职,但早前在市井街面上也算是有些人脉关系。或许过几日便会有些事关北镇抚司的小案纷乱,到时还望陈兄给予方便。” 陈晟何等聪明,他在官场混迹已久,自然是一点就透。 此时听了,不过是转眼之间便想通关窍,当即点头,“原来如此,如今厂卫不暇,你是想让六扇门的人插手。” 顾小年笑笑,“也只有这样,我才能腾出身来。” “你要去哪?”陈晟忽地问道。 “擎苍雪山。”顾小年也不隐瞒,直接开口。 虽然他方才没有暴露关青,但已把邓三说了出来,自然是希望日后陈晟在大理寺帮着也周旋一二。 而听了顾小年所说,陈晟瞳孔微缩,下意识便道:“你想进那寒渊秘境?” “如此百年难得的机缘,如何不去闯一闯。”顾小年说了,然后笑道:“陈兄不想去瞧瞧?” 若说以前他还觉得陈晟醉心官场,可在今夜,自己与那凌霸交手的时候,陈晟神情他可是看了个真切。 那种从心底而生的火热在眼中清晰浮现,那是身为武者的进取之心。 是以顾小年才觉得,陈晟这人心里对武道必然也是极其看重的,而非常人认为的只有官瘾。 第三百零四章 秘境之说 陈晟听了顾小年的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舒了口气,忽地笑了笑,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洒脱。 “世上好奇之事太多了,我哪能都瞧得过来。” 这话让顾小年一愣,因为这句话他以前似乎听过,脑海中一下蹦出那个胖胖的,笑得和蔼而傻的中年人。 他的眸光一下和缓了许多。 “寒渊秘境,我是闯不过去的。”陈晟说道:“与其只是单纯地去看,还不如在神都做应当做的事。” “闯?”顾小年抓住了这个修饰,挑眉问道。 像寒渊秘境这种关乎武道圣地的秘闻,都是收拢在锦衣卫的经历司或是秘事房的,如今这两处被火烧后仍未修缮完全,他自然没去看。 所以,对于擎苍雪山的雪女宫他不陌生,可对于这寒渊秘境自然是只有耳闻了。 陈晟笑笑,抿茶之后开口,“世间凡武道圣地,必有天人传承秘境所在,这般秘境都是某位天人乃至数位天人大限将至后选择归墟之地,又名洞天。此秘境又分散人或是门派,顾名思义,散人者,洞天范围小,只是一位天人归墟,而门派则是数位。 比如南海的御剑山庄,其门中秘境便只是一位天人留下的传承之地,但谁也不能小瞧了,因为那位天人前辈是当年横压一世的剑神。其人以一己之力,将剑道从南海小域推广至偌大中原来,佛道两门不可缨其锋。 而像佛门的广寒寺或是道门的浮云观,其中秘境,自然就是数位天人的归墟之所了。这寒渊秘境亦是如此。 所谓秘境,其中有天人归墟时所布置的阵法禁制,除非以强横之法硬闯,否则便只有身怀大机缘之人才可进入。当然,彼时天人之间相互熟识,大限将至戚戚然,谁也不会去做这等断人传承之事。 而得了天人传承之后,自然就可自由出入此地秘境,而秘境中的禁制阵法皆出自天人之手,除去部分杀阵是为警惕宵小外,最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测试来人。 测试此人是否有资格获得传承,而这等禁制阵法被后人利用,便成了最佳的历练之法。” 陈晟脸上略有感慨,说道:“天人秘境百年乃至数百年方得开启,便是其中禁制阵法需要天地之力自行养元恢复,数千年传承下来,这禁制阵法的力量被人这么利用消耗之下,也就逐渐薄弱了。是以,每次开启时所要在外的花费亦是不少,往往还需要在秘境之外另布阵法,以此呼应。” 顾小年听了,知道这是秘境由来,他点头道:“既是如此珍贵,此番雪女宫做成此事,怕是能收拢不少人心。” “必是如此。” 陈晟不在意地笑笑,带着对朝廷的自信。 然后,他继续说道:“咱们朝廷里有对这等开启过的秘境的记载,散人性质的天人传承之地都不大,就像此次蜀中现世的天人洞府,其中规格也不过是占了个山头。但门派性质的则有不同,因为这是逐渐填充扩张形成的,而其中凶险总体来说更是强上数分。 其中传承不是进去一个人就能全部揽下,而是在初次的试探之后,秘境中的禁制会依据其资质心性等等,自主给他选择一条路,而那条路所通的,就是最后他被认可的天人传承。” 顾小年听了,不由问道:“那时间过去千百年,其中传承怕是早被人领去了,如陈兄所说,虽然那秘境中的阵法禁制有磨练之效,但这恐怕也不是能吸引人的东西吧?” 陈晟点点头,说道:“不错,不过顾兄弟也莫要小看了这等磨砺,但凡武道圣地出来的入世行走或是天骄,必然要闯一闯才行的。当然,至于其中是什么,我就不甚清楚了。” 他略作停顿,然后道:“此次寒渊秘境开启,既然搞出了噱头,自然会有各方势力拿出的宝贝。或是灵丹妙药,或是天地珍奇,亦或是强横功法等等。这些必然是算作奖励的。” 顾小年眉头微皱,这种东西不难理解,无非就是过关之后可以得到的奖赏。 财帛动人心,单单是这些东西的话,自然也是能吸引无数人去的。不说别的,就是那些胸怀大志而被银钱所难的江湖武者,就不会放过。 看出顾小年似乎有些失望不在意,陈晟却是摇头笑笑,“顾兄弟机缘深厚,现在心里可是觉得此番不过如此?” 顾小年做聆听状,笑而不语。 “就像是世俗中人选择墓地会看风水一样,那些天人归墟,自然也不能随便,他们所选得自然都是洞天福地。而天人手段如今虽无从眼见,可只从与之有关的记载或是存世之物上就不难窥探一二。 比如这神秘的天人禁制之法,又比如那宛如神迹的乾坤袋。这等纳须弥于芥子,仿佛开天辟地的本事,就足够咱们敬仰而畏了。” 陈晟说道:“所谓磨砺,炼心炼形,其中凶险不比生死相斗来的轻松。但仍有无数天才接踵而来,所求的,便是大机缘。” “大机缘?”顾小年微微眯眼,“破境?” 陈晟点头,笑道:“破境是大机缘不假,而前人所留意境,才是真正的机缘啊。” 顾小年有些惊讶,“天人感悟的意境?” “天人有陆地神仙之称,本领通天,是以这天人之境又有武道通天一说。乾坤袋中不过一缕精神印记所带的那等先天一炁,便可以维持成百上千年而不崩塌,那作为归墟之地的秘境之中,又该有何等神奇?” 陈晟说道:“天人所修功法造化神奇,脱胎于凡俗武功而自行领悟超脱,虽时至今日除去传承之人外不得其形,但其中之意却逸散在秘境之中。或是一面墙,或是一粒沙石,或是一株草木,谁又能说其上没有沾染到半分意境呢?” 顾小年听了,不由感慨万千,同时更有深深向往。 人死如灯灭,但或许,有的人的确是留下了存在过的痕迹。 有人著书立典,文武皆可留其名,但书籍太少,远远不能将所有人的名姓记下。 可世间强者不同。 “凡强者,必有痕迹所留。”顾小年心里想着,目光璀璨。 陈晟将茶喝上,难得取了旁边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等甜食,还是吃不太惯。”他摇摇头,将之随手放回了盒里。 第三百零五章 大道如渊,鹰视狼顾(为白银盟主挚醉金迷加更) 世之武者,后天炼形,先天重意。 招数形式亦得,意境难求。 那武道宗师和天人呢? 他们无需领会他人之意,而是要凝炼自身顺心意,以此惊神,成就陆地神仙。 所以,一句话说得分明,武道宗师之前修的是他人意,宗师之后便要顺心意,找到属于自己的意。 都说顺心意者方能无矩,但人生在世,谁能逍遥? 即便是天人,亦有受制之时,亦有堵心之数。 顾小年不在乎,他觉得以后的路是自己的路,自己要走要如何走,谁也不能干扰阻拦。 能挥退的挥退,能杀的便杀,反过来也一样。 他看得通透,既然不甘于平庸,那就往人上人的路上走,要是成不了人上人,那以身殉道也是活该。 是命中注定。 只不过是挣扎与否的关系。 顾小年摸了摸脸颊,那里先前被划了道口子,虽然方才上了药用纱布包了,可要等它完全到不留疤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对自己的形象很在意,那么对相貌上的一些尽可能做得更好的就不会吝啬,既然有药包扎,为何要粗犷地露着见风? 不知不觉的,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是,如今他的作风越来越细致。 就好像是一种完全适应了如今身份,像一个真正的求道者那样细致了。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道同样如此,或者说,世间之道都是同样如此。 天光渐渐通亮,新的一天从现在的天明才算是开始。 陈晟打了个哈欠,说道:“什么时候走?” 顾小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想了想,然后道:“大概还要等一等。” “等?”陈晟不明白,但也没多问,只当是他还有些私事。 “那我先去处理事情。”陈晟揉了揉脸,起身说道。 昨夜之事怎么着也是要有一个交代的,他要去找傅清书商量。 顾小年点点头,笑着开口,“待会儿我走,就不跟你打招呼了。” 陈晟笑笑,摆了摆手,朝外走去。 随着他的开门,晨间的光透进来,并不很亮,反而在彻骨的冷意中带了些深沉。 顾小年感受着铺面的冷风,瞥了眼一旁火盆中被吹红的火炭,那上面火星随风渐起,却总是出不了那一方盆沿。 门从外面带上了,脚步声渐远,屋中的冷意也很快散去,通红的火炭也平复下来,温暖袭人。 顾小年一直看着,他的眼底好像也沾染上了红芒,灼亮而滚烫。 “意,呵。” 他莫名一笑,身子一下陷在椅上。 …… 顾小年没跟陈晟说自己在等什么。 锦衣卫里大概知道了大理寺的动作,气氛更凝重了些。 时过三日,俞文昭终于来见顾小年了。 他的身后跟着谢鸢,两人一个沉着脸,一个怒意明显。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进了班房,房中有些稍暗,俞文昭看着堂首坐着的那人,当即冷喝出声。 顾小年挑了挑眉,“俞大人何出此言?” 谢鸢冷笑一声,“见了上官竟然不上前拜见,顾小年你好大的威风。” 顾小年也不在意,从堂上下来,抱了抱拳,神情并无恭敬之意。 他这番姿态做得很明显,在意的只是彼此官职地位的差距,而不是真的敬身居其位的这个人。 谢鸢冷了脸,手上一握,就要动手。 俞文昭抬手挡下他,自顾在一旁坐了。 “顾大人难道不想给本官一个交代么?”他淡淡问道。 桌上有洗干净的茶杯,俞文昭翘着腿,随手拿了茶杯把玩。 谢鸢见了,也在一旁坐下。 顾小年站在这两人对面,笑了笑,“交代?俞大人说笑了,大理寺的人抢了先,大人应该去找傅大人才对。” “人是你发现的。”俞文昭目光冷淡,指间茶杯捏着,“是你让人通知了大理寺的陈晟,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还是知道了。” 顾小年眼底略沉,不过脸上不变分毫,“所以呢?事急从权,当时咱们锦衣卫离得远,只好去就近的公门求救。” “好一个求救。”俞文昭说道:“倒是把自己吃里扒外给摘得一干二净。” 顾小年听他这么说,也是懒得虚与委蛇甚至是保留客套。 他翻脸如翻书,直接道:“少特么在这假惺惺,三番五次算计老子,现在说我吃里扒外?你的脸怎么这么大!” 俞文昭一愣,竟是被他这突然的撕破脸惊住了。 “平常时候的一些龌龊针对也就罢了,屡次三番,真以为我看重这个位子?” 顾小年经历地下生死一事,对自身武道前所未有的急切看重,哪还会在意会不会得罪俞文昭? 此番他要的就是摊牌,就是要明确让对方知道,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不就一块儿完蛋。 别说是功劳,就是以后的事,大家都别想好过。 他现在手痒的很,地下一战动了筋骨却不痛快,现在若是眼前两人恼了他,顾小年极有可能会活劈了这两人。 而俞文昭也是听明白了。 他气极反笑,笑声阴狠而冷,良久后,他目光阴翳,身子一下坐直。 “你还真是出息了,竟然敢威胁本座。” 一旁的谢鸢自是了解俞文昭的,从他看到对方脸上毫不加掩饰的表情之后,就知道这人是动了真怒和杀心。 此时便抱臂看着对面那人,只是冷笑,杀意同样明显。 似乎只要身边这人一句话,他便能将那年轻人撕成碎片。 恰在此时,门外一锦衣校尉跑到门外,抱拳道:“大人,出了案子,咱们的弟兄在西坊被杀了。” 俞文昭猛地看过去,脸色凶狠如狼,“抓人!活剥了他们!” 那锦衣校尉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台阶。 此时听了,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顾小年却是轻笑一声,竟是直接朝外走。 “慢着,我让你走了么?”谢鸢目光沉了沉,脚下微蹍,缓缓开口。 顾小年身至堂前,屋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明暗各半。 此时听了,他顿住步子。 谢鸢还以为他怕了,讥笑一声,看了眼一旁的俞文昭,眼神扬了扬。 后者微微一笑,阴翳的目光不等散开,便猛地一凝。 同样蓦然凝重的还有谢鸢。 他们都是先天绝顶的高手,六识自然敏锐,此时一下看了过去。 却是门口那人缓缓侧身回头,望了一眼。 俞文昭眼皮一跳,只觉地异常刺眼,一旁谢鸢甚至想移开视线,感知越敏锐,此时便愈难受。 顾小年双眼微眯,眉秀而眸光细长,半边侧脸挡住了光,冷峻如山。 其身煞气恍若实质,午后的此间竟是阴冷似渊,他就这么偏头看着他们,安静而专注,深埋的滔天戾气弥散,仿佛噬人的凶兽。 他就像是一瞬临近的黑暗,任由光影在他的肩头变幻着模样。 第一章 世间好多事 擎苍雪山位于北凉州,毗邻西漠,正好算是一道分界山脉,其中最高峰便是天山。 而世间武道圣地之一的雪女宫,便屹立于此。 雪女宫虽是圣地,可并不是有教无类,最简单的门第之分,便是区别了男女。 这里,只有女弟子。 当初创派祖师留下的规矩,便是不收男子,即便是天赋再好,根骨再奇之人,只要他是男的,那就不收。 当然,雪女宫也并非十分不近人情,起码,若是门派内的弟子动了凡心,自然还是被准许嫁人的,只不过以后便不再是雪女宫的人罢了。 因此,修道中没有男女之事打扰,这雪女宫的门人武道修为自然极高,也逐渐发展壮大,隐隐有与佛道两门魁首一争高低的势头。 在今日,百年来波澜不惊的天山之上,忽地荡开了一阵铃声。 铃声清脆而悠扬,让人听了心神空旷,精神一下好似放空到了极处。 “怎么回事,祖师悬铃为何会响?” “莫非是有强敌来袭?” “哼,咱们圣地哪还有不知死活的宵小敢来!” 雪白的玉石广场上,从雕栏玉砌云雾缭绕的楼阁之中,逐渐涌来无数身穿白衣长袍的女弟子,她们手持长剑,眼中俱有惊讶疑惑。 入山门只有一道长长的白玉石阶,几道身影渐渐登上,出现在众人眼前。 “男人?” “为何会是男子?” “看,是听雪师姐领来的。” 三道身影缓缓而上,其中两男一女,看年纪都不过是二十多岁,貌美而俊逸,气质卓然。 那穿着雪色长衣的正是当今雪女宫的入世行走叶听雪,而她另一重身份便是西南蜀州叶家的人,幼时被路过的雪女宫长老看重,断定其是天生剑体,两家便结下了这段因缘。 她自然是极美的,道门功法多驻颜有术,而雪女宫镇派功法《九玄通意》又是世间少有的长寿法门之一,对于容貌上自是有潜移默化的效用。 而她身旁的两名男子亦是少有的年轻俊才,气质仿佛天山上的出尘雪莲,英姿勃勃。 他们一者同是叶家的嫡传之人叶明朗,乃叶听雪的堂弟,另一人却是出身东南流海登仙阁的当今入世行走,‘仙来一剑’苏复。 而先前雪女宫的祖师悬铃,便是因其人登山而响。 登仙阁现世要早于雪女宫,世人少有人知的是,当年那位雪女宫的创派祖师,便是彼时登仙阁入世行走的道侣,也即是凡俗中所言的夫妻。 两家算是同脉,渊源颇深,只不过后来登仙阁中途有过一次内乱危机,因此而封海闭门,渐渐从世人眼中淡去。 直到数百年前,登仙阁这处圣地才重新出现在世间。 而两派也一直有着联系,入世行走便象征着其身后门派的颜面,说出去的话做下的事都要仔细斟酌,不可轻易妄为,是以走到何处都会受到极大的礼遇。 更别说两派之间还有如此渊源,这是登仙阁的入世行走第一次来雪女宫,后者自然要隆重以待。 叶听雪亲自去迎了苏复上来,而虽然门内弟子多有不知,如今却自然有门派长老等人出言解释了。 …… “苏少侠却是来晚了。” 广场之上,一宫装妇人合手笑道。 苏复见了,自然不敢托大,连忙拱手,“苏复何其荣幸,竟有劳姑姑来此受寒。” 无怪他礼数做的周到,因为眼前之人道号瑶瑟仙子,其不只是雪女宫的门中长老之一,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玉清仙子的师妹,在江湖上的辈分亦是极高。 江湖中人也是有门庭之见的,而辈分自然是看看得极重。 玉清仙子是百年前便成名的老辈强者,那个时代的人物到如今已只剩寥寥数人,但这几人放在当今江湖,便是真正的泰山北斗,受人尊敬。 当然,玉清仙子最出名的还是与那位千岁论道之事,这话可就不能说了。 此时,瑶瑟仙子见了苏复这般有礼,也是微微一笑,伸手虚引,便邀其同行。 山门之中,自有无数人因此忙碌起来。 因为这便象征着,那三百年一次的盛典,即将要开始了。 一行无话,叶听雪孤身走在最后,她的面容清淡,好像世间少有事能令她动容。 一旁有些跳脱的是叶明朗,他见自家堂姐这般,不由眨眨眼,嬉皮笑脸靠过去。 但不等开口,便被后者淡淡看了眼,叶明朗的脸色顿时一僵。 “寒渊秘境临启在即,届时无数年轻天才荟聚,你还这般没心没肺。” 听了这话,叶明朗的眼中顿时一苦。 此时阳光正盛,白云因此而浅。山中似乎有莫名响动,人未知而群鸟先觉,成群的白鸟一下争高而飞。 …… 神都,午后刚过。 这日,顾小年在西坊喝茶。 关青的动作快而有效,底下的兄弟因财而卖命,那日便暗算了北镇抚司一队巡街的锦衣卫。 而那些江湖弟兄,除了拼杀而死的,也有后来被抓的。 “大人何时走?”关青问道。 顾小年就坐在他对面,此时听了,将茶杯放下,“再等等。” 关青没有说话,只是将茶水倒了,开了壶酒。 “上一次,底下的兄弟很拼命。”关青笑笑,粗狂坚毅的脸上竟有了几分气势。 顾小年知道这是因地位而渐起的成长,这种名为权势的东西,是让人成长最快的药物。 沉迷其中,而难以抽离。 至于是不是毒药,还待两说。 “替我谢谢他们。”顾小年说道:“他们家属的安顿...” “锦衣卫里还有空位么?”关青忽地开口。 顾小年眼皮一抬,“什么?” 他放下茶杯,坐在对面的那人给他推了新的酒杯过来,里面酒水满溢,色泽醇厚。 关青笑了笑,目光里却带了认真,“底下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弟兄,他们想去锦衣卫当职,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顾小年轻笑一声,“东华门唱名者方为好汉,一介武夫有什么好憧憬的。” 关青没有出声,只是喝酒。 顾小年看着他,此时忽地有些想笑。 “几个人?”顾小年问了句。 关青一听,目光微闪,似乎是有些惊讶,也有些自得。 但他隐藏的不错,顾小年只看清了一瞬。 “两个。”关青说道:“两个很机灵的弟兄。” “让他们去找邓三吧,他会安排好。” “邓三?” 关青眉头皱了皱,显然没想到自己在心里一直没怎么瞧得起的那个家伙,竟还有这般本事。 顾小年眼帘微低,轻轻摇晃酒杯,“对。” 第二章 仿佛时梧桐叶落 邓三当然没有那个本事,可以随意往锦衣卫中安插人,先前不能,现在被革职之后更是不能。 可顾小年能,只要他还在锦衣卫里。 关青自然是听出来了,他将杯中酒水喝上,点了点头,“那行,想必弟兄们会很高兴。” 顾小年笑笑,“开心就好。” 关青双眼微眯,明明他现在也是后天三重,尚能避寒,可现在却感到一阵的冰冷。 感觉很短,转瞬即逝,他有些不自然地松了松领口,哈了口气。 顾小年神情淡淡,也未喝酒。 “大人怎么不喝?”关青搓了搓手。 他们在西坊的酒馆里,简陋而带了些风雅,古色古香的倒是颇受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喜欢。 关青说道:“以前想来这里喝酒,终于能得偿所愿,敬大人。” 说着,他双手举了酒杯,脸上带笑。 顾小年伸手捏了杯子,目光看着酒水而有些涣散。 方才他一直在想,在想要不要一掌拍死眼前这人。 人贵有自知之明,最忌蹭鼻子上脸,万一摆不清自己自己的位置,就可能会受杀身之祸。 如今局面,似乎便是如此。 顾小年的犹豫只在片刻,他觉得对方还有用处,当初自己选了这人算是一步闲棋,可现在对方确实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杀了这么个人虽不至于太麻烦,但总得来说还是不爽利。 因为无衣堂口的名头很大,讲究的旗号也是拿了大义。 所以,顾小年没出手。 但不代表他就会喝了这杯酒。 他抬头,看向了门口,对面的关青脸色不愉,嘴唇动了动,但看对面那人好像并不是故意的无视,便同样顺了视线回头看过去。 两道身影走来,闲庭信步,顾盼飞扬。 酒坊中人不多,就算神都冬日生活闲适,午后在这等花费不少的酒坊里喝酒的人也不多。 但此刻所有的人,目光尽皆看向了这两道身影,或者说,是当先负手而来的那人。 顾小年目光稍有复杂之意一闪而过,随后换上笑容。 那人负手过来,并不红艳却极健康红润的一线红唇微抿,蜜汁妩媚的同时竟有几分天然的勾人。 傅如依仍是男装打扮,白衣锦袍,玉袂飘扬。 她坐下,直接拿了顾小年身前的酒杯,也不对唇,竟是仰头一线落下,酒水尽皆落入喉间,未溅出分毫。 “老酒不错,只是未温。” 傅如依将酒杯放了,淡笑一声。 不知怎的,看了她这般风姿,顾小年下意识竟有种女人本就该痛饮的感觉,更有种要为眼前之人斟酒的冲动。 然后,他便如此做了。 只是轻轻招手,原本在关青手旁的那一壶老酒便自行从桌上滑了过来。 顾小年手指轻扣,而后抬手时并指而动,壶中酒水便好似玉壶落琼浆,跃出而直下杯中。 恰似掌中银河长挂,飞流而下。 傅如依笑靥盈盈,笑道:“好功夫!” 她的笑声清脆而爽朗,不羁不拘毫无所谓。 从她这般话里,自然是她认出了这是什么武功,只是此地人虽少,终是闹市所居,肯定不会无谓声张。 顾小年笑笑,竟是那般舒心。 对面,关青从手旁酒壶无声被对方招过去时便瞳孔骤缩,只是看了那酒壶良久,阴晴不定。 然后,他起身,抱了抱拳,安静退走。 自始至终,那对男女便没有看他,倒是一旁同来的那女婢小晴,忍不住抬首瞧了他的背影一眼。 那人开门出去,门外的风吹动他的长发,光影一下打落,这人却显得格格不入。 那种阴沉之感和其眼中深藏的戾气,让这女婢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只不过她见自家小姐都丝毫不在意,便也没有多说多做,只是恭立一旁,再无其他动作。 ……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一问一答,干净从容。 傅如依看着眼前男子,笑了笑,有些开心。 美好女子的笑容总会有天然的感染力,让人亲近,顾小年受其影响,也跟着轻笑。 他笑起来少有会露齿的时候,有种内敛的娟秀。 傅如依看了,柳眉一挑,双眼半阖,几分慵懒几分醉意,玩笑般的轻佻,“有没有人说,从眉眼上看,你笑起来倒像是女人?” 无论何时,说一名男子女相,都不是什么很礼貌的话。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是那般的理所当然,丝毫不见嘲讽冷笑,只是像随意聊聊天般的舒适。 顾小年眉角一扬,笑道:“以前倒是没人这么说我。” “男生女相是有福。”傅如依笑了笑,然后手肘撑在桌上,歪头道:“你是有福的人。” 顾小年没应声,对方说得认真,可他却不知自己这福应在何处。 等他想要开口时,眉心微皱,忽地竟有所感。 顾小年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脸色有一瞬的难看,不过转而恢复如常。 他看着眼前神情不变的丽人,良久才开口,“你做了什么?” 毫无疑问,身为已经摸到破境绝顶的他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出现这等状况,上些时日的伤势早已好了,现在的他精气神都在顶峰。 要想悄无声息地让自己中招,唯有眼前这不知深浅的人,对方的武功和本事他都不清楚,而更是下意识会降低防备,甚至是没有防备。 这可以归于个人魅力的一种,那种洒脱,让人提不起戒心。 所以顾小年才会有此一问。 傅如依淡然一笑,“一点精神影响的小手段,我倒是好奇,你方才‘心血来潮’时想的是谁。是你那位喜欢的柳姑娘吗?” “心血来潮。” 顾小年目光低了低,他既惊讶于世上还有这等无声无息便能对人感染影响的法门,更讶然于对方承认的落落大方,毫不遮掩。 他揉了揉心口,垂手,沉默。 “看来不是。”傅如依手指轻敲杯沿,里面醇厚酒水飞跃一线,落在了红唇之中。 她轻轻舔了舔嘴角,将最后一滴酒抿去,天然魅意之间,更有几分娇憨。 顾小年缓缓道:“是我哥。” 傅如依眼中出现几分笑意。 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而又对对方会坦然相告而有些欣赏。 “那就好,那就好。”她轻声几句,好像有种得知真相的如释重负。 “他现在?”顾小年稍有犹豫。 “明日你便动身吧。”傅如依说道:“他已经过去了。” “你们或许不会见到,但你要明白,他的命,就在你的手里。” 这话明明是用带着笑意的语气说出,偏生一股肃杀,仿佛秋意席卷,让人察觉一阵寒凉。 顾小年心生凛然,而后轻轻颔首。 第三章 我将北风化酒寄江南 竖日,洛水云江的码头上,傅如依一身白衣,朝着渐远的大船缓缓挥手。 此时北风将至,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地经过。 一旁,小晴不由开口,“小姐,他真能成功吗?” “当然。”傅如依不假思索,透着自信,“这小子可是他想要护好的人,我怎能对他没有信心。” 小晴鼓了鼓嘴,有些担心,却没说什么。 “好了,回吧。” 傅如依转身,上马,“他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剩下的,就看他们兄弟俩的了。” “小姐,您就没有一点儿担心吗?”小晴连忙上马,问道。 “担心又有什么用?”傅如依的脸上竟有些羞恼,“那家伙决定的事情,你几时见本小姐能左右了?” “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一生跑腿。” 带着淡淡笑意和羞恼的话已经渐远,唯有小晴那忍不住的低笑飘散在风里。 在这个腊月的清晨,顾小年启程离京。 至于神都其后风云,自有人来掀动合下,再与他无关。 …… 船上,顾小年长身而立,静默不语。 此次离开神都乃是孤身一人,至于颜岑自然是留在了北镇抚司,不过他曾托了陈晟提点留意。 这其实与先前所想的有些不同,没想到是真要离京远赴北凉,倒是让颜岑老大不乐意。不过对方知晓分寸,自然不会阻挠。 顾小年追求的是武道,是自由,这一点与之相处多时的颜岑当然是能感受到。 那种不甘受困樊笼,向往彼岸天地的心气,很清晰。 如今,顾小年遥遥看着岸上远去的两匹枣红马,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他开心于顾昀身边有体贴人照料关心,而对于对方的帮助更是感念心头。 他是不理解其中有什么内情,能让顾昀去寒渊秘境,而且还是所谓的替自己去死。 因此,顾小年这番前去便是想要问个明白,这也是他会信了傅如依的原因。 从那日皇宫夜里相见,顾小年对顾昀便多了一份复杂,变得有些看不透了。 不再是像在那个路边摊上初见的那次似的,兄弟情深,觉得一下很了解这位兄长。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 远处的天刮来了风,云层飘远,凛冽的寒风一下吹了过来。 大船并未因此而晃动,只有江里的水起了波浪。 这艘船是商船,过神都所在的位于不属九州的中州地界,而后过北云州,沿洛水云江一路往西北而上,最后在北凉州的擎苍雪山靠岸。 洛水云江的源头就在天山之上,此处大江,便是一条直流通道。 只不过顾小年是占了傅如依安排的大船的缘故,否则,等闲人自然是不能一路畅通无阻过去的。 江上风大,顾小年紧了紧衣袍,看着船上三三两两的人也都进了船楼,他便也朝自己下榻的地方而去。 此后或许要在路途上耽搁将近半月,这段时间,怕是要他一直憋在船上修行了。 …… 而在顾小年登船之后,相反方向的遥远地方。 东南江州四时多雨,阴雨连绵,梅雨甚至是冬雨,这里都丝毫不缺。 但也只是连绵成线而已,极少会有洪涝生成。 而东南江州因为多雨,是以江河湖泊众多,从北面的太渊州流入海的惊澜江,在江州这边只能算是中等的河域。 大周第二大江,九龙曲江,便将这东南江州割成了几块。是以才有江南、江左之别称。 江左地界,此时正是一场冬雨。 青石板路上两道身影撑伞走过,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前者那人步履从容,后面那人似是多有不安,撑伞的手都在轻颤。 路面被水淋过好似墨玉,从路旁被雨打落花叶飘下。 油纸伞上滑落雨帘,长街两旁在雨中晦暗而朦胧,路上除此再无行人。 雨打在瓦楞上,迸溅着,从旧瓦的溜槽里成珠淌下。 沉沉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街上那人依旧在走着。 “他已登船。” 声音自袖中传来,走在前边的伞下那人薄唇轻抿,似是在笑。 他抬袖,袖口里缝了个小巧精致的海螺。 雨声缠绵,偏不令人心烦,倒是带了几分勾人。 顾昀目光微奇,看着那海螺,“奇门之法当真神奇,倒是没想到洞玄子前辈还有这等物件儿传下。” “那你可要活着回来,别给道爷搞丢了这宝贝。” 林欣尘的话依旧那么闲散混不在意,只不过其中的担心是掩不住的。 顾昀笑笑,抬眼看向雨幕之中,脚步不停。 “行了,这等万里传音颇废心神,螺中先天一炁若是没了,等遇上什么绝境,我可不知该求谁帮忙了。” 他将袖口掩下,仍能听到那人模糊而远的声音,“呸呸呸,说得什么混账话......” “谢谢。” 顾昀低语一声,倒是不知在跟谁说。 他终于踏过这条长街,原来这小镇所背靠的地方竟是一座不高却极占方圆的大山。 “是这了?”顾昀问了句。 身后一路跟随默不作声的那人终于开口,“是,是的。” 此时雨有些小了,这人将伞收起,露出了伞下的身影。 脸色青白,透着明显的不健康,而其身上紧紧裹了件大黑袍,方才撑伞的手收回去时更是能看到那种枯瘦和青色。 若是顾小年在此,自然能一眼认出,这人便是那曾在北云州铁家振邦镖局闹过一场的魔教中人,先天绝顶的‘鬼门关’沈仇。 只不过,此时的沈仇丝毫没有那日的狂嚣,反而安静非常,就像是被打怕了的恶犬,低眉顺目。甚至是在前边那人即便是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眼中仍是不敢有什么怨恨等意。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手段。 沈仇自己是作恶多端的人,是恶人,因此更害怕能磨恶人的手段。 恰好,眼前的这人就有。 “何时?”顾昀淡淡道。 沈仇一愣,但也只是片刻时间,他连忙道:“许是这场冬雨过后便可。” 顾昀听了,没说话,他抬头看天,伞下依稀展露出干净俊朗的面容。 他剑眉微挑,仿佛是有几分不耐,喃喃道:“竟是还要几日之久。” 沈仇唯恐这人不高兴,连声道:“咱们可以先进山,占据先机。” 顾昀没有出声,等了良久才抬脚朝前走,“伞别丢了,待会儿雨大。” 沈仇缩了缩脖子,连忙撑起了伞跟上。 他实在是怕极了对方,因此哪怕是随口的一句吩咐,他也要照做,而且还要反复想自己做的合不合对方心意。 顾昀没理他,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大青山,这是与北方完全不同的冬景。 不同,便意味着陌生。 陌生,就会有危险。 第四章 他乡遇故知 腊月十七,顾小年下船。 北凉州的天更冷,这里的冷带了股恼人的燥意,其中并无风沙挠脸,只是有种裹在风里的干燥。 这里是擎苍雪山所在的北凉州崇郢郡东南方向,翦城云关的港口码头,云关码头。 云关是北凉州通往西域的隘口,翦城地势冲要,而洛水云江的源头便在这擎苍雪山之上,所以才生成了这处港口。 无论是通外的贸易还是战时的调兵物资,水路都是要比陆路有极大的方便,速度也快。 此时,顾小年脸上有些苍白,带着多日乘船来的难受。 这艘是神都商会的大船,有首辅府上的通关文牒,一路畅行无阻。船上装了货物,这时也开始卸货了。 他们对顾小年这个同船之人虽有好奇,但也不问,因为那日在码头,他们是见了首辅大人的那位千金将对方送上来的。 人要懂规矩,所以不问。 天光大亮,只是这风恼人。 顾小年紧了紧衣袍,走进码头里。 …… 这里的船不算多,比起洛水码头来自然算不上繁华,甚至是有些简陋。 但就是这种简陋之中,透着股干练肃然。 每个人的动作都很快,雷厉风行,步履匆匆。 纤夫的号子似乎也更响亮,卸货的人似乎力气也更大一些。 云关是有军营驻扎,驻扎的是北凉王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军。 而这码头之上,多是临近年关,运粮运物资的军船,而似顾小年这般乘来的商船也有,但少。 这一类,多是与军方交好的商会行船,其上或许也有某些官员私下发来的慰问等等。 顾小年没有多想,己身之事还未解决,哪来的心思去管别人。 这里自然是没有载客的车夫的,此地码头虽不完全是军用,但民用时极少,也多有自家人来接,哪还有从其他地方乘船来观赏塞外景致的人。 就算有,也不是此时。 至于寒渊秘境临启一事自然是传遍了江湖,可这里是北凉王治下,这位的性子可不好说话,自是不会让那些所谓武道天骄在此聒噪,不把这码头直接关了就算好的。 “在我之前肯定也有人提前来了。” 顾小年想着,便打算直接步行去翦城。 反正官道就在眼前,遥远城郭对普通人来说颇废脚程,可对他自然算不上什么麻烦。 当然,他是官身,自然也是可以直接面见此地云关镇守,或是就直接在码头上亮出腰牌,让他们给安排住宿的。 只不过顾小年此番来,行踪虽说没有刻意隐藏,但在这里自然是没有暴露的打算。 先不说他锦衣卫的身份在此地一旦泄露必然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官员针对也就罢了,传出去百姓不说,单是此前以来或是今后要来的那些江湖人,必然就会针对于他。 能来的人里不乏有身份尊贵好出身的人,他们若是要打听自然是不难的。 所以,顾小年便断绝一切可能暴露的前提。 人在江湖,只有谨慎才会活的更长。 …… 而在顾小年朝官道那边走的时候,又有大船靠岸了。 虽无汽笛鸣响,但码头上远远的吆喝声还是能听得见。 顾小年下意识看过去,眉毛便是一挑,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很巧的是,从船上当头下来的那群人里,其中一个身影一眼看去便觉得似曾相识,再细看便记起那人是谁。 “是他啊。”顾小年嘴角轻抿,倒是不急着走了。 …… 李梦龙捋了捋头发,松了松衣衫,被凉风一吹,这才觉得有些自在起来。 他离远了同船而来的人,撇了撇嘴,脸色忿忿,只是隐藏很好。 此艘船乃是从北云州而来,上面所搭乘的多是北云州同来的江湖人,不说都是什么世家门派中人,起码每个都是北云州有数的好手。 北云州武道之风不错,门派世家众多,武人粗犷,但真正的天骄高手自是不会与他们同行的。 江湖上有一个榜单,乃浮云观每隔三年交替其上名姓一次,佛道分列上面,罗列着大周江湖年轻一代的名字。 此榜唤作‘龙雀’。 龙雀是传说中的生物,凤凰的一种。它不像凤凰绚烂,但却是凤凰中最凶猛的。幼年时代像普通的水鸟,成年后展开铺天盖地的黑翼,日月星辰都被遮蔽,一旦起飞再不落下,是种极其凶猛又孤独的鸟。 浮云观将江湖年轻一代比作龙雀,便是有一种殷切盼望,龙雀生来而孤,可榜上之人同心武道,武道不孤。 而当世年轻人便以能上榜为荣,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其事实亦是,榜上五十人,岁不过而立。凡能榜上有名者,皆为当世天骄。 李梦龙坐的这艘船上便有榜上一人,只是这人非世家门派出身,乃是散人,不过根骨天赋不错,上了龙雀榜。 而因此人出身贫贱,才更得同为草莽出身的江湖人奉承,因而倒是忽视了李梦龙这出身北云州大派之一紫霄派的弟子。 当然,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至于让李梦龙动怒,他生性乐观,犯不着。实在让他动怒的是,这些平民出身的江湖人竟然谈论之前他紫霄派谋夺铁家振邦镖局一事来。 本来这事就是紫霄派的耻辱禁忌,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没有抹去,此时守着他这当事人旧事重提不说,更是添油加醋,明里暗里带着嘲讽。 李梦龙自然不悦,但此行寒渊秘境,紫霄派派来的另有他人,他是自己偷着来的,还是孤身而来。 他有心为师门出头,想要发作,但因那龙雀榜的肖寒在,他只能忍下。 而那肖寒虽然满面笑容,但李梦龙自然能看出对方脸上的虚假和听着奉承时眼中的不屑。 “哼,还真以为他拿你们当自己人了。” 李梦龙看着簇拥着朝前走远的众人,踢了踢脚下的碎石。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一想到此番说不定能入寒渊秘境寻机缘,便忍不住一阵高兴。 李梦龙走出一段距离,他也想着直接顺着官道进城,等开启之日再上山,与他这般打算的自然还有肖寒那些人,因此他故意慢了脚程,打算错开对方。 然后,他便在一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不远路边那道隐约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是?”李梦龙睁大了眼睛。 那人似是冲这边笑了笑,然后还招了招手。 李梦龙一下惊诧,“采臣兄弟?” 第五章 梦龙啊 顾小年看着小跑过来的那人,笑了笑,“李兄,别来无恙。” 话一出口,他自己下意识一愣,而后笑容不变。 他所愣的,是自己竟也会这般客套寒暄了,而这等开场白,恰恰是他以往所不在意的。 李梦龙丝毫没有发现什么,他扛着包袱,跳到了顾小年的面前,一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哎呀,竟是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碰到。”他露牙笑着,很阳光,也有些傻里傻气。 顾小年一下乐了,“怎么就你一个?” “别提了,郑师兄跟穆师姐两人离开门派,携手游山玩水去了。” 李梦龙有些愤愤然,“竟然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顾小年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采臣兄弟怎么会在这儿,莫不也是为了寒渊秘境而来?”李梦龙问道。 对于见到眼前这人,他是有惊讶,但也不十分惊讶。 惊讶的是两人竟会在此地相见,这么快相见,甚至是还能再见。 不十分惊讶的是,李梦龙在那山神庙里见过了对方武功手段,那看似闲庭信步般的出手,杀伐果断,因此印象深刻。而又有那日在北云州振邦镖局的校场上,他更是亲眼见了眼前这人抢了铁承威洗手的金盆,众目睽睽之下轻身而走。 此举荒诞离奇,前所未闻。 而最主要的,是李梦龙向往于顾小年的本事,羡慕于这人的武功手段。 这种人,若出身草莽,则为莽中之虎;若出身世家门派,则必是中兴龙凤。 不论哪种,这寒渊秘境开启,对方终是要来的。 李梦龙倒实在是没想到会有缘再见。 他觉得四下的风好像都没那么冷了,方才在船上的郁气都好像被吹散了。 “李兄也是?”顾小年看他样子,笑着开口。 李梦龙一下回神,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我这点微末本事,来就是看个热闹。” 顾小年观他神色,知道是对方不好意思。 毕竟小天位先天的境界,在江湖上虽能称得上是一方好手,若是在青河郡那等武道之风没落的地界,倒也是一方豪强。可在这里,真算不得什么,尤其还是面对此等秘境之前。 当今之世承平已久,武道渐有被文风压制之意,但有些地方,武道之风丝毫不减。 比如西南蜀州,比如江左之地,亦或是北凉这等塞外边陲,武者几乎是随处可见。 此次寒渊秘境临启,圣地雪女宫亲自发下英雄帖,广邀天下年轻一代而来,自然是如今的第一大盛事。 这般情况,谁会缺席? “李兄莫要妄自菲薄。” 顾小年说道:“天下武者虽巨,真能登顶的却是寥寥,机缘运气固然重要,这心态也是必不可少。李兄是有本事的人。” 李梦龙当然知道顾小年这是在安慰他,他挠了挠头,“嘿嘿,就走一步看一步呗。” “咱们也别在这吹冷风了,还是快些进城吧。” 李梦龙连忙说了句,“进城我请顾兄弟吃顿好的。” 顾小年挑了挑眉,“那我却之不恭?” “这是自然,哈哈。” …… 顾小年手上没带行李,也无兵刃,长袖飘飘,李梦龙也不多想。 两人入了这翦城,便去寻了客栈住下,反正后日才是雪女宫所言的秘境开启之日,自然着急不得。 翦城建筑不似青河郡那般宽敞随意,也不似神都那般巷陌之处归巷陌、大道自有通透的那种繁华高雅。反而呈现一种粗犷,就像是登高遥远可见的塞外黄沙一线似的那种粗犷。 “顾兄弟来吃饭吧,记得把窗关了,待会儿这风沙可大。” 李梦龙将床铺收拾完了,见顾小年站在窗前远眺,便说了这么一嘴。 他们两人找了一个时辰,此间客栈是城中唯一空余一座,而房间客满,他们两人只好凑了一间。 行走江湖,这自然不算什么。 只不过,虽然翦城不大,客栈不多,但这也能说明来此地的江湖人之多。 毕竟,这等通往塞外西漠的地方,除去那些常年跑商之人,轻易哪里会有人来。 而现在年关已近,跑商的也是往中原内地而去了,谁会傻的往外跑。 顾小年一边关窗,一边问道:“风沙?我方才见四下植树不少,亦有高墙,还惧风沙侵袭?” 李梦龙一愣,随后一笑,“顾兄弟第一次来吧。” 说着,他便重新将窗子打开,指了指远处,“你看那些。” 顾小年顺着看去,目光微凝。 那是一些痕迹,在远处城墙以及四下高阁上的痕迹,毫无规律像是带叶的树枝在土地上随意划拉留下的,很浅,但明显能看出是有人事后处理过了,显得很薄。 “那是,风沙过后留下的?”顾小年问道。 “不错,这边每到历年的这个时候,就有塞外的黑风过境。” 李梦龙抬手指了指天上,认真道:“今日的天色不寻常,塞外的天应该能看到高远的云,现在却没有。而且这风也古怪,是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的,你不觉得燥人的厉害么。” 顾小年微微皱眉,他倒是没想到,眼前这看着有些不着调的家伙竟然懂这么多。 李梦龙说完后,将窗子关了,而后得意一笑,“看顾兄弟神情,怕不是又钦佩又惊讶?” 顾小年点点头。 “嘿嘿,此番来,我自然是做足了功课,像这等地理问题,门儿清。” 李梦龙挑了挑双眉,道了句,“其实宗门里都有相关典籍。” 顾小年笑笑,“那也是很厉害了。” 李梦龙更高兴了几分,不由分说地拉了他袖子,招呼道:“走,带你尝尝这北凉风味儿一绝。” “哎,”顾小年被一下扯着往外走,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就这么放松了警惕。 要知道,刚才他要是有所反应的话,别说是被抓了袖子,怕是下意识都会直接捏了对方手腕。 可这并没有。 “这家伙,真是。”顾小年摇摇头。 没有了神都中的诸般算计,整日担忧这个疑心那个,远离了那些事事操心的漩涡,或许,这就是出了樊笼后的一种轻松。 一种遇到了江湖人,那种洒脱随意的轻松。 顾小年心里想着,耳边渐渐传进楼下江湖人大着嗓子的吆喝。 酒碗碰撞声,拍桌敲筷声等等。 他忽地笑了笑,“或许,破境之机要提前了也说不定。” 第六章 何以尽兴(各位元旦快乐~) 神都武者虽多,但大家更在意身份,尤其是到了典雅场所,更是少有能放得开的。 这无关礼数,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大块吃肉大块喝酒的很难去适应小酌浅尝,而习惯了风雅喝茶的,自然也就难一下放开性子。 终究是地域不同,生活的习惯也就不一样。 但习惯是可以感染的。 楼下,喧哗嚷嚷,俱是人声,但当然也不尽是北凉州的武者。 冠以‘北’字命名的州城自然就属于北地,而以北云州与太?州一线往南,神都为分割便是中原腹地,直到南梁州。 南北之分并不甚明显,但最好区分人的方法,便是看打扮。 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看穿的华美与否,而是看那种穿着在身上,是否习惯。 看舒适适应与否,自不自在。 而显然,此时楼下,便有来自大周各地的武者,北地之人居多。 …… 李梦龙拉了顾小年到一处坐下,穿着厚棉袄的跑堂过来,将餐盘一放,便往下端酒和吃食。 “刚来我就要下了。”李梦龙开口道:“要不然咱们还得等很久才能吃口热乎饭。” 顾小年也不在意,只是看着桌上有些薄薄的沙尘,略一皱眉,随手用内力拂了。 他坐下,从箸笼里抽了筷子出来,抬指轻抿,眼神一松。 李梦龙方才一直看着,见那跑堂走开,这才低声道:“顾兄弟真谨慎。” 顾小年笑笑,转而看向桌上的四个菜盘,然后眉头微挑。 李梦龙见了,嘿然一笑,而后搓了搓手,“这羊肉牛肉就不多说了,下酒菜,重点给你介绍一下这两样。” “蝎子和蜥蜴?”顾小年嘴角抽了抽,抬眼道。 “什么蜥蜴?”李梦龙没听过这个称呼,只是道:“这蝎子可是大沙蝎,只有塞外大漠才有,你看这个头儿,多大啊。” 他用筷子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蝎子,啧啧有声。 顾小年冷眼看着那跟小臂一样长的蝎子,眉角跳了跳。 他自小就怕这等爬虫,即便是穿越之后,习武至今,仍有些阴影。 李梦龙那边兴致挺高,将蝎子放了,又夹起那看着跟壁虎有几分像但更像前世那种宠物蜥蜴的东西。 “这是咱北凉的特色风味儿,爬地龙。” “嘶。” 看着李梦龙一口咬下那蜥蜴的半边身子,美滋美味地嚼着,顾小年忽地有些头皮发麻。 他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只好倒了碗酒,撕了块馍来吃。 这里不兴酒杯,而是那种陶瓷的碗,顾小年只倒了一半,喝的文雅。 然后,李梦龙还没咽下那半边蜥蜴,便听到有些刺耳的声音传过来了。 “你看他那脸色,被个四脚蛇吓成那样,怕不是没卵子?” “哈哈,你快看他喝酒,哎呦,真是个娘们儿。” 声音有些刺耳,在喧哗的场间依旧清楚。 顾小年脸上已有寒意,他自然知道那些人说的是自己,事实上,从两人自楼梯下来,他便感知到了若有若无的目光和敌意。 而那些人,恰恰便是曾与李梦龙同船下来的江湖人。 顾小年本来不欲计较,此时却看了过去。 彼此相隔三个桌位,对方满座六人,都是年轻武者,神情不惮,多有乖张。 顾小年眸光平静,一旁李梦龙却低声开口,“算了顾兄弟,咱们别理他们。” 顾小年有些疑惑,从那夜山神庙之事来看,对方不像是遇事胆小之人,此时却为何? 看出他眼中神色,李梦龙声音愈低,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他们应该是针对我的,此前在船上便如此。” “既出言不逊,李兄何必怕了他们?”顾小年问了句。 因为他知道李梦龙是出身紫霄派的,这是一流势力,而其本身武功又是先天,背景实力都有。那六人里有两名先天不假,可无论穿着还是气息,都不是什么人物。 毫不夸张地说,生死相斗,李梦龙一人便能杀了那六人。 因此顾小年倒是有些不明白对方在忌惮什么。 等等,忌惮? 顾小年双眼微眯,想起了那从船上下来后便被人拥簇的那个年轻人。 李梦龙也在此时开口,略有苦意,“他们同船时多奉承那肖寒,如今怕是成了那人的狗腿。如今宗门声誉不似从前,我此番又是从宗门领了别的任务偷偷来的,还是忍一时莫要招惹了。” 顾小年听了‘肖寒’的名字,眉头轻皱,隐约觉得有些印象。 “肖寒绰号‘广手神枪’,是龙雀榜排名四十一的天骄高手。”李梦龙说道:“听说他此前得了某个家族的看重,怕是终于要脱了这草莽的出身了。” 顾小年没说话。 …… 那边,见他们这般没搭理,那桌上六人刺耳之声更盛,隐约竟有些不加掩饰的叱骂,上升到了侮辱紫霄派的地步。 李梦龙一直听着,此时一下掰碎了酒碗。 他本就不是什么喜欢隐忍的人,大大咧咧心直口快不假,自然也有内心的底线。 此时听了这几人竟然敢侮辱紫霄派,登时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起身,双目好似含火,猛地看过去。 那桌上六人被他这么一看倒是吓了一跳,不过似是想到了什么依仗,竟也不惧,反而指点着他嬉笑更甚。 “看他这样是打算动手?” “生气了生气了。” “有肖少侠在,这姓李的能怎样?” “住嘴!”李梦龙猛地一喝,客栈之中登时便是一静。 客栈里如今皆是武者,境界不一罢了。早在先前他们便注意到了这边,只不过如今看样终于要动手了,自然是饶有兴趣。 “吼什么!”有无关一人拍了桌子,瞪眼看过来。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 那人踉跄倒退,脚下绊倒了凳子,壮硕的身躯一下倒地。 身边众人齐齐惊呼,定睛看去,却是这人眉心自上而下溅出一道血线,像是被刀剑劈了。 无人找到缘由,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安稳坐着的年轻人只是向这边瞧了一眼。 或者说,依此间之人的实力,连方才空气里的无形颤动都未曾察觉到。 客栈里一时很安静,顾小年平静的目光,顺着已经大步朝对面那桌人走去的李梦龙望着。 早在神都之时他便悟出以风后奇门之法辅以精神,融汇先天一炁来用出刀芒剑气。而如今又站在破境绝顶的边缘,对付这等传承不精的先天武者,自然是横眉冷眼葬亡魂,牵神念动落人头。 实力的体现不只在于境界,更在于支撑境界的武学运用上。 有些时候,杀人不难。 第七章 剑意乱心 无论何时何地,死了人终究是麻烦事,看见的人心里也会不舒服,更可况是这等酒楼。 只不过此间人倒是最多皱皱眉头罢了。 能来这里的都是冲着那寒渊秘境的盛事来的,平日里或多或少都见多了生死,只是死个把人,根本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动容。 而且此地毕竟还是北凉武者居多,这里武道之风盛行,再加上那位北凉王尚武,倒对武者颇多宽容。 是以,此间李梦龙心里还有不适的时候,周遭之人却已经相互嬉笑指点起来。 李梦龙下意识看了安静坐在那的身影一眼,恐怕这里也只有他明白,方才出手是自己这位顾兄弟的手段。 他感激一笑,回身时脸色冷然,此事因他而起,有关师门,更是他自己的事情。 方才宵小已经让顾兄弟解决了,眼前之事自然就不能再麻烦他了。 李梦龙腰间长剑出鞘,手腕一抖,看向身前脸色变化的六人,“常言祸从口出,今日你六人辱我师门,中伤我同行好友,李某自难隐忍。” 说着,他长剑倒转,以剑柄示之,而后冲着六人虚点三下,面容平静而冷,丝毫不见往日那般随和。 边上有明白人看了,不由惊讶,“竟是要生死相斗?” “剑首点人,生死莫问,紫霄派倒是出了个果决人物。” “哼,任谁被辱及师门,怕是都会有心头热血吧。” “这位师兄应当是不知道上阵子紫霄派的龌龊事。” 话到这,李梦龙瞥过去一眼,那人连忙噤声。 要知道,此时李梦龙身上杀心已现,杀气已成,此时谁会无故触他这个霉头? 而那桌上六人脸色更是难看,他们也没想到这人竟直接点他们六人起生死斗,眼前这个自同船就被他们奚落嘲笑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血性。 “神经病啊!” 六人中偏瘦的那名先天见不得此时酒楼中这么多人的注视,起身说话时有些色厉内荏,更有些慌乱。 他们没什么出身,侥幸入了先天,此前在船上有肖寒在,他们倒是敢出言讥讽,可现在肖寒不在,而眼前这小子摆明了又是个愣头青。 说句老实话,他是有些怕了。 “大哥...”边上的弟兄脸色有些僵硬,想让这人拿主意。 “……” 偏瘦的大哥嘴唇动了动,脸色变了数变,愣是没敢应。待看着李梦龙那冰冷而不减杀意的目光之后,他终于低了头。 “走走走”他连声说着,催促着同伴快走。 无他,武者重名声尊严不假,但对性命也是看重,只不过不同人自有不同侧重罢了。 在选择时,也有不同。 而此时的这人,选择就是活着。 李梦龙看着这走的有些仓皇,以致于撞翻了不少桌椅的几人,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杀还是不杀? 李梦龙犹豫了。 以往遇上这等事,都是郑师兄和穆师姐来拿主意。现在又不是在北凉州,他心里多少有些收敛。 他看向身后坐着的那人,目光隐有求助之意,但对方没有看他,而是看向门外。 与此同时,李梦龙心神一跳,不只是他,酒楼中重新变得安静,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从门口挑帘进来的那人身上。 这是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这种瘦会让人有种恻隐,那是一种穷酸破落的瘦,很让人注目。 他穿了件单薄的灰色长衣,一双眸子没有丝毫色彩,看起来极为普通。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让所有人鸦雀无声,让那已经走到门口的六人停下了脚步。 “让开!”有人伸手想去推开他,但手还没碰到对方,五根指头便一下掉到了地上。 这人一愣,然后才是钻骨的疼痛,“啊!” 叫声凄惨而厉,也就是这时那领头之人才一下想起了这人是谁,脸上满是惊恐。 “方,方重泉?!” 那人听了自己名姓自眼前人嘴中传出,枯色的眉毛一抬,场间便好似落了一夜霜。 “呃。”话在喉间噎住,唯有瞪大的双目渐渐褪去神采。 那边,顾小年双眸蓦然凝重。 那是剑意而非剑气,意如霜,剑在动静之间。 他不认得这人,但知道这人此时境界怕是已经摸到了宗师之境的门槛,即便是不如冷湛,也不逞多让。 方重泉缓步进来,身旁,是一下栽倒的六具尸体。 无人搭话,更无人应声。 李梦龙手上抖了抖,连忙侧开了身子,目送这人踏上楼梯,登上了二层楼。 短暂的宁静之后,猛地便是一阵哗然。 酒楼的老板从柜台上抬起头,欲哭无泪。 跑堂的和店小二忙不迭拿了水桶冲地,还有的连忙抬了人出去。 翦城是边关要塞,死人常有,外面自有殓尸的牛车经过带走。 朝廷官府轻易不会过问,尤其是像这种涉及到了天下有数高手的事情。 …… 酒楼之内,顾小年看向李梦龙,后者颇有些失魂落魄。 在他的脑海里,仍在思量方才那人抬眼的一瞬剑意。 练剑之人需凝剑心,悟剑意,铸本命之剑。 毫不夸张地说,方才那人的一抹剑意,坏的不只是李梦龙的剑心,还有在场中所有练剑之人的剑心。 这不是见他人之剑锋锐而起的一种争锋之意,剑者宁折不弯,那样的话李梦龙只会感激对方,感激他让自己看到了这等剑意。 方重泉的剑意,带了一种凌然霸道,摧毁无忌,他的剑别人不能看,他的意别人不能观。 你看了就要死,你感之也要死。 只不过现在他的意并未熔炼完全,是以只有影响而无实质,不然的话,此意一出便要起杀伐,此地诸人尽皆要死。 顾小年看明白了一半。 他抬眼往楼上方向瞧了瞧,那人没有杀心,却有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练剑之人生出忌惮,或者说,是对那种真正的剑客。 那种随心所欲,无视规矩,不得不让人忌惮。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李梦龙眼底有些失意,喃喃道:“他是南海御剑山庄的入世行走,‘剑痴’方重泉。” “剑痴。”顾小年咂摸一声,而后看着李梦龙这副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世间大道万千,文武最盛。 无论是文胆文心,还是武道之心,只要是一朝蒙尘或是受创,必然要长久的时日才能修养回来。 也可能就此沉寂下去。 顾小年没法帮对方,起码现在他的本事是不够的,因此只能希望于李梦龙可以自行调整过来。 而在他心里,对这个所谓的剑痴,并无好感。 第八章 风起而寒 顾小年有些好奇方重泉这等人为何会在此处歇脚。 饭后,李梦龙仍是那般有些浑浑噩噩,他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 顾小年有心无力,不知该如何宽慰,便兀自坐了,运转心法。 良久后,他忽地听到一声轻叹。 睁眼,便看到在泡茶的李梦龙。 “李兄?” “让顾兄弟担心了。”李梦龙转头说道。 他脸上的笑意带了几分勉强,有股苍白之感。 顾小年一下皱眉。 受前世影响,他对于生性乐观开朗的人很有好感,而李梦龙便是这样的人,而且还是心地不坏的人。 世上甭管好人坏人,他们总会愿意与好人去交朋友。 顾小年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他反而厌恶坏人。 他深知好坏的评判需要时间来给出答案,而恰好,李梦龙便是他认为的好人。 所以,他把对方当作朋友。 如今,朋友有事,他当然想要帮忙。 “李兄如今可是道心有碍,生了心魔?”顾小年问道。 李梦龙一愣,听出了他话中所带的杀意,当即说道:“技不如人要低头,这个没什么大碍的,顾兄弟莫要担心。” 说着,他似是觉得只这么说或许有些苍白,便继而解释道:“我不知道顾兄弟出身,你不说我便也不问。只是我紫霄派是道门一支,修的是剑道。这种事情还是要自己来解决的好,杀人终究不是好办法。” 顾小年皱眉,“我尝闻‘胸有不平事,挥剑而斩之’,又闻江湖上多是快意恩仇,遇事必寻个通透,落个心情敞亮。李兄若是忍耐,还不知要忍到何等时候。” 李梦龙笑笑,有些复杂,然后道:“顾兄弟的武功我是见过的,我当然信你本事,但还是莫要如此了。” 他自然是能听出顾小年的意思,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的清秀之人,话语中那份平静,是带了一种经历过无数生死的淡然。 李梦龙不问顾小年的经历和来历,即便是能感受到那种杀心一动时好似尸山血海的粘稠恶意,他仍当对方是自己的朋友。 那么,自然就不能让自己的朋友去身涉险地。 “以往只听得方重泉这等人的声名,他人名声尽在人口相传里,想不到今日终于能见了。” 李梦龙笑笑,“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说着,他将茶水倒在杯中。 顾小年沉默,他知道李梦龙在担心什么,或者说,是害怕。 一个方重泉放大了说也算不得什么,真正令人害怕的,是其身后的武道圣地御剑山庄,是圣地之间彼此的联系,是错综复杂的江湖脉络。 这一点,别说是顾小年,就算是大周朝廷来面对,都不可能因此而轻易做出决断。 …… 李梦龙口中的黑风沙终于要来了。 顾小年将窗子撑开一线,静静看着。 那个失意的年轻人的确是有些沉闷怏怏,现在去别处喝酒了。 顾小年是不放心他的,但想到那挑衅的六个人已经死了,再加上李梦龙实力不错,又是紫霄派的弟子,总不会有那么多不长眼的人。 因此,他也就没在意这个。 “我听楼下的人说了不久前的事儿,觉得有些奇怪。除了楼上那位性格古怪外,倒是不会有什么高手会在这等简陋的地方下榻。” 身后有人在淡淡说话,传进了顾小年的耳里。 “既无高手,那死掉的人确实又有些离奇,眉心裂开一线,竟是离体剑气。明明在众人眼前,却偏偏无人所见,真是好剑法,好武功。 我在外打听多时,又去仔细瞧了那七具尸体,那位留下的剑意依旧森然霸道,另外一具却没有半分气机残留。” 房中响起脚步声,有人朝他走过来。 “人就不该有好奇心,一旦好奇了就想知道,就会麻烦。然后我便发现了跟在李梦龙身边的你。” 顾小年听了这人的话,轻轻将窗子合上,窗外风沙拍打着窗,这却只是黑风沙而来的前奏。 “你是谁?”那人问道。 顾小年回头,当然认出了这人是谁。 “你的枪呢?”他忽地问了句。 肖寒一愣,枪? 然后,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璀璨耀眼的光芒,那是无数刀光袭来,仿佛柳絮飘雪。 “偷袭?卑鄙!” 肖寒沉声一喝,真气外放而出,与眼前刀芒碰撞,轰然炸裂。 “原来只是先天。” 武者在出手时气机难免外泄,肖寒一瞬感知到了眼前人的境界,脸色冷笑。 只不过心里自然不会大意,他抬手出拳,音鸣爆裂! 顾小年看也不看,随手打出,五指分明。 肖寒一愣,他好像看到了一滴雨,雨在半空倾斜。 然后,他的瞳孔骤缩,身是漫天秋意倒卷,仿佛置身在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凉风乍起。 肖寒一口咬破舌尖,刺痛让他重新清明,眼前一拳落空,出现的竟是那个年轻人冷漠至极的面孔。 没有丝毫犹豫地后退,只在方才短暂的交手中,肖寒便能感受到眼前这人武功之高,出手之狠辣。 两人明明相差一个境界,但偏偏其人给了自己一种不可力敌的荒唐之感。 房门碎裂,然后便是另一间客房。 没有管房中惊叫的客人,窗子撞碎,两道身影竟是直接掠出了客栈之外。 …… 城中已无行人,此时天光晦暗,远处天际遥遥蒙了一层黑影。 适时风大,其中沙砾打在身上仿佛针扎般的刺痛。 肖寒脸色难看,于房顶刚刚站稳,那人便又劈来了一掌。 除恶务尽,降魔一力! 顾小年自然不会有丝毫留手,自神都以来所压的滔天戾气在此刻尽皆爆发,肖寒一下有种错觉,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而是一尊狰狞的青面獠牙。 房顶破了个洞,顾小年一掌打空,眼中杀机一闪,就要将那人留下。 但冷不防心头一跳,他耳朵动了动,蓦然侧身。 一道剑气遥遥斩来,从身旁经过,掀碎了不少瓦片。 只是刹那的分心,顾小年看到了那扇半掩窗门下的身影,以及自脚下房中掠出的肖寒,似乎就在下一刻,对方便要彻底离去。 顾小年眸光一下幽深,他能感知到此间的附近好像出现了无数窥探,这些等待寒渊秘境开启的江湖年轻一代,似乎是颇有兴致地看着。当然,更多的是看热闹。 看肖寒这个龙雀榜上有名姓之人的热闹,同时更是好奇顾小年的身份。 第九章 夜在此间生 肖寒的绰号是‘广手神枪’,他武功最强是枪法,而不在拳脚。 他承认小瞧了那个让他生出好奇之心的年轻人,但大意只有一次,等他取到枪的时候,便是对方的死时。 天才最喜欢的便是碾压其他天才,肖寒认可了对方先天境界的实力,所以更要杀掉对方。 所以他不是在逃,而是去拿枪。 房上的顾小年看见,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他有些忌惮的是那个出手帮了肖寒的人,而不是肖寒。 就算对方是什么年轻天骄,但比起诡谲神都来说,这人尚算不得什么。 再厉害,还能有半步宗师厉害么? 顾小年踢出了一块瓦片,隐有惊雷之声。 与此同时,肖寒已经快要进了客栈。 风雷之声骤响,同样的念头在众人心底浮动,“霹雳堂的人?” 肖寒自然是听到了背后的破空之声,他回头划出了一指。 这一指好似荡开的一杆大枪,电光一闪之间隐约是有人刺出了无数枪影。 对付一块区区瓦片自然犯不上肖寒如此全力出手,面色凝重的他只是感知到了一股莫名而生的危机。 瓦片一下崩碎,真气撕裂,肖寒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整个人撞到了后面墙上,体内一阵翻涌,强忍着将血咽下。 “这是...” 一股阴冷之气自经脉而行,肖寒脸色阴沉,这还不算,眼前衣袂之声临近,那人探手抓来。 生死当前,肖寒再无半点藏拙,两手并动,双臂竟是成了一杆枪形,仿佛突刺一般的,猛地向前一冲。 练枪先练胆,肖寒此时手中虽无枪,但他整个人便化作了一杆长枪。 顾小年只觉锋锐当前,竟是有些刺眼。 没有敢硬接这招,他脚下轻动,一下变了步子。 肖寒嘴露讥讽,因他这式之后仍有后续杀招,这是舍身之法,生死之时只拼胆略,只要对方躲了一次,便要承受之后的无数打击。 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怎样打穿眼前这人的胸腹,但冷笑尚未出现,讥诮仍挂在嘴边。 两人方寸之间的天地仿佛有了刹那的凝滞,只在片刻之间。 顾小年神情平淡,此时正是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势’由心生! 他轻轻一指点出,不带丝毫烟火之气,佛祖手上一指空禅,抹人业障。 两人交错,顾小年收手,只是回身朝不远那缓缓闭上的门窗瞥了眼,便负手走进客栈内。 客栈上的酒旗在风中猎猎,渐渐沾满了黄沙,而街上的那人一下被风吹倒,落了满身灰土。 很快,风沙便掩盖了被鲜血染红的地面。 …… 外面的动静,自然是被许多人看到听到。而此时客栈里,便不乏有人偷偷窥视。 但他们只看了一道黑影从客栈外进来,而后那人只是一晃眼便不见了踪影。 顾小年回了房中,看着外面渐起渐扬的风沙,有些担心李梦龙。 按理说那家伙这个时间应该是要回来了。 他压下心绪,盘膝坐了。 …… 方重泉安静坐在房中,一支殷红而细长的供香兀自燃着,青烟袅袅。 忽地,他睁开眼,看着房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人,眉头微皱。 “你是谁?” “别问。” 那人披了件黑色大氅,面容尽皆隐没在兜帽之下,而且声音怪异,气机晦涩。方重泉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无法判断。 “方才楼下杀人者,最后用的是什么武功?”这人淡淡问道。 方重泉枯色的眉头皱起,隐有剑意将生。 “你不是我的对手,莫要寻死。”对面那人开口,“南海御剑山庄培养一个可以入剑冢的人不容易。” 方重泉听了,瞳孔一缩,长发无风而动,竟是被一语激起心神,下意识便要出手。 但马上,危险的气息消失,他一下压下气海动荡。 “我未看透。”方重泉说了,沉默后又补充道:“他身怀高明轻功,用了一门绝学指法,指法有些像失传的《细雨风急指》。最后杀人时用的指法是白马寺的空禅指,只不过有其形而无禅意,许是自行有悟。” “至于为何那肖寒最后失了手,若不是其人用了诡异幻术,便是不知名的秘法。”他说道。 面前那人点了点头,未置可否,而后大氅衣袖挥起遮面,竟是凭空消失。 方重泉双眼一眯,而后冷哼一声,好像是打碎了什么屏障遮掩。 “幻术?”他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 然后,他眼中杀意羞怒皆有。 就算是其他门派的入世行走在他面前,也不会这般无视。即便是白马寺的玄衍,他都敢对对方出剑。 可面对方才那人,他深知自己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 方重泉缓缓闭目,脸颊仍有不自然的余颤。 …… 此间客栈的百多米之外,另一家客栈。 有人温了壶酒,酒水奇香,溢散在房中。 “刚才那人是谁,怎么以往从未见过?” 他将酒递给了另外一人。 说话的蓝衣广袖,面容清俊,只是一双眼睛上蒙了黑绸。 接过酒的人并未喝,只是将酒杯放到了桌上。 这人一袭白衣剑装打扮,相貌寻常,毫无特色。 他的怀里抱着一柄剑,一柄很宽的长剑。 “不管他是谁,能杀了肖寒,这人便有资格登上龙雀榜。” “可你方才助了肖寒一剑都没能保下他的性命,对于那人的身份,你就真不好奇?” 这人听了,只是看着有热气冒出的温酒,神情淡淡。 “此次想去秘境寻机缘的人很多,哪里的年轻天才都冒出来了。只是好奇,依旧不能知道那人的身份。” “最后他那一招?” “看不透,不过有点意思。” …… 风沙下的翦城里,似乎隐没了太多人的踪迹,也有太多人若隐若现。 趴在阁楼上的红衣女子远远看着,那抹红唇惊艳。 似乎有琴声在城楼上响起,遥遥而高荡起伏,仿佛在漫天黄沙之中出现了急风暴雨。 有人许是不满,向窗外丢出了一把菜刀,骂骂咧咧。 在这个圣地雪山下的小城里,多得是少年天才,他们心高气傲,志比天高,彼此忌惮的,也就只有那些入世行走罢了。 可即便这些人是五大剑派或是一流宗门世家这等出身的英才,此时也只能缄默。 李梦龙顶了一头沙土,甩袖拍打着。 “顾兄弟怕是要等急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一坛好酒和用油纸包了的烧鸡,有些生气地看着门外的风沙,他出来的急,没曾想正巧赶上了这场黄沙。 而在从旁的屋角,一抹深沉的黑色一闪而过。 第十章 两日之后,雪过剑来 这场风沙来得有预兆,去的也快。 黑风落下时遮天蔽日,天地一片昏暗,裹挟的狂沙如同骤雨般拍打着窗棂,好险让顾小年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觉得这客栈都要被吹散了。 等黑风席卷过后,外面天光大亮,明明已是下午,整片天都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顾小年清理着窗台上的沙子,抬指捻了捻,隐约可见这些沙子里有金色的闪亮。 “沙金。”他随手拂了拂,黄沙飘扬落下,客栈外已是被黄沙包裹的世界。 已经有城中的人开始出门清理了,他们拿着奇怪的工具,顾小年能认出来的就只有笤帚簸箕和筛子,其余的就看不明白了。 那些人子打扫黄沙,也在寻找其中的沙金。 没有人争抢,都只是扫着各自家门和沿边的街上。 顾小年多少有些好奇,毕竟沙金虽少,但积少成多,若是打扫的多了,自然筛出的也就多。 对于钱财,莫说是这些百姓,就是江湖武者怕也没有嫌少的。 身后传来开门声,然后便是钻入鼻尖的酒香,继而是烧鸡的那种肉和料香。 顾小年鼻翼微耸,回头看了过来。 李梦龙的身上有些狼狈,倒不是受了什么伤,只是黄沙颇多,倒是脸上很干净。而他怀里的那坛酒和油纸包上,更是没有丝毫脏污,看得出是用心注意过了。 “你没事吧?”顾小年打算上前帮他拍打拍打。 “没事没事。”李梦龙闪开了身子,然后道:“脏的厉害,在这拍打了还要打扫,我去烧水洗洗。” 顾小年摇头笑笑,也就作罢。 “你先吃吧,这烧鸡加了猛料,北凉州独有,咱们中原可吃不到。” 李梦龙笑着说了,然后出去。 顾小年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沉默片刻,走上前打开了。 烧鸡炸得很脆,油纸包一打开,更诱人的香味便窜了出来,并没有那种让人生厌的油腻,反而让人食欲大开,口生蜜津。 顾小年轻声一笑,坐回了床上。 …… 两日不过匆匆,翦城依旧平静,但那日龙雀榜上的年轻少侠肖寒被人取了性命一事,却在这短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大周江湖。 偌大武林不会因其一人震动,不过总会有些波澜便是。 同样的,人们对于那个出手之人也充满了好奇,其中不乏已经登山的几人。 雪女宫昭告时所说寒渊秘境在腊月十九开启不假,但凡事有先后,总不可能让所有来的人都乌泱泱地一下上山。 总会是有些特殊的人会提早出现在那,以最好的状态面对。 此时,雪女宫天山之后的小山谷。 在这里,雪与冰代替了泥土,一脚踩下直没腿弯,全是厚实的积雪。 阳光就在头上照着,偏偏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这里有一座湖,数道身影便站在这里,似乎是等待了许久。 “每每看到这剑来湖,就不由想到祖师风姿。” 瑶瑟仙子负手站在湖边,看着如同镜面般的湖泊,面露感慨。 此地冰冷而寒,泼水便可凝冰,可这湖泊却奇异,只有表面薄薄一层凝结,底下的水却仍在流动。 在她身旁,是有些百无聊赖的叶明朗,他穿得厚实,裹得如同雪地上的白熊一般。 此时听了瑶瑟仙子的自语,双眼便是一亮。 无他,他们从辰时便来了这湖边,现在已经快到未时了,叶明朗早就等的不耐烦。可他见其余人静坐的静坐,修行的修行,这数个时辰竟是连个开口说话的都没有。 天性好动的他如何能忍耐的了? 更别说,他现在的思绪已经飘到了雪女宫的饭桌上,来这几天,可着实犒劳了他的口腹。 那肥美的天山雪鱼,还有珍奇玉兔,以及老冰参汤,叶明朗不由咽了口口水,他是武道先天,自然能抗饿,可抗不了馋。 方才这么多天一直表现很和蔼的瑶瑟仙子一开口,叶明朗当然便想凑上去说几句。 于是,他便一下跳了过去。 腿弯陷在雪里,瑶瑟仙子听了动静,淡淡看了他一眼。 叶明朗本就因陷了雪而矮了一头,此时下意识抬头,然后便是一愣。 眼神平淡而冷,里面见不到丝毫感情,哪有往日那般和蔼? 叶明朗心头猛地一跳,可等眨眼过后,眼前便是瑶瑟仙子有些头痛后辈胡闹的表情,甚至还伸了手要拉他出来。 而对方目光之中,更是温和一片,如同长辈般慈爱。 叶明朗下意识躲开了瑶瑟仙子伸过来的手,自己从雪里抬了脚,真气不停调动,再站稳时便只是双脚没在了雪里。 他一下有些沉默,离得边上那人也远了些,再无先前那种插科打诨般的心思,反而变得心事重重。 “是错觉么?”他想着,却是不敢再去看那人的神情。 “当年冰璇祖师信手一招,有剑自天外而来,将当时魔焱滔天的魔教掌教斩杀在此,浩荡天威,天山去一角,反而成就了这汪镜湖。” 一身白衣倜傥的苏复自一旁走来,在瑶瑟仙子身旁站了,看向眼前湖面,“昔天人之威,何等神仙手段。” 瑶瑟仙子只是和颜一笑。 倒是一旁的叶明朗有些咂舌,此地四下平整如镜,眼前这片湖只目测也要有千米方圆,这真是人力所能办到的? 与此同时,似乎苏复出言是一个信号,那边树下的和尚也诵了声佛号走过来。 一旁那自从来了便在捏着小雪球,好像是在堆什么的年轻道士也缓缓起身。 叶明朗看了这两人一眼,目光中有隐藏的敌视,他下意识看向了自家堂姐,那个他从小怕到现在甚至是会怕一辈子的身影。 叶听雪从静坐冥想中醒来,仿佛只是身子轻晃,便出现在了叶明朗的身边。 后者从对方脸上看到的不是绝美的容颜姿色,而是一种熟悉的冰冷。 “你下山吧。” 果然,她会开口说一句话,意料之外的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叶明朗一惊,有些不信地抬头看过去。 但他看到的只有那抹不容置疑,以及无视。 “为什么...” 算了,叶明朗想着,握着的拳头一下松开,眉毛跟肩膀好像一下耷拉了下去。 瑶瑟仙子却是看了过来,目光在叶听雪平静的脸上顿了顿,最后也没说什么。 叶听雪推了叶明朗一下,后者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但他只是低了眼帘,然后便仿佛是赌气似的大步朝山下走去了。 “明朗他,能找到下山的路吗?”瑶瑟仙子问了句。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好好修炼了。”叶听雪淡淡道。 第十一章 山门 那年轻和尚笑眯眯地看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似乎是有些不放心。 “不如让小僧去送叶施主一程?呃...”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那位丽人瞥来的一眼,清冷之中,仿佛能冻结人的灵魂。 “这疯婆子的武功更强了。” 年轻和尚心里想着,面上是尴尬一笑,双手合十,“口误口误,只是小僧不放心叶施主。” “他人自有他人福,你这和尚,怎么这么多事?” 边上那道士笑了笑,顺手拂去了肩头飘落的一片雪花。 “常炘,咱们之间的事等进了秘境再说也不迟。” 这和尚看着眼前人时便没了先前那般的小心和煦,微胖的脸上反而带了一种肃穆,毫不见出家人的悲悯。 自古佛道有争,只不过自大周朝廷一言九鼎之后,佛道两门便收敛许多。 但其中,仍不乏有私人恩仇。 比如这金刚寺的嫡传和尚明惠,和那浮云观的常炘。 听了他这话,常炘不在意地笑笑,“若是广寒寺的秃驴来,我还让他三分,可要是你明惠,道爷可真不放在眼里。” 明惠听了也不恼,反而一咧嘴,“若是云缺公子来,贫僧二话不说便走,可要是你常炘,佛爷自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争锋相对,脸上虽然带笑,眼中却满是寒光。 一旁苏复看了,不由摇头,这两人的恩怨他也有所耳闻,乃是自幼而来,据说与这两人师尊有关。至于其中内情为何,他却是了解不深了。 而这两人自打日前在雪女宫碰上,便是这般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看了的人也只能无奈由着。 “话说,他们几个怎么还没来?”苏复眉头微皱,问了一句。 瑶瑟仙子未出声,叶听雪沉默片刻,自然是想到了什么,不过也未开口。 毕竟只是心中怀疑,不确定的话她是从来不说的。 苏复见了她眼中闪过的神色,目光略沉。 …… 顾小年看着身边有些气喘的李梦龙,不由道:“李兄?” 李梦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谁能想到这山这么难爬。” 顾小年听了,目光落到这千丈曲折的山道上。 他们在登山,或者说,是所有有心要进那寒渊秘境的年轻一代来人,都在登山。 彼时顾小年还在翦城,子时刚过,城中便不再安静。 无数的阴影仿佛洪流,尽皆奔向了远处的擎苍雪山。而城门竟是早早打开,守城的将士任由这些江湖人自由出去。 顾小年那时在窗边遥遥看着,看着地上这仿佛鼠群般的人从城中一下聚集,而后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便看到了罕见早起的李梦龙,后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哪有日前的那种丧气失意。 再然后,在这段登山的路途中,深深嵌在雪山中的长长石阶山道上,李梦龙便走不动了,坐在台阶上歇着了。 上山不只这一条路,但以雪女宫的规矩里,只能走这段登山门的路。上山之后便在山门前集合,有资格的人会被领去寒渊秘境所在的地方。 至于资格落在谁的身上,自然便是能登上山门的人。 顾小年抬头看着,这个时间段里,竟然真正登山山门的却也寥寥。 “这是圣地山门下的禁制。”李梦龙喘了口气,说道:“不只是雪女宫,其他但凡有天人秘境所在的圣地宗门,都有这等禁制。放在招收门人的时候,便是磨练入门弟子的第一重关卡。” 顾小年看着此去山道后边那乌泱泱的一片人,有些明白了。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只是这种用来磨练山门弟子的禁制,便会让这么多江湖人难以攀登。 要知道,只后方那些爬不动的,便不下千人之数。 “天下武者何其多也。”顾小年感慨一声。 李梦龙也在此时起身,舒展了下手脚,说道:“咱们继续吧。” 顾小年点点头,抬脚便走。 …… 山道逾千丈而曲折,越是登高,寒风愈甚。 而此处高树林立,光秃秃的粗壮枝干透着一股岁月枯槁之感。 顾小年下意识眯了眯眼,第一次打量这天山上的古树。 “阵法。”李梦龙哈了口气,不在意道:“这是山门大阵,借‘势’而生,只要雪女宫的人不激发阵法,那最多只有些意境干扰罢了。” 此处已经清晰可见那高高的白玉山门,而早前登上山门的那些人,这时候已经被穿着白衣的雪女宫弟子引着去了别处。 路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能登的还在坚持,乏力的也只能停歇了。 此时,不乏有怨言滋生。 顾小年先是眉头一皱,而后摇了摇头。这里不是神都,他也不是要管事的锦衣卫,此番他与寻常的江湖人一样,都是来登山寻机缘的。 有些事只要没惹了他,那就是他人的自由。 “李兄弟还能坚持吗?”顾小年看了眼似乎受到此地意境影响的李梦龙,开口问道。 李梦龙摆摆手,说道:“还行,好歹我也是紫霄派的门人,偏不信登不上这圣地的山门。” 两人并未再多话,只是沉默前行。 顾小年走的从容,此地禁制于他来说,不过就是施加在身上一些重力罢了,其余的感觉半点也无。因此他走的很是轻松。 而李梦龙许是还受到其他干扰,走得有些沉重。 顾小年也可以理解,毕竟对方武功一般,而且先前剑意有伤,会有这般困难也是可以理解。 …… 山门前,两道之前登上来的人一直未走,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怎么还没上来?”双眼蒙了黑绸的年轻人问了句。 一旁,抱着阔剑的男子目光眺望,说道:“他在等同行的那个紫霄派弟子。” “还挺讲义气的嘛。” “或许吧。” 他们静静看着,直到日头渐沉,那两道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 顾小年一下便看到了站在前边的那两人,平静看过去。 从气机上他当然认出了那抱剑的人,便是前日在自己杀肖寒的时候斩来一剑的藏身之人。 对方的目光很是不惮,带了一种审视,想要将人里里外外看穿的审视。 现在,对方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顾小年眉头轻皱,身旁,李梦龙的话便传进了他的耳里。 “青云剑场孟岸,点苍剑派焦瓒。” 第十二章 惊起却回头 “焦不离孟?” 顾小年微愣,下意识开口。 然后,对面的两人也是一下愣住了。 因为这个词,有些生僻,乍一听似乎觉得有点刺骨,甚至是带了几分羞耻,但要是往深了想... 抱剑的孟岸不由看了眼一旁动了动耳朵的焦瓒,将目光移开。 “五大剑派里的传人么。”顾小年想着,也不难猜想对方的来意。 焦瓒问道:“冒昧问一句,不知兄台那日败了肖寒的是何武功?”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虽然他以黑绸蒙了,但他语气真挚温和,仿佛真的是在请教。 顾小年舒眉,那个叫孟岸的眼神太过直接甚至是失礼,让人不喜,但这眼睛看不见的焦瓒却很会说话。 而且,可以看出是的确有涵养的人。 顾小年想了想,反而问道:“两位此来可是为了进去秘境?” 听了这话,孟岸眉头一皱,面色不悦。但未等他开口,一旁焦瓒却是抓了他衣袖。 “倒是在下孟浪了。”焦瓒抱了抱拳,而后说道:“咱们走吧。” 最后这句,自是对身边的孟岸所说。 后者看了顾小年一眼,只冷哼一声,便一同随等在旁边的雪女宫弟子离去了。 …… 顾小年静静看着,没有出声。 一旁,李梦龙抹了抹脸,说道:“咱们也走吧?” 边上是好似迎宾列队的雪女宫的女弟子,她们修为不过后天境界,是此行安排来负责引路的。 顾小年点点头,便有一名女弟子主动抬手虚引,示意跟随。 “有劳了。”两人抱了抱拳,跟在了其人后头。 …… 雪女宫很大,仿佛一尊冰凤,栖居在整个山头。 他们一路走的只是宗门边缘,高墙如玉,飞檐画栋竟是精美非常。 而观之总会让人有种感觉,有种面对一位清冷高贵的仙子般的感觉,只可远观而已。 但其中细看,自然就会觉得清新华美有余,总归是少了一种雄伟之意。 没有发表什么看法,顾小年只是安静跟着前方那女弟子而行,目不斜视。 他们沿着雕刻雪莲的长桥而过,然后登上了通往后山的山道,在一处极大的平台上停下。 此地平台并非是人为建造,四下无栏,寒风凛冽,竟是一处平整的峰顶。 顾小年看了看脚下,地面岩石平滑如镜,似是经年受寒风吹拂而形成,又像是被人一剑削出。 “大自然当真造化神奇。”他心中感慨一声。 此时处于峰顶,登高而望,心旷神怡之余,竟有种想朝远处群山长啸的冲动。 那雪女宫的女弟子行了一礼,说道:“两位师兄,只能送到这里了。是否继续向前,或是能否通过,全看两位师兄本领。” 边上李梦龙抱了抱拳,客气几句。 那女弟子转身走向原路。 顾小年看着此时空旷的平顶,面前便是一道深渊悬崖,云雾缭绕之间,竟是只有一座栈道相连。 隐约的,他似乎看到了那焦、孟二人的身影。 顾小年皱了皱眉。 “看来这一关,便是让咱们通过这条栈道。”李梦龙说道。 “唔。”顾小年缓缓点头。 只是山顶虽高,但他们身为武者,多是胆大之辈。这处栈道虽险,怕也难不倒能走到这里的人。 因此,或许在前方厚重的云雾之间,栈道之上另有玄机才对。 “咱们且小心了。”顾小年说道。 李梦龙点点头,若是不小心从栈道上掉下去,那可当真要粉身碎骨。 …… 后山深处那山谷之间,剑来湖湖畔,几道身影仍在静静等待。 湖上薄薄的层冰似乎受到了某种颤动,竟有轻微的裂动声响。 明惠摸了摸光头,咧嘴一笑,“终于快到时辰了。” 一旁常炘也是露出几分笑容,捻了捻手指,袖中落下大片的雪花。 闭目养神的苏复动了动眉毛,有些轻松。 瑶瑟仙子却是抬头,面色雍容,看向的却是那在高处若隐若现的雪女宫宗门,那里极高之处,便是玉壶大殿。 “师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 江左连绵的冬雨在今天终于停歇了。 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边酷寒,草木尽管有凋零,却也极少,山上仍是大片的郁郁葱葱。 林间有人经过,惊起群鸟,鸟声清脆而密集,给明明满是盎然却有种死寂之感的大青山增添了几分生机。 “你们魔教倒是会藏东西。” 有人踩了枯枝,随口说道,好想是在发牢骚。 一旁紧跟的那人讪讪一笑,用刀不迭开路。 明明手里有刀,沈仇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尽心尽责地充当着一个下人的身份,坐着下人该做的事情。 顾昀走了片刻,忽地顿步。 沈仇一刀将前便的乱枝枯草劈开,脚步也连忙停下,同时,目光锐利起来,四下张望。 因为从昨日他们上山开始,此类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了。 每每便是身边这人停下,便是有不开眼的过来送死,他们因此杀了很多人。 当然,沈仇每次都是毫无所觉,而且动手时唯一的作用,就是保证自己不死。 那些人实在可怕,他都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的高手。 但这次,沈仇额角的冷汗都快要落下来了,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还没现身。 “想制造压力么?”沈仇握紧了手里的大柴刀,这是他们从山下住店出发时,他随手顺来的。 ‘啪’地一下,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沈仇猛地打了个哆嗦,惊吓时只在跳脚之间,他想也不想,一刀便是回身斩去。 这一刀,真气旋覆,无愧他绝顶高手的风范。 如此全力的一刀,却被两根手指轻易夹住了刀锋。 顾昀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这憔悴无比的中年人,淡淡道:“你没觉得,咱们是走错了路?” 沈仇听明白了他的话,吓得手一松,大柴刀便落在了地上。 沈仇都快哭了。 半个多月前他还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高手,可直到被眼前这人找上门,从此他便成了小厮下人。 那是一张模糊的地图,本来他并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可当他将上面的路线标注明白之后,一下便慌了神。 惊骇,惧怕统统涌上心头,那仿佛在自己只是魔教一个摇旗呐喊的年轻小子时,封存的久远回忆一下笼上了心头。但这还不是最让沈仇绝望的。 最绝望的,是眼前这人的手段。 因此,在听了对方说的这话后,沈仇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一下子便爆发了出来。 “顾,顾公子,顾大侠,小的真没骗您啊,您给的图上,路就是该这么走啊。” 第十三章 不为人知的承重 顾昀看着眼前这人,沉默片刻,说道:“我能感觉到,邪魔的气息。” 若是常人听了这话,虽不至于嗤之以鼻,但不在意或是当玩笑话是肯定的。 但沈仇不会,他喉间滚了滚,脸色僵硬,“不,不会吧?” “那些人是邪派中人,你身为魔教洒在明面上的高手,会没有怀疑?” 沈仇脸色变了数遍,终于咬牙道:“小的,小的有几分怀疑,但觉得顾公子没说,想来是不在意的。” 顾昀说道:“只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人,我当然不在意。可终究还是大意了。” 沈仇一愣。 顾昀觉得有必要出言解释一下,因为此行还需要仰仗眼前这个算是暂时背叛了魔教的家伙。 “那些人受命而来,像市井江湖里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吝惜自己的性命。也正是用他们的性命,将咱们引到了另一条路上来,让我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顾昀抬眼看向四周,目光幽深,“或者说,是在这份判断上,附上了枷锁。” 沈仇不是蠢人,他‘鬼门关’的名头不只是靠自身武力闯出来的,还有他那如小鬼般玲珑狡诈的心思。 虽然在面对眼前这人时仿佛只是小孩把戏,可真当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他的思考往往很容易抓到关窍。 此时,沈仇只在几个思虑般回神,脸色蓦然一变,他难看地四下张望,喃喃道:“这是,阵法?” 顾昀嘴角轻抿,看着地上那柄柴刀,开口道:“这把刀只是寻常百姓家中的砍柴刀,凡铁材质,就算是有你的真气加持,砍了这么久的树枝硬草,怎么依然会刀锋完好铮亮?” 沈仇牙关紧咬,一下拾起刀来看,锋刃上有早前顺来时便有的一个豁口,除此之外,刀锋光亮,真是把好柴刀。 既然本就有豁口,砍了这么久,怎么会不锉锋? 顾昀静静看着四周,林间安静,草木参差而深,好像有凶兽蛰伏其间,只等人一个松懈便会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 他有一句话没说,因为不知多久之前,他的袖口便没了声音。 那人不是能沉下心的性子,总会聒噪几句才对,或者说,是来自那家伙婆婆妈妈关心。 可现在,已经过去许久了,自己没有联系对方,给他信号。那么,他便应该主动联系自己才是。 但是没有。 是有阵法遮掩了感知。 而能阻碍天人境界遗留之物的阵法,必然亦是陆地神仙的手段。 顾昀眸光收敛,右手拇指在外,余下四指一下捏住了袖口边缘。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了。 …… 不远处的山腰地方,此地临近山顶,与四下不同的是,这里的草木枯萎,地面沙石干燥,好像缺失了太多的水分。 又像是被什么断绝了生机。 几道身影站在这里,面前是巨大的山洞,漆黑而深邃,最诡异的是,这处山洞好像不是平直曲折的,更像是朝地下而去的那样。 像是一个窟窿,一个从山腰通往地下的窟窿。 有人丢了火石下去,火光进去不过数米,一个明灭后,连掉落之声都没有。 “真是可怕。”一个人说道。 “跟魔有关,怎会不可怕。” “那处阵法,真能拦住那人?” 这话一出,场间一瞬沉默。 在场的统共五人。 神都白马寺的‘无心和尚’玄空,蜀中唐门的嫡传‘云从手’唐彷,江州漴山剑派的‘百灵剑’宁韵。 这三人都是天下一流门派中的真传弟子,是仅次于入世行走的嫡传门人。 当然,与场间另外两人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佛道圣地的两位入世行走,佛子清蝉,‘袖里流云’云缺。 前者面容清逸,目光温润,最重要的竟不是光头,而是带了一层青发。 后者气质出尘,相貌英俊,是十足的美男子。而最吸引他人的,是云缺身上那种浓厚的书卷气,不给人迂腐,反而有一种亲近。 那是通读道卷的大道之气,是读书人特有的亲于红尘而远于红尘的超然之意。 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外乎于此。 此时,几人的目光便是看着云缺。 因为阵法与邪魔虽皆不是出自对方之手,却都被对方所利用,为的便是困住那人一时半刻。 云缺此时看向山林之间,仿佛能看到那一袭青衫。 “我本以为,首辅门下一龙一凤便占据了人间美事。” 云缺轻叹一声,“阵法虽妙,终究是死物,咱们还是快些吧。” 听了他这话,众人一惊。 佛子清蝉看着脚边黑洞,问了句,“谁先行?” 几人看着这不知通往何地的大洞,隐约间其内仿佛有鬼哭神恸之声,来自九幽的阴风肆虐回荡。 云缺面色凝重,负手时身上竟有一层乳白色的气息散发,仿佛午后书桌上最慵懒的那束阳光。 佛子动容,嘴唇抿动。 “此地我修为最高,便由我当先吧。” 云缺说了声,冲几人抱拳,而后便纵身一跃。 佛子诵了句佛号,说道:“那贫僧断后。” 几人相视一眼,各自展开护体真气,先后跳进。 …… 与此同时,在这山腰的另一侧,同样站了几个人。 “方才气息一瞬,是浮云观的味道。”有人开口,却是女声。 “他们终于进去了。”有人桀桀笑着。 此地人数众多,隐约分为两派,穿着各自统一。 “圣教的东西只能是咱们的,任何想要窥探的人都要死!”有人厉声开口。 “你这蔺老魔,这话可就难听了,难不成我们这些人也要死不成?” 却是不同服饰的一个中年文士嗤笑一声,出言讥讽。 其身后诸人尽皆目光戏谑,看向身前这班人。 “成护法言重了。” 不等那先前开口的蔺姓老者开口,他身边一个面蒙白纱的女子便说道:“此番咱们共讨大事,可是事前教主与贵教的宗上说好了的。” 此女面容不可得见,双目宛如清水,偏偏身段玲珑诱人,声音更是让人有种难耐冲动。 最先开口的女人轻哼一声,从成护法也就是那中年文士的身旁走过。 她看着眼前漆黑山洞,说了句,“既然这是你们圣教的藏宝之地,那就你们先进吧。” 白纱遮面的女子双眼明亮,此时听了,轻轻一笑,竟是一纵身便跃了进去。 边上那女子目光一闪,紧随其后。 …… 若是此时有人从天空俯瞰而去,便能看到这方圆偌大的大青山的山腰上有两个大窟窿,就像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山顶隆高而凸,山下丘陵起伏延绵,草木葱郁。 若是仔细端详,这大青山竟隐约似一张人的面目。 第十四章 是命 北风呼啸而过,栈道在风中轻轻摇晃。 脚踩在实木板上咯吱作响,而木板之间隐约透着缝隙,进这冷风的同时,还不断溢出从下方升腾上来的雾气,走起来更是仿佛置身云层之上。 小臂粗的铁索被吹得来回晃动,栏杆上结着厚厚的层冰,即便是手上裹了真气,触之仍有刺骨的寒意。 说到真气,顾小年觉得似乎此地亦有古怪,自己的先天一炁搬运时竟有种晦涩之感,仿佛有什么对自己造成了阻碍一样。 就像是同性相斥的磁极,心头会有一种发堵的感觉。 一旁,李梦龙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此地太冷,而对方自行防护不周的原因,顾小年总觉得他的脸开始慢慢变僵了,就像是蒙了一层冰晶。 “你还好吧?”他拍了拍李梦龙的肩膀。 后者冻得有些哆嗦,他嘴角一扯,勉强露了个笑容,“此地栈道考验的是肉身把控,顾兄不必管我,我还可以。” 顾小年点点头,不再分心。 四周云雾渐起,遮挡视线。 两人走得很慢,因为或许是临近傍晚的缘故,这山上风愈来愈大,也越来越冷,而脚下的木板摇晃的也就越厉害。 有的地方,甚至是年久失修的样子,一脚踩着,偶尔会出现断裂的声音。 这种现象在雪女宫这等武道圣地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凡是圣地范围中的建筑都象征着脸面,她们不会任由栈道破落,尤其还是这等的通往后山的重要栈道。 顾小年目光微凝,四下看着。 要么就是别有通往后山之路,这里只是用来测验之用而故意放置。要么就是此地有阵法干扰,造成了这等恶劣现象,为的便是再筛选一些人下来。 可是,人的淘汰是怎么算的?而淘汰之后呢? 顾小年刚刚想到,便听到了后面传来的一声惊叫。 叫声似嚎,渐远不闻,仿佛带着极大的恐惧,他猛地回头。 感知一瞬放开,眼前迷蒙而生的云雾丝毫不能阻挡。 竟是后面也有人登上了栈道,方才却是木板碎裂,有人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顾小年眉头皱起,看着脚下云雾缭绕的深渊,底下阴风呼啸,有些磨耳的同时,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地发颤。 或者说,敢直接这么探头往下看的也是极少,只一眼就足以让人胆颤心惊。 无论是那种吹面而来的寒风,还是那种望到深渊的临迫感。 …… 落下去的人最后的呼喊似乎犹在耳畔,栈道变得有些抖了。 顾小年回头望去,朦胧间,后面逐渐走上了不少人。 “怎么了?”李梦龙问道。 顾小年双眼微眯,说道:“我在想,雪女宫设置这种试练真的妥当么。就像方才那样,任由别人掉下去。” 李梦龙沉默片刻,看着他,说道:“来人是自愿的,而且江湖上的世家门派一般都是指定宗门内某些人来尝试,而不是真的一窝蜂地来那么多人。 雪女宫毕竟是武道圣地,虽然这英雄帖是发给所有年轻一代的,但谁有资格谁没有资格,个人心中还是清楚的。” 说着,他回身朝后看了眼,然后道:“机缘运道都是要看命的,既然选择了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李梦龙转身继续朝前走,不再多看。 顾小年看着他的背影,拧了拧眉,但也没再多犹豫,只是向后瞥了眼,便再次前行。 这条栈道在踏上之前,在启程时的平顶山上所看,即便是隐没在云雾之中,也不过百丈之遥。可如今,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冬日的夜来的很早,天色渐渐黑下来,眼前变得愈加模糊而昏暗,只是风依旧很大。 顾小年紧了紧衣领,说道:“这不会又是什么阵法吧?” 说到底他是泥腿子出身,平时在锦衣卫里谨小慎微,基本全在练功,而相对于江湖上的一些东西自然不是那么了解。 就像是登山门或是此地的诡异之处,他隐约有‘是阵法’的模糊猜想,但不能确定。 李梦龙点点头,说道:“天人秘境所在皆有其禁制阵法,而拥有门派则可以手持令牌调节,再加上在外布置相应的阵法引导,会将属于天人境界的力量借用几分。现在咱们所在的此处阵法里,应该加持了幻术。” “幻术?”顾小年尝试静心,但风声太大。 而且在这风中似乎夹杂了别样的声音,让人难以静气凝神,甚至会因真气运行的晦涩变得沉闷。 “只能坚持走下去了。”李梦龙笑了笑,脸色被冻得僵硬,“不要去摸两旁的铁索,寒气入体会更严重。” 此时天色已黑,他走在前头,“凭直觉,径直走。” 顾小年沉默半晌,最终没有在问。 其实他想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要知道,紫霄派可不是锦衣卫这等情报机关,这等圣地的要闻虽然不是太多机密,但似乎也不是一个寻常弟子可以知道的。 可他们如今算是朋友,顾小年当然不会去问这等问题,每个人都有秘密,李梦龙在开口之前肯定会想到自己会受到怀疑,但他仍是说了。 顾小年不想辜负对方的信任。 …… 黑夜已至,小山谷中宁静一片,白日的风竟诡异地止歇了。 月光隐没在云层里,四下只有雪反的光。 平静的湖面起了波澜,仿佛热水将要沸腾,原本那冻结的薄薄冰面竟出现大片大片的裂痕。 不多时,湖水向两旁分开,出现了幽深的长长台阶,通道两旁水帘高挂而落下,如同瀑布。 在这个寂静的时候,水落时如雷声轰鸣。 “走吧。” 瑶瑟仙子似是松了口气,她抬头看了眼遥远山顶,那里灯火渐起,雪女宫中已是通明。 她当先踏上台阶,一旁的明惠和常炘目光激动,同样跟了上去。 苏复看了眼未动的那道身影,问道:“怎么了?” 叶听雪眸光沉了沉,没有出声。 她回头看着一个方向,进谷的路有很多,那里却是叶明朗离开的地方。 她觉得对方能明白她的意思,可直觉中,对方应该还未出去。 不是下山,而是离谷。 “没什么。”叶听雪沉默一会儿,便径直踏上了台阶。 人去而谷静,除了震耳欲聋的水落声之外,便只有剑来湖敞开的秘境门户,空洞幽暗。 第十五章 恶客与至门前 顾小年抖落着一身的霜雪。 过了栈道之后,云层渐稀,月光洒落,雪山之上一片银白。 “不容易啊。”李梦龙感慨一声。 顾小年笑笑,看着身后栈道。 原本的狂风丝毫不见,那种从悬崖下传来的凄厉之声更是半点未闻,只有隐约的风吹过留下呜咽。 不在阵中,自然不会受阵法所惑。 他们算是较早过来的,此时栈道摇晃,上面不知还有多少人。 “休息好咱们便走吧。”李梦龙说道。 顾小年刚应了声,目光微动,看向一旁。 栈道上走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不似同行之人。 一身红衣的女子走过来,目光在顾小年的脸上落了一瞬,却是仔细瞧了瞧一旁面无表情的李梦龙,露下个勾人的笑容,舔了舔嘴角,很快便顺着这处山道走下去。 月光皎洁,山道清晰,再往前却因雾气而显得朦胧起来。 顾小年没多看。 另一个男人站到了他的身前。 这是个很胖的人,身形却高大,黑面狰狞,须如松针。他穿了一身棉袄,身前挂着皮制的围裙,腰间别着两把大菜刀,看模样像极了市井中杀猪的屠夫。 只不过寻常屠夫没有这般明亮凶恶的眼神,为什么? 一个是杀猪,一个是杀人。 杀人如麻者,身上必有煞气,煞由心生,眼神里便带着这种恶意。 顾小年嘴角轻抿,目光平静。 “你的武功不错。”这人看着顾小年,目光之中好不掩饰一种渴望。 那种渴望就像是看着砧板上上好的肉,在思量到底要从哪下刀一样。 他咧了咧嘴,牙很黄,带了些酒臭。 顾小年眉头一皱,然后,便将手探进怀里,在眼前人先是微奇而后逐渐阴冷下去的目光中,取了手帕出来。 他在脸前扇了扇,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顾小年没有说话,甚至是眼神都是一往的平静,偏偏此举有种极大的嘲讽。 一旁的李梦龙忽地笑了笑,在这个雪山崖边,有些寂静的时候,笑声竟有几分清脆。 屠夫的表情动了动,如松针伫立的胡须颤了颤,如同饿虎将要露出獠牙。 脚步声从栈道上传过来,竟是又有人走了出来。 这是个打扮华美讲究的年轻男子,只不过此身穿着明显异于中原,也并非北地,那是一种异域风格。 他只是看了三人一眼,脚步不停,静静走下山道。 只不过他的身后背了个木匣,随着他的走动而出现轻微的颤音,如同琴声。 屠夫眼珠偏转,看了那人背影一眼。 原本眼中的杀意一下压了下去,他后退两步,脸色恢复平静。 顾小年微微眯眼,对方此时脸上竟有种过分的安静,如同朝圣般的虔诚。 屠夫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顾小年看着山道上两人的背影,沉默不语。 “江湖多有恶客,顾兄不必在意。”李梦龙说道:“这屠夫栾九手段残忍,每逢出手必是下杀手,虽不算是作恶多端,但手上也有许多人命。是上了六扇门的通缉名单的。” “看那人服饰,似乎是西域诸国的人。”顾小年说道。 李梦龙知道他说的是那背琴之人,摇头道:“却是没听说过此人。” 顾小年将手帕放了,目光幽幽,脑海中出现的是那屠夫看自己的眼神。 那种满是恶意的将人视若待宰猪羊的目光。 “他们两人,应当是一伙的。” 李梦龙说了句,抬脚走上山道。 顾小年没问先前的红衣女子是谁,而他也没有说。 因为那女子的名气很大,虽不至于是人人皆知,但起码在江湖之中,少有人会不认得。 仿佛那一身红衣,便是对方的标识。 北凛州第一势力是大周肃王,其二便是江湖道门之属的月清庵。此门派同样尽是女子,虽在道门之中,却并不是传统的尼姑庵。 即便吃斋念佛,却也有钟小乔这般的人。 听名字这应该是个温婉可人的小姑娘,但实际上,此女修行的是禅宗的欢好秘法。此功法听着倒像是邪魔外道,其实却并非要丝帛白玉相磨,只是精神交融之法。 不过饶是如此,虽合人伦,在道门中也难以启齿。只不过因这钟小乔乃月清庵当今主持的嫡传,武功位列龙雀榜第九,在年轻一代中是为翘楚。 佛道牛耳惜才,没把她归为邪魔一道,反而多有护持,只不过要求对方习练功法时需两者自愿,以此限制。 顾小年在锦衣卫时便听说过她。 衙门里的人也是人,也会像市井里的闲汉婆娘一样说短论长,谈论最多的,自然离不开女人。 而江湖上的那些年轻貌美而又武功高强的女人,自是太多人每逢起兴必要谈及的。 钟小乔的一些事,便是顾小年偶然听来的。 人的话最不可信,真假自然不好说,但起码也是有鼻子有眼的,有两三分符合实际。 …… “想不到咱们真能走到这里。”李梦龙说道。 通往后山的山道再无什么考验测试,只是后山上的雪太厚,地面总是平整的,谁也不知道哪里会有深坑。 走起来若是不想陷进去,便要时刻提着真气,就像是运转轻功踩踏在水面上一样。只会没过脚掌或是脚踝。 “你看那儿。”李梦龙指了个方向。 顾小年的目光被树枝分得很碎,遥遥看着,落下的水帘在月光下反着光,宛如雷声的轰鸣随着走近而听得愈发清晰。 “奇怪的气机。” 顾小年目光一下看远,轻轻抬手,树与月的重影之间,掌纹清楚,忽地好似掬了一捧水,掌心上一下扭曲模糊,满是碎裂的光影。 这是他的‘势’,与先天一炁同是属于天人境界的力量。 “寒渊秘境么。”顾小年手掌一翻,缩回袖里。 方才他并未刻意躲着李梦龙,后者看过来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想不到秘境就在湖中。”顾小年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走。” 轻功在脚上,左右不过百丈距离,两人片刻间便到了湖边。 这里已经多了不少人,大半天的时间能走到这里的,真的算是年轻一代里排得上号的人物。 顾小年没兴趣打量他们,只是看着这幽深的湖中通道,湿漉漉的台阶上满是青苔,此时沾了外面的寒气,已经蒙上了一层冰。 他静静看了半晌,忽地看向一旁湖边的那些人,他们有的四下打量,有的面上若有所思,有的隐含戒备,有的彼此低声交谈。 但就是没有一个下水的。 第十六章 黑暗之前 人都有顾忌,尤其是对陌生之地的陌生之事,没有人会轻易涉险。 包括那一身红衣翩然的钟小乔或是静默如石但又极其危险的方重泉,以及屠夫和那异域男子,都只是在人群中静静观望着,没有丝毫要下去的意思。 顾小年一下恍然,这些人是年轻一代的高手不假,但终究还是先天。 他们没有宗师那种化意罡气的感知之法,更没有先天一炁或是天地之‘势’这等机缘,因此对他们来说,眼前场景,只能算是诡异罢了。 至于这究竟是不是通往寒渊秘境的门户,他们还无法判断。 有的人,已经开始朝谷中的其他方向走去了。 顾小年看了李梦龙一眼,点了点头。 而后,在众人有些惊讶的目光中,两道身影自人群中掠身进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这...” “不怕死还是有真本事?” 钟小乔看得分明,那进去的身影里有杀掉肖寒的那人,但她仍是有些犹疑。 富贵险中求不假,但也要有真富贵才行。 她思索半晌,目光在人群里看了看,没看到那人过来。 “算了,还是等那懂得阵法的家伙来吧。” …… 通道中凉风阵阵,但并不很冷。 四下静谧,只有水中的声音。 顾小年伸手摸了摸墙壁,稍稍用力按了按,只是落下了一些青苔石屑。 他暗自称奇,倒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 而在放开的感知里,自从他们深入了这水下通道里之后,天地之间便有种晦涩的气息,比之当初过山门时更甚。 这里肯定是靠近了那秘境的禁制阵法所在,顾小年能察觉到自己的感知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即便是运转奇门风后之法,也不过是能感应到几丈之间。 他皱了皱眉,有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 感知能力属于精神之法,平时用的惯了,这时候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如同黑夜白日所做颠倒那样。 李梦龙竟是十分安静,或者说,这一路走来他都表现的不似从前般跳脱活跃,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 顾小年想着,难倒一个人经历失意之后,真能改变得这么大么? 可是,他没问,这是对方心中的一道伤疤,他自然不会去揭开。 一道大闸门出现在了眼前,青铜材质的大门上满是斑点的绣绿,带着一股潮气腥味儿。 顾小年本以为还需要什么解密之类的才能开门,但没想到李梦龙招了招手,竟是当先钻了进去。 他这才发现,闸门开了一条缝,并未彻底落下。 顾小年趴下,手脚并用,直接钻了进去。 他起身,不知怎的,在方才进了半个身子的时候,忽地心有所感,若是这闸门突然落下,怕不是能把人压成肉酱? 要知道,此间缝隙爬过时颇有些费劲,不是缝隙不够大,而是地面青苔遍布,即便是有外放真气不能脏人,但仍是滑溜。 顾小年回头瞥了眼,想着那屠夫恐怕是不好进来,或者说,若是没有缩骨功之类的本事,根本就进不来。 “有人提前来了。” 李梦龙的话让他停下了胡思乱想,顾小年挑了挑眉,看着闸门后的场景,略感惊奇。 他们好像在一个环形的洞穴之中,眼前的竟有十多扇青铜门,门不大,不过单人影,此时已经开了几扇。 四下并不黑,镶着玉珠,顾小年伸手摸了摸,异常冰凉。 “南海鲛珠。”他看了眼,目光落在这几扇门上,问道:“咱们走一道还是?” “一道走吧。”李梦龙笑了笑,“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不见红润,顾小年看了,缓缓点头。 …… 他们选了一扇未开的门,轻轻推开,两人走进去。 眼前是大片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顾小年下意识上前几步,然后便是一愣。 他脸色骤变,猛地回头,按理说回身数步应当还是那扇敞开了的青铜门,而且洞穴之中应该是有蒙蒙光亮的。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眼前只有黑暗,顾小年惶然四顾,尽是黑暗。 “李兄?”他试着问了句,朝旁边伸手。 入手只是在空气中划过,没有丝毫回应。 “李兄?” 顾小年瞳孔一缩,方才这声并非出自他口,竟仿佛是回声一般。 额角微有冷汗滑落,在这一刻,他的感知里,仿佛蔓延开无边无际,但看到的全是漆黑一片。 没有人,更没有其他东西。 顾小年沉默了许久,慢慢蹲下,伸手触碰了脚下。 入手冰凉,光滑入镜,没有丝毫先前那般的泥土。 他用手仔细摸了摸,有种潮湿的感觉,像是冰面,但触摸这么久了依旧没有半点水化的迹象。 然后,他闭上眼,咬了咬舌尖,之后睁眼。 他想了想,天地之‘势’于脑海中观想,再睁开眼时依旧是漆黑一片。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他开始走,像迷途的人那般地向前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是直接运起了轻功。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依旧是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除了脚下的地面。 顾小年呼呼喘着粗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丹田气海中的竭力,他开始运转心法,缓缓恢复着。 …… 不只是他,后面进来的人同样到了这处洞穴,同样看到了这十多扇的青铜小门。 然后他们进去,不同的是,他们只是看到了最初的黑暗。 钟小乔运转内功心法,眼前恍然一亮。天空很蓝,白云朵朵,眼前流水潺潺,林间隐约的好像有一座道观。 她看着那已经深埋在记忆深处,却在每个午夜梦回恐惧时浮现的道观,那上面的白墙黛瓦如同鬼兽的参差獠牙,让她一瞬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雷雨夜晚。 南如岁下意识向后摸了摸,熟悉的冰凉触感让他一下松了口气。他盘膝坐下后将木匣打开平放到腿上,探手摸上琴弦,琴声铮铮而响,眼前黑暗褪去,竟是覆上大漠黄沙。 他一愣,双目略有茫然。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从黄沙的尽头出现的一骑身影,之后便是无数的黑色洪流,掀起了漫天的黄沙。 那是北凉王应玄嚣麾下的玄甲军,在那些铁骑的前方,是一座城池。说是城池,其实相较大周之地来说,只能算是一座城镇。 南如岁的眼中流露痛苦之色,再也无法弹琴,他右手如爪,一下捂住了额头。额上青筋贲张,脸上满是狰狞和恐惧。 方重泉嘴唇嚅动,身上剑吟响彻,冲天剑意而起,眼前黑暗顿消。 然后,四周光影变幻,成了一处深埋的洞穴,他就站在穴中的池边,只有斑驳的光影从不知多高的巴掌大的洞里落下。 池中,插满了生锈的断剑,四下洞壁上,尽是划痕。 那上面最多的是剑痕,但也有抓痕,带着血迹的抓痕显得如此凄凉。 他仿佛能看到一种绝望,一种终日难出的绝望。 方重泉喉间一苦,脸色难看,竟是一下吐出口血来。 “竟敢乱吾剑心?” …… 像他们这般的还有很多人,所有的年轻一代该来的都来了,来了的也都进了门中。 黑暗,仿佛只是初兆。 第十七章 谁能先知 顾小年仍是再跑,漫无目的地跑,哪怕他的跑动如同蜗牛,甚至不如平常人那般闲适散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只是心里有这么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鞭策着他,快跑,快跑。 仿佛后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要是跑慢了就会被吃掉。 顾小年不敢回头,那种恐惧好像是印在了骨子里,是在心尖儿上发芽的一颗种子,让他不能回头。 他已经很累了,却仿佛不知疲惫。 慢慢地,他跑不动了,步子像是在挪,如同一尾涸水的鱼。然后,他一下摔在了地上。 顾小年感受着脸颊与地面接触传来的冰凉,有些涣散的焦距凝了凝,鼻息略粗,让他生出一股力量,翻了个身子。 仰面朝天,他手指轻颤,划过地面,有些疲惫地,轻轻触碰到了脸上。 有些发凉的手指在脸上轻轻摩挲着,指尖划过了每一寸皮肤。这一刻有一种怪异,好像不是自己在摸自己的脸,而是自己在摸一个陌生人的脸。 带了一种欣赏和轻柔,如同在抚摸一位丽人。 他眼中的目光缓缓凝实,带了几分疑惑。 然后,他手上的动作先是一顿,接着变得有些粗暴。不再是那种温柔地抚摸,而是揉搓,最后变成了扣掐,好像是要将这张脸撕掉一样。 顾小年想要说话,他张开了嘴,却不能发出声音,现在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说话。 我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 他另一只手掐上了自己的喉咙,死死掐住,张大的嘴里开始干咳,开始干呕,他的双眼有些鼓胀,他能感觉到一种窒息。 我是谁? 他不再想说话,而是在问自己,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原本撕着脸的手一下摸到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顿。 他慢慢坐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戳到了眼窝,但他仍是睁大了双眼,因长久的睁着而有泪流了下来。 泪从脸上慢慢划过,在嘴角拐了个弯,顺着皮肤滑到了下巴上,最终落在了地上。 痕迹从未有温热,反而很凉。 他手上的力道渐重,三根手指已经把握住了眼睛的轮廓,他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刺痛,那是来自眉心的刺痛。 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剪刀缓缓逼近,刺得睁不开眼,刺得眉心难受发痒。 为什么会想到剪刀? 为什么不是刀剑? 他手上的动作再次停下,他能感觉到喉骨在方才好像要被掐断。 自己永远不能掐死自己,可刚刚明明有种最直观的窒息感,就好像是他以前杀死的那些人一样。 等等,那些人是谁? 我杀过人? 他沉默了,原本抠着眼睛的手在发颤,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溢出来,然后便是大片的温热。 半边脸很快变得热起来,但也只是片刻,很快便发凉,然后是僵硬。 他,是谁? 如同一块冰上落下了一簇火,蓝色的火焰一下燃烧起来,好像是酒精。 右手垂落,他看着自己的手,哪怕眼前仍是无尽的黑暗,他看不见,但他的嘴唇在哆嗦。 “他是顾小年,那我是谁?” 他的肩膀轻颤,不知是在笑还是哭。 …… 天山之上总有一处长明的宫殿,一年四时,这里的光从未熄灭过。 这是雪女宫的宗门大殿,名为‘玉壶’。 而在那大殿尽头的宗主之位上,此时坐了一道身影,她好像是在此坐了许久,已经渐渐与大殿中通明的烛火重叠到了一起。 让人看着,便觉得好像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光,一缕本该就在那的光芒。 她是雪女宫如今的宗主,道号玉清。 这是个白发垂地但面容依旧明艳的女人,她的脸上看不出几分岁月的痕迹,肌肤白而紧致,气质如雪,玉洁冰清。 她穿着一身漆黑的宽大氅衣,白与黑相撞,有种强烈的夺目感。 在这大殿之中,竟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完美的契合,如同融进白纸上的墨渍。 此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挣扎,闭着的双眼轻颤,好像是要睁开。但可能是有某种坚持或是顾虑,从未露出一丝目光。 在她交叠放在大腿上的手上,放了一块玉牌。 “这股强烈的反弹,佛子和云缺不在,是谁?” …… 北凉州很冷,而神都也落了一场雪。 宫里的夜依旧那么的小心翼翼,养心殿里,传来阵阵的咳嗽声。 守在门外的太监宫女噤若寒蝉,在这个寒风刺骨的晚上,他们知道,这位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而那位林先生的手段,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 一身黑红大氅的魏央静静站在梅园的池边,相隔一道宫墙外,便是养心殿。 他的身边没有人,整座梅园只有他一个。 池边放眼寒梅因风而落,飘飘似雪,落在了清池之中。 魏央默默看着,良久后忽地一声轻叹,“熙攘权益重,谁顾老臣心。”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带着甲衣碰撞的脆响。 “今夜月好,雪落梅园。如此佳景,千岁为何望池而叹?” 朝堂乃至整个江湖,都少有人敢随意地与魏央如此说话,来人似是与他相熟,竟丝毫不在意。 池边那人静默不言,氅衣因风而起,黑如夜,红似血。 “你不在养心殿守着,怎么来了这儿?” 魏央开口,气音明显,几分多是有气无力。 来人笑笑,笑声爽朗,“有你在,本将放心。” 魏央神色动了动,眼珠在眶下而动,盯住了身边这人,“若有一日,本督不在了呢?” “嗯?” 尉迟真武两道剑眉一皱,仿佛便有金戈铿锵,透着一股杀伐之意。 “千岁何言?” 魏央脸上一松,忽地轻笑,“若说方才是戏言你可能不信。” 边上那人没应声。 “傅承渊那老狐狸抢了先机,但我也有后手,他只当自己占了便宜,却没想到他手里的,根本不是那位的子嗣啊。” 魏央转身,面容平静,眼中带笑,却有无形间的阴狠,“此番他两兄弟一南一北,本督却是要看看,那老乞丐会照顾哪边儿,傅承渊还会不会护着他。” 尉迟真武脸色一变,他觉得自己今夜不该过来,更不该多嘴。 “无妨的。”魏央不在意地笑笑,“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 尉迟真武是个面容粗犷但心细如发的人,此时听了,沉默半晌后,才问道:“你心里,对此次寒渊秘境...” “这件事,”魏央抬头,月光皎洁而明亮,映在他的眼中,“人生而有命,凡逆命者,必遭天诛!” 第十八章 是否忘记了 人生在世,如梦幻一场。 清晨,第一缕光透过窗帘,落在了那人的脸上。 他眯缝起眼来,有些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伸出手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扒拉了手机过来。 睁着有些发涩的眼睛,看了看,聊天软件上没有半点消息,当然,除了新闻推送。 他嘴里‘嘁’了声,穿衣起床,刷牙洗脸。 像他这样的青年在这座城市里多得是,每天早晨的动作几乎是千篇一律,循环往复,就算是节假日,在加班多了后,也会有下意识的举动。 夜半梦中惊坐起,就是这种下意识。 他站在镜子前,小心地用手沾了水,抹了抹那几根有些俏皮的头发,然后满意笑笑,拽了拽领口,出门。 城市的早上是凉爽的风,和尾气。 他拼了命地挤上公交,根本来不及松口气,因为车上人更挤,将这一口气全吊在肺里。 他看着手上有些干的面包,发现很难举到嘴边,而在他拉着把手站着的身前座位上,一个女孩儿看着窗外。 她的皮肤白皙健康,侧脸很耐看,窗外的景色从未变过。 这座城市的日升日落,他都曾看过,却未曾见过眼前这么美好的风景。 很枯燥,她只是这么看着,好像在看着时光流淌而过。 他的心忽地平静下来,静静地等待着时间,车子停下又走,车上的人少了又多。 直到他下车,那个女孩儿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除了戴上了耳机外,没有别的动作。 他就在站点看着她,隔着窗子,他似乎是看到那个女孩儿泪光莹莹的,好像是在哭。 他皱了皱眉,车子在渐渐朝前走,她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哎!”鬼使神差地,他低声喊了一句,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了低头,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他。 但当看着公交车从身前走过,她的眼神没有半点偏移后,他心里一下竟有些空落落的。 …… 车走远了,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他的心里,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姑娘。 漂亮吗?是漂亮的。 温柔贤惠,那么安静,总是善解人意,笑起来最好看。 他转了身,忽地愣住了。 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吗? 他努力回想着,方才一闪而逝的身影竟再也回想不起来了。 但那种莫名的熟悉,那种朝夕相处的熟悉,是那么清楚。 心中的位置曾经有一个人在,他却把她忘记了。 身后的马路车来车往,等在站牌下的人们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彼此交谈,声音很噪,来自四面八方。 他看着眼前不远的公司大楼,降噪的窗子反着幽暗的光,像是一双双眼睛似的在盯着什么。 公司的大门开着,办公的人进进出出,他们都很着急,有的还在打着电话,步履匆匆。 他的脸色不再平静,有一瞬的惊惶,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什么迟到不迟到的,他只想回忆起自己刚才想过的事情。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那辆公交车车速缓缓变慢,因为前边不远就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他眼神亮了亮,好像驱散黑夜的光明。 手里的面包因为突然的加速而颤抖掉落,他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庆幸的是他选择的是宽松的西装,庆幸的是他还没适应穿那种办公的男士皮鞋,庆幸的是刚刚毕业不久他还没有沉入社会的染缸,依旧保持着健康的体魄。 他跑得很快,也很累,红灯边上的数字在缓缓跳动,即将绿灯的倒计时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有拐弯的车开的很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他松开领口,扶着膝盖喘着气,每一秒,似乎都在煎熬。 车子的轱辘在缓缓转动,它终将要继续前行。 但它的边上多出了一个人,他努力地与公交车保持着平行,他抬头,用手搭在额前挡着阳光,他想要看清那个人。 只要看清了她的脸,他觉得自己或许就会想起记忆深处里的那个人,或者,是印证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人。 是不是这是清早自己的错觉,是自己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他终于看清了对方,那个人好像是看到了他,从窗上瞥来了一眼,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追着公交车跑的人,忽地轻笑了一下。 他觉得眼前一切变得明媚了起来,他慢慢停下了步子,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他就这么扶着膝盖,流着汗,笑着,然后慢慢坐下了。 双臂撑着身子,仰头看着天。 天上的云层很厚,有些浑浊,但依然挡不住光,大片大片的光芒透过云层洒落,哪怕是地上的阴影,都是因为光的存在而存在着。 有喇叭声在经过时响的异常刺耳,还有人摇下车窗或是探出头,骂他几句。 他一下松了力气,就这么躺在了马路上,地面有些热,空气浑浊而干燥,却是那么的熟悉。 有人渐渐围了过来,想要看看这个年轻人怎么了。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等等,等等。 他忽地咧开嘴笑了笑。 能再看到这片天,能再看到这里的人和物,能再感受这么一个重复而枯燥的早晨,能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真好。 他想着,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抱歉。” 他低语一声,眼前陷入黑暗。 有一丝光芒轻轻晃动,倔强而坚韧,遥遥地,他似是听到了声音在呼喊。 “喂,顾兄,顾兄?” 是李梦龙的声音么,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顾小年眼皮轻颤,睁开了眼睛。 …… 高楼尽去,车与人骤消。 哪有什么噪人尘嚣,熟悉的过往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失眠的清早。 顾小年觉得眼角有些模糊,他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有些发凉。 他愣了半晌,忽地笑了笑。 一旁的李梦龙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带着不解。 顾小年问道:“李兄没事?” 李梦龙松了口气,然后道:“什么事?” 顾小年眉头微皱,一下看清了眼前。 没有那种黑暗,反而是一处地宫所在,四下墙上间隔点有火把,只不过火光有些微弱。 他们站着的地方应该是大殿或是入口的位置,顾小年回头看了眼,并没有看到进来时的那扇青铜门。 “咱们,怎么会在这儿?”顾小年问了句。 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就像是睁眼闭眼换了新天一样,即便他心神经过了方才的一番轰炸,但此时仍有余悸。 只是幻境太过可怕,那种从最深处记忆力剥析重组出来的经历,实在是太过骇人了。 李梦龙说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进门之后,一晃神,等我睁眼后便是这样了。” 第十九章 若有墙 顾小年略一沉默,问道:“你,没有什么特殊的经历么?我是说,就在刚才。” “有。”李梦龙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每个人心底都藏有秘密,刚才的禁制手段,有点像佛门的《花开彼岸》。” 顾小年抿了抿嘴,《花开彼岸》不是功法,而是一式武学秘法,被冠以‘神通’之名。 他只是听闻过,可不知道此神通的具体作用。而只从刚才幻境来看,不说其威力如何,单单是那种防不胜防的直窥人心底深处的手段,就已经是很恐怖了。 “顾兄看到了什么?”李梦龙问道。 “什么?”顾小年一愣。 李梦龙轻笑,说道:“我醒来已有小半个时辰,顾兄仍是方才那般木然,唤了你好久才醒,想必是其中滋味难受吧。” 顾小年低了低眼帘,“是啊,是很难受。” “李兄看到了什么?”他抬头,问了句。 李梦龙沉默半晌,低垂的目光有些闪烁,但还是开口,声音有些沉重,“一件,在心里藏了很久,却不能也不可以说出来的事情。” 他抬起头,笑得有些勉强,“大抵就是让我重新经历了一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份痛苦。” 顾小年看着他,只能笑了笑,然后道:“那咱们是有些不一样的。” 李梦龙眼中带了几分好奇,显然是有种求知的意思。 “方才的幻境,是让我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那种明明每天都在经历,却总感觉过得永远都是同一天的生活。” 顾小年说着,语气中带着回忆和一种难言,仿佛是有终于脱离后的庆幸开心,也有再也回不去的丝丝怅惘。 终究,他说道:“那像是一种沉沦,看不到出头的日子,每一天都在往复。你身上的压力很重,衣食住行等等,甚至是需要你用一生的时间来置办。那种用命来换一点点希望的日子,真的很难熬,也很麻木。” 李梦龙眼里出现些疑惑,“这种日子,实在是让人,怎么说呢,难以理解。” 顾小年笑笑,说道:“不过还好,都过去了。” “想不到顾大人也会有这种难以回首的经历。”李梦龙似有感慨,开口说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点点头,“回首不难,只是脚下的路别错了就好。” 说着,他往前走,“而且那些经历也不是我的。” “顾兄的意思是说,刚才的禁制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你?”李梦龙跟在他的身旁,一边四下打量地宫,一边随口问道。 顾小年沉默着,他想着那恍然回到那个世界时所经历的,心中摇头。 天人手段如今看来自然神奇,它甚至可以窥探人内心深处的记忆,然后将之重组,在人的精神中重新推衍出来。 可即便是如此,那又能怎样? 顾小年想着,他想着在不久前所经历的那个清早,前世的自己,哪有资格去经历呢。 一切,不过是自己当初看着的时候,所希冀而臆想的罢了。 没有什么是全知全能乃至无所不能的,万物都有弱点。 顾小年眼中再无先前那般的脆弱,仿佛只在眨眼间,又回到了坐在北镇抚司班房案后的时候。 …… 与寒渊秘境这等天人遗留下的传承之地不同,魔教藏宝的魔窟里,没有那么多的考验和弯弯绕,有的只有直来直往,简单粗暴。 谁的拳头大,谁就可以得到宝藏;谁的心狠手段高明,谁就可以活下去。 在这个山腹里,阴暗潮湿而又无比闷人的地方,充斥着的只有暴力和鲜血。 没有谁可以幸免,多年前地上的枯骨已经腐烂,只是一缕风的带动就会让这些白骨化为粉末。 沈仇用碎布条吊着胳膊,头上绑了纱布,浑身除了血臭味儿之外,尽是上好金疮药的味道。 “谢谢。”他说道。 顾昀擦了擦手,将手帕随手扔了,头也没回,“不要会错意,我是路痴,留着你是方便带路。” 沈仇笑了笑,看着前方那仿佛山岳般的身影时,目光有些复杂。 在他们所处的地方,除去那些腐朽的枯骨干尸,还有滚烫的血液在淌。他认得出来,这是圣...哦不,魔教的人。 沈仇看了这些人一眼,目光在其中一个中年人的脸上顿了顿,对方僵硬的面容上满是惊恐,他的胸腹上破了一个大洞。 这人他是认识的,魔教的高手,右护法蔺珅。 只不过,这人的命不好。 沈仇想着,快步跟上了前边那人。 惨叫哀嚎从四下的通道里传出,他无从辨别来人的身份,唯一知晓的便是要跟紧了身边这人。 在这幽暗的魔窟里,只有对方能让自己有安全感。 …… 顾小年看着眼前墙上,脸色微沉。 青苔长在墙上,上面被划下了痕迹,而这是他们第三次看到了。 “奇门五行阵法。”李梦龙说道。 他们所在的是地宫中的一处廊桥,廊桥之下却是泛绿的死水,四下地宫建筑看着森严而有法度,可如今就像是一座囚牢,将他们困在了这里。 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这里,而这并不是原点,他们也找不到那扇回去的青铜门。 顾小年不再依靠感知,无论是先天一炁还是奇门风后之法,在这里都失去了作用,或者说,是被同源的力量所干扰,让他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就像是现在这样,他选择的路不同,但总会回到这里。 “李兄懂阵法?”顾小年问道。 李梦龙眉头皱着,四下打量,“若说是现今运用最多的九宫八卦之属,我还能尝试一二,可此地阵法归于五行,又在奇门之属,现在找不到头绪。” 顾小年皱眉,他所懂的奇门之法乃是武功,不是破阵之道,于此更无作用。 “若是那家伙在,说不定会知道。”他想到了林欣尘。 在他们两人停在原地,冥思苦想的时候,忽地传来几道人声。 “此地或是阵法。” “哎,前面有人。” 脚步声很快,几人拐了过来。 等众人一见,便是微微一愣。 一身红衣,但此时脸色略有些发白的钟小乔;瘦弱而让人心生恻隐,却不敢小觑的方重泉;背了一张古琴,只不过已有几根琴弦断掉的西域公子南如岁;形影不离的焦瓒、孟岸两人。以及一个身穿彩衣的年轻姑娘。 几人在此等地方相见,戒备警惕是有,但仍是有一番客套的。 毕竟都能走到此地,秘境中的好处或是最后通过秘境后的奖励不说,单是目前来看,自然是要同舟共济的。 众人都是各大门派世家的翘楚,年轻气盛不假,可总是不蠢。 第二十章 武夫哪讲什么理论 短暂的寒暄各自通了名姓,顾小年也知道了那异域着装的背琴男子名为南如岁,的确是来自西域诸国。 而那穿了彩衣的年轻姑娘是北凉州本地的武者,名为薛芷。至于对方所说的门派他却是没有听说过,也便没有在意。不过能在这般年纪便是先天绝顶,想来出身不错,顾小年当然会心生警惕,不会尽信他们所言。 “两位来的早,不知可有什么头绪?”这薛芷腰间别着两把短剑,此时看着顾小年,随口问道。 一旁,那钟小乔也是抿嘴笑着,但一双美目四下顾看,显然心里并不轻松。 他们几人并非同行,但在此地却几乎是同时清醒过来,然后在地宫前边遇到了一起,再之后便困在了此地的阵中。 现在最重要的,自然是思虑破阵之道。 李梦龙摇头不语。 焦瓒轻叹口气,说道:“看来只能等洛兄了。” 顾小年有几分好奇这洛兄是谁,一旁的薛芷却是问了句,“焦师兄说的莫不是‘小阵师’洛秀?” 钟小乔听了,却是笑了声,“他在破阵一道上是有造诣,可你们别忘了,他进水在咱们前头,可方才在地宫前边儿并没有见到他。” 默不作声的方重泉看她一眼,而后淡淡道:“这里是天人布置的阵法。” 这似是提醒,众人一下沉默。 孟岸却是早看不惯他这副冷漠的样子,虽然他心里有数自己打不过对方,但他可不是独自一人。 “就算是天人布置的又能怎样?天人作古,难不成一个死物还不能破解的掉?” 孟岸冷哼一声,“若是无解,这就不是困阵,而是杀阵了。” 他的话多少带了些狂妄,一旁的焦瓒是知他性子的,但又怕他得罪人,因此拉了拉他的袖子,让孟岸少说几句。 然后,焦瓒说道:“想来雪女宫的人,也不会弄出这么一个没有破绽的阵法来困住咱们,那样这寒渊秘境还有什么意义呢。” 薛芷听了,也是一笑,连忙道:“焦师兄说的对,咱们还是齐心协力,静下心来找找看吧。” 她打圆场是因为看到了方重泉冷下来的眸子,毕竟这位是圣地的入世行走,无论是武功还是背景都是在场几人中的最强。 现在局势未明,虽然大家都想独占秘境好处,但也不会在这种需要齐心的时候故意生事。 钟小乔看了几人一眼,嫣然一笑,“薛师妹说的不错,我看大家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几人一路提心吊胆,又是被先前那诡异的幻境惑神,只不过都不想落于人后这才都是一直强撑着。 现在见大家都被困在了一处,索性便说开了更好。 顾小年倒是对这钟小乔多看了几眼,倒不全是被对方的容貌吸引,还有对方身上的那种气质。 那种遇事淡定从容,以求全盛姿态面对的心态。 而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钟小乔也看了过来,眉眼一弯,露出个魅人的笑容。 李梦龙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 “破阵讲究方位,阵眼。咱们既然出不去,不如找找那阵眼所在,控制住了阵眼,自然就能出去了。” 一刻钟后,焦瓒开口说道。 此时众人有的服了丹药,有的暗自调息,俱都是恢复到了平日的精神。 而听了焦瓒所说,一直沉默的南如岁抚了抚琴弦,说道:“我对阵法不懂,但也用过琴音试探,此阵没有回弹之声,像是封闭的空间,找不到出入口。” 孟岸抱了抱手中的宽剑,说道:“那咱们不如再分头去找。” 他还没说完,便看到一直在廊桥的栏杆上摸索什么的身影。 “你能破阵?”他轻哼一声,语气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顾小年回头,见几人都在看自己,便摇头一笑,“还没想到办法。” “那就先分头看看吧,说不定有人能走出去。”钟小乔自顾走向一旁回廊,边走边说,“咱们可能还会在这碰头,也可能分散被困,哈哈。” “神经。”孟岸暗道一声,拉着焦瓒便走。 众人都选了方向走开,李梦龙看着他们走远,见顾小年仍是站在廊桥上不动,不由问道:“怎么了?” 顾小年眉头皱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他看着桥下一池幽绿,这水就像是绿色的染料那般令人恶心,而且一汪死水,全然不动。 他挥了挥袖子,真气带动起风,水面只是晃了晃,竟是犹如胶质。 “破阵破阵,关键就在这个破上。”顾小年低语一声。 他看向眉头微皱的李梦龙,说道:“阵法禁制需要人来走出去,方位难寻,道路曲折,那咱们为什么不直行呢?” 李梦龙张了张嘴,觉得这人是不是傻了,“阵法迷惑,如何直行?” 他指着这地宫建筑,此地回廊高墙,一池死水之上多是玉石廊桥,而曲折小径之中,灯柱怪石皆有,如同某处宫殿陈设,却偏偏找不到原来的出入口。 顾小年探手,一下抓碎栏杆上的装饰,咧嘴一笑,“元日猜灯谜,若是读书人自然是要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可咱们是武人,若是思虑不到,自然是要用手中的拳头来说话。” 他话说到这里,便听到清脆的拍掌之声,却是那一身红衣的钟小乔自回廊走了过来。 “顾师兄的话倒是一语惊醒。”她抿嘴轻笑,双眼眨动。 顾小年没来由地心中一荡,但也不过是刹那之间罢了,他眨眼间便恢复如常,只是心中对这人警惕更甚。 方才自然不是什么秘法之类的,而是此女所带的天然魅惑。否则依着他顾某人的性子当然是不会轻易罢休,但若是自己心志不坚,那当然也怪不得对方。 李梦龙皱了皱眉,“你回来的倒早。” “怕迷了路,本来就没走远。”钟小乔冲他眨眨眼,“弱女子在这等幽暗地方当然怕,还是在各位师兄面前才安心。” 李梦龙只是冷哼一声,没理她。 顾小年略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想到这家伙竟有如此定力。 不过他也为对方高兴,本来失意之人多是要寻欢得意,但李梦龙如此尚能自律,当真奇人。 “顾师兄请吧?”钟小乔说道。 顾小年看她一眼。后者微微一笑,“这等粗活儿,顾师兄不是要让我一个弱女子来吧?” 说到那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加重了语气,红唇微抿,眸光水颤。 顾小年轻哼一声,不再看她,而是默默调动内力,真气浮于掌上。 钟小乔柳眉一挑,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人气机,竟只是先天一流,但让她真正凝眸的,却是对方真气运转时的那种厚重与危险。 恰在这时,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小年时,李梦龙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钟小乔一愣,本能地觉得李梦龙的眼神里带了些敌意。 第二十一章 门后谁在窥探 地宫四下的墙壁不知是用了什么材质,即便是用力也很难打碎,可地宫中的建筑自然不同。 因为前者依托地下,后者则存在空间之中,没有支撑的力量。 顾小年掌出降魔,真气轰鸣如雷,玉石般的廊桥便被他一掌打碎。 三人跃到花园的回廊上,看着廊桥碎石断木沉入池中,池水幽绿,如同胶质一般的没有丝毫水泡。 既然打了以破坏阵中之物的主意,顾小年当然不会留手。掌风四出,虽因钟小乔在侧而未用先天一炁,但也是用出了隔山打牛的劲力,四下原本只是冷清空幽,现在满目断壁残垣。 顾小年喘了口气,但见四下场景,好像那种阵法的力量还在,眉头便不由地皱了皱。 然后,便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 “刚才是什么响?” “是谁出手了。” 方重泉等人从一角拐过来,看到了场间后,均是一愣。但也只是片刻间便明白了出手之人的打算。 薛芷目光一亮,说道:“先前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等方法,是哪位师兄想到的?” 孟岸却是眉头一皱,“此举成功也就罢了,若是反弄巧成拙,哼。”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说的虽然有道理,但的确是废话,而且很不让人喜欢。 “阵法破了。” 方重泉方才没顾众人,反而是走到了回廊的拐角,此时淡淡说了句。 钟小乔下意识看了眼顾小年。 众人走过去,目光微凝。 回廊拐角一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小径,看样正是通往地宫深处。 几人未有动作,方重泉便径直走了上去。 顾小年四下看了看,同样跟在了几人后头。 …… 再没有什么曲折,地宫深处大殿浮现于眼前。 李梦龙从墙上取了火把下来,顾小年略有好奇地看了眼。 “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应该是上段时间秘境开启时点上的。”李梦龙知他素来好奇,开口解释道。 孟岸却是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沉重的声音之后,在众人屏息凝神而又暗含激动的目光中,一缕剑光便透了出来。 剑光凛冽而寒,在这幽暗的地宫之中,一下耀了众人的眼。 孟岸当然没想到殿门之后会有人,更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剑刺过来。 而且,剑光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好像出剑之人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这一剑,是要命的剑。 别说是他,就连顾小年都没有想到。 他并非没有放开感知,只是此地气机过于晦涩,就像是在雷达上放了干扰那般,让他难以准确判断。 因此,这一剑他也没有料到。 但有人反应过来了,不是此地修为最高的方重泉,而是注意力一直在孟岸身上的焦瓒。 因为注意专注,所以才能更快应对,在孟岸身子一僵的时候,他便能感应得到。 练剑之人先天敏锐,焦瓒看不见,但他其余五感却异于常人。 孟岸的武功他是知道的,此时开门本来警惕轻松,可为何气息会突然变化? 焦瓒想也不想,霎时便已经出手。 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将孟岸拉回身边。 他们两人相距不过丈余,焦瓒几乎是刹那出剑。 他长衣宽袖,没有乾坤袋,那剑在何处? 如绳般的事物缠上了孟岸的腰间,熟悉的触感让孟岸原本惊惧交加的心神一安,没有半点抗拒地整个人便被向后扯了回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抹剑光落下,耀眼的光芒之下,几缕碎发飘扬。 孟岸脚步踉跄几下,一下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焦瓒闷哼一声,问道:“没事吧?” “还好。”孟岸出声,眼中后怕之余更是浮现浓浓愤怒。 这时,众人才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 顾小年看了焦瓒收起的‘剑’,与其称之为剑,倒不如说是绳,那是剑绳,一种无锋的软剑。 孟岸摸了摸额头,入手一缕温热,竟是方才被剑气所伤。 他心中更惊更怒,惊的是对方只是一缕剑气便破了自己的护体真气,怒的是这在剑者之间真是莫大的耻辱。 众人戒备,方重泉蓦然抬指,几道剑气而出,直接从门缝中斩了进去。 金戈碰撞的铿锵之声传出,方重泉冷哼一声,竟是掠身上前,一脚踢开了殿门。 大殿之门青铜而制,一拳之厚,何其之重?竟能被他一脚踢开。 而在他出手之后,钟小乔银铃一笑,闪身便跟在了后头。 大殿之中已有怒斥交手之声,但片刻便止歇下去,顾小年这才连忙进去。 …… 大殿安静而空旷,只有墙上几盏油灯发出嗤嗤的声响。 中心一处高台,台上放了琉璃的好似棺木一样四方东西,琉璃透明,自然不难看清里面。 谁都知道寒渊秘境是天人遗留的传承之所,但实际上,里面的传承功法早就被人取走了。雪女宫不会那么大方,还留着属于天人的宝贝在这里,让其他门派的人来寻觅。 留在这里的,只有给能走到这里的年轻一代的奖赏。 而那琉璃状的方形器物里罩着的,自然就是了。 但在场的人都没有看那个,因为琉璃器物有一面已经碎了,而且,显然是此时地上的身影更能引人注意。 那是一个宫装妇人,本是雍容华贵,只不过此时胸腹上有一道剑伤,或者说,是一柄从身后刺入的长剑。 剑身窄而薄,寒光凛凛。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也有数道被剑气割开的口子,此时已经止了血。 顾小年不认识这人,但孟岸却是一下大惊,“瑶瑟仙子?” 方重泉脸色阴沉,把插在自己肩头的短剑缓缓抽出,一下丢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剑意如冰,杀气尽显。 钟小乔眨了眨眼,与薛芷上前将地上的瑶瑟扶起来。 “咳咳。”瑶瑟轻咳几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而胸腹那柄剑的伤口处也涂了药膏,只不过此时都被鲜血染红了。 她看着众人,神情带着微微苦意,又有些难以启齿。 “叶听雪背叛师门,闯入秘境禁制,去拿白锦祖师的传承了。”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骤变。 叶听雪是谁他们当然知道,雪女宫的入世行走,龙雀榜第四的武道天骄。 而白锦祖师呢?雪女宫寒渊秘境中,有一位天人的名讳便是白锦。 第二十二章 无名之辈 方重泉眼神冰冷,看着眼前的宫装妇人,没有丝毫尊敬,“那你为何,会对我们出手?” 他肩上的伤口竟有冰屑凝结,他点住穴道,一手捂着,脸色微白。 对方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前辈,虽然不是武道宗师,但武功也绝对不低。否则,也不能在受如此重伤之下还能一剑刺穿他的肩膀。 当然,方重泉武功自然不弱,哪怕只是仓促交手,瑶瑟仙子身上的剑气所伤,便是他的手段。 此时听了他的话,瑶瑟仙子低咳几声,无奈道:“实是没想到进来的是你们,当时我在疗伤的关键时刻,青铜门开,下意识便斩出了一剑。而你进来后杀意明显,我也来不及解释。” 方重泉看着她,没有出声。 对方说的也符合实情,别说是武者,就算是野兽在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也会如惊弓之鸟,方才孟岸开门便是打开了两方气机的遮掩,而他当时以为殿中有宵小,出手更是狠辣。 到这,也算说得通。 最关键的,对方是瑶瑟仙子,这等身份的人,也没必要跟他们说假话。这里就是雪女宫,而且此次还是对方发下的英雄帖。 想来是不会自己做这等辱没名声之事的。 方重泉一念至此,抱了抱拳,就当谢罪。 那边,薛芷取了丹药出来,给一脸苍白的瑶瑟服下。 “此次秘境既是年轻一辈的机缘,最后肯定还是要有一番较量的,不知瑶瑟前辈怎会一同而来?” 焦瓒问道。 “这次乃是机缘,能走到这里来的自然都是心性过关之人,合该取得各派拿出的奖赏。但若是人数过多,难免会引出年轻人的火气。” 瑶瑟说道:“所以师姐便命我来此,让我居中调节,愿意领奖赏的自然分发奖赏。而另一个选择,便是去一观祖师遗留下的真正禁制。” 观禁制,自然就是给那些自认身怀悟性,而要去领会前人之意的天骄所准备的。 钟小乔四下看了两眼,不由问道:“叶师姐去了哪里?” 这话一出,不少人的目光便一下看了过去。 显然,他们并不在意叶听雪叛出师门是真是假,在意的是白锦祖师的传承之地。 他们也想不到,这处秘境之内,竟真的有一门天人传承所在。 瑶瑟却是摇头不语。 “嗯?”孟岸忽地转头,不由喊了声。 众人这才发现,那背琴的南如岁竟是走过了殿中的那处高台,直接消失在了后头。 孟岸跑过去,目光一凝。 “这是?” “那是禁制的门扉。”瑶瑟有些虚弱地说了句,“那孽徒被我重伤,却抢了令牌,开了禁制而逃。” 而那边,方重泉没有丝毫犹豫,闪身进去。孟岸拉了把焦瓒,两人也进了门中。 他们感知自然不弱,站在门口,那隐约传来的厚重感当然瞒不过他们。 …… 顾小年一直安静听着,眉头微皱,目光落在这宫装妇人身上。 “顾兄在怀疑什么?”李梦龙问道。 “只是觉得,这番所谓的对年轻一代的历练,竟有些容易。”顾小年说道。 他们的声音并没有刻意隐瞒,而听了他的话,薛芷却是笑了笑,“顾师兄真是说笑了,过山门讲究体质和对气力的调节,只这一项便淘汰了大半之人。而那云雾栈道考验的,是对肉身的精妙把控以及真气强弱。咱们能过尚且不甚轻松,更何况过不了考验的可是轻则道心受损,重者粉身碎骨,其中艰险,又如何能差了?” 钟小乔闻言,也是轻轻一笑,“而最可怕的,应当是那诡异的幻境了,倒是应在心性上。” 薛芷点头道:“所以说,两位师兄也是有本事的人,在这江湖的年轻一辈里,能走到这里已经很是不容易了。” 顾小年听了,只是心中在想离京前陈晟所说的。 此番事前,不过都只是借了天人手段的一点而已,即便是对于陈晟来说,也不算是十分艰难。 那么,那个‘闯’字何来? 天人所留的意境,又在哪? 顾小年的目光落到了高台之后的那扇门上,感知之中,里面竟有气息而出,与他体内的先天一炁隐隐生触,似是同源之物。 他一下凝目。 …… “不知瑶瑟前辈此前,只是与听雪仙子在此吗?” 李梦龙忽地问道:“还是说,尚有其他人在?” “明惠、常炘,还有苏复。”瑶瑟轻声开口。 “那他们?” “一同去了。” 不待李梦龙再问,薛芷却是走到了那门前,说道:“事情如何,不若咱们进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钟小乔看了眼李梦龙,又看了眼已在殿中盘膝疗伤的瑶瑟,想了想,便走进了门内。 “两位师兄不去吗?” 等了约有半刻,薛芷忽然问道。 “你不是,也没去么?”李梦龙看着她。 薛芷一愣,而后笑了笑。 她本就年轻貌美,人也有些小巧,穿了一身彩衣便像一只鸟儿般可人。 此时一笑,有种娇羞的俏皮,让人忍不住心神开朗,很是舒坦。 可李梦龙不吃这一套,他仍是冷冷看着。 而顾小年更是不受影响,此地奇门斗转,气机晦涩,但他仍能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 “师伯,你还好吧?”薛芷忽地问了句。 瑶瑟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缓缓睁开,漠视到了极点。 “你来的有些慢了。”她说道。 薛芷吐了吐香舌,不由道:“谁知道那个洛秀竟然名不副实,被幻境挡住了。” “洛秀不可能被幻境挡住,只能是他发现了端倪。”瑶瑟起身,低头看了眼胸腹上透出的剑尖,脸色犹豫,终究是没敢再有动作。 “倒是有可能。”薛芷想了想,“我见他在剑来谷里,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人。” “哼,叶明朗。”瑶瑟淡淡道:“那丫头自负武功,先前言语相激让那小子走了,却不想果然差点坏事。” 薛芷轻笑一声,却是不在意,“不过现在也好。” 说着,她走到瑶瑟身旁,看着对方身上透体而过的那柄短剑,不由咂舌,“被插了这么一下,您还能行吗?” 她们两人的对话没有刻意低着或是隐瞒什么,相距不过几步的顾小年与李梦龙自然是能听清。 再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不对与恶意。 杀机是那样明显,顾小年低了低眼帘,说道:“事到如今,不知两位可否解惑?” 薛芷看着他,展颜一笑,“能破阵全靠顾师兄,你想知道什么?” “别发骚了。”瑶瑟目光冷漠,如同看待死人,“既是无名之辈,那就去死好了!” 第二十三章 你是谁 出手的不是瑶瑟,而是薛芷。 这个穿着彩衣的小姑娘,此刻真如一只披着彩衣的鸟儿。 只是一个振翅之间,她腰间的两柄短剑便到了手上,下一刻便落到了顾小年的身前。 只不过她快,掌握着奇门之法的顾小年更快。 她的剑一下落空,未及多想,眼前便出现了一只靴底,竟是李梦龙自顾小年闪身后踢出了一脚。 这一脚不是踢得身子,而是直冲脸面。 李梦龙的脸色冷淡至极,目光平静,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风声撕裂,足以看出这一脚的力道。 薛芷腰身一弯,落下了一个铁板桥,靴底从眼前划过,风声猎猎。 本来这时候是顾小年偷袭的最佳时机,事实上顾某人偷袭过无数次,自然会抓时机,可他不能。 因为瑶瑟盯上了他。 这个身上伤势未愈,隐有血迹的中年女人一掌劈了过来,掌风在空气中经过,隐有冰晶凝结之声。 异种真气之下,竟是冰冻了水汽,冰晶实质而出,如同洒落空中的碎冰雪花。 顾小年不敢力敌,脚尖一蹍,错身之际一指点出。 “空禅指?”瑶瑟微微凝目。 她这一掌当然不是这么好躲的,在两人相错时,之前在空气中凝结的冰晶仿佛暗器般射向顾小年的后背,破空呼啸,速度奇快。 那边李梦龙与薛芷竟是打了个有来有往,薛芷的两把剑舞得很漂亮,就像她的脸蛋。 就是杀气太重。 顾小年本来对她并无恶感,反而一路同行对方一口一个‘顾师兄’,搞得他颇有些不好意思。 只不过现在对方算计了自己,这就不美了。 “可惜了。”顾小年眸光一闪,半分不忍消退。 他的一指落在空处,微微偏头,与瑶瑟相视到了一起。 他能看清对方眼中的冷意,能看到对方微翘的嘴角,然后,他笑了笑。 瑶瑟有些不明白在这生死之际对方为何还能笑出来,竟丝毫不顾那些要命的冰晶。 之后,她瞳孔猛地骤缩,看到了她一生未见的诡异。 …… 薛芷本来双剑斩落,目光盯着李梦龙冷淡的双眼,嘴角一勾,刚要开口说话,脑海中猛然便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这股晕眩的恶心来的太过突然,仿佛天地倒转,那种怪异的不适仿佛被人割开了脑袋。 然后,后背便是一阵剧痛。 ‘噗嗤’之声不绝,薛芷一下睁大了双眼。 她看清了近在咫尺的是同样骇然的瑶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恐,更是能感受到自身气力的流失。 她从对方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却是‘哇’地一下吐出血来。 瑶瑟眼睁睁看着对方喷了自己一脸鲜血,犹自不敢置信。 而顾小年早就对奇门换位之法习惯,此时身形刚稳,便一下格挡住了李梦龙挥来的拳头,而后目光斜看,右手顺着对方手臂如蛇般攀附而上。 没有丝毫犹豫,顾小年双指在对方颈下连点两下,而后手臂一震,直接将对方震了个踉跄。 李梦龙一脸震惊,“顾兄这是为何?” 顾小年有一瞬的犹豫,不过终是没理他,而是身形一闪,一掌拍向了那依偎到一起的两人。 …… 一切不过在电光一闪之间,瑶瑟仍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武功? 不,甚至说这就像是邪法! 她下意识扶住了一下松软下去的薛芷,然后便是破空来袭,一道身影劈掌而来。 那人的目光中满是凶狠,究竟是有什么样的经历和故事,才会让他拥有这般一往无前的眼神? 而且,那一掌上隐有金色佛光与青铜绣绿之芒浮现,竟是金刚寺的降魔一力掌。 瑶瑟来不及太多反应,她唯一能做的可以保命的举动,便是下意识将趴在自己肩上的薛芷推了出去。 女孩的身子撞在了顾小年打来的一掌上。 活着的人有真气抵挡的话还可以坚如金石,可若是死人甚至还不如一块石板来的坚硬。 这一掌,按在了薛芷的后背上。 劲力透体宣泄,碎骨与鲜血从她胸前迸发而出,仓皇后退的瑶瑟难免被这股劲力轰到,一下便崩飞出去。 她在落地的刹那便身形一转,竟是直接往门口而逃。 顾小年又怎会如她所愿,猛然回头之际,脚在地上一踩,隔山打牛之劲便透地而出,那边还未至门口之人一声惨叫便摔倒在地。 瑶瑟一手捂着胸腹间因方才激烈动作而重新撕裂的伤口,另一只手去摸索被鲜血浸透的右腿。 就在方才,一股莫名劲力透地而出,自涌泉穴而入,直接震碎了她的经脉腿骨。 骨刺扎在肉里,鲜血殷红。 “隔山打牛,你是真武教的传人?”瑶瑟脸色苍白如纸,嘴中大口溢血。 本来她的伤势就极重,方才只是服了丹药强行压下而已,可一动真气,胸腹上插的那柄剑上便有冰寒之气侵袭而来,让她愈加难熬。 重伤的她本以为这两人不过是寻常先天,有薛芷在完全可以除掉他们。 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 顾小年缓步走到这人身边,并未靠近,只是安静看着。 对方流血很重,哪怕他不再出手,不多时地上这人也要死。 看着他在自己丈外顿步,瑶瑟眼中浮现几分遗憾,“谨慎的年轻人,本座尚有疑惑,你究竟是哪家的后辈?” 顾小年没出声,只是静静看着,直到瑶瑟脸上的虚弱变得阴沉狠厉。 “兔子尚且蹬鹰,更何况人死前的反扑。像你这样地位尊崇的前辈,临死之际反扑只会更甚。” 顾小年看着对方身上透体插着的那柄剑,淡淡道:“不过想来,保命的手段你应当是用过了。” 瑶瑟能感到生命的流逝,她连眼前之人都看的有些模糊了。 “师姐,师妹可能,再也......” 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顾小年内力恢复,直接以劲力震断了她的心脉。 瑶瑟嘴里一下吐出血来,身子倒在了地上,她的眼里仍有眷恋和深深遗憾,只不过此时倒映着的,只有那道转身走开的身影。 然后,她的眼前一黑,万籁俱静。 …… 李梦龙脸色平静,他看着缓步走来的那人,空旷的大殿里,油灯嗤嗤而响,这人的脚步声如同踩在心上。 “顾兄。”他开口,但看到的却是对面那人冰冷的眸子。 顾小年看着他,缓缓道:“你,是谁?” 第二十四章 活着才会分明 殿中本无风,此时却更添几分寒冷。 顾小年自问出那句话后,便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 既然确认对方并非李梦龙,那自然就摸不准对方的底细,至于武功更是不明。 因此,他的气机处在千钧一发之间,随时可以动手。而顾小年也有把握,因为身怀奇门之法,此时内力恢复完全,自然处在巅峰状态。 李梦龙目光淡淡,看向眼前,半晌开口,“我不明白顾兄的意思。” “不明白?”顾小年眉头微皱。 李梦龙轻笑一声,失望伤感皆有,“我是北云州紫霄派前长老邝四海座下弟子李梦龙,于顾兄相识在铁家振邦镖局,顾兄何以疑我?” 顾小年沉默半晌,然后道:“我与李兄相识在山神庙。” 李梦龙一愣,目光闪了闪,“仅凭这个?” 顾小年抬头看他,“李梦龙出身虽然不错,但即便同为一流门派,亦有强弱之分,这一路走来,他的见识远超过他的身份所匹配的。这或许可以归为因好奇而涉猎颇多,但你可还记得,不久前青铜门后的幻境那里,你称呼过我什么?” 李梦龙目光微凝,陷入思索,但不过是眨眼间,他便一瞬恍然,眸光一颤。 顾小年轻笑一声,“此行而来,我掩饰的不错,连行李都没带,他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而神都的消息可以传到北凉州,但那也是北凉王和风满楼才会知道。李梦龙与我同吃同住,然后一并来了这寒渊秘境,他是万万没有机会知晓的。” “所以说,你应当是从神都来的,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在对你起疑之后,我便在想你会是谁,但诸多猜测因着此地事来凶险而搁浅,没有头绪。 而事到如今也没了再遮掩的必要,待会儿才是禁制之地,有何凶险自然未知。所以,我便要先将身边的不确定释疑解决,否则,旦有掣肘,在这等地方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小年看着眼前平静下来的这人,说道:“李梦龙只有在那日初来翦城,出门买酒的时候离开过我的感知,想来,你便是那个时候伪装的。你把他怎么样了?” 李梦龙轻笑,淡淡道:“只要你安稳些,他便没事。” “我看你是找死!” 顾小年眼中凶光一闪,直接一手抓来。 手上煞气涌现,竟是丝毫没有留手。 而李梦龙则是淡淡看他一眼,似是信手一拍,便将其上煞气拍散,而修长五指随着顾小年手腕攀附而上,竟是一下扣住了他的肩头。 顾小年脸色微变,他能感受到来自对方指上的力道,吃惊于对方自行解穴的本事,更惊讶于这人的速度。 但失神只在霎那,他肩膀一抖,劲力在鼓荡之间打出。 真气相撞,李梦龙另一只手并指刺出,无声无息。 顾小年有奇门风后在侧,这种临身交手无需刻意感知便洞若观火。 剑意自他身上而生,如同寂静的海上升起了一轮明月,霎时照亮幽暗的夜下。 李梦龙轻轻一笑,眼中却有凝重。 凡意者飘渺而玄妙,其质有神而介于形。 这剑意锋锐而难当,他目中挣扎一闪而逝,没有继续出手,而是收手后退,但手上依旧被剑意蹭到,掉了一大块皮肉,只不过没有淌出血来。 顾小年后退几步,看着对方的手掌,没有出声。 “好可惜。”李梦龙抬手看了眼,不知在可惜什么。 而沉默半晌后,他便顺着被蹭掉的地方开始撕。 袖子挽起,露出麦色的健康手臂,然后,那仿佛是皮肉一样的东西一直被他从小臂处全部清理下来,丢在了地上。 顾小年目光深沉,没有阻止。 那是光洁干净而又骨肉匀称的小臂,以及像是摘掉了厚重的手套一样的白皙手掌,如同美玉。 顾小年静静看着,看着对方如法炮制,将另一根胳膊上的‘皮肉’同样撕了下来。 然后,他看着对方那张僵硬的脸,说道:“在铁索的栈道上,我就觉得你的脸不对,太过僵硬,想来是那种低温酷寒造成的。” “后是诸葛亮,想不到我竟然会下意识脱口,露出了马脚。” 李梦龙笑笑,“万物都有弱点弊端,此术虽奇,但我也不能料到雪女宫布置了何等考验。” 顾小年沉默,对方无论是神情举止,还是说话的方式和口音,都与李梦龙一般无二,若不是对方自己露出破绽,自己最多只能感到不对,而不会想到真是换了个人。 毕竟,这种易容之法太过神奇,几有以假乱真之效。 …… 李梦龙问道:“不过我好奇的是,如果你判断错了的话会怎样?” “判断错了?”顾小年眉头微皱。 “要知道,刚才你出手点穴可是丝毫没有留情,你真的在乎跟李梦龙的友谊吗?”李梦龙问道。 顾小年沉默片刻,然后道:“他是我在神都外的朋友,是江湖中的友人。而他生性乐观开明,自然不会因此恼怒,朋友之间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何来友谊?” “你这话与其说是对李梦龙的自信,倒不如说是你的自负。” 李梦龙毫不遮掩,冷笑开口,“你在神都行事乖张,恶了公门不知多少人,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悔意?” “事情既然做了,谈何后悔,不过都是为了活着而用的手段,卑劣与否我从不在意。” 顾小年眼帘微低,“但这两日我从你身上并未感到什么恶意。” “感觉总会出错,善恶谁能分清?”李梦龙淡淡道:“往往给你致命一击的便是你最信任的人,你这话说的,让我好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顾小年抬眼,目光冷静而沉默。 李梦龙双肩抖了抖,身形竟是一下矮了几分,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木然,如此若仔细瞧瞧,便能看清是蒙了张人皮面具。 顾小年觉得身上微微发寒,他脚尖轻蹍,整个人已是戒备到了极点。 因为只从两人方才交手中,对方那随手的一拍,他便能判断出眼前这‘李梦龙’的武功之强。 更别说直到现在,自己连对方半点气机都未曾感知明白,而且这人刚才明显故意留手了,没有要分生死的打算。 “你对那秘境里就不好奇吗?”李梦龙一边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一边开口。 顾小年目光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好奇也要分先后。” 一声轻笑,如银铃摇晃,又如微风铺面。 顾小年一愣,瞳孔深处满是惊疑。 第二十五章 美 然后,顾小年便看到了眼前人缓缓将脸首上的遮掩揭下,一甩手丢在了地上。 乌黑长发如瀑,一下飘扬而出,面容精致而清丽,如雨中梨白。 那双如平湖秋月般安静的眸子微有寒凉,只不过勾起的红唇上噙着掩不去的笑意,带了三分清浅。 顾小年双眼一下睁大,张了张嘴,惊讶看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是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当往日心心念念的那人终于出现在你的眼前时,你会有什么反应,会说什么? 他只觉得好美。 人美,事也美。 “呆了?”眼前出现了一只素白的手掌,轻轻晃了几下。 顾小年下意识抓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他嘴角轻抿,微颤的目光里好似有千言万语。 柳施施被他那直白中透着千丝万缕的目光晃了晃,不由轻轻垂首,挽了挽耳边的发丝,“你弄疼我了。” 顾小年一惊,连忙松手,看着身前那人揉着发红的手腕,连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柳施施抬眼看他,忍不住扑哧一笑。 两人方才都未用上内力,她却是被他这下意识的呆傻模样逗乐了。 “你还像是原先那样,挺好。”她说道。 顾小年挠挠头,“我一直这样,不会变。” 许是一语双关,柳施施嘴角含笑,看了他一眼,“神都中你却是好大威风,公门里谁都知道锦衣卫出了个做事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顾千户。” 不知怎的,顾小年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是一急,“不是的......” “傻子。”柳施施忽地伸手,在他鼻梁上刮了下,青葱般的手指晶莹玉润,指尖有几分凉意。 顾小年何曾与女子有过这般亲切的举动,而且眼前之人还是她。 他脸色顿时一红,刚要开口,便听眼前人说了。 “我自幼便在公门之中,这等事自然是见惯了,你不心狠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你做的没错。” 柳施施轻笑说道:“只不过你初来乍到,行事难免少了顾忌。少年心气不假,但你没想过,为何朝廷里会有那么多人不闻不问,任由你这般?” 顾小年心中的旖旎不适缓缓消失,他眉头轻皱,“难道不是魏千岁?” 柳施施笑了笑,将长发扎起,说道:“你在锦衣卫中的事,他当然可以帮你瞒着,或者说只要得了他的青睐,你便如乘青云。可别忘了,你一来神都便在杀人。” 顾小年一下想起邱忌一门来。 柳施施眨了眨眼,“魏央手握朝廷大权不假,但当今陛下可不是能被奉挟的天子。” 顾小年稍稍沉默,而后道:“还请柳姑娘解惑。” “怎么跟我这般客气了?”柳施施笑问。 顾小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对,咱们本来也没那么相熟。”柳施施忽地转身,轻哼一声。 顾小年连忙上前,绕到了她的前头,看着她含笑的双眼,有些支支吾吾,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施施一直看着他,看得他有些赧然地低了低头。 “好了,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就是。” “诶?” 顾小年隐隐觉得自己应该领会什么,但看到对方脚步走向那禁制所在的小门,便一下忘却了。 “魏央为何会对我另眼相看?”他一边追过去一边问道。 柳施施随手一拂,地上先前被丢弃的皮肉面具便被她收到了袖中。 顾小年略感惊奇,不过也能猜到对方手里该是也有乾坤袋之类的东西。 “我在你面前现身已是违背了命令,属于自作主张。” 柳施施猛地停下,差点让后面那人撞到,“所以,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 顾小年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下意识有几分冲动。 不过他脑海中大势观想,庆幸自己没有失态。 “反正都已经透露了,不如再多说一点?”他嬉皮笑脸。 “我偏不。”她娥眉挑动,不为所动。 顾小年神情无奈。 …… “傅如依跟你说什么了?” 在禁制门前,两人刚要进去,柳施施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毫无来由,顾小年也没有什么防备,下意识道:“让我来找我哥。” 柳施施目光微凝,意外之中,更有几分沉思。 顾小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着你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两人走进了门里,不长的通道,前方能看到光亮。 顾小年说道:“我们就见过两次。” “哦?在宫里那晚,你不还抱着人家去了公主的寝殿?” “谁说的?她受了伤,我只是背着她。” “肌肤之亲。” “你怎恁地凭空污人清白?” “好好说话。” “我当时把她错认成你了。” 柳施施的脚步一顿,幽暗的通道里,她的目光明亮而纯净。 顾小年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心中小鹿撞破了头。 “哪个混蛋给我造的谣?”他嘴里小声嘟囔着。 “六扇门的总捕诸葛老头。”柳施施笑着说了句。 顾小年一下不做声了。 诸葛伯昭是谁,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打不过对方的,当然这也不是他因此默声的原因。只是柳施施在提及对方的时候语气里多有亲近之意,再加上其先前所说自幼在公门长大,所以顾小年不再多说什么。 “他是我义父。”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笑了笑,“那以后说不得要去拜会一下他老人家。” “可他并不喜欢你。” “……”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为什么?” “义父脾气古怪,可能是你做的事里有惹得他不快的地方。” “那他喜欢什么?” “他喜欢指点江湖上的年轻才俊。” “那你呢?”顾小年脱口而出。 柳施施看他一眼,后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看着前方通道。 “那你呢?”她学着他的语气,问了句。 顾小年挑眉,“什么?” “你跟傅如依很亲近的样子。” “怎么又绕回来了?” “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啊。” “那就是你心里有鬼。” “喂,”顾小年看着身边这人,她也同样看过来,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顾小年败退,“她是我嫂子。” “我就不是了?”柳施施笑了笑。 顾小年张了张嘴,脸色一下不怎么好看。 柳施施好笑地看着他,眨眨眼,“还好我不是。” 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顾小年只听出了话中的温柔,一下如沐春风,舒适而开心。 第二十六章 棋子落花 “我跟她只是说了几句话,我俩没什么。” 顾小年再三保证。 “我信你。”柳施施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说道:“你要是真跟她有什么,就不可能再见到我了。” 说完,她主动岔开话题,“你说来这是找顾昀?” “对啊。”顾小年应了声。 “她跟你说顾昀会来这么?” “嗯。” “那这一路走来,你是怎么认为的?”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想想,还是道:“她为什么要骗我过来?” “我只知道个大概,就不在中间乱说话了。”柳施施说道:“就想劝你一句,以前你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现在希望你别忘了。” 顾小年看她一眼,看到的只有朦胧中清冷的侧脸。 柳施施没再开口。 顾小年抿了抿嘴,心底不知怎的,竟有几分沉重。 …… 他们两人终于走出了幽暗的通道。 眼前光明一亮,出现在耳边的是轻微的脆响。 顾小年曾听过这种声音,那是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只不过在这个寂静的时候更为清晰。 这里不是神都街面,为何会有下棋的声音? 顾小年被光亮刺得有些晃眼,他脚步一抬,却猛地被人拽住了。 柳施施清冷的语调在耳畔响起,“小心。” 顾小年沉默片刻,收起了因对方出现而雀跃的心神。 柳施施看着,无声一笑。 他们的脚边是规矩的一条条长线交错,将四下墙壁地面上勾勒出一个个同等大小的方格,这些线闪动着金光,明明是给人很温暖的亮色,偏偏让人心底发寒。 顾小年看着眼前空间之中,这只是个仿佛练功的静室一般的地方,毫无装潢可言,更别说是像天人归墟的陵寝所在了。 而最让他心神一沉的,是在这比锦衣卫班房大不了太多的地方,那些金线分割开的地面上,相隔一段距离便镶嵌了一块棋盘。 青色的石质棋盘,上面摆放着如玉般的黑白两子。 而除了先前进来的方重泉五人外,还有并非同行来的五人,此时俱都呈现两人对弈的举止,跪坐在这些棋盘边上,只是一动不动。 “这是?”顾小年双眼微眯,脚步不由向后退了退。 柳施施看着那余外五人,俏脸微凝,“雪女宫叶听雪、登仙阁苏复、浮云观常炘、金刚寺明惠、无极道宗景云清。” 顾小年听了,警惕更甚。 这几人所在的门派除了武道圣地便是世间的顶级势力,而前两者更是门派中的入世行走,后两人亦是当世天骄,这些人都是在龙雀榜上的。 可现在,包括钟小乔等人,这十人身上气机萎靡,脸色苍白,有的身形摇摇欲坠,明显是都在崩溃的边缘。 “是这些棋盘。”柳施施说道:“他们的真气被棋子吸走了。” 顾小年凝神感知,明明是很简单的陋室,在此刻偏偏如同鬼域一般。 “走。”柳施施当机立断。 顾小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向回走。 但脚步未落,便一下顿住,身后进来时的通道口上同样漂浮了闪烁的金线,仿佛网状的切割,将道路阻断。 一声轻鸣,却是柳施施信手弹出了一片柳叶,它飞去的方向是棋线之间的网格,按理说那里空洞,应当是能穿过去。 但柳叶仿佛撞在了无形的屏障上,金线一闪,那片柳叶竟直接焚化。 “气势相合,天人手段。”柳施施娥眉微蹙,显然是觉得棘手。 顾小年看着钟小乔等人所坐的棋盘,此地刚好六个,也就是说,现在还空着一个。 他静静看着。 静谧的等待最难熬,忽地一声脆响,顾小年猛地抬眼望去。 却是棋盘上棋子落下的声音,是方重泉和一名穿着蓝色锦衣的年轻人所在的棋盘,那个人应该便是无极道宗的景云清。 此时,方重泉一下吐出口血来,气息不定,犹如风中摇烛。 而他肩头本来的伤口更是崩裂,鲜血一下洇透了半边身子。 “两位,还请入阵共同抵抗。”虚弱的声音自景云清口中传出,他身形未动,只是一缕意念传了过来。 柳施施不以为奇,不过还是出言,“无极道宗的神念秘法。” 顾小年有些赧然,自己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只这一句之后,景云清再未开口。 沉默在此间而生,只有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响起的棋子敲落之声,同时伴随的还有落子对面那人的一声闷哼。 显然,是谁占了上风便可多支撑一段时间。 “你会下棋吗?”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摇头,“这种棋不会下。” 柳施施要往前走,他一把拉住。 “怎么?”她有些不解。 顾小年抿了抿嘴,脚下前方的金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就像是刻意给他们开辟出了一条道路,尽头就是那方棋盘。 很诡异,也很人性化。 “你以前进过秘境吗?”顾小年问道。 “武道圣地的秘境是没进过的。”柳施施说道。 “我觉得不好。”顾小年沉默片刻,开口道:“这里跟陈晟与我所说的秘境不一样。” “陈晟?”柳施施想起了这人是谁,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一路走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顾小年看着墙上的金线,说道:“现在想想,秘境之中有天人布下的那种奇异阵法,也有属于天人的先天一炁,现在这棋室里又有困人的‘势’,但还是少了。” “陈晟出身浮云观,从他谈起这寒渊秘境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他并不向往,他以前是进过秘境的。” 顾小年目光微亮,“他进过浮云观的秘境,所以才知道秘境里本该有什么。秘境是天人的归墟之所,直白了说,那就是自封的墓地。雪女宫自家的天人,肯定不会让咱们见了天人坐化的地方,但若是墓,里面总该有些属于天人的气息吧。” “你是说,意境?”柳施施一下想通。 顾小年点头,“陈晟说进秘境最珍贵的不是门派给的奖赏,而是里面残留的‘意’。我曾听闻,一粒尘可以填海,一根草斩尽日月星辰,这是天人的意。但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地不像是千年万年的墓穴,倒像是新的陵寝。还未建好的陵寝。” 所谓没建好,便是没有棺木。 柳施施沉默了,她看着面前气息微弱的几人,说道:“原来咱们这些人,被当成了养分。” 顾小年一愣。 “或者说,”柳施施轻吐口气,“是‘器’。” 第二十七章 惑神 器,器皿,容器。 柳施施的语气仍是那般清冷沉静。 顾小年曾与对方朝夕相处,自身性格上的安静从容,便是近朱者赤。 此时,饶是以他的心境,眸子仍忍不住一颤。 容器的解释很通俗,放在现代人的眼里,一个很好的解释便会在脑海里下意识蹦出来。 夺舍。 雪女宫的人借秘境的名头将他们这些人骗来,然后送进这间棋室,为的就是让这里的某个人夺舍。 至于是谁,或许是瑶瑟所说的白锦祖师,也可能是其他人。 顾小年的目光一下变冷,但他觉得身上更冷。 一只手覆在了他握起的拳上,微微用力。 他怔了怔,任由身边那人拉着他走到那处棋盘边上,而后坐下。 “那人既然想用天人的‘气势’来算计,或许能破阵的便只有你了。”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盘膝坐下,沉默后问道:“你信他?” 他说的是先前开口的景云清。 “信与不信,咱们的确是出不去了。” 柳施施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进来此地的悔意,更没有什么颓唐,而是一种无路走过必有路的从容。 这份自信,感染了本有些紧张的顾小年。 本质的内心里,他是怕死的,尤其是像这种不明不白的无力局面。可现在,什么狗屁的天人,他通通不怕了。 “如何做?”他问道。 柳施施笑了笑,“那人布置了这处阵法,棋盘对应人数刚刚好,想来是在咱们登山门的时候便有了准备,也选定了会来的人。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没有算到咱们两人的。” 顾小年想想,说道:“另外两人,叶明朗和那个洛秀?” 柳施施点头,“都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 话到这,顾小年看着棋盘上的棋笥,犹豫片刻,终于捏起了一枚棋子。 手触碰到棋子的刹那,他的眸光一凝,转头看去。 光滑到一尘不染的玉石棋子,哪怕看不到,但上面一缕气息却异常清晰。 “先天一炁。” 这是如林欣尘拿出的传承玉简上一致的气息,如同人留下的一缕意念,浩大而令人胆颤。 同时,他更能隐隐感觉到此地阵法与自己连通到了一处,自身内力竟不由自主地向外流失。 顾小年皱眉,与此同时,有不约而同的松气之声。 他看了看,略作感知,果然是周围几人的气息都平稳了许多。 “两位,现在只能靠你们了。”钟小乔勉强睁眼,露出个有些凄然的微笑。 她看着柳施施时毫不意外,只是目露希冀,“因着秘法特殊,虽然早知你是女子,倒也没想到这位师姐如此风姿。” 柳施施淡淡看她一眼,抓了一子直接落下,“只是为了破阵脱身,少自作多情。” 钟小乔也不在意,真气调动,连忙屏息。 “能否破阵,就看你了。”柳施施在落下一子后朝顾小年一笑,随即也持闭目冥想之势。 顾小年脸色沉重,点了点头,而后气海丹田如同起了一场雪崩,先天一炁剧烈而出。 他闭眼,脑海中大势观想而成,如出海青龙,蛰龙破晓。 …… 熟悉的黑暗再临,顾小年睁眼,并不意外。 天人境界玄妙非常,恐怖之处超乎常人理解,单从那另辟空间的储物乾坤袋便能看出一二。 但是人总会死的,就像是猛虎,死后虽有残存的凶厉恶势,但经年累月之后,无非也是枯骨一堆,上面的气势还能看出几分? 而此地秘境遗留的天人威势,只能算是椅上的虎皮,墙上的画虎而已。 反观顾小年,却仿佛怀中藏了一只初生的幼虎。 所能他能‘看’到常人所不能看到的。 …… “出来吧。”顾小年说道。 四下黑暗之中,沉寂而没有半点回应。 “布了这么一个局,你怕是没有想到在这天人绝迹的江湖里,还能有人同时身怀‘炁势’吧。” 顾小年没有丝毫大意,但也并没有多少紧张。 有水声滴答响起,他猛地回头,漆黑的地面上有了水面的涟漪,星星点点,迸溅着光亮。 有人走了过来,一道身影,安静站着。 “在你的判断里,我该是谁?”来人问道。 声音空灵,竟是女人。 顾小年说道:“神秘天人难窥一二,想不到一缕意念竟能存留至今。” 那人没有立即出声,短暂的沉默之后,身影逐渐清晰,面容显现到了眼前。 “本座,白锦。” 顾小年瞳孔一缩。 …… 那是个容貌不甚惊艳却极为耐看的年轻女子,她的脸色太冷太淡,乌发垂地,额上两缕银发散落,而樱唇一角点了一颗黛痣,便于清纯之中带了天然的魅意。 “本座等了九百五十一年,传承被后人所得,可在将陨落之际,偏偏不想归墟了。” 她淡淡开口,“本座觉得活着更好。” 顾小年皱眉,“死人如何能活?” “人?本座是仙。”她嘴角一翘,眸光俯视,“白锦上仙。” “狂妄。”顾小年冷哼。 “狂妄?那你是在与谁对话?”白锦挑眉。 顾小年沉默不言,右手轻抬,先天一炁浮现,一抹剑光通明。 “不错的剑。”白锦牢牢盯着他的掌心,看着那片仿佛如薄冰般晶莹剔透的青白之芒的目光,好似是市井之人看到了堆积的黄金。 顾小年暗自笑笑,左手一挥,背后大水弥漫,汪洋滔天,无数巨船倾斜淹没,而后一座雄关自水中升起,矗立海天一线。 “原来如此。”白锦双目微亮,“此是洛水之上截龙关,你竟以《掌中伏龙》的心法相融。” 顾小年不为所动,两掌一拍,奇景异象烟消云散。 白锦沉默,良久后樱唇抿起,那颗美人痣仿佛勾人的玉手,欲拒还迎。 “你是如何做到的?”她问。 “如何才能破阵?”顾小年反问。 破阵之后众人自然清醒,届时各施手段,除非雪女宫派出宗师强者,否则在这片雪山之内,谁是这些年轻人的对手? “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白锦说道。 顾小年轻笑,“精神世界罢了。” “精神?这个形容倒是妙。”白锦点头,而后道:“外面那些人不可能坚持太久的,再过一时半刻他们内力枯竭,便是等死的时候。” 顾小年静静看着她,忽地摇了摇头,“就在刚刚,我觉得我想错了。” 第二十八章 天人交感 白锦莲步轻抬,朝前走近。 “哪里想错了?” “当见到此地棋盘阵法的时候,柳姑娘第一反应是走,但在景云清开口之后,我们两人也入阵了。他们两人应该是认识的。” 顾小年抬眼看着眼前之人,“棋盘阵法,本是用来困住你的。” 白锦脚步一顿,脸上第一次有了别样的神情。 “既然如此,那本座如何夺舍?”她问道。 两人此时已经相隔咫尺,顾小年甚至能闻到一缕幽香。 “你已经夺舍了,或者说,是暂时的栖居。”顾小年说道:“不然,他们为什么会在下棋。” “你把本座弄晕了。”白锦吐气如兰,冰清玉洁的姿态,更难让人把控。 顾小年只是摇头,“幻术之法当真神奇。” 白锦的脸色一下淡下去。 …… 此间的金线阵法包括棋盘是一种封禁的手段,经年累月下的运转难免会出现滞涩的漏洞。而恰好,或许是其中一缕气息泄露被雪女宫的人察觉到,这才知道里面竟然还有一尊祖师残念存在。 然后,雪女宫的人便继而知道了此地棋盘阵法的秘密。 下棋需要耐性,最适合磨练人的性子。 练武讲究天资,天资是根骨,而心性则需要后天磨砺。 这里的棋盘阵法便是一种磨砺心性的禁制,本来,雪女宫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几百年来,这处阵法一直都是当作历练所用,但她们不知道的是,人在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的时候,会过分地精神聚集,而后心气疲惫。 在这里下棋,不知不觉间自身便会流失一点东西。 当事者只会以为是此地乃天人禁制,自己疲惫理所应当,却不知是被阵法抽去了人体精力,借由阵法反哺到了被困的人身上。 当然,这处阵法布置的初衷自然不是为此。 同样是借了雪女宫弟子的真气,只不过那位布置阵法之人,为的却是让此阵经年不坏,直到维持着将里面的人困住千年万年。 这是一种消磨,一种活得久的消磨。 这是名为‘岁月’的剧毒。 …… 顾小年只是说了只言片语,他相信对方能够听明白。 而他心底更深层想的,是那夜雪女宫的听雪仙子入宫,以及关于寒渊秘境开启一事,朝廷也是在推波助澜。 或者说,是那位陛下授意了。 当然还有一点他没说。 乾坤袋都可以上百年不坏,那耗费天人更多时日心血的阵法,又怎么会轻易损坏? 所以说,在白锦这位阵中人自行努力之外,还有外面的人在帮她。 帮她将阵法逆转,帮她从外面引来了一个个武道出众的天才,帮她这缕残念愈加壮大。 直至有了夺舍的力量,来脱困。 “好奇心害死猫。”顾小年看着白锦,笑的有些发苦。 白锦素手一抬,似是要摸一摸眼前人的脸,但那人退了一步,她的手落空了。 “木师姐辱我困我我都忍了,可为什么不让我死呢?” 她的肩膀轻颤,额前的银丝有些飘散。 “她用半座山的玉髓来保我意念不消,然后又留下这阵法让我饱受煎熬,九百年,我从未这般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何有这身武功。” 白锦的声音凄厉而怨念深重似海,原本澄净的眼中满是怨毒和恨意。 “人世无常,短命的羡慕长寿,可当真正能活得久了,又会变得矫情。” 白锦的脸色平静下来,她看着顾小年,说道:“枯燥无聊地久了就会想死,被束缚没有形体只剩意识,那个时候,什么都不能做,死亡就在眼前,它却始终不显现真容。日复一日地煎熬之后,却重新有一束光照了进来。我能怎么办?是天不让我死。” 顾小年说道:“利用他人的无知施舍而活着,你不觉得难受么?” “这是天让我活着,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白锦指了指对面的人,轻笑而感慨,“活久了想死,可真死不成的时候,你就会想着如何去活,哪怕是一丝希望,让我付出一切我都愿意。” 顾小年沉默,“冥顽不灵。” …… “那么你要如何杀我?”白锦问道。 “你太贪婪,不人不鬼地久了便会失去耐性,一点点能活的机会就足以让你拼上一切。你想要的,是我这一身的先天一炁。真气再多,终究只有咱们两个才是同源。” 顾小年说道:“这里是你那缕残念构成的精神世界,只要我把它打破了,外面的阵法自然就会破除。” 白锦脸上有几分阴沉,“区区先天,你觉得自己能做得到吗?” 顾小年笑笑,“既然敢坐上棋盘入阵,自然便有十足把握。” 白锦目光微凝,心中竟有犹疑而生。 是真是假她无从判断,只是看眼前人平静从容的模样,她心中实在是捉摸不定。 顾小年猛地上前一步,白锦微惊,下意识便退了一步。 “怎么,你也会怕?”他笑得很是不屑。 白锦沉了沉眸子,“既然你找死,那便怪不得本座。” 话音落下,她便已出手。 素白冰凉的手掌按在了顾小年的小腹丹田处,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虽然此时并非肉身实体,却也是玄妙的精神意念,那种触感太过清晰。 白锦忽地媚眼如丝,轻轻舔了舔唇角,身子一下与他贴近。 “待会儿可能会有些痛,你要忍住。” 顾小年皱眉,没有觉得半点旖旎,活了千年的老女人,即便容颜依旧,他也没有丝毫动心。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可能会很疼,你也要忍住。”他说道。 白锦一愣,随后便感觉到通体一凉,她心中一下骇然。 …… 白锦觉得小腹忽然有些发热,仿佛有一股暖流生成。 这股暖流竟在四肢百骸中游走,最终顺着经脉流向右手,然后消失在掌心里。 而她右手掌心所按的,便是那人的丹田位置。 “你!”她如何不知自己的力量竟是在诡异地被对方吸走,而他们此时以意念交感,本就是玄妙的精神观想,此时被吸走的便是她的本源之力。 也就是被棋盘阵法折磨千年而愈加坚韧的那道神念,更形象地说,便是一个人苟且的灵魂。 “这是什么功法?!”她厉声而尖啸,想要将手拿开,却浑身犹如禁锢,丝毫动弹不得。 然后,她便被抱紧了一个冰冷的怀里。 那人的胸怀很冷,让她想起了天山上的冰雪,前所未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二十九章 阵出有意 被异性紧紧抱着是什么感觉? 白锦想起了记忆深处那都快被遗忘了的身影。 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自身的力量在快速流逝,而对方的身子竟在慢慢变热。 顾小年轻轻凑到对方耳边,缓声道:“原来不疼,只是有些冷。” “不,不要。”白锦嘴唇轻颤,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乞求。 那是对活着的留恋和对结果的不甘,哪怕她曾为高高在上的天人强者,被尊为陆地神仙,可当面临生死之时,终究还是凡人。 凡人即俗,有七情六欲,也会怕死。 顾小年丝毫不为知所动,若不是自己身怀‘登仙剑章’,现在的自己早就死了。 不光是自己会死,外面的人会死,柳施施也会死。 而怀中的这个人便会夺舍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在雪女宫继续修行,不出几年便可以重登天人之境,届时,天下又会陷入何等境地?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顾小年的杞人忧天,心里多想了。 “你不能杀我,我是仙,我是仙啊!”白锦喊得撕心裂肺,有种要啖血食肉的的狰狞。 顾小年轻声笑笑,“你不是仙,你只是疯了。” 白锦一怔,随即竟诡异地笑起来。 笑声在喉间呜咽,怨恨如丝。 顾小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玉清,你就打算这么袖手旁观吗?!”白锦嘶声道。 顾小年薄唇抿紧,观想更是聚气凝神。 黑暗之中仍是只有那浅浅的水滴声,没有任何回应。 白锦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她在顾小年的耳边不住谩骂,怨恨而恶毒,最终也无可奈何。 顾小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那是一种来自精神上的愉悦满足,就像是炎热的夏天将双臂伸进了冰桶里,全身毛孔在诉说着一种舒适。 怀中的触感消失了,原本的用力一下抱了个空。 光芒溢散,黑白之中仿佛破碎的玻璃镜面,他的身影成了万千,成了斑驳的碎片。 …… 棋子落棋盘,顾小年一下睁眼。 巨大的虚弱感一下涌来,他身子晃了晃,一手按在了棋盘上。 “你果然做到了。”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抬头看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四周原本晦涩的气机在消融,棋线消失,压迫感如浪潮般退去。 有人松了口气,还有人一下脱力倒在了地上。 “活下来了。”焦瓒仰躺着,有气无力。 钟小乔脸色苍白,但硬撑着走到顾小年身旁,行了一礼,“多谢顾师兄救命之恩。” 顾小年略作感知,众人气息虚弱,现在怕是连普通先天的本事都施展不出来了。 嘴唇一凉,他下意识张了张嘴,一粒丹药入口即化。 看着柳施施隐含担心的神色,他眼神一松。 嘴上传来有些挑动的感觉,顾小年脸色一红,却是他方才将那青葱手指含住,忘了松口。 柳施施神色如常,起身四顾,先前被金线相隔的通道已经恢复如常。 顾小年被她扶着起身,目光逡巡,找的却是那身上带了白锦意念的人是谁。 精神世界中的事已经消亡,但白锦仍有残念留下,而并非夺舍。 “在找什么?”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勉强以奇门之法感知,摇了摇头,“白锦仍有意念还在。” 柳施施双眼微眯,她当然知道什么是意念。 宗师武道重意,直至天人之境将意化神。 神念不灭,便会有一线生机所在。 …… “柳姑娘。” 那边,一身蓝袍的景云清整了整衣衫,走到柳施施身前施了一礼。 顾小年看着,有些好奇。 柳施施看他一眼,拉了他一把,“此次是他破阵,要谢便谢他吧。” 景云清一愣,而后笑着抱拳,“在下无极道宗景云清,见过兄台。” “师兄客气。”顾小年回了一礼,至于称呼则是按薛芷称呼而来。 那边,方重泉却是走到了一身雪衣的女子面前,脸色冰寒,语气森然,“你们雪女宫,此番就没有一个解释?” 那女子方才一直在调息,此时听了,这才缓缓起身。 顾小年闻声看去,一下目光微愣。 也就是这时,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美人颜如雪。 她的气质清淡而更冷,如雪莲,如清泉凝冰,空谷幽兰。 而看到顾小年愣神的样子,柳施施轻哼一声,不再看他。 景云清在一旁看了,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你想要什么解释?”叶听雪淡淡道。 方重泉眯了眯眼,摸着自己肩头裂开的剑伤,隐有杀机而露。 两人相视,气氛微凝。 “此事还是等出去再说吧。”金刚寺的明惠和尚打了个稽首。 顾小年忽地看向了一旁的景云清,目光太过突然,后者吓了一跳。 先前柳施施被白锦幻术所惑,拉他入阵,顾小年先前以为应在景云清身上,可如今两人相隔不远,他并未感知到任何不对。 白锦的气息,在这人身上并未出现。 那边的众人已经朝外走了,柳施施看向顾小年,眼中带了疑问。 “静观其变吧。”他说道。 景云清当然听不懂,但在场诸人里的武功只是垫底,此番还多亏了顾小年才能脱困,自然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没做停留,心思各异,便朝通道外而去。 走在后头的顾小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脚步一顿,然后从一旁的棋盘上取了枚棋子收了。 柳施施看了眼,也觉好奇,但终是没有返程再去拿。 “有意么?”她低声问了句。 顾小年摩挲着冰凉的棋子,笑笑,“我手里这个是有的。” 柳施施美眸一亮。 …… 众人走出了通道,看到了大殿中早就没了气息的两人。 叶听雪看了眼双目睁着的薛芷,而后走到瑶瑟身旁,将对方身上插着的那柄短剑抽了出来。 剑身冰寒,未沾一滴血。 “咱们是出去?”南如岁问了句。 孟岸挑眉,“废话,要去雪女宫问个明白。” 他这话的声音有些大,显然是故意让某人听到。 “可这秘境......” “你是傻了么,真当这里是寒渊秘境了?”孟岸不屑撇嘴。 一行人都有些沉默,顾小年趁机细细打量。 白锦若是不想死便只能在大殿阵中动手,一旦出了大殿,阵法力量减弱,那她先前寄居在某人身上的意念,自然是躲不过自己的感知。 即便自己现在因吸取了她的精神之力而异常昏沉,气海丹田因之而沉寂。 而此时,在顾小年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一个人靠近了焦瓒,白皙的手掌缓缓伸出。 第三十章 生变 “我看不见。” 在只有油灯嗤响的火苗声中,有些安静的大殿里,焦瓒忽地出声。 犹如一根针落进了水球上,顾小年猛地看了过去。 而反应最快的是孟岸,他想也不想,身子一动便跨越了丈长的距离。 焦瓒回头,看着背后平静的那人,笑了笑,“苏少侠方才是要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路走来安静非常的登仙阁入世行走,‘仙来一剑’苏复。 此时听了焦瓒的话,他剑眉微挑,有些不解,“焦兄在说什么?” 孟岸面色冷峻,此时手已经按在了剑上。 顾小年看过去,眉头微皱。 “看不见的人五识才会更敏锐,苏兄出身登仙阁,功法自带仙气,可方才焦某只感觉到了一抹嫌恶的寒意。” 焦瓒说道:“宵小所为,令人作呕。” 孟岸直接拔剑而出,三指宽的长剑出鞘,剑气凛然,一剑劈向面无表情的苏复。 他竟是问也不问,说也不说! “孟兄!” “住手!” 明惠和常炘是随苏复来的,知道这人人品,此时见了有人突然出剑,而且直接便是下下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但他们一动时,方重泉恰好上前一步,将这两人阻了一瞬。 一瞬之间,孟岸的剑落到了苏复的脸前。 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两根手指将大剑轻轻夹住,苏复抬眼,目光诡谲。 “你来得倒是快!” 孟岸心神一颤,被这目光一盯,他一瞬竟是剑心不稳,所凝剑意几有崩溃之兆。 一旁焦瓒伸手,一下按在孟岸后背,源源真气涌入,后者大喝一声,手上阔剑便猛然劈下。 苏复早已收手而退。 顾小年眯眼看着,有些不明白苏复为何暴露如此之早,而且退的如此果断。 但下一刻,他便明白了。 …… 方重泉本来是阻了明惠和常炘一瞬,三人并未动手。而见苏复后退,明惠和常炘两人刚松了口气,身旁便亮起了一道剑意。 冲天之剑霸道凛然,几乎只在霎那之间,这股意念便落在了相离最近的常炘身上。 这位浮云观的传人本来在那阵法之中就受了内伤,此时更是未恢复完全,又是被突然偷袭,根本来不及反应。 剑意如山,直接将常炘斩飞出去。 “牛鼻子!” 明惠只有片刻的愣神,怒喝一声便是扭身一拳打出。 方重泉冷哼一声,布衣无风而动,袖中仿佛藏了千百剑气,此时如丝而出。 顾小年瞳孔一缩,“这剑气......” “南海御剑山庄的无形剑气。”柳施施黛眉微凝,问了句,“要杀谁?” 景云清惊了。 他不知道局面为何突然会成了这个样子,而听了身旁那这人冰冷的话语,他更是有些难以置信。 顾小年思量只在片刻,转而道:“别管他们,走!” 景云清一愣,前边还在说杀谁,现在二话不说就要走? 但他没问,因为身旁的柳施施已经与顾小年往殿门方向掠去了,同时跟上的还有一旁的钟小乔。 想到刚才方重泉的突然出手,景云清目光一凝,轻功施展,一掌便打向钟小乔打去。 后者脸色微变,回了一掌。 “你干什么?”她娇斥一声,有些莫名其妙。 顾小年看见了,无奈摇头,“景兄,她未被附身。” “附身?” 这话景云清当然是听不明白的,但看钟小乔俏脸冷着,却别与他纠缠,直接就走。这让景云清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呼啸的风声在殿中而起,方才停留一瞬的顾小年一下回头,却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刺了过来。 只是一个闪身,虽然躲过了刺来的一剑,但也成功阻止了他们离殿的脚步。 “御剑?”顾小年惊讶出声。 长剑无人握着而在空中飞旋斩击,原来是那边的苏复手掐剑诀,如同志怪小说中的剑仙一般。 “登仙阁的御剑术。”柳施施一边说着,信手一甩,广袖之中射出一丛柳叶。 一丛者,便是近百。 苏复双指微动,空中长剑银光一闪,竟是分裂成数十柄巴掌长短的小剑。 小剑纵横飞射如燕,其上真气锋锐难当,在空中穿过时尖啸刺耳。此时一边招架干扰着孟岸和焦瓒的联手,一边如盛开的莲花般将打来的柳叶暗器尽数扫落。 叶听雪之前与瑶瑟仙子有过一番死斗,后者是半只脚踩进武道宗师的高手,两人相斗虽未彻底分出生死,但能将瑶瑟重创,且将那柄‘流瀑寒剑’留在了她的身上,自然能显示出两人交手过程的惊险。 当然,之前也是有苏复等人的帮助,叶听雪才尚算轻松,虽然受了些许内伤,但也不算严重。 此时,她便被那西域来的南如岁缠住了。 …… 明惠看着地上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的常炘,年轻而粗犷的脸上竟有几分狰狞。 “牛鼻子,你可别死啊。”明惠一手扶住常炘,一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进对方体内,给他维持一丝生机。 “没用的,咳咳,怪就只怪道爷学艺不精。”常炘虚弱开口。 “不,是那鸟人偷袭。”明惠咬牙说道,他看着周身剑气环绕的身影跃至门口,与那想逃走的几人对上,杀意如潮水而涨。 “别,别管我,快走。”常炘一把扣住明惠的胳膊,脸颊颤动,一字一顿道:“离开这里!” 明惠只是摇头,眼角终于落下泪来。 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太多太多,源头还要追溯到他们的师傅身上,可争高论长了十多年,自然结下了很深的情谊。 他们是对手,是冤家,更是好友。 此时,能与自己在武道上走一生的朋友将要死在自己面前,谁能不悲不苦? 明惠嘴唇动了动,看着常炘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滑落,看着怀中那人气息彻底消失,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嘶吼。 场中,南如岁双手抚琴,琴音如云烟剑气,叶听雪面容冷淡,挥剑击之。 苏复飞剑纵横,数十把小剑来去无影,穿梭破空,生生压制住焦、孟二人。 方重泉则独自迎上了场间的另外几人。 …… 顾小年冷眼看着方重泉探手自空中一抓,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肆意揉搓,而后一柄锋锐刺眼的无形长剑便被他握在了手上。 那是由无数剑气组成的无形之刃,看不见却能感知得到。 第三十一章 选择不同 “他们三个都是白锦?”柳施施忽地问了句。 顾小年也有疑惑,只是说道:“他们身上,都有先天一炁的存在。” 话音落下,那边便传来明惠的一声怒吼,接着,这位金刚寺的传人一身僧袍爆裂,身形陡然拔高数寸,肌肉贲张,暗沉的金色爬满了他的身躯。 “金刚寺的《不动明王诀》。”景云清目光一亮,“而且还是练到了大成,这是明王金身。” 柳施施看着,却是轻轻摇头。 明惠的动作很快,就像是一道流光,眨眼便落在了方重泉的身前。 如同陨石一般,轰然砸落,地面八方龟裂。 溅起的烟尘之中,只有一声噗嗤轻响。 一身灰色布衣的方重泉身形未动,手中抓了那柄看不见的长剑。 长剑穿过一只金光闪闪的拳头,直接刺穿了那高大的金色身影。 鲜血从后背溅射出来,明惠那古铜色的脸上一瞬苍白,而后双眼一凸,不等说些什么,整个身子便一下炸裂。 这是剑气直接在他体内爆发,由内而外,摧毁了一切。 碎肉如丝,血雨从天而降。 柳施施撑起了一把伞,油纸伞挡在了她和顾小年前头。 景云清翻了个白眼,但仍是被刚才的惨像骇地脸色发白。 “有把握么?”顾小年轻声问道。 他这话是对柳施施说的。 “在登山之前,我曾与他见过,那时有十分把握胜他,七分能杀他。现在,不好说。” 柳施施话语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 顾小年知道这份不确定来自对方身上的先天一炁,那是属于天人的力量,虽然现在只是被白锦短暂赋予。可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也不是等闲人能够应付的。 一声剑吟过后,转而便是剑身的悲鸣。 焦瓒一抓孟岸肩头,两人脚下而纵,退到了一旁。 孟岸低头看着崩裂的虎口,以及手中断掉的阔剑,面上一红,忍不住吐了口血出来。 苏复招手,数十小剑落入手中,长剑抖落如霜。 …… 江湖武者多是用剑,而朝廷公门之人多用刀。 南如岁练得是音功,以琴奏鸣,真气如飞蝗而出,攻防一体。 但一个人的武功强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有对比的,要让别人看到。 而可惜的是,南如岁的对手是叶听雪,这个虽然同样有伤却被白锦放弃将意念附体的雪女宫传人。 剑身冰寒,掀起千堆雪。 凛冽寒气几乎能冻结人的心魄,南如岁手指一抖,竟是指甲划断了琴弦,真气一瞬紊乱。 他眼中犹有震惊,余韵未消时,眼前便被寒光笼罩。 白茫茫一片,如凛冬飞雪,遮蔽了耳目。 杀气骤起骤消,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叶听雪的脚步声响起,竟是朝门口这边而来,她手中的剑依旧那般明亮,未沾丝毫污秽。 身后,南如岁的身子一下倒地,诡异的是周身没有半点伤口,口鼻之中也未见鲜血。 他的神情仍保留着最后的惊惧骇然。 …… “想不到你竟会来。” 叶听雪站在柳施施的身前,静静开口。 “你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知道是你。” 两人站在一起,气质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者如这座擎苍雪山般太冷,一者恰如春寒料峭,凛冬过去的刚刚好。 这等风华女子相遇,便不能来说相貌,只能从气质上分别千秋。 顾小年当然是喜欢后者。 方重泉与苏复站到了一处,两人的脸色都是诡异的平静,眼眸深陷而有几分挣扎,清明与浑浊皆有。 大殿的门就在一旁,但在场之人都知道,若不解决了这两人,自然是不好离开的。 孟岸的伤很重,焦瓒亦是如此,这两人都服了压制内伤的丹药,在争分夺秒地用真气化解着。 “要硬拼吗?”顾小年问了句,却是看向那道如雪般的身影。 叶听雪看他一眼,并不在意。 “他们因自身伤重而被天人意念干扰,出了大殿他们也不敢追。” 叶听雪回身看了眼,竟是直接朝外走。 “你不想杀掉他们吗?”景云清脱口而出,而后似是觉得这么说容易引人遐想,便又解释道:“他们现在失去自主神智,若是不除掉他们,若是那白锦在此地恢复过来,可是天大的祸事。”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祸事与否自然有人来管。”叶听雪已经走出了殿外,“有的人都不着急,你一个外人在急些什么。” “原来她知道。”焦瓒低语道。 “早就说雪女宫的这些娘们儿都有弯弯绕。”孟岸咳嗽一声,语气愤愤,“竟然连咱们都敢算计。” 景云清见自己的话丝毫没起作用,而那人也早已走远,不由挠了挠头。 “柳姑娘,现在怎么办?”他问道。 钟小乔对此倒是颇感意外,她是不知道柳施施身份的,可无论是之前破阵还是她的出手,以及叶听雪独独来跟她搭话,都能说明这人武功高强,身份的不一般。 只不过她虽然好奇,却不会问出来,想了想,钟小乔竟是也往殿门外而去。 “喂,你干嘛?”景云清不由喊道。 “白痴啊你。”一身红衣的女子戒备地后退,而后快速消失在殿门外。 “这......”景云清脸上有些尴尬,因为他也想明白了。 柳施施瞥了眼就算走也走不远的焦、孟两人,而后看向身边那人,“你觉得呢?” 顾小年知道她的意思,此时颇有些犹豫。 他现在没几分动手的力量,先前在精神世界中与白锦的一番交锋,是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登仙剑章’吸了她的精神力量,现在他头脑沉沉地欲要爆炸。 气海丹田因此而滞涩,别说是动手,就连自保都成问题。 而柳施施之前未动的原因,更多的便是在侧保护。 可现在,场间战力只有她还全盛,就算他们想走都有些麻烦。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许连顾小年都不太理解,自己竟是不想让这白锦成功夺舍活下去。 此间世上千年来天人绝迹,可不代表偌大方圆就真的没有活着的天人了。而一尊本就不该现世的天人一旦出世,世间格局必然会因此而生出变化。 天人境界不是宗师,更不是先天,这是足以影响到门派倾覆王朝更迭的强力因素。 无论哪般,受苦的总是那些普通百姓。 顾小年轻叹一声,或许是自己身在公门久了,也学会为大局考虑了。也可能是现在并未到生死关头,一些道德观念仍对他产生了影响,哪怕有时这并不可取。 第三十二章 刀破 柳施施方才一直在看顾小年。 她看到了对方眼中开始的挣扎和后来的坚决,看到了对方褪去稚气的脸上多了沉稳。 她很开心。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柳施施含笑开口。 顾小年抬眼看她,跟着笑笑。 柳施施的武功有多高?恐怕很少有人会知道。 她是六扇门的三大神捕之一,精通易容换形之法,外人难见真容。 江湖之上对她的了解极少,甚至难辨这位‘公子无’的性别,对其武功更是没有端倪。 就连风满楼的情报网,都只记载了一星半点儿。 于此时此刻,她是不会离开的,哪怕是没有顾小年在,她也会留下,将白锦的残念抹除。 不是为了救方重泉和苏复,而是为了杀人。 她是六扇门的神捕,所作所为便是要节制江湖,维持大周朝野之间的安稳。 而她此行来的差事,本就是调查寒渊秘境的内情。 …… 风声的狂啸只在刹那之间,青白色的剑气铺面而来。 景云清蓦然一惊,他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却仍是要抵抗。 但他的动作一下顿住,因为一道身影已经迎了上去。 方重泉持剑而来,无边剑气组成了他的脚步,顾小年只是看着,便觉得刺眼非常。这等以先天一炁激发的无形剑气,让他丹田气海随之而颤动,就好像是有什么产生了共鸣一样。 这是与当初从司徒商手中所得的那式《森罗剑域》相符或是出处同源的剑法,顾小年双眼眯起,由不得他不多想。 而在那让人感到锋锐难当,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气之前,一道身影仿佛屹立在海浪中的冰山,只是在海平面上的小小一角,却足以撕裂苍穹。 刺耳的鸣啸一瞬而起,顾小年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他死死咬牙,嘴巴张着,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那相对前冲的身影之上。 方重泉手中抓着一柄青色的无形长剑,气旋环绕,面无表情的他此时眼中竟闪过刹那的清明。 他认出了眼前这人是谁,那双曾隐藏在黑袍下的双眼,让他彼时不敢出剑。 而此时,即便深知自身状态不对,但强烈的外感刺激让他有了短暂的清醒。 可他没有收手。 这是迄今为止他所能斩出的最强一剑。 方重泉厉声狂喝,先天一炁之下,手中剑气扭曲,光影交错! 柳施施只是沉默,纵身跃起,双袖一展,素白的双手上便握了一把长刀。 刀身绯红而窄,无尽寒意之中带了一丝灼热。 顾小年瞳孔缩紧,竟是一下难受得流下泪来。 眼前色彩尽去,只剩下了一抹刀光。 这才是刀,这才是用刀的人,简简单单地一刀劈斩,便是比休命刀还像杀人的刀! …… 柳施施落地站稳,眉眼冷淡,看也不看地朝一旁甩出一刀。 先是‘铛’地一声脆响,继而便是‘叮叮铮铮’地连绵之声。 这是刀在与剑碰撞。 那边的苏复双手御剑,数十小剑飞掠如蝗,却皆被柳施施侧着身子以手中长刀稳稳招架。 只不过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那方重泉呢? 顾小年看着剑气骤消后显露的身影,一道血线飞溅,那人持剑的右臂便掉到了地上。 方重泉眼中丝毫没有先前的迷茫,有的只有愤怒和隐藏极深的恐惧,一时竟忘了止血。 “哎,”景云清下意识唤了声,但马上想到这人是被‘附身’了的,便并了个剑指,显然是打算出手了结了他。 但马上,他偏头看向一旁的顾小年,犹豫问了句,“要不要杀他?” 顾小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杀。” 景云清脸皮一抖,手上的动作比心中的腹诽来的还快。 剑指点出,在顾小年清晰的感知之中,竟是蕴含了精神意念的力量。 他忽地想起柳施施先前所说的神念秘法。 方重泉硬生生挨了这一击,他的左胸被一下洞穿,血流如注。 顾小年有些惊讶,对方竟然不躲。 方重泉似是被一下惊醒,他猛地抬头,眼眸深红如泣血,景云清被吓了一跳。 他们相距不过两三丈,方重泉脚下一踏,便掠身而来。 血在身后,如同被风铺就。 景云清轻哼一声,真气而动,自身气机虚幻难辨,却有种强烈的危险。 他一步迈到顾小年身前,显然是有护持之意。 顾小年心头一暖。 方重泉却直接从他们身旁掠过,冲出了殿外。 “这......”景云清一愣。 “多谢了。”顾小年说了句。 “别误会。”景云清随口说道:“只因为你是柳姑娘的朋友。” 顾小年一怔,而后眯了眯眼,觉得这家伙不是那么可爱了。 …… 那边,苏复忽地开口,“事已至此,何必非要把事做绝,大家各退一步岂不是更好?” 柳施施淡淡道:“对于你,只能做绝。” 顾小年惊讶于她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倒是一旁的景云清眼中没有丝毫意外,还隐含激动。 柳施施的刀很快,但也因为先前斩破方重泉剑气的那一刀而耗费了不少心神,此时也有几分气虚。 但苏复此前心力大损才被白锦钻了空子,此时御剑也只能堪堪招架。 两人交手之时,各不相让,而柳施施显然已占上风,绯红刀芒而过,直接斩落十多把小剑。 顾小年看着那些死寂的小剑,明白是柳施施切断了上面的先天一炁与苏复之间的感应。 他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让他一下有些慌神。 不是因为苏复忽然凝重变化的气息,而是另一处。 顾小年猛地抬头。 “怎么了?”景云清被吓了一大跳。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看着肩头落下的石屑,眼角跳了跳。 “地宫要塌了!”他蓦地大喝一声。 柳施施没有丝毫犹豫,脚尖轻点而飘身后退,见对面苏复持剑而来后,信手一扬,广袖之中飞出红艳万点。 那是无数桃花,花瓣纷飞,仿佛沾了雨露。 苏复却是脸色一变,真气鼓荡,剑气成刃。 花瓣如刀,层层叠叠,阻了他的脚步。 待他扫落满地桃花之后,眼前空荡,那还有半个身影? …… 大殿已有明显摇晃,石屑沙尘掉落。 苏复肩头微抖,剑已入袖。 他于原地静默良久,脸色却变换不停。 “你给我滚出去!” “你即是我,我便是你。” 他的声音有些诡异,仿佛重叠之声。 挣扎与嘶吼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带着不甘和怨毒。 最终,他缓缓抬头,额前的发被汗水沾湿紧紧贴着,露出那双风浪隐没后的眸子。 第三十三章 这一天的人 柳施施拽着顾小年的手,在通道快步奔行。 上头的摇晃越来越厉害,他们不会忘记这里是在湖底。 “你还好吧?”柳施施问道。 “还行。”顾小年点点头。 预想当中可能遭遇的阻拦没有出现,当阵法失效之后,他们看到了来时的青铜大门。 顾小年与柳施施相视一眼,俱都感知到了在青铜闸门后隐藏的气息。 “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有人瓮声传来,话语之中恶意明显。 顾小年脸色一沉,已经听出了这人是谁。 没有丝毫犹豫,柳施施松手后便贴地而行,直接从青铜闸门下滑行而出。 一声大喝自门后而来,顾小年几乎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沙石飞溅,只听一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过来吧。”柳施施说道。 …… 没管倒在墙边的魁梧壮汉,顾小年看着柳施施腰侧的血口,刚要开口,便被柳施施拉住了袖子。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吧。”她点点头,略有些急切。 地上的那人正是先前与南如岁一起的屠夫栾九,只不过因其身形太壮,这青铜闸门下的缝隙他却是进不去,因此在这守着。 而此时额上血液殷红,明显是被柳施施方才劈了一掌。 在顾小年三人走后不久,又有一道身影从闸门下出来,本待直接要走的他瞥了墙边那人一眼,脚步便是一顿。 “好浑厚的血气。”他目光微闪,直接探手吸住了栾九的后颈。 然后,便徒手抓着向外而去。 …… 此时已至午后,山谷之中相比夜晚的寂静多了些鸟鸣之声。 两道身影坐在燃尽的火堆旁,沉默不语。 一个容貌俊朗,此时却锁着眉头,满是愁容;一个相貌平平,明明年纪不大,可眼中有着沧桑的老成。 这两人都是看着身旁波纹翻涌的剑来湖。 “洛哥,你确定这湖不会沉下去?”那俊朗之人问道。 “这话你已经问了十多遍了。”洛秀看着那已经渐渐灌水的通道,说道:“这剑来湖里有阵法,下面的地宫是塌不了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叶明朗指着渐渐翻涌的水浪,语气不信。 洛秀皱眉,却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忽地,叶明朗眼神一亮,猛地起身。 “怎么了?”洛秀刚问出来,目光也是一凝,看向了湖中。 那分开的幽暗通道里已经响起了水声,而后有剑吟而起,接着便是一道身影飞身而出。 其人风姿如沾了水珠的新荷,叶明朗看得一呆,而后喜道:“堂姐!” 叶听雪在他身边落下,冲一旁的洛秀点了点头,而后一把抓在叶明朗的肩头,“闲话少说,走!” “哎哎,”叶明朗还来不及顺口气,便被提着飞了起来。 洛秀摇摇头,同样施展轻功跟上。 他们走后没多久,便又是两道身影出来,却是一下分开落地。 钟小乔满含戒备地看着眼前之人,皮笑肉不笑,“方师兄倒是好手段。” 她的话里不无羡慕,也有些不忿和懊恼。 方重泉却是破天荒地笑了笑,眼中略有得意,但被谷中冷风一吹,感受到空荡荡的右臂后,脸色顿时一僵。 随即,他目光阴沉地看了眼那渐渐汹涌起来的湖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选了个方向便掠了出去。 钟小乔脸色变幻,终是一跺脚,另觅方向离开。 巧的是,他们选择离去的方向虽然都是往山下去的,却不经过雪女宫,而且相离很远。 …… 江州地界,大河推开群山,一艘小船逆风而行。 划桨的是个吊着胳膊的中间人,这人脸色有些发黄,划船时偶尔伴随低咳。 而坐在船头的年轻人脸色微白,有些失了血色。 “顾公子,咱们终于是出来了哈。”沈仇松了口气,看着四下群山,雨后新洗,清新非常。 “划船。” 船首那人淡淡开口,沈仇嘿嘿笑笑,把上船桨。 顾昀回首看向那渐远的江左村镇和大山,眼前依稀出现了那抹面纱飘落后隐藏在后的容颜身影。 “顾昀,今日你不杀我,碧落黄泉,我一定会找到你!” 带了怨艾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其中滋味挠人心肠。 顾昀轻舒口气,揉了揉眉心。 当时他是有机会一拳打死对方的,可当看到那双眼睛,竟是鬼使神差地没有下去手。 然后,那人飘身而去,他也被人回了一掌。 顾昀收功而息,看着船下流过的绿水,沉默不语。 …… 神都,大雪初化。 一身黑红貂绒大氅的身影站在楼阁之上,看着满目神都,感慨道:“咱们有多少年,没有这么站在一块儿了。” “每日上朝,咱们不都站在一处么。”旁边,还有一个身形高大,披了一身绯红大氅的中年人淡淡说道。 若是被外人看到这两人,必然惊疑。 此地是首辅的那处福楼,这两人是当今天下除了那位神皇女帝外,最位高权重之人。 千岁魏央,首辅傅承渊。 “是么。”魏央淡淡一笑。 “当然。”傅承渊瞥他一眼,抚了抚颔下长髯,说道:“二十多年前你不过是一小小宫门禁卫,连与本辅站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魏央看他,目光平静,“那现在呢?” 傅承渊耷拉了眼皮,同样看了过去。 此时风一下而生,吹起高处积雪,丛丛而起。 雪花落下,经过两人身旁时如同碰到了无形屏障,自行飘向别处。 “陛下总有升天之日。”傅承渊说道。 魏央双眼微眯,已有危险之意,“世人皆言阉党专权,怕是谁也想不到,你堂堂首辅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傅承渊不在意一笑,负手远眺,“世人贪恋权势财帛,终日奔波而愚昧,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你究竟在意什么?”魏央问道。 傅承渊笑了笑,反而问了句,“你找到那老家伙了么?” “大概吧。”魏央同样笑笑。 “他们两兄弟,一南一北,倒是有趣。” “生来不定,为命奔波,只能算妙。” “他不是个安分的人。”傅承渊淡淡道:“倒有你当年的几分样子,你就不怕他反噬?” “苗疆虫师养蛊,不惜以血饲之,只是要最毒最强的那一只。”魏央说道:“你连女儿都搭上了,本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傅承渊的脸色一下阴沉下去。 适时,遥远天际有流星而落,尾焰破云划过,如同文人骚客留下的一笔。 第三十四章 彀中彀外,庙堂草莽(收藏推荐各种求)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而带了些江湖气的,还好酒喜马爱女人。 世上凡有些银钱的男人自然是三妻四妾,更别说像傅承渊这般地位的人物。 可他虽是当朝首辅,位高权重,妻子却只有一位原配,而且还在早些年因病去世了。 留下了一子一女,傅清书和傅如依。 一者人中之龙,曾经的状元郎,如今执掌大理寺,乃朝廷重臣。一者才貌冠绝神都,引无数才子折腰,欲见一面而不可得。 前者还罢了,父子同心,后者却不好女工,完全不似常人眼中那般喜欢读书写字,赏月看花,竟是每日做男子打扮,带了个丫鬟招摇过市,只是无人认出而已。 这让傅承渊很是生气,当初便故意许了婚约,一是为了自己谋划而拉拢掣肘顾昀,二也是为了让自家闺女收心,服从管教。 当时他想的,不过就是一个口头婚约罢了,哪成想弄巧成拙,自家明珠真看上了那小子,竟是将婚约一事传扬出去,闹得人尽皆知。 这是傅承渊心中的痛,甚至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往布置的计划,让他都有些拿捏不准了。 旁人自是不知实情的,可一直与他做对了十多年的魏央自然门儿清。 而方才魏央故意提起这事,便是为了报傅承渊先前那一番唇枪舌剑。 两人争了这么久,彼此实在是太过熟悉,而到了他们这般的地位与境界,除了放在最心底的那番谋划外,其余之事倒是不分大小地较量了。 反倒是鸡毛蒜皮的口舌之利或是一点点小布置,更能让两人得以愉悦。 至于像武夫那般的动手,两人自是不屑而为。 文人喝茶赋诗而文斗,他们两人若是动起手来,这神都还真不一定够施展的。 …… “地下的那老鬼是不是有了鬼心思?”魏央说道。 傅承渊笑笑,“这还不是你手下的那小子戳了麻烦。” “麻烦?”魏央看他一眼,然后道:“先皇所赐的丹书铁券虽好,可在陛下眼中,真不算什么。” 傅承渊知道他话里有话,想想开口,“听说宫里那村夫的手段没什么效用?” 魏央身形要比他矮一些,此时抬眼,眼珠子深陷在眼眶里,有种强烈的危险,“你这老匹夫,还真是不怕死了。” 傅承渊没有激怒他的意思,如果外面那些人对自己的评价是老狐狸,那眼前这人就是一只老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拿这种事刺激他。 “你心里就不担心吗?”傅承渊看着他,温文尔雅,如同老友般问候。 他本就是满腹经纶的书生,儒雅中更带了英气,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而反观对面的魏央,半边脸隐没在黑红的竖领里,头上带着高高的冠帽,扮相就足够阴沉了,偏偏长得也有些阴翳。 起码,他的眼神太有光,就算再怎么隐藏,那种出身草莽,拿命崛起的气息,怎么也藏不住。 所以说他才是狈,阴险且怖,但不容易隐藏。 他的喜怒,傅承渊拿捏的很稳。 …… 魏央看着他,忽地笑了笑。 这一笑,让对面那人皱了皱眉,因为这笑声里没有丝毫恼怒,反而是些许讥诮的似笑非笑。 假的有些刻意。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魏央说道:“陛下乃是操劳成疾,虽然有早些年的旧伤为患,但远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再说......” 他忽地不言,傅承渊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注视他良久。 沉默了很久,魏央终于开口,“再说,就算真到了那么一天,我这毕生功力,便是为她准备的。” 在这场交谈里,他第一次谈起那个人时没有主仆之分的恭敬。 傅承渊数次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他敬佩对方的这份心意,是的,因为是心意,所以敬佩。 “你觉得能赢过本辅?”傅承渊岔开话题。 因为他觉得说这个有些悲伤,这不符合对方,也不符合自己与对方交谈的氛围。 他素来敬重对手,凡能得他一声‘对手’所称的,便是天下英雄。 “为何赢不过?”魏央看他,“本督顺天而行。” 傅承渊深深看他一眼,语气莫名,“可我,亦是顺天而为。” 两人相视,俱是沉默。 他们都知道彼此要做的事情,三年,五年,十几年,他们太相熟了。 一个是家学渊源的官宦子弟,素有名望,自踏上官场便一路顺风顺水,有家族助力,得贵人扶持。一个草莽出身,侥幸入宫,担当彼时最不受宠的公主殿下的侍卫,受尽冷眼欺负,最终黄天不负,从龙化蛟,世间千岁。 他们两人相识时身份有如云泥,天地之别,相交后世间风云变幻,天地反复。 他们已算相知,却也可惜相知。 …… “想不到,你竟能让诸葛伯昭助拳。”傅承渊说道。 魏央说道:“利益使然。” “我很好奇。” “我不会说。” 短暂的沉默后,傅承渊说道:“你我相争,大周不能乱。” “可你先前所为,江湖已经要乱了。”魏央说道。 傅承渊没有应声,凉风铺面,他竟有一瞬犹疑,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是所有的事,而是某一个环节。 魏央感知着身边这人心神的不静,也只是看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雪水,不言不语。 “你方才,错失了一个良机。”身边那人说道。 “胜之不武,宵小所为。” “呵,妇人之见。仅凭这一点,你就不是能做大事的人。” “陛下亦是女子,却登临九五,扫荡寰宇。” 傅承渊闻言,不由低咳几声,略有几分怅然,“你做好准备。” 魏央点头,说道:“你也要做好准备。” 两人相视一笑,魏央转身离去,脸色刹那冰冷。 傅承渊转身看着面前化雪后有些狼藉的神都,脸色忽而沉沉似渊。 “顾昀,你可别让老夫失望啊。” …… 魏央从福楼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偌大首辅府邸,此时竟无一个家丁护院出现。 他径直出府,上了门前的马车。 段旷放下车帘,不敢抬头乱看,只是坐上车辕,赶了马车朝前走。 “北边的事情如何了?”马车里那人问道。 段旷连忙道:“半个时辰之前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出了剑来谷,应该是上雪女宫了。” “应该?” “是,是。”段旷有些磕绊。 马车内再无声音传来,他暗自松了口气。 北凉州与神都相距数万里之遥,若是依靠常人手段怎么也要几日才能传来消息,可要是动用其他手段自然就不一样了。 就如同那龙雀榜上那几家传人身死下榜,这种事,浮云观亦是第一时间便通告了整个江湖。 第三十五章 结束与伊始 那座大殿里的灯仿佛是常年亮着,只是不给人半点温暖。 在雪女宫里,若无差遣,玉壶大殿方圆百米是没有门人弟子在的。因为那里太冷,冷到即便是先天绝顶的高手,承受起来都有些勉强。 那里有一座阵法,为天人祖师所布置,留下了她的‘势’,调动的是整座雪山的力量。 寒气如实质,将整座大殿包裹,仿佛用冰雪雕砌而成。 殿中首座上坐着一人,她此时静静看着掌中的玉牌,看着它长了一丝裂痕,然后纹如冰裂,仿佛一触即碎。 玉清仙子眼中的光彩一下黯淡下去,精致的面庞上满是疲惫。 “失败了。”她低语道。 俄而殿中飘来荧荧新雪,打着旋在殿中起舞。 玉清抬首,却是大殿顶上有一露天的矩形空洞,可见灰蒙的天空,飘扬的雪花正是从那落下。 “我早便说过,逆天不可为,你何必如此执着呢。”苍老的话语在殿中响起,却并不突兀。 玉清沉默良久,然后道:“顺天便要死,逆天才可改命,那位陛下圣明一世尚且贪生,何况弟子?” “只是你太着急了。”大殿后一道阴影在烛光下晃动,仿佛是人拉长的影子。 玉清看着,然后道:“白锦祖师的神念有如风中烛火,那位陛下又命不久矣,两者相遇,这是最好的时机。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首辅那边将方醮从诏狱放出,开启了魔教的藏宝之地,把云缺和佛子引了过去。可谁能想到,除了他们两人外,江湖上竟然还有人身怀先天一炁。而且,还是炁势同身。” 她轻叹一声,“真是没有办法,是命不在我。” 阴影拉长而扭曲,好像是因此而生触动。 “本来想让你借此踏出那一步,如今却是功亏一篑了。”那人说道。 玉清面无表情地看着紧闭的殿门,那双眸子渐渐不再平静。 她缓缓道:“这件事,弟子还没有输。” 阴影摇晃,说道:“事前虽有诸般布置,可如今你别忘了,还有朝廷的人。” “他们已经来了。”玉清淡淡道:“六扇门已经死了一个神捕,那再死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烛台下的黑影沉默,半晌后才道:“一个是魏央的人,一个与诸葛伯昭关系匪浅,你若杀他们,那位陛下不一定能压下。” “那就要看,她对命和权势的取舍了。”玉清抬眼,仿佛已经看到了门外长廊上的两道身影。 …… 景云清已经回了宗门。 顾小年和柳施施漫步登山,然后一处大殿门前驻足。 此来,柳施施腰侧挂了一面金质腰牌,那是六扇门神捕令牌,江湖人但见,自行退避。 “你感觉如何?”她看着身边这人,隐有忧色。 顾小年此前被天人神念所伤,即便是有‘登仙剑章’在,如今依旧算是半个废人。 他知道柳施施在担心什么,便裹紧了衣衫,笑着摇头。 此地寒冷更甚谷中,柳施施虽然担心,但事已至此,却是要先将此行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才行。 两人踏上台阶,不等敲门,大殿之门便自行开启,冷风一下涌入,两人衣衫飒飒,而眼前殿内烛火摇曳欲灭。 相视一眼,两人径直而入。 大殿之上,一道身影端坐,白发丈长如雪,容貌精致明艳,此时正看着两人。 她的目光微微俯视,其中有几分探究,有几分好奇。 顾小年眉头微皱,他觉得对方是在看自己,只不过并未感到恶意,甚至觉得对方的目光很暖,很亲切,想让人亲近。 视线忽地被挡住,出现的是白皙的手掌,他一怔。 “堂堂雪女宫宗主,玉清仙子竟然还会对一个后辈使用冰魄幻术。”柳施施淡淡说道。 她的话语并非咄咄逼人,却于平淡之中带了一股嘲讽。 顾小年脸色微红,觉得自己丢人了。 而那高高在上的玉清仙子却只是轻声笑笑。 “不知六扇门的神捕来,所为何事?”她问道。 柳施施看她,并无好感,“宗主何必装糊涂,这一次的寒渊秘境,雪女宫倒是打了好算盘。” 话音落下,预想当中的否认或是沉默都没有。 玉清说道:“证据呢?” 柳施施沉默半晌,反而问道:“此次犹有其他门派的人脱身而去,届时此间之事必会传遍江湖,雪女宫亦会成为众矢之的,宗主打算怎么处理?” 上首那人轻笑一声,少有的自信与张扬,其中半分刻意,半分从心。 “月清庵的传人在神魂交融之法上得了一缕天人烙印,不出两年便可破境宗师。此事之前,本座交付无极道宗半篇武道真解,不日本座自会补全,而且他们的传人这次捡了一条命,他们更会感念机缘。这两大门派安稳,那北地武林自是平安无事。 御剑山庄的传人虽然剑心受损,但那是被你出手所斩,他在此行里得了白锦祖师意念中的先天一炁,如此机缘,南海自然不会追究。” 柳施施听她说完,不由说道:“五大剑派同气连枝。” “那又如何?”玉清淡淡道:“那两人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本座自不会留他们。” 顾小年当然是听明白了,若是孟岸和焦瓒死在这雪山之中,其他同行之人不出面,那五大剑派又怎会知道事情真相呢?到时候,雪女宫的人完全可以将他们的死推到学艺不精上。 至于明惠和常炘两人,江湖上人尽皆知这两人乃是对头,恩怨传承其师,恐怕雪女宫的解释便是两人在秘境之中因机缘而大打出手,最后双双殒命。 顾小年目睹了两人身死,自然是知道他们其实亦敌亦友,情谊深厚的,可江湖中的其他人不知道,而且说出去又有几人会信? 或许,他们只会认为这是存在于话本上的故事。 浮云观和金刚寺就算怀疑什么,也不能因此而迁怒,更别说是来雪女宫要说法了。 至于苏复,登仙阁与雪女宫素来交好,而且看当时在殿中苏复状态,明显是未被白锦意念完全操控的,想来早就有暗中交易,这人更不会出面为证。 如此一来,关于寒渊秘境一事,自然就任由雪女宫的一面之词压下去了。 恐怕到时候江湖之上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哪些个名门大派的人学艺不精死在秘境之中了。 江湖人所关心的,并非是结果,而是其中添油加醋充当乐子的过程。 第三十六章 通神之意 柳施施低了低眼帘,短暂沉默之后,忽地笑了笑。 “果然是有依仗,才能无忌。”她抬头,伸手,一封书信滑到手上。 玉清双眼微眯,原本端坐不动的身子向前微微探了探。 “在来之前,义父对此间之事已有预料,特意嘱托事后将这封信留下。” 柳施施嘴角微抿,指尖一动,信封便仿佛被轻风托着,直接飘向大殿深处。 玉清瞳孔微缩,目光牢牢锁在信封之上,白皙的双手下意识捏住了座椅上的扶手。 信封在两人目光之间的半空中顿住,就如此漂浮,诡异至极。 “宗主为何不接?”柳施施问道。 高位上的那人并未开口,似是犹疑。 良久之后,她才向后靠了靠身子,那封书信便落到了她的手上。 崭新的无字信封,玉清捏着却眸光颤动,一下红唇抿紧。 “这是,他亲笔写的?”她问道。 柳施施沉默半晌,终究没有应声。 “你们走吧。”殿上那人开口,“若是走晚了,本座便要反悔。” 她的话很平淡,仿佛是无关痛痒,可这话落下,殿中烛火齐齐摇曳,烛台下的阴影也有了不自然的扭曲。 “走吧。”玉清再说了遍。 柳施施目光闪了闪,一把拉住了身旁那人的袖子,“走。” 顾小年虽然疑惑,但也是任由对方拉着离开。 只是在出了大殿的时候,不由得回头看了眼。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烛光照亮通明,但也因此会落下大片的阴影。 而那殿中深深,阴影扭曲如活物,仿佛怪异。 那高高端坐的身影,竟有些佝偻。 目光戛然而止,殿门关上,他被柳施施扯着快速离去了。 ……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烛火嗤响,有压抑的咆哮而生。 “你明明知道他们的身份,一旦离去,后患无穷!” “不会的。”玉清看着手中的信封,冷漠的脸上此时竟满是柔和,还带了几分小女孩的雀跃和羞意。 “这么多年了,你,你还想着他?” “诸葛师兄不会骗我。” “混账,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说得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阴影爬上了高台,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发梢。 玉清那双清水般的眸子里,此时只有追忆和温柔,仿佛根本没听到耳边传来的话一般。 良久之后,她深吸了口气,像个怀春的小女人一样,有些颤抖的手指抚上了信封上的封蜡。 也就是这个时候,阴影之下再也无法忍住,一缕幽影突破了烛火的光明,只是头发丝的一缕,落在了她白皙的指尖上,刚好挡住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师尊这是何意?”玉清说道。 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平淡,更失去了平静。 有人出声,“他与你断绝关系已近三十年,这次突然来信,还是这个时候,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玉清笑笑,满是柔情,“十多年前,魏央那老阉货借论道之名出手偷袭,坏了弟子武道根基,诸葛师兄可是与他在钟鹿山战了一天一夜,就是为我出气。这件事师尊你是知道的。” 幽影沉默,但还是说道:“他被御封六扇门总捕,叛出了世家诸葛,江湖不容。你还信他?” “我信!”玉清当即说道,没有丝毫犹豫。 “傻姑娘,你,唉!” 阴影退去,玉清再无阻力,小心地撕掉了封蜡,将里面的信纸取了出来。 她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如此满含期待。 在这一刻,她忘记了所有的算计,世上的所有通通被抛到了脑后,眼前只有这一封书信,仿佛这便是她所看到的世界。 因为这是她心心念念,最崇拜最爱的诸葛师兄的来信。 然后,玉清便将折起的书信拿了出来。 暗黄的信封从指尖落地,有鲜血伴随滴下。 阴影在这一刻齐齐汇聚而起,带着痛苦的尖啸,竟再不是先前那般如丝如缕般的试探。 烛光齐齐一晃,低到了极点。 “孽障!”有人嘶声而吼,声音悲切,愤怒到了极点,更惊惶到了极点。 玉清脸上仍挂着笑容,温和柔情似水,罕见到仿佛是这终年不化的擎苍雪山成水,落了一场雪崩。 但其实,在当她打开那相折的书信后,眸光便是一颤,犹如玉珠落盘迸溅而碎。 这信不是她的诸葛师兄写的,大片留白的信纸上没有字迹,只画着一只斑纹花豹。 它低垂着头颅,嘴巴微张,露出獠牙,它是如此瘦弱,看不到半点威风。但它又是如此传神,传神到只是看到了纸上的它,却仿佛是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那个人的意,惊神之意后,已经明玄通神的意。 这是魏央的意。 玉清喉间一甜,‘哇’地一下吐出血来。 鲜血染红了手中上好的信纸,那花豹浴血反而更加妖艳,然后血溅在了身前的阴影上,那本来怒吼的人竟发出几声惨嚎,有烧灼的白烟因此而成。 “玉清,你,你啊!”有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不可耳闻。 只有座上那人呆呆看着手中因紧握而被手指刺破的纸张,那上面的花豹嘴上染血,那双寒冷的眸子仿佛在笑,然后颜色变淡,缓缓消失。 纸张变得干燥,玉清脸上露出惨笑,她痴痴地看着手中那空白的信纸,喃喃道:“这是师兄给我的,这是师兄给我的......” 她的容貌在慢慢变老,当出现第一丝皱纹的时候,她便感应到了。 “我不要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不怪你,你来信就好了。” 玉清说着,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缓缓刺向心口,“只是魏央啊魏央,你竟还是这般阴险。师兄,我不能让他有机会害你。” 一滴心血自指尖探出,一下点到了空白的信纸上。 “这就算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她的身子一下靠到大椅上,双臂缓缓垂落,那张纸却犹如被风吹动,一下落到了大殿之后的阴影中。 当她闭上双眼的时候,那第一丝的皱纹刚刚凝成。 大殿之中,烛火一瞬而熄。 …… 大周历延和二十四年,雪女宫宗主,武道宗师玉清仙子殒落。 这是自神皇女帝即位以来殒落的第一位宗师,而且还是来自武道圣地的老辈强者。 这一日,不只是江湖武者因此而动,就连世俗中那些市井平民也觉出年关将近而分外酷寒。 江湖哗然,天下哗然。 第三十七章 已后 神都。 离皇宫不远有一片大宅院,或者说是像衙门一样的公门地方。 这里是大周的钦天监,或者说是太史局。 此地官员看的是天文星象,并以此对应来占卜吉凶祸福,地位很高。 此时,在那座由墨家机关打造的阁楼上,凭栏站了两个人。 “逆天者必遭天诛,李大人对此何解?” 魏央并未回宫,他自傅承渊那离开后便直接来了此地。 他问话的中年人穿着蓝白相间的常服,相貌精瘦,但极有精神。 此时听了,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然后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这才躬身行礼。 “千岁所言极是,那玉清本就油尽灯枯,非要逆天改命,妄求破境天人,实属该死。” 预想当中的夸赞并没有,反而四周更冷了些。 李乘风脑门上隐隐见汗。 “油尽灯枯,逆天改命。李大人觉得,这能否功成?” 面前那人不咸不淡开口,李乘风却是脸色一抽,有些难看。 他身为太史局监正,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八面玲珑就是要有一颗玲珑心,懂得说话揣度人心才行。 不然,谁还会信了他们? 没人信,他们如何生存? 李乘风知道对方话中的深意,但不知道该如何说,更是不敢说。 他一下仿佛是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能躬身站着,脸面已是通红,满头大汗。 忽地,肩头一重,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李大人乃朝廷命官,陛下心腹,你我又相识微末,何必如此。” 一股力道把他拉了起来,李乘风满脸苦意地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这人,只是想哭。 “想当年,承蒙陛下信任,让本督执掌东厂,李大人可是冒死进谏,说本督行事乖张,若是掌权必然成患。陛下英明,还是许了本督,但李大人的品格胆量,仍是让本督钦佩至极,至今难忘啊。” “千,千岁,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李乘风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是有事,还请尽管吩咐,下官胆小,禁不起吓啊。” 魏央看着他,忽地笑了笑,负手而立,看向不远的宫墙。 “明日早朝,若有人将此事与洛水云江坠落的那颗陨星联系到一起,本督希望你能好好说话。” 他偏头看着身旁偷偷擦汗的中年人,咧嘴笑笑,“那颗陨星,大吉之兆。” 李乘风嚅了嚅嘴,在看到对方眼中的寒意后,终是点了点头。 “陛下病情已有良方,却是不能依仗那些宵小,雪女宫的事情,如何通传出去,就不用本督教你了吧?” “不用不用,这哪能劳烦千岁,下官省得,下官省得。” “这就好。” …… 李乘风看着那人负手离去,看着那人登上马车,看着那人渐渐走远。 他脸上的恭敬这才隐没下去,用力搓了搓脸,大声咳嗽几声,这才舒心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唤了声。 有小厮从楼梯处噔噔上来。 “通传下去,往后三日的邸报,皆由本官亲自撰写。” “是。” 小厮领了命,快步退下。 李乘风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看着暮霭之下的皇城,忽地叹了口气。 …… 傅承渊站在福楼观望,看的方向恰好便是钦天监所在。 福楼高而寒,临近傍晚,凛凛北风。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身后有人应道:“一月之前,魏央的确与诸葛伯昭会过一面,至于谈了什么,这个就……” “想不到诸葛此番竟会同他联手,还真是心狠啊。” 傅承渊叹了口气,“那些快死的老家伙见不得光,连半分气息都不敢露出来,只能用外面的活人做些算计。想来,他们不日便要回来了。” “需要小的半路动手吗?” “动手?那女娃得了诸葛伯昭的冥刀真传,又自幼在天牢学艺,一身本事。宗师之下,又有几人能拿下她?” “他们此行必走水路,小的可以在江上动手。” “这等无谓的伤亡没有必要。”傅承渊想了想,然后道:“而且,诸葛伯昭也不一定真的就站在他那一边。” “这样,备上厚礼,本辅亲自去一趟七顾斋,拜会一下诸葛家的那些老家伙。” “是。” …… 北凉州,擎苍雪山,山腹。 两道身影相互扶持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前行。 这里的天黑的更快,日头眨眼便看不到了,只有高山遮挡的阴影,以及从远处出来的凛冽寒风。 风里带了雪粒子,打在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孟岸脸色苍白的可怕,但仍是扶住了身旁的那人,即便双眼被风吹的有些撑不开了,但还是努力睁大,辨别着方向。 因为身边的人看不见,此时在谷中风大,只靠听当然不能做什么。 “撑住啊一定要,咱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孟岸低咳几声,艰难开口。 身旁的焦瓒只是用头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本来在地宫里,两人虚弱脱力,他是没受什么伤的。但因为地宫崩塌,湖水倒灌的时候,他为了救助伤势颇重的孟岸而被石柱砸到,伤了内腑,这才愈加虚弱。 而且,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他们来了。”焦瓒低声道。 风声之中,传来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衣袂的嘶响,以及暗藏的杀气。 孟岸将断剑握了,扶着焦瓒到了背风的地方,从怀里取了个瓷瓶,一股脑将里面的丹药吃了。 “你疯了!”焦瓒匆忙去打落,但打掉的只有空瓶。 “现在都这样了,活不活的,就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了。”孟岸咳嗽几声,吐出几团黑血。 他用脚踢了雪过去盖上,小心看了眼一旁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人在江湖小心鼠辈,可咱倒好,反倒是让雪女宫算计了,真他吗的。” 孟岸搓了搓手,看着从风中渐近的几道身影,笑了笑,“这些娘们儿,大爷我是真看不惯啊。” 焦瓒也跟着咧了咧嘴,将腰上的绳剑解了,“风流才子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可咱爷们儿不能死在女人的手里。” 孟岸看他一眼,一笑之后,脸色便冷下去。 他握紧手中的断剑,大喝一声,便冲进了狂风之中。 喝骂与怒吼交织在兵器的铿锵声中,焦瓒提了口真气,嘶吼一声同样冲了过去。 …… 练剑者,剑心通明,剑意凛然,百折不挠。 唯有诚与人,方可诚与剑。 第三十八章 只是出不去与有缘再见 雪女宫。 玉壶大殿里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 在这个时候,仿佛就连风都停止了呜咽。 良久良久,才有一声低喘,带了些疲惫,带了些试探。 然后,屏风椅子等殿中陈设被撞倒的声音起伏,夹杂着一个苍老声音的低吼。 “魏央,诸葛伯昭,你们该死,你们该死啊!” 如同起了一道飓风,从大殿上头那个露着天光的矩形空洞里炸出了一道猛烈的气流,飘摇的雪花变了方向,大殿四周的墙上出现皲裂的声响。 常年不化的凝冰,在此时也有了裂纹。 “来人,来人!” 声音尖锐,回荡很远。 风雪之中两道身影眨眼而来,在大殿门口停下后,两人彼此相视,有些沉重地推开了眼前的大门。 “祖师。”二人站在昏暗的大殿之中,只有头顶露下一束天光,雪花冰凉,洋洋洒洒。 “去,即刻下山,将这俩人抓回来,生死不论!” 阴影而动,一副画像甩了出去。 两人中年纪大些的中年妇人上前一步,接下了那幅画。 画纸空白,但当这人凝神沉意看去时,便看到了神念勾勒出的两道身影。 那是两个年轻人,栩栩如生,仿佛就站在眼前。 “这两人?”她刚要问,便听那人开口。 “他们下山已有半个时辰,但只要还没出北凉州,本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嘶哑而森然,殿中二人相视一眼,恭敬退下。 殿门开启关上。 同时,有人走了过来。 “拜见祖师。”这人躬身道。 “抬起头来。” 这人抬头,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此时脸色平静,只不过那双眼睛于平静中带了几分疯狂。 “嘶,你是白锦师姐,还是那后辈苏复?” 阴影扭动,于黑暗中站起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只不过却是下意识后退几步,离得殿中那人远了些。 “祖师不必惊慌,晚辈苏复。”这人嘴角一翘,俊秀之余竟是流露几分妩媚,“白锦师尊秘法神奇,如今神念寄托于晚辈神魂之中。” “师尊?”阴影中的高大身影一下大惊,“师姐竟将传承给了你?!” “正是。”苏复一笑,妖冶非常。 沉默在此间而生,然后便是有些压抑的愤怒与不解,“这是为何,这本是该留给玉清的......” “可她已经死了。”苏复没有张嘴,却有女声从他身上而出,“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本座以为她智计无双,还在地宫求救。却是没想到她竟会被一个男人算计死了,真是蠢货。” “师姐说话何必如此刻薄。”有人隐隐不悦。 “刻薄?”苏复掩嘴一笑,眉宇之间风情流露,“你是咱们雪女宫千年来唯一的男人,宁师弟,你该不会是动了尘心吧?” 阴影颤动,有人说道:“师姐这话过了。” 苏复或者说是他神魂上的白锦沉默片刻,然后道:“你此次,伤势如何?” “劳师姐挂念,魏央学了老供奉的《惊神意》,没有一年半载,我这伤怕是养不回来。” “咱们都是孤魂野鬼。” 白锦上前一步,面前的宁师弟却是下意识后退几分,她愣了愣,而后摇头失笑。 “罢了,你们这些老家伙受制见不得光,我却是要出去瞧瞧。” 说着,苏复甩了甩袖,有些娉娉婷婷地向门外走去。 身后那高大的身影远远看着,只觉得有些恐怖。 “师姐。”他忍不住提醒一句,“登仙阁的人?” “还是担心自己吧。”那人摆了摆手,出了大殿。 阴影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后凄惨笑笑,“见不得光,见不得光啊。” 黑暗在逐渐消融,高大的身影缓缓消散如墨般融入一地的阴影,连同消失的还有椅后的那张不起眼的信纸。 雪女宫的玉壶大殿,从此再未掌灯。 …… 翦城。 客栈里,顾小年赤着上身盘膝坐在床上,呈观想之状。 缕缕白气自身上蒸出,不多会儿前胸后背便尽是汗水。 门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便是有人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恰在此时睁眼,闻言笑笑,真气激发,身上的汗水随之蒸干。 他从一旁扯了热毛巾过来,擦干后便扬声道:“进来吧。” 柳施施推开门,看着房中穿戴起来的身影,侧了侧身子,身后便走进了一个人来。 “顾兄弟。”来人语气有些哽咽,原本耷拉着的浓眉大眼此时终于抬了起来,“差点,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小年看着他,也是笑了笑,“李兄勿怪,这几日,实在是委屈你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柳施施之前封了丹田,丢在这家客栈的李梦龙。 柳施施的手法当然高明,而且之前也是好生威胁了一番李梦龙。 而李梦龙自然信了,自己丹田气海被封,暂时没了武功,只能安静待在这儿等对方来帮他解穴。 此时见了安然无恙的顾小年,这才知道对方没有骗自己,她与顾兄弟真是相识的。 “嗐,说什么的,都是自家兄弟。”李梦龙豪爽道。 但他不经意看到柳施施那隐约含笑的眸子后,顿觉尴尬,挠了挠头,笑笑,“自家兄弟,呵呵。” 柳施施看了眼顾小年,而后冲李梦龙略一抱拳,“先前得罪了。” “哎,这使不得,使不得。”李梦龙吓了一跳,立马闪开。 他对礼节自然是不在意的,而当知道这人与自己那顾兄弟的关系后更是不觉得什么。 当然,也有对对方身份和武功的不自在,总觉得离得太远。 “顾兄弟此番可还顺利?”李梦龙转而问道。 顾小年正将衣衫穿戴整齐,此时掸了掸衣袖,然后摇头,“此时说来话长,此番兄弟是要逃命的。” “逃命?”李梦龙眉头微皱,显然想不通。 “是啊,逃命。”顾小年说道:“这便别过吧。” “啊?”李梦龙自是惊讶,这说的好好的,好不容易聚到一块了,怎能不去喝几杯? 但见一旁窗子大开,两道身影便纵身跃了出去,他这才一下惊醒。 “哎,你到底是谁,日后还能再见不?”李梦龙趴在窗户上,大声喊道。 客栈外面的街上人来人往,此时有人闻声抬头,像瞧热闹。 远处离去的那人回头一笑,带着笑意的余音便传到了李梦龙的耳里。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李兄,咱们有缘再见。” 第三十九章 不着急的破境和看不见的援手 “破境了?” 逃命本该是狼狈且紧张的,但顾小年却是满脸通红。 北风虽然冷,但还不至于把顾某人吹成这幅德行。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身下的那人,更直白地说,是他被人背着。 先前气海丹田中的难受已经消失不见,可将吸收来的白锦那精纯的精神力量消化后,随之的虚弱才是最可怕的。 这股力量成功刺激了‘登仙剑章’的超负荷搬运,周天之中,顾小年也因此吸收了大量的‘炁’。 如同人在亢奋时会分泌肾上腺素而短暂忘却身上的疼痛一样,等那阵子爽感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加剧的痛感以及衍生的虚弱。 顾小年现在就是这样,在从客栈施展轻功奔袭出城之后,左右不过半刻钟,他便没了气力,几近瘫软。 虽然他已经水到渠成地因此破境绝顶。 “嗯。”他声若蚊呐,头抬着,迎接着冷风的铺面。 顾小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骑马是不成的,还不如脚程来的快,柳施施直接把他背了,轻功施展奔往云关码头。 身子难免颠簸摇晃,顾小年如今不只是昂着头,胸膛往下压着,腰下更是撅得老高。 他能感觉到把着自己大腿的掌心温热,能感觉到身下女子的柔软,更能闻到发丝间的清香以及幽幽的女子体香。 所以,顾小年只能摆出这种怪异的姿势。 “不用这样刻意,影响脚程。”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目光慌乱,咿咿呀呀地就是说不出来。 “你也不想我累吧,雪女宫的人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那冒犯了。”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双眼一闭,整个人便松软下去,就这么贴在了她的背上。 然后,他便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慌忙睁眼,身子颤了颤。 “别动。”柳施施的话音有些奇怪,带了些羞恼。 却是方才她心神一乱,真气失措,脚下差点踩空。 “不,不好意思啊。”顾小年头伏地很低,细声细气。 “别说话了。” 顾小年如果能看到柳施施的脸色就会发现,她的脸比自己还要红。 丝丝呼出的热气在颈肩挠地人心发痒,身后那人滚烫的身子让她有些不自在,很想抖一抖后背。 最主要的,是那滚烫的硬物,就在自己腰眼上死死抵着,前所未有的触感,几乎让她软了身子。 大家闺秀尚懂男女之事,以她神捕身份,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也知道顾小年先前怪异的姿势和说的冒犯是指什么。 柳施施轻咬着唇,眸光里好像蒙了水雾,但丝毫不减清明。 顾小年只觉每一次落脚的轻晃都像是往云端上走了一遭,那种朦胧中带了些直观的刺激让他几乎要发出声来。 他的呼吸粗重,喉咙发干,腰椎之间一阵阵的酥麻舒爽透遍全身。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运行心法,观想自己所学武功,以此分神。 而柳施施则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或者说,只有这样才不会尴尬。 很快,云关码头已在眼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明明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是如日如年,让人心痒难受中带了些羞涩的挽留。 …… 而在顾小年两人走进码头的时候,在翦城往这边来的密林近道上,两道飞掠的身影猛地顿住。 此地密林间一地枯枝,这些经年承受风沙侵袭的大树上满是干裂的树皮,可在来年春时这些看似枯死的老树便会抽出新枝,枝叶重新茂盛,葱郁成片。 当然,现在时节,仍是这般死气沉沉,整片林子透着一股死寂。 日落渐黄昏,鸟鸣自然是该有,但这里却静得可怕。 这两人相视一眼,脸色俱都沉了下来。 枯枝踩碎的声响传来,整齐而铿锵,那是坚硬皮革内镶铁块的长靴踩下的声音,而能穿这等特制靴子的,在北凉州就只有一家。 大周精锐,北凉王麾下的玄甲军。 漆黑盔甲外蒙着黑色耐脏的披风斗篷,指节灵活的铁片手套上握着无鞘的宽剑,他们身上挂着强弓劲弩,还有匕首等等特制的军备。 近百人,每个都是先天境界,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或者说,是事先的埋伏,如今开始向猎物围拢。 “雪女宫的私事,北凉王莫非也要插手?”年长的宫装妇人冷声开口。 她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惧意,甚至带了些不以为然。 因为她的背后是武道圣地雪女宫,平日与北凉王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忌惮虽有,可还谈不上怕。 更因为她的身份是雪女宫的门内长老,是一派宗师。 眼前军卒虽多,可说到底不过也只是先天武者罢了,别说是近百,就是上千,也根本拦不住她。 北风穿进林间,变成缕缕阴风,可这些风在两人身前便自行飞散,如同有看不见的屏障阻拦。 宗师罡气,尘羽不能加。 “北凉州乃大周境内,北凉王治下,你们说是私事,那也要看对咱们来说是不是公事。” 身着重甲的身影散开,一人骑着黄马出来。 这是个面白无须,相貌儒雅的中年人,身穿米色的软甲,外面披了件棉斗篷,看着有些清逸,或者说,是一种苦寒。 这人坐在马背上,坐姿有些闲散,双眼斜睨着,脸上带笑。 而那雪女宫的两人见了他,脸色顿时大变,“‘惊惶’应凉玉!?” “哎,是我。”马上的那人摸了摸有些瘦削的脸颊,笑着说道:“倒是没想到还能让两位江湖前辈记住名号,应某荣幸啊。” 他话虽然说的有些轻松甚至是轻佻,但心中丝毫没有大意。 眼前这两人都是雪女宫的长老,分掌内外宗门,实力俱是武道宗师。 他手底下的这些人虽然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但在这两人面前,也就只有那特制的军弩才能造成威胁。 但那也要射中才行。 当然,他来此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拦下一时片刻就够了。 而看着阻住前路的应凉玉,这两位宗师也觉棘手。 眼前这人是北凉王应玄嚣的亲弟弟,有‘惊惶’之名,是武道宗师的绝世强者。 说句实话,她们两人单打独斗没有能胜过对方的把握,可若是两人联手,即便能惨胜,那也没有丝毫意义。 除了会彻底得罪北凉王之外,对她们此行的任务毫无帮助。 因为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被拦下了。 “师姐,怎么办?”年长些的连翡说道。 她旁边的是内门长老黄湘,风韵雍容,要更年轻一些,不过此时也是蹙眉。 第四十章 不能说 冲突虽有,但终究不是靠动手来解决。 武道宗师自身立意通玄,若是动手,一时半刻自是难分胜负,而且还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黄湘知道应凉玉来的目的是阻她们追上那两人,而不是要留下她们,与雪女宫开战。 因此,她只是得体地施了江湖礼节,应凉玉见了,也在马上欠身。 然后,他便听到眼前人开口,“既然北凉王插手,那我二人想来是追不上了。不过这件事我会如实回禀宗门,想必他日会有几分叨扰。” 应玄嚣闻言眯了眯眼,自然是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敢上北凉王府叨扰,那肯定就不是眼前这两人了。 “这话,我会带回去的。”他缓缓说道。 然后,他挥了挥手,四下围拢的玄甲军卒稍稍松懈,毫无杀气。 黄湘看在眼里,心神难免沉重。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先天武者,放在江湖上也都是能闯出名号的高手,可现在,他们只是遮了面甲的士卒,恐怕就是到死,也是默默无闻。 她沉默看着,心想北凉王麾下的玄甲军,可是以万计。 那肃王、靖王、太渊王,这三位与北凉王齐名的分封重臣,他们麾下有没有如此精锐? 更别说那天下风云中心的神都了。 应凉玉坐在马上,目光有些涣散,显然是精神放空,走神儿了。 连翡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黄湘,后者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应玄嚣狡诈万分,当初平定北凉时灭门屠户不知做了多少,而眼前这看着人畜无害的应凉玉,就是其手中握着的一柄尖刀。 现在对方看似打盹,仍让她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 ‘嘭’地一声,青色的长帆鼓胀而起,伴随破水之声,大船入江,离岸渐远。 “你还好吧?”柳施施拍了拍身边那人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顾小年一脸苍白,不过一阵干呕之后总算是顺下气来了。 “无碍了。”他抬手,真气离体,在船舷上崩碎木屑,笑道:“原来这就是绝顶的风景。” 丹田气海之中内力浩荡如海,一缕缕让自己内视时都能感到锋锐的莫名力量,在四肢百骸之间不断沿周天运行。 “你有适合的功法吗?”柳施施挽了挽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口问道。 天下武功分内外,外功不必多说,横联等主要淬炼肉身,主张提高身体强度的本事。而内功便是心法和功法,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将基础转化成各种表现形式的介质。 现在两人也算是已经坦诚,除去心中必须要隐瞒的,其余的自然是没有秘密。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道:“我从司徒商那里得到了他的一式剑法,的确是在离体真气运用上的法门。” “无血剑吗。”柳施施点了点头,然后道:“每个人的气海丹田虽然无异,但天资有别,破镜后对内里真气的把握也就不一样。我也见识过他的这式剑法,还算不错,只不过应当是缺失了什么,不完整。” 顾小年点头,每个人的运道机缘不一样,那么内力质量自然也就不一样。 一辆车子极限开出的距离长短,除了与油箱的容量有关外,自然也有其他因素。 而功法就相当于是这辆车上对真气的转化效率。 柳施施说的不完整,除了那功法不完整,自然还缺了最主要的心法。 “等回了六扇门,我给你寻摸寻摸。”柳施施笑着说道。 顾小年问道:“这样方便吗?我是说,那位总捕大人……” “没事,义父大人听我的。”柳施施随口道。 顾小年只是笑笑,斟酌之后,说道:“我哥他,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你是想问,为什么傅如依会骗你吧?”柳施施看他,目光平静。 顾小年赧然点头。 “顾昀应该是去了南边儿,他是首辅门墙,有时候做事难免不会随心。” 柳施施说道:“前些日子来的消息,方醮重获自由,你会不会有麻烦?” 顾小年眉头微皱,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提点之意。 而对于所说的方醮重获自由,当然不是指被人从诏狱劫出来,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重获自由身。 那对自己真是不小的麻烦,而且,顾小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 “回去后,要不要去六扇门坐坐?”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该来的总会来,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这么见外?” “不是见外,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什么事都躲在你后面,我怎么过意的去。” “我不介意。”柳施施眼帘微低,看着汩汩江水。 顾小年一怔,看着她时目光一下柔软下来。 “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甚知之。”柳施施说道:“此回神都凶险万分,你真不去六扇门?” “不去了。”顾小年长出口气,“既然总有麻烦,那肯定是要面对的。” 说完后,他忽地一愣,因为一旁那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怎么了?”顾小年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相比以前,你真的成长了很多。”柳施施目光移开,“不管怎样,若是有危险,记得告诉我。六扇门不敢保证,但起码,我一定会帮你。” 这是承诺。 顾小年笑着看她一眼,目光远眺,入眼苍茫一片。 …… 一途无波,大船行进停停,元日这天的下午,终于抵达了洛水码头。 顾小年一身素色长衫,随着人群下船。 而在码头之上,客流人群拥挤往来之间仍有生人勿进的空余,两道身影安静立着。 仿佛分开水流的雾雨高山,那么引人注目。 顾小年一眼便看到了,只是一愣,耳边便有人说道,“来接你了。” 柳施施淡淡看着,她已经遮了那张银色的面具,看着码头上的那两人,一个负手看着这边,另一个女子冲这边招手。 她轻哼一声,走在了顾小年的前头。 不过百米的距离,很快便到,有人平静,有人局促。 小晴不说话,只是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那气质清冷的遮面女子。 “回来了。”傅如依双眼明亮,展颜一笑。 顾小年被这明艳的笑容晃了晃,摇头道:“九死一生。” “哦?”傅如依看了眼柳施施,然后道:“有柳姑娘在,怎会有那等境遇。” “你为什么骗我?”顾小年还是问道。 第四十一章 从指缝中溜走的 “谈不上骗,你哥的确为了你拿命去拼了。” 傅如依说道:“只是说错了地方。” 顾小年沉默,没出声。 “好了,这是顾昀的意思。”傅如依摆了摆手,忽地眨了眨眼,“你不会怪我吧?” 顾小年抬头,目光平静,刚要开口说什么,便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你哥怪我,你要是再怪我,他可就真不理我了。”傅如依声音有些低。 顾小年第一次见对方这般神情,因为虽然才见过几次,但那种光彩照人和强烈的自信,让他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眼前却是那种小心翼翼和沮丧,惹人怜惜,更让人心里难受。 “嫂......” 他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柳施施打断。 “傅姑娘,如果有话你们先聊。”柳施施说道:“我先回六扇门复命了。” 傅如依抬眼看她,对方面具后的双眸如点漆,平静非常。 “这样也好,日后还有相聚的机会。” 傅如依看向顾小年,沉默半晌后,这才说道:“那个,还请千万不要怪我。” 一旁的柳施施已经抬脚离开,顾小年看着,连忙冲身前的女子点了点头,“不至于,放心吧。” 说着,他便追了上去,“柳姑娘,等等我。” 人海之中,傅如依负手而立,安静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小姐,你何必......”小晴开口,有些不忿。 傅如依摇头打断,淡淡道:“我从未真正知道顾昀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顾小年是他最在意的人。相赠些许好处反而会被人平白看轻,倒不如这般亲近。” “可那个柳姑娘好像不喜欢小姐,而且那家伙在她那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她不喜欢我很正常。”傅如依扬了扬下巴,“至于丢了魂儿,男人不都这副德行么。” 小晴歪了歪头,似是犹豫,但终究没把话说出来。 那就是:别人都是男的丢了魂儿,可在您这,怎么反过来了? “走,回府。” 傅如依上了马,抻了抻马缰。 她来便是要亲眼确认顾小年没事,而如今对方不光没事,而且还破了境界,她这心也自然是放下了。 “姑爷这时候应该也是回去了。”小晴在一旁促狭说道。 “啰嗦。”傅如依瞪她一眼。 …… “你对她怎么评价?” 川流不息入城的人群之中,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柳施施看似随意地开口。 顾小年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是借着付车钱的这短短时间思量了一番。 “洒脱自信,而且,她应该很喜欢我哥吧。”他斟酌而又含糊地说道。 柳施施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神都仍是那般喧闹,只不过此时已近黄昏,街面上渐渐清寂。 一路无话,两人闲庭信步,在六扇门前驻足。 顾小年还想说些什么,但柳施施却是直接走上了台阶。 他心里有些叹气,也不知道在失落些什么。 “她不是喜欢顾昀。” 那人开口,顾小年有些疑惑。 衙门口有值守的捕快,但目不斜视,柳施施便站在六扇门那处匾额前,背对而立。 她停顿了有些时候,这才说道:“她是爱。” 话说完,她便径直进了大门。 顾小年眉头轻皱,看着她拐过影壁,再也看不见。 他不是很明白对方所说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个。 “爱?”顾小年嚅了嚅嘴,低头看着脚尖,默不作声。 …… 北镇抚司。 顾小年抬脚便往里走。 没有丝毫阻拦,值守的锦衣卫当然是认识这位的,而且今日正值元日,衙门里的人也不多。 顾小年推开卫所班房的门,直接去了后面的静室。 看着打扫干净的屋子和床铺,他无声一笑,躺了上去。 他与柳施施都未提今年的元日是不是要一起吃饭或是共同守夜等等的话题,而是像故意略过那般得各回各家,仿佛青衣巷老宅院里两人度过的一段日子只是回忆。 当然,也包括了在那个小小的郡城里的故事。 有些东西,揭开它的面纱其实还不如朦朦胧胧那般对待来得好,不是难得糊涂,而是一种保护。 对各自心思的保护,对怕可能会遗失的东西的一种保护。 而如今,明明真切又明朗,好像得到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黄昏之后的傍晚与夜,就这么降临经过。 …… 门扉的响动惊醒了熟睡中的人,火折子的几声响后,有人将灯放到了桌上。 然后,有人打了个哈欠,朝静室这边而来。 顾小年先一步开门,然后便看到了被吓了一跳的身影。 “啊!”颜岑先是被吓了一个哆嗦,后退一步后,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大,大人?” “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颜岑揉了揉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人。 虽然有些消瘦,但容貌清朗,眼眸平静而有几分自然的冷意。 是自家的大人! 颜岑双眼明亮起来,心中欢喜。 顾小年瞧了瞧她,也是一瞬没来由的暖意。 他搓着脸往外走,嘴上说着,“饺子包了么?都什么时候了,开饭开饭。” 外面天色已黑,然后鞭炮渐响,仿佛是一种预兆,鞭炮与烟花便多了起来。 堂上掌了灯,光芒微弱,但恰到好处。 敞开门,只有凉意而无冷风,每年这个时候独有的烟火味儿绕进鼻腔,有种难言的触感。 顾小年抻了抻胳膊,看着不远处炸开的烟花,光芒映照下,脸上的笑意也愈加和煦。 颜岑从后面过来,嘴上说着,“还好大人临走前说元日能赶回来,我多包了饺子。结果到了吃饭的时候你还没回来,我就自己下了一些饺子吃了。” “我去给你下饺子。”她笑着说了,快步朝火房那边的走去。 热气蒸腾,顾小年听着火房那边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看着饺子下锅出锅从窗子里传出的热气,看着灯光下的那道窈窕剪影,心中愈发放松。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自己穿越而来,本来衣食无忧,偶尔有些波折也算过得滋润。 可后来,总有些事会让你改变。 顾小年看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哈出了一口长气。 情绪总会因处境而生,有对生活的不满,也有对身上束缚的挣扎。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心里想着,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去找那位千岁问问。 第四十二章 了不起的人 顾小年安静坐着,看着颜岑将饺子上桌。 拌好的蒜和醋,还有一碗饺子汤,颜岑就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旁边便是一盏油灯。 她撑着下巴,明亮的双眼一眨一眨,含着柔和的笑意。 顾小年拿起筷子,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动筷。 “大人吃啊。”颜岑轻声说着,有些甜腻。 顾小年问道:“我离开这段日子,你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颜岑脸色一僵。 “我怎么没在你身上察觉到气感?”顾小年微微挑眉,“咱俩年纪相差仿佛,我在你练武这般时日上,已经入了先天。” 颜岑眉眼耷拉下来,噘着嘴。 顾小年看着,这才饺子蘸了醋,吃了一口,味道不错。 一灯如豆,时光便在此间摇晃。 等颜岑收拾了碗筷,一壶黄酒还未温好,院外便传来敲门声。 顾小年眉头一皱。 颜岑过去开了门,小跑进来的那个人穿着得体的锦衣华服,满头大汗。 他是邓三,只不过与上次相见胖了很多,能看出明显的发福,穿着一身锦衣也有些不搭。 顾小年暗自翻了个白眼,自己直接来了北镇抚司就是不想被人叨扰,以关青在西坊的势力,手底下的市井泼皮在他进神都的时候应该就看到了。 “大人。”邓三摘了兽皮帽子,搓着手走到了桌子边上。 顾小年坐在椅上,抬眼看他,“这么晚了不在家待着出来乱窜什么?” 北镇抚司今晚值守松懈,他又给了邓三腰牌,过来自然不难。 邓三先是小心看了眼椅上那人的脸色,而后瞥了眼一旁泡茶的颜岑,后者冲他轻轻点头。 然后,邓三这才有些嬉皮笑脸。 顾小年当然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也明白邓三找自己应当是有事。 要不然,这个时候神都各个赌坊,花街柳巷可都是最热闹的时候,没理由这家伙来给自己拜年串门。 “有话快说,刚下船,累了。” 邓三一听,连忙在他面前坐下,说道:“大人救命啊。” 顾小年本来半躺在椅子上,听了这话不由翻了翻眼皮,“你是又去赌了,被赌坊的打手盯上了?” “咳咳,那是以前。”邓三脸上也很是不好意思,但眼里的担忧是瞒不了人的。 “不是小人的事,是关青,关青出事了。” “关青?”顾小年皱了皱眉,“他能出什么事?” 在他离京之前,关青身上就已经有种比较彪悍的气质了,那是像社团头目经过了拼杀的岁月,穿上西装后的人模狗样儿,是一种沉淀。 当然,这已经足够唬人了,也确实是有些本事。 本来嘛,关青当了堂主,在自己面前都有那股快压抑不住的嚣张劲儿,这才多久,怎么会出事? 邓三笑得有些难看,“大人还记得,他曾托小的往锦衣卫里安排了俩人的事儿吗?” 顾小年点头,这事还是自己同意了的。 “那俩人一个去了监察司,另一个在这北镇抚司里头。上几天,安排进北镇抚司里的那伙计查案的时候没忍住,顺了一块玉,结果让领他的小旗发现了。” 邓三话语一顿,先是看了看眼前那人的脸色,然后接着说道:“那小旗把他羞辱了一顿,将那玉自己昧下了。本来这事儿没宣扬出去,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但那伙计是跟关青的,您想啊,他们这些混江湖堂口的,手都黑着呢。然后,这伙计就偷摸喊了以前在关青手底下相熟的人,晚上的时候在人家门口把那小旗给杀了。” 听到这,顾小年稍稍坐直了身子,“把人,杀了?” 邓三看着眼前这人只是这么随意的一动,就有种扑面而来的压力,顿时嘴上有些僵硬,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了。 顾小年呼了口气,觉得这些人胆子真是大了。 方显曾经说过,杀人只分第一次和无数次。经过了第一次的不适之后,往后的每一次反而都会给他带来异样的感触,这是会上瘾的。 而关青就曾奉了自己的命,让人去伏杀了一队的锦衣卫。 这些杀人的是江湖人,他们大多时会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而隐忍,可也会因地位的变化而产生心理上的微妙。 就像这次,一块玉或许贵重,但恐怕让那人起杀心的原因,应当是那小旗官的一番折辱。 草莽草莽,就在个莽上。 …… 邓三咽了咽唾沫,然后道:“董休把人杀了后,本来尸体什么的都处理的不错,但坏就坏在那小旗的婆娘刚好回家,在巷子里跟一个同去杀人的伙计打了照面。” 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还有些愤恨。 “本来一刀结果的事,那人却起了色心,坏了那婆娘的身子。您也知道,关青之前为了上位,笼络了不少良莠不齐的闲汉。那人本就是个无赖泼皮,最后竟是没灭口,反而威胁人家从了自己。” 邓三笑了笑,“那婆娘假意应下,等他们走远了,立马就转头去了衙门报案,董休几人还没回西坊,就被捕快拿了。” 顾小年忽地抬了抬手,邓三一愣,便住了口,只是下意识有些疑惑。 “话先到这,”他听对面那人开口,“事儿到这,你怎么看?” “我?”邓三指了指自己,有些不明白。 那边,颜岑将茶壶端过来,给他倒了杯茶。 “大人是问你,这件事你是什么立场。”她小心地看了眼那人的脸色,然后道:“或者说,你觉得这些人该不该死。” 邓三心头一跳,竟是坐也不坐,火烧屁股似的站了起来,“该死,该杀!” 他说的义愤填膺,拍着胸膛道:“这也是没让小的碰见,碰见了非亲手宰了那狗贼不可!” 顾小年看他半晌,这才摆了摆手,“坐下说。” “哎,”邓三应了,先是将桌上温着的黄酒端了,给对面那人倒了一杯,这才说道:“董休几人身上还有血迹,证据确凿,直接被抓着下了大狱。 杀锦衣卫可是大事,六扇门的人过来审讯,有人挨不住,把关青给说了出来。” “这跟关青有什么关系?”顾小年皱眉。 “大人别忘了,董休的身份也是锦衣卫啊。”邓三苦笑道:“一番审讯下来,董休便将关青给他买进北镇抚司的事情说出来了。” 顾小年眼神冷了冷,“然后呢?” “然后关青也被六扇门的人拿了,这案子虽然简单明朗,不是他主使的,但毕竟关青是董休他们的头儿,又涉及行贿买官,这可是重罪。” 邓三讪讪一笑,“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您回来,这就马上过来了。” 第四十三章 夜里相见 顾小年蹲着酒杯,黄酒温醇,他只是抿了一口。 “你倒是上心。” 不咸不淡的话让邓三眼角跳了跳,但不等他表忠心,便听眼前这人开口了。 “关青被拿了,无衣堂口那边没动静?” 关青大小也是个堂主,而且有手段,武功也凑合。顾小年可不会忘了,当时那关萤脚上用出来的可是顾山海的踏雪无痕。 此前自己也旁敲侧击几句,知道他们原先有个师傅,后来死了。 这就由不得顾小年不多想了,要说这几人与自己那便宜老爹没关系,他也不好说。 所以说,关萤虽然不是先天,但也有一手不错的轻功,那身为大哥的关青,就没点压箱底的本事么? 这种有野心的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总是会得到重用的,因为敢于表露野心,就表明他有相应的实力。 即便这个手段在身居高位的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可在相匹配的人看来,那当然就是足以拿捏他们的本事了。 眼界与地位决定了见识上的判断。 而敢于用他们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有拿捏的能力。 邓三说道:“西坊那边的舵主本来打算要疏通关系救人的,可后来一听是杀了锦衣卫,这一下牵扯就大了。然后,这舵主心焦之下,不小心就病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不由笑笑,“聪明人啊。” 邓三苦笑点头,自然是明白的。 外面的烟花声有些大,声音最大的竟是来自皇宫那边,轰鸣阵阵,如同炮响。 见自家大人的注意似乎被外面的烟花吸引,邓三有些坐不住了。 人一旦坐不住了,屁股先是痒痒,然后就有或这或那的小动作。当然,沉不住气的人自然是脸上先动的。 顾小年好笑看他,“怎么,不耐烦了?” 邓三连忙摆手,“哪能呢,哪能呢。” “急也没用,今晚肯定是办不成的。”顾小年将酒杯放下,淡淡道:“衙门里的人也要回家过节,现在去劳烦别人,那是讨人嫌。” 邓三以为是在说他,脸色讪讪。 “行了,关青的事,明天我会去瞧瞧。真麻烦。” “嘿嘿,大人辛苦,辛苦。” …… 事情谈完,顾小年也没听邓三再寒暄,就直接赶他走了。 夜深了,颜岑被他撵着去练功,而顾小年则独自出了北镇抚司的衙门。 在六部大街这里还看不出什么,等拐了个弯儿,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切都笼罩在光芒之中,站在街上,远远望去,四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有大人结伴的,经过时酒气扑鼻;也有小孩拿着炮仗在门前耍,追逐打闹;还有哪家的小姐一路欢声笑语,在这个热闹的夜晚放下了平日端着的矜持,在街上游玩。 顾小年披了件红色的大氅,坐在马上,任由座下的这匹蠢马懒洋洋地迈着步子。 氅衣是颜岑老早给定做的,在去练功前非要他来穿上,说是喜庆。 顾小年对颜色说不上偏好,也就披上了。 或许是被人间的烟火冲淡了寒意,今晚比起上阵子是要暖一些的。 马蹄声隐没在四下的人潮里,一簇簇的烟花在天上争先恐后地炸开,下边的人笑着、说着、闹着。 顾小年抬头看看,忽地想起了不久前破获的四灵案子。 有些东西可以为恶,也可以娱人。 不再多想,他本来就是闲着无聊而出来走动,放松一下连日来紧绷的那根弦。 顾小年当然知道了玉清仙子殒落一事,他在船上整日里都是抓紧练功,精神戒备到了极点。而万幸的是,一路来雪女宫的人并未对他们进行截杀。 他现在当然不知道,那日下山后雪女宫便派了两位武道宗师来追杀他们,只不过是被北凉王的人拦下了。 顾小年心里猜测的,是雪女宫那边被六扇门的诸葛伯昭震慑住了,所以没有后续的出手。 当然,有些事也是脱离不开那位千岁,他也有心要去问询一番。 任谁被蒙在鼓里久了,心里也不会舒服。 顾小年心里想的还有很多,有需要思量的,也有无关紧要蹦出来的。他就半睁半阖着,任由座下的马驮着,漫无目的地却是随着人群往热闹的地方而去。 ‘嘭’地一声炸响,吓了马上的人一跳。 放空的精神回来,目光一瞬锐利,而后松软下来。 这里是夜市的长街,热闹非凡,而方才的那声惊人之响,不过是街边那被人围着的变戏法的人,大抵是弄了些许火药之类的,在个筒子里炸了。 花花绿绿的烟雾从里面冒出来,自行变幻成各种鸟兽,还有那些话本上的小人儿。 顾小年瞧了瞧,这些东西引得围观的小孩一阵拍手惊呼,但其实还不如那变戏法的人来得花里胡哨。 那是个大胡子,打扮得很是招摇,脸上抹得也有些妖艳,让人看了就会想笑。 不过在这个日子里,本就要笑的。 有人朝自己这边靠近,顾小年眼睑微低,底光下逐渐清晰了那道身影。 他微微一怔,觉得真巧。 “顾大人可是觉得好巧?”有人负手走过来,没看他,只是站在人群后头看着围拢着的几个变戏法的那班子人。 顾小年见了这人,再坐在马上却是不合适了。 “见过公主殿下。”他行了一礼,声音却轻,只有两人能听到。 周衿偏头看他一眼,笑盈盈道:“猜对了吧?” 顾小年笑笑,“的确。” “我一直跟在你后头。”周衿说道:“刚出六部大街就跟上了,倒是没想到顾大人这么不小心,让我跟了一路。” 顾小年没说什么,而是问道:“怎么不见......” 他四下观望了观望。 周衿摇头,“原先是偷着出来,身边只带了他一个,现在就算我觉得是自己偷着出来的,但实际上身边也是跟了人。” 她抿嘴笑了笑,“所以,带不带小花也都一样。” 顾小年目光微凝,但没有放出感知。 若是被人当成了是试探,反倒会平添无谓的麻烦。 “公主找我有事?”他轻声问道。 “肯定啊,不然我现在应该是在跟皇兄赏花灯。”周衿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安静聆听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东西,有些拿不准。”周衿略有犹豫。 “哦?”顾小年微微皱眉,他知道对方身份,能让对方来拿不准的,肯定关系重大。 “没有去问千岁大人吗?”他斟酌说道。 因为他不知道周衿所说的事情,到底跟魏央有无关系。 第四十四章 模糊的感觉 周衿抬眼看他,然后道:“人都有会想要倾诉的时候,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到你。” 她垂眼笑了笑,侧脸在烟火的亮光下,有种青涩的美人感。 顾小年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咱们算是同龄人吧。” 周衿抬头,有些不解。 那人笑笑,说了句,“年纪差的不大,又没有隔阂,会心安理得地分享出自己的小秘密。” 周衿愣了愣,虽然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多少也是懂了。 她笑了笑,挽了挽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点头道:“或许是这样吧,也可能,其实在那天,很后悔自己偷着出宫的那天,顾大人站出来的身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 周衿抿了抿嘴,脸颊微红,许是有些冷。 “所以,对于顾大人,或许也会有些别样的感觉。反正就是,那种很信任的感觉吧。” 她的话音里带了些紧张和故作镇定,听起来好像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顾小年听明白了。 他有些复杂地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对方,然后沉默。 “是不是我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了?”周衿忽地笑着开口。 顾小年摇头,“没有,心里话才是最动听的。” 周衿脸色一红,轻轻咬唇。 四周人来人往,只有一匹马,两个人在驻足。 喧闹声入耳,但总有安静的地方。 周衿说道:“母后不准我出宫,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是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小年有些好奇。 “有些事我知道的也是很模糊,总有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感,太不真切。” 周衿蹙着眉,回想中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纠结。 “就是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且还跟皇兄有关。” “皇兄?”顾小年一怔,下意识想起的是那个有些阴郁的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但身边的那人点了点头,说道:“皇兄是太子,若是跟他有关的事情肯定不是小事。” “太子,周锦言。”顾小年恍然,原来说的‘皇兄’是指这位。 此人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谁都知道二皇子周锦书是个喜欢钻研木匠活的傻子,而太子却勤于国事,很是贤明。 顾小年想了想,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世所看影视中的一些关于皇室中的龌龊来。 现在陛下病重,说句不好听的,是该有人为皇位紧张了。 那么,周锦言虽然贵为太子,但朝堂上毕竟有魏央大权在握,傅承渊与之分庭抗礼,这两人若是有异心,他即便是太子,真要登临九五的话,这位子也坐不安稳。 当然,这只是顾小年自己心里飘出来的杂念,他与周锦言素昧平生,见都没见过的,怎么也不会知道对方人品如何。 这种事,只是心里想想罢了。 周衿看了他一眼,小小的人儿自幼在宫里长大,虽然经历世事不多,可聪颖非常,对于顾小年此时在想什么,一下便猜到了。 “事情或许就跟顾大人想得靠了边儿。”周衿说道:“风言风语做不得准,可要是有人煽风点火,却也是很大的麻烦。” 顾小年点头,很是认同。 然后,他问道:“公主要说的,就是担心这个?” 周衿红唇轻咬,摇头道:“不全是,只是久居宫中,有种冥冥中的感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的皮肤很白,长得也好,此时蹙眉沉思回想时更有种精致感。 顾小年笑了笑,“既然想不透,那何必操心呢。” 周衿有些不解。 “有些事如果是真的,那它就一定会来,如果是假的,想再多只是徒添烦恼。” “可它给我的感觉很不好,这几日我一直睡不着。” “最近?” “嗯。” 周衿说道:“现在江湖上都在传雪女宫玉清仙子殒落的事情,传闻不一,还都有鼻子有眼的。再加上雪女宫如今封山,不知怎的,这些传闻的源头都指向了朝廷这边。” 她看着脸上已有凝重之意的顾小年,认真道:“有人说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隐匿身份,藏在前去秘境的人里,最后关头使诈害了其他圣地的传人,抢了雪女宫的天人传承。” 顾小年看她,沉声道:“这是污蔑。” 周衿说道:“这是江湖上近来疯传的消息,而且风满楼那边的风媒早报上,也将这传闻写了上去。” 顾小年的脸色有些难看,竟然有人在推波助澜,让这些江湖人怀疑到了六扇门的头上。 要知道,六扇门与江湖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平衡的点上,彼此是对头不假,但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冲突不多,反倒会彼此帮助。 这节制之名,也只是用在非常时刻。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而且顾小年当然记得,那日在雪女宫的玉壶大殿里,玉清仙子可是把这事的后续安排挑明了。 有种被安排地明明白白的意思。 周衿说道:“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我担心的是,有人会借此生事。” 她的眼神有些深意,顾小年一下凛然。 他忽地想起了那晚叶听雪入宫之事,当夜在养心殿,可是那位陛下与之深谈了一宿。 如今雪女宫遭逢大变,传言太多,对于朝廷这里更是不利。 “公主怎么看?”顾小年问道。 周衿苦笑,“我只是有不好的感觉,事情太多了,我想不到要怎么办。” 上阵子有流星在神都百里外的洛水云江坠落,当时水浪掀起数十丈之高,白汽蒸腾遮天,大坝决堤,鱼虾漂满了整个江面。 最主要的,是有人捡了那死掉的鱼虾回家吃,第二日便出现了中毒现象。虽然没死人,可也算是为这件事上的阴霾添了一笔。 虽然有钦天监的监正李乘风拍了胸脯保证,说是死星落地,犹如枯木将要逢春,这是大吉之兆。结果被人攻讦,说他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竟然是在暗示老星落而新星将挂,是要换新天。 那日在朝堂上,李大人当时就忍不了了,一头撞在了朝殿的柱子上。 若不是上早朝的还有太医院的老御医,这位李大人怕不是一蹬腿儿就去见了阎王。 但也因为李监正的刚烈,关于坠星的吉凶暂时是被压下去了。 可前后事掺合到了一块儿,恐怕也不只是周衿觉得沉闷。 现在宫里宫外地,只要是有身份的人,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顾小年虽然太多事不知情,但也表示理解。 当然,在口头上的现在,他也只能以话语聊表安慰罢了。 “或许是公主殿下过于担忧陛下龙体了。”顾小年说道。 周衿紧抿了唇,自然不是这么觉得。 第四十五章 会时 元日一夜喧闹,烟火满神都。 次日,顾小年穿好一身官服,静静坐在班房上首。 今日是内镇千户所的例行会晤,待会儿方隼那般手下百户都会过来。 颜岑自是去备茶了,大门敞开着,偶尔会有冷风透进来,一旁火盆里炭火明灭,火星起落。 最先来的是胖了不少的方隼,他迈着八字步从外面进来,一眼便看到了堂首面无表情的那人。 他一愣,而后从进门便抱拳行礼。 “下官方隼,见过千户大人。” “坐吧。”顾小年一笑,伸手虚引。 未过多久,一刻钟之内,其余的六人也都来了。 这几人面上倒是没方隼这么客气,恭敬是有,可也不过是因为上下尊卑,对于顾小年这个年轻人,他们未曾领教手段,只是从传闻里听了些。 顾小年看着这从进门入座后就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的六名百户,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都说一说吧,去岁有什么棘手的案子,若是有需要本官上报或是调动的,尽管提出来。” 这等新年伊始的例会都是要展望新一年的工作的,放在衙门里,也是自然。 顾小年说的都是套话,他端起茶盏,想要喝一杯茶。 “上些时日,下官卫所内有小旗官被江湖宵小所害,还望大人帮忙讨个公道。” 堂下,有一面如重枣的汉子当即开口。 茶到嘴边而顿,顾小年有些皱眉,“江湖宵小?这种事还要用本官出面?” 那刘姓百户是北镇抚司拱卫百户所的刘崇,武道先天绝顶境界,人缘不错,武功在堂下七人里也是最高的。 刘崇笑了笑,“只是那宵小的话也不用劳烦大人,只是那杀人贼子乃是买官进来的锦衣卫,身后还牵扯到了无衣堂口,下官这才拿不定主意。” 顾小年将茶杯放下,方才他就心中一动,联想到了昨晚邓三说的事情,现在竟真是有关。 “那此事进展如何了?”他问道。 “人被六扇门拿了,而且好像有人在疏通关系打算救他们。” “他们?” “除了同伙四个,还有一个无衣堂口的小堂主,也是背后操作之人。” 顾小年听了,不由问道:“那依刘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本官如何做?” 刘崇听了,咧了咧嘴,“自然是将这些人都杀了,底下的兄弟可不能白死。” 顾小年一下皱眉。 那边,方隼小心看他一眼,想了想便开口道:“可这些人毕竟与无衣堂口有关,就这么杀了的话……” “哼,难不成就看着这些人被人买出来继续逍遥?” 刘崇自是不满,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堂首那人,“大人,无辜受害的可是自家兄弟,咱们可不能不给他们做主啊。” 顾小年沉吟片刻,问道:“他们恩怨何来?” “恩怨?” “若无恩怨,何必杀人。” “哪来的什么恩怨?”刘崇目光微沉,“听说上阵子衙门里死的那几个弟兄,就有这些人动的手。” 顾小年略一沉默,知道这件事自己有必要处理一下了。 锦衣卫里的人不全是白痴,既然现在都查到上一次那一队锦衣校尉身死一案上头了,那若是不处理得当的话,肯定还会有不必要的牵扯。 “本官会去六扇门那边交涉的。” 顾小年说道:“不过这些人本就该死,既然左右都是要死的话,也就不必非是咱们动手了。” 刘崇听了,低笑几声。 笑意多有不惮,带了些讥讽。 顾小年看他一眼,虽然并不在意,可也将这人记下了。 “哪位大人还有事?” 他不记仇,只记人。 剩下的就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彼此恭维寒暄几句,这些人也就陆续离开了。 顾小年手指探了探茶盏,茶水已凉,他便也不喝了。 “大人。”颜岑从外面送走几人后,小跑了过来。 “方隼百户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刘崇经常去云豹拳馆练拳。” 颜岑说道:“云豹拳馆是谢鸢的产业。” 顾小年听完,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吧嗒吧嗒,一下一下地有些沉闷,让人心生烦躁。 颜岑壮胆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人语气毫无起伏,无关痛痒,“要是杀了谢鸢他们,他们的主子会怎么做。” 颜岑吓了一跳,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道:“大人是被气着了吧?” “气个屁!”顾小年猛地起身,“走,去刑部大牢。” …… 刑部大牢分内外,外面的是普通牢狱,这内便是指的天牢。 关青等人还不至于被关进天牢,不是犯的事小,而是他们武功平平,还没这个资格。 刑部衙门虽然也在这六部大街上,可牢狱自然是不在这的。 顾小年两人骑了马,先是到刑部那知会了一声,这才去了大牢所在。 刑部大牢这边经常会有六扇门的人过来办案,但像是厂卫的人却是极少。 有诏狱在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厂卫的人都觉得高人一等,对于捕快这等身份的人是很看不起的。 就算是六扇门的捕快也一样。 顾小年亮了腰牌,自有牢头过来,躬身弯腰地领着往里走。 那些名捕神捕自然是有底气对厂卫中人不假辞色,往往都是平级见礼,看这些普通的捕快自然没这个胆子。 牢头也只是在刑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点面子,一旦面对外来的上官,那就是只能装孙子。 即便通道上都点着火把,但牢狱中的潮气依然很重,带着发霉的难闻气味儿。 顾小年取了手帕,捂住了口鼻。 牢头不敢多看,只是赔笑。 “大人,前边左拐第三间就是了。”这牢头很有眼力见地停了步子,没跟上去。 顾小年点点头,领着颜岑过去。 这大牢也分两类人,一类是要死的,一类是罪不至死的。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带了些麻木,但远远不像诏狱里的那些犯人一样连话都不敢喊。 此时,在牢头退下去之后,顾小年刚迈了步子,那些原本在角落里老老实实的犯人一股脑地扑到了牢门栅栏上,伸着胳膊朝外够着。 “大人,冤枉啊。” “救命啊大人。” “大人救命啊。” 颜岑跳了跳脚,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刚才离牢门近,差点被人扯着。 “大人,这些人?” 听着耳边这有些聒噪的喊声,颜岑皱起了眉头。 “牢头还是有些本事的。” 顾小年淡淡道:“这些人都没见过厂卫的手段,只是怕极了那牢头。” 第四十六章 狱中的人 顾小年看也不看四周伸手过来的囚犯,只是踱步到了关青所在的牢房里。 这里的牢房当然不会体贴到单人间,但关青这边还是有些不同的,五六个人分散在墙边墙角坐着。 关青一个人坐在正中的墙边上,低着头,头发略微有些披散。 毕竟是进来有些日子了,就算自己在这些犯人中有些不同,那也免不了狼狈。 顾小年在牢门口停下,里面的几人听了动静,没像其他人那样拍着围栏叫‘冤枉’什么的,只是看了几眼便不再注意了。 显然,这里关着的人也是有点不一样的。 顾小年笑了笑,然后,一旁的颜岑便低咳一声,喊了句,“关青,大人来看你了。” 她本是穿着干练的锦绣纹服,身材扎眼,引得四下里关着的不少人瞪着绿油油的眸子在看。而此时听了她这清脆的一声喊,四下便响起了‘咕咚’吞咽唾沫的声音。 颜岑皱了皱眉,一脸嫌恶。 就连顾小年,都微微皱眉。 这时,有人喊了句,“再叫一声!” “哈哈哈。” “叫得爷心里痒痒。” 那人喊了这么一句后,仿佛是撺掇了什么一样,四下传来意味莫名的笑声,没有丝毫顾忌。 接着,便是一些污言秽语。 顾小年有些意外。 这些人是认识他们所穿的官衣的,而且这些人里并不都是死囚。 虽然靠着这边的,里面的人多少都是懂些武功的。 颜岑脸色难看,朝顾小年身边靠了靠。 有铁链的声响,关青抬头,走到了牢门边上,默默看着外面的那道身影,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周围仍有不惮的笑声,在颜岑有些涨红的脸色下,顾小年眼帘抬了抬。 ‘嗤嗤’的仿佛丝帛被撕开的声响短暂出现,本来有些聒噪的牢房一下安静下去。 随后,便是‘扑通’地几声,有人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人群轰然,原本趴在牢门上的囚犯呼啦一下躲到了墙角上,只有地上潮湿的草席上仍有血在蔓延。 恐惧是会传染的,本来聒噪的犯人此时鸦雀无声,只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外面的两人,眼中多是惊恐和畏惧。 …… 默默看着这边的关青终于开口,“关青,拜见大人。” 他躬了躬身子,语气也是恭敬。 顾小年看到了他脚上的镣铐,不过只是点了点头,“有人想救你,也有人想杀你,你说你怎么老给本官惹麻烦?” 关青站直了身子,不过没说话。 顾小年见此,笑了笑,然后道:“当初你想让人进锦衣卫,说是两个机灵的人?” “管教不严,是我的错。”关青说道。 顾小年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眼前这人虽然不论语气还是举止,对自己都算恭敬,但实际上,在这人的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忽地有些意兴阑珊,也莫名想到了自己与魏央相见的几次。 或许,人都是有野心的,而当看到手底下的人有些苗头之后,上位之人更难以高兴。 顾小年又笑了笑,可能魏央也是想弄死自己的,就好像自己想除掉关青一样。 既然不服管教,不管这异心有没有成熟,总是要先掐灭的。 然后,他看了眼对方,“你是被人指证行贿买官,本官要把你弄出去也不容易。想来这几日你也想明白了,想出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关青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法子是什么。 不过他不认为救自己出去只有这一个办法。 于是,他说道:“大人神通广大,应该不只这一个方法。” 顾小年点头,“神通广大那也要分是什么事,明摆着说,你这次是被人盯上了。” 想了想,他又道:“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是想用我来掣肘大人么?” “你觉得自己够分量?” 顾小年看着默不作声的关青,笑了笑,“只是想要恶心人罢了。” 额前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眼帘,也挡住了双眼中复杂的眼神,那是愤恨、屈辱与不甘。 关青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没错,但难以释怀的是自己根本无足轻重,只不过是因为与无衣堂口有点关系,就被提了出来,用来当成恶心人的东西。 对于那些人来说,甚至是对于眼前之人来说,随手杀一个自己这样的人根本毫无所谓。 或许在外城西坊那边来说,自己死了还能让一些人记住,让一些人惊讶,让一些人感怀几日。可对于这偌大神都来说,真的只是个小浪花而已。 汪洋大海之中,谁会在意一个小浪花? 关青能感到因牙关紧咬的用力,嘴里传来的一股腥甜。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弯了弯腰,“全凭大人做主。” 关青想的很明白,无衣堂口的人或者说是自己投靠的那位舵主,或许现在正在疏通关系,要救自己出去,但结果可能不会如人所愿。 起码,眼前这人是知道的,若是不麻烦,对方完全没必要亲自过来。 对方口中所说的‘他们’,关青隐隐也能猜到是谁。 只是无衣堂口的一个舵主,还真不算什么。当然,他也不知道那位舵主已经‘病了’。在疏通关系想要把他弄出去的,不过是他的几个弟兄以及邓三而已。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眼眸随之而沉了下去。 他倒是没想到,一个人的变化会这么大。当初那个有些憨厚的汉子,如今竟也是这般心狠手辣。 权势地位,财帛武功,真是令人着迷的毒药。 可能连自己也已经变了,顾小年想着。方才自己所说的办法,就是让举证揭发关青的人消失,那样的话,无人指证,关青自然就无罪释放。 到时候,就算某些人想要再找麻烦,想来也不会在利用关青这里做得太过火了。 毕竟怎么说,他也是无衣堂口的人。 而在顾小年这里,刚才他故意地有些盛气凌人,就是想看看关青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多少有些意外,却并非出乎意料。 关青如今,的确是有了几分草莽枭雄的意思。 顾小年笑着点头,不再多说。 他用手帕捂了口鼻,转身离开。 身后,关青缓缓抬头,双手死死抓住牢门的栅栏,双目怒睁,手背上青筋贲张。 …… 关青算是团头的老大,如今深陷牢狱,手底下的人自然紧张,也正是考验忠诚的时候。 顾小年不会让对方难做,混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忠义’,失了这两个字,以后可就甭混了。 所以,这杀人的事,当然要他来安排了。 牢头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站在身前的这位大爷,只觉得对方所穿的那身白蟒比这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 “本官一时手痒,杀了几个出言不逊的犯人,你看?” “没有的事儿,当时有弟兄看着了,是他们辱骂在先,该杀。” “那就好。” 顾小年瞥了眼这牢头,领着颜岑离开了。 第四十七章 渐渐揭开了一角 在出了刑部大牢的时候,顾小年看到了街上骑马的那人。 “你先回去吧,跟刘崇说,董休随便他处置。” 颜岑显然也是看到了那人,不过还是道:“刘崇不是顾忌无衣堂口那边吗?” “你把话给他带到就行了,他要真在意,就不会把话递上来了。” “好,那大人小心。” 颜岑说完,便上马离开。 顾小年翻身上马,此时,那之前骑马的人已经调转了马头。 对方没有说话。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皇宫方向去了。 …… 还是老地方,只不过今日的宫中处处透着一股沉闷。 不是今时而生,而是有些日子的积压而来,让人有些难以透气。 这就像是‘势’,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天下之地,‘势’无处不在。 顾小年平心静气,安静跟在段旷的身后。 从在方才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来找自己的,或者说,是那位千岁有请。 本来,他也想来拜会一下魏央的,只是没有准备好。老实说,现在突然这么召见,让顾小年找回了许久未有的紧张。 那种熟悉的紧张。 在宫中拐过回廊,经过覆了一层冰的莲花池,顾小年眼角忽地一跳。 他下意识偏头,看到了不远处扶在栏杆上的一道身影。 那人穿的很单薄,微微的冷风中,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八卦道袍轻轻摇晃。 他是林欣尘,本该是被囚在书库院落里的林欣尘。 可此地离书库起码还有好几堵墙,他出现在这完全没道理。 或许是感应到了远远而来的目光,林欣尘抬头看了过来,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 顾小年抿了抿嘴。 段旷仍在前边走着,走的龙行虎步,沉稳而又有种骨子里的高傲嚣张。 他对顾小年的动作浑然不觉,更是没有发现不远处招手的那人。 或者说,是他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人站着。 这次来的地方不是那座偏僻的宫殿,而是一座花园。 顾小年心头跳了跳,因为这座梅园的边上就是养心殿,四下没有半个人影,空空荡荡,寂静非常。 梅园里有一个小亭子,有些旧了。 它明明刷了新漆,换了新瓦,但不知怎的,在顾小年看过去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亭子已经很旧了。 那种沧桑感,就像是看一个刚出土的文物。 顾小年微怔,文物? 亭中一张石桌,不大,两个石凳,已经坐了一个人。 魏央几次相见都是穿的那一身东厂督主的立领常服,看着很是阴暗。 段旷在亭子边上驻足,躬了躬身,随后走出了梅园。 顾小年想了想,抬脚往前走。 他看了眼石凳,上面很干净,略作犹豫,便直接坐下了。 魏央没管他,或者说,他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梅花飘落,池水未冻仍淌,却不是什么美景。 顾小年没有打搅他,因为他就坐在魏央的对面,能看到对方的神情。 阴翳是不变的长相,却没有往常那般相见时的感触。 “回来了?” 约莫坐了一刻钟,冷风吹过亭里,有人淡淡开口。 顾小年稳了稳心神,屁股底下坐的并不沉。 “回来了。”他说道。 魏央转过头来,神情淡淡,只是那双眸子愈发深邃。 “本督忽然觉得有些开心。” 顾小年一怔,当然没有头绪。 魏央薄唇轻抿,说道:“你还会怕本督,本督很开心。” 顾小年脸色一僵,有种掀桌而起,然后撒腿就跑,亡命天涯的冲动。 因为在方才一刻,对方那平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时候,自己有种被极度危险的东西盯上的错觉。 如同极致的森寒绝望,让人提起自杀的动力。 但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依旧是亭中吹拂的冷风,吹干了冷汗,让人清醒。 好在,魏央让他过来也不是为了冲这个后辈小子显示自己的威严和武功。 “此番去北凉转了转,感觉怎么样?” 他的语气有些平淡,可就是这份平淡更容易让人惶恐。 那是带着关心的宠辱若惊。 顾小年说道:“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记得本督第一次见你,就曾说过,你倒是挺适合这大周的官场。” 魏央顿了顿,然后道:“这不是褒扬。” 顾小年点点头,不过没应声。 “万事只有两点,喜欢与否。”魏央淡淡道:“都要说出来,然后选择留还是不留。” “是。”顾小年恭敬应下,但心里并不以为然。 “很不以为然?”眼前那人开口。 顾小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你如今年纪也到了,也是该找个姑娘了。” 他微愣,而后眼睛眯了下,显然是知道对方话中的深意。 “这次去北凉,感觉如何?”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语气,那人带着看不真切的笑意。 顾小年嘴角轻抿,然后道:“不喜欢。” “有人陪着还不喜欢?” “有危险,所以不喜欢。” “这不是没事么。” “但终究是有波折,”顾小年想了想,说道:“若不是有诸葛大人的那封书信,可能我们下不了山。” “呵呵。”魏央忽地笑了笑,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那封信是本督的,只不过用了诸葛老头儿的脸面。” 顾小年沉默,他想到了最近关于雪女宫的传言。 “世有传言,都说本督当年与玉清论道,从容下山。可谁知道,本督哪懂得什么道,不过是拾人牙慧,再有几分小聪明罢了。” 顾小年听到这,心思动了动,因为这句话或许有意无意的,说的便是当今的武道。 谁不是拾人牙慧呢? 至于小聪明,也就更不必多说了。 顾小年仿佛从话中看到了自己。 “本督在神都,她在那座大殿里,有禁制阵法在,天下没几个人有机会可以杀她。她的武功太高,她的心思太过缜密,江湖眼中她是女中豪杰,朝廷眼里她是刺眼的大贼。可终究是有人可以杀她的,因为她不会防备。” 顾小年知道他说的是谁,所以玉清仙子死了。 魏央忽地问了句,“知道为什么要杀她吗?” 这一刻,顾小年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猜测,但大抵不过几点。 雪女宫势力膨胀,威胁到了一些人的利益;玉清仙子武功高强,惹人忌惮;亦或者说,是玉清仙子要踏出那一步,问境天人。 等等等等。 顾小年摇头,“小的难以揣测。” “你这般口是心非,倒是与顾山海大不相同。” 第四十八章 黑夜的临近 顾山海这个名字,已经有些久远了。 并不漫长的时日,却仿佛过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让一个人从手无缚鸡之力成长到先天绝顶的武道高手;久到让一个偏远郡城的小捕快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千户;久到一个人的名字,从太多人的记忆中褪色。 包括原本应该记得很清楚,可后来渐渐疏忽了的这个人。 魏央看着眼前脸色攸然一变的那人,莫名笑了笑,“本督倒是好奇,他从小教了你些什么?” 听了这话,本来下意识思虑些什么的顾小年一下愣住,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外面的风有些大了,日头上升,正是一天高挂的时候。 顾小年的眼底出现了几分迷茫,因为他发现自己好似并没有多少关于儿时的记忆。 或许是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一切便都未曾记下。 也可能是真的忘记了。 他抬手,慢慢抚开眉头。 “他......”顾小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没教过我什么。” 魏央目光闪了闪,如果顾小年抬头与他对视,便会发现不知何时,魏千岁的眸光里竟然流动着漆黑的光泽,仿佛是笼罩的黑夜,极易让人沉浸而又挣脱不出来。 只是并不会让人感到恐惧,反而乐意深陷其中。 顾小年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抚着眉心,这是头昏时的下意识举动,觉得不舒服了,想要用手来蹭一蹭。 “没教过你习字吗?”魏央问道。 “没,没有。” “那你怎么会认字?私塾的教习先生,还是谁?” “是,是方叔?”顾小年一只手扶在了额上,眉头紧皱,“不对,是我哥,是我哥教我习字。” 魏央有些惊讶,阴翳的脸上即便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仍是露出了惊讶。 “顾昀?” “是。” “他还教过你什么?” “他......他还教我读书。” “顾昀给过你什么?” “他给我好吃的,吃饭的时候总是把肉给我。” “……” 魏央舔了舔唇角,桌下的双手轻轻托到石桌上,肉眼可见的漆黑纹络弥散开来,如同蛛网,蔓延在了整个桌底。 “顾山海呢?” “他死了啊。” “谁告诉你的?” “赵熙年。” “他,给过你什么?” 魏央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一刻,四下的风好像都止息了,静的可怖。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有一种晦涩滞缓。 顾小年的脸上露出几分挣扎,他仍是没有抬眼来看,抚着额头的手上有几分用力,骨节分明更显苍白。 就如当年他的脸色一样,虚弱的苍白。 “他给过你什么?”魏央缓声开口,声音低沉中带着蛊惑,如同一个漩涡,让人渐渐向里迷失。 “他......给了我武功秘籍和书信。” 即便顾小年的话语有些磕磕绊绊,魏央还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喉间咽了咽,而后轻声道:“是什么秘籍?” “休命刀的详解。” “嗯?”魏央一下皱眉。 他是当朝千岁,司礼监大太监,执掌厂卫,世上少有能瞒过他的事情,而想要知道的东西往往很快便会呈到眼前,说是耳目遍布天下也毫不为过。 但总会有些疏漏,总会有为人所注意不到的地方。 情报中当然不乏上述问题的答案,如今既是印证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引导。而对方武功施为时真气含煞,他当然知晓,可他要知道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也不是这个。 魏央看着眼前渐渐平静下来的身影,忽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竟是主动将顾小年手掌拿开了。 顾小年顺势抬头,有些疑惑,但也正是这一刻,他与之相视。 黑白分明的瞳孔里一下映出了另一个人的面目轮廓,对面那张脸上如初阳化雪,阴翳消退,只有和蔼煦然。 顾小年愣了愣,眼神因此而柔和,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呆滞。 魏央慢慢坐下,鬓角的发丝有些沾湿,竟有些凉意。 他目光直视,一字一句道:“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咕嘟’ 魏央喉间咽了咽,他竟有些紧张。 若是让别人看见自然难以置信,即便是傅承渊在此,亦是会惊讶万分。 世上能让魏央感到紧张的人和事自然是有,但极少,屈指可数。 而如今,他竟会对一个年轻人而紧张。 “内功心法......”顾小年的双眼愈加呆滞,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似是想说却又犹豫不决。 魏央眉头渐渐皱起,脸上有了几分不自然的泛红。 “告诉我,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是......是《掌中伏龙》。” “嗯?!” 魏央瞳孔一张,乌发飘扬,四下竟有劲风肆虐,身上大氅随之而动。 强烈的罡风如同神兵利刃,在小亭中鼓荡而起。 梅园里好似落了一场霜冻,无数梅花扑簌而落,一池寒水泛起波澜,随后层层凝结。 外面的段旷下意识跑进来,但只是看了亭中那人的背影便马上回头,几步便冲到了外面。 魏央脸色有些狰狞,他直接将双手放到了桌面上,整张石桌一下摇晃,上面竟浮起晦涩的金线。 这是阵法,金线浮起,向四周蔓延,直至充斥在整个凉亭之中。 魏央右手一翻,正是正反两面盖在桌面上,漆黑的雾气扩散,很快将顾小年整个笼罩起来。 他本不想用这等方法,只不过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人的意志。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怀疑错了。 但是,不管怎样,做事就要做到极致,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那当然要另说。 魏央身子前探,语调有些嘶哑,他问道:“赵熙年有没有给过你一门奇功?你的内功心法是什么?” 他能清晰感受到眼前之人的颤栗,不只是来自身体,更有那凡人难以触及且玄妙的精神。 用佛门的话说,那就是人的灵魂。 颤栗有一刹那的加剧,魏央眼中一喜。 然后便听到,“他给过我一个秘匣,不过后来被他抢回去了。内功心法,是《掌中伏龙》。” “啊!” 魏央嗓中尖锐而啸,双手猛地向前一掀,黑雾霎那崩散,其中的身影如遭锤击,整个人撞碎了凉亭的玉石栏杆,滚落到了下方的梅林之中。 ‘噗’ 顾小年口中吐血,身上沾了不少梅花。 他的眼中浮现清明,只不过还有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疑惑,他不敢抬头,更没有力气起身,只能捂着胸口,嘴里吐血殷红。 魏央一头乌发飞舞,但在方才,立领半遮面,藏在其后的那双鹰狼般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地上那人的反应。 直到看到对方眼中在痛苦和疑惑底下,还有隐藏很深的怨恨之后,他的眉头这才舒展了开来。 “难倒,是我多心了?” 第四十九章 布置 顾小年有些痛苦地低咳,而每次咳嗽都会带出血来。 魏央一直在亭中看着,他看到了对方眼底隐藏很深的怨恨,这一下,他更为放心了。 “你回去吧。”魏央淡淡道。 顾小年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只是躬身一礼,就要走。 “等一下。”魏央忽地开口。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亭子的边上,双眼微眯,说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许是小的做了哪件事让千岁大人不开心了,才施以惩戒。” “哦?”魏央冷笑一声,“那你恨不恨本督?” 顾小年沉默,说道:“小的不敢。” “不敢?有意思。”魏央说道:“是‘不敢’而不是‘不会’,你现在心中一定是在腹诽。” 顾小年没出声,只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魏央看他半晌,这才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顾小年躬身退下。 少了人气,梅园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段旷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头低着,有些拘束恭谨。 魏央瞥他一眼,然后道:“可能是本督多心了。” 这是他重复自己多心,潜意识里,已经这么认定了。 段旷是魏央心腹,跟在对方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一些隐秘。 “可从以往搜集的情报来看,的确是很像。这一点,风满楼那边也是给予同样的答复。” “但这毕竟只是分析和判断,并非实情。”魏央淡淡道,语气透着失望。 此时,段旷小心看着上首这人一眼,想了想,然后道:“会不会是那小子身怀秘法,干扰了《分魂手》的施展?” 魏央脸色阴沉,思虑片刻后,缓缓摇头,“不会。” 段旷知道,既然对方有了判断,那他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去诏狱问问,这小子早前跟那头老狮子见过几次,待了多久,最好是问清楚他们说过什么。” “是。” “还有,派人去太渊州。”魏央说道。 “去太渊州?”段旷有些疑惑。 魏央想了想,多少也是有些犹豫。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若是他的人离京,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说不定还会遭遇阻挠。 可他转眼脸上便带了几分狠色,正是这个时候,他才要做一些事情才对。 要不然,事到临头的话,就晚了。 “多派人,分几路去太渊州,将这小子过去十多年去过哪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跟谁有关系等等一切,都给我查清楚。” 魏央沉声说道:“着重是他口中所说的‘方叔’,调查一下这个人,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段旷点了点头,然后道:“杀不杀?” 魏央沉默片刻,说道:“先不急,事后在他身边安排人跟着。” 段旷一下明白过来,这是为了先别让那小子知道了跟他们反目。 “另外,你亲自去一趟那幽府阎罗,问清楚那晚地下的详情。” 说到这,魏央话语忽地一顿,“算了,拿上本督手令,直接去把跟他交过手的那人带上来,本督亲自问他。” “这,怕是傅承渊那边会知道。” “尽管去做,这老狐狸未必不想知道些什么。”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看着段旷躬身退下,魏央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面前重新泛起波澜的池水。 “且看,谁更胜一筹吧。” …… 顾小年捂着胸口,出了梅园,过了甬道,靠在了一处宫墙上。 这次是内伤,重不重他当然知晓。 内腑重创,精神更是一阵阵犹如火燎般的刺痛。 他抬手点了穴,也服了治愈内伤的丹药,此时静静靠在墙上,运转真气。 四下不乏有看到他的宫中禁卫,不过只是看了顾小年所穿的蟒服和挂的腰牌后,连过来询问的意思也没有。 即便这位大人身上很是狼狈,这点从他那脏乱破损的官服上就能看出来。 显然,他们是看明白了这个锦衣卫应当是被上官教训了,他们可没有兴趣过来聊几句。 良久后,顾小年咳嗽几声,整理了整理褶皱的衣服。 他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刚才的伤势是自己磕的一样,根本看不到先前那股隐藏的恨意和痛苦。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过。 顾小年不是骗子,前世今生也极少骗过人,但在生死之间,一切的手段都仿佛是福灵心至,水到渠成地用出来。 他笑了笑,抬脚朝宫外走去。 然后,在那条白玉长廊上,看到了朝这边而来的身影。 “顾大人,”那人脸色一喜,随即招了招手。 “难得进宫一次,何必这么着急走呢?” 来人穿了一身绯红的官服,面白无须,此时带着和善而又爽朗的笑容。 顾小年已经认出了这人是谁,听对方用那尖细的嗓音说完,他便点了点头。 “是不着急走,鹿大人难不成是想请本官吃饭?” 听着这声‘鹿大人’,来人脸上竟有几分激动和刻意的矜持。 毕竟,两人这也是第二次相见,只不过初见的那一次并不愉快罢了。 “顾大人说对了,正是要请您去吃个便饭。” 顾小年眉头微皱。 眼前这人是鹿淼,他们当然不熟。 可这人背后站着的是那位二皇子,上一次,他们已经见过,而且同样不愉快。 “本官现在这副狼狈样子,如何能去叨扰贵人。”顾小年笑了笑,“下次吧,告辞。” 说着,他便要绕过眼前这人。 “哎,”鹿淼连忙拦了过来,但许是觉得太唐突,便朝一旁让了让。 因为他看到了那人看过来时目光的平静,以及想起了上一次被他扇的那一巴掌。 下意识地,鹿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顾大人,这是殿下吩咐下来的,还请莫让下官难做啊。”他苦笑说道。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只有挨了打才会长记性,原先的这家伙,那种嚣张不是装出来的。 顾小年想了想,然后点头,“也好。” …… 顾小年抬头看了眼那上书‘浮屠宫’的匾额,忽地顿了顿步子。 一旁的鹿淼刚走上台阶,见他停下,下意识回头,“顾大人,怎么了?” 却见那人笑了笑,而后目光落下来,“只是想起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这一次倒是没人拦着了。” 鹿淼一时语塞,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四下值守的禁卫,只能僵硬地笑了笑。 顾小年摇头一笑,也跟了上去。 方才只是心有感触,随口一说罢了,他来不是给人难堪的,而是想要看看这位二皇子,找自己要做什么。 毕竟,他们可还没熟悉到这样礼遇吃饭的地步。 第五十章 吃 浮屠宫并不是很大。 顾小年跟在鹿淼后头,走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渐近的喧哗。 那是在花园方向,传来的女人惊呼,里面带着压抑的兴奋和雀跃,好像是发自内心的,还有些跃跃欲试。 顾小年有些惊讶,或者说是好奇。 难道是那位二皇子又打造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然后,他敏锐地注意到前边领路的鹿淼身子颤了颤,但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小步子进了那花园里头。 顾小年跟上。 花园里有不少人,没有侍卫,只有穿着彩衣的宫女,无一例外,都很漂亮。 男性有两个,坐在轮椅上穿着杏色华衣的周锦书,以及站在其身旁一脸漠视的侍卫袁炬。 鹿淼将顾小年带了过来,周锦书并没有什么表示,然后,前者勉强笑笑,躬身退下了。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 “来了?”周锦书问了句。 “嗯。”顾小年应了声,谈不上恭敬,因为他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花园池边的空地上,支了一个高架,上面铺着铁板,下面是环起的炭盆,里面是烧红的炭块,隔着五六米尚能感到热一丝灼热。 有淋着香汗的宫女往上面撒着调料,辣椒面、胡椒粉等等,被热这么一烤,略微有些呛人,透出香味儿。 可这种香味里,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多时这铁板上便多了一层油腻,然后,有人快步从小路那边跑过来。 那些人手里拎着金丝的铁笼,里面放着‘嘎嘎’惊叫的鸭子。 顾小年眉头皱起,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然后,铁笼打开,有人把这些鸭子丢到了铁板上。 起初铁板只是有些发热而已,这些鸭子只是有些害怕地在上面走来走去,鸭掌踩了上面的调料,有的干脆不走了,有些惊惧警惕地四下看着。 但很快,铁板逐渐受热,几只鸭子在上面踩着,烫的嘎嘎乱叫,并且在上面走动,来回乱窜。 因为铁板边上都扎了铁丝的围栏,脚下因烫而难以受力,大概是翅膀被处理过了,偶尔会蹦跳但根本飞不起来。 铁板逐渐变红,这些鸭子的叫声也愈加惨烈而尖锐,令人不忍闻之。 顾小年只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很确定这不是自己伤势的原因。 四下的宫女们却传来欢呼声,他抬头看了看,她们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忍,反而有些兴奋。 她们伸手指着,低声笑着,还有的一下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脸色很紧张,那是另一种压抑的兴奋。 鼻尖传来勾人的香味儿,这次不会让人觉得缺了什么了,因为有了肉香。 顾小年转过头,不再看。 “你觉得不忍?”有人开口。 声音很淡,隐没在那些宫女的惊呼调笑声里。 顾小年看着陷在轮椅里的这人,淡淡道:“是,于心不忍。” “顾大人平日里不吃肉?”那人轻笑开口。 顾小年沉默片刻,说道:“吃肉,但见不得这等场面。” “哦?”周锦书抬了抬眼皮,苍白的脸上只有隐藏的狰狞,“杀人即是杀生,也没见顾大人不忍。” “君子远庖厨,饭食与杀人是两码事。” “想不到顾大人这么清高。” 周锦书轻哼一声,一旁的袁炬也看了过来。 顾小年摇头,“随便殿下怎么说吧,如果没事的话,下官就告辞了。” 他不想再在这待了。 有句话说的没错,人是吃肉的,可并不是谁都能平静地看待这等屠宰杀生的场面,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恻隐。 见了怎样杀猪之后,你在面对那一碗喷香的红烧肉时,就会少了食欲,甚至是根本不想吃。 这不是清高,而是生而为人的一种思想,一种感受。 顾小年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么冷眼看着,但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眼不见为净,只好去避开。 周锦书笑了笑,“顾大人难得进宫一次,这一次我是诚心想请你吃顿饭,你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顾小年顿步,耳边充斥着的仍是渐渐低沉下去的惨叫,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让人也跟着难受。 “请吧。” 周锦书抬了抬手,身后的袁炬便推着轮椅朝花园外而去。 顾小年抬脚跟上。 而身后,那些宫女们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碗筷,嬉笑着等在了一旁。 有太监从外面走了过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一些蘸料和厨具,显然是要进行处理了。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将心底的触动压了下去。 …… 殿中自然气派精美,很是奢华。 一张不大的圆桌,上面摆了不少饭食。 袁炬将周锦书推过去,然后恭敬倒酒。 “请入座。”周锦书说道。 顾小年沉默坐下,任由那穿着软甲的袁炬给他倒了杯酒。 “三大名酒之一的‘喉间火’,北凉独有,昨日才送进宫里来的。” 周锦书右手虚抬,端杯示意。 顾小年听说过这酒,其名‘喉间火’,只是舌上沾一滴,就觉得仿佛是含了一口火一样,乃世上最为辛辣的烈酒。 这酒稀少且贵,所需材料也是珍奇,每年酿造的产出便极少。 但没人敢打这酒方的主意,因为酿酒酒坊后面的人便是北凉王应玄嚣。 这酒是贡品,每年送到宫里来的想来也是不多。 顾小年轻轻摇晃酒杯,酒水竟是有几分浑浊。 他不是好酒的人,若是不用内力催除酒气,怕是几杯白酒下肚便要昏了头。 但他也能闻出这酒的香气,酒香本是要醇厚,余味撩人。可这杯酒,只是闻着就有些粘人,味道里,好似有些异样的香味儿。 周锦书见他不喝,便笑了笑,“顾大人果然是懂酒的人。” 顾小年抬眼看他,眉宇之间微有凌厉。 周锦书笑笑,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潮红,丹凤眼此时眯着,更显柔弱,只不过这份柔弱里,带了几分的残忍。 “这酒的酒方我是不知道,可其中的一味料却瞒不过我。” 周锦书露齿一笑,“那就是曼妙的室女血肉,将之熬成白花花的肉糜,充进原料里头,啧啧。” 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顾小年皱着眉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周锦书看着,笑了笑,白净的脸与鲜红的唇,有几分妖艳,也有些恐怖。 顾小年有伤在身,在加上所见,自然不会开心。 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菜系,却是眸光一凝,被其中一道菜锁住了目光。 待看清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变。 第五十一章 有关身世 顾小年对于饭食没有太多讲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但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看也就行了,若是要吃,那肯定是下不了口的。 桌上的饭菜不少,两人吃的话肯定是铺张浪费的很,但这盘菜,还真是让顾小年有些颈间一麻。 那是一个精致的瓷盘,不大,上面放了四只脱了毛,通体粉红,手指长短的小老鼠。 它们被米色的线绑着,若是不看那起伏的肚皮,还以为这是死物。 见了顾小年的脸上有几分难看,周锦书目光闪了闪,笑道:“这是从南边儿传来的吃法,叫,叫什么来着?” 他偏了偏头,身边静默不语的袁炬连忙道:“三吱儿。” “噢对,叫三吱儿。”周锦书点点头,又问,“这又是什么名堂?” 袁炬想想,说道:“玉筷夹起是‘第一吱’,放进蘸料是‘第二吱’,咬进嘴里是‘第三吱’。如此三吱。” 周锦书笑笑,虚抬手掌,示意道:“顾大人请。” 顾小年舔了舔嘴唇,拿起筷子,看了眼,这是玉筷,倒不是象牙制的筷子。 他没去夹那什么粉红老鼠,而是夹了块藕片,慢慢嚼着。 “不错。”他满意点评。 周锦书挑了挑眉,眼底隐有幽光闪过。 袁炬这时轻轻拍了拍手。 顾小年看他一眼,摔杯为号? 殿外莺莺燕燕五六个进来,还有铁链的脆响,顾某人偏头看去,还以为是有什么特殊的古典服务。 吃饭还要配上有雅致的东西? 顾小年抿了抿嘴,有些雅兴。 但下一刻,他的目光便定了定。 那是一只胳膊长短的小猴子,脖子上被箍了铁链,目光本是灵动,却带了天生的懵懂和极大的恐惧,走着有些摇晃,如同喝醉一般。 一个如扶柳般柔弱,穿着浅绿轻纱,但偏偏举止投足间透着妖娆妩媚的女子素手牵着那小指粗的链子,踩着莲步扭着过来。 而身后四个宫女都托了个木盘,上面放的是各种调料蘸料,还有小锤玉勺玉匙等东西。 顾小年眉头渐渐皱起,要说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胆的安排,当看到那小猴子的时候,自然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那牵猴子的妖娆女子弯着身子,掀开桌布,莲足踢了踢猴屁股,这小猴子便钻了进去。 不知有意还是故意,那女子就撅着屁股弯腰在顾某人的一侧,他垂了垂目光,便看到那柔弱如春风的曼妙身姿,以及轻纱朦胧之间的圆润。 女子回眸,香舌吐露,轻舔红唇,水颤的眸光一动,无限风情。 “猴子怕黑,你就不怕它回头挠你么?”顾小年问道。 “……”妖娆女子。 “……”周锦书。 “……”袁炬。 不只是他们,就连那托盘的四名宫女都有些忍俊不禁,下意识抿紧了嘴。 那妖娆女子嘴角抽了抽,起身时带动香风,薄纱微荡,入眼只是大片的玉色滑腻。 顾小年向椅后靠了靠身子,然后鼻尖耸动,令人措手不及地打了个喷嚏。 “呀!”那女子一声痛呼,一手先是捂住了额头,而后又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原来顾小年这喷嚏太过响亮突然,那女子起身时头碰在了桌沿上,她本就穿得少,肩膀一垮,倒是那穿着的纱衣滑了下来。 看着那女子眼中水光颤颤,嘴巴微嘟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顾小年倒吸了口气,天生媚骨,以他的定力,腰背都是一紧。 周锦书脸上已经不见先前的和煦,他冷冷看了那起身后惴惴然的妖娆女子,冷声道:“滚。” “谢殿下。”那女子慌忙一礼,恭敬中有些慌乱地退了下去。 而那几个宫女也是将托盘上的调料放下,有些忐忑地退下。 顾小年一直耷拉了眼皮,侧身瞧了眼,桌布从里面小心掀开一角,一个猴头慢慢探了出来。 一下与那垂落的目光对视上。 “吱吱吱!”那小猴子低声而又有些尖锐地喊道。 顾小年双眼微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小猴子顿时缩了脑袋,一下钻进了桌底。 “顾大人倒是与这畜生亲近欢喜。”周锦书脸色平静,但还能看到那抹阴沉。 顾小年抬眼看他,笑了笑,“因为畜生再狡诈也不会算计。” 他这话落下,袁炬目光一闪,脚尖已经抬起来了。 周锦书侧了侧身子,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看来顾大人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顾小年看他,笑了笑,“殿下玩笑了,天下谁不想跟殿下交朋友?只是下官身份卑贱,资格不够,也攀不上。” 周锦书沉默看他,对面那人只是脸上挂着浅笑,可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笑意。 “你真的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顾小年眸光微动,但神情不变分毫,“殿下有何指教?” 周锦书余光向一旁看了看,袁炬轻轻点头,随后亲自走到房门外守着了。 房间之中,一时很是寂静。 当然,若是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桌山那粉红老鼠偶尔的腹声,和桌底那活物偶尔的动弹。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魏央另眼相看?” 周锦书问道,“或者说,是你初来神都便生了好大事,为何魏央会给你一力压下?” 顾小年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对方打算说什么,而这也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因此,他老实地摇了摇头,“想过,但没想明白。” 周锦书笑了笑,手从袖子里伸出,拿着一封折书。 顾小年皱眉, 对面那人轻轻扬了扬, 顾小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带着几分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 而周锦书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的手一眼,自然是感知到了外放的真气。 虽然让人看了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但对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自然是欣赏。 …… 折书不厚,边缘有封条。 顾小年想了想,还是将这涂了火漆的封条撕开了。 里面墨渍很新,顾小年一愣。 “这是抄录本,原本卷宗还在经历司。”周锦书说道:“也幸亏上次经历司起火没有把它烧了。” 顾小年一听这是从经历司抄录来的,心下有些失望。 不是瞧不起经历司放的隐秘卷宗,只是觉得,若真是与自己心中想的那件事一样的话,显然这等机密也不会放在经历司才对。 但他还是将折书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慢慢地,本来心中的轻视消失,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折书中记载的是他爹顾山海的生平,原锦衣卫指挥使袁城心腹,心宿旗总旗顾山海,同时还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 他这个十三太保卖的命,却是真真切切卖给了宫里。 当往下看到另一个人名出现的时候,不知怎的,顾小年心头便是狠狠一跳。 第五十二章 往事和身世 当今陛下即位二十四年,文治武功,震慑寰宇。 而每当朝代更迭,皇帝登临九五,尤其还是于搏杀中走出来的天子,双手包括身后都少不了血腥和杀戮。 血流漂杵或许,尸骨成堆也是,终究难免。 江湖人在意的是所在的门派世家利益是否受损,或是羡慕有眼力的从龙之人,也唏嘘于被清算的那些入世太深之人,思考着以后是秉承中庸之道还是顺应大势。 至于不在江湖的那些普通百姓,于市井中往往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皇亲之间为了那个位子是如何同室操戈了。 神皇女帝名为周馥,名通辈分中的‘复’字,与现在平阳公主周衿取名由来相同。 先皇儿女众多,周馥母亲乃是寻常的妃子,她又非皇子男儿身,自幼便不受重视,经常受欺负。那些皇子公主也都不跟她玩儿,反而变着法的捉弄她。 直到她四岁那年,先皇白日选妃完毕,是夜偶然在御花园得见一女,兴起临幸,后来才知这竟是自己早年之妃。 这名妃子便是周馥的母亲,次年诞下的皇子,取名复生。 周复生。 …… 这份折书里,写到的顾山海所真正卖命投靠的人,便是先皇最后的儿子,小皇子周复生。 他是唯一没有参与进争权夺位的诡谲之中的皇室宗亲,也是当今陛下即位后,唯一放过了的亲人。 然而,没过几年,有人举证说闲王周复生意图谋逆,神皇女帝随即施以霹雳手段,着锦衣卫抄了闲王周复生的王府。 周复生于当夜在诏狱服毒自尽,王府下人遣散的遣散,杀的杀,唯一漏网的便是他的闲王妃和她的两子一女。 而之所以得以漏网逃脱,便是顾山海于此前通风报信。 周复生信任他的姐姐,也信任顾山海,所以他自己没跑,但还是下意识地安排好了他的家人。本来想着,若是无事,事后便再回来。 只不过结果往往事与愿违罢了。 后来陛下或是心生不忍,或是感念姐弟情谊,便未追究此事。 而顾山海也免被获罪,虽留在锦衣卫,却不再受袁城信任。 …… 顾小年嚅了嚅嘴,拿着折书的双手有些哆嗦。 周锦书既不催促他看,也不插言什么,只是不时抿着那‘喉间火’的烈酒,偶尔轻啧出声,闲适得很。 良久之后,顾小年将折书放下了。 这上面写的东西放在现在确实是隐秘,牵扯很多,只不过看似重要,其实也只是些边边角角。但正是由这些边边角角的拼凑起来,一旦仔细探究,足以惊骇掉人的眼球。 顾小年数次想要开口,又数次沉默。 安静的氛围里,只有外面偶尔的鸟鸣声清澈。 他迫切想要求知,但更是知道与人打交道最是艰难,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甚至是施舍。周锦书今日递给了他这份抄录的折书,此举必有深意。 自己若是要问,肯定是要有后续的交易才行。 人,都是要讲利益的。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人。 周锦书放下酒杯,那双狭长的眸子便看了过来,白净的脸上虚弱之中带着几分笑意,既容易让人心生距离,又想下意识地靠近。 很矛盾,很矛盾。 顾小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腿上。 “殿下想要什么?”他问道。 周锦书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对方开口,或者说是想要知道真相,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开口所说的话,却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周锦书身居宫中,每日与这宫墙晚风作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他抿嘴轻笑,和颜说道:“我想要的很多,应该说你能拿出什么。” 顾小年摇头,“我身上的东西不值钱,殿下还是明示吧。” “好。”周锦书笑了笑,随即正色,“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对你没有生命危险,也不需要伤及无辜。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便要立马动身。” 顾小年本来还有些担忧,但当听完之后,便轻轻皱了皱眉。 因为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只是这么简单?”他不由问道。 “就是这么简单。”周锦书点头。 顾小年还是问道:“是杀人?” 周锦书沉默片刻,然后道:“与杀人有关,但不需要你动手。总之,你若答应,到了需要你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顾小年点头,略作思考,说了声‘好’。 …… 周锦书松了口气,并不掩饰。 “吃啊。”他好客似的说道。 顾小年没有应声,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周锦书有些无趣一笑,随后脸色同样沉静下去。 他说道:“周复生有两子一女,家中遭逢大变,闲王妃带着他们逃出了神都。可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顾小年只是一副倾听的样子,没有搭话的想法。 周锦书眼帘微低,然后道:“帮他们母子的人很多,恰逢探亲回宫的金吾卫、执行任务归来的锦衣卫、市井里跟人赌钱的不良人、街面上正准备帮派火并的泼皮、客栈里往外倒水的店小二、游街串巷贩卖的走卒、阁楼上梳妆的窑姐儿、墙角边蹲着的乞丐、城楼上驻守的守军、城门下晒着太阳的老卒。 是这些芸芸众生里必不可少的,但又在平日里不算什么的人帮助了他们母子,顾山海于城外接应,然后去了太渊州,在一个小郡城里安了家。” 顾小年听着周锦书所说,脑海里忽地出现了一副画面。 在那个雨过天青色的时分,从那条长街上突然出现了这些人,他们前赴后继地上前,不要命地帮这母子逃出神都。 朝廷的动作自然很快,他们会被发现,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也不必多想。 只是有那么些人,有那么一段事罢了。 顾小年问道:“所以,你想说,我就是那两个孩子之一?”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压抑的颤抖,他不是不想控制,而是在所看所听之后,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他想到了什么,所以才阻止不了,只因为这一刻的心神失守。 周锦书同样看着他,目光平视而沉静,一字一句道:“没错,你就是闲王周复生的儿子。世子,周锦年。” 顾小年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有种难言的闷,他张了张嘴,却是无声。 良久之后,他想到了在青河郡的那个傍晚,秦钟对那老乞丐所说的话。 二十多年前,是顾山海夫妇带了两个孩子去的。 孩子,是两个,而不是三个。 “那个女孩儿去哪了?” “什么?”周锦书一愣。 顾小年轻声道:“既是有两子一女,那个女孩儿去哪了?” 第五十三章 九首蛟龙 周锦书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脸上带了几分好奇,那抹笑容有些深意。 “是啊,那个女孩去哪了呢?”他笑了笑,“这个,恐怕只有顾山海知道了。” 顾小年说道:“可他已经……等等,我爹,他还活着吗?”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因为顾山海的死讯在公门里不是秘密,只不过隐瞒的是他背后牵扯到的错综复杂和潜藏的身份而已。 周锦书说道:“死了,他武功隐藏的很深,但有些事情牵扯到了深处,以他的武功还是自救不足。” “赵熙年曾经跟我说过,是他杀了我爹。” “或许吧,发现的只有他的尸首。”看了顾小年的脸色后,周锦书补充道:“不过你是见不到了,隔日便用棺封了,请到了白马寺,一点秘密都没剩下。” 顾小年沉默片刻,没有继续问这件事。 顾山海已经死了,这个在纸张上都不甚明了的男人,关于他的一切,大抵周锦书也是不清楚的。 “殿下还想告诉我什么?”顾小年问道。 “想不到你还很淡定。”周锦书说道:“先不说你的身份若是宣扬出去后会出现什么后果,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与顾昀会分别被魏央和傅承渊收入门墙?” “当然,依着现在来看,显然你的待遇是比不上顾昀的。怎么说,他都拐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可把傅承渊那老狐狸心疼的要死。” 周锦书笑的有几分轻佻,竟透出难得的爽朗味道。 顾小年摇摇头,他想到了那个无名的老乞丐,以及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当时他不明白,只是隐约有些猜测,可到了现在,他也是不甚明白。 如果按照周锦书所说的情况来看,自己与顾昀都是世子,为何会有‘身份云泥之别’的评价? 随着经历的事情变多,人在遇到惊愕的东西时会很快地平复下来,调整好心态。 现在的顾小年无论之前的心神有多么惊讶,起码现在,已经是平静下来了。 下一刻,周锦书却开口了。 他仿佛是料到了顾小年在想什么,便开口道:“闲王周复生手底下有个门客,名姓不清,绰号‘九首蛟龙’,出身原本是当时北地的一方绿林豪强,占了北凛州的冲虚山,打的旗号是劫富济贫,其实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后来劫到了肃王的头上。 运送那一趟镖的是镇邪镖局,想来你也听说过,天下第一镖局。这九首蛟龙被人反灭了山寨不说,自己也受了重伤,不过还是捡了条命,后来拜在了周复生的王府里,受了庇护。他的武功本就不弱,又背靠闲王府,练武的一应供求是不缺的,这武功也就一日千里。 闲王妃逃命的那一天,正是他亲自护送的,但神都太大,就算有周复生暗中的势力掩护,他也没有把握可以逃出去。所以,他与顾山海商量,将那三个孩子分别抱了,能送出哪个算哪个。” 周锦书说到这,看着对面那人带着思索认真聆听的样子,忽地顿了顿。 然后他说道:“那九首蛟龙有个自**好的把兄弟,现在的盐帮帮主燕七。当然,彼时的燕七只不过是风满楼插在盐帮的一个探子,但正是他早前得了风声,在蹿杨渡备了船,把他们送了出去。” 盐帮与在九龙曲江上的四海会同是天下漕帮下属两大帮派之一,他们是为了利益和讨生活聚在一起的帮派,在江湖上以人多心齐著称。 顾小年微微凝眉,有些不明白对方说着说着怎么突然提起燕七这么个人来,不过他知道对方许是有深意,便也没有出言打搅。 …… “我这消息,便是从他那来的。” 周锦书说道:“只有当年的亲历者的消息才会可靠,我也自然能够保证他所说消息的准确性。但就是这样,他也说不出那个女孩儿去了哪里。因为他们登船的时候,虽然抱着三个襁褓,可小孩儿的哭声,一路上便只有两个。” 他笑了笑,“当时的情景难以捉摸,因为闲王妃出了中州之后便害了病,郎中说是心力憔悴,其实是没扛过家中之变,心上的这根弦断了。因着这心病,在太渊州没几年,闲王妃便去世了。” 顾小年沉默着,轻轻咬了咬嘴角。 周锦书缓缓道:“我要说的是,你是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个,是周复生的亲子没错,可另一个,不是。” 顾小年猛地抬头,认真的眉宇间不自觉透出几分凌厉。 周锦书微微凝目,然后道:“那九首蛟龙将其中一个孩子调了包,至于是跟神都里的哪护人家,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也可能,时过境迁,连他自己都忘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与顾昀不是亲兄弟。” 周锦书笑笑,“傅承渊认错了人。” 顾小年张了张嘴,有些难以消化。 不是亲兄弟,顾昀不是自己亲哥? 他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向后靠了靠身子,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嘴角,咬了咬唇,很是难适应。 下一刻,他一下想了很多。 既然不是亲兄弟,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 那这件事顾昀知不知道? 再就是,如果按周锦书所说推断,无名老丐应该就是那九首蛟龙,而既然自己才是世子,即便是罪臣之后,可那老乞丐侍奉的也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反倒很没有尊卑地把自己打吐血了? 既然是那家伙调的包,他还会认不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突然,他噎了一下。 然后,便听到对面那人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很是开心,也很是嘲讽。 “襁褓之中的孩子当时还好分辨,可要是孩子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你不亲自陪着,还怎么分辨哪个是亲生的哪个不是?顾山海和闲王妃知道了孩子调包的事情,他们自然愤怒于那人的擅作主张。 而他们一个是官,一个是官宦之后,他们两人的立场才是一样的,才是主仆。在心里,总是对九首蛟龙这个投奔来的山匪有些戒心的。 顾昀大你两岁,后来顾山海暗中施了秘法,用真气封了他的经脉,顾昀幼时因此体弱多病,成长当然就慢,而你无病无灾,自然长得快。然后,你们两个自然就转换过来了,那九首蛟龙做梦也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孩子又被动了手脚。” 顾小年嚅了嚅嘴,眼前好似出现了顾昀那张从小白净的面庞,他爽朗、阳光,从不知道退缩和妥协是什么。 以及后来在神都相见时,那仿佛背负了无数的身影。 第五十四章 真假身份 在眼皮底下调包并不难。 毕竟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大男人,男女有别。 周复生当初收留了九首蛟龙,他感念恩德,护持了闲王妃一生,而且还是在院墙下。 江湖注重道义,讲的就是义气,尤其是几十年前的江湖。 你为我插一刀,我就能还你一命。 江湖之中多草莽,也正是这些草莽构成了这个江湖。 或许其中五彩斑斓并不顺人心意,也并非能让所有人喜欢,但正是这种有好有坏,才组成了这令人向往的江湖。 无论是谁,生在这天下的人,儿时便有闯荡江湖的梦,想要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 九首蛟龙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心里还有对周复生的道义,所以他才会就那么窝在墙角十几二十年。 墙上斑驳,人也斑驳。 周锦书说道:“傅承渊一直在查这件事,他与魏央是死对头,在此事上,或者说在对你和顾昀身上,他们知道了那两个男孩有一个是假的这件事,但都认为自己掌握着的消息和人才是正确的。 顾昀赴京赶考时有那九首蛟龙相随,偶然间被傅承渊发现了,他得了先手。然后太渊州出事,魏央安排在大理寺里的人发现了你的名字。” 周锦书饶有兴致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均匀而仔细地蘸足了酱料,放进了口中。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满足之色,细细咀嚼品尝。 顾小年看了,心底竟是有些不耐。 他不算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但在神都这么久了,好似城府也已经锻炼地很深了。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面对眼前这人所讲述的东西时,他仍是觉得有些焦躁。 并不是很心焦,只是对此前明明压在心底,却偏偏又被重提的东西的一种迫切,因为心思已经被勾了起来,自然就想要得到满足。 他倒了杯酒水,双指轻弹玉杯,一指高的酒杯便滑到了周锦书的右手边上。 稳稳当当,没有洒落一滴。 这不是顾小年在示好,因为从先前这人给他今日安排的这些饭食上的所见,都让他提不起什么喜欢来。 如今他自然能肯定眼前这人不是外面所传言的那种什么傻子木匠,而是一个真正有心计有城府的年轻人。他身居宫中,所见所看的却是太多人无法看清看明白的东西。 而且这人的手里,自然多的是有不为人知的东西。 就像他先前所说的周复生,出事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帮他,还是来自各个阶层各个势力。 要知道,周复生被封为闲王,可不代表他交游广阔。 那么,他被人举证要谋反,究竟是真是假? 顾小年不知道,因为于心底,他自己的身份都未曾搞明白。 对于周锦书所说的,他不会全信,因为这只是一家之言,片面之词,没有印证。 只能是半信半疑地,知道了,也不会多说多做。反正只是答应了周锦书一件事,其余的自然找不上他。 知情与否,或许对顾小年来讲,影响到的只有他的心境罢了。 …… 周锦书笑眯眯地看了眼对面那人,抬手摸上了手边的玉杯,他知道这是对面那人心里有些着急不耐了。 “然后魏央亲赴太渊州,一方面是解决太渊王周胤的事情,另一方面应该是去找你。” 周锦书说道:“想必你们见面的时候,他心里应该也是有些忐忑的吧,他希望是你,这样无论傅承渊有什么谋划,他都可以从容反制。” 顾小年想起了当时与魏佲轩在凰栖居初见时的场景,那时候因为心里紧张害怕还未注意,可现在细想来,对方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那眼神的确是有些蹊跷。 好像是愣了那么一下,如同见到了太久之前的故人一般。 顾小年嘴角轻抿,心情复杂。 “魏央没有直接把你带回京城,因为他需要找到那位九首蛟龙,将当年的事情问个明白。可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虽然那位的确在青河郡现身并且出手了。” 那九首蛟龙不敢来神都,是因为魏央想除掉他,至于具体原因,我还没有查清。不过,上阵子你与顾昀一北一南,却是让魏央找准了时机。九首蛟龙在北凉州地界被东厂的人劫杀,结果却很是出乎人的预料。” 周锦书平静道:“东厂的人被他杀了个干净。” 顾小年怔了怔。 “九首蛟龙,破境宗师了。” 顾小年没出声,有些事他自然能想的明白。 当初顾昀入京未归,那老乞丐奉了他的指派默默护着自己,直到自己通了武道。 自己去北凉州是听了傅如依的安排,或者说是自己有心离开当时神都的漩涡,而恰好被傅如依所骗去的。但有一点她没有骗自己,那就是这件事顾昀是知情的。 要不然,那老乞丐也不会在北凉州遭遇劫杀。 如果周锦书所说都是属实的话。 魏央找了老乞丐很久,借着上一次的事情既能除掉那老乞丐,又能确认自己和顾昀的身份究竟为何。 因为九首蛟龙只会听那位被顾山海调了包、在他心里却认为是真正世子的那人吩咐,也就说,他出现在了北凉州,那顾昀便是被顾山海调包的那个假身份,为的便是隐藏真正的世子。 顾小年思维如电,很快便想通了这一点。 他抬了抬眼帘,看着周锦书脸上的轻松和眼里的自信,看着对方端了酒杯,有些自矜而又自得地抿着。 他没有告诉对方,刚才自己面见魏佲轩时所发生的一切。 魏佲轩或许是想要赢过傅承渊一筹,也可能是有什么谋划,但最主要的,是为了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件东西。 那件东西,或许原本是闲王周复生的,顾山海代为保管;也或许是顾山海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结果被魏央所知;还可能是如赵熙年所说的那样,顾山海偷了某样东西。 顾小年手放在腿上,下意识动了动指头。 名为‘登仙剑章’的那本无字折书已经被自己毁掉了,而依着当时赵熙年的谨慎,想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他们两人。 当然,还有一个人知道。 顾小年想起了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心底有些担忧,他怕魏央今日没有打消疑虑,会派人去青河郡,会对方显不利。 这一点,从今日魏央突然对自己动手就可以看出来了,这是个阴险且狡诈的人。 不是自己武功的进展引起了对方的怀疑,而是从一开始,对方就是这么认定的。 只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顾小年默不作声,只是看着掀开桌布从底下露出脑袋的小猴子。 他轻轻一笑,手掌翻了翻,从袖里有如尘般扑簌的东西落下。 在外面透进的阳光里,这些玉石的碎末沾着光芒一簇飘散。 第五十五章 不友好 魏佲轩的手段自然恐怖,顾小年当时已经警惕到了极点,但仍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对自己出手。 他在察觉不对的一刹那便已然中招,当时唯一剩下的念头便是以为自己要完了。 但柳暗花明往往会在人最绝望的时候而生,这让顾小年后怕但又庆幸不已。 前世有一句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顾小年相信世上有人能碾压魏央,但起码他还未见过。魏佲轩是武道宗师,而且还是当今世上最强的武道宗师,就算是名声在外的尉迟真武,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顾小年身后没有令人忌惮无匹的势力,也没有随身的老爷爷,哪怕是宗师境界的老爷爷。 但他仍是化险为夷了。 那是一枚棋子,上好的玉石材质,单单拿出来去当铺换银钱的话,亦是价值不菲。 如同冥冥中的注定,当初在寒渊秘境的那座地宫之下,顾小年以‘势’来感应,顺手捎走了棋盘上那枚带着天人之意的棋子。 他曾在多个日夜里拿出来揣摩过,但只是彼此有些感应,可至于如何去理解感悟这棋子上的意境,他丝毫没有头绪。 直到方才,那枚棋子阻挡了魏佲轩对自己的恶意窥探,化为了齑粉。 那是来自魏央的极强武功,是一种精神秘法,涉及到了灵魂层次。这也是顾小年切实体悟到这个世界有关‘灵魂’层面的武功,而不是简单的幻术致幻的干扰。 如果不是那枚棋子上的意境应激而生,自己现在怕是已经将所有东西都抖出去了。 彼时,顾小年就仿佛是一个看客,一分为二,可以从容思考如何去对答,且不会被魏央察觉。 因为魏央再强,他也不是天人。 同是天穹之下的人间强者,却有天堑般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道残留的意境,便足以应付这般的窥探。 对于这枚棋子,顾小年心里自然是心疼的。 但他捡了一条命。 …… 周锦书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只以为对面那人是在消化方才的那些消息。 毕竟,任谁突然知晓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以及可能牵扯到的一些人与事,都难以再保持心境上的沉稳和平静。 周锦书夹了片羊肉,桌上的菜自然是凉了,他咬在嘴里,凉意刺了唇瓣,让他微微皱眉。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多?”顾小年忽地问道。 这如同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但周锦书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对方与其是想知道这个,倒不如说是想知道闲王周复生是否是真的要谋反,而他麾下的势力,是否与自己有关。 周锦书眯了眯眼,比如那一晚自己被刺杀的事情。 真是赶了巧了,太渊州那边来人,宫中那么大,刚好不良人在他们要见面的地方藏着,而且还有那刺客,来的也是很巧。 周锦书眸光微寒,但下一刻便恢复如常。 他说道:“不多。” 他没有多解释,因为他不想。 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该说的已经说了,那剩下的不想说的,自然就没有必要再说。 毕竟,周锦书眼睑微低,里面笑意明显,他所想的只有利用而已。 他的眉眼细长,乌发如墨垂落,如此轻轻垂首浅笑时,就如同一只披着阳光的狐狸一般。 优雅,让人心生亲近。 顾小年双眼眯了眯,那种隐藏的锋芒,让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殿下想做什么事?”他问道。 周锦书轻笑,而后淡淡道:“我只是一个废人,除了喜欢一些雕琢的匠人活计,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顾小年沉默,觉得这人真的很闷。 废人最喜看的便是人心。 周衿曾经说过,当今陛下最喜欢的孩子是周锦书,无求不应,就算是上一次有十三太保传来的消息,几乎可以证实周锦书与‘将军’的人有联系,但周锦书仍然无事。 因为陛下没有动作,没有她的吩咐,谁敢动这位皇子? 魏央沉默,因为他近来失宠,更不想因此更生恶感。 顾小年问道:“殿下去过宫外吗?” “宫外?” “是啊,宫外天地辽阔,令人心旷神怡,眼界大开。” 周锦书的脸色慢慢沉下去,他向后靠了靠,眼眸抬起,只不过微微有些散光。 “都是同一片天,在哪又有什么区别呢?至于眼界……” 他忽地笑了笑,“商贾虽富,也会因百金千金而施阴谋算计,以致牢狱之灾;都说江湖好汉义气豪爽,可也会因一文钱的窘迫而恼怒杀人;出身名门的读书人整日以君子自诩,却也会为文章争地面红耳赤,心黑起来丝毫不弱于那些穷凶极恶的匪类;江湖大派的传人心高气傲自比雪莲星月,但也会为绝世功法而抛了道义,勾心斗角。” 周锦书哂笑一声,淡淡道:“国库充盈,百万金千万金陈列;三大书库里孤本绝章无数,若少人打扫,老鼠都可识字;皇庭司收录天下绝学秘典,不亚于浮云观的三千道藏和广寒寺的青灯佛国。这些地方,我想去便去,取之即来,弃之可毁。” 他抬了抬眼皮,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潮红之色,“此宫中便是天下,你跟我说开眼界?” 顾小年看着他,摇了摇头,“殿下若是无事,那下官便要告辞了。” 周锦书一愣,他以为对方还会与自己争辩几句,或者说是再多问多探知些什么,可没想到竟然这便要走? 但他生来自负,从来都是别人顺他心意,他自然不会去挽留什么。 因此,他只是冷哼一声,双手放进了膝上的毯子里。 顾小年笑笑,便从容起身,只不过他这一动,桌下的小猴子便一下窜了出来,吱吱地叫着。 “看来这畜生倒是很喜欢你。”周锦书瞥了眼,冷笑道。 顾小年说道:“不敢夺人所爱。” 周锦书双眼微眯。 顾小年当然看出了这猴子是通了灵性的,而且绝不是今天这当菜的猴脑。 他看到了那小猴子颈上的项圈,明显是刚刚箍上的,原本光滑的毛发都有些刺毛了。 “袁炬。”对面的周锦书唤了一声。 房门推开,那人走了进来。 “把这畜生拎下去,好好洗洗。”周锦书说道。 袁炬应了声,连忙招了招手,那小猴子便顺从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 顾小年看见了他漠视的脸上微不可查出现的一抹放松,心下只是摇了摇头。 那边的周锦书竟罕见地撇了撇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看着要走的顾小年,忽地问了句,“看来你也听说过我的喜好,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遇到喜欢的可以送你。” 顾小年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笑着婉拒,“还是算了吧,万一我将殿下精心雕刻过的宝贝弄丢了,也是个麻烦。苗疆那边有蛊术和诅咒的邪法,殿下身份尊贵,我倒是不敢来冒这个险。” 周锦书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送客!” 第五十六章 放弃而重新警醒 顾小年没再跟周锦书废话。 他们本来就不是多熟,或者说,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 既然是有利益来的,都是狐狸,还谈什么聊斋? 所以,送客之后,那也没有寒暄的必要。 顾小年出了浮屠宫,揉了揉肚子,刚才他可是一口都没吃啊。 天上的日头已经往西边偏了,他再次有些难受地将这身狼狈到极点且脏乱程度能逼死强迫症的蟒服整理了整理,将上面最后的几片梅花拂下来,这才朝宫外走去。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有些快,明显是不想再在这儿待着了。 …… 周锦书向上拽了拽毛毯,座下的轮椅无人推着,竟是自动朝前行进。 他向后靠了靠身子,房门自动而开,他就在门槛内停下了。 周锦书不喜欢看天,而是低垂了目光。 回廊上满是晃动的阴影,只有稀疏的光打落下来,他就这么看着,脸色也似是与这斑驳的光影一般变幻。 平静,回忆,愤怒,蔑视,最终重新趋于平静。 那边,传来‘吱吱吱’的带着雀跃又试探的声响。 他回过神来,看到了从回廊那边走来的袁炬,以及对方肩头那本来探头探脑,却在看到他的目光后一下缩了脑袋的小猴子。 “过来。”周锦书轻轻唤了声。 那小猴子抹了把脸,走近后便跳到了他的腿上,猴头晃了晃。 周锦书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伸手一下摸在了猴子的脑袋上,小猴子明显地一颤,被他抚摸过的地方便会有一丝颤抖。 “让我们的人去查一查,顾昀这一次都拿回了什么东西。”他说道。 袁炬点了点头,想了想问道:“顾小年今日这么狼狈,这件事傅承渊一定会知道,魏央终究只是个阉人,沉不住气。殿下,需不需要再添把火?” 周锦书摇摇头,道:“过犹不及,咱们作壁上观就是。” “那姓林的有些手段,陛下今日的气色要比上几日好多了。”袁炬说道。 “那就好。”周锦书笑了笑,脸上偏冷,透着薄凉。 …… 顾小年回了北镇抚司的衙门。 班房里,他难得没有坐在桌案后头观想修行,反而端着茶盏,颇有些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 在太阳落山的时分,颜岑过来了。 “这一下午你到哪儿去了?”顾小年问道。 颜岑愣了愣,然后道:“大人去了宫里,我这不没事嘛,就到处转了转,怎么了?” 顾小年摇摇头,有些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颇有些苦恼地在一旁坐了,只是喝茶。 “怎么了?可是入宫让大人有什么不快了?”颜岑在一旁坐下,笑着问道。 顾小年早前已经洗漱一番,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自然没让她看出端倪。 只不过那份不静,不难感受得到。 顾小年手指活动了活动,终是将茶杯放下了。 “帮我个忙吧。”他说道。 “好。”颜岑立马应下。 顾小年下意识看她,后者坦然相视。 颜岑自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凝重和不确定,依着顾小年的性格和如今身份,能让他有这般语气托付的事情,定然不是小事,或者说是危险。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几乎没有考虑,斩钉截铁。 顾小年没问,因为那样就有些伤人心了。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虽然我如今是千户,但手底下的心腹没几个。” 颜岑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 监察司的宋辅等人算不上,在经历杜驰一事之后,他们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影响,不说是忠诚与否的问题,更多的是上下级关系的一种强制,谈不上是心腹。 关青是有本事的,有野心更是心狠,虽然在崛起的过程中有着顾小年的帮助,但也不多,而且这人野心不小,容易反噬,最多只能算是能做事的手下。 真正的心腹,邓三算是。 颜岑觉得自己也是。 “你说吧。”她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人。 顾小年看着她,忽地垂了垂首,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平日里的那副平静的笑意,“去做饭吧,饿死了。” “啊?”颜岑本来满怀期待甚至是已经有些激动了,可现在一下便泄了气。 但她本就不笨,便说道:“大人有什么吩咐的话还是直说吧,上刀山下火......” 顾小年轻声笑笑,然后猛地弹了她额头一下,“吩咐就是快去做饭!” 颜岑看着他,嘟着嘴,很是不满地离开了。 顾小年看着她的背影,心下叹了口气。 …… 本来他是想让颜岑跑一趟太渊州的,一方面是打算提醒一下方显,甚至可以直接把他接走,而去处顾小年也已经想好了。另一方面也是让颜岑远离北镇抚司,因为顾小年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如周衿所说的那般。 这种感觉,在今日入宫之后尤甚。 之所以不让邓三去,而是吩咐颜岑,原因很简单。 邓三是自己的心腹,这在有心人的眼里不是秘密,恐怕现在很多人已经注意到他了。让邓三去,摆明了是告诉魏央自己有问题。 颜岑是女人,接受排查时不会那么严格,而且也不容易引人注意,合适操作一番,不难瞒天过海离开神都。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在先前的那一刻,顾小年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忘记了这里是北镇抚司,而不是南镇抚司。 此前在南镇抚司时,苏擒虎和刘嵩与自己没有实质上的冲突,这两人不会盯着自己。可现在,在这北镇抚司的衙门里,还有俞文昭和谢鸢这两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人。 颜岑每日进出衙门,他们肯定是知晓的,若是一旦不见了人,他们自当也是第一时间知道。 这反倒会害了颜岑。 顾小年一下警醒,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出去一趟。” 他往外走着,对在火房里的颜岑说了句。 “哎。”等颜岑出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她咬了咬唇,就这么看着。 …… 顾小年骑着马,在这个临近傍晚的时候,提了两只烧鸡,一壶老酒,再加上六张炊饼,满满当当的,到了大理寺的衙门。 进门前,他不用看,也知道后面百米处的巷子里闪过了一道身影。 那人从自己出了北镇抚司便跟着,一直陪自己在神都的几个卖吃食的老字号店里转了这个把时辰。 当然不是颜岑,至于是什么人,或许是俞文昭的眼线,但顾小年现在也没兴趣再去探究。 他将马缰递给了走过来的丞役,径直进了大理寺。 第五十七章 沧海桑田里的隐秘 顾小年脸带笑意地进了大理寺的衙门。 虽然今日先是被魏央搞了一下,又在周锦书那姑且算是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本该是很沉重的心情。 但顾小年擅于调整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做出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也不能解决什么事情,而且现在是有事来求陈晟帮忙,自己上门总不能把自己的情绪来渲染给别人。 马进老远就走了过来,在得了通报之后。 大家都已经是熟人了,好几次案子都是相互合作,现在看了顾小年过来,也是笑脸相迎。 “顾大人还带什么东西啊。”马进笑笑。 顾小年笑着问道:“陈兄在哪?” “我领你去。” …… 进了大理寺的班房,马进招呼了一声,然后便退下了。 “顾兄弟来了。”陈晟揉了揉眉心,说话时有气无力地。 顾小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刚一打开油纸包,就看到陈晟随手拿毛巾擦了擦手脸,直接撕了个鸡腿咬了。 陈晟吃得满嘴油,他胡子拉碴,挂着俩黑眼圈,明显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顾小年挑了挑眉,也没问,只是给他倒了杯酒。 “嗝。” 许是喝的急了,陈晟呛了下,然后胡乱抹了把手,一屁股坐下了。 “唉,兄弟苦啊。” 顾小年摇头失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感慨。 对方年轻而居高位要职,又是首辅之子的心腹,武功虽然未入绝顶,可顾小年知道他一直在修行,对于武道一途从未放弃懈怠过。 难不成是在武道上遇到了什么难题? 顾小年喝了口酒,看着陈晟。 “让顾兄弟见笑了。”陈晟摇头笑道。 “不妨说说?”顾小年说道。 “一些案子的事儿。” 陈晟忽地问了句,“顾兄弟破境了?” 顾小年微愣,自己通习奇门之法,又有心法自生敛息,陈晟是如何感知的? 不过待他看到陈晟眼神之后,转念便是一笑,原来是被对方诈了一下。 “侥幸突破。”顾小年也不隐瞒,大方承认。 陈晟暗道一声果然,眼神略微有些黯淡,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 “顾兄弟果然天赋异禀,同样也是好运道。” “算是吧。”顾小年也有感慨,“北凉一行,凶险叵测,倒是差点回不来了。” 陈晟没有多问。 他心里自然是有嫉妒的。 …… 彼时两人初见时,陈晟已在先天日久,而顾小年不过初窥武道。 神都再见没过多久,顾小年踏入先天,可陈晟仍未破境。 时至今日,短短一年功夫,两人已是有了明显的差距。 做人要戒骄戒躁,习武之人更是要学会压住自己的火气,而为官更是要讲究八面玲珑。 人无完人,陈晟心里会有嫉妒很正常,但世上天才多了,他把顾小年当朋友,自然不会施什么手段来害了对方。 反而还要像原先说过的那般,两人要相互扶持,一人走的远,另一人自然也可以跟着沾光。 他是傅清书的心腹,对于一些隐秘之事也有边边角角的知悉,而他又久历官场,如此神都那种沉闷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感觉自然早察。 …… “此番可有收获?”陈晟问道。 顾小年想了想,暂将那枚棋子的事情隐瞒了,然后把在寒渊秘境里的一些过程讲了讲。 陈晟闻言,眉头渐渐皱起,不过听完后不只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松了松。 “此事如今看来,应该是被镇压下去了。” 他有些复杂地笑了笑,“名门大派之间多有龌龊,但那也只是弟子与弟子之间的竞争,高层与高层之间的博弈。但大多数人对于门派都有一份归属感,而对外,江湖各派更是同气连枝。即便是早前的那些邪魔外道,他们之间也是彼此牵扯,相互多有扶持。 雪女宫做了这么一档子事,要说没有跟其他圣地的人打过招呼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现在局面也不是她们只封山便能无事的。” 顾小年皱眉道:“哪怕牺牲掉了自己门派中的弟子?” 陈晟知道他说的是谁,当下开口,“在一定的利益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而且,这一次恐怕也由不得那些门派的人来做主。” 顾小年一怔,以为他说的是朝廷。 陈晟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待抿了口酒后,这才说道:“天下所有势力,无论是朝廷还是那些世家门派里,都只需要一个声音,当他决定了的意志,谁都无法改变。” 说着,他隐含深意地看了对面那人一眼,“所以说,与其说是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倒不如说这只是那几个人静极思动,偶尔交汇了几个念头罢了。”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 “陈兄这话说的,也太过含糊了,遮遮掩掩的不爽利。” 陈晟笑看他一眼,低了低头,“天人千年绝迹不假,可人间尚有千岁,那千年前的那批人,总会活着几个吧?” 顾小年瞳孔骤缩,双手下意识一紧。 陈晟笑笑,“顾兄弟倒是好定力,我当年听得这些秘闻的时候,可是更为不堪。” “这,”顾小年定了定心神,仍是那般令人难以置信,“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上辈子莫说人活千年,就是活个百岁都是长寿了。魏央能活千年只是江湖上所说的理论,毕竟对方现在也不过天命之年而已。 要真有那些活了千年的老怪物存在,他们还是人吗? “要不,怎么能称为陆地神仙呢。”陈晟说了句,又撕了个鸡腿啃着。 顾小年看着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深不可测,不是武功和心计,而是这份见识。 对方曾说自幼拜入浮云观,难不成当年在浮云观武功没怎么认真学,反倒是一直当的图书管理员? 陈晟说起天人时的语气里带了些轻蔑,好像是颇为瞧不起的样子。 顾小年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陈晟只是摇头笑笑,“江湖之大,天才如过江之鲫,就算百年不出龙凤,可这悠悠千载,岂能真连个天人都无人突破?”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意让新人分一杯羹,不愿意给后辈这个机会,不愿意让这天下的格局改变。是那些人,断了这追寻天人的可能。” 陈晟脸色淡淡,摆了摆手,表示不多说了,但喝了几口酒之后,还是伸手向上指了指。 他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就跟通宵达旦的赌徒一般,只不过他的脸色依旧那般冷漠,眼神里却带了几分嘲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呢,当年我被逐出门墙,侥幸捡了一条命,这些话,入得你耳也就算了。” 第五十八章 人都会有顾虑 顾小年不怎么迷信,有忌讳,但不深。 对于举头三尺有神明之说,他敬畏,但不十分信。 而看着陈晟这般的讳莫如深,他也不好多问,因此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 但人都有好奇心,这一旦被勾起了兴趣,很难不去想他。 顾小年也是如此。 因此,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也就是说,此事与那些门派并无本质关系,而是上头的人?” 陈晟点点头,“是啊,这种牵扯到了圣地脸面和江湖道义的事情,谁能轻易下了决定,也就只有那些人。” 顾小年点点头,虽然心里没有放下,但也不再问了。 通过此事联想,这思维一旦发散,便不难联系到别的事情。 比如当今陛下的病情,以及雪女宫的那位听雪仙子入宫。 顾小年摇了摇头,目前来说,这些不是他能参与的,人在朝堂,要想活得长,就得难得糊涂。 他也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听说你今儿个进宫了?”陈晟随口问道。 顾小年点点头。 陈晟见他没有立即开口,还以为他不想说,刚待说些什么,便听对面那人开口了。 “这件事我与你说,还请陈兄放在心里,莫要说出去。”顾小年抬眼,带着几分认真,“今日我来找你,也与此事有些关系。” 陈晟听了,将手里的杯子放下,慢慢咀嚼着嘴里的肉,却是一下陷入了沉默。 他能听出顾小年话里的深意。 为什么让他放在心里,不过就是别跟他身后的人去说罢了。 陈晟心里笑笑,自己身后是谁? 如此明显,他才想要斟酌。 斟酌一下,这件事他需不需要听,不但如此,还要斟酌这件事他需不需要帮忙。 顾小年也不催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倒酒,他自己的面前总是那半杯,可给陈晟续地倒是勤快。 一壶老酒,如今已经去了大半。 …… 有时会觉得地位高的人说话总是少了几分痛快。 不是故意遮遮掩掩地打机锋,而是一种顾忌和斟酌。 因为他们需要考虑的更多,这一点随着地位越高,见识越广,自身的能量越大,而愈加明显。 所以才总会给人一种不爽利的墨迹感。 就像是原本混街头的那些不良,他们在市井中横行无忌,一言不合就是踹摊子,饱以老拳,甚至最后可能发展成几条街的规模性械斗。 那个时候敢拼,会因一句话而冲锋在前,流血流泪。 可当混出了头,入了帮派堂口一炷香,遇事不再是自己出面跟人对骂挑刺儿,见了不爽快的只是一个眼神便有人去拼命,那样自己就再也不会亲自上场去砍人了。 这是同样的道理,地位高的人惜命,有顾虑,他们不会自己去拼命,也不会让拼命的事情跟自己扯上关系。 或许他们本质上仍是流氓,但不再盲流了。 因为他们会因生存而产生思考,为好好活着而多一分考虑。 如今的陈晟,大抵便是这么一种心理。 他是靠傅清书的提携而走到今天的,因此他是坚定不移的首辅派系。 可此时坐在对面那个吃炊饼的小子,却是如今公门里有名的‘阉党’。 这个有名,是相对对方所做下的事情来说的。 最典型的,就是顾小年刚入锦衣卫没多久,只能算是公门里的一个雏儿的时候,就敢灭了兵部侍郎的满门。 这里面的算计暂且不说,只说此事的影响。 杀人不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容易。难的是杀了人还屁事儿没有,反倒一路升官,混的算是风生水起。 刨除个人的能力外,最直白的讲,就是有靠山。 厂卫中人的靠山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当朝千岁。试想,若不是顾小年榜上了魏央的大腿,他灭了邱忌满门之后,最起码也要进一趟刑部大牢,由六扇门来审讯一番。 无他,就算是顾小年占了理,证据确凿,邱忌该死,可这件事情的影响不是简单靠证据和定罪就能简单抹除掉的。 正四品的侍郎,还是大周六部之首的兵部高官,说被灭门就被灭门,而且连审都没审,直接就被锦衣卫抄了,现场处决,这件事本就骇人听闻。 在袁城时期,锦衣卫的权利没这么大,可哪怕现在厂卫权势因魏央而盛,顾小年此举也是犯了忌讳。 厂卫想杀谁就杀谁,这已经不是今朝陛下刚登基的那个动乱时候了。如今朝局稳定,适时毒散案刚过去没多久,哪还能出现这等事情? 能在神都为官的或许有草包,但绝对不多,而朝堂诸公更没谁是傻子。 邱忌的定罪,明眼人看的看得很明白。 可就是这样,顾小年依旧平安无事。 所以说,他就是阉党,也只能是阉党,而且还是类似俞文昭这等八侍从心腹的阉党。 朝堂诸公能说什么? 想要问罪的人能说什么? 只能是魏千岁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在朝堂上压下了,那这件事就只能揭篇了。 但暗流仍是存在的,揭篇不代表就这么过去了,或许总会有一日还会爆发出来。 只不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罢了。 而陈晟与顾小年来往的事情,他们彼此身后的人自然是清楚的很。他们并未受到什么阻拦,但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认可,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入不得那两人的眼罢了。 可现在,陈晟自然是要想多的。 顾小年今日进宫见了谁,首辅这边的人都知道,而陈晟也就会知道。那这位顾千户一身狼狈带伤地出了宫,他们自然也是知道。 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事情。 陈晟看着对面那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美滋滋吃饼的样子,他额头不由地就有冷汗滑下来了。 妈的,他心里真是有些发怵了。 …… “你姑且说说,我就这么一听。” 陈晟抹了把脸,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 顾小年看着他,心里一笑,不过也可以理解。 如果自己今天出宫不是那么狼狈,或者说刚巧今天入宫见的不是魏央和周锦书,那陈晟也不会如此紧张。 他这么紧张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在傅承渊那边的地位想来也是不低,最起码也是进入了核心的圈子。 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这样。 “先说我的来意吧。”顾小年说道:“我想借大理寺的白隼一用。” 第五十九章 有风将来 大周幅员辽阔,虽有驿站车马传递往来,但对于一些情报依旧可以说是缓慢。 无论何事,都讲究占个先机,除了情报的搜集之外,各方势力对于情报的传递更是看重。 信鸽是很常见的传递工具,适用性也极广。 而白隼,便是大理寺独有的传递工具。 大周朝有专门培育红雀的地方,这种巴掌大小的小雀性情凶猛,飞掠速度极快,用起来比信鸽灵活方便,深受公门喜爱。 不过与这白隼比起来,自然是相形见绌了。 白隼喜食新鲜的血肉,且要以珍稀宝药养之,如此方能‘振翅越百丈,扶摇逾万里’。 早前江湖曾有驯兽养兽的百花谷,后来因自身武功不足以护持门派而逐渐没落,直至消失于江湖之上。 傅承渊府上有‘天罗地网’,收拢天下奇人异人,其中便有百花谷的一脉传承。 这白隼便是如此请来的,有专人负责精心调理培育,因其可用的数量不过六七只,自是珍贵非常,若非急事要事,大理寺轻易不得动用。 而如今,顾小年便是想用这白隼来给方显去传递消息。 陈晟听了,也没马上拒绝。 如信鸽那般,这白隼认的是大理寺在天下各地所设的中转驿站,此次从神都飞太渊州,路途虽远,但太渊州的武道高手都被太渊王府笼络,境内先天之上的高手不多,白隼此行几乎没什么危险。 但陈晟也没答应下来,而是问道:“红雀不行?” 他这么问,就是想知道顾小年所为何事。 “红雀远不及白隼。”顾小年摇头,话说到这,也没必要再隐瞒,他认真道:“魏央今日对我出手,我俩已生嫌隙。他对我打探早年之事,我怕会连累到远在太渊州的方叔。” 陈晟眼底微沉,虽然有所猜测,但还是没想到魏央竟果真会动手。 他虽知道顾小年是顾山海的儿子,却是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只不过毕竟从傅清书的只言片语里推敲猜测过,知道眼前这人身上有复杂之处,得魏央暗中护持。 只是如今,两人竟然反目生隙,这让陈晟有些摸不着头脑,同时对这种感觉很是不舒服。 他想真正去请教一下傅清书。 顾小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那人的脸上,面上平静,但心中却很是急切。 “行。” 陈晟咬咬牙,直接答应下来。 顾小年双眼一亮,只是狠狠咬了口炊饼,感谢的话却是不必说了,只能后续用行动来表示。 “跟我来。”陈晟冲他点头示意。 …… 大理寺偏院,一处宽敞的宅院。 陈晟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身前的丞役,并且在旁边的桌上认真写了一番。 顾小年看的明白,那是类似保证书一类的东西,也即是,今日动用白隼,陈晟是帮自己担了风险的。 “写在这上面吧。”陈晟递了巴掌宽的一张白纸过来。 这纸材质特殊,不怕水浸。 顾小年点点头,在上面将警示之言写下,并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晟将信纸揉好,递给了那目不斜视的丞役,后者直接转身进屋,只听得一阵有些含糊的尖啸,这人撑着手臂便走了出来。 白隼不大,通体雪白,人头高低。看着其貌不扬,与其他隼类区别只在毛色上。 顾小年看了眼,那白隼猛地转头过来,眼睛在渐沉的天色下,竟显幽绿之色。 “有些灵性。”顾小年点点头。 白隼振翅而飞,只是下意识地一个眨眼间,便已然振翅远去,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了一个黑点。 “多谢陈兄了。” 回去时,顾小年仍是衷心道谢。 陈晟却是摇头道:“说句不恰当的,此番或许对你我来讲,是好事。” 顾小年一愣,而后恍然。 他若与魏佲轩反目,自然便不再是阉党,那陈晟是首辅派系,自己当然可得他们亲近。 “还是静观其变吧。”他轻声道。 心里想的,却是方显的安危。 …… “你明明知道,魏央在太渊州无人,只能从京城派人过去,为何还会为他动用白隼?” 大理寺的阁楼里,桌案对坐着两人,清茶飘香,边上有一女子安静候着。 公门之中少女子,大理寺这等衙门更是不许有,但傅清书另辟蹊径,设置女医官一职,给这衙门中的寺里添了几分生色。 那女医官容貌美艳,此时脸红而娇羞,呼吸略重。 她的身子有些不自然地轻颤,只因为在她一旁坐着的那人虽然说着话,但手却不老实。 恍若无人地,傅清书的一只手在这女子的大腿上来回游走,抚过软香,在那纤细的腰肢上停留。 他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是沉静一片。 要是被外人见到神都中大名鼎鼎的傅清书竟会有这般模样,定然是惊掉一地眼球。 坐在对面的陈晟倒是毫不惊讶,因为他早知傅清书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色却不沉沦、好酒而又自制、放浪形骸却极有底线分寸。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纵容自己,但又对欲望有很强的把控力。 因此陈晟才会投在对方门下,也不会自表忠心地谏言什么。 “我是为他可惜。”陈晟说道。 此时华灯初上,就在此前,傅清书已经将一些事情都说出来了。 只不过在他的故事里,却与周锦书恰恰相反。即真正的世子是顾昀,而顾小年则是早前被那九首蛟龙所调包的的寻常婴孩。 “如今大幕即将掀开,像他这般的人物天下不知还有多少,届时龙蛇起陆,总会跃到你我身前,你为他可惜什么?” 傅清书淡淡说着,手上却不知摸到了哪里,边上的女医官一声娇嗔,嘤咛一声,身子几乎瘫软。 陈晟目不斜视,浑然未觉,只是看着桌上的那杯清茶。 他缓缓道:“魏央把他从太渊州提拔上来,必有谋划。他的武功进展很快,在太渊州之时我便知道他得了一门奇功传承,但天下机缘太多,这不算什么。只是他的根骨悟性世所罕见,且极精于死战,若是得他归附,加以教导,不出三年,府上必得一真正强者。” 傅清书含笑看他,对面那人的目光亦是坦然对视,他忽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惜才,而是想保下他。真正强者难求不假,就算我能等他三年,可此事已在眉睫,结局不定,哪有必要等他三年? 你感悟浮云观非常道,武功褪凡却是心境不足,哪怕在此间事里可能都无法插手进去,我亦为你感到可惜。” 傅清书目光微微飘忽,他的话也有些朦胧起来。 “凡逆命者必遭天诛,大事将近,咱们也只能看着。” 第六十章 反应 而在顾小年去大理寺求了白隼传信的时候,夜色也缓缓笼罩下来了。 先是微弱的烛光,继而便嗤地明亮起来。 从一间室而渲染,很快便铺散开来,逐渐照亮了整个神都。 首辅府上很是热闹,新年伊始,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不说,就连下人们都有十足的干劲儿。 傅承渊穿着紫色的华贵锦袍,从房中出来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那站在不远阁楼上的身影。 那道身影并不单薄,在有些凉的夜风里,反而很是挺拔,如竹如枪,醒目非常。 他看了一眼,同样看到了从那人身后走过去的身影,傅承渊的脸色一下沉了起来。 …… 傅如依背着手,脚步很轻。 “你不下去吃饭,在这儿干嘛?”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说道:“透透气。” 傅如依琼鼻一皱,直接走到了他的边上,“你还怪我?” “你是为我好,而且本来也是我的意思,怪你做什么。” “可你从回来就不开心。”傅如依说道:“不是怪我的话,难道是因为我爹把那个沈仇关起来了?” 她只是片刻的犹豫,接着道:“明天我就让人把他放了。” 顾昀无声一笑,转过头来,“沈仇作恶多端,虽然被我震慑但终究本性难移,岳丈大人应该是觉得这人武功尚可,想把他留在门墙里吧。” 傅如依看着他的脸,眼神一下柔软下来。 “那你怎么不开心?”她的声音很低,眉眼间少了英气,却多了几分小女人的样子。 有些忐忑,有些不安。 “只是觉得此行未建全功,有些愧对厚爱。”顾昀说道。 傅如依一下挽住他的胳膊,认真说道:“我想你对我说实话。” 顾昀一愣,胳膊下意识挣了挣,但马上松懈下来。 他低了低眼帘,然后道:“你是知道我的身世的,那一日很快便要到来,到时候你……” “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傅如依打断他,说道:“你去哪,我就跟到哪,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能不要我。” 她明亮的眼睛里隐藏了千言万语,顾昀只是看着,便有些心疼。 他侧过身子,抬手摸了摸眼前人的头发,轻笑,只是应了声‘好’。 “听说你对余希手下留情了,她是魔教的圣女,为什么不杀她?” “沈仇说的。” “心虚了?” “有点儿。” “你!” “哎呦,我伤还没好呢,你下手这么重?” “哼,咬死你!” …… 月光渐明,但人间的灯火更亮。 傅承渊走上了阁楼,栏杆边的那人回过身来。 “依依是个单纯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辜负她。”傅首辅的语气有些低沉。 顾昀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傅承渊看着他,沉默半晌,说道:“那人逆天改命的谋划失败了,雪女宫也因此封山。此行魔教藏宝被浮云观和广寒寺瓜分,有他们节制助力,江湖也再不会掺合进来。大业将成,你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顾昀说道:“你计划了这么多,可实际上,成功于你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失败了更是万劫不复。你图什么?” “图什么?”傅承渊似乎也是有些疑惑,他想了许久,这才吐出口气,“或许,是为了名吧。” 顾昀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 傅承渊的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首辅之名更是传遍整个大周,可他如今所说,还是为了名? 那是什么样的名才会让他做出这些事,或者说,是被谁记住,被谁认可的名? “若是失败,你带依依走。”傅承渊沉声道。 顾昀沉默片刻,然后道:“若是失败,我也会死。” 傅承渊看了过来,顾昀平静回视。 “那就祈求,咱们不会失败吧。” …… 时间总会让人不定,在你想做还没做的时候,一下便走了很远。 董休被南镇抚司从刑部大牢提审到了诏狱,然后畏罪自杀,除了他那几个同去的兄弟,并没有咬出什么人来。 因此,关青在被关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无罪释放。 这一天的天色有些阴,神都之上的云层很厚,大概很快就会落下一场雨来。 关青从刑部大牢出来,此时身上已经换了进去时的那身绛色锦袍,只不过肥大了不少,穿在身上有些不相衬。 外面的长街上,关萤背靠着一辆马车,静静看着从台阶上一脚深一脚浅走下来的那人。 等他走近了,还不等说话,就被女孩一拳打在了肩膀上。 “嘶”关青抽了口凉气,脸色发白地揉着肩膀。 在牢里这一个月,他是着实打了不少架。 没有突破先天,犯的罪行不重,自然是不会被穿琵琶骨的。 但关青有野心不假,心狠却极有分寸,打架收了五分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虚实,这样,他才不至于被狱卒下黑手。 “你干嘛?” 关青先是心情低落,而后被打了一拳生了些火气,转而看到自家妹子委屈含泪的样子,这颗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我……” “咱们去找大人。”关萤打断他的话。 关青一愣,自己的手腕就被抓住了,小小的人儿手上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让关青这个魁梧的汉子被拉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哎,找什么大人?”他下盘使了力道,一下顿住。 “找顾大人,”关萤说道:“跟他说咱们不给他干活了,咱们自己去干正经买卖,一样能养活自己。” 关青皱了皱眉,“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现在谁不知道你是给锦衣卫卖命?犯了事儿进大牢,咱们的人使钱求情都没用,锦衣卫递了句话你就出来了,都说你关堂主好本事,抱了粗大腿。” 关萤的话毫不遮掩,带着浓浓的不满。 关青看着她,知道是小孩子脾气,看事看不全面。 他笑了笑,揉了揉关萤的头,“别瞎说,顾大人救命是真的。” 关萤昂了昂头,“你还要给他卖命?” 关青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问道:“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西坊那边都这么说,都传遍了。” “大栓他们呢?” 关萤一下支支吾吾起来。 “说。”关青沉下了脸。 “他被路通镖局的人打伤了。” 乱世的时候,镖局生意繁荣,但走镖难走。盛世之时,镖局生意竞争大,行业算不上景气,但走镖好走,因为没太大的危险。 神都之中多镖局,路通镖局便是外城西坊内的一家镖局,这名字取‘天下大道,路路皆通’之意,早前创立这家镖局的镖头出身无衣堂口,这名号便是当时的大龙首所赐。 不过后来镖局没落,只剩下了一个门面。 “怎么会跟镖局的人招惹上?” 关青眉头紧皱,但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走,回去慢慢说。” 第六十一章 前奏 那是一个阴沉的天,适逢傍晚临近,即便是神都的街面上,行人也都不多。 凶神恶煞而又浑身带血的人手里拿着一柄尖刀,逐渐逼近。 无论你怎么看,他都像是在朝你走过来,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柄尖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很痛,他推着刀柄慢慢往里送,他的脸上带着狞笑,满面凶光。 刀在心口一搅,传来强烈的剧痛,难以言喻。 顾小年猛地坐起身子。 他大口喘着气,先是闭了闭眼,而后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平日里他彻夜修行多过这么合衣睡觉,一般都是在白天的时候眯一会儿打个盹,现在这么规矩的睡了一觉,反倒是做了个噩梦。 被人杀,自然是噩梦。 他起身,慢慢将衣服穿戴整齐。 外面下着小雨,拍打着窗棂,现在应该是清晨的时候,只是天色太暗罢了。 顾小年从小火炉上把茶壶取了下来,倒了杯热水。 那小火炉并不足以温暖屋子,只是起了保温的作用,让这茶壶里的水不至于凉了。 当然,炭块价格不低,大户人家也有分辟的厨房,彻夜有专人看着热水,方便随时取用,而一般人家里用的还是茶桶等一些保温厨具。 这里是北镇抚司,属于公门,这些花费只需要每月去库房那边报备领就是了,用不着顾某人节省。 洗漱一番之后,他走进了班房的大堂里。 颜岑正端了米粥上桌,看到他了,脸上一喜,“大人醒啦。” 顾小年点点头,兀自在椅上坐了,随手拿了面饼撕着吃。 他是无需上早朝的,不然五更天左右就要在宫门口候着,那些高官还好说,还能在待漏院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寻常的官吏只能从家里带点饼类的东西路上匆匆吃了,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 因为他们品级不够,要是在宫门前吃东西那就是失礼不尊,只能挨冻挨饿,等了以时辰计的早朝结束,才能吃一顿陛下赐下的饭食垫吧垫吧。 顾小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偶尔吸溜一口米粥,看着像是在发呆,想着无关自身痛痒的事情。 对于周锦书所说的自己身世的东西,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想烂了,是再也不想再想起来了。 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不就是要刺激自己么。 仇恨像是一颗种子,即便你不想去浇灌,它也会自己生长。 这里说的,就是闲王周复生被当今陛下抄了全家的事情。 顾小年面无表情,一旁的颜岑却是歪着头,有些好笑地看着。 她是第一次见自家大人这副有些呆呆的样子,竟莫名有种可爱? “看什么呢?”顾小年瞥她一眼,眼里回了神。 “大人,俞文昭让你巳时去集议。”颜岑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了句。 集议就是开会,而巳时正是朝廷下朝的时候。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他本意是看累了俞文昭,想来对方也是如此。 “还有,关青回去了。”颜岑说着,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他的处境不太好。” “怎么了?”顾小年随口问道。 关青本来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到这董休被直接推出来当了弃子,遂了刘崇等人的心,也自然就追究不到关青身上了。 关青是堂主,进大牢期间还有人给他去求情行贿,想来混的是不差的。如今处境不好,顾小年只是随口这么一问,并不真以为会出什么大事儿。 “在他被抓的这一个月里,他手下的势力被压缩的很严重,底下的人还跟镖局的人起了冲突,上几天关青出狱,直接领了人去镖局大闹了一场。” 颜岑说道:“无衣堂口西坊分舵的舵主牟神通出面打了圆场,两方定下约定这才收手。” 顾小年摇摇头,现在什么分舵舵主的根本入不得他的眼了,偌大的外城西坊里,也就只有金七叹能让他忌惮几分,只是这忌惮由来无非也只是对方背后所靠的势力罢了。 外城东南西北四大坊市里,大小帮派能上得台面的少说也有十多个,其中自是有不少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而每个坊市里便各有一个总揽话事的龙头势力。 比如西坊的千金散尽赌坊,南坊的山河车行。 但这四大龙头话事,还是要看内城的脸色,或者说,看的是无衣堂口大龙首戚怀伤和风满楼‘地藏’江鹧的脸色。 顾小年当然不会自比这两人,当下只是觉得关青那些堂口帮派的小打小闹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收手就完了呗。”他把汤喝上,擦了擦嘴。 颜岑说道:“不是,他们约定还要打上一场,下月初的时候摆擂台。” 顾小年抬了抬眼皮,“无聊。” “关萤和邓三也会上场。” “这事儿怎么又跟邓三扯上关系了?” 顾小年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这当的不是老大,反而是给手下的小弟收拾局面的弟中弟。 颜岑也是抚了抚额,“他夹在大人和关青中间传递消息,西坊那边的人或多或少也都认得他了。现在外面又在传关青在锦衣卫里有门路,那些人当然就把眼睛放到了邓三的身上。他声名在外,只能给关青义气助拳了。” 顾小年当然知道这阵子的传闻,无非就是刘崇那帮子人散出去的。 “你跟我说这个,是想帮他们?” “毕竟都是自己人嘛。”颜岑眼珠转了转,“当然,我一切都听大人的。” 顾小年点点头,“行吧,到时候咱们也去瞧瞧。” 他起身往屋里走,“别跟邓三他们说。” 颜岑笑着应下。 …… 巳时,顾小年穿好了一身官衣,早就等在了北镇抚司班房的门口。 同来的还有衙门其他几个千户,大家伙根本没有什么谈兴,几乎都在闭目养神,看着很是懒散。 等了很长一会儿,顾小年睁开了眼,然后,一身黑红披风的俞文昭便回来了。 “进去说。”他走得很快,当先推开了大门。 顾小年挑了挑眉,他本以为这一次又是没有什么营养的废话或是无关紧要的训斥,来敲打自己这帮人,可没想到俞文昭这一次倒是难得正经了些。 或者说,对方脸上显得心事重重,不减凝重。 “本来今日集议是想大家闲谈一番,但现在看来,却是要说公事了。” 俞文昭在上首一坐,还是说了句场面话。 但话锋一转,他便沉声道:“皇太孙丢了,七日之内必须见人。” 第六十二章 棘手 大周只有一位皇太孙,其名周荣禹。 依循辈分,光复锦荣。 先帝名字或者说是先帝的老子开了个例子,在先帝那一辈人里,名子里没有这个‘辈’字儿,例如太渊王周胤,顺平王周白。 适时甭管皇亲的直系还是旁系,于礼一道上,都是减省了的。直到从当今陛下周馥开始,这辈分才真正入了名姓里头。 当年先帝崇尚白龙,性格刚烈,自幼时便喜好以武力压人,因此其在位期间,杀伐果决,战火常年不断。 周馥二十三岁登基,迄今已有二十四年。 因为有先帝造就的动乱天下,再加上她并不受宠,所以没有联姻也未招驸马,算得上是大龄的待字闺中的公主。 其后经历荣登九五时的兄妹相残,继而平定宇内,她这才有了子嗣。 当然,至于那位让陛下诞下龙子的男人是谁,恐怕也只有宫墙中的寥寥几人知晓罢了,这在民间,亦是最大的谜团。 话说回来。 当朝太子周锦书年方二十五,无论是在朝中还是民间都素有贤名,自幼聪颖,早就学着处理政事。而在陛下病重的这段时间,也是他坐镇朝堂监国,很有声望。 周锦书有两子,最长者便是皇太孙周荣禹,如今也有九岁了,失踪的就是这小子。 …… 俞文昭还在堂首上说着早朝时关于处置皇太孙失踪一案的事情,堂下的人也在认真听着。 顾小年偷偷打了个哈欠,他平日里的休闲就是看志异话本,闲谈杂书,因此对这位皇太孙周荣禹可不算陌生。 这小子别看年纪不大,但名头可不小。 大周朝过了那个需要用武力镇压海内的时候了,承平盛世一久,就难免会滋生出一些蛀虫来,贪官污吏不消说,还有就是膏粱子弟。 而周荣禹,就是宫中的小霸王,他皮,他目无礼法,而且他还好色。 那些闲谈里,就将这小子描绘成了色道魁首,实乃老色魔转世。 当然,这肯定是有些夸张的,而且还带了些调侃,不外乎就是曾遭受朝廷打压的一些读书人愤而下笔丑化出的。 可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夸大了一点点事实罢了。 宫中规矩很严,尤其是在当今陛下即位之后。 但周荣禹这位皇太孙可不是草包。 他目无礼法,却对太子和陛下恭恭敬敬;他的皮近乎于坏,却总能想方设法瞒过陛下耳目,不让陛下心生恶感,哪怕是周锦书有了第二个儿子,他也从未失宠;他好色,却能管住自己的眼睛,但凡有陛下近侍所在,他目光纯净,如同一个精致的娃娃。 这些,是顾小年在锦衣卫当差时,偶然在卷宗里发现的。 其中记载了与周荣禹有关的一件事,也是唯一能查明的血案。 几年前江南有位大人以勤勉闻名,适逢各大门派在神都举办论武大会,其携全家来此游玩。陛下听闻后,便召其入宫,想要问政于这位大人,看看他在勤勉之余,是不是也有才能。 这位大人放不下家人,得了恩典,全家都可陪同入宫。 然后,他的女儿在宫里玩耍时遇到了当年才五六岁的周荣禹。 这位大人的女儿彼时已是金钗之年,自然是有反抗的能力,可周荣禹身份在那,又以她全家性命相要挟,逼其就范。 有时候所面临的选择有很多。 这位大人的女儿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 陛下亲自过问此事,周荣禹毕竟年纪还小,又受了如此惊吓,一问就全撂了。 然后,那位大人将方才陛下问询的政事从容答复,而后取侍卫之刀,与其夫人双双自尽。 其后,彼时值守的禁卫以失察罪名处斩,周荣禹被罚在太子行宫禁足三年。 这件事在北镇抚司的卷宗里描述的也是不甚详细,毕竟涉及到了当今陛下,而且卷宗陈旧,显然是很久没有抄录过了。 也是顾小年这种闲人,才会在无聊的时候去翻阅这些陈年的卷宗去看。 不过,垫桌脚的都有可能就是惊世秘籍,这上了年份的卷宗里,谁就敢保证里面没有夹着什么无上神功? 这位皇太孙很得陛下宠爱,恭敬且安分(起码表面上是如此)地在太子行宫里被禁足了三年,也就是说,今年是刚被放出来。 然后,就失踪了。 顾小年不由想着,或许这就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 “顾大人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俞文昭一噎,脸色黑了黑。 他看着顾小年平静看来的眸子,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他本是看着这小子在明显走神,便故意想让对方出个丑,可没想到自己话还没落下,对方便马上回应了。 一问一答,如此快速。 俞文昭不再看他,对众人说道:“皇太孙是在宫里失踪的,具体时间地点不明,从者不明。唯一知道的,便是今早宫女喊他用膳时,发现人不见了。目前宫中已经戒严,神都城门亦是如此,有进无出。 姬帅现在想必已经着人通知了风满楼和无衣堂口那边,各位大人这里回去后也记得通报手下弟兄一声,在这段时日里莫要节外生枝,该放的案子该查的人都放一放,免得连累到本官的头上。” “此案关系重大,陛下有旨,谁能破案,重重有赏,督主和太子也是如此吩咐。七日,各位都是锦衣卫中的翘楚,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心里也应当明白要如何做。散了吧。” 堂下几人脸色不肖多说,肯定是都阴沉下来了的,他们也不交谈,快步走了出去。 顾小年却故意等了等。 他看了看堂首上的俞文昭,后者并没有叫他,只是向这边看了看,似是冷笑了一声,便绕进了后头。 顾小年皱了皱眉,这不像俞文昭的风格啊。 狗改不了吃屎,事出反常比有妖,俞文昭这番姿态,更是让顾小年警惕起来。 …… 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事关宫中,每一件事都要将脑袋别在裤腰上。 办妥了还好,若是出了岔子或是办不好,没二话,丢官儿是小事,严重的还要牵连到身家性命。 顾小年跟颜岑打了声招呼,让后者去知会邓三一声,然后便骑马往皇宫那边而去。 有时他也会自个儿想想,自己一心所求武道巅峰,如今却要为俗事所累。可要是说弃了官身,除了舍不得之外,还会多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极大可能还弃不了,除非死了。 官气最是盛气凌人,有些时候,这腰牌这身份便是最大的便利。 只不过这官当得多少有些不顺心就是。 顾小年搓了搓脸,认真想想,拳上要自由,在这权上还是有太多人挡在前头了。 若是少一点儿人,或许才会更自在。 第六十三章 不约而同 凡查案,一定是要亲自去现场勘察一番的。 无论是人说还是看文字的记录,这些都不如自己切实地走一遭。 过了晌午,顾小年便动身去了大周皇宫。 他一路行来所看,街上多得是公门的人,不良人、刑部和六扇门的捕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倒是不多,因为他们这些当官的都来了宫里。 这些人或是跟顾小年打着同样的主意,来宫里找找蛛丝马迹,也可能是借这个机会入宫,打探打探,走动走动。 凡是能来的,最起码也是千户,至于其下的厂卫,自然就只能听吩咐了。 顾小年刚进宫门,便看到了在问询宫门守将的两道身影,他眼里顿时有了亮光。 “也就是说,并没有嫌疑人等从宫中的正门出去。” 一身白衣飒爽,英姿勃发的冷湛抱着那柄黑鞘的长剑,此时微微皱眉。 他本就一表人才,再加上身份尊贵,此时站在这里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只不过他的气质有些冷然,生人勿近。 “宫中城门的守将都是这么说,看来凶手还在宫中。” 冷湛看向身边那人,问道:“阿无,你觉得呢?” “附议。”柳施施点点头,随即微怔,转身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一个同样年轻,笑容煦然到有些傻的人正看向这边。 他穿了那身锦衣卫的白蟒,整个人犹如这冬日尾梢里的一抹清雪,清冷澄净。 柳施施也只是愣了一瞬,面具下的眼里闪过柔和,转而轻轻点头,如同老友见面的示意,只一个小动作便包含了所有。 顾小年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傻傻笑了笑。 冷湛也看到了他,脸色微沉,“别耽搁了,走吧。” 他说了句,当先朝宫内而去。 柳施施没说什么,再看了那人一眼后,也跟了上去。 一旁不远,那些看到这边的锦衣卫不由窃窃私语。 “那位是冷大人吧?” “可不是么,御猫冷湛。” “那个戴面具的是谁?” “六扇门里有身份跟冷大人在一起的,你觉得会是谁?” “原来她就是公子无,啧啧,这身段儿,真是。” 这同是北镇抚司的千户,他遥遥看着两人的背影,眼神闪动,跟身边的人低声说着。 但话还没说完,视线被隔住,眼前忽地多了一个人。 顾小年的脸色平静,目光却是微冷。 “你……”那千户下意识要呵斥,但陡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一腔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顾大人这是何意啊?” 谢鸢从人群后面过来,皮笑肉不笑。 那千户一见谢鸢,又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不对付,便一下直了直腰杆。 就算眼前这年轻小子凶名在外又怎么了,他还能硬杠谢鸢这千岁心腹? 哪知顾小年只是淡淡看了谢鸢一眼,连搭理他都没搭理,转身便往宫中走去。 “这!”这千户脸色一沉。 谢鸢脸色难看,他本就是藏不住脾气的,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且也知道最近那位似乎是对这小子不满,他也并不发作。 当下,只是冷哼一声,同样朝太子行宫那边过去。 …… 当朝太子立得早,这太子行宫修建的时候正值国库紧张,所以相比公主府第或是浮屠宫来说,装建筑装潢上都少了华丽。 但毕竟是太子住的地方,自有一份威严肃穆。 顾小年随意打量几眼,抬脚上前,不等开口,那值守的侍卫便侧了侧身子。 “殿下有言,若是来查案的大人,自便即可。” 顾小年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便走了进去。 太子行宫不算很大,而且还因为周锦书只有一位太子妃的缘故,这里稍显冷清。 身后传来略有纷乱却压低了的脚步声,那是跟上来的谢鸢等人。 顾小年进了大殿,当先看到的,便是与柳施施冷湛二人说话的那位年轻人。 那人穿了一身杏色的华贵常服,头戴玉冠,相貌俊美偏柔,但更显平易近人,他身上带了几分书卷气,却另有一份雍容。 他便是当朝太子,周锦书。 此时,许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声音,他朝这边看过来。 顾小年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好奇,也有几分探究,两人恰好相视。 他先是拱手一礼。 周锦书眉宇间微带几分愁容,也点了点头。 待得谢鸢几人进来后,他便说道:“劳烦各位大人了。” 说着,周锦书竟是冲几人拱了拱手。 谢鸢不敢托大,也是说着套话。 顾小年却是稍稍走开,打量着四下的装潢陈设。 那边,周锦书与冷湛去了别处,谢鸢等人也分散开来,有的留在这大殿里,有的去了行宫里的其他地方。 功劳在前,怎么取自然是要看各人的本事。 …… “有什么发现?” 不知何时,柳施施走到了顾小年的边上。 顾小年摇摇头,这大殿肯定不会有什么线索的,他不过先是随便看看,主要的地方肯定是那周荣禹被禁足的地方。 两人不约同行。 “最近,还好吧?”顾小年没话找话。 柳施施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你不像是会说废话的人。” 顾小年噎了噎,他觉得身边这人戴面具与否简直是两个人。 “这件事,非同小可。”柳施施说道。 “嗯,毕竟是皇太孙丢了。” “我是说,算了。”柳施施摇摇头,没多说。 顾小年脸上不在意地笑笑,但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 近来不确定的事情频发,连他自己的平静都被打破,而现在,就连柳施施都开始提醒自己。 这种棘手的感觉,顾小年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了。 推开房门,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桌上香炉檀香阵阵,顾小年走过去。 “没有下毒的迹象。”柳施施在一旁说了句。 顾小年眉头微挑,但也是将掀起的香炉盖放下了。 “这里也不像是经过了打斗的样子。”他四下看了看,说道:“周荣禹不会武功,抓他很容易。” “也可能是被打扫过了。” 柳施施背着手,在房中转着看了看。 房间并不是很大,内外两间而已。 顾小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随口道:“那人也不一定是在这被抓的,再说出事后怕是也没人敢过来打扫。” “发现什么了?” 柳施施知道身边这人往往能抓住线索,见他看了很久的画,不由出言问道。 顾小年摇摇头,“没什么,就觉得这幅画有些眼熟。” 第六十四章 震惊! 这幅画很多人应该都见过。 顾小年上一次见,还是在那个盛肉的大海碗里。 白龙伏蛟图,只不过这一幅更为传神。 柳施施当然认得,她上前瞧了瞧,这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能挂在这里的原因,或许只是上面落的款是周锦书的印章。 她便不再多看。 顾小年说道:“这房间里没有花瓶盆栽装点,就在正中挂了这么一幅画,是不是有些突兀?” “但这跟案子没有关系。”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看她一眼,“你能把面具摘下来吗?” 柳施施看着他,微愣。 “就感觉带上了面具,就变成两个人了。”顾小年笑了笑,“也太陌生了些,有些不适应。” “咱们是在办案,公私要分明。”柳施施的语气少了冷静,不再那般清冷。 顾小年觉得这是个好开端,他迈着步子,在房里转悠,只看不碰。 然后,他脚步停下,有些秀气的眉毛挑了挑。 柳施施的目光若有若无地一直看着他,她也说不上自己是在做什么,只仿佛是自己与对方待在一起后,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假装,因为心已经不在身上了。 她暗啐自己,但话却是下意识说出去了,“怎么了?” 顾小年看着那内室里墙上的佛龛,脖子歪了歪,“这小子还信佛?” 柳施施闻言走进来。 那佛龛嵌在墙上,里面供了一尊坐佛,佛陀眉目悲悯,栩栩如生。 “陛下信佛,或许太子也受其影响吧。”柳施施随口说了句,有些心不在焉。 顾小年对宗教谈不上喜恶,但总归是不怎么感冒。 看到这,他思绪发散,倒是有些多想了。 “不会跟邪教有关吧?” “噤声!” 他话未落,便被柳施施一把捂住了嘴。 顾小年的脸上仍有些玩笑似的调侃,不过此时瞳孔微张,看着就在眼前的那人,眼睛眨了眨。 柳施施放下手,认真道:“这话不能乱说。” 顾小年下意识嗅了嗅鼻子,似乎仍有余香。 耳边传来一声轻哼,那人不再理他。 顾小年讪讪一笑。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佛龛有些别扭。 人都是有第六感的,时灵时不灵,但往往就是这般下意识地认为,会因此而成事。当然,也可能是坏事。 顾小年上前几步,下巴微抬,就这么瞅着墙上的那尊佛。 柳施施见他不走,索性便等在了一旁。 这房间里已经都看过了,没有什么疑点,下一步应当是在太子行宫里去搜寻一番才是。 但当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后,柳施施便下意识地没有出言催促,反而愈加安静下来。 这未尝不是一种等待。 …… 顾小年对此并没有感受到,他看着佛龛的时候有些不舒服,然后便又向前走了走。 他伸手先摸了摸里面的那尊金佛,有些冰凉,然后微微用力捏了捏,这金佛的肩膀便被他捏出了几个指印。 顾小年嘴角一抽,收了力道。 等他摸了圈那檀木的佛龛时,眼神微闪,这手指便又倒退了回去,在一处木沿上停下了。 顾小年舔了舔嘴唇,手指微微用力,便听到了一声脆响。 如同凹陷的机关中插入了恰到好处的凸起,声音有些美妙挠人。 柳施施显然也没想到顾小年随手一摸竟能摸到机关,她一下想起了可能会存在密室或什么危险。 因此,她脚步向旁边移了移,有些靠近了顾小年,但又不会干扰到他应激时的所有动作。 佛龛整个向墙外推了推,而后又向旁边挪了挪,露出了一个一尺宽的空洞。 有些黑,但很精致。 顾小年如同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多少有些兴奋。 这不是密室,却是一个很精密的藏宝处。 他回头看了眼,柳施施同样看了过来。 然后,顾小年便小心地朝这空洞里瞄了眼。 他的双眼微微眯着,此时往里瞧着,等看清之后,脸色便是一僵。 …… 柳施施看见了他的神色,连忙上前,等看清里面是什么之后,面具下的脸色也是变了变。 顾小年探手进去,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条腿,一条女人的腿。 精致的玉足,白皙的长腿,有些纤细,很白,也很冰凉。 “假的?” 柳施施定睛看了看,明显松了口气。 如果被人知道堂堂皇太孙的住处出现了一条女人的腿,那必定会对太子的名声和朝廷的威仪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万幸的是,这只是一条很真的假腿。 顾小年饶有兴致地捏了捏,有些赞叹,“无论是视觉还是触感,这都跟真的一样。” 说实话,手感不错。 柳施施看他一眼,“你很懂行?” “没有没有,”顾小年摇头,随手将这腿丢到了桌上,“第一次见,第一次摸。” 他干咳一声,连忙又下手朝那墙洞里掏了掏,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顾小年看着摆在桌上的东西,脸色有些古怪,他不时看着在一旁从容翻看的柳施施,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就说。”柳施施淡淡道。 顾小年摇摇头。 桌上的东西不少,有雕刻,有书籍,也有画作。 但无一例外地,就像是那条有些突兀的大白腿一样,这些东西也是跟那方面沾边儿的。 不同长相的美人玉雕光着身子,栩栩如生。 装订不同书籍里污言秽语满是,期间还穿插着各种教学的姿势图,很是传神。 那一幅幅画作上面颜料匀称,仿佛真是将人锁在了上头,美人的媚态和曼妙的身姿,让人只是看一眼就面红耳赤,偏偏还挪不开眼。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出自大家之手,绝对不是寻常的店面你去跟掌柜眉来眼去两下他就能拿出来的东西,就算是神都的黑市里,都不一定有这种东西。 这一点,单单从那制作的假腿用料上就能看出一二。 顾小年忍不住又拿起来摸了摸,真滑,简直跟真的一样。 柳施施‘砰’地一声将手里的画摔在桌上,目光落在身边那人的身上,很是不善。 顾小年有些尴尬地将腿再次放下。 柳施施深呼吸几次,若不是她戴着面具,顾小年一定能发现她的脸很红。 毕竟,就算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查案,即便是粗略地翻了翻这些东西,但那无数传神的画面仍像是烙在了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 柳施施运转心法,刚静下心来,就看到身边那人靠了过来,还向自己下面伸出了手。 第六十五章 无所获有所得 “无耻!” “啊!” 一声娇斥羞多过怒,一声惨呼痛多于惊讶。 顾小年本就站在柳施施的边上,刚才从气机上已经判断出她在调息静心了,便没有打搅。 但他本就是好奇之人,此时又没有什么戒心,便想看看那玉雕所刻画的女子是谁,说不得还能当做突破口。 可就因为他和柳施施站的太近了,那玉雕在她腿前的桌子边上,顾小年手是往桌子上去的,这个时候却有点像是往下三路招呼。 所以,他就被柳施施打了一掌。 幸运和不幸运的都是没朝脸上打。 顾小年揉着肩头,不住地吸冷气。 “你干嘛啊?”他皱着眉头。 柳施施本来听到他的惨呼心头便是一跳,后来见他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也回过神来。 但她自然是不想解释的,当即只是冷冷问道:“摸这摸那的,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些东西了?” 顾小年有些无语,“你没发现这玉雕和画上的人长得一样吗?” 柳施施自是冰雪聪明,她下意识抓起了一个玉雕,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将其丢到了桌上,而且一甩手,手里拿了个手绢认真擦了擦手。 顾小年被她这连串的动作唬了下,不由眨了眨眼。 “脏。”柳施施只是说了句。 顾小年点头,但不等他再说什么,就看到柳施施将手绢揉了揉,往脚下随手一丢,竟是直接燃了起来。 “这.......”他张了张嘴,惊讶万分。 同时,还有难言的失落。 柳施施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顾小年上前用桌布将这些东西卷了,想了想,也不避讳什么,直接收进了乾坤袋里。 这一下,真是满满当当了。 当然,就是那条腿太长,他又给塞回了墙洞里,不忘把佛龛给弄回去。 顾小年看着那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佛陀,忽地咧嘴笑了笑。 …… “你有什么头绪?”柳施施问道。 本来他们以为墙洞里许是有什么线索,可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孩,嗯,一个早熟的小孩子背着大人藏起来的小玩意儿。 这让两人多少有些失望。 顾小年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嗐,还是去外边看看吧。” 说着,他便当先朝外走去。 “哎,”柳施施在出门前忽地喊了句。 “怎么了?”顾小年回头。 “我记得你记东西很快。” “还成。” “那等你记下画上的女子容貌之后,就把那些东西毁了。” 顾小年回头看她,眼里含着莫名的笑意。 柳施施却是不看他,从他身边经过时说了句,“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玩物丧志。” 顾小年闻言,对她这么想自己有些生气。 “我回头就丢到排水沟里!” “省省吧,去典当行里应该能卖不少银子。” 顾小年追上她,“你怎么知道?” “男人不都喜欢这个么。” 柳施施看他一眼,似是哼了声。 …… 出来后,也与其他人打了照面。 谢鸢是暗红蟒服与他们自有区别,此时靠在回廊上,目光落在这边。 顾小年和柳施施将整个太子行宫看了一遍,毫无所获。 “这也太奇怪了些。”他说道,“昨夜值守的侍卫和宫女一问三不知,这根本不像是绑架。” 柳施施说道:“即便是自己走了出去,也应当会有的人看到。” 顾小年皱了皱眉,看着同样一无所获的其他人,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 恰好,他话未说完,抬头时正迎上了身边那人的目光。 顾小年一愣。 柳施施的目光很平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檐下。 顾小年身上忽地凉了凉。 “要不要去六扇门?”那人问道。 顾小年沉默良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这一次,只有六扇门能置身事外。”柳施施偏头看他,语气中第一次有了严厉,“你是锦衣卫,又是阉党,想要脱身保命,只有来六扇门。” “我来保你。”她说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抬眼轻笑,“这样我会很感动,但......” “没有但是,你是惜命的人。”柳施施看着他,“这一点,从第一次见时,我就看出来了。只不过后来的你,有了改变。” “说惜命,还真有些不堪。” “人之常情,这并不是给别人看的。” “我现在也一样惜命啊。” “可你会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柳施施说道:“就像皇宫那次。” 顾小年稍稍沉默,“我以为是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柳施施说道:“不要为了任何人把自己的命看轻,包括我。” “可是......” “我知道。”柳施施像是笑了笑,“我很期待那一天。” 顾小年看着她的侧脸,哪怕只能看到银色的面具遮挡,他很想让那一天提前,可发自内心且很简单的话到了嘴边,总是生生止住。 如同有无数的顾虑就在眼前,就像是准备了千百个日夜却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那句话,他当面时,总是说不出来。 “要不要去六扇门?”柳施施看过来,她的眼神澄净而亮,就像是映了暖阳的静湖,亲切而真诚。 顾小年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嚅了嚅嘴。 “好吧。”柳施施轻叹一声,“或许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作出决定。” 顾小年隐约猜到了会发生的事情,但他却不能退避。 他惜命,可正如柳施施所说,他还是会意气用事。 因为周锦书已经告知了他的身世,他要分辨真假;因为这件事里一定会有顾昀,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也因为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是猜测,顾小年想要亲眼看一看。 …… 太子行宫里,没有任何有关皇太孙周荣禹失踪的线索。 平日在卫所里高高在上的锦衣卫千户大人们都蔫了一样,心事重重地离去。 因为既然在宫里都找不到线索,那他们还能去哪里找? 七日之期,他们又能去哪里找? 他们现在忧虑的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身家性命。 冷湛不知何时到了行宫的外头,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却仿佛夺去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顾小年听得身边人了句,“他就快要破境了。” 柳施施说道:“先走了。” 余音淡淡,她走了过去,与冷湛一同离开。后者没有看他,如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晚的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 顾小年抿了抿嘴,风雷入体引动天地共鸣,冷湛如今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第六十六章 计量 时间很快,尤其是在人惊惶的时候,眨眼而过。 七日之期已到,坊间竟流传起了关于皇太孙周荣禹失踪一事,偌大神都,不过半天便人尽皆知。 俞文昭亲自登上风满楼的大门,看了印版,此事并非风满楼宣扬。 其后,百姓之中渐生流言,矛头直指当朝千岁魏央。 因为当今陛下病重不临朝并非隐瞒之事,太子监国,大权却在魏央一干阉党手中。 大周往上数几个朝代里,不乏有太监专权,而后把弄朝政,甚至是妄图自身千岁变万岁之事。 如今流言里,便是说魏央排除异己之后,开始对太子下手,先将皇太孙除掉,施以绝户之计。 总之,原本魏央在民间的形象就很是阴暗,如此一来更是黑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 此事,六扇门并未出面处理,而是姬重七的不良人开始整顿这等诽谤谣言。 短短几日,抓人杀人,弹压之下,暗流涌动。 …… 神都内城,姬重七的府上。 几道身影分别坐在堂中,都只是常服打扮,虽是坐着喝茶,脸色却凝重万分。 姬重七吹了吹茶沫,喝的时候却是被烫了嘴,顿时有些烦躁地将茶盏放下了。 他本是极有城府且冷静的人,如今却是在众人之前失态了,而这,也恰好能表明出他心中的不静和焦虑。 程枭面容苍白中带着明显的青色,甚至是那被立领牢牢遮掩的脖子上,都有青红色的纤细血管爬到了颔下。 他的嘴唇很红,双眼之中幽芒闪烁,极为诡异妖冶。 他此时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人,开口道:“小段,你整日跟在督主身边,如今之事,你可曾说了?” 段旷的脸色有些疲惫,眼中隐有血丝浮现,此时听了程枭的话,当下也只是摇头。 “底下的人每日都如实禀报,但督主近来一直在闭关。” 段旷苦笑道:“督主每日耗费的药材丹药太多,我整日都在指派搜罗,根本腾不出功夫来。” 姬重七的脸色沉了沉。 自家那位大人武道已是绝世宗师,平日里多是静思,因为到了那个境界,肉身已经达到天道允许下的极限,所追寻的只是某一个顿悟。 像这种闭关,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过了? 可如今究竟会有什么事情,竟然值得这位大人去闭关思索,或者说,是去将自身调整巅峰? 而每日用药服丹,分明是在将肉身强加负荷。这种负荷,或许可以强行破境以觅天人,也或许只是强行承重,只争一时。 姬重七心底忽地有些发沉。 俞文昭手指轻敲桌面,开口道:“督主闭关,却是要看咱们的手段了。我去过风满楼,他们与咱们多有合作,这件事他们确实并未插手。” “消息不是他们放出去的,那也就是说,是自己人走漏了风声?” 谢鸢在一旁说了,锐利的目光在几人脸上看了看。 程枭桀桀一笑,右手五指收拢,紫红色的长指甲刮擦时刺耳非常。 “你要是觉得自己那双招子搁地有些沉了,咱家可以给你抠下来。” “你!” “好了!” 俞文昭打断两人,目光落在程枭的脸上,带着认真,“现在正事要紧,咱们之间这么多年了,我希望你能拎得清该做什么。” 程枭看着他,只是冷哼一声,偏过头不再看他。 姬重七看着几人,说道:“谢大人所说的是自己人有欠妥当。” 谢鸢抬头看他。 “现在朝廷里,是自己人的不多了。”俞文昭说了句,“现在除了咱们这些人,谁都不能信。” 段旷眯了眯眼,“俞大哥是想说,这件事是冲咱们来的?” 他这声‘俞大哥’一下让众人沉默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了早些年在那位座下共事时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八人虽然心底谁都不服谁,但彼此扶持,共同对外,这才有了八侍从的名号。 俞文昭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也只是猜测,恐怕此事不只是冲咱们几个,还可能是想对督主不利。” “不会吧……”段旷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 也是,当今天下,想要魏央死的人不少,可真正有胆量且有能力算计他的,普天之下也只能找出一个傅承渊来。 “是那老狐狸的手段?”谢鸢问道。 程枭冷哼一声,而后道:“傅承渊上次出手还是在袁城一案上,他想保下袁城,却是没想到铁证如山,连咱们没注意到的地方,都有官吏跳出来检举揭发。那一次咱们虽然赢了,但你别忘了,若不是老天都站在咱们这边,袁城可还死不了。” 谢鸢没有呛他,因为知道他所说的是事实。 傅承渊是当朝首辅,于政事上是让大周不乱的中流砥柱,而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的势力有多大。 只不过魏央得圣眷在心,一时无两罢了。 而如果这一次又是傅承渊从中策划,那他们自然需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因为傅承渊不会卷土重来,他只会蛰伏出手,动若惊雷。 不死人,是不会罢休的。 “不管怎样,暂且静观其变吧,一切等督主出关再做裁定。” 俞文昭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接下来,咱们提高警惕,莫要被奸人所乘。” 众人颔首。 …… 夜已经深了。 姬重七将众人送走之后,在堂中安静坐了。 他静静看着火盆中烧红的炭块,默不作声。 少顷,房门外的阶上走来了人,轻轻敲门。 他回过神来,看着门窗上映出的人影,他嚅了嚅嘴,终是道:“进来。” 一道身影推开房门,而后转身,轻轻将房门闭了。 姬重七看着这人,下意识裹了裹衣衫,许是被那人带上门时窜进的一阵冷风吹了,他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姬大人好。”那人朝前走了几步,笑着拱了拱手。 这人穿着一身白袍,相貌有些年轻,只不过脸颊有几分青白之色。 姬重七当然认得眼前这人是谁,他向后靠了靠身子,说道:“坐吧。” 那人坐下,看着手边还未撤下的茶盏,不由笑了,“看来他们真是心急了,竟然都来了。” 姬重七听后,看着那各个手位上的精致茶杯,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万玄,有话直说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们,自然不会反悔。” 姬重七有些色厉内荏,这在他的脸上很罕见,只不过是因为此事太大,他心里是真的害怕。 而这种害怕,他并未掩饰。 坐在一旁的是大理寺少卿万玄。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多说废话,于是,他说道:“姬大人不必紧张,只要您做好先前答应下来的事情就好。我今夜来,只是看看姬大人是不是会犹豫。” “不过现在看来很好,姬大人是能做大事的人,倒是万某自作小人了。” 说着,万玄再次拱了拱手,带着笑意。 只不过姬重七的脸上却如挂寒霜。 他一字一顿道:“该做的,我会做!” “大人高义。”万玄抱了抱拳,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认真道:“大人若是心怀恻隐,万某也会跟着遭殃,为了大家都好,万某怕是要在府上叨扰几日了。” “只要万大人自信不会因此出事,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姬重七咬牙说道,脸色阴沉似水。 第六十七章 春寒料峭 七日之期过了,别说是找到人,就算是人影的线索都没有。 凡受命参与的人都焦躁不安地等着,等着来自朝廷的责罚。 因为身处公门中人自然明白,对于失踪案件来说,七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还没有勒索等有价值的情况出现,那这人基本没活着的可能了。 若是皇太孙死了,天这可就要塌了。 但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七日之后又七日,七日之后又过了七日。如此大半月,朝堂之上该上朝上朝,市井中亦是如往常一样。 很多人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即便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紧迫在,也不至于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了。 然后,在大周历延和二十六年的这个三月的伊始,落下了第一场春雨。 …… 临近傍晚,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有些阴沉,南风里,是连绵不断的小雨。 雨落如丝,没有往常那般凉,可就这么下着,谁也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停。 神都的街上收了摊子,见不着一个行人,有些安静,只有雨落下的声音。 青石板街上溅起了水花,街边屋檐上雨水成线淌下,这个时候,赌坊和青楼里才是最热闹的。 这里是内城南坊,十六条长街划分了偌大的坊市,而每条街巷陌纵横,掩藏着不知多少地下的帮派势力。 花街柳巷之间,百花楼掌灯结彩,外面只有雨声,而里面的声音却更为美妙。 丝竹绕耳,云雨靡靡,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这个连绵的雨天里传出了很远。 仿佛是嚎叫的猪被尖刀扎进了心窝,一下收声。 但下一刻,该吃酒的吃酒,该观赏姑娘们跳舞的依旧拍手叫好,仿佛方才只是并不引人注意的小插曲。 而在有心人的眼里,则仍是落下了一抹阴沉。 “已经是这月的第七个人了。” “是啊,这些不良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就地杀人!” “嘘,谁让那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乱说话。” 在一片喧闹之中,有人靠在三楼的栏杆旁,显得忧心忡忡。 这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打扮与底下花枝招展的貌美女子大相径庭。 她穿的很素,美艳之余,比之年轻女人更多一份风韵雍容。 百花楼背靠无衣堂口,她是这里的老板,也是无衣的分舵舵主,田蓉。 “朝廷的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看着那穿着灰衣的不良人将所杀之人抬走,领头的那人环视一圈后径直走进了雨里,看着自家的小厮习惯了似的拿了水桶抹布将地上打扫干净,不多一会儿那里又被客人踩了。 从年后开始,这些不良人便会突然暴起杀人,而后亮出腰牌,将所杀之人带走抛尸。而且并非只在南坊,或者说,他们所杀的人,便是市井中那些平日里喜欢嚼舌根胡吹乱侃之人。 而被杀时所说的话里,无非便是牵扯到了上月关于皇太孙失踪一事。 虽说祸从口出,但若是放在以前,也不会因此而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就地格杀。 现在神都里的人,怕这些隐藏在百姓中的不良人更甚过于锦衣卫,若问谁是如今可止小儿夜哭的朝廷鹰犬,那当然是不良人! 田蓉揉了揉额头,在她身后的栏杆一侧,却是有五六道身影站着,其中有男有女,神色各异。 他们都是内城南坊各大帮派势力的掌舵人,都算得上是在这神都江湖中拼杀出来的猛虎之众,只不过在这内城的南坊里,仍是要看田蓉的面子,或者说,是无衣堂口的脸色。 “田舵主,不加上月,入月才三天,这已经是咱们地盘上被杀的第七个人了。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说话的是仇鬼帮的帮主,所经营的买卖是吃南坊各大赌坊典当的份子钱。 “这件事大龙首已经知悉。”田蓉缓声道:“他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可这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啊,这月的生意......” 田蓉摆手打断,她看着身旁开口的身段妖娆的女子,这位也是做皮肉生意的,管的是南坊除百花楼和教坊司外的青楼勾栏,是有名蛇蝎美人。 田蓉说道:“生意不只有你家受了委屈,咱们这,还有内外城其他七坊的生意都一样受损。大龙首既然递了话,依我看,咱们还是听着的好。”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大龙首这三个字,在这神都,在这天下,但凡黑白地界里,这就是一面招牌。 他会照顾太多人的面子,待人如春风,他有情有义,是以太多人会为他折服。 所谓人格魅力,不外乎于此。 只不过近些年大龙首在破境时出了岔子,一直在闭关养伤,未涉尘世,所以这两年他的名号倒是淡了许多。 但谁也不会因此而小瞧或是怠慢什么。 所以,当田蓉这么说后,所有人都只能依言照办。 看着这几人离去,田蓉不由叹了口气。 “女诸葛也会唉声叹气?”有人从楼梯那边走来,嬉笑开口。 田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当即摇头道:“你还有心情笑,也不知道你哥都愁成了什么样子。” 戚卓然笑着走过来,目不斜视,他知道眼前这女子人送绰号‘女诸葛’,而且与自家大哥关系有些不清不楚,因此态度自然放的很端正。 他手里端着个玉酒壶,此时从那壶嘴里吸溜着美酒,脸色微醺,“兄长伤势未愈,偏偏想揽什么差事,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田蓉微微蹙眉,看了过来,“你听说什么了?” 戚卓然一愣,知道说漏了嘴,当下有些支支吾吾。 田蓉一把抢过他那酒壶,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严厉。 “好好好,我说,别这么看我,跟我娘似的。”戚卓然撇了撇嘴。 田蓉不由得笑了笑,显然是想起了那位整日在无衣堂口的阁楼里浇花弄草的老妇人。 “是金休那小子跟我这打听我哥的事儿,被我旁敲侧击问出了点东西。” 戚卓然说道:“好像是金七叹跟我哥见过一面。千金散尽赌坊的背后还有朝廷某位大人物的影子,他在这个时候与我哥见面,我觉得有阴谋。” 田蓉脸色微沉,不过她没有接话应声。 金七叹背后有朝廷的影子,这一点对他们这些人而言不是秘密,而她若记得不错的话,这位金老板也去过风满楼。 第六十八章 雨中,体面人邓三 对普通人来说,这场雨来的淋漓尽致。而对一些踏足进了江湖里的人来讲,这是一场沉闷的雨。 屋檐滑落水帘,在青石板上溅开,有人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水珠。 顾小年撑在栏杆上,看着眼前雨中的长街,面无表情清朗的脸,一切都在朦胧之中。 一旁,颜岑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同样安静。 这里是外城西坊靠近城墙的地方,本来上阵子是要建一个木场,只是被这一场雨给耽搁了工时。 只是这里还有一个用途。 从上月中旬开始的,关于路通镖局与关青所在堂口,或者说是与关青几人的擂台比斗,就是在这里进行。 木场里早就搭好了坚实的擂台,一米多高,四丈长宽的地方,此时上面冒雨已经站了两人。 路通镖局的趟子手赵贤龙,以及关青当上堂主后收下的一个弟兄。 而顾小年所在的地方,就是木场里的给工人做饭的火房,只不过现在屋檐下,就只有他和颜岑两人罢了。 因为他们是官儿,是锦衣卫,就算是关青他们,也没有与他们站在一起。 擂台边上搭着给工人歇脚喝茶的凉棚,此时三个凉棚里满满当当地全是人。 路通镖局一方,关青一方,还有来作见证或者说看热闹居多的西坊几个帮派的来人。 雨不小,擂台上的木板光滑一片,两道身影在一声锣响之后便扑到了一起。 呼喝声与拳脚声交加,顾小年却是打了个哈欠。 曾经对这种级别的交手还很感兴趣,但随着眼界高了,这种看着声势很足也是生死斗的交手于他来说与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区别。 或许两人都有什么压箱底的技巧,但这种境界上的差距在生死斗时不是靠这种技巧和小聪明能弥补的。 台上的两人都不是先天,练的武功都是横联硬功,虽然内力浑厚不弱,但毕竟做不到真气外放护体的地步,所以他们每一招都是切实地拳拳到肉。 顾小年朝凉棚那边看了眼,关青老神在在地坐着,此时已经有了一种帮派老大的气场。在他边上或坐或站的是邓三和关萤等人,俱都是脸色肃然。 至于镖局的一方和其他人,倒是很轻松的样子,有说有笑的,丝毫看不出紧张。 “大人,您觉得邓三他们能赢吗?”颜岑问道。 顾小年轻笑一声,“拿头赢?” “啊?”颜岑虽然不太明白具体的意思,但还是能听出自家大人语气中的不看好。 “可输的人是要磕头赔罪的,难不成关青要栽了?”她皱眉问道。 毕竟关青是自家大人的人,若是当真要他给镖局的人磕头赔罪,那打的可就是自家大人的脸了。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栽了就栽了。” 颜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还是理解不了。 …… 那边,擂台上的两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关青的那个弟兄只是在西坊里好勇斗狠,但赵贤龙可是镖局行镖的趟子手,走南闯北,阅历经验不是他能比的。 因此,在这雨幕之下,赵贤龙看准了这人的一个破绽,直接一拳将之打出了擂台。 两人在雨中缠斗了半刻钟,此时早已湿透,而那掉下擂台的人口中吐血不说,还滚了一身泥水,看着更是狼狈。 当一声锣响之后,关青动了。 他一跃而出,直接冲到了擂台下,亲自将那重伤之人扶了起来,好言安慰,并且将之扶到了凉棚里。 一旁,有紧张颤抖的郎中哆哆嗦嗦地过去给看伤。 “嘿,这关青还真仗义。”颜岑说道。 顾小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调笑,也只是点了点头。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关青已经突破了先天,而且对真气掌控上也很是圆润稳定。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倒是没看出来,这关青于武道上的确还有几分天赋。 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法特殊,讲究的就是这种厚积薄发也说不定。 顾小年觉得这种回合制地派人上没多大意思,或者说,是因为看众太少,交手的人也无足轻重。 “大人您看,邓三要上场了。”颜岑的话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邓三今日穿的很讲究,他本就临近中年,三十郎当岁了,如今终于破境先天,又不在锦衣卫里当差了,整天都是打扮着穿。 一身紫色的华贵长袍,要是不去看长相和气质,倒也算是个体面人。 只不过邓三先天一副带着些猥琐的样子,实在是跟体面沾不上边儿。 顾小年摇摇头,邓三这能破境,怕是关青也出了不少力,丹药什么的肯定是供应了的。 当然,一般来讲,服药来破境的,武道之路也就走这么远了。 他看着邓三迈着八字步,昂头挺胸地跃到了擂台上,身上像是蒙了一层纱雾,将落下的雨水全部隔开。 顾小年点点头,以真气外放隔雨避尘是先天武者基本的真气运用,但这也能看出其人对真气的把控程度。不说实战本事,单从这一点上来看,邓三算是稳固境界了。 镖局那边没有立即派人出来,彼此交头接耳地,像是在商量什么。 “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吧?”颜岑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顾小年没说话。 …… 外面的雨下的不小,就像是人在真气外放之后,会以压力捶打来锻炼内力的韧性类似,这雨落下,在雨中站着的邓三若不想淋成落汤鸡,就要一直维持着真气屏挡。 这是在消耗邓三的真气。 “你们还打不打了?” 那边,邓三脸色阴沉,直接喊道:“还不上人,直接认输了这是?” “邓大人别急嘛,稍等片刻。”镖局那边有人吆喝了声,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邓三脸更黑了。 关青那边,关萤有些忿忿,“哥,他们这是耍赖。” 关青摆摆手,没说什么。 路通镖局之所以没落地这么快,除去江湖高手涌入神都,开设的镖局变多抢了生意之外,更多的还是自身原因。 自身青黄不接后继无人是小,关键还是在这为人做事儿上。 就像现在这种,虽说是为了取胜而在规则外施了招数,但也颇失了道义,难免让江湖同道不齿。 当然,在场的都是江湖里混帮派的,对这等钻空子还看不在眼,可若是放在江湖上,以小见大,也能看出这镖局的一二。 好在,路通镖局那边终究还是要些脸面的。 在又出言嘲讽了擂台上的那位‘邓大人’几句之后,有人从凉棚里走了出来,当先朝关青那边打量了几眼。 关青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一紧,只觉方才刹那一股强烈的危险扑面而来。 而在相隔不过七八丈外的屋檐下,顾小年双眼眯了眯。 第六十九章 关青的算计(新的一月求收藏求推荐!) 那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只穿了件单薄的麻衣布衫。 这人是先天不错,却是从绝顶之列跌落的境界,也就是说,这中年人原先是一名先天绝顶的高手。 境界虽然跌落,但毕竟是曾迈过那道坎儿的人,邓三绝不会是此人的对手。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目光落在那边的凉棚里,他此前早就有所感应,那边有人将关注点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想了想,看向了擂台方向。 邓三看着站在身前的男人,有些僵硬地舔了舔嘴唇。 他与关青本来不怎么熟悉,但自己能破境还是靠了对方拿银钱换来的药材灵丹。邓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他今日会为关青助拳。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本来打算依仗着自己已成先天的本事,在自家大人面前露个脸,哪成想自己这要‘扬名’的第一战便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危险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只有当事的双方才能切实感受得到。 而现在,邓三便感受到了一股如芒在背的危机,来自眼前这个相貌似是病痨鬼的男人。 “我说,能不能先让我休息一会儿?”邓三摊了摊手,“公平一点也好啊。” 对面那人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牙口不好,有些熏黄。 邓三心头一跳,脚下一动,整个人便向一侧躲闪。 与此同时,对面那人一拳轰了过来。 他出拳突然,身法又快,拳势冲破雨幕,水花迸溅时带着气爆之声。 邓三只能架起双臂,硬生生挨了这一拳。 然后,他脸上先是一红,接着牙关一张,登时吐出口血来。 对面那人并未留手,十足力道的一拳之后,接着脚尖一蹍,左膝便向前顶出。同时,他臂弯一收,却是一肘砸向了邓三的脑袋。 仿佛有两股阴风刮到了身上,邓三周身打了个冷颤。 他在锦衣卫时便只是混日子,武功本就不济,后来为了能继续跟着顾小年而重拾武道,每日练功,但终究是过了最佳的时候。 即便他如今破境先天,那也绝对是最弱的那一撮。 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先天不是。 邓三深知对方那膝撞只是虚招,肘击才是见生死的杀招。而若被那一肘碰上的话,自己不死也是重伤。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手了,虽不说是陌生,但像这种交手刹那即见生死,他这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 在这一刻,邓三眼中血丝涌现,真气一瞬而鼓荡,他这是于生死之际要拼了命。 不是拼命去杀人,而是自保。 邓三手腕一折,并掌为刀,直接冲眼前之人削了过去。 他眼里带着狠色,这一刻他想到了那日在西坊的长街上顾小年拼命的场景。 雨水在两人头顶迸溅。 邓三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两人都维持着护体真气,邓三身子微躬,可以躲过这一记膝撞,却会被那一肘击打到头上。同样的,若是对面那人不收力变招的话,邓三的这一记手刀也会切到他的喉咙。 若是寻常以真气聚力斩出的手刀的话,在破开护体真气的时候便只剩手上的力道,即便是斩中喉间,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 但邓三曾是锦衣卫,也修行过休命刀法,虽然此次擂台约定不用兵刃,可兵刃是手臂的延伸,若无兵刃,那并掌便是刀。 谁也想不到场上一瞬会变成这样。 两人从在擂台上面对面不过刚过几息,竟然便要立见生死。 路通镖局的当家褚龙象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与他相同动作的还有同来作见证的几个帮主。 他们可不会忘了,邓三是锦衣卫的人! 关萤下意识抓住了关青的袖子,后者却来不及管她,只是眉头紧皱,看的却是屋檐下的那人。 “大人!”颜岑低声惊呼。 顾小年目光平静,淡然看着。 …… 场上,两人一触即分。 邓三嘴里发出一声压抑地惨嚎,只是一声马上止住。 他捂着左边眼眶,不住喘着粗气,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下,而这时他终于无法维持屏挡的真气,雨水落在他的身上,眨眼便将那一身特意定做的锦袍浸透。 最后终是与他交手的那人变了招,没有以命搏命的果决。 所以,在脚下站稳之后,手肘擦过了邓三的眼眶,也因此躲过了切来的那记手刀。 不过,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抹刺痛。 休命刀是上乘的刀法,除了以杀招著称外,还以其凝炼的煞气闻名。 邓三没有将刀法练至大成,但总归是有了那么一丝可以转化的煞气。而就是这道煞气,破开了对手的防御。 脸色蜡黄的中年人将脖颈上的血丝抹了抹,默不作声。 虽然护体真气被破开,但这连小伤也算不上,终究还是他赢了。 关萤脸色黯淡,比试三场,如今他们已经输了两场,剩下的也就不用再比了。 而关青则是冲进了雨里,把邓三接了回来,后者如今脸上着实恐怖,就跟开了染坊似的,这血被雨水一冲,跟不要钱似的涂了一脸,连衣襟上都深深一片。 邓三只觉得眼前满是金星,更有钻骨的剧痛。在看到那郎中过来后,眼皮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哎,”关萤想上前看看,却被关青拦住了。 “别去添乱。”他说道。 然后,关青重新走进了雨中。 “第三场,谁来?” 关青站在擂台上,双手垂落,淡淡开口。 褚龙象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比试三场,如今你们已经输了两场,还来什么第三场?” 关青说道:“输赢好说,同样说好比三场,那就要比完。” 褚龙象皱了皱眉,左右已有人在劝。 “镖头,他这是输不起了,不用搭理他。” “就是,有张帮主赵老爷他们作见证,哪还用得着他来反悔?” 褚龙象听着,然后看了看那边凉棚里的几人,只见那几人脸上也是有些不好看。 “怎么,不敢?”关青在擂台上朗声道。 颜岑看向身边这人,问道:“他这是想反悔吗?” 顾小年冷哼一声,“他是想打死那镖头。” 颜岑一愣,而后恍然,“是了,定约做赌的是他俩,甭管输赢,要是他死了,关青自然就不用磕头赔罪了。” 转而,她又问道:“可若是那镖头派其他人出战呢?” 顾小年说道:“那人们就会说关青愿赌服输真好汉,他却是无胆之人,堂堂镖头连上擂台都不敢。” 颜岑‘啊’了声,终于听明白了。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眼邓三那边,自语一声,“邓三也是,刚才差点被打死。” 顾小年没出声。 他只是看着站在擂台上的那人,眼神微冷。 …… 他是看明白了,关青今天是把他也算计上了。 邓三这次出战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他不自量力也好知恩图报也罢,终究是自己的人,他要出了事情,自己肯定不会不管。 顾小年觉得关青有些自作聪明了,他很不喜欢。 第七十章 面子 正如顾小年方才所说的那样,褚龙象终究还是选择迎战。 混江湖的人要面子,讲究的是道义,如果他还想当这个镖局的老大,那就不能把名声丢了。 人会为名声而有利,也会为名声所累。 褚龙象站在擂台上,脸色微沉。 “关堂主,你这就有点不讲究了。” 能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坊里闯出自己的一块地盘的人自然不蠢,褚龙象现在也想通了关青的打算。 关青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雨水从外放的真气上滑落,身形如同一尊雕塑。 褚龙象磨了磨后槽牙,已然摆出了拳架,“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吧!” 一声锣响,如惊雷般震彻在雨天之下。 关青瞳孔一张,整个人于霎那冲出,身形闪烁,如同疾电。 在他身影动作的时候,顾小年嘴角轻抿,眼底浮上一抹深沉。 早前在他习练踏雪无痕的时候尚且不觉得什么,如今武功日益精湛,再观想修行此门轻功时却看出了一些东西。 不是轻功的不圆润,而是一份不完美。 直到现在,看到擂台上腾转挪移间运动自如的关青之后,他这才一下恍然。 那是踏雪无痕的身法。 关萤的轻功,关青的身法,事到如今,若说这两人与顾山海没有关系,他是决计不会信的。 而即便不是顾山海亲授武功,那也是来自类似方显这般,值得信任之人的渊源。 顾小年沉了沉眸子,就算如此,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作,起码,是在现今的局面下。 他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远处街上的茶摊,那里有一道身影躲藏,其实在一直注意着此地。 那是这段时间一直出现在自己周围的那拨人,从气机和近来观察所看,他们应当是东厂的人,至于听谁的命令,那就不用多说了。 自从魏佲轩向自己亮出獠牙之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静制动,不变应万变。 一声怒吼,顾小年回神,看向擂台。 …… 褚龙象现在是惊怒交加,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打不过关青? 无论是两相交手时对时机的把握,还是内力的浑厚与武功精妙上,他没有一样能占优势的。 褚龙象下意识看向了那边屋檐下的身影,心里想的是关青果然学了锦衣卫的精湛功夫。另一方面则是想着,关青乃是一介江湖人,米粮店扛大包的出身,这锦衣卫竟然敢将武功外泄,也是大罪。 而在他分神的这个节骨眼上,脸上便是一痛,却是被关青打了一拳。 褚龙象大怒,双掌推出,而对面那人以臂招架,两人借此力道一下分开。 关青甩了甩手臂,脸色愈加冷静而危险。 褚龙象心头一跳,对面那人竟不给他调息的时间,一拳更猛,荡开雨幕,直接打了过来。 两者相撞,褚龙象脚下直接滑出数步,而后那人欺身再上,拳脚相接。 镖局之人因行业特殊而少练拳脚,多是有兵刃傍身,可这擂台之战他们已有约定在前。本来镖局的人就是依仗自身境界压制,为了公平起见,便定下了在这擂台上不能使用身外之物的规矩。 可如今看来,却是自食其果了。 两人交手初始还是势均力敌,有来有往,渐渐地便是关青一力压制,拳脚到肉,这褚龙象身上便见了彩。 而关青依仗身法,更是围着褚龙象在打,丝毫不给他跃出擂台外的机会。 少顷,关青一脚踢落褚龙象抬起的小腿之后,一拳直冲门面,同时,他忽地开口道:“怎么,褚大镖头是想认输?” 褚龙象被拳风撕地睁不开眼,但仍是勉强挡下了这一拳。 同样的,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下又咽了回去。 他本来是想出言认输的,打不过还要受伤挨揍岂不是傻子? 可被对方这么一呛,他要真说出认输的话来,那就真是颜面扫地了。 因此,褚龙象只能咬牙硬抗。 关青见此,只是无声一笑,嘲讽至极。 褚龙象知道他是想激怒自己,也不为所动。 但他毕竟武功落了下风,硬抗只是在死要面子,因此,不过片刻间,褚龙象的脸上便像是开了染坊一般,更是七荤八素。 他只觉嘴里一阵腥甜,也被激起了火气,眼含凶光。 在一把抓住关青的拳头后,他狠声道:“有种你就打死我!” 关青微微眯了眯眼。 褚龙象见此却是心中一喜,他这完全是色厉内荏,因而想出了一个勉强不失颜面的办法。 人都有一腔孤勇,彼时无所顾忌,勇往直前,但怕就怕心中怀疑,闪过一丝犹豫。 褚龙象知道关青的打算,直接打死自己然后便不用履行赌约,于是,他便在此时出言相激。 这或许并不会抵消掉关青的杀意,但褚龙象需要的只是让关青思量思量杀死自己之后的麻烦而已,他需要的只是这思量的刹那。 有了这块功夫,他就可以假装被打下擂台。 那样虽然有些失了颜面,但江湖比斗有赢有输,他如此甚至还可以落个坚持到最后的坦荡。 一切为了有点面子的保命罢了。 但褚龙象还是想多了。 招架的空处,一拳打了过来,嘴角的剧痛和骨裂之声让褚龙象回归现实。 嘴里吐出血来,伴随着两颗牙齿的崩落,他的头因惯性向一旁偏移,然后他便看到了那边凉棚里霍然起身的众人。 有人在怒喝什么,有人向这边冲了过来,还有人在说些什么,只不过雨势太大,雨水打在脸上,让人他看不清楚。 褚龙象心想,自家镖局的这班人还不蠢,知道自己这是要晕了过来阻止关青接下来的出手。 他眼神忽地黯淡了几分,然后闭上了眼睛。 …… 雨并不大,只是有些凉。 凉到褚龙象没有感受到胸前的冷意。 关青缓缓将手从对面那人的胸口抽了出来,方才那一拳他打穿了对方的肋骨,入体数寸,劲力直接震碎了褚龙象的心脉。 血在蔓延,雨水冲刷着。 关青踩在雨水里,脚下是晕开的血。 然后,褚龙象那魁梧的身躯一下倒地,溅起了水花。 原本养尊处优的身子被雨水浸透,半百半黑保养得当的头发如同杂草一般散乱着,被水泡着。 “关青,你找死!” “杀了他!” 有镖局的人跃上了擂台,褚龙象的儿子目呲欲裂,直接抽出短刀劈了过来。 然后被关青一拳捶在脑后,这个年轻人便咳了口血,趴在了擂台上。 “有规矩在前,又有各位帮主作见证。” 关青看向身前众人,淡淡道:“难不成各位还要恼羞成怒,来坏这西坊的规矩不成?” 第七十一章 放过 关青话里占了理,而且讲的还是规矩,此话一出,镖局众人只是咬牙含恨,却不能再动手了。 无他,撕破脸他们固然不怕,但若是传出去了,他们镖局名声也就彻底臭了。 而且,在这雨天里,城墙下的这长街里,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这边,瞧着热闹。 副镖头挥了挥手,手下的人连忙将褚龙象的尸体和少当家抬了,撑起伞护持着,莫要淋了雨。 关青身形笔直地站在擂台上,目光与凉棚中这西坊各帮中人相视而过。 如今路通镖局的大镖头被人生生打死,他们自然心里自然是有别样心思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路通镖局还是有不少家当的,虽然西坊势力繁杂,路通镖局瓜分的地盘利益寥寥,但总没有人嫌少。 雨仍在下着,人却渐渐散了。 关萤欢呼一声,笑靥盈盈。一旁的邓三勉强一笑,看的却是那屋檐下那已负手离去的背影,目光很是复杂。 他知道关青的打算,如今算是利用了锦衣卫的名头,而自家大人也因为自己而来观战。 这虽然不是站场,可依他身份亲自而来,无疑是给关青壮了声势。 邓三却知道自家大人的性格,心里稍稍有些担忧。 “邓大哥,咱们赢了!”关萤在凉棚里转了转,很是开心。 在关青上台之前,邓三已经将他的打算坦而告之。若在以前,关萤自是不想关青杀人的,只不过如今涉及兄长尊严和众人存活,她当然知道兄长所面临的艰难。 此时,当关青从擂台上走下来之后,关萤所有的担心便都消失了。 “咱们走吧。” 关青上前扶了那之前受伤的弟兄和邓三一把,凉棚中同来的几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带了些崇拜。 关青暗自点头,将心头的那抹阴霾压下了。 …… “这个关青真不是东西!” “一定要杀了他为大镖头报仇!” 雨中,一队人马经过长街,往西坊而去。 副镖头潘豹听着耳边众人愤言,带着刀疤的脸上同样义愤填膺。 而当他看到那趴在马背上咳血的华贵年轻人时,眼底的怒火更甚。 “大哥不会白死。”潘豹说道:“咱们镖局的招牌是大龙首亲自题字所写,咱们去上无衣堂口向大龙首要个说法!” 身边众人相视一眼,俱都点头。 “没错,去问大龙首要说法。” “有这层渊源在,大龙首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潘豹听着,与一旁的赵贤龙不易察觉地相视一眼,嘴角浮起几分笑意。 “镖头,出了这档事,在下便不同去镖局了。” 行至坊间某条巷口,那脸色蜡黄的中年人说了句。 潘豹知道这是褚龙象请来助拳之人,其并非镖局的人,如今褚龙象身死,属于镖局事物,这人于礼上当然是不好再同去的。 因此,他点了点头,抱拳道:“那等镖局忙过这段时日后,咱们再来喝酒。” 潘豹这时说起喝酒,这已经是有失妥当了,但同行之人并未注意。 那中年人应了声,便独自走进了巷中。 “他住这儿?”潘豹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了句。 一旁,赵贤龙点了点头。 短暂的停留之后,镖局众人重新上路。 …… 雨从瓦楞上落下,小巷两旁挂起了道道水帘。 石板路滑,墙边仍有积年青苔绿。 脸色蜡黄的中年人步子走的很快,小巷的尽头便是他的家。 他开门后,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了东西出来,轻车熟路地在屋檐下的火炉上坐上了煎药的砂锅,而后小心地把手中油纸包里的几味药倒了进去。 内屋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咳嗽声,很是沉闷。 他脸上一急,但惦记煎药的火候,便喊了句,“药马上就好。” 他原本蜡黄的脸上堆满了急色,自己还有些低咳,只不过目光牢牢放在眼前的砂锅上,好像那才是他的命。 神都之中并非没有良医,医馆更是不少,可他所需的几味药都极其珍贵,价格不菲。而更是有两味药他跑遍了神都各大药房都没有找到,有的是不认得,有的是直接断了货。 这稀缺之药,出自东南流海的岛屿,如今的东南流海海浪和漩涡遍布海域,入之十死无生。他是去不了的,可他近日便需要这两味药,因为他要救自己的娘子。 万幸的是,路通镖局当年鼎盛之时走南闯北,库房里恰好便有这两味药材。 所以他才答应去助拳,作为交换。 本以为会拼生拼死,却是没想到赢得这么容易,更是没想到褚龙象还死了。 不过幸好,他的药材是提前给自己了。 如同枯草树枝一般的东西,是能想到这就是用来救命的呢?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放松,心里想着,这药能煎三次,量是足够了,而自家娘子也能因此活命,去掉病根儿,再也不用承受这般苦了。 他想着,自己却是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这身武功又算什么呢?他蜡黄的脸上露出笑意,只要能治好了娘子,就算舍去这身武功也值了。 他是内伤未愈,一日日拖下去,便会逐渐垮了丹田气海,直到内力全散的那天。 不过毕竟是武人,却不会因此丧命。 或许,这也是他所求的,活得长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生共死而已。 神都繁华,武者虽多,但普通百姓更多,离开江湖,未必不能生存。 而在他蹲着煎药的屋檐侧方,屋顶上一道身影静静看着他。 顾小年敛息在此,将这人从进门后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短短时间里,雨在渐渐变小,水珠迸溅在屋檐上,房上已不见了人影。 …… 巷子的另一头,颜岑在一处院门前躲雨,她闲来无事地用手拨弄着伞上的折痕,像在等待什么。 少顷,眼前出现了一人。 “走吧。”顾小年说道。 颜岑连忙撑了伞,虽然也帮身边那人遮着,但也知道对方根本不需要。 她却是故意让两人离得很近。 “你自己撑伞就好。” “大人为何要杀他?”颜岑还是问道。 顾小年沉默片刻,“我没杀他。” “啊?” “本来杀他,是为了给邓三出气,也算是遂了关青心意。” “还有就是,给关青提个醒?”颜岑说道。 顾小年未置可否。 “那怎么又不杀了?” “你话太多,回去好好练功。” “……” 第七十二章 甚嚣尘上 顾小年这几日看着无所事事,那监视之人亦是不知疲倦,必要知道他每日所作所为。 而在这个看似悠然的时间段里,神都却是接连发生了不少大事。 山雨欲来总会有所先兆。 大周历延和二十六年,三月中旬。 因皇太孙失踪一案里,锦衣卫办案不当,七日之期如今已过一月,受此牵连,北镇抚司凡从案者千户以上均暂停职留用。 其中,锦衣卫指挥使魏央罚俸三年,此案主办大人、锦衣卫指挥同知俞文昭渎职,现革职查办,交由南镇抚司监察司调查。 三月底,此案甚嚣尘上,神都百姓多状告揭发不良人近来横行无忌,随意杀人。大理寺奉旨涉入,经查,不良帅姬重七贪功冒进,滥用职权纵容不良人制造冤案错案为实。 四月初,不良人组织被朝廷收拢全部权利,由金吾卫介入全面整顿,不良帅姬重七革职入狱。 其后,整个四月里,或受此案直接牵连,或与受牵连者相关朝野之人皆遭受盘查,声势不弱于昔年拔除袁城党羽之时。 神都百姓并未因此惊慌,反而津津乐道于此时热闹。 甚至于,太学院的学子们振臂欢呼,在酒楼高歌畅饮,所谈论此事时尽皆大呼痛快。 无他,因此案受累之人在朝野上有一个统一的称呼,那就是‘阉党’。 凡阉党者,在历来的印象中便是专权、祸乱超纲等等。 因此阉党出事,自然值得庆贺。 …… 五月,已过春寒料峭,神都本应缤纷。 入夜,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东厂。 与外面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依旧那般死寂而阴寒。 密室里,程枭盘膝而坐,双目紧闭,赤着的上身遍布青红血丝,如同活物一般在皮下扭曲游动。 他身上可见大片明显的灼伤,看着异常恐怖。 而此时,一边身子竟有丝丝蒸汽生成,另一半身上竟渐渐凝结冰晶,如同冰冻一般,很快便是深蓝一片。 良久之后,在静室之外有人轻轻摇了摇铃铛。 程枭脸上露出一抹不耐,但还是睁眼收功,将衣衫裹了,这才出去。 “什么事?”程枭斜眼看着眼前的小太监。 “大人,谢大人来了。” 程枭微微凝目,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不屑或是讥讽,反而很是凝重。 东厂班房里,谢鸢来回走动,显得很是焦躁。 程枭过来,并未出言嘲讽,而是道:“坐下说。” 谢鸢叹了口气,重重坐下。 “程二哥,这事你可要拿个主意啊!” 听了这声称呼,再看到曾经意气骄纵的谢鸢如今一脸疲惫,明显是好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程枭的脸色不由和缓了下来。 他问道:“督主还没出关?” 谢鸢摇头,“就连段旷都联系不上了。” 程枭皱了皱眉,他知道谢鸢如今已是停职,而他们东厂中人受此案所累,亦是不得入宫。 现在,谁都看出来了苗头。 这是那位千岁失了宠,有人借陛下的手来对付他们。 或许,连魏央都已经是自身难保了。 因此,往日宫中那些巴结之人也都没了踪影,别说是让他们做事,就算是传个话都做不到。 最主要的,还是那位千岁一直静默,没有动作,更没有出言。 程枭手指敲着桌面,问道:“俞文昭和姬重七那边怎么样了?” 谢鸢闻言,脸色愤愤,“监察司的莫九良那厮一直跟我推诿,我连见俞大哥的机会都没有,至于姬重七,我现在都不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 程枭眉头皱起,“南镇抚司如今都是陛下的人,只是没想到在此时竟会如此绝情。” “你觉得,真是如坊间传言的那般?”谢鸢不由问道。 他瞳孔微张,里面带着惊恐。 若真是像流言那般,陛下要肃清朝堂,清除阉党的话,那他们可就全完了。 因为这天下,是大周的天下,是那位陛下的天下。 程枭说道:“那就要看,督主是如何打算的了。” 谢鸢握了握拳,“这事一定是傅承渊在搞鬼。” 程枭摇头,“现在再说这些也是无用,关键是咱们什么状况都未摸清,便稀里糊涂到了如今局面。” 谢鸢犹豫很久,这才试探道:“你说,这件事会不会本来就是个圈套?” “圈套?”程枭一愣,而后脸色阴沉下去。 是啊,如果皇太孙失踪一案本来就是圈套呢? 一个针对他们所有人的圈套,谁让他们阉党,就在公门呢。 “可督主就在宫中,若真是圈套的话,不应该能瞒过他。” 程枭想不通,最诡异的是,那位千岁在此案一开始的时候,便闭关了。 他长呼口气,看着对面的谢鸢,沉声道:“等吧,以不变,应万变!” …… 顾小年也在被停职留用的名单里面。 他是阉党,还是正当红的阉党。 近来关青稳定了西坊那边的势力,听说已经成了那位分舵舵主的心腹。当然,至于关青入狱时,那位舵主‘生病’的事情,肯定是没人提起来的。 然后,邓三给自己递过来的消息里,就说了那些太学生在花街柳巷高歌陛下英明,痛斥自己这位阉党的事迹。 毕竟,若说那些学生最恨的阉党是谁,那毫无疑问,必然是顾小年。 依着邓三的意思是找人瞅准机会去敲闷棍,但被顾小年拦下了。 如今正是敏感的阶段,本来事就够麻烦了,若是现在太学生再出事,怕是会将此事闹得更严重。 谁知道,就在五日之后,太学生果然出事了。 …… 五月中旬的时候,正好是太学院小考结束,有佳人的学子自然是出城踏青,而更多的,自然还是去寻欢作乐。 有小考成绩称心的学子高兴,就选了高档的地方玩耍。 在内城,若论花街肯定要数南坊,这里的姑娘最多,年轻不说,懂的花样也多,而且还有美酒美食。 尤其是在五月这个让人心底有些小燥热的时候,这里可谓是夜夜笙歌,甭管街上楼里,到处都是勾肩搭背的人。 然后,十多个太学生便来了南坊,选择喝花酒的地方,就是百花楼。 每到深夜,便会有姑娘在台上跳舞献艺,最是喧闹。也就是那个时候,有太学生被人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 场面一时大乱,原本的客人里有人跃身而起,刺死了几个慌张的学生。 虽然刺客后来也被拿下,可事情也因此而更加严重。 因为那刺客,是阉人。 第七十三章 甚嚣尘上(下) 百花楼是无衣堂口的产业,这一点在神都里少有人不知情。 而从外地来神都的江湖人,自然也会打探明白在神都哪些地方是不能招惹的。 这一次,百花楼的人将那刺客拿了,验身的时候却是发现了其人为阉人的事实,这一下,事情自然就麻烦了。 后续的审问里,这刺客半句话也不透露,而顾忌这人或许真与阉党有关,百花楼的人便没有下什么狠手,只是派人去东厂请人来看。 适时,东厂掌刑千户程枭神经正值敏感,他直觉不对,竟是亲自来了百花楼。 然后,手下的人便认出了这名刺客,正是东厂的缉事番役。 程枭嘱咐此事莫要声张,直接拿了人回东厂审讯,谁知其人竟在到了东厂之后,便咬舌自尽了。 程枭自然大惊,直觉里已经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有关‘太学生因近来贬斥阉党而遭东厂密探暗杀’一事,很快便在神都宣扬开来。 接着,刺客身亡的消息不知是被谁传了出去,其中缘由变成了东厂想要压制流言而将杀人灭口。 程枭有心想澄清此事,但当日在百花楼已有无数人看清了刺客的相貌,如今那人已死,就算有百花楼出面帮忙,也是说不明白这事了。 所有人认定的,都是东厂杀人灭口。 次日,太学院掌院于朝堂上奏,太子下令,着大理寺彻查此事。 此次事件里嫌疑动机皆有的东厂千户程枭,因此被停职软禁。 朝堂之上传出风雨,若那位千岁再不出关上朝,那他十多年经营下的阉党势力,不日便要被彻底拔除。 流言之下,神都中不少与阉党沾边的商贾慌了神,有的想方设法求到首辅派系之中,与阉党划清关系,有的甚至直接携家眷离开京城。 至于这朝廷的衙门里,在这股暗流之下,同样有人辞官有人上位。 …… “大人,您还有心情喝茶呐?” 北镇抚司的千户卫所里,颜岑有些急切。 顾小年打了个哈欠,晒着日头,吹了吹茶沫。 “急有什么用?” 他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并不见轻松。 如柳施施早前暗示的那般,朝廷果然出事了。 而且也如周衿所说那样,一出便是如此大事。 “可,可咱们就这么待着吗?”颜岑搅了搅手指。 “那你觉得应该做什么?” “走动走动啊。”颜岑说道:“现在局面,摆明了是陛下要动魏千岁了,大人身上也贴着阉党的标签,要是就这么不动作,那......” 顾小年摆了摆手,随即笑笑,“还没到那一步。” 说着,他起身,已经微有燥意的风在这个午后吹过,荡起衣衫。 “事到如今,想要撇清嫌疑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顾小年回头一笑,“因为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宦海沉浮,而是到了武者的层面。” “武者的,层面?”颜岑蹙了蹙眉。 “是啊,武者的层面,只有生死的界限。” 顾小年点头道:“身份、地位,通通都不重要了。” 颜岑有太多事没有亲历,所以她不到最后出结果的时候,是想不明白的。 但顾小年在这几日自然是想通了。 这是傅承渊和魏央之间的博弈,这一场博弈,从顾昀入京时便已经开始了。 …… “这是一场杀局,请魏央入彀的杀局。” 皇宫大内,殿宇飞檐。 和煦轻风之下,莲池泛起清波。 周锦书双手覆在盖毯上,轻笑道:“魏央出身草莽,聪明一世,却是没想到仍是被傅承渊摆了一道。” 身旁的袁炬向池中撒着鱼食,此时闻言,不由道:“所以顾昀才是真正的世子?” 周锦书笑道:“魏央以为自己占了先机,却不会想到自己因此的所作所为全是在帮傅承渊铺路,他如今得罪了太多的人,更有无数人想要他去死。” “因此他才会在皇太孙出事的时候果断闭关。” “没错,魏央是草莽中的恶龙,对于切合自身之事异常敏锐。周锦言和傅承渊的动作,即便他没有看透,也会在第一时间趋利避害。” 周锦书淡淡道:“只不过陛下不是他心中的陛下了,他只能躲起来。” “白马寺的妖僧的确有些手段。” “或许,也是那位林先生没有认真吧。”周锦书看着池中争着抢食的鱼儿,莫名道:“谁也不想做逆天的帮凶。” “那接下来,属下要如何做?” “咱们的推波助澜便要到此结束了,再做就是引火上身了。” 周锦书顿了顿,又道:“如果太渊州那边的人联系你,你可以帮他们开方便之门。” 袁炬微惊,“可若是如此,岂不是暴露......” “无妨,”周锦书低垂的眼帘中涌上几分寒意,“周锦言得到了傅承渊的支持,若是咱们再不亮出什么底牌来的话,怕是以后也只能躲在这深宫之中了。” “再说,他们本就怀疑了,那索性,咱们就将它揭开来看!” 周锦书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疯狂,但或许连他都没注意到的是,当他有些歇斯底里的时候,眼中却仍有一抹恐惧存在。 有些事,有些人,就如同梦魇那般,深深烙印在了心底。 …… 宫中,微风渐扬,有些痒挠勾人。 披着道袍的那人身形憔悴了些,脸颊有些凹陷,就连那双眸子,与往日相比都少了灵动和活泛。 书库的院子里有藤椅,他躺在上头,轻轻摇着,手边用指头捏了本很薄的书。 风吹过,书页翻动,轻轻作响。 有人从门口进来,脚步声缓,却刻意让他听到。 藤椅上的那人本是闭着眼,在感知到这人是谁的时候,眼角便忍不住跳了跳。 他是想起身来的。 想要问责对方,想要跟对方好好说道说道。 说是三两月就可让自己脱身樊笼,如今却已经三四个月了,半点动静也无。 哦不,倒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起码,朝野内外的那些腌臜事儿,似乎恰好让自己给碰上了。 当然,他自身也是有些理亏的,毕竟他作为给陛下瞧病传授陛下功法的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好的疗效。 就算是有奸人从中搞鬼,但结果终究还是不喜人的。 所以,他就这么躺着,有着明显的不悦。 “林兄,我来了。” 那让他感到讨厌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在身边响起。 两人已是许久不见,林欣尘此时听了,却是再也忍不住还装糊涂,腰身一挺便站了起来。 “你还有胆来见我!” 第七十四章 温润少年清澈明朗 “哎,小心。” “嘶,嗷,我滴老腰~” 林欣尘起的猛,但因为近来心神耗费太多,本来躺着是借奇门之法来静养,方才却是忍不住破了功。 这仓促起身时,便一下闪了腰。 顾昀连忙去扶,脸上笑意多过担心。 林欣尘却是一把将他手腕扯住,横眉怒目,“你还有胆来见我!?” 顾昀却是笑了笑,安抚似的拍了拍那人的臂弯。 林欣尘哼了声,这才重新坐下。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见不得你?” 顾昀自顾拉过一旁的小桌子,一屁股坐下了。 林欣尘听了他这话,当即又要生怒,却是眼前忽地送上了一杯茶来,将他的话给堵住了。 顾昀端着茶盏,挑了挑眉。 “哼。”林欣尘一把抢过茶杯,吸溜一口,赌气似的不说话。 “这段日子,辛苦林兄了。”顾昀说道。 林欣尘斜了斜眉毛。 早在年前他便想走,逃出皇宫,却被眼前这人阻挠,诓自己两三月后便可安排自己出宫。 可直到现在,三月之后又三月,现在自己还在宫里头晒太阳。 当然,这也并不能都怪顾昀。 “本事不济,谈何辛苦。”林欣尘想后靠了靠身子。 顾昀沉默半晌,这才道:“对于近来之事,你怎么看?” “魑魅魍魉徒为尔。”林欣尘嗤之以鼻。 “哦?”顾昀挑眉,“你觉得不能成事?” 林欣尘低了低眼帘,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国恨家仇?” 顾昀嚅了嚅嘴,叹息点头,“没错,我的生父,是闲王周复生。” 林欣尘双眼眯了下,这一刻的惊讶让他明白了顾昀一直以来所做之事,包括如今将要发生的局面。 “那你还让我解开这玉简,去给那位治病?”他问道。 顾昀沉默下去,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她练了《长生诀》?” “练了,只不过她是早年奔波劳苦,后来操劳成疾,这么多年下来,身子早已经垮了。” 林欣尘忽地有些疑惑,“按理来说,宫中大内高手无数,她未尝没有机会用他们的真气续命。” 顾昀想了想,也是没有头绪,只能道:“或许,是她心有仁慈?” 林欣尘摇头不语。 少顷,他轻叹一声,“傅承渊将禁制腰牌给你,那位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上,他与魏央的动作,必然都在那位的眼中。” “可就算如此,她也算不准我俩身份。”顾昀说道。 林欣尘看着他,“如今,你终于要将他牵扯进来了?” 顾昀轻声一笑,“所以我今日才会来找你。” “你想我护那小子周全?” “我只信你有这个能力。” “别扯淡了。”林欣尘摆了摆手,“我教了他奇门之法,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可你们那是交易啊。”顾昀笑了笑。 林欣尘定定看着他,“这样一来,说不定你会死。” “只要他无事便好,而且,你也太小瞧我了。”顾昀眸光闪动,“就算那玄衍得了一百零八颗舍利传功,未必我就不是对手。” 林欣尘摇头,“舍利之外,尚有老僧金身。” 顾昀一愣。 林欣尘苦笑一声,遥遥看向深宫之处,“如今他又窃取了大周龙气,白马乘龙,现在正是他要破境宗师的自身巅峰之时。除非你我联手,单打独斗绝不是对手。” 顾昀眉头紧皱,显然是没想到已经高估了的对手,竟然更为恐怖。 “这一次,就联手吧。”林欣尘抬起头,笑容真诚。 …… 顾昀微微咬牙,他知道这是对方的一句承诺,如今大势将成面前说出这等话来,便是将身家性命与自己压在了一处。 他本该痛快答应的,可想到了那个自小便与自己一起长大,如今已然成人的家伙后,他的心便没有那么痛快了。 身为背负着太多人期望的复仇之人,他的心本该是冷的。 可什么时候,那副冷淡的面孔被融化了呢? 是那个在受伤后自己哈气说不疼结果偷偷哭的人;是那个在别人说自己是不会笑没有表情的怪胎时,去跟他们拼命的傻子;是记忆中那张笑起来傻傻的脸。 那是个明媚的早晨,青石板街长,初阳落在他的脸上,自己却只是背上了行囊,挥了挥手便去往等待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神都。 可自己没有看到的,是那个因自己的冷漠,才在小时候打架受伤落下了病根的家伙,在路口久久驻足,直到自己的背影消失,直到天光落幕。 顾昀握了握拳,若是自己儿时不早早考虑报仇的事情,那对方便不会从此体弱下去。 他很开心的是当再次听到对方消息是关于踏上了武道的消息,而再次于神都相见时,记忆中的那张面孔重新重叠起来。 虽然变化了很多,有些冷淡了,可那种眼中透着的温暖,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自己的兄弟。 …… 顾昀抬起头,眼中澄净而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 林欣尘一下被他的眼神击中。 他有些莫名的恼怒,那是一种自己愿意为一个人去拼命而对方竟然不领情的恼怒。 但在下一刻,他的心又变得柔软下来。 如果对面那人真答应了,那还是自己所认识,所初见便下意识想要亲近的人么? 只有清澈明朗的人,才会是他林欣尘的朋友,为之相伴生死的挚友。 林欣尘说道:“我会困住玄衍一刻钟,你去为他扫清障碍。” 顾昀复杂一笑,“只要半刻钟便够了,他的路上需要磨砺,我很欣慰会有一位女子心系于他。” “的确,那位女神捕不会不管他,但天翻地覆此等大事,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林欣尘问道:“这些事情,你知会过他了?” 顾昀轻笑,带了几分冷意,“不用我说,也会有人去挑拨一二,至于其中真假,那就需要他自己来判断了。” 林欣尘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你还要小心一个人,冷湛。” “他?” “宗师之下第一高手,就算是得天独厚的福缘,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顾昀听了,双手交叉,“那他应该会盯上我了。” 林欣尘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 夏日的风拂过肩头,打着旋儿般穿过了回廊。 一人躺在藤椅上,手背搭在额头,衣袖垂落,被风吹着摇晃。 旁边小桌上坐着那人曲腿踩在桌沿上,双手向后撑着,仰头看天。 蔚蓝的天空流云朵朵,光芒万丈。 第七十五章 六月的风 时间一晃进了六月。 这日艳阳高照,神都的城门下进出百姓商贾无数,车队往来。 值守的军卒打了个哈欠,被这太阳耀得有些晃眼,当他们得了空闲想要闲谈几句的时候,便听得一阵铜铃儿似的脆响。 声响清脆悠扬,好似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有人踮起了脚,朝远处眺望。 在日头高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和尚,他满面皱纹,白眉耷拉而稀疏,但他的身形笔直,不见丝毫佝偻。 那铜铃之声,便来自于他手中拄着的拐杖。 拐杖漆黑带着铁色,点在地上却是笃笃的木制之声,那上面挂了个巴掌大的铜铃,随着步子的迈动而摇晃。 老僧安静地排队进城。 值守的兵卒却眯起了眼,丝毫没有遮掩地打了个眼色,早有人往城墙上跑去。 事实上,值守城门的少年将军早就看到了这名老僧。 “通报六扇门,烂柯寺皆苦长老入神都。” “喏!” 少年将军负手而立,满是凝重。 他是当朝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的独子,尉迟敬。 …… 此后,在这个六月里,接连有在江湖上举足轻重之人踏入神都。 六月初九,东南江州漴山剑派宗主‘摘梅剑’颜邯入京,吃斋在白马寺。 六月十八,蜀中霹雳堂堂主‘一指愁云’雷禁彰与唐门长老‘千眼莫离’唐心,共访当朝首辅傅承渊,后者亲自相迎,宴于福楼。 六月二十七,丐帮四大长老入京,连日蹲坐在外城西坊无衣堂口分舵楼下。只因神都早有规矩,丐帮中人入城已经是有人给开了脸面。 六月二十八,盐帮帮主燕七入京,住在青龙大街的云来客栈,与风满楼总楼隔街相望。 …… 有名有姓者繁多,能让太多人注意的且有名号的亦是不少,难以枚举。 整个六月里,风满楼的风媒在天下活跃起来。 如此众多绝顶高手乃至武道宗师汇入神都,已是多年未有的盛况,尤其在这个期间里,还并未遭遇任何驱逐。 那位千岁,仍在闭关。 …… 六月三十的这一日的傍晚,神都城门快要关闭之前,又有两人随着马车进了城。 他们并非同行之人,从车道上便已分离。 甚至于,两人似乎彼此清楚身份,却连目光的交汇都没有。 …… 六扇门前。 整条长街晦暗一片,只有六扇门牌楼下的两盏灯笼透着微光,照亮了街面上不大的地方。 值守的捕快靠在墙上,看着像是有些懒怠了的意思,但实际上这两人俱都是脚尖踮起,双目半阖,如此既能休息,又可在任何风吹草动之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乃至出手。 有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从长街一头而来,模糊的光影下,似乎只有一个人。 现在已是子时。 两名捕快眼皮一睁,相视一眼,不复先前那般闲散。 街坊里的人这个时候都已经睡下了,娱乐玩耍的地方肯定不会是六扇门这边的衙门。 那个人看起来走的并不快,但每一次迈步都会跨越数丈的距离。 他终于站到了六扇门的牌楼下。 灯笼微红的光里,映出一张颓废却年轻的脸,他蓄了很短的胡须,那双眼中满是淡漠与沧桑。 “来者何人,有何要事?”有捕快出言。 他并未答话。 捕快皱眉,但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压力,因此又道:“若无要事,还请离开,免得误会。” “误会?”这人低声一笑,朝前走了一步。 有风而起,微光底下,他的右臂空空荡荡,衣袖飘扬。 捕快一愣,而后脸色一变。 “御剑山庄,方重泉!” 另一人身形微晃,直接按刀,厉声道:“莫怪没有提醒方少侠,在上前一步,就是敌人了。” 他们虽是公门中人,此间说话却已经是很客气了。 因为御剑山庄很少踏入中原来,轻易不涉及纷争,相反跟朝廷在商贸上还多有合作。 眼前这人又是御剑山庄的入世行走,他们当然不想生出误会。 方重泉闻言,顿住了步子。 他抬眉,倒不是因为这两人的话让他心生忌惮,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六扇门墙上的那道身影。 “你来,有事?” 一身白衣猎猎,冷湛抱剑,淡淡出声。 底下的两名捕快一下放松下来。有这位大人在,便自然不需要他们两人面对压力了。 方重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独臂朝前一抓,劲风嘶鸣,掌间好似握了一柄剑。 冷湛眯了眯眼,脸色微寒。 “剑庐春秋无主,雪女登仙困苦。天下名剑有五,南海青云翘楚。” 方重泉声音由朗转沉,目光直视墙上那人,“南海御剑山庄方重泉,前来讨教!” 冷湛面若寒霜。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登门为客,拜山交友。 方重泉如今是来拜山门,拜的却不是他六扇门的山,而是他青云剑场的山。 天下虽有五大剑派,可要说用剑,真正可称名剑者,却是自古由来的另外五家。 中原飞瀑之地有方外之处,名为剑庐,其内剑客多为任侠,活跃于前朝,没落于近来百年。所谓春秋无主,便是这剑庐后继无人,连能代表出面做主的人都没有了。 其二还有雪女宫和登仙阁,一者掌女子之剑,一者练御剑之术。只不过雪女宫如今封山,登仙阁囿于东南流海,更是没有必要提及。 现在唯一可争翘楚的,便是曾经的剑道圣地青云剑场,以及御剑山庄了。 冷湛紧了紧怀中长剑,说道:“我入公门,已非江湖之人。” 方重泉横剑,淡笑:“官身布衣,皆在江湖,你拿了青云传承,便是青云中人。” 冷湛双眼微眯,“是谁请你来的。” “能在我剑下活命,再说。” “狂妄!” 冷湛冷哼一声,飞身而来,却是没有出剑,而是以剑鞘点出。 方重泉手掌一挥,无边剑气而起,如网般盖去。 刺耳如铁片摩擦之声而起,冷湛眸光冰冷,身形如电,前冲之下,剑气尽皆悲鸣震散。 方重泉眼中一惊,手掌翻转之间,如有一道锋芒剑气隔在身前。 冷湛从天而降,黑底剑鞘直刺,以点破面,直将眼前穿出了一个窟窿。 剑气肆虐,石板飞溅,原地却少了那人的身影。 冷湛耳朵轻动,听着低不可闻的剑颤之声,一脚踩落。 四下如同火铳齐鸣,仿佛起了一阵旋风,地面与街上两侧建筑落下无数剑痕,却也因此荡清了残存的无形剑气。 若不然,稍有人踏入此间,便会被这些无形剑气割成碎片。 冷湛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剑识散开,便感知到了在房顶上看向这边的身影。 “此地麻烦,可敢与我出城一战?”方重泉俯视开口。 “有何不敢!”冷湛淡然抱剑。 第七十六章 却是旧时相识 两道身影如惊雷若流光,自神都内城而出,两人经过之处剑气纵横,隔空交手,声势惊人。 这一刻,有无数人感知看到。 顾小年站在房顶上,静静看着,远处的光影映在脸上,晦暗莫名。 有道人影从镇抚司外面进来,一直到卫所之前,那人敲响了院门。 颜岑从房内出来,先是抬头看了看房上的那人。 顾小年飞身下来,径直过去开了门。 “敢问可是顾大人?”那人抱了抱拳,紧压的斗笠下,露出半张面孔。 顾小年点了点头,看到了这人腰间遮掩的出宫腰牌。 “殿下让我来面见顾大人,带个话。”这人说道:“可还记得曾答应过殿下的一件事?” 顾小年双眼微眯,“记得。” “那再过一个时辰,还请进宫一趟。” “进宫?” “殿下让你做的事情,便是去养心殿。”这人说道。 顾小年瞳孔微缩,“养心殿,你们莫不是在说笑?” 养心殿如今是那位陛下休养的地方,传闻中里面被墨家机关打造,机关无数,又施以惊奇阵法,已是当世的一处福地。 那是陛下养病的地方,每时每刻皆有金吾卫巡视,还有大内高手禁卫,更是有那位大周第一强者尉迟真武随行值守。 若无召见,格杀勿论。 周锦书让自己去养心殿,这与送死无异。 眼前这人闻言,说道:“殿下说过,顾大人尽管放心,你自然是可以安全进去养心殿的,他可不想让你死了。” 顾小年没做声。 “那么,顾大人千万记得。告辞了。” 这人抱了抱拳,话落下,走得很快。 顾小年将门关上,向回走时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颜岑站在回廊上,此时看了他的脸色,没敢出言打搅。 “没什么,休息去吧。”顾小年笑了笑,独自进了班房。 烛光因开门而摇曳,他将身上披着的单衣随手挂了,坐在了椅上。 许久未用的绣春刀平放在腿上,顾小年撒上清泉水,手掌抚过,先天一炁为煞,这些水珠如同砂子一般在刀身上摩挲。 事,终于来了。 …… 神都之中已陷入大片的黑暗,夜生活终究是只属于少部分人的。 青衣巷的一处院落前。 柳施施手里拿着钥匙,本是试了试,然后院门真的打开了。 她眼底涌上几分笑意,推门进去。 院中很是昏暗,她拿钥匙开了房门进去,里面大概是很久没人来住,也没人来打扫,灰尘很多。 她走到床前,将上面盖着的那层遮尘布掀开,衣袖轻挥,灰尘便自行落下。 推开窗,借着月光,她拂了拂袖,床铺上便像是被轻风吹过,干净整洁。 柳施施眸光平静,合衣躺了上去。 月光洒落,美人如玉。 她轻轻合眼,呼吸渐渐均匀。 外面虫声并未蛰伏,夜晚的风飘进来,带着丝丝凉爽。 风里,带了别样的气息。 床上的那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去六扇门没找到你,倒是没想到你有如此兴致,竟会深夜躺在别人的床上。” 有人踏着月光而来,站在院中,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明明像是在说笑,可那张脸上却依旧是那般清冷。 柳施施从房中出来,有些被打扰的不悦,她穿的是神捕官衣,干练而透着一股英气。 “雪女宫如今封山,你出山已经是坏了规矩。”她看着院中那人,平静开口。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那寒渊秘境里,当然,彼时她们并未打招呼,可不代表之前她们就不认识。 叶听雪难得轻笑,仿佛冬雪遇暖阳。 “规矩都是人定的,现在便到了重新制定规矩的时候。” 她的语气有了起伏,不再那般清清淡淡,如同食了人间烟火的仙子那般,也有了喜怒哀乐。 “以你道心,也会为俗事所累。”柳施施淡淡道:“怪不得千年难遇的冰魄剑体,如今都未成就宗师。” 叶听雪勾唇一笑,“千变莫名,无情神捕,我也想不到你会为了一个男人压制自身毒功,三年不得寸进。” “怎么,那个男人就那么好,让你怕他一点点的讨厌?” 叶听雪眼神中带了几分异色,红唇轻启,“可我看你样子,分明还是处子,怎么,是怕把你的小男人毒死吗?” 柳施施的眼底一下笼上寒意,“你是想死。” 夜里的风好像变得燥热起来,接着便是滚滚的热浪。 叶听雪眯了眯眼,袖中的白皙手掌握了握,四周地面如同落了一场霜雪。 不大的小院里,冷与热交织,气压陡降,万籁俱静。 两人只是气息的外露,而非真正要动手。 等风散去后,两人衣衫拂动,此时开口。 “我来是想问你,这次你站哪边?” “你也会随我?” “当然。” “呵,雪女宫这次派你而来,立场已经很明确了。” “那又怎样,来的人是我,该如何选择也是我来选。” 叶听雪说道:“我也很赞同你所说的,既然封山了,那就安静好了。” 柳施施沉默不语,她看着院中那人,似是在斟酌。 …… 两人相识已有十多年之久,但见面次数却是寥寥。 叶听雪是西南蜀州叶家的人,而叶家与神都诸葛家乃是世交,当今叶家的大长老与诸葛伯昭,更是年轻时彼此结伴闯荡江湖的好友。 诸葛伯昭于柳施施而言亦师亦父,她自幼又在天牢学艺,得了不少绝学武功。彼时,叶家的那位长老,便送了叶听雪来神都,为的也是博览众家所长,明悟自身剑意。 两人便是于那时所结识的。 短短一年时间,两人既是相互论道的同门姐妹,又是彼此竞争的对手。 相处虽短,却也结下了友谊。 后来分离之后,随着长大也渐渐断了书信往来,期间虽见过几次,但因世事匆忙,总是不能长聚,因此有种渐行渐远之感。 直到上次在寒渊秘境再见时,情况危机,只有眼神的彼此交汇。 但往往,一瞬的注目而饱含万千,各自安好更是松了口气。 庆幸的是,两人依旧如儿时那般。 当前,柳施施之所以会斟酌甚深,只是因为此间将要发生之事过于严重,她的判断,很可能会对后果产生巨大的影响。 因为眼前这人不是孤身,她是雪女宫的入世行走。 如此敏感局面,由不得不深思熟虑。 叶听雪只是安静站着,月光将她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她轻轻颔首,青葱手指勾动耳边垂落的一缕秀发,清冷如含羞怯,让人心生疼惜。 柳施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脸颊微红,如儿时那般,没有丝毫掩饰,啐了一口,“狐狸精!” 听得她的语气,叶听雪心下松了口气,更是媚眼如丝,勾人带笑,“谁让你喜欢呢。” 第七十七章 犬吠的夜 神都白马寺。 这里是一片佛寺,风过而静,围绕寺院而起的高树沙沙作响。 寺门开了半扇,开门声有些刺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有人走出了佛寺,踏下了石阶。 这是一个面容清逸的中年儒生,腰间佩剑,合手向身后那人施了一礼。 寺门下站了个僧人,此时双手合十,眉目慈悲。 “颜施主此行功德无量。” “自当尽力而为。” 中年儒生走下庙宇石阶,负手入长街。 他是漴山剑派的宗主颜邯,武道宗师境的绝世强者。 待其身影直至不可见后,那僧人方才闭上了寺门。 诵经声在这个深夜而起,二十六座佛塔,无数盏明灯层层点亮。 …… 神都内城,青龙大街。 这里是风满楼总楼所在,在这的大街小巷入夜便要噤声,因此几乎没有可供玩乐的场所。 客栈里的小二趴在桌上打着盹儿,桌上点了熏蚊子的燃香,门口的灯笼被轻风吹得摇摇晃晃。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走到这小二边上,顿住了步子。 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便说道:“来一壶酒吧。” 店小二一下惊醒,抬头看到了眼前魁梧的身影,将肩膀上的毛巾一搭,睡眼惺忪而又晃悠着去了柜台后头。 这人摇了摇头,抛出了一块碎银子,直接拎了酒往外走。 店小二被这银子砸了脑袋,却丝毫不觉得疼,反而堆出个笑容目送这人离开。 走出客栈的那人摇了摇头,他‘看’到了背后店小二的笑容,当下也不由咧嘴嘿笑。 “平日里尽是些奉承马屁之语,哪有这小二笑得实诚。” 他顺着青龙大街而走,一掌拍去了酒封,咕咚灌了几口,眼皮一抬,便看到了从远处飞来的一物。 “嘿,正愁没有下酒菜。” 他抬手一招,那飞来之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而惊慌的悲鸣,便被直接抓在了手里。 这是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红羽的鸟儿,此乃公门传递消息的红雀。 这人将红雀脚上的纸条解下后,便直接将这红雀送进了嘴里。 只有一声哀鸣之后,便只剩下了咀嚼之声。 他舔了舔嘴上的鲜血,又闷了口酒,壮硕的身子在街上走远。 这雀鸟是来通知他的,通知他时辰到了。 身后百米外那幢佛塔似也的高阁上,门被拉开,两道身影凭栏眺望。 “尊上,这燕七果真是一狂人。”山羊胡的老者眯眼瞧着那长街不见的人影,轻笑说道。 “狂人无义,朝廷走狗。”他边上之人淡淡出声。 此人身形颀长,只是面容有些消瘦,一双丹凤眼半阖时偶有精光闪过,他只是如此负手,便给人一种气定渊沉之感。 他是‘地藏’江鹧,风满楼楼主,江湖十大宗师之一,得称天下第三。 …… 外城西坊。 有些安静的街坊里,传出几声狗叫,随后声响戛然而止。 有人窸窸窣窣鬼鬼祟祟地从墙角的破席子里爬出来,贪婪地吸了吸鼻子。 “谁的脚,这么臭!” 这人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朝身旁这搭起的席子里喊了句。 然后,不等话全说完,他便连忙将头回过去,大口喘着气。 “娘的,谁连裤子也脱了这是?” 第二个声音响起来,同样的苍老,但带了些促狭。这人将耸着鼻子的老头一把推了出去,自己朝外探出了头。 “好你个老二,敢戳我屁股!” 老不修的打闹又惊了犬吠,席子被人从里面推倒,有人骂骂咧咧地钻了出来。 “都特娘的什么时候了,你俩还在这说**儿?” 这人却是个头脸没毛的,挖着鼻孔靠在了墙上,嘴上说着,还放了个响屁。 最后一人打扮地整整齐齐,嘴里吐了唾沫,用手蘸着摸弄着枯草般的头发。 “现在都几更天了,这京城怎么连更夫也没有?” “不着急,问问小关子不就知道了么。” 说着,那促狭的声音再起,大脚丫子一踢,那鞋底便飞进了院墙里的这户人家。 只听砰地一声,似乎是鞋底砸到了门窗上。 然后,便听得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有人快步从墙里跃了出来。 关青穿了一身麻布短打,却是他早前扛粮包时的那身衣服,打了补丁却很是干净。 此时,他一脸殷勤地看着靠在墙角的四个老乞丐,恭敬道:“前辈有何吩咐?” 本来那丢鞋的老头儿想要说话,但冷不防被那秃头老丐推了一把。 “你会说个屁。”这人用挖了鼻孔的手一把拍在了关青的肩膀上,斜眼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关青神情不变,更显恭敬,“快丑时了。” 这老丐眼皮动了动。 关青连忙道:“前辈可是要用饭了?” ‘啪’地一声,他便被面前的老头打了一巴掌。 “你咋这多话,老子问你了吗?” 说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关青的脸,神情是怎么看怎么嫌弃。 “听说你还是无衣堂口的一个堂主,武功也忒弱,难不成咱们丐帮这么多年没来中州,这无衣堂口只是被江湖夸大的镴枪头?” 边上那抹头发的老丐听了这话,身子吓了一个哆嗦,连忙拉住这人的胳膊。 “老大,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秃头老丐似乎是刚反应过来,也是噎了噎,觉得这夜风有些发凉。 他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你小子这衣服不错。”他瞅了眼关青。 关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这身短打脱了,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只有恭敬。 那眼前四人相视一眼,眼中带了几分蔑视不屑,但也有些无奈。 “行了,这衣服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那秃头老丐用手指嫌弃似的掀起来瞧了瞧。 而后,这四人竟是拍了拍屁股,勾肩搭背地朝远处走了。 身后,关青一直看着,眼中闪过不甘、怨恨,还有浓浓的失望。 直到几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长叹一声,有些愤恨地,将手里的衣服用力摔到了地上。 “嗯?!” 关青一惊,看着眼前飘扬着慢慢掉到地上的绢布,心中一下涌上喜意。 他连忙将这绢布捡起来,摊开后竟有一抱大小,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另一面却是讲解功法的绘制经画。 “《降龙饲犬》?” 关青深深皱眉,只觉这名头荒诞中很是狂妄。 这是一门内功心法,旨在修成浑厚无比的内力,单纯以强横的内力来破万法。 关青深吸口气,将这绢布贴身藏好,而后将地上的衣服拾起,瞥了眼墙角的破席子,也不进院,直接寻了个方向跑了。 这里虽是西坊,却不是他的住处,不过是这些日子为了跟这四个老乞丐套近乎而弄来的宅院罢了。 只要能得到真正的好处,些许手段自然不算什么。 第七十八章 注定不会安静的夜晚 关青回了家。 他如今已经身份不同,所住的地方自然不是原先那般需要好几个人同住的屋子。 宅院里,似乎还有灯光。 关青皱了皱眉,刚要推开门,有人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这是一个老僧,穿着很旧的僧袍,手里拄着的拐杖上挂了一个铜铃。 两人打了个照面。 “你是什么人?”关青脚下定了定,沉声问道。 同时,他心里也生出一股担忧来。因为这家里住着自己那个古灵精怪却有些单纯善良额的妹子,还有一个粗神经的兄弟大栓。 他近来一直忙着伺候那四个老乞丐,倒是没有回来过。 什么时候,自己家里还来了老和尚? 关青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甚至是在夜晚有些颤颤巍巍的老僧,目光很是警惕。 “哥,你回来啦。” 正在这时,从门内传来关萤的声音。 关青松了口气,“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这么说着,注意力却仍在对面那老僧身上。 “大师,你真的要走吗?”关萤却是问了句。 老僧点了点头,径直走下台阶。 他的步子有些缓慢,只有铜铃是那般清脆。 不知怎的,关青下意识让开了道路,静静看着这人走远。 “他是什么人,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咱们家里?”关青问道。 关萤笑了笑:“他是化缘的法师,最近一直住在咱们家呢。” “胡闹!”关青听了,当即呵斥道:“你知道他的底细吗,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关萤瘪了瘪嘴,“他治好了大栓的内伤,还教了我武功呢。” 关青闻言,目光闪了闪。 上次与路通镖局起冲突,大栓受了重伤,几乎成为一个废人。 他在神都请了不少名医,虽然可以治好了大栓的伤,但他也因此废了武功。 这件事关萤并不知道,她只以为大栓的伤还没好,所以不能练武。 可如今听来,关青不由心中一惊,难道是自己方才看走眼了? 他不由道:“你是说,大栓可以练武了?” 关萤点了点头,带着喜意。 “那老和尚,没说他叫什么?”关青并不抱希望,只是随口问道。 “他自称皆苦,这什么名字?”关萤说道。 关青一听,张了张嘴,下意识迈出了步子,朝那老僧方向走出了几步,但恍然发觉,对方早已不知去哪了。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几日一直想方设法地讨好那四个老乞丐,想要混个眼缘,得些机缘好处,却是想不到真正的机缘早就送到了家门口上。 方才那位法号皆苦的老僧,乃是西漠烂炣寺的戒律堂首座。 与他相比,那丐帮的四大长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关青心里有些悔恨。 “哥,你怎么了?”关萤看他变得魂不守舍的,开口问道。 关青摇了摇头,忽地双眼一亮,“你说那老和尚也教过你武功?” 关萤一愣,“对啊。” 关青笑了笑,虽然还是难掩失望,但总归还是有所得。 …… 丑时,神都的风息了,一切显得很安静。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神都里凡是有头有脸有身份之人,俱都闭紧了门窗。 不只是他们提早得了吩咐,就连原本在夜间活动的那些帮派势力,此刻也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窝在院落之中。 外面的街上,只有偶尔的犬吠之声。 通往皇宫的长街上,先是出现了第一道身影,接着便又有人显现出来。 很快,数人泾渭分明,却又有着相同的方向,默不作声,出现在了直面皇宫的阁楼上。 前方百米,便是大周的皇宫,宫门之上,墨家机关所制的机弩锋寒,禁卫守军站的笔直。 宫门守将早已发现了这毫不掩饰行踪的几人,只不过现在虽在夜间,但对方也并未靠近着宫墙百米内,是以他只是警戒,而并未出言。 “唐长老,你观这墨家机关如何?”房上,有一人沉声开口。 此人身穿紫袍,身材魁梧高大,与一旁兀自饮酒的燕七不相上下。 只不过此人比燕七少了几分张扬狂放,却多了几分粗犷霸道。 仿佛他说的话便是正确的,别人无需质疑,只需服从便是。 他的语气有些沉闷,就像是打雷那般,面如重枣的脸上,只有斜睨的目光和淡漠。 此人是蜀中霹雳堂堂主,‘一指愁云’雷禁彰。 而他方才所问之人,是其身旁一个身段高挑妖娆的女子。 此女身穿一身艳红的紧身长袍,看起来年方二八,却是身材火热。红袍外的长腿上套着网状的遮挡,尤其是那一张美艳的脸庞,明明看着年幼单纯,偏偏一颦一笑魅惑诱人。 她用手拂了拂长发,青丝飘扬,散发出迷人香气。 此时吐气如兰,软声软语道:“咱们唐门只是山野中人,如何能比的过墨家这般装饰龙门的座上宾呢。” 她的语调犹如朱唇把口喂了一颗融化的糖果,有些腻人,但偏偏让人沉醉其中,不想脱离。 站在不远的众人神态各异,显然是有些吃不消。 那皆苦老僧诵了声佛号,拐杖上的铜铃颤了颤;一袭青衫的颜邯紧了紧手中长剑,脸色微肃;燕七更是打了个酒嗝,虽然脸色因此涨红,却并未失态。 只有那四个老乞丐有些不堪,有的赤了膀子在瘙痒抓挠,有的直接将手伸进了裤裆,像是在掏着什么。无一例外,四人脸上俱都是有些挣扎的迷醉,沉浸不可自拔。 雷禁彰皱了皱眉,身旁这女人与他同出蜀州,他自然清楚这人的厉害。 此人是蜀中唐门的大长老‘千眼莫离’唐心,别看她年轻貌美,实则却是修行邪门武功而驻颜有术,如今真实年纪怕也是有三十许了。 这人的辈分极高,又兼有先天魅惑,一身毒功暗器更是防不胜防。 他看着已然失态的丐帮四人,眼中虽有不屑,却也没说什么。 唐心却是咯咯笑了笑,如同银铃一般。 那边,丐帮四人身子颤了颤,哆嗦了几下后眼中浮现清明,彼此相视一眼,暗道声‘妖女’,却是离这女人更远了些。 “想不到偌大江湖,竟然只有咱们几人来,真是可悲可叹呀。” 唐心把弄着如玉般的双手,有些娇柔出声。 饶是以雷禁彰的定力,此时也不由呼吸一促,不过他心法运转,却是将心中的勾痒压下了。 “现在大事为重,还请唐长老莫要过火。”他沉声道。 第七十九章 诛魏阉(新年快乐!!) 听了雷禁彰的话,那边颜邯也朝前走了几步。 “雷堂主说的是,现在咱们既然到了这儿,却是要想想该如何出手了。” 颜邯以剑柄指了指黑暗之下的神都,开口道:“再者,恐怕这神都此时所蛰伏观望之人,也是不少。” 唐心看着面相儒雅的颜邯,美眸一亮,“一直听闻颜宗主大名,今日有缘得见,想不到竟是世间的美男子呢。” 颜邯被那双眸子一盯,身形便是一顿,只觉小腹处窜起了一团火,几乎要乱了他的剑心。 不过他毕竟乃是自身立意通神的武道宗师,此时双目一睁,隐有一阵剑吟在两人相视的半空中响彻而生。 “唐长老莫要过分。”他强忍怒气,隐有不悦。 唐心也知道不能过火,当即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皇宫那边在这几人气息流露之时已然感知到了几人的武道境界,此时那宫门守将心神大骇。 深夜之时,竟有数位武道宗师在宫门百米外,这是为何? 而且,六扇门负责节制江湖,有宗师入神都自然报备,而其人行踪更是要谨慎明朗,可现在,六扇门的人何在? “快,去请示尉迟将军!” 这守将命令刚下,便听得对面几人中陡然传来一声大喝。 “今日诛阉,魏央何在?!” 此一声沉喝,犹如九天霹雳,惊雷而下,城墙上值守将士有的直接吐出血来。 这守将脸色一寒,直接抬手,两旁,已有机关运转之声。 机关的声响在此时异常清晰刺耳,雷禁彰不由变了脸色。 颜邯更是看向一边混若无事的燕七,不由道:“燕兄这是何意?咱们是来诛杀魏央不假,可犯不着去挑衅宫中啊!” 燕七却是看他一眼,咧嘴一笑,“魏央久居宫中,咱们如何动手?只有摆明车马,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现在局面,咱们几个就是这杀人的剑锋。” 颜邯脸色微沉,却是不语。 他们贵为宗师,如今却只是被人所执的手中剑而已。 至于执剑之人是谁,颜邯遥遥看向宫中,若要杀魏央,没有那人同意,天下间又有谁敢行如此之事呢? …… 宫墙之上机弩几乎要倾泻而出,只此时却有一声朗笑自宫中而起。 “哈哈哈,世间想杀本督者众矣,既然你们为剑锋,何不露出整把剑来,让本督瞧瞧?” 声音如浪,滚滚而来。 一道身影犹如鬼魅,直接凭空出现在宫门之上。 此人头戴一顶嵌金三山帽,身穿深红簇锦蟒龙袍,身罩红底黑调锦缎披风,脚下是粉底镶玉皂靴,本该华贵,此时却阴风阵阵,寒冷到了极点。 魏央虚抬着眼皮,负手站在半空,隐有风雷环绕。 见了此间光景,感受到那股浑厚如山般的气势之后,雷禁彰脸色一变。 他霹雳堂本就是以内力浑厚和肉身无匹纵横江湖,惯以风雷之法锤炼自身,可如今看来,那魏央却早已肉身成圣,举止之间尽携风雷了。 几人相视一眼,俱都看到眼底的凝重。 他们身为武道宗师,接引天地风雷入体,以自身心法炼化护持,这肉身本该是人体极限。但如今相较,不异于是铁刀木剑之别。 唐心俏脸生寒,咬牙道:“龟儿子,这让老子打锤子噻。” 一旁的燕七将手中酒壶一摔,直接撕了身上衣物,月光之下,他上身满是伤痕,却被怪异纹身彼此勾勒相连。 此纹身色泽青红,牛身龙尾,生有九头,怪蛇之属,这却是被高明的画师所纹的凶兽九婴。 魏央只是淡淡瞥了眼,嗤笑一声,“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说着,他朝左右摆了摆手,“你们退下。” 那守将虽然执着于职责所在,但也知晓此时正是变通的时候,当即指挥城墙守军退到了远处。 那边燕七沉喝一声,脚下一踏,身如离膛炮弹,直接一拳轰向空中那人。 武道宗师之间的切磋尚且罡风肆虐,破坏极大,更别说这种生死之争。 魏央只是轻抬手腕,一掌下压,内力化罡,如同一尊高山落下,正是其饱览皇庭司绝学而自创的独门内功《遁一九变》中的‘山字诀’。 燕七牙关紧咬,人在半空,明明两者相距不过丈余,他却觉得自己这拳上像是面对了一座山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行一丝一毫。 几乎在下一刻,铜铃声响彻,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众人前方。 皆苦长老隔空一掌,却是打在了燕七的后背。 众人一惊,只见如龙卷黄沙般的罡气穿破黑夜,滚滚内力灌输在了燕七的体内。 后者蓦然大喝,身上竟有一尊金光灿灿的佛陀一闪而逝。 同时,燕七拳如开天,在魏央脸色微变之时,眼前之山刹那崩碎。 其余诸人见此,自然知道若要成事必然要精诚合作,既然同行来此,便不能保留。 那丐帮四老陡然分列四个方位,内功运行之际,身上犹如燃起黄龙。 “罡气化龙?”魏央看了眼,双手一合,空中崩碎‘山石’骤合,而燕七则在其中左冲右突不得而出。 先帝崇尚白龙,而丐帮传承心法乃是《困龙功》,又有《掌中伏龙》这等掌法,是以历来不得朝廷支持,甚至于还多加打压。 魏央冷眼看着,甭管现在陛下待他如何,他心中从未有过逆反之意。 即便是在那位默许之下,在今夜他将要遭遇前所未有的生死危机。 滚滚罡气化为狰狞龙首,天穹受此感应,竟有云层生成,隐隐遮蔽明月。 “竟能以人力惑感天兆。” 魏央微微皱眉,眼前雷光大作,却是雷禁彰双手持了雷电翻涌的巨锤砸来! 同时,有一道光寒刺眼,剑光之中,有人恍若剑仙,御剑时仿佛伴随千重山河而出。 那边房上,除去维持浑厚内力来搅乱他山字诀的悲苦和尚外,还有正凝目看着这边的唐心。 魏央知道,对方绰号‘千眼莫离’,除去那一身防不胜防的毒功暗器之外,还在于这人的‘眼力’。 她在找寻自己罡气的弱点。 …… 在场诸人,除去那丐帮的四个老乞丐为先天绝顶高手之外,其余之人尽皆为武道宗师。 不消说众人身后的势力,他们虽未入十大宗师之列,但一身武功也是世间绝世。 他们想杀人很容易,更别说是联手杀人。 只不过如今他们要杀的,可是千岁。 魏央喉间含糊一声,仿佛是有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被刺挠睁眼的凶兽一般。 其下,唐心猛地后退一步,娇艳的脸上一瞬苍白。 在她不住游移的目光之中,空中那人周身气机仿佛与这夜空融为一体,就像是有什么要觉醒了一般。 雷电巨锤临空,魏央抬眼,漆黑的双瞳暗如黑洞,没有丝毫色彩,雷禁彰目光一定,口吐鲜血,护体罡气刹那崩溃! 第八十章 宗师难敌,九窍天蚕 明月高悬,却被渐起的云层遮挡。 天幕之下,异种真气所化内罡肆虐,那原本挥落的巨锤之上雷电翻涌,却是那有形罡气一瞬倒卷,尽皆轰在了雷禁彰的身上。 后者一身罡气被破,空中洒落一道血线,整个人竟直接被砸落下去。 砰地一声,长街石板层层而碎,一人落下,却又有一人从中跃来。 魏央探手,手掌枯瘦而骨节分明,他并未如其他太监宦官那般将指甲染色,并不妖异,反而罡气流转之时带了几分浩大。 他一抓一握,眼前那千重山般厚重的剑气便瞬间湮没,任持剑刺来之人从山字诀的罡气山石之中而入,却在眼前顿住。 颜邯目露惊骇,只觉一身内力竟在诡异流走。 魏央冷笑一声,蓦然仰头,一道罡气长龙从头顶破空而来,他张嘴长吸一口,那狰狞黄龙竟如琼浆般落入腹中,唯一的效果便是让他打了个饱嗝。 丐帮四老惊惧交加,但不等他们有所变招,只听半空中的那人一声冷哼,滚滚如雷。 黄龙真气一瞬崩散,四人同时吐血倒飞而出,身上筋骨一阵噼啪作响,生死不知。 与此同时,魏央虚空抬脚,而后落下,铜铃之声骤停,房顶上的老和尚被生生踩到了地下。 燕七犹自在如山石般的罡气中困厄难出,此时没了烂柯寺的佛陀金身加持,只坚持了片刻便被无边巨石砸中,先是罡气如壳般碎裂,其后便只听得一阵骨裂之声,整个人便撞到了街边的墙上。 颜邯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人只片刻间便破掉了众人联手,一时难以回神。 魏央虚引抬手,颜邯身似筛糠,脸色狰狞而可怖,但眼中神采逐渐褪去,一身内力竟是被诡异吸走,不剩分毫。 而后,那人随手一挥,仿佛丢掉了什么垃圾一样,甚至还弹了弹指甲,很是嫌恶。 长剑悲鸣一声,崩碎寒星无数,颜邯摔落房顶,脸色苍白如纸,几乎没了气息。 魏央负手而立,眨眼之间,世间各大一流势力的顶尖战力便被他弹指破去,他并不心悦,只是神情怏怏。 因为这些人都是那人默许而来的,他已经失去了信任。 场间唯一还站着的是从一开始便没有动手的唐心,此时这位美人神色平静,看着空中那人时没有半点畏惧,甚至还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魏央眉头微皱。 “世间千岁,果然名不虚传。”唐心开口。 魏央看她,语气森然,“你觉得本督会放你一条生路?” 唐心只是掩嘴轻笑,而后便有诵经声自地下传出。 魏央目光凝了凝。 皆苦和尚从房中而出,盘膝坐下,身上佛光普照,其后有一道琉璃身影缓缓凝成。 “佛陀?”魏央看着那道凝实之影,默不作声。 而后,雷电交织而嘶鸣,雷禁彰从石板街上爬起,衣衫破碎,却如沐浴雷霆,自有一股霸道决然。 他一跃而起,同唐心站在一处。 不等几人开口,魏央忽地脸色一变,他看着双手,目光阴晴不定。 唐心笑了笑,“久闻千岁自创神功《遁一九变》,其中有一式名为‘人间沧海’,专破护体罡气,且能暂时吸摄他人内力入体,己用时可翻而成倍,最是阴狠霸道。” 魏央看了眼那房顶上废人一般的颜邯,语气起伏,如同压抑着怒意,“唐门之毒?” 唐心与雷禁彰相视一眼,容颜之上娇柔虚弱里,更有几分小心惴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她说道:“谁让千岁大人这么厉害呢,值此关头,您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提升自己实力的机会,所以小女子自作主张,将这颜邯献上,而且还添了几味猛药,望千岁大人喜欢。” 颜邯一直听着,眼中唯有一片死寂,看不到丝毫光彩。 他本是一宗之主,世间的绝世强者,无论行至何地,无人不给他几分面子。谁成想如今为了还人昔年恩情才来神都,却是成了他人算计的手段。 魏央早前一直闭关不出,必然是在提升自身每一丝功力,如今一个宗师强者的内力放到他的眼前,他定然不会放过。 颜邯一方面闻名不如见面,唐门中人果然狠毒,自己连何时中毒也不知道。另一方面也是想着这些人要除魏阉之心坚如金石,竟是什么手段也用上,倒不怕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更对蜀中门派失去好感。 …… “千岁大人莫要再尝试运功解毒了,那样丹田只会枯竭地更快。” 唐心轻笑,“那是九窍天蚕蛊。” 此话一出,本就清凉的夜里更添几分阴寒。 就连魏央,也是第一次脸色大变。 九窍天蚕是已经绝迹了的蛊虫。 此蛊虫本身无毒,且如蚕虫那般脆弱,但它体内天生存有九窍,被人炼化为蛊之后,便可吞食其他毒虫蛊毒寄存,并且在体内产生异变,形成一种奇毒。 而这九窍天蚕也会在将这奇毒取出之后死亡,其虫尸便是解毒之法,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这毒入人体,以内力为食,内力越强之人,五脏六腑被腐解的速度便越快,任你风雷入体将内腑炼为精钢,此毒只会遇强则强。 直至丹田气海枯竭,其人由内而外腐烂而亡。 这是致命的毒。 魏央脚踩在宫墙之上,一手捂住小腹丹田,阴沉开口,“此毒在五百年前已然绝迹,蜀中最后一只九窍天蚕,也已用在苗疆‘尸鬼妖女’洛红拂身上,为何唐门还会有此毒?” 唐心捂嘴一笑,“谁让洛红拂没死呢,咯咯。” 魏央眼底只有阴沉,他双眼眯了眯,“真是山高皇帝远,唐门竟然敢收留邪道余孽。” “哎呦我的千岁大人唻,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为江湖考虑。”唐心眸光闪了闪,笑意不减。 一旁,雷禁彰却是笑了笑,右臂如鞭一甩,雷电裹挟,仿佛雷神降临。 魏央瞥了眼,淡淡点头,“霹雳堂的炼体之法传承上古,倒有几分门道。” 唐心眯了眯眼,觉得对方如今实在是过于淡定了些。 “装腔作势,还是却有依仗?”雷禁彰没有立即出手,而是打算等蛊毒再深一些。 魏央看出了两人打算,他的目光冲神都远处的黑暗里瞧了瞧,重新收回。 “看来当还有不少人在注视着这边,只是若再不动手,你们可就死完了!” 第八十一章 一日不良人,终身不良人? 城墙上的守卫早已退了下去,宫门上的城楼里只有那一人巍然而立。 在唐心几人渐渐变化的神色里,魏央将手直接插进了丹田之中,一瞬间,宫门之前长街仿佛被飓风肆虐而过,石板瓦楞崩碎四溅。 蟒龙袍被血浸透,魏央的脸色一白,右手抓出,却是一团罡气之中,隐约有漆黑的流浆恍若活物。 唐心脸色大变。 她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将必死之毒在体内以罡气激化为活物,从而自行剖出的。 魏央喘了几口粗气,甩了甩手,罡气泯灭。 随即,他单手掐诀,周身之外仿佛有风暴聚集。 唐心见此,脸色微白,不过知道此时对方已然动了杀心,双手翩然,竟仿佛幻化成百上千手臂。 月光因此而暗,断魂钉、分离刃、阎王针......铺天盖地之下,满是幽绿淬毒的暗器。这些暗器被罡气加持环绕,威势惊人。 雷禁彰并指而出,粗犷的脸上笼上一层愁云,双目之中隐有悲切,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哀伤。 以杀己之心而入道,这是他的武道真意。 罡气在空中爆裂,犹如真正的雷电一般,夜空中划过了炽目的白光。 魏央淡淡看着,五指一张,眼前浮现无数狰狞鬼脸,凄厉嘶吼响彻夜空。 如飞蝗般袭来的暗器瞬间停滞,随后于半空轻颤,竟直接倒卷而回。 同时,那一道白光停在咫尺的身前,雷禁彰悲切哀伤的眼中惊骇莫名。 “杀己证道,那你还活着作甚?”魏央嘲讽一笑。 雷禁彰双目一突,一抹幽光出现在了他的指上,那却是一张鬼脸,此时张口,一下咬住了他的手掌。 “啊!” 凄厉的惨叫从这个如雷神降临般的男人口中发出,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肉,只剩森森白骨,而那抹幽光竟沿手臂而上,眨眼便到了肩头。 魏央眼神一动,身侧疾风破空,那尊琉璃佛陀并掌砸来。 他双唇轻启,“咄!” 声音如黄钟大吕,盘膝于房顶上的皆苦和尚双目一瞪,竟是淌下两道暗红血线。 他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惊骇,方才那一声中竟是纯粹的佛音! 琉璃佛陀一瞬崩碎,皆苦面容枯槁,身上佛光溢散,整个人一头栽倒下去。 无边暗器倒卷时被唐心以机关磁遁挡住,她站在碎瓦之上,呆呆看着雷禁彰被幽芒笼罩,半边身子几乎成了白骨。 魏央抬手一指,似要朝这边点来。 唐心素来以心计见长,她有心反抗却只能等死。 即在此时,魏央脸色微变,双手翻转变招,竟是成掌打向身后。 轰然爆响恰如惊雷,整个宫门瞬间化为废墟。 升起的烟尘之中,魏央双眼微眯,看着眼前那道身影,渐渐凝重。 唐心将雷禁彰扶到街边,此时后者右边身子已尽数化作白骨,显然是活不成了。 她扭头看向那被烟尘所笼罩的地方,其中隐约有两道人影在急速碰撞,罡气纵横,宫门所在的城墙直接倒塌。 一声沉喝中,似乎有鲸歌而起,唐心凭此想起这人是谁,眼中闪过喜色。 烟雾渐渐散去,两道身影显现出轮廓。 一人以双掌前推之势,身影不甚伟岸却渊渟岳峙,不可撼动。 另一人身材魁梧,赤膊出拳,精壮的上身纹着一条狰狞苍龙。 此时,这人目光如炬,须发皆张,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上尽是畅快之意。 魏央双眉一扬,目中已成漆黑之色。 而眼前之人丝毫没有躲闪之意,反而另一只手化拳而落。 与此同时,在魏央身后,一道黑影朦胧显现,如同烟雾中未曾散尽的一团那般,并掌刺来! …… 顾小年已经骑了马,正往皇宫那边而去。 他已然听到了在这个深夜里传来的爆响,更有如雷霆般令人震颤的气息。 所以他避开了那里。 月光忽地有些暗,他抬头看了眼,是不知何时凝结成的云,遮蔽了穹顶。 顾小年抿了抿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 一道身影站在牌楼上,静静看着远处长街上骑马过来的那人,身上的甲衣被风吹扬。 陡然,在一个月光模糊的刹那,他飞身而下,腰间已有一抹白练而出。 座下之马抬蹄而嘶鸣,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马尸倒地,有人却在瞬间出刀。 刀与剑拼到了一处,顾小年眯眼看着眼前之人,吐出一个人名,“姬重七!” 两人分开,姬重七甩了甩手中宽剑,长髯飘扬,露出个有些歉意的表情。 “不好意思,有人要你的命。” “今夜之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小年眉头皱起,转而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道:“你竟然背叛了魏央?” 姬重七有些惊讶,“顾大人果然聪明。” 顾小年脸色沉下去。 事实上,在皇太孙失踪一案之后,他的确从不良人的动作上觉出了几分不对。 不良人的应对似乎太过于激进了,在对流言的处理上,就算是东厂和锦衣卫都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杀人。 原来源头出在姬重七的身上,他是想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事到如今,再纠结真相已经没有意义。 姬重七的剑有四指宽,很是奇异,每次的劈斩都势大力沉,顾小年以刀招架几次,随即一指点出。 月夜仿佛成就黄昏细雨,自顾小年破境之后,他所侧重的此门指法的意境威力更是与日俱增,姬重七双眼愣神片刻,便被顾小年一刀斩在颈上。 一道火星随之迸溅出来,顾小年眼中微有惊讶,他这一刀乃是必杀一刀,其上煞气侵袭,竟然没有破开对方的内甲? 姬重七后退几步,捂着脖颈,脸色阴沉。 他的护体真气脆如薄纸,反倒是这特制的软内甲救了他一命,由此,他对眼前之人忌惮更甚。 顾小年思量片刻,飞身而起,似是不打算纠缠。 姬重七看着,也不追赶,只是笑了笑。 长街两侧的房上和巷子里突然出现了无数架着弓弩之人,弩箭开棱而如流线,通体泛着幽光,正是特制的专破护体真气的杀器,此时俱都瞄准了那跃至半空的身影。 顾小年身在半空,回身望去,追至牌楼上的姬重七手抚长髯,一脸笑意。 忽地,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似乎也是笑了笑。 他一愣,弦声惊响,万箭齐发。 ……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而来,接着一瞬的晃神之后,便被连绵不绝的剧痛所淹没。 姬重七吐出口血,兀自不敢置信地看着。 他的护体真气被劲弩层层穿破,极佳工艺的甲衣虽然刀枪不入,但在这场剑雨下亦是千疮百孔。 但他仍然未死。 埋伏的不良人一时惊愕当场,显然不明白之前瞄准的那人怎么突然成了自家大人。 顾小年一脚踩下牌楼,跃起出刀。 姬重七无处借力,只得勉强地抬剑,然后便直接被劈到了地上。 顾小年看着只能呕血的身影,摇了摇头,屈指一弹,炁剑而出。 地上那人只能看着一团流光入目,耳边犹自出现一声轻爆。 不良帅姬重七,卒。 无人再敢阻拦,顾小年以轻功赶路,在房上急掠。 他心里是打过退堂鼓的,但当姬重七出现之后,他的心里便没来由地添了几分急切。 心血来潮,他必然要去。 第八十二章 因或这或那而行动的人 顾昀走出家门,背后那两盏灯笼红艳似血。 傅如依站在阶上,欲语还休。 “清晨我便回来。” 那人说着,青衫渐远。 傅如依默默看着,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她擦了擦眼角,原来不知何时竟淌下泪来。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子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冷湛紧了紧怀中的长剑,红穗垂落,在风中摇晃。 夜空下,遥遥的有人踏着月光而来。 他抬眼,眸光细长,如同藏起的剑意。 顾昀恍若未觉,他负手而来,每一步落下身上的气势便更胜三分。 他就像是一座山,一片海,在凝聚着山崩海啸的力量,在他的身后,无边的黑暗组成了最令人沉闷的恐惧。 冷湛握剑,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让对方这般蓄势了。 在他刚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已经走近一丈之外的那人开口了。 “我记得一个时辰之前,你似乎与人交过手。” 冷湛听了,眯了眯眼,“方重泉是你安排来的?” 顾昀摇头,不过脑海里也是出现了傅承渊那不苟言笑的样子。 对方即便是那般冷淡,两人彼此利用,可对方终究还做不到绝情。 或者说,是对傅如依的看法太过看重。 所以,才会让方重泉来进京。 当然,其中也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却不是他要考虑的了。 冷湛深吸口气,身周凉风已然成剑,有一丝不经意间拂过顾昀的衣摆,上面登时出现了一道割痕。 顾昀看了眼,笑笑,“原来你受了伤。” 受了伤,便收不住所有的剑气。 冷湛拔剑,“方重泉却有几分本事。” 话音未落,眼前那人已然消失。 冷湛脸色如常,剑往左侧刺出,全力而出,骤然顿住。 剑吟轻响,他凝眉如剑,抬眼看去。 双掌夹住了雪白的剑身,顾昀两道剑眉微微挑起,那剑锋仍在逐渐向眉间刺来。 “你的速度很快。”冷湛说道:“我从未见过这般身法,后来才知,这是传说中的奇门之法。” 顾昀默不作声,手掌陡然一松,人又消失。 这一次的冷湛没有停留原地,而是身若扶摇,飞身上了房顶。 他刚落下,周遭气机已然凝滞,一拳自身前而来,堂堂正正! 冷湛一剑迎了过去。 拳与剑相撞,剑身却是传来一声悲鸣。 冷湛脸色一变,却是眼前人一拳之下,另一只手掌抵在了肘上。 “这?”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身形陡然爆退,等飘然落地,嘴角已然溢出一缕殷红。 随即,头顶一道身影破空而来,一脚砸落。 仓促之间冷湛只能抬起左臂剑鞘挡下,整个人却被砸穿房顶,跌落下去。 有惊愕喝骂之声响起,这却是一户有人家的院子,冷湛刚好掉到了其人的堂中。 他有些羞怒地抬头,月光底下,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为何他会隔山打牛?” 冷湛完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那人分明没有与他继续纠缠的意思。 他并指掐诀,沉吟片刻,而后双目一睁。 “原来是去了宫中。” 那人身上留下了他的剑意,一时片刻之间,这便是仿若寻人的标记,逃不出他的感知。 …… 南镇抚司。 监察司的班房里,莫九良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书放下了。 “几更天了?”他唤了声。 堂下有人伏在案上,不知在抄录什么,此时听了,抬头回道:“大人,快四更天了。” 莫九良转了转脖子,看向了一个方向,那里是敞开的窗,遥遥的所对的地方正是宫中。 他看了会儿,忽地皱了皱眉,“宋辅啊,今夜似乎有些奇怪?” 那抄录之人将笔搁下了,宋辅疑惑道:“有何奇怪?” “今夜恁地安静,为何没有虫声?” “许是熏香吧。”宋辅笑了笑。 灯光下,不知怎的,他这笑容竟有些诡异。 莫九良看着了,心下莫名跳了跳。 他想要起身,但只坐起了一半,便忽地跌坐回去。 “你......”他抬了抬手指,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门口的光忽地暗了暗,好像是有人走了进来。 莫九良定睛看了看,那人穿着一身白蟒,脸颊青白瘦削,嘴唇眼珠竟有些血红妖冶。 “程枭?你怎么......” 来人走到他身旁,在他身上摸索一阵,摸到了一串钥匙。 “莫大人可是在想咱家怎么会来了这儿?” 程枭伸手,在莫九良那肥胖的脸上拍了拍,笑声阴恻如风,“东厂的小崽子们都是督主的狗,用他们来软禁咱家,多亏那位陛下想得出来。” 莫九良一瞬如坠冰窟。 程枭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不等莫九良松口气,便听那人说道:“杀了他,等今夜过去,你便是监察司百户。” 那边,宋辅目光闪烁,躬身送了程枭出门。 他回身,冲莫九良笑了笑。 …… 南镇抚司是没有牢狱的。 苏擒虎擦了擦头上的汗,只觉越擦越多。 这里是一处密室,是只有上任南镇抚司镇抚使袁之焕知道的密室,不过后来袁之焕被革职告老,便将密室所在告诉了苏擒虎和刘嵩。 如今,这里面关押了一个人。 程枭挨个试着手上的这串钥匙,安静通道里,只有钥匙碰撞的脆响。 “苏大人紧张什么?”他随口问道。 苏擒虎露出个难看的笑容,“下官不是紧张。” “不紧张为何会出这多汗?” “下官是吓的。” 程枭手上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苏擒虎咽了口唾沫,诚惶诚恐。 “放心,咱家知道你的苦衷,咱们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大度的。”程枭说着,密室的锁开了。 苏擒虎勉强一笑,却是被这开锁之声吓了一跳。 当初莫九良问南镇抚司可有暗牢之时,是他说出了这处密室,而在今晚,当他看到眼前这人出现在自己炕头上的时候,苏擒虎便快被吓死了。 他领着对方来了此地,为的只是想求个活路。 他是锦衣卫中的老油子,在那些锦衣卫眼中有笑面虎之称,可到了现在他才看明白,那些人的敬畏于他能否活命没有半点作用。 来自弱者的敬畏并不会成为你活命的依仗,真正的活路只有靠自己的本事来换取。 他的武功不行,所以现在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苏擒虎恭敬等在一边,看着程枭将密室的门打开,看着伴随铁链断掉的声响后从里面走出的另外一道身影。 那个人瘦了许多,脸颊有些凹陷了,身上也有一股难闻的酶味儿。 可他的气息,如同闭关顿悟的老僧一般,更加深沉了。 同时,也更令人感到恐惧。 第八十三章 谁欲狂声 俞文昭接过程枭递来的黑绸披风,束身扎了。 “督主现在?” 他是在问,可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同样,也更为淡漠。 程枭瞳孔缩了缩,不过眨眼便恢复如常。 他说道:“应该是在应天门那边。” “应该?” “我在来时,曾看到过燕七。” “盐帮帮主,燕七。” 俞文昭沉默片刻,而后道:“那想来,现在与督主交手的,应该是楚狂声。”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程枭的双眼不由得眯了下。 这是人内心下意识的反应,那是一种只听名号便生来的惧意。 【不问身后名,人间万事轻】楚狂声,第一大帮天下漕帮的帮主,号称十万帮众,振臂日月皆惊,江湖十大宗师之一。 若是这人出手,于魏央而言,自然算是棘手之人。 楚狂声于十年前破境宗师,而后孤身赴中州,与尉迟真武在洛水云江一战,平分秋色。自那之后,再未出手。 可如今,燕七既然来了,那便说明今夜之事天下漕帮已然插手,那么,就绝不会只有一个燕七而来。 程枭问道:“去哪?” 俞文昭深吸口气,“去帮督主!” 程枭目光闪了闪,最终点头,“好!” “是我去。”俞文昭说道:“我细想了想,此事诡异,姬重七或有问题。” 程枭眉头一皱,他不是擅于思虑破局之人。 “你去寻他,想办法弄清此事真相。” 俞文昭顿了顿,然后说道:“再就是联系上段旷,他手中有令牌,可以调动城外守军。” 程枭脸色一变,“你疯了,就算段旷肯给,此事若被督主知道......” 他自觉胆子已经够大,但没想到俞文昭的胆子更大。 除去当今陛下之外,能调动城外二十万驻军的便只有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以及司礼监大太监魏佲轩。而若无陛下手令,后两人前去调兵那便是意图谋反。 程枭深知千岁本性,若是此谋逆之举被他所知,自己必然要受严惩。 俞文昭却是摇头,“你还看不懂现在局面么?” 程枭咬了咬牙,他不是看不透,而是不愿去相信。 “只有将事闹大,才可保千岁无恙。” 俞文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忽地落在一旁站在阴影里毫无存在感的那人身上。 “苏大人?”他淡淡道。 苏擒虎身子一颤,连忙走出来,头压得很低。 但等了半晌,眼前仍没有半点动静。 他小心抬头,却发现眼前早已没了两人身影。 苏擒虎知道自己捡了条命,只是因为自己为那位千岁尽忠了近二十年的份上。 他擦着额头脸上的汗水,也不出去,竟是就这么一屁股坐下了。 …… 唐心躲在屋檐下,一旁是早已化为森森白骨的雷禁彰。现在的战斗,她根本插手不进去。 她精通的是毒功和暗器,可以她的本事,方才用计给魏央下毒已经是极限了。 九窍天蚕乃世间奇毒,魏央并非表面上所表现出的那般轻松。 在已成废墟的宫门处,三道身影于罡风肆虐之中碰撞交手,逸散的罡气将方圆百米都破坏殆尽。 能住在这里的人家自然是都是有些身份的,而早在入夜时,这里的人便已然被驱离了。 至于是谁做的,唐心看了眼那被埋在废墟中的老和尚,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烂炣寺本来就被白马寺压了一头,入世行走被白马寺毁了道基不说,现在又陨落了一位修行出金身佛陀的武道宗师,这可真是多灾多难的讽刺。 一声不甘的怒吼遥遥传来,唐心下意识伸颈看了过去,却是一道身影被魏央一脚踹了出来。 唐心心底一沉。 身躯高大的楚狂声练就了一双截江铁拳,此时却被魏央轻松挡住。 “拳意虽然霸道,但终究还是欠了些火候。” 魏央淡淡道:“可惜世间再无沈玄同。” 沈玄同是昔年天下第一拳师,时至今日,江湖之中却是再无一人可将拳法练到那般境界。 楚狂声并未反驳,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习惯沉默的人,只会用行动来表示。 那边,被踢断肋骨那人从断壁下爬起来,吐出口血,一身儒衫脏乱狼狈。 魏央一掌逼退楚狂声,暗自调息一瞬,而后冷眼看向这人。 “地下的爬虫得了恩典却不惜命苟且,如今竟还敢上来生事。” 那人笑笑,却是又被牵动伤势,吐了口血。 他看着手中断掉的判官笔,沉默下去。 他是风涟骢,地下幽府里的话事之人。本以为此次共除魏阉乃是天赐良机,哪能想到,自己与人联手,都未在这人手下撑过半刻钟。 能成为魏央对手的,只有江湖上的十大宗师,而且,还要他们联手才行。 鲸歌寥落,楚狂声周遭罡气一片深蓝,其中隐约可见狂鲨与怒鲸交织,仿佛这便是一片汪洋大海,沉闷压力扑面而来。 魏央轻蹍脚跟,往后退了一步。 “翻海意?” 他手掌朝前成爪,双目微眯,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了几分凛然。 因为他知道,楚狂声已然打算拼命了。 那边,不只是唐心,就连风涟骢的内心里都异常惊讶,他们与魏央并没有深仇大恨,此次前来更多的是打算浑水摸鱼,能杀便杀,若不可为自然便要收手。 可若是像楚狂声这般直接以自身武道真意相抗,一旦自身失败,轻则道心受创,重则更会因此而殒命。 这不说得不偿失,根本便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因为天下漕帮虽受朝廷管制,但楚狂声亦是漕帮的支柱,有他在,漕帮便生不起什么风浪,这也是为何朝廷一直没有打压漕帮的原因。 若是楚狂声重伤或是陨落,那漕帮之内必然会起异声。 “今夜有许多人想要杀你,但他们不敢做第一个出头的人,所以才会先让这几个利欲熏心的小辈出手。” 楚狂声说道,语气与深海一般沉闷。 那边的唐心听了,脸色不由沉了沉,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她也知道对方所说乃是实情。 西南蜀州之地虽然武道之风盛行,绝世强者却是屈指可数,更没有出乃至一位可名列十大宗师内的人物。唐门与霹雳堂乃是蜀中武林魁首,与叶家一并瓜分蜀州利益资源。 而蜀中武者也多用前两家所产的机关与暗器,因此唐门与霹雳堂钱财向来是不缺的。 但对于他们高层掌权者来说,钱财已是外物,能让自身武道更进一步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而这,也恰恰是钱财买不来的,所以唐心和雷禁彰才会不远万里来神都,无非便是做一场交易。 只不过,他们低估了那位千岁,闻名终究不如见面来的真切。 这一点,身旁所属于雷禁彰的那副尸骨,便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第八十四章 焱字诀 楚狂声说道:“我与你并无仇怨,此次而来,也不过是为了将帮内不知好歹的弟兄带回去。” 说着,他看了那坐靠在墙下,正自行接骨的燕七。 “只是他如今伤的太重,这姑且算是我出手的理由吧。” 楚狂声微微沉默,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而且,能与千岁这般的武道强者交手,也是楚某平生所愿。” 他是习惯沉默之人,素来话少,更不会解释什么。 只是如今,他却是破例了,说的话有些多,对于他来说。 而且听着,也像是一种解释。 魏央凝目,随即点头。 “不错,他们都在等待,甚至不惜用毒。他们在等本督虚弱,也是在观摩遁一九变,想要找到本督武学中的破绽。” 魏央淡淡开口,身上蟒龙袍因风而动,其上凶兽仿佛真要活了过来。 “那么,你做好准备了吗?”他问道。 楚狂声双拳轻轻一触,沉声道:“多谢千岁给这个机会。” 魏央轻笑,睥睨纵横之意没于眼角,“本督是要你,做好受死的准备!” 楚狂声双目骤缩,眼前狂风涌现,一道身影从中跃出,裹挟而来无尽的黑暗。 鲸鲨在此时怒吼,翻海之意侵入黑暗,如深海般厚重的杀意,将眼前整片的黑暗尽皆撕裂开来。 天上的云层因此翻涌荡清,一轮明月高挂显现,洒下清凉的月光。 魏央嘴角浮现狰狞笑意,大氅如同鹏翼遮天,在他身周竟燃烧起滚滚烈火。 楚狂声怒吼一声,意境之中,狂鲨喋血,鲸歌悲切,海浪被火焰烧灼,刹那间燃烧殆尽,只余一片火海。 热浪铺面,唐心的脸颊被映地通红,她感受着这股近在眼前的灼热,心中再也生不起丝毫抵抗之意。 “这是,焱字诀?” 不远处,风涟骢手中的半截判官笔从手中滑落,他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实质般的火海,那蔓延数十丈的火势,竟如真实一般无二。 就仿佛,千年积业高阁,顷刻间付之一炬。 他的眼中浮现几分迷茫,想起了六年之前的地下,曾经也生过这般熊熊大火。 那是魏央唯一一次亲往幽府阎罗,格杀了地下唯二的那位武道宗师,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是规矩。 当时对方所用的,便是焱字诀。 遁一九变,传说其中内蕴九式神通,每一式单拿出来都不吝于各大武学圣地的绝学传承,足以引起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风涟骢不甘而又徒呼奈何,他咬了咬牙,身形化作一团黑影,竟是打算直接遁走。 而在他身形刚动的刹那,便听得的一声似是在笑,却带着阴冷之意的话语传进耳边。 “既然走了出来,那就不用回去了!” 风涟骢一瞬亡魂皆冒,皎洁的月光底下,其身所化黑影骤然远遁,只不过那无尽的火海之中,有那么一丝火星恰好被风吹溅,落了上去。 “啊啊啊!”凄厉的惨嚎随着黑影余势不减地远去,风涟骢只觉头痛欲裂,体内好似有什么要窜出来一般。 剧痛,灼热的剧痛,接着便是一阵麻木。 远处的街上,他从黑影中摔落而出,跪倒后在地上不停滚动,其后七窍中陡然窜出艳红的火苗,火焰眨眼袭遍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产生大面积的碳化皲裂,而后被风一吹,残渣渐远。 地上,只剩下了一件破损带血的儒衫。 唐心遥遥看着,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她双脚不住踢着地面,把身子死死地抵在了墙上。 她虽是用毒狠辣的武道宗师,但何曾见过这等鬼神手段?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刻,当她目睹焱字诀的这一刻,她的武道之心几乎被毁。其上的裂痕,恐怕需要极大的心力和机缘才能修补回来了。 …… 楚狂声浑身颤栗,他本就是霸道无双之人,拳脚纵横无敌。 但在此时,当自身意境之中只剩一片火海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败了,甚至是要殒身在此。 魏央独立火海之中,看着眼前双目虽有黯淡,却唯独不减豪气的身影,缓缓抬手。 “天下武者,本督认可你了。” 说着,便要彻底终结掉楚狂声的性命。 而就在此时,风声呜咽,火海之中竟荡开一条通道。 魏央动作一顿,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 惊讶的是在这虽如实质却终究乃是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武道真意里,竟然还有人可以涉足进来,这既需要有能破开楚狂声‘翻海意’的功力,还需要看透焱字诀的意境。 可魏央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来人的身份。 那人穿着打扮有些寒酸,只是麻布的长衫,手里掂着把玉质的折扇,流苏红缨,如同袖剑。 他走得闲庭信步,哪怕周遭是一旦不小心便会被侵袭受创的武道意境,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慌乱。 他走到身形摇晃,几欲坚持不住的楚狂声身旁,手中折扇在身前划了一道,火海便因此分离,至他脚下往后,重归凌乱的宫墙大道。 魏央眯了眯眼,说道:“此事果然有你一份。” 来人笑笑,那双丹凤眼中不无得意。 …… 江鹧来的时机不错,正是魏央虚弱的时候,而且别看他方才破开意境很是从容,却有之前楚狂声以翻海意相抵抗后的原因。 若无楚狂声拼了太多功力,饶是江鹧也要费极大的功夫才行。 魏央挥袖,火海不见,他的脸色微不可查地苍白一瞬,而后恢复如常。 “怎么只有你一人来此?”魏央抬眼道:“风满楼结交江湖,以风媒串联各大门派,你的爪牙今夜何在?” 江鹧眼底微沉,不过并未因此被影响到心境。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想来是有位锦衣卫太保在我风满楼了。” “不过是在早报上做手脚,雕虫小技。” “这样,”江鹧点点头,想了想,问道:“你可知为何今夜这么多人想要你死?” 魏央蔑视一笑,他抬手指了指几个方向,“你是说这些土鸡瓦狗?” 丐帮四大长老内功深厚,但只是甫一结阵便被他以罡气震得只剩半条命,想来是方才趁乱逃走了。 漴山剑派为五大剑派之首,宗主颜邯剑道修为当世罕见,却也是被唐门利用在前,其后被他一招废掉修为,现在废人一个。 烂柯寺皆苦和尚佛法高深,修出佛陀金身,金刚不坏,却也被他一脚踩死。 霹雳堂堂主雷禁彰绝学‘一指愁云惊雷指’确有本事,可也难抵他精神秘法与‘噬鬼诀’,如今只剩白骨一副。 神都地下,幽府阎罗,本就是苟且宵小。风涟骢虽然武功亦是宗师,但藏身露尾久了,也难免染了老鼠性子,无胆之辈,以致身死道消。 第八十五章 地藏妖僧 盐帮帮主燕七出身卑微,但这人外表看似鲁莽,实则胆大心细。他曾是风满楼的捕风风媒,是安插在盐帮的探子,后来被楚狂声豪气感染,正式脱离风满楼,拜入天下漕帮。 这人天赋根骨奇佳,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重修武道,竟还能在十年之内破境宗师,的确算得上是天赋异禀。当然,其中也有楚狂声悉心教导的缘故。 不过,燕七张扬狂放,却也在几招内败于魏央手下,现在只能依靠在墙角自行接骨,一身武功起码是去了一半,没有三年五载应是缓不过来了。 至于唐门长老唐心,虽然天资卓绝,但急功近利,在唐门内功心法之外还兼修邪功,虽然并未危害江湖,但此邪功却有很大的反噬作用。 修行的进展快,便会有所隐患,那便是少了自身磨砺,武道真意远不如楚狂声这般凝炼,武道之心更是远远不如。 唐门依仗暗器久矣,在自身武道上当然是落下了。 魏央并未对唐心出手,只是威势震慑,便毁了这女人的道心。 只因他太强,强到弹指间便可令宗师陨落,今夜所见种种汇集,足以击溃唐心的武道之心。 楚狂声乃天下第一霸道之人,拳脚称尊,又独揽江河,几有蛟龙覆海之势。 但他仍不是魏央的对手。 魏央所言土鸡瓦狗之列,唯独此人乃是豪杰。 江鹧低眼一笑,修长的手掌抬起,一下抵在楚狂声的后背,源源内力便渡了过去,后者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润。 “多谢江楼主援手。”楚狂声说道。 魏央并未阻止。 地藏江鹧,天下第三,这不是自封而来的。 武道宗师是自身实力境界,但江湖十大宗师却是需要别人认可才行,不只是要个人的武功高强,还要有为人处世的能力。 这是一份综合的排名,虽仍是以武道为最。 而江鹧这‘天下第三’的名头,便是他所得到的认可,同样的,他的武功,必然也会承担这份认可。 魏央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眸之中微有深意。 江鹧对他来说算是对手,但也只是对手,他能杀了对方,即便是如今的状态下。 可自己也会因此而受伤,他一旦受伤,那么,那几个人必然会出手。 魏央并不后悔自己应激而出,因为于他而言,他不得不出面。 因为那位陛下,要在明日前去白马寺上香。 所以,他今夜若还是闭关自然可以无事,而且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受损。可自己避战,那么今夜出来的这些人就会因此而累积名声,借此提升心境修为,甚至是有所顿悟。 这是魏央不愿意看到的。 武道宗师的每一次感悟都是极其珍贵的,说不定就会因此而抓住破境天人的契机。 虽然魏央并不是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他心中只有那个人,可一旦江湖势力因某个人而盛,终究会威胁到朝廷。 所以他出关了,那么,那位陛下明日也就不必去白马寺上香了。 魏央心中莫名一笑,从当初成为阉人那一刻本该就有的释然,终究还是难免带了些复杂失落。 …… “千岁可知今夜是谁的局?”江鹧忽地开口。 魏央看他,并不作声。 江鹧笑了笑,折扇轻轻敲打手掌,“厂卫缇骑监视天下,情报一流。可在此事里,你知道是那位太子与傅承渊联手布局,你也知道其中有二皇子和太渊州那位的插手,但有一点你或许并不知情。” “什么?”魏央皱眉。 江鹧想了想,然后道:“太渊州那位手伸的很长,但于二皇子而言,他们想要的只是借机扳倒太子,可以有那么一丝夺嫡的机会。但太子想要的呢?” 魏央双眉一拧,他的鹳骨微低,眼眶的阴影遮住了双目,却在此时恍若鹰狼。 江鹧只觉一道凉气从后脊而上,这一刻他几乎以为眼前这人要对自己出手了! 他握着折扇的手一紧,但片刻便恢复原状。 他并未感受到杀意。 “周锦言,没有这个胆子。”魏央似是斟酌了许久,开口道:“傅承渊,也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江鹧摇摇头,“雏狼幼虎,鹰视狼顾,世间自有天生隐忍之人。千岁从太渊州带回来的少年郎,不就酷肖您当年吗?” 魏央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他记忆最深的是在那个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个小子所说的‘尊严’与‘仙人抚顶’。 与自己很像。 遥远的过去,自己也是抓住了那个人的心理,得了贵人的扶持。而后在往上爬的路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高明地把握了一个‘度’字。 既不会太过谄媚失了骨气让人瞧不起,又能让人觉得舒服称心。 所谓的尊严,便是一种手段。 魏央抬头看他,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江鹧道:“那个年轻人,似乎已经入宫了。” 魏央双眼眯了下。 “他与顾昀的身份真假难辨,或许只有顾山海和那位闲王妃才知道。而对他们两人来说,现在恐怕都认为自己是闲王世子,曾有煽风点火,依着这两人性格,应当会觉血海深仇才是。” 江鹧说道:“如今两人入了宫,是要做什么呢?” 魏央脸色沉了沉,尉迟真武此时并不在宫中,不用想也知道是被谁调走。他心中一下沉了沉,不是滋味。 江鹧看见他的神色,又说了句,“听说,鹿鸣书院的谢缊也会来。” 魏央深深看他一眼,掠身便走。 江鹧并不阻拦,或者说,只是他一人的话,也根本不敢去阻拦。 他看了眼那边有些浑浑噩噩喃喃低语的唐心,摇了摇头,同样施展轻功跟上了那人。 至于一旁的楚狂声则是调息片刻,走到了墙壁下。 燕七低着头,不敢看他,“大哥,我......” “回去吧。”楚狂声说了句。 月光渐亮,唐心似乎被凉风吹醒,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站了起来。 而后看着眼前陌生的巷陌,整个人忽地晃了晃,眼中尽是迷茫。 …… 能调动宫中禁卫守军的,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 当今陛下和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 而如今,宫中竟有几分清寂,浑然不见御林军的影子。 林欣尘踩上了玉石长阶,一步步朝前方的大殿而去。 吱呀的沉重开门声响起,有人从殿中走了出来,身后殿门缓缓关上。 “原来是林先生。”那人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小僧有礼了。” 这人穿了一身月色的僧衣,容颜俊美,肤色如玉,只是站在那里,就连月光都暗淡了几分。 他是被许多人称为‘妖僧’的神都白马寺入世行走,玄衍。 第八十六章 佛与鬼 玄衍眉目含笑,俊美的脸上带着圣洁和慈悲,月光落在身上,不似世间凡人。 反观林欣尘则是一身寻常薄衫,似乎是有些热了,领口敞地很开,很是不羁。只不过他的衣着干净,还披着那件有些旧了的八卦道袍,肥大的道袍被夜风吹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林欣尘踏到了阶上,与眼前僧人相视。 他的年纪要比对方大一些,个头也要高一些,此时他的下巴微抬,毫不加掩饰地俯视。 林欣尘眼皮抬了抬,似乎是刚发现眼前之人。 “呦,原来是玄大师。”他点了点下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玄衍神情不变,“小僧玄衍,今日能见林先生,也是荣幸之至。” 林欣尘吸了吸鼻子,“哦,不过你既然是和尚,怎么身上还有这么浓的胭脂味儿?” 玄衍笑笑,“佛也没说和尚身上就应该是禅香味。” “那佛说过和尚能用邪法蛊惑人心,窃取龙气了?”林欣尘语气不屑,脸上带着几分冷笑。 玄衍摇头道:“陛下信奉佛法,小僧只是阐述佛理而已。佛门渡人渡己,这龙气飘渺,凡人不可查,既然小僧有法门可以摄取,这想来也是天意。” 林欣尘点点头,“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么和尚,你没想想今夜道爷来此作甚?” 玄衍笑了,“动手吧。” 林欣尘微愣。 眼前佛光大亮,袅袅禅音响彻,脚下泛起朵朵莲花,有风而起,莲花飘散。其中佛光璀璨,一尊佛陀缓缓从莲花池中坐了起来。 林欣尘双手掐诀,按下吹拂的风,有些皱眉。 “好你个妖僧,竟然让道爷入了阵。” 他虽然有些气恼,但并不觉得如何,只不过是被对方占了先手而已。 玄衍出现在一朵莲花之上,飘飞的莲瓣落于手上,他手指轻拈,微微一笑。 林欣尘只觉胸腹翻涌,脑海昏沉,四周禅音靡靡,几有利斧劈开颅顶之痛。 “你大爷的,还真是一套接一套啊。” 他双手印诀变化,直接盘膝而坐,身下八卦图案蓦然而出。 玄衍双眼一亮,“果真是风后奇门,那洞玄子另有传承!” 林欣尘听了,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这和尚的意境修行已经到了武道宗师的临门前,只是瞬间便让他入了招。 “不过这样也好,总归也是困住他了。顾子岚你个混蛋,要快点来啊。” 他看着那满脸笑容的俊美和尚,只觉得对方笑的是真妖异。 …… 顾昀大口喘着气,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一旁,冷湛脸色苍白,只是用剑拄地。 在他们身前,留下了五具尸体。 还未入丑时的时候,两人于夜下的长街追逐,因顾昀身怀奇门之法,冷湛又有伤在身,两人并未交上手。 然后,顾昀便发现了他今晚的目标,来自太渊州的人,也是周锦书放进神都之人。 他们,便是顾昀想要让林欣尘护顾小年周全所要面对的人。 顾昀不知道周锦书的谋划,只知道他是顾小年的敌人,也会在今夜想要杀掉顾小年。 所以,他便要为之扫除障碍。 他不知道来人名姓,只知道这些人在入京的时候便被天罗地网的人盯上了。 七个同击合阵的绝顶高手,饶是他与冷湛联手,也不过才留下了五个人,还有两人重伤逃遁了。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你要入宫?”冷湛问道。 “对。” “去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 顾昀看他一眼,抖了抖袖子,剑眉决然而凌厉。 冷湛长吐口气,“我觉得似乎被太多人蒙在了鼓里,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很不舒服。” “诸葛先生没有告诉你?”顾昀挑眉。 冷湛沉默,“我与六扇门的关系并不亲近,六扇门里只有一位神捕。” 他不知道为何会对顾昀说出这等事来,两人虽非仇敌,但也绝不是朋友,甚至彼此还有恩怨。 “你阻不了我。”顾昀说道。 冷湛没有说话,只是横剑。 顾昀眉头微皱。 两人同时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里破空声近,三道身影由远及近,俱都是绝顶高手。 “俞文昭。”冷湛并不在意。 顾昀听了这个名字,朝前迈了一步。 “你?”冷湛疑惑。 “他应当也是小年的敌人。”顾昀淡淡道。 冷湛皱眉,“你疯了?” 顾昀只是看着那三人近来,并不说话。 冷湛忽地明白了什么,他眼底带了不解与惊然。 在今夜,顾昀是想做完他要做的事情。 三人止住身子,看着前方的两人,俞文昭开口,“两位这是何意?” 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们很急。 “杀你。”顾昀说道。 三人微愣,而后便觉四周杀气凛然。 谢鸢大怒,“找死!” 顾昀早已冲出。 他没管这开口的愣头青,因为他不认识对方。 谢鸢挥拳而出,却只觉眼前幽风一闪,他这一拳便落在了空处。 俞文昭瞳孔骤缩,双臂抬起,有些勉强地挡住了这一拳。 顾昀手上一轻,腰身一扭,一脚便将俞文昭踢飞。 一旁程枭脸色狰狞,灼热与森寒出现在双手之上,双掌交叠,直接拍来。 “狱冥神掌?”那边冷湛有些惊讶。 这是一门阴阳合一的绝学掌法,练至大成可用冰火异种真气,且自身丹田气海因此两分,内力大增。但等闲人根本不得入门,因为除非身怀秘法或是乃天残之男女,不然怎会阴阳同体?更别说这门掌法对入门的资质悟性要求更是奇高。 因此这门掌法虽然收录于皇庭司,但就算是宫中后天阴阳同体的太监阉人,也没听说过有谁练成。 可如今,程枭竟然练成了,而看此时周遭因其掌力而生的热浪与冰晶,明显是已有所成的样子。 冷湛看向顾昀,方才两人联手时他自认已经知晓这人几分底细,他是追求由外而内的肉身成圣,一身功夫全在拳脚之上。 这跟俞文昭走的武功路数相似,只不过此类人恰好被这狱冥神掌所克制。 掌力未近,掌风已至。 灼热与冰冷在此间而生,背后晦暗莫名的是程枭那狰狞的面容。 他习练此掌,本就是为了克制俞文昭,以便之后提高自身在千岁眼中的地位。 顾昀脸色淡然地看着,他只是抬起了手臂,一拳轰出! 第八十七章 凶罗之影 程枭面色疯狂,真气在此刻汹涌如狂风,眼前身影仿佛一叶扁舟。 冰晶凝结而落地,灼热气浪翻涌,他几乎可以看到眼前之人下一刻便会化为齑粉。 冷湛握了握剑,目不转睛地看着。 轰! 真气爆裂,狂暴的真气逸散,冷与热交织。 谢鸢抬臂,只觉无尽的力量撞击在自己的身上,内力疯狂消耗。 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眼前是冷热消散后大片的蒸汽。 白色的蒸汽在月光下消散着,仿佛清晨的雾。 “咳咳。”有人在难受的低咳,声音虚弱而压抑。 顾昀脸色平静,他抓着程枭的头颅,手臂抬起,五指狠狠地扣在了他的脸面上。 程枭丝毫没有了挣扎的力量,双脚离地,手臂无力地垂落着,一条胳膊满是烧伤灼痕,另一条胳膊则是被冰霜覆盖。 他低咳几声,最终咳出血来。 谢鸢难以置信得看着,一时无声。 “啊啊!” 地面皲裂,踩过的地方石板飞溅,一道身影从侧方急速而来,浑厚的真气撞散飘荡的蒸汽,俞文昭一拳而出,身后隐有一道虚影显现。 “这是凶罗拳?”冷湛瞳孔缩了缩,而后脸色微变,“等等,九臂凶罗?!” 顾昀看到俞文昭身后隐约的人影之后也是脸色一变,他直接将手中的程枭甩出,巨大的力道却是瞬间摧毁了后者的脸面。 奇门之法瞬动,整个人便于原地消失。 砰! 他所站的地方如被巨力轰击,像是埋藏的火药炸了开来,形成了一个十米方圆的巨坑。 一道身影,有些佝偻地出现在那里。 俞文昭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他的眼皮耷拉着,双目无华,仿佛褪色一般,嘴巴微微张着,喘着粗气。他的双臂自然垂落,没有衣袖,臂膀上尽是贲张的血管与肌肉,还有轻微的不自然的痉挛。 那有些脏乱了的大氅随风而动,一道黑色人影在其身后隐隐约约。 冷湛挥了挥手,烟尘散去,他盯着那道虚影,脸色阴晴不定。 江湖之上曾有一人,以一门寻常拳法入道,得称天下第一拳师,绰号九臂凶罗,名为沈玄同。 只不过这人早已经陨落了,有机关算尽太聪明,被眼前这人一手促成。 可是现在,俞文昭身后那人影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都分明是沈玄同的轮廓。 冷湛所阅秘密无数,对江湖中人的容貌武功乃至隐秘自然摸得门儿清。 顾昀身形刚刚站稳,眼前便出现了一抹黑影,他双眼微眯,想也不想便是一拳打出。 嘭嘭!拳脚相交之声在此时骤然响起,烟尘雾气仍未散去,两人却不知早已对拼了多少拳脚。 拳风鼓荡,四下渐明。 顾昀和俞文昭两人彼此双手相抵,青筋暴起,仿佛是在角力。 他们的脚下,因真气的波动而层层崩起,如被犁过。 冷湛后退几步,站得稍远,眼中带着几分骇然。 他从未想过,顾昀的内力竟然浑厚至此。 同样的,那俞文昭如今眼中并无几分神智,可他身后那人影上的双目,却渐渐凝实,几有鬼神之力。 顾昀咬牙,嘴角隐约溢出血线。 俞文昭不发一言,只是身上气机愈发澎湃汹涌,就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踢腿而出,劲风撕裂! 顾昀双脚踏地,身形斗转,双臂生生扭着俞文昭翻了个个儿,而后双腿朝前蹬出,生生将俞文昭踢开。 他站稳后,不由得甩了甩双臂,问道:“沈玄同不是已经死了么?” 冷湛有些不确定,“记载之中的确如此,这是魏叔亲口跟我说的。” 他口中的魏叔是谁,顾昀自然知道,此时听了,目光微沉,“那么,是当初破境时未散的真气么。” 冷湛犹豫道:“也可能,是真丹留影。” 顾昀听了,看向俞文昭那边,后者现在似乎并不习惯现在的力量,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有真气在溢散着。 只不过现在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散功的前兆,更像是一种排浊。 谢鸢到了程枭的身旁,后者满面是血,五官俱毁不说,气息更是萎靡到了极点。 顾昀忽地抬头看了眼远处,而后看了看天色,目光有些平静。 冷湛一愣,张了张嘴,“你......” 身边那人已经不见了。 奇门之法腾转之间,顾昀已经朝皇宫那边而去。 “……”冷湛。 “吼!” 俞文昭同样嘶吼一声,身若幽影,劲风呼啸,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冷湛看了眼场间两人,同样纵身而去。 谢鸢扶着程枭的肩膀,看着对方如今模样,忽地笑了笑。 他的笑有些发苦。 程枭隐藏的很深,武功比他厉害了要不知多少,原来他这所谓八侍从武功第一的名头,只不过是他们让着自己的。 “亏的,我还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谢鸢目光低了低。 这一刻,他幡然醒悟了。 往日的自信与张狂,曾经的算计和不可一世,就在方才,全部都消失了。 或许是最后俞文昭的那种迷失了自我的癫狂,也可能是顾昀那不可战胜的一拳,将他打醒的。 谢鸢喉间一突,忽地吐了口血出来。 “走,程二哥。”他将程枭背了起来。 最后地,谢鸢遥遥看了眼已经消失在长街上的几道身影,仿佛能看到那森然的宫墙。 那里,有自己追随了十多年的人,也有自己素来敬重的大哥。 只不过,这些终究渐远了。 月光下,他迈着步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 顾小年看着眼前巍峨的宫门,感知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值守的军卒。 他飞身上了城墙,偌大的宫宇殿群里,隐约地只有几处还亮着灯,其余的地方,除了月光之外,尽是一种死寂的黑暗。 顾小年皱了皱眉,入夜的皇宫自然不应该是这般,此时处处透着一股诡异。 眼前的深宫殿宇,便仿佛是恶兽的巨口,等待人的踏入。 这种黑暗与寂静,让顾小年不由得犹豫了一瞬。 然后,他便听到了如爆炸般轰鸣的声响。 他远远看了眼,那里应该是大周皇宫正门应天门。 顾小年没多想,直接跳进了宫里。 他自殿宇上飞掠,踩过明黄高瓦,踩过飞檐龙首,一路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往养心殿而去。 那里,也是此时黑暗的宫城里,不多的亮着光的地方。 少顷,顾小年落脚,看着不远长长阶上那肃穆威严并不甚宏大的宫殿,兀自有些不真实。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轻易便到了这里,本来准备好的面对盘问时的解释,以及顾昀的那枚腰牌都没用上。 顾小年摇了摇头,一脚踏上了台阶,然后,脸色骤变。 第八十八章 佛境与剑 原本静止诡秘之中,风声乍起,气机呼啸而变。 顾小年看着脚下透明而波光粼粼的水面,朵朵莲花散着清香,盛开铺满在整个池塘里。 只不过,这片池塘边缘不可见,几十米外只有白茫茫的雾气。 令人平心静气的诵经声响彻此间,安静而虔诚。 顾小年朝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了那坐在荷叶上的身影。 天很蓝,水很绿,微风刚刚好,花香怡人,犹如初夏。 “你是何人?”顾小年问道。 玄衍抬头,月色僧袍圣洁不染,他单手作佛,右手却撩了撩水花,水珠晶莹剔透,溅落在池面上。 “施主既不知小僧何人,为何会进入小僧佛境之中?” 他淡笑,语气淡然,和煦,从容,让人如沐春风。 顾小年却是皱了皱眉。 饶是眼前人再过圣洁无暇,再是翩翩如玉,温润可人,他都没多大感触。 这里无非便是武学幻境,或者是一种武道意境,自己在踏上台阶的时候触动了而已。 一个长得很美的和尚,所说所做要是花里胡哨了,就不美了。 顾小年缓步朝前,脸色淡漠。 “施主何必冥顽不灵?”玄衍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是养心殿。”顾小年说道。 “那又如何?” “那就请你让路。” “小僧若是不让呢?” 顾小年在荷叶一丈外顿步,他抬头,看着那坐的并不端正,此时肘在腿上,手撑下巴的和尚,轻轻一笑。 “若是不让,那就只能不客气了。” “锦衣卫很霸道,年轻人也很狂妄。” 玄衍微微一笑,右手甩了甩,恰好上面仍有未落的水珠,在此时便溅了出去。 水珠如箭,离弦时无声,眨眼却似雨露化雷霆,方丈之间,山崩海啸,天塌地陷! 顾小年冷眼看着,蓦然抬脚,炁若钩镰,眼前水幕骤然分裂,因那一滴水珠而生的种种异象霎时烟消云散。 玄衍听得那嘶鸣而起的风雷之声,俊秀的眉毛微微挑起,勾唇一笑,“并未淬体用形而重风雷之意,想不到你竟能将这门成长有限的功法运用至此。” 他抬手,看似是向下拍了拍,溅起的水浪落下,同时无形之气一下抓住了眼前之人破空踢来的一脚,上面风雷二气环绕,真气涌动之间,煞气的秽浊与他那白皙的手掌根本不相称。 就如同一片圣洁的光中,偏偏落上了一抹阴暗反悖。 “可怕的内力。”玄衍紧抓着顾小年的小腿,手掌轻颤,原本不在意的表情微有凝重,手掌上骨节愈加清晰。 “嘁,”顾小年微微咬牙,眼底不无惊异。 自己方才借破幻之间无声偷袭,风雷加持,煞气瞬间而出,就算是之前的姬重七,这一脚之下也要被踢死。 可眼前这和尚,轻松便挡下了。 甚至,是直接与为煞的先天一炁相接触。 …… 圣洁的佛光有些溃散,如同白色的流焰。 玄衍缓缓抬头,舔了舔有些小巧红艳的唇瓣,“原来是先天一炁,怪不得,天人玉简那么早就被解开了。” 顾小年双眼一眯,“你是玄衍?” “承蒙记得,不胜荣幸。”玄衍一笑,魅惑众生。 顾小年不自觉地一呆,而后右腿剧痛,先是小腿,而后传遍整条右腿。 他倒吸口凉气,瞬间回神,却是玄衍那右手直接抓进了自己小腿的血肉之中! 顾小年心中惊骇,眼底惊怒交加,他腰身一动,竟是如同坐起一般地,右臂一抡,直接并掌拍了过去! “降魔一力?”玄衍目光中略带不屑。 但下一刻,他一下眯起了双眼,因为眼前锋芒大盛,仿佛有千柄万柄长剑出鞘,一同斩出了剑意。 无边剑气在方寸之间而生,一池荡漾涟漪,莲瓣掉落飞扬,波纹圈圈乃至翻涌。 然后,在这莲花池的底下,忽地映出一张有些难受痛苦的面孔。 顾小年无心去看,若是仔细分辨,那分明与眼前之人的面容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四周的雾气竟在向回倒卷,仿佛外面有什么在朝内挤压似的。 玄衍双眼眯成一道细线,其中寒光乍现,却有一抹难以置信。 “先天一炁的运行剑招,这怎么可能?!” 森然剑意如同罗网,这一刻,是顾小年全然放开了心神,以‘登仙剑章’所施展的这一式《森罗剑域》,也即是此时,心法与武功真正相合。 如同之前一直用导弹发射器弹射水弹,现在却是真正承载上了核心科技。 顾小年也觉得有种舒适和圆润,不过此时他想的却不是这个。 “你的手,干净吗?!” 降魔一力掌只是虚招,这些每一道都足以杀死一个姬重七的剑气,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深知眼前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曾在寒渊秘境所见的那些名门大派出身的弟子,以及各大圣地出来的入世行走,这些人都是世间翘楚,他们同样年轻,却武功不凡,就算是他都要沉心应对。 可就是这等人,依旧会因大意而落入圈套算计,落得重伤乃至身死道消的地步。 所以,在破境之后的现在,顾小年绝不会再有丝毫的留手。 …… 玄衍那张俊美地过分的脸上有些阴沉,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现在他的没有几分心力来硬破此招。 因为这佛境之中可还有一人,也是那极为难对付的半吊子道人。 “说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 玄衍想着,若不是自己小瞧了眼前这人,存了戏弄的心思的话,直接便让对方沉沦过去便是了,何必会有如今的麻烦。 不过,他转念想着,若能接下这种剑势,也足以将对方的道心彻底摧毁了。 玄衍莫名一笑,也有些无奈,然后吐了口气。 有些香,桃花香,带着青烟,有种安然。 无边而凌厉锋寒的剑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啵’,顾小年愤怒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天空与荷花池仿佛置换了位置,也可以说是这片幻境的天地倒转了一瞬。 剑意在溃散,顾小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发凉,那是剑意受创之后来自内心的怀疑,一如当初在北凉州失意的李梦龙那般。 顾小年有些疑惑,四周的锋芒仿佛陡然不见,只有眼前清澈的池水上,碧绿的荷叶上盘膝坐着的那个僧人。 第八十九章 惊雷 顾小年疑惑之余,便是一瞬而来的惊讶与危险感。 这既来自于眼前的僧人,也来自于自己的内心深处。 因为他不曾学剑,自然没有明心立意悟剑,可他现在用出来的,却是剑招,是以天人具备的先天一炁而施展出来的杀戮之剑。 只不过这必杀的一剑未曾见血,更没有杀人,所以,剑意反噬,要杀的便是自己这出剑之人。 “这是,什么道理?”顾小年眼底略有迷茫。 玄衍瞧见了,挑了挑眉,如同在笑,似是在说,“怎么样,厉害吧?” 不过顾小年的一掌却是落在了眼前的光头上,因为他的这一下虚招没有人在乎。 玄衍也是一样,只不过觉得头皮有些凉,是眼前小子手掌的缘故,他的手是凉的,所以他有些不舒服。 顾小年站着,眼前人坐着,两人相隔不远,一人的手抚在另一人的光头上,好像寺里的师傅在给小子受戒。 四周的雾气在极致且快速地往回压缩,池面的涟漪愈来愈大。 然后,在玄衍觉得眼前之人快要自我道心崩溃,而他就要去压制林欣尘的时候,他听眼前这人开口了。 顾小年低声道:“武功是被人用的,从来听说过人耍剑的,还没听过剑耍人的。” 玄衍一愣,一惊。 而后宛如肉身撕裂的感觉骤生,肌肤寸寸皮肉都在被扯动撕裂,伴随着强烈的摇晃与眩晕感,玄衍保持单手礼佛的姿势仍是盘坐着,只不过屁股底下没有坐实。 他看到了原本自己坐着的荷叶上出现了顾小年的身影,对方的小腿上仍在淌着殷红的血,洇透了裤腿,血蔓在水面上,殷红变得极淡。 他看到了对方单抬着手臂,自己头顶上仍有那抹手掌所在的冰凉。 他看到了眼前之人面无表情,眼神却是淡漠。 玄衍有过一瞬的疑惑,但也只是眼中看到,而心中想到,就这么连念头都来不及变化的时间段。 他觉得头顶被人顺势朝下一抹。 然后,顾小年出腿,风雷爆裂,霹雳弦惊! 玄衍胸腹一疼,剧痛转瞬传遍全身,仿佛骨肉分离,筋骨齐碎。 他就像是一个盘膝坐着的蹴球,一下冲破了四周涌来的雾气,直射天际的朝阳。 佛境一瞬而溃! …… 顾小年眼前光景一变,湛蓝的天不见了,只有月光洒落的夜。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然后便被人拍了肩膀。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哥呢?不过你小子够厉害的啊,虽然这小小幻境,道爷片刻间也能出来。” 顾小年偏头,看到了额头隐约见汗的林欣尘。 对方气息有些虚弱的样子,只不过腰板挺得笔直,此时耸了耸肩,将快要掉到地上的道袍朝上送了送。 “我哥?”顾小年问道。 林欣尘疑惑道:“他没与你一起?” “我并未见过他。” “这?”林欣尘皱眉。 “还真是让人惊讶啊。” 被忽视的人开了口,语气不善,带着怒意。 顾小年看到了养心殿下的玄衍,对方安静站在朱红殿门前,只不过月色的僧袍上,胸前有一抹血色梅花。 他受伤了。 玄衍的脸色沉着,擦了擦嘴角,就连殿前的风都止息了。 “好重的杀气。”林欣尘眯了眯眼,“白马寺佛法素来平和,并无金刚怒目之传,这玄衍当真妖异。” 顾小年却是看着对方身后的朱红大殿,凝了凝眉。 他此时已应周锦书所言来此,只不过此番是让自己进这殿中还是不进? 恰在此时,三人同时看向一个方向,遥遥的夜空下,好似有人疾驰而来。 “是老顾。”林欣尘松了口气,不过转而挑眉,“怎么还有个人?” “是俞文昭么。”顾小年略有几分惊疑。 因为那道属于俞文昭的气息异常浑厚且暴虐,其中所透露的功力远远不是俞文昭所能有的。 来人眨眼到了身前。 顾昀看到两人后,下意识松了口气。 “那是什么人?” 不等说话,林欣尘便开口问道。 他看到了俞文昭身后的虚影,那仿佛凝实的一个人。 不动声色倒退一步的玄衍同样凝目,他自然是识得俞文昭的,只不过对于对方现在的状态同样看不切实。 就像是同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人的魂,此时有一个出来了一样。 “那是沈玄同。”顾昀说道。 顾小年下意识道:“九臂凶罗沈玄同?他不是死了吗?” 顾昀摇头,然后破空声再临,冷湛抱剑落下。 “你们还真是快。”他说道,然后看了眼场间,轻笑一声,“来的人倒齐。” 顾小年看他一眼,忽地开口,“怎么宫中没有守卫?” 他看到了同样疑惑的顾昀等人,除了一脸平静的玄衍。 冷湛抬眼看向养心殿,其内以墨家机关术布置,感知自然渗透不进去。 他问道:“玄衍,陛下可在里面?” “当然。”玄衍淡淡道。 “禁军守卫何在?”冷湛声音已经冷下来,同时抬脚上前,手按剑柄。 陛下于他乃是至亲之人,现在尉迟真武与守军俱都不在,养心殿门口只有这么一个和尚,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玄衍抬头,遥遥看向了一个方向,神秘莫测地一笑,“陛下之事不劳你担忧,而且今夜之事,乃是天下武者之事。官家,自然是不会插手的。” 砰地一声,气浪翻涌。 顾昀抬臂,挡下了俞文昭突然偷袭而来的一拳。 “我来助你!”林欣尘衣袖一扬,便要出手。 蓦地,遥远空中炸开一道惊雷,众人一时被威势所慑,惊愕当场。 月夜晴空,何来惊雷之声? 众人抬头仰望看去,有人宛如一尊白日,风雷之音滚滚,其人眨眼而来。 “化罡风雷,武道宗师。”林欣尘眼底带着凝重,他隐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寻常宗师远没有如此声势,更别说那人施展轻功前所未见,竟是凌空飞渡,而不需任何着力支撑。 来人落地,轻轻飘飘,却有无匹罡气逸散。 众人身上纷纷涌起真气抵挡,饶是如此,仍被震退数步。 顾小年脸色一白,生生将丹田之中的翻涌压下,他抬眼看去,发现众人脸色同样如此。 与此同时,在这人之后,又有一人轻身来此。 魏央双手前拢,却是以大氅遮住了蟒龙袍上的血迹。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顾小年的身上。 第九十章 人前伎俩 魏央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看着眼前脸色平静的年轻人,开口道:“你为何会来此?” 顾小年抿了抿嘴。 此前有周锦书所谈身世之谜,又有自他出太渊州之后种种经历,本来他对魏央是有种复杂说不明的感觉。 而自从上次对方对自己突然出手,他便已经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便是眼前之人所利用的工具,只不过这件工具上,还有魏央一开始认为另有的价值,那便是为了探寻‘登仙剑章’的秘密,即便对方并不知晓实情。 此时,面对魏央所问,顾小年没有第一时间应声。 魏央眉头皱起。 “今夜之事,想来不用说得太明白。”顾昀一步迈到了顾小年身前,直面魏央,淡然开口。 魏央沉默片刻,而后道:“原来果真是傅承渊之局。” 其身侧,江鹧也是轻拍折扇,脸上竟有几分可惜,“我说呢,原来是有顾大人在。想来是你放心不下自己的兄弟,从中干扰了,要不然他现在已经进了养心殿。” 说着,他又看了眼玄衍,摇头道:“想不到傅承渊竟还有白马寺的后手所在,想来那些东海剑奴都被你料理了。” 玄衍双手合十,既没承认亦没否认,他施了一礼,道:“傅施主曾说过,二皇子还是太年轻了些,一直囿于宫中,见识终究短浅。若是被人知晓前言,怕是连一时也谋不了。” 说着,他顿了顿,又笑了笑,俊美似桃花,“差点忘了,傅施主还曾评价过尊驾,风满楼以耳目观天下,几掌大周枢纽,实在可怕。只不过江楼主年少成名,却是成也因此,败也如此,您应该多出去走走。” 江鹧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他握着扇骨的手掌骨节发白,一字一顿道:“傅承渊!” 魏央眼珠一转,已是听明白了。 江鹧与二皇子周锦书是一伙的,当日傅承渊与东宫太子合谋,也曾派人去过风满楼,而后江鹧便将计就计,假装从谋,其实却是暗中谋划,想反将一军。 只不过傅承渊道高一筹,仍是将其人耍弄了。 …… 顾昀却是此时皱了皱眉,与一旁的林欣尘相视一眼。 他们觉得玄衍说的似乎有些不对,倒不是言语之中有什么漏洞,只是觉得仍有蹊跷。 果然,玄衍看着江鹧眼中的深思以及魏央脸上的似有所悟后,忽地哈哈一笑。 笑声很是畅快,同样也带着明显的嘲讽。 江鹧皱眉,魏央也是看了过来。 “我这么说了,你还真就信了,而且还不只是你信了。”玄衍几乎要笑出泪来。 顾小年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人竟会如此失态。 玄衍抬起手,指着魏央,说道:“你竟然也信了,真是笑死我了,啊哈哈。” 江鹧脸色阴沉似水,下一刻,他便要掌毙了眼前和尚。 岂知,魏央一下挡在了他的前头。 “你说。”他看着玄衍,淡淡出声。 而其人身上的杀意,却如夜色般凝实。 玄衍一怔,而后失笑摇头,“二皇子算计一切,却也只有片面之谋,无非是想凸显自身本事,入得圣人眼中,以窥大宝。傅承渊和东宫太子却是想要弑君换天,因为陛下,早就该死了。” 此话一出,顾小年脸色忍不住变了变。 天上的那轮明月也是被云层一下遮挡住,此下,顾昀的脸色同样有些晦暗莫名。 魏央点头,“那你白马寺呢?” 玄衍听了,眉头渐渐皱起,他看着眼前漠无神情之人,忽然觉得这人异常陌生。 “或许,是所有人都想错了?”他心里下意识冒出了这个念头,但紧接着便否认了。 魏央乃阉人,性急而易躁,如老狈,可隐而算计,却不长于隐忍。 这是来自傅承渊的评价,不是说他的评价便是准的,只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相人,他所看的人至今还没出过错。 玄衍沉默片刻,脸上恢复平静,“白马寺,只为龙气。” 魏央又道:“龙气无形,常人难见。白马寺既有相关秘法,取之也算是天赐。” 玄衍皱眉,更是猜不透眼前这人在想什么。 “龙气可取完了?”魏央问了句。 “你早知道?”玄衍心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 魏央说道:“你虽有妖僧之名,陛下却乃圣明君主,若你有加害之心,今日已不见白马寺。” 玄衍心神一凛,沉默许久,方才施了一礼,“龙气已然取好,那小僧可能走?” 魏央点头,已是默认。 玄衍深深看他一眼,也不二话,竟是从容走了。 魏央瞥了眼,脸上看不出分毫,实则心里松了口气。 白马寺这次参与不深,那些老僧仍是拿不准,入世的只是一个小辈而已。他想着,等此间事了了,他自会亲去一趟白马寺。 凡算计之人,必遭清算。 …… 顾昀冷眼旁观,此时自然觉出不对。 他是知道傅承渊与太子打算的,借除魏央阉党之事弑君,扶太子上位。而他顾昀,则可以亲手杀死周馥,从而报仇雪恨,并为闲王翻案正名。 他们应当是计算好了一切,只是如今似乎有些不同。 魏央恰时开口,“江楼主,你觉得如何?” 江鹧默不作声,这位天下第三的脸上,沉沉如同玉京上行山上常年凝结的阴云,好似随时能滴下水来。 “周复生的儿子?”魏央又看向顾昀,莫名一笑,“资质不错。” 他这般说着,忽而脸色一肃,却是抬脚朝养心殿中走去。 他知道那位陛下在周复生余孽子嗣之上的犹豫,是以他并未打算出手。在场几人里,依他现在状况,除了对江鹧有几分忌惮之外,其余几人根本对他造不成威胁。 更别说,冷湛的母亲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是当年自己这般‘公主党’里的智囊,所以他是自己人。而俞文昭现在的情况他自然也看的明白,因为早前俞文昭曾得了沈玄同的武道真丹,真丹留影。 如今其背后的人影不过是曾经沈玄同的一缕武道意念罢了,只不过是彼时沈玄同接近天人,所以难免会有些门道。 俞文昭是一枚人丹,是曾经沈玄同炼制的人丹,也是在大多数人眼中,如今自己的人丹。 魏央冷哼一声,双手覆上养心殿的殿门,他所在意的只有那位陛下,虽然有白马寺的和尚在中间起了妖风,但他仍是想要亲口问一问。 他魏央并无反意,难倒陛下如今只是因为这两年自己的声势,便将曾经共同患难的情谊都忘了么。 他知道兔死狗烹,但往来二十多年并未有任何风波,哪怕有无数人进谗言欲要生事。 他想亲口问一个为什么! 魏央思虑着,有些疑惑,推开了大殿的门。 第九十一章 以势恐咒 朱红大殿敞开了一条缝,渐渐打开。 炫目的烛光从里面透出来,同时还有一只手掌。 光与夜之下,通体泛青,指甲长如狸爪的手掌。 这一只手一把扣住了魏央的喉咙,直接带着朝外推去。 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众人,他们从未想过这殿中竟然还有第二个人,竟还敢有第二个人! 魏央同样有些惊讶,他在后退,是被推着而退。 他看着眼前青面獠牙之人,疑惑道:“你是哪个?” 话音落下,他脚步一顿,生生止住步子。 同时,骨骼碎裂之声响起,却是在这一刻,那扣着他的脖颈的手臂一阵骨裂,而后软塌塌地耷拉下来。 魏央下巴微抬,咧了咧嘴,白牙耀眼,脸面如同凶煞。 来人口中尖啸一声,骤然后退。 但下一刻,魏央抬手,掌心漆黑一片,天空因此而暗,那青面獠牙之人身上竟逐渐被黑暗笼上,仿佛融进了这黑夜之中。 顾昀回神,已然认出了这人是谁。 傅承渊府上第一门客,天罗地网的教头,‘鬼手’甄潮。 只不过此时的鬼手真的成了鬼手。 魏央淡笑一声,一手直接按到了甄潮的脸上,五指之间劲风宣泄,四周隐有鬼哭哀嚎之声。 手中之人眨眼只剩下了一张人皮,他皱了皱眉,手指捻而成火,将这人皮甩开。 而后,在殿门前重新出现甄潮的身影。 这一霎的变故很快,众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甄潮的青面獠牙乃是真相貌,是练功之后产生的形体扭曲。 魏央脸色不变,抬脚上前。 甄潮一只胳膊软绵绵地垂着,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魏央脸上带笑,“你的武功不弱,就算比之十大宗师也毫不逊色。只是狼当狗当得久了,就真成狗了。” 他虽如此说着,杀意却恍如实质。 因为对方是从养心殿中出来的,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陛下呢? 魏央脚步落下,身形陡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然在甄潮身后,只不过是背对着。 目光本来一直有些涣散的林欣尘陡然一惊,他的目光一瞬落在魏央的身上,惊疑不定。 这类似奇门的挪移之法,但速度更快,与其说是腾转挪移的身法,倒不如说是,瞬移! 但这可能吗? 林欣尘抿紧了嘴。 身旁,顾昀同样一脸凝重,他的心有些沉下去了。 魏央的武功实在是太强了,强到他几乎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了这里,预想之中,对方即便能出现在此,也必然是重伤才对。 难倒雷禁彰那些武道宗师连伤到此人都做不到? 那还有唐门的绝世之毒呢? 顾昀握了握拳,第一次失了信心。 甄潮骤然转身,但下一刻,众人皆惧! 他的头转过来了,可身子依然那般站着,没有丝毫动作。 甄潮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杀招没有用出,而且,还有种昏沉与冻彻灵魂的颤栗。 魏央抬脚朝大殿之中而去,身后那人颈间猛地嗤了一声,血液如线般溅出。 顾昀瞳孔一缩,看着甄潮轰然倒地,他的身子也有些发凉,好似儿时置身在寒冬腊月,练功时身涉寒潭。 这不是后天先天的武者,而是一位明身立意的武道宗师,是足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一代强者,更是如今的世间绝世。 可如今,只在一招之内便被瞬杀,而且还是被同境武者所杀。 魏央分明还是宗师之境! 只有江鹧默不作声,只不过浑身僵硬到了极点。 就算是他出手杀掉甄潮,起码也要费一番功夫,绝不会一招立见生死。 因为宗师之战不是寻常武者间的较量,除去绝对的实力境界碾压之外,胜负不是简单的武功见招拆招去抓生死一线,若要动意,自然还另有一番周章。 哪像现在这样,杀宗师如草芥。 江鹧手腕颤了颤,别人不识,他却终究认出了魏央方才的那式武功,那是遁一九变中的瞬字诀和诛字诀。 以浑厚的内力罡气融入身周天地奇门之中,找出其中节点而瞬息变动方位,是谓瞬字诀。 借助奇门气机锁定,而以精纯罡气杀人的诛字诀。 遗憾的是,江鹧只是从历年来如海般的情报中,找到了关于魏央《遁一九变》其中神通招数的称谓以及推敲出部分威能,对于其真意根本难窥分毫。 这是一门极强的功法,精于罡气的控制入微,堪称诡异。 …… 顾小年看了眼浑然无惧周身阴冷的魏央,然后看到了有些失魂落魄似的顾昀。 此间算计,似乎真的到此为止了。 魏央进了殿中,不过数个呼吸,便传来一声愤怒到了极点的吼声。 接着便是数道罡气剧烈碰撞,魏央整个身影飞退而出,身形一弯,单膝跪地,猛地吐了口血。 “这?”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倒这养心殿之中还有杀手藏伏? 那能是谁? 一道身影从容走出,月光下,一身白衣胜雪,冷颜如玉。 雪女宫,听雪仙子。 魏央一手捂胸,阴翳的脸上青筋浮现,却有漆黑如墨般的纹路于皮肤上若隐若现。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眼前那缓步走来的女子,说不出话来。 寂静的风在廊庭之间穿梭,这时有人开口。 “原来如此。” 江鹧以折扇拍手,一脸赞叹。 魏央缓缓起身,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团稀释的水墨。 他猛地撕开左边衣襟,原本健康而肌肉匀称的上身满是细密的龟裂纹,青紫而渐变幽深的纹络从心脏处向外不断扩散着。 “这是?!”顾昀脸色一变。 “唔,”林欣尘点了点头,沉声道:“大势归一,沉沦恐咒。” 这是类似苗疆蛊术诅咒的一种,只不过不是寻常那般小打小闹头疼脑热的诅咒,而是将天人所悟之‘势’凝炼归一,纳入自身武道真意之中,再以自身性命作为承载所施加的诅咒力量。 它本就摧毁了施法者的所有精神与命数。 …… 叶听雪抬起手,修长的双指间夹了一张在风中飘动的纸,那像是写信用的上等纸浆,这张纸有些褶皱了,还有几个被抓出来的破洞,纸上空白没有他物,此时这张纸在慢慢如屑消散。 她静静看着,冰冷的脸上漠无神情。 魏央死死捂住胸口,嘴中咳出的血却已经是漆黑的血块。 “这是玉清的气息,想不到她竟能走到那一步。”他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那被他诓了诸葛伯昭算计致死的女人,竟然走在了他们这些人的前面,早已明悟了天人的‘势’。 魏央忽地有些痛苦,并非自己要死了,而是心中的剧痛。 因为他想到了那晚是陛下让自己带眼前这人入宫的,他想到了傅承渊所说的话。 “逆天改命?”魏央一字一顿地咀嚼,只觉可笑而又苦涩的厉害。 叶听雪忽而展颜一笑。 “家师临别所赠心头之血,还望千岁大人喜欢。” 第九十二章 天下第三 俞文昭见此,怒吼一声,双臂出拳,直接轰来。 他背后的虚影同样出手,拳影颤动之间,却如同九条臂膀同时施为。 幽影惑目,其势惊人。 一旁的江鹧却是淡然笑笑,一指点出,指劲罡气直接洞穿了层层拳影中的那人。 血线飞溅,俞文昭一个翻滚倒地,而后再次跃身而起。 江鹧眉头微皱,眼中已有厌烦,他直接劈掌落下,罡气如刀剑铮铮,俞文昭身后虚影无声嘶吼,竟是直接被生生披劈散。 而幽影中的俞文昭便显露出来,其人脸色苍白,目露清明,看向地上魏央之时更是有些苦涩。 他恨自己不能帮上忙,哪怕是拼了命,都无济于事。 江鹧嘴角闪过一丝讥讽,随即挥了挥手,便要将眼前之人彻底抹除。 然而,他眉头忽地一皱,手掌下压,罡气却是挡住了一道血箭。 他看了过去,却是魏央以内力逼出。 而后,魏央身子一下摇晃,如同被山峰压倒。 俞文昭同样一下倒地,如同失去了浑身气力。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后者与之对视一瞬,眼中没有丝毫神采。 江鹧目光闪了闪,脚步已然向前蹍动了几分,但仍是紧了紧手中折扇,停了动作。 若是能亲手除掉魏央,传出去那自然是天大的名声,在江湖上,在民间,这份威望足以让一个人乃至其所靠的门派家族十年不衰。 但要是打虎反被虎噬,那可就得亏大了,放在眼前,那就是送命。 江鹧没敢动,他武功虽高,却是谨慎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但也是商人,要么不出手,要么出手必然要有价值。 叶听雪扫他一眼,不屑藏于心底。 她看着几乎连撑着身子起来都做不到的魏央,绝美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任你气焰滔天,武功绝世,但终究还是凡人。那么,天人要你死,你便必须要死。” 她手中白纸已经如凋零的雪花般散碎飘落,此时出现的是一把长剑。 这并非当日在寒渊秘境所刺穿瑶瑟的那柄剑,而是为雪女宫所执掌的神兵【素心水寒】。 江湖有神兵榜,上面罗列从古至今江湖上所出现的所有神兵。 而其中位列前十的,却是在那历史长河之中,由技艺精湛如鬼斧神工的铸剑师所用天外陨铁,合熔炼天下奇珍而成的十把名剑。 这把素心水寒剑,便名列第六。 “想不到,你果然承了此剑。”江鹧看了眼,说道。 这并非女人的剑,长剑四尺,此剑无鞘,剑身雪亮冰寒。此时被叶听雪握在手上,未见有真气波动,周遭数丈气息却陡然冰寒,风经而止静,地面笼上一层薄霜。 顾小年眼中有几分好奇,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等神兵事物。 叶听雪抬指轻弹剑身,清澈铮鸣,一缕寒霜真气便射向了魏央。 真气如剑,落在那人身上却如铁石相撞,溅起一丛冰屑。 “肉身成圣。”她眼帘微低,知道即便对方如今重伤濒死,那一身护体罡气也不是自己手段所能破开的。 当然,依仗手中这把剑,也并非不行,但若要杀人,便需要耗费不少内力。 反正今夜之事已然定局,那她自然不吝多等待一会儿。 …… 顾小年看着气息愈加萎靡下去的魏央,对方无论如何聚气疗伤都无济于事,那些漆黑的纹路逐渐爬满了他的全身,就像是迫近的死神一样。 看着曾经一人之下的人如今只能趴伏在地上,魏央就像一只无力的虫子一般挣扎而丝毫不能改变什么。顾小年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无奈,他心底竟生出几分怜悯。 “何必继续挣扎,你明明知道这毫无用处。” 江鹧说道:“陛下知道尉迟真武与你交好,便将其调走,皇命难违,今夜宫中连禁卫守军都没有,你还不甘心什么?” 魏央偏头,晦暗莫名的脸上实在情绪难辨,“本督之心可昭日月,否则尔等小人焉能活到今日?” 江鹧笑了笑,“千岁说的是,除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你已经是世间最强,可那有如何呢?即便是到了最后,你依然还是成了魔。” 人本非魔,只不过众口铄金,哪怕曾经不是,现在说你是你便是了。 魏央同样笑了,“世人皆想杀我魏央,然彼时连出言者都弗有,所谓江湖,只是一滩臭水。” 江鹧没有理他,反而看向了叶听雪,问道:“不知雪女宫今次,是何打算?” 听了这话,顾昀同样看了过去。 风满楼今次是与傅承渊同一条船的,他们今夜不只是要除魏央,还要杀了那位陛下。而眼前,给予了魏央致命一击,但与陛下暧昧莫名的雪女宫,自然便是此间的关键。 叶听雪说道:“君要臣死,陛下不想让尉迟真武为难,不想他意气用事,但今夜宫中禁卫御林军本没有必要屏退。江楼主觉得呢?” 江鹧眯了眯眼,“雪女宫想要扶持陛下?但就怕你一个人还做不到。” 叶听雪淡然一笑,“那便且看着。” 她这话并不是很强的自信,只是这么淡淡说着,却很让人信服。 江鹧轻哼一声,他是不信的。 天下第一如今倒在了身前,天下第二的剑圣持剑入了荒漠绝地,北凉王每年都会派兵去寻找几次,但至今生死未知。 那么,如今的江湖,便是他天下第三言出法随。 江鹧目光落在众人身上,随即双目含笑,看着地上那几乎没了气息之人,朝前走了一步。 他很是小心,能看出那种警惕。 顾小年安静看着,在此刻,他们这几人全然如同看客一般。 而他也从这只言片语里知道了周锦书让自己来的目的,那便是引魏央来此,借此将其除去。只不过周锦书差了一筹,没有将事事料到。 也可能,是其中的关节出了状况。 顾小年看了眼身前的顾昀。 江鹧朝前再走一步,离魏央不过两步之距。 他凝神片刻,忽地畅快而笑。 笑自由心,难掩张狂恣意。 “横压二十年,你竟也会有今天!” 江鹧长笑戛然,手中折扇朝前点出,如剑亦如索命长枪,黑夜中仿佛有一豆如昼。 顾小年眯起了眼,那是超过了以往所见的任何锋锐之意,只是看着便刺得他双目生疼,几欲要流下泪来。 这一击看似信手,却足以穿破一切。 饶是如此,众人依旧努力看着,想要看清枭雄落幕。 锋锐之意冰凉刺骨,光芒炫目如炬,时间都仿佛骤停。 然后,江鹧蓦然发出一声怒喝,其中带着无尽的惊恐与骇然,仿佛见到了什么极怖要命的东西一般。 第九十三章 大龙首 江鹧的声音愤怒而凄厉,在这个深夜足以传出太远。 顾小年下意识捂住了耳朵,脑海中被这一声尖啸震得眩晕翻涌。 他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坚定的背影,一身简朴长袍,有些灰蒙的长发被风吹拂,他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江鹧的身后。 就在方才,江鹧出手,一击而出要杀魏央,而这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于这一击之中出了两掌。 人在生死之际总会下意识用出最拿手的武功,而这人用出的掌法,顾小年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是曾在某一个夜里,他与戚卓然交手时对方所用的掌法,只不过无论威力还是意境,都没有眼前这人三分。 那是一种神韵,记忆于肉身灵魂上的神韵,信手拈来。 “戚怀伤!!” 江鹧猛地吐出口血,折扇点出一击自行溃散,自身背后受了两掌,身子一个前倾。 他双目欲裂,儒雅的脸上闪过狰狞,但只在这蓦然之间,地上原本那毫无声息之人骤然弹起,双手变动,一掌拍在他前倾的身上,一掌直接向上击中了他的颔下。 骨骼碎裂之中伴随压抑的痛苦哀嚎,江鹧身形飞出撞在了养心殿的墙上,身上陡然一阵噼啪如爆豆般的声响,整个人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出了两掌之后的魏央身子晃了晃,一旁的男子伸手扶了他一把。 叶听雪脸色大变,横剑身前,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场景,眼中第一次有了慌乱。 她未想过魏央还有出手的能力,更没有想过眼前这人会来。 “你还好吧?”那人扶着魏央,问了句。 “不要费力气了,你伤本就没好,本督已是油尽灯枯了。”魏央摇了摇头。 出现在他身边的这人,便是那天下首推第一义字当先之人,无衣堂口大龙首,戚怀伤。 他是侠义的代名词,江湖中人无不信服,只不过多年前闭关时破境失败,身受重伤,已然太久没有踏足江湖了。 如同今夜之事,谁都不能忽视他,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出手,而且还是帮了魏央。 傅承渊和周锦书的人都曾派人去过无衣堂口,但都没有得到大龙首的承诺,便以为他不会涉入这场纷争。但谁能想到,他不但会出手,而且还是站在魏央的那一边。 …… 江鹧受的伤很重。 他先是中了戚怀伤的两记王掌,此掌法有虎啸龙吟之刚猛霸道,偏生带着骇神可伤人魂之威,这一下偷袭便足以让他重伤。 而后又中魏央两掌,本来对方已然濒死,这两掌甚至没有全盛时的三分威力,可有戚怀伤偷袭在前,魏央的这两掌算是火上浇油,因为这掌力中带着他所剩的所有功力。 江鹧的下巴整个已然被打碎,前胸后背软塌凹陷。若不是那两人都有伤,虽占偷袭之机,却无全盛之力,现在他早已凉透了。 他天下第三,可就真成了一个笑话了。 “很好,嘶呼,里们很好。” 江鹧说话漏风,双目怒视。 戚怀伤面容刚毅,如刀刻般棱角分明,此时微微一笑,“你整日藏在风满楼,又素来谨慎地惯了,虽为名声所累,可若没有如此良机,你又怎么会出手呢。” 江鹧死死看着他,如有血海深仇。 戚怀伤冲他点点头,便自顾扶着魏央往养心殿中走去。 叶听雪正挡在前面,此时见了两人过来。 他们的步子很慢,却如同逼近的雪崩海啸,那种压力几乎成了实质。 这是在全盛时联手可敌天下的两个男人,哪怕到了现在,其身居高位的凌然之意,以及武道境界所怀的那种堂皇霸道,远不是她一个后辈所能望其顶背的。 叶听雪银牙暗咬,终是移开了步子。 戚怀伤轻轻一笑,两人走进了殿中,殿门并未闭上。 …… 这位名满天下的风满楼楼主好似被人所遗忘,或者说,在场中人里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两个人完全把他无视了。 江鹧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强撑着施了轻功,远遁而去。 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丝毫必要了,无论如何,魏央已死,他的目的已经是达到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对方不是死在自己手上,这份名声,他并未得到。而且还一如伊始那般顾虑的是,自己此行得不偿失,坏了修行。 林欣尘看了这人背影一眼,而后看向顾昀,目光示意。 顾昀却轻轻摇了摇头。 林欣尘脸色一急,“再不走可就晚了!”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千岁在今夜竟会抱了必死之心,许多人的谋划已然成空,这一点,从戚怀伤出现之后已经明朗了。 诸人的筹谋,无论是相较那位陛下还是魏央,尽皆是落了一招。 “姑且看看吧。”顾昀笑了笑,有些如释重负似的,随即拍了拍身旁那人的肩膀,抬脚跨过了大殿门槛。 林欣尘轻叹一声,抬脚跟上。 顾小年微微咬牙,他看了眼方才被拍过的肩头,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沉重。 他不再犹豫,抬脚便要往里走。 一柄剑横在了他的身前,顾小年脚步一顿,看着眼前之人,目光不解。 “你就是顾小年。” 带着确定了什么的语气,叶听雪淡淡开口,“不过如此。” 顾小年皱眉,他不是很能忍让的人,更逞论这种若有若无但明显的敌意,只不过他不清楚对方这是为何。 叶听雪没有解释,转身进了殿中。 顾小年眸子低了低,同样进去。 …… 养心殿中并没有机关开启的样子,很是安静。 烛光明亮如昼,有很好闻的檀香味儿袅袅飘散,让人安神静心。 朝里走,珠帘卷起的床榻上,床头安静地靠坐了一个人,她身上盖着金红相间的绣龙飞凤的薄被。 有一名年仅双十的女官安静立在床边,她见了众人,并不低眉顺眼,而是手按腰间短刃,艳若桃李的脸上偏生一股肃杀之意。 顾小年识得此人,她是当朝女帝身旁的女官,内舍人上官容儿。 而在女官一侧则站了一个中年儒生,一身单薄儒衫,相貌倒是平平,只不过身上书卷气很浓,让人看了便觉得此人学问极高,很生好感。 戚怀伤扶着魏央,便是站在了这人的身旁。 而早前进来的顾昀等人,则是在离床一丈外的地方站着,默不作声。 顾小年进来后,自然便知道了床上的那位是谁。 第九十四章 当初梦好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相隔不过丈许,抬眼看着,便能看到那张温婉美丽的面容,有些不真实。 顾小年眸光不经意间颤了颤,因为对方目光同样落了过来。 他心中所惊异的,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跟她,好像。”身旁有人低不可闻地说了句。 床上那人动了动手臂,上官容儿连忙递了杯茶水过去。 那人抿了口,推了茶盏,问道:“像谁?” 声音温和,因病重而如同邻家软语,但偏偏,落在耳中有种睥睨杀伐之意。 叶听雪身子颤了颤,没有开口。 顾小年却知道她说的是谁,而他方才所想的亦是那个人,柳施施。 两人的气质很像,眼神很像。 “那个小姑娘,朕也见过。”床上那人开口,轻轻一笑,“不过她不是复生的孩子,这倒也好。” 没有人说话,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谁都不能说话。 周馥看了眼魏央,后者腰背佝偻,一身蟒龙袍褶皱脏乱,几乎要站不住身子。但他脸上的黑气和纹路被压下了,脸色苍白透着一股暮气,却如精心打理过地那般干净。 这或许可以说是回光返照吧。 周馥笑了笑,“阿轩哥,苦了你了。” 魏央身子一颤,身旁的戚怀伤一下没有扶住,对方竟是直接跪在了床边。 他双手扶在龙床上,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哆嗦着,有些浑浊的眼中除了不解外还有深深的痛苦。 这一声‘阿轩哥’,让他一瞬恍惚,如同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你可怪我?”周馥看着他,语气有些强装的平淡,其中的哽咽谁都可以听出来。 …… “我当然怪你。”魏央虚弱开口,语气复杂至极。 痛恨、悔恨、不解、怨艾、失望等等。 他抬头,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样子。 “你是知道我的,可为何还会如此对我?”魏央语气低沉而悲切,带着深深疑惑与痛楚。 周馥抿了抿嘴,没有丝毫掩饰,她眸光晶莹,却是说道:“因为我要死了。” 魏央看她,但不等开口便被打断。 “若有你的功力,我的确可以再苟活一段时日,但这种朝天的乞求,你觉得我会接受吗?” 周馥笑笑,说道:“我一生要强,勤于政事,只为大周承平,百姓安居。为人要知天命,本该死了那便放手,不然的话,太多人不会放心,人心底的黑暗便会暴露出来,失了原本的样子。” 魏央神色一怔。 周馥抬了抬眼,像是透过屋内的光看透了遥遥的黑夜,“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孩子,一个都等了那么久了,却等不了这三两月。另一个隐忍了许久,得到了万千宠爱,却仍是放不下,还想得到更多。” “到头来,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语气有些飘渺,“若我早死,想必便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吧。” 魏央只是摇头,双手死死抓着床上的被褥,浑身颤抖。 “阿轩哥,是我怀疑了你,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终究是我错了。” 周馥低咳几声,脸色病态很重,“只是你的武功太高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实在放心不下啊。” 她开始咳嗽,很剧烈的咳嗽,上官容儿连忙去扶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魏央苦笑一声,他没有再问什么,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 他想保留这份美好,哪怕是曾经,也要像留到现在这般,哪怕他本来的打算,就是在今夜舍了这一身功力为对方续命。 世间想要逆天改命者自古至今皆遭天诛,他却是不怕,宁愿舍了这条命。 但都不重要了。 他轻声道:“就让我先前去,为陛下扫开一条路来。” 说着,他看了眼后方的冷湛,笑了笑,唤了声‘阿湛’。 声音渐渐低了,就如同在那个火光漫天喊杀冲天的夜里,他拼命护持着那个强装淡定却难掩惊慌的公主殿下逃出重围,刀剑弩矢,全身浴血百伤。 他露出个微笑,头俯在了床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魏叔!”冷湛忍不住唤了声,神色是那样悲切。 这是从小疼他的亲人,只要他想要的,对方从未忤逆过他,就连前去青云剑场承剑,都是对方一力促成。而如今...... 周馥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着看着就流出泪来,咳着咳着便咳出血来。 “陛下!”上官容儿同样含泪,神情悲伤。 周馥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所有续命手段皆用了,即便是天人留下的《长生诀》都无力回天。 因为她本该死了,命数如此,除非世上真有仙人,否则谁也逃不脱这命数。 …… 站在床尾的中年儒生暗叹一声,转过了身子。 顾昀看了他一眼,从见到这人第一眼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报不了仇了,所有人的谋划,全部失败了。 没有谁能算计过当今的陛下,她将尉迟真武调走是为了不让他在忠与义间彷徨难抉,而戚怀伤的出现却是知道魏央的打算,他不是来杀人的,只是来定局的。 因为戚怀伤知道魏央在今夜必死,却不是被人所杀,而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那么,这位中年儒生,才是陛下的手段。 世人皆知,在当今女帝即位大统之时,反对最甚的不是宗族礼法的那些人,而是天下的士子,其中持反对最激烈的,便是神都外钟鹿山上鹿鸣书院的那些大儒。 他们领头反对周馥即位,双方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但其中并没有流血事件发生,当时包括在今夜以前,顾昀也跟世人那般认为是鹿鸣书院享誉太盛,因读书人的关系,在世间威望很重,朝廷也不好与之闹得太厉害。 可现在看到了这中年儒生,顾昀便明白了,什么两相闹僵,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中年儒生其名谢缊,字道之,神都谢家人,鹿鸣书院的掌院,世间大儒。同时,其还是武道宗师之境的武者,天下十大宗师之一。 世间宗族很多,若说世家当推神都诸葛,其次便是谢家。谢家承十大名剑排名第五的【欲阿】,这是一柄正己照欲之剑,此剑如今便在谢缊手上。 今夜他既然出现在此,那么他们便无法再杀周馥了。 林欣尘担心地看了眼顾昀,后者脸色坦然,如同看开一切。 …… 良久后,周馥看了过来,问道:“你们俩,便是复生的儿子?” 顾小年看了顾昀一眼,刚要应声,便听得后者说道,“他是寻常百姓家掳来的幌子,我才是。” 说着,顾昀朝前走了一步,踏进了那龙床一丈之内。 第九十五章 说出愿意这两个字很难 顾昀上前走了一步,顾小年心头一跳,一把抓空。 戚怀伤挑了挑眉,谢缊看了过来。 上官容儿目光微冷。 周馥反而无声一笑,“傅承渊竟敢弑君,你今夜也是来杀朕的?” 顾昀坦然点头,腰身笔直。 “不错的少年郎。”周馥说着,又看了眼顾小年,脸上浮现几分笑意,“若朕的孩子也像你们这般,那会很好。” 她稍稍沉默,然后道:“虽然你没能杀朕,但朕同样会死,你本该有机会走的,为何要来寻死?” 顾昀目光直视,说道:“因为我要亲眼确认。” “大胆!” “放肆!” “好了。” 上官容儿怒喝一声,而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缊都沉声呵斥,却是被床上那人阻下了。 周馥点点头,“你很不错,你一心求死,是想保下你的兄弟。” 顾昀说道:“他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人,想必这一点陛下应该很了解。” 周馥看了眼早已没了气息的魏央一眼,目光闪过一抹柔和,但转而抬眼,雪亮的眸子里带着浩大威严。 “仇恨是极强的力量,你觉得他会听你的?” 这一刻,她仿佛才那龙椅上天下共主的身影,虽然病容难掩,可气场难以磨平。 那是执掌天下苍生的气势,身为天下至尊的威仪。 众人心头齐齐一沉。 顾昀却是忽地转头,看向略有些茫然失措的顾小年,“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他的语气有些冷,是那种平淡的冷,一如那个顾小年入宫的深夜。 但这一次,顾小年却不会被他所骗过。 “哥,你的良苦用心,一次我就明白了。” 顾小年笑了笑,微微苦涩,却有洒脱,“上一次被你骗了,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把我当小孩子。” 顾昀抿了抿嘴,脸上的冰冷消融。 他叹了口气,笑笑,“那么,就请你活下去。” 顾小年一怔, 反应最快的却是林欣尘! 因为若论世上谁是最了解顾昀的那个人,那必然是林欣尘,也只有林欣尘。 他一瞬而动,在顾昀话未完全落下的霎那。 右手探出,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指如刺,一下点在了顾昀的胸膛上,后者张口,猛地吐出口血来。 他看着林欣尘的目光中带着痛苦和不解,似是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 林欣尘露出个凄凉的笑容,“我怎会让你死在我的眼前。” 他一把扶住瘫软昏迷的顾昀。 一旁,谢缊目光闪了闪,“刚才那是......” “三奇入墓。”戚怀伤语气凝重,缓缓开口。 这是一门武功,必须要身怀奇门之法方可施展,是一种封禁的力量。禁锢住丹田气海乃至人体精神,让其人除了思考之外不能再有任何举动,是极高深的失传武学。 林欣尘扶着顾昀,看向龙床上的那人,“陛下,就不能网开一面么?” 周馥道:“他是傅承渊的女婿,傅承渊意图谋逆弑君,你让朕如何赦免?” “杀气?”戚怀伤双眼眯了下,看向场间那人。 林欣尘眼神平静,但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淡下去。 “年轻人,莫要冲动。”谢缊说道。 林欣尘淡淡道:“今夜,要么我带他走,要么我俩一起死。” 周馥咳嗽几声,上官媛儿用丝绢擦去了她嘴角的血丝。 “你是在威胁朕?” “陛下想要草民的传承,我只是想要他活命而已。” “你不怕死?” “当然怕。”林欣尘顿了顿,轻笑道:“但总有些人,是比自身的命还要重要的。” 周馥闻言,嗤笑道:“那若用你之命来换他活......” “我愿意。”林欣尘目光平视,没有丝毫犹豫。 …… 周馥沉默下去,低垂的眼帘微微颤抖,有些模糊了的眼前里,仿佛走马灯般经过的是自己的一生过往。 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对自己这样说过,说愿意,好像他的命是不值钱的那样。 可实际上呢? “命,究竟代表了什么?”周馥低语喃喃。 这个真正秉承天命,执掌苍生的女人,在将要离世的这一刻,突然有些胡思乱想。 与她同样沉默的,还有顾小年。 他看着被林欣尘架在肩上的顾昀,第一次有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人都是自私的。 可在今夜里,魏央当然是有机会直接远遁的,普天之大,依他本事去哪不得逍遥?但他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并死在了床沿上。 顾昀在殿门前亦可离去,宫中无人,谁能挡他?可他还是选择面圣,见这个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灭门仇人,他们曾是亲人,却因皇位而怀有深仇大恨。他闭着眼,没了丝毫气力,可他如今下场,只是为了自己能活,顾小年知道。 林欣尘也可以走,与顾昀一同走,或是自己离开。他是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只要将传承交出去自然可以没事,甚至还会得到礼遇,地位钱财今后不缺。只不过他选择的是陪顾昀同行,甚至可以付出生命。 顾小年忽然记起了什么。 他记得林欣尘曾说他遇到了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时的自己只是似懂非懂,而如今,他却是明白了。 人都是自私的,可内心会在某一个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那股力量,会让你重新审视自己,将鲜血淋淋的内心剖开,让你真正看清自己。 看清所在乎的,看清所热爱的。 顾小年恍然有些哽咽。 不同于那个将柳施施认错的那次,若那是成长过程中不成熟的冲动,那这便是真正所明悟何为付出何为亲情的坦然。 一如顾昀那般的坦然。 他说道:“陛下,此间前因后果您心中全然明白,只求能赦免兄长死罪。” 周馥看过来,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坚定,当即轻笑,“你也愿意,替他去死?” 顾小年咧咧嘴,无声笑笑,“当然。” 一旁,戚怀伤剑眉微挑,眼中带了欣赏,也有些生气。 他一直对这个锦衣卫有些好感,想把对方拉拢进无衣堂口来,因为在对方的身上是有义气体现的,他相信能将对方教导成具备侠义之心的豪侠义士。 可现在,对方此举是有些不明智的,毕竟身边这位陛下已是油尽灯枯,可不会在意什么,人死而万世皆空,如今自然是全凭心情。 侠义之人不代表迂腐,戚怀伤没有开口劝说或是什么,只是静观其变。 第九十六章 落幕? 养心殿里很安静,因人沉默。 良久之后,那位陛下开口了。 “朕听,听他提起过你。”周馥顿了顿,然后道:“也听衿儿说起过你好几次,赞赏你与其他锦衣卫不一样,你是有能力的,而且你还救过她的命。” 顾小年没说话。 “但你仍是少年意气,不免由喜怒做事,这一点若是不收敛,武功再高,最多也只能任职公门,做外出缇骑。若是一旦掌权,要么成事为大奸大恶之徒,要么被人设计害死。” 周馥说道:“你初来神都便因邱忌之子而灭他满门,如此心狠手辣,自然是该死的。但他保下了你,衿儿也为你求情,你这才能活着。” 顾小年静静听着,他知道自己彼时行事乖戾,却也有魏央做为依仗,但如今方才知道,那位平阳公主还帮了自己,而眼前这人亦是全然知情,没有降罪。 “朕手下不是没有酷吏,刑部侍郎来兴便是其中一个,朕不杀你,是觉得你确为人才。” 周馥低咳一声,摇了摇头,“顾昀参与叛逆,是必然要死的,否则何以正朝纲?” 顾小年眉头皱起。 周馥说道:“朕会将他处斩,但会留一线生机,能保他一命,至于之后,那便看造化了。” 顾小年一愣,同样愣住的还有林欣尘,两人不约相视一眼,都有些听不明白。 “还愣什么,还不快谢圣恩!”戚怀伤却于此时提醒了一句。 两人连忙拜倒。 周馥却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眼顾小年,说道:“听说你曾在他面前拒跪,以尊严为由?” 顾小年略有苦笑。 “你的确有他当年三分脾性。”周馥莫名说了句,目光却仿佛看向了遥远地方,“当初的他,面对朕时也曾弄过那么一出。” 顾小年知道她说的是魏央。 “这三分是取巧,是察言观色之人所钻营的,朕觉得不可取。”周馥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顾小年说道。 周馥摇摇头,“路是自己走的,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为官也好,白身也罢,都是一样。” 她看向顾小年,说道:“无论你与顾昀谁是复生之子,今后,波澜便到此为止吧。” 顾小年看了眼昏迷的顾昀,点头应下。 “好了,你们退下吧。”周馥点了点头。 林欣尘看向顾小年,说道:“你回去吧,我在这里陪他就行了。” 顾小年下意识看了眼周馥,后者并未阻止。 他抱了抱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这位女帝了。 叶听雪想跟着他一道出去,却被上官容儿喊住了,显然,周馥对于雪女宫以及戚怀伤他们,肯定还是有所交代的。 顾小年最后看了眼,走了出去。 …… 外面的夜风依然凉,云雾却消失不见,洒下明亮的光。 顾小年在门口顿了顿,原本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俞文昭已经不见了。 他没多想,而是往外走去。 今夜至此,给他的冲击还是太大了些,即便他只像是一个看客那般,自身的命却在手里手外地摇摆。 出宫依旧也是那般安静,没有人,宫女、太监、守卫统统没有。 他出了宫,就这么慢慢往镇抚司那边走。 月光清冷,顾小年思绪发散着,胡思乱想。 遥遥地传来梆子声,已是寅时了。 他负手走着,梆子声落下,他整个人忽地怔了怔,原本有些涣散遐想的目光拉了回来,重新找到了焦距。 眼前并不宽敞的街头,两旁稍稍有些杂乱,一道人影,踉跄而倔强地朝这边走来。 那人好像是受了伤,身子摇晃,扶着墙,月光偶尔穿过阴影,落在她的身上,乌发如瀑,可以依稀看清那身黑红相间的锦绣衣裳。 那是纹绣的官衣,是六扇门神捕的服饰。 顾小年心头猛地揪了下,他张了张嘴,身体上的下意识动作远比意识的反应来得快。 他已经冲了过去,数十米的距离,仿佛只在一个刹那。 顾小年一把扶住了这人,嘴唇哆嗦,说出的话也是颤着,“柳姑娘,谁伤的你?”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柳施施。 他抬手,掌心温热,想要渡去真气疗伤,却被柳施施摆手止住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一松,勉强笑笑,“小,小年,你没事......” 顾小年点头,用力点头,薄唇紧抿如线。 先天绝顶之后的武者可用真气渡人疗伤,究其原理,许是一种能量的传递,而他的先天一炁便更是疗伤至佳。 他不明白为何柳施施会拒绝,而且明显的,她的伤势很重。 顾小年眼底急切,他看着柳施施的衣衫,上身洇透的血迹很多,只不过已然止血,前胸后背有凝成的冰晶,这让他目光凝了凝。 这应该是透体而过的伤势,而且是被冰寒功法所致。 柳施施的脸色很白,身上还有淡淡的药香,顾小年想要过去扶她,前者错开一步,故意躲了开来。 “究竟是谁伤的你?”顾小年问道,语气冰冷,杀机潜藏。 柳施施摇摇头,“你没事就好了,回去吧。” 顾小年眉头皱起,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有些不明白。 “是不是觉得有些心酸?” 有清冷的话语忽然传来,里面带了些调笑和一抹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顾小年回头看去,柳施施脸色一变,目光一下变冷。 长街有人走来,单手持剑,地面凝霜,风迎面而来,更是寒凉。 叶听雪看着两人,淡淡一笑,“千变莫名,无情神捕,她练得,可是一身毒功,自然不敢让你碰她。” 顾小年眉头微皱,柳施施却是低咳一声,有些虚弱,有些冷淡,“为什么要骗我?” 叶听雪眸光颤了颤,但转瞬如常,她并未回答,而是继续道:“她是先天绝脉,不能习武,后来天牢里关了苗疆的一位蛊师,诸葛伯昭便去求此人,以失传的秘法帮她重塑经脉,只不过她当时太过年幼,过于霸道的蛊毒渗入了经脉骨骼,让她几乎成了毒人。” “其后,她只能习练蜀中苗疆那等用毒的心法武功,以毒攻毒,借此压制。她自幼习武于天牢之中,天资惊人,所怀绝学无数,又有宗师亲自教导,本是也该破境宗师的。” “别说了。”柳施施猛地打断,但下一刻便忍不住咳嗽,嘴角溢出血来。 第九十七章 前尘过往 叶听雪看着默不作声的顾小年,淡淡道:“她的体液就是毒,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不会让你碰她了。” 顾小年张了张嘴,看向身边这人,眼中只有疼惜。 叶听雪看到了,蹙了蹙眉,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柳施施闭了闭眼,而后睁开,“你说今夜之事不会参与的。” “我如果不这么说,要是想做什么的话你一定会拦我。”叶听雪说道:“我可没有信心能胜过你。” 柳施施沉默片刻,“我没想过你会骗我。” 叶听雪低了低眼帘,脸上闪过一抹复杂,“若非必要,我也不想伤你。” “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柳施施冷冷道。 叶听雪一愣,而后笑了,“你信我,我才能伤得到你,我很欣慰。但‘辜负’这两个字你没有资格说!” 她忽地抬剑,遥指一旁的顾小年,“我没想过你竟然会喜欢上他!” 顾小年怔了怔。 柳施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你乱说什么!” “我乱说?”叶听雪讥讽道:“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清楚。” 柳施施挽了挽耳边的发丝,低声道:“咱们走。” 顾小年应了声,刚要有动作,眉心便是一皱。 脚下不知何时攀上了一层冰霜,官靴上晶莹一片。 “师妹,你说过咱们两人要并肩领略武道沿途上的风景的,你说破境宗师时咱们要待在一块儿,明悟同一种大意。” 叶听雪声音很缓,有些追忆,有些失望,“届时咱们必定会在武林中留下一段神话,驰骋江湖,可你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你竟然为了他,不惜想要压制自身功力,不去破境。你让我太失望了。” 周遭响起颤颤的凝冰声,月光下,空气中有冰晶凝成,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凌空漂浮着。石板街上,已经凝了一层寒霜,反着冰冷的光。 柳施施喉间咽了咽,眼中神情有些难受,“以毒攻毒不是长久之计,义父让我暂且压制,等寻得仙丹,便可弃毒重修。” …… 仙丹是江湖上流传的一个统称,这个称呼最早是从朝廷流传出去的。 自古帝王希冀长生者无数,从始皇帝伊始,便招募世间方士入宫炼丹,以求仙丹神药。其后觉中土方士能力有限,遂派人出海,寻访仙迹。 后来,仙家到底找到没有谁也不知,只是那出海大船在三百年后于东南流海现世。船舫乃至其内种种陈列没有丝毫经历岁月风雨模样,一如当日出海时那般崭新干净,只是上面的人却俱成累累白骨。 彼时大虞王朝的皇帝得知后,便派钦天监之人而去,最终确认这便是三百年前最早出海的那艘龙龟大船,并从船上取下一方不灭的炼丹炉。 炉中有赤焰,传闻其中炼制的正是那不老仙丹。 而后,在钦天监护送炼丹炉回京途中,丹炉爆炸,死伤无数,却成丹二十四,大小如龙眼,引无数江湖中人争抢。 最终,二十四颗仙丹尽皆遗失江湖。 其后数千年里,关于仙丹的下落屡屡不绝,乃至无数天骄的现世都与仙丹沾上关系。最终在八百年前,东南流海登仙阁曾得到一枚仙丹,邀天下同道共解此丹奥秘。 彼时登仙阁阁主将此丹融入一坛酒水之中,分于来此的诸武道巨擎,正应了雨露均沾,众人才兴尽而返。 此丹名为仙丹,能否长生谁也不知,但脱胎换骨乃至增强百年功力却是实打实的。 离今最近的,便是传闻中当朝千岁魏央之所以能横压一世,就是曾服用过此等仙丹,得了这等莫大机缘,至于是真是假,当然是无从得知了。 自从仙丹现世之后,出海寻仙者无数,年年皆有,其中有渴求长生的贵人,有活不下去想要碰运气的贫民百姓。当然,还有人在寻当年的那艘大船,既然有丹,说不定也会有丹方。 那艘船,乃至彼时船上那些方士身后的道统家族等等,都是世人所追寻的对象。 更实际的,就是找遗落世间的那二十几枚仙丹了。 …… 叶听雪闻言,却是怒极反笑,“仙丹?别说是真是假,你知道在谁的手上?无稽之谈,想不到为了保他,你竟也会对我编织这等谎言!” 说着,她一抖手中长剑,四周温度陡降,无数寒气自地面而起,如同掀起的粉尘。 顾小年脸色微变,他看了眼脸色苍白,气息不稳的柳施施,手上真气环绕,一把揽住她的肩头。 柳施施目光微颤,抬眼看他。 “放心,就算真有毒,也伤不了我。” 顾小年说着,脚下一阵宛如风雷涌动的噪响,原本将要凝结的冰霜齐齐崩裂,两人若扶摇腾空,一下跃到了房上。 叶听雪冷冷一笑,手腕一挥,一道剑光便斩了出去。 顾小年却是暗中发苦,他甩了甩手,手上只是沾了一点血迹,可掌心上便有些刺痛了。 柳施施脸色一黯,“新血被她冰魄真气所坏,其中真气未散最是剧毒。对不起。” 顾小年摇头,不等说话,回身便是一掌拍出,将那剑气拍散。 “却是忘了给你寻上乘的功法。”柳施施说道:“她是天生剑体,以一剑破万法,你所练武功虽然也有绝学,起点根基都不错,但与圣地出身还是有些差距。” 她说的很直接,顾小年也知道这一点,而在说话的空档,叶听雪已然飞身而来。 地面因内力的灌输而全是冰面,四周的气温恍若冬时。 顾小年有真气护体自然不怕冷,可柳施施伤势很重,即便服了疗伤丹药,却是被素心水寒剑透体而过时留下了寒气,丹田气海犹如冰冻,根本无法动用内力。 在这等时候,伤势只会更加严重。 他有些着急。 “不要急。”柳施施的嘴唇失了血色,有些发白。 她本就是极美的人,往日便装时温婉动人,穿着官衣时更是翩若惊鸿,此时更难得有种病弱时的娇柔。 顾小年心中欢喜,却并不妄渎。 “我教你破开的她的剑招。”柳施施说道。 这话刚好被叶听雪听到,只见她微微错愕,随后便是冷笑,“我从小便输你,这次我却是不信。” 柳施施娥眉微低,暗暗笑了笑,她说这话便是为了让叶听雪心生狐疑。 叶听雪持剑而来,神兵加持了她的真气,彼此相距三两丈,顾小年却有种周身被冻结之感,就连思维好像都有些慢了。 “用你的‘势’。”耳边忽地传来一声低语。 温软的话透进耳里,虽然似有热气在耳畔绕过,却让顾小年心头一惊。 他愕然偏头,正正迎上了身边人那明亮而平静的眸子。 “她是如何知道的?” 第九十八章 叶听雪 有关于‘势’,顾小年确认自己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它一直是自己的杀手锏,乃至所见过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只是如今,柳施施的声音虽低,可是那么地笃定。 顾小年有些好奇对方是如何猜到的,或者说,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表明有很多人同样知情。 柳施施看他一眼,说道:“正事要紧。” 顾小年回神,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柄剑,剑光刺眼,冰霜覆到了脸上,让他一瞬麻木僵硬,睁不开眼。 但下一刻,大势观想,海天一线之间,青龙出海! 剑光好似入了镜面,周遭一瞬停滞,顾小年扣在背后的左手探出,一抹寒光于指尖乍泄。 这是他的飞刀,不甚高明的暗器之法被他另辟蹊径,生生练成例无虚发的夺命飞刀。自他修行以来,凡是从他手中射出的飞刀,便没有落空的时候。 飞刀出而夺命,这是顾小年所唯一能与领悟之‘势’相合的杀招。 这是他的杀手锏。 夏日的深夜仍有些寒凉,此时却天地凝滞,一抹寒星自指尖脱手。 寒光如练,映出了柳施施那骤然苍白的脸色,她的眼中是那么惊讶,更有深深的懊恼和悔恨。 她从司徒商的死因以及身边人每一次所经历的战斗上,推断出了他可能身怀天人所悟之势,但没想到竟是这等可凝滞一切的力量。 除去人身的短暂思考,任何都逃不脱这等力量,前所未闻,几与鬼神无异。 柳施施恨自己,因为她只是想让叶听雪失去抵抗,而非要杀她,她还是低估了顾小年的力量。 飞刀破空,贴着那柄天下第六的神兵而过,在叶听雪那杀意和愤怒来不及变幻的眼神中,叮的一声刺到了她的喉间。 而后,周遭重新出现了凉意,那是夜晚的风。 叶听雪一瞬翻身倒退,手中的剑甚至都因惊惧而掉,插在了瓦片之间。 柳施施同样转瞬而动,跃身过去,脸上满是急切,“小雪!” “咳咳咳,”有些痛苦的咳嗽声从倒退的那人口中传出,叶听雪踉跄着站稳,捂着喉间,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润。 柳施施的脚步一顿,眼眸亮起,“你没事?” 叶听雪看她一眼,眼神动了动,却是轻哼一声,只不过这一声又牵扯到了声带,更是让她紧了紧喉咙。 柳施施松了口气,脸色一红,嘴角溢出血来,这却是她方才急了,强行调用气力导致加重了伤势。 顾小年摇摇头,走了过来。 “我……”柳施施看着他,有些羞愧,也有些感激。 毕竟,让他出手的是自己,但最后不忍的也是自己,这不需要说出来,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她是不想让叶听雪死的,即便自己被对方偷袭至此。 叶听雪看了眼顾小年,神色不善,“想不到你藏的这么深,竟有天人炁势。” 顾小年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但就是这样,更让叶听雪觉得嘲讽。 她脸色一寒,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手中已然无剑,不由得,她又哼了声。 柳施施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转而平静道:“你输了。” 叶听雪一愣,而后道:“输?只要还活着,便不会输!”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之前那般脆生清冷,显然她也发现了,便不再多话。 顾小年说道:“你应该知道,方才那只是随手甩出的飞刀。” 叶听雪脸色一变,杀机毕露,“好好,那本姑娘就看看你不留手会如何!” 柳施施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顾小年也觉得头痛。 方才他的飞刀上没有多少力道,真气未动,根本破不开叶听雪的护体真气。对方只不过是被飞刀撞伤了喉咙,声带受损罢了。 不过这点疼痛只是暂时的,连小伤都算不上。 现在,对方仍是全盛,自己短时间内还无法用‘势’,因为所消耗的精神太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难办。 一旁,柳施施却是看了眼身旁插着的长剑,便探手过去,一把握住。 “小心!”叶听雪见了,下意识喊道。 但看到顾小年有些疑惑看来的目光后,脸上便恢复冰冷。 柳施施握住了剑柄,身子不由打了个冷颤,但勉强还是将剑抽出,轻轻耍了个剑花。 她的手掌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霜痕。 顾小年皱了皱眉,一把握了过去。 “拿开你的脏手,”叶听雪说了句,目光闪了闪,又道:“我的剑岂是你这等人能抓的?” 顾小年有些无语,翻了个白眼。 然后,柳施施将剑提着,说了句,“咱们走吧。” 顾小年扶着她从房上跃下,看了眼跟在一旁的叶听雪,不由道:“那她?” 柳施施还未出言,叶听雪便道:“不要误会,本姑娘是等你不留手一次,顺便从她手里把剑拿回来。” 她这话自然是对顾小年说的,说着,她一扬下巴,负手走在了前头。 走了几步,她一皱眉,侧身道:“还磨蹭什么,要去哪的?还不快走!” “……”顾小年。 柳施施看着,目光柔和下来。 …… 北镇抚司。 门口值守的锦衣卫见顾小年领了两个女子回来,只是看了眼便挪开了目光。 停职不是革职,如今阉党虽然失势,但毕竟只是传闻,只要那位千岁还在,阉党便总有复起之时,没人会去惹麻烦。 进了卫所班房,顾小年有些疑惑,感知之中,颜岑并不在这里。 如此深夜,对方能去哪? 他没多想,自行去烧水了。 班房里,柳施施和叶听雪相对坐在椅上,一个闭目疗伤,一个脸色冷淡。 叶听雪虽是坐着,目光却在四下打量,但她唯独没有去拿那柄被柳施施随手放置在椅边的长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般。 听得厨房那边生火添柴的声音,叶听雪动了动身子,道:“你怎么会看上他的?” 没有人回应。 叶听雪抿了抿嘴,“你还在怪我?”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只是沙哑时让人有些疼惜。 柳施施开口,“不怪。” “我不信。”叶听雪蹙了蹙眉。 柳施施说道:“那怪。” “哼,你果然还在怪我。”叶听雪说道:“那一剑我当时虽然留手了,但也用了七分力……算了,不说了。” 柳施施没有睁眼,像是笑了笑,“你的剑法又精进了许多。” “谁要你的夸赞。”叶听雪嘴角不自觉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嘴上却冷冷道:“别忘了,我才是师姐。” 厨房那边,顾小年一边添着柴火,一边侧耳偷偷听着,不由用手抹了把脸,觉得有些好笑。 然后,他便听得班房那边有人喊了声,“一个大男人竟然听女人的墙角,不怕本姑娘把你耳朵割了!” “……”顾小年。 他从未觉得,一个气质如此清冷的女子,私底下竟还有这副面孔。 第九十九章 己为谁而活 月光下,清风徐徐。 这里是离北镇抚司有些距离的巷子,阴影之中,有两个人离得有些远。 “今夜过后,世上再无千岁,他是阉党,也会遭到清算。你跟着他没有意义,相反还会受到牵连。” “我不怕。” “呵,不怕?谁都会说不怕死,可真当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是不堪。”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我是不会害我家大人的。” 说话的是女声,很好听的女声,只不过一个是带着仇深似海般的恨意,另一个则是带着些许害怕却坚定。 这是两个女人,而且还都是很漂亮的女人。 她们的年纪不大,但其中一个穿着锦衣卫的锦绣官衣,另一个则是一身干练的劲装。 颜岑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她有些害怕,但身子并没有发抖,表现的并不明显。 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脸上带着冷笑,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是仿佛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在她看着眼前之人的时候,便有毫不掩饰的蔑视和不屑。 如果顾小年在此,便会一眼认出这人的身份。 她是邱嫣,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的邱嫣。 “你家大人?真是好笑,你该不会忘了,你我如今境地是拜谁所赐了吧?” 邱嫣恨声道:“他杀了你的两个男人,这些你也忘了?” 颜岑咬了咬唇,没有出声。 “哦,我知道了。”邱嫣嘲讽笑笑,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眼,“你该不会觉得他会看上你吧?” 颜岑呼吸粗了几分。 “真是不知廉耻!”邱嫣说道:“你可真是个贱人,为了过的好就去讨好男人,爬上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床,哦对了,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过男人了吧,是不是很想要啊?” 说着,邱嫣一把捏住了眼前之人的下巴,冷冷道:“还是说,他已经上过你很多次了,你们早就勾搭到了一起,被他干就这么舒服?” 她的面容有些扭曲,双眼通红,呼吸很重。颜岑看着她,慢慢地,眼里的害怕消失了,胸口因羞怒的剧烈起伏平复下去,眼神变得嘲讽。 她用力挣脱开下巴,冷冷一笑,“你说的有些生动。” 邱嫣一愣,而后便是愤怒。 颜岑笑着说道:“这一年你过得不好吧?” 说着,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邱嫣身上扫视着,着重在几个地方停留了几分,“大小姐,被男人宠爱的滋味儿,怎么样?” 邱嫣一下夹了夹双腿,而后脸色如挂寒霜,一字一顿道:“你是找死!” 颜岑已经拔出了刀,然后一刀劈了过去,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绣春刀,也是休命刀! 邱嫣只是短暂的惊慌,转而便是愤怒,她愤怒于这个自己从来瞧不上的人敢对自己出手。 她抬起了手,一掌挥了过去。 颜岑的武功原本只是寻常,但近来一直被顾小年督促练功,再加上想要跟上自家大人的脚步而没有懈怠,所以她如今也是后天三重的本事,也已经有了气感。 但邱嫣却已经是先天,真气外放,她远不是对手。 这一刀被轻易躲开,然后便被一掌拍到了胸口。 颜岑‘哇’地吐了口血,整个摔了出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邱嫣说了句,眼中杀机一闪,刚要出手,脸色忽的一变。 她猛地抬头,巷子一侧的房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背对着月光,那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邱嫣一惊,“你是何人?” 那人从房上落下,正落在颜岑的身边,看了她一眼,道:“她是锦衣卫,你杀了她就不怕惹麻烦吗?” 邱嫣冷笑,“麻烦?我要杀的人本就是锦衣卫!” 颜岑已经起身,擦了擦嘴角,紧紧握着刀,即便握刀的手因伤重而有些颤抖。 “你的手很好看。”边上那人开口。 这是个俊逸倜傥的青年,穿着一袭白衫,目光清澈,脸上无论何时看都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且,他的手白皙修长,也很好看。 颜岑愣了愣,“我的手?” “没错。”这人说道,“愿不愿意跟我走?你的手很适合我门派里的一门功夫。” 邱嫣看着,呵呵一笑,“果然是个狐狸精,手上的功夫,那些青楼里自然也会教。” 男子微微皱眉,“倒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好好的姑娘家竟然口无遮拦。” 邱嫣冷哼一声,竟是猛地扬手,大片粉色的尘状烟雾散出。 “魔教的瘴烟?”男子袖口一扬,真气鼓动。 四下一清,只是没了邱嫣的踪迹。 男子轻轻嗅了嗅鼻子,点头道:“烟遁术,果真是魔教中人。” 颜岑听不懂他再说什么,但还是知道魔教这两个所代表的含义。 她心中一惊,连忙道:“多谢这位侠士仗义出手,事关魔教,我还是要回禀大人才是。” “哎等等。”男子说道:“方才你二人的对话我也听了,有句话还是想说一说。” 颜岑犹豫道:“请说。” 男子笑笑,说道:“我并无看不起姑娘的意思,只是姑娘本事还是差了些,无论喜欢何人,不觉得总归是弱了几分么?” 颜岑咬了咬唇,她自然是明白这点的。 自己虽然年轻,而且对相貌很是自信,可终究不是完璧之身,而且出身贫贱,自家大人却是人中龙凤,如何会看得上自己。 与其说这是自己在等待,倒不如说是一厢情愿而已。 眼前之人所说的话,不过是另一种安慰罢了。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 颜岑摇了摇头,“可我还是想待在他身边。” 男子想了想,说道:“方才我所说,你很适合我门派中的功夫并不是诓你,等你学有所成回到你家大人身边,不是更添助力吗?” 颜岑想到了从自己来到顾小年身边后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案子还是什么,自己好像并没有帮助多少,或许唯一能做的,便只是洗衣做饭打扫房间而已。 她犹豫了。 “这样,我送姑娘回去吧,你在路上也想想。”男子说道。 颜岑点了点头。 …… 顾小年将烧好的水一桶一桶地朝外提。 “洗澡水烧好了。”他喊了声。 两个浴桶都已经满了水,水很热,叶听雪在认真地向里撒药。 看到顾小年进来,她冷冷道:“你还进来做什么,想一块洗?” 第一百章 鱼水 顾小年心里如何想的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讪讪笑了笑,示意了一下肩上的雪白手巾。 “给你们送手巾,没用过的,很干净。” 他说着,将手巾搭在了一旁的挂架上,然后便要走。 “你等等。”柳施施眉眼弯弯,好像在笑,说话的却是脸色不善的叶听雪。 “你闲着没事准备这么多手巾干嘛?”她问道:“你一个人用的过来吗?” 顾小年觉得她的思维有些奇异,关注点怎么又到了这上面? “没,是打算以后用的,买多了。”他说道。 “浴桶也是新的?” “烧水的空档我刚去取来的,都是新的。” 叶听雪看他半晌,这才摆了摆手,“要是让我感知到你出现在十米之内,我就阉了你。” 顾小年哼了声,将门带上。 叶听雪眯了眯眼,感知之中,那人的确是走远了。 然后,她在屋里找了找,直接扯了黑色的遮布将门窗挡住,确保不会透出一丝烛光。她瞧了眼头顶的遮板,真气感知,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她又从乾坤囊中取了一个奇异的圆盘装置,拨弄了上面的圆珠一下,便将它放置在了窗边。这是感应精神窥探的机关,只要有精神力量感知过来,上面的圆珠便会转到铃铛上,发出脆响。 她这才放心。 柳施施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有些熟悉,不过好像太过久远了,她没有想起来,便没有细想。 “你这么小心干嘛?”她问道。 叶听雪这才看向坐在木凳上的身影,直接道:“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柳施施脸色平静,没有什么表情,“我自己来吧,免得再让你插一剑。” 叶听雪脸色先是一白,而后一寒,接着抬了抬下巴,眼睛斜睨过来,“你这个‘插’字,用的有点妙。” 柳施施微怔,而后脸色一红,暗啐一口,没理她。 哪成想那人脚下一滑,竟是直接到了身前,让她放在腰间的手僵了僵。 叶听雪微微勾唇,吐气如兰,“被我插的力道怎么样?” “你还有胆说?”本来是呵斥,但柳施施一下便看到了叶听雪有些酡红神色以及对方脸上的调笑,顿时心神微乱。 叶听雪手若闪电,一把扣住了她腰间的玉带,轻吐口气,“我来给你解衣。” 柳施施身子挪了挪,语气略有慌乱,“不用,我自己来。” 但她本就有伤,虚弱地厉害,怎能挡住那人。 叶听雪臻首朝前凑了凑,轻声道:“就像小时候那样。” 柳施施的动作一顿,眼眸里好似含了水,颤了颤。 叶听雪本已经给她解开了束腰,但此时一见,脸上的神色便慌了慌,“弄疼你了吗?” 她有些不知所措,便听得那人说道:“你今日偷袭我时,可曾念及儿时情谊?” 叶听雪最怕的就是被身边这人记着,当即脸色煞白,“对,对不起。” 说着,她有些慌乱地要起身,却一下被抓住了手。 握着的手很紧,她看了过去。 柳施施认真道:“我不会骗你,却也不希望你再骗我。” 叶听雪一怔,而后用力点头。 柳施施展颜一笑,“还有小年,他是很好的人。” 叶听雪本来很怀念,很感动,很欢喜,但一听得这个,顿时不满意了。 她把手抽出来,抱着胳膊,“他?你是在说笑话吗?” 柳施施偏过头,不再理她。 叶听雪心头烦躁,不知怎的,只要眼前人提起那个小子,以及看到对方提起那个小子时的眼神她就很不舒服。 不过,她长舒了口气,竟是双臂一扳柳施施的肩膀,在对方先是错愕,而又几乎红透了的脸色下,一下坐在了她的腿上。 叶听雪脸色如常,甚至故意抻了抻修长的双腿,胯更往深处了一些。 “我身上有伤,你快下去。”柳施施脸色很红,声若蚊呐。 叶听雪却是不依,腰身动了动,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道:“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副德行,怎么说你也是六扇门的神捕,能不能别这么单纯?” 柳施施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人都是要成长的,他没有走上歧路。” 叶听雪有些惊奇,“这有什么的,总不能是个这样的人你都喜欢吧?” “说什么呢,”柳施施有些不自然地挺了挺腰,她一下想起来了,两人太多年没有这般,她竟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你能不能下去?”她说道。 “你不舒服吗?”叶听雪双手环了她的脖颈,身子朝前耸了耸。 “……”柳施施觉得脸颊很烫。 “你怎么还脸红?” “你在说废话。” “不管,你不能喜欢他。” “……” “听到了没有?”叶听雪眼神一急,声调颤着仿佛要哭的样子。 柳施施无奈,“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叶听雪一听,说道:“洗澡吧。” 说着,便要给的身下人解衣。 “你不怕中毒?”柳施施说不出是什么语气。 叶听雪轻哼一声,“小时候你的毒就被本姑娘的身子压着一头,我倒是不信它还能长进了。” 柳施施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顺着脖子滑到了胸前,她身子颤了颤,双腿并了并。 “真滑。”叶听雪舔了舔嘴角,清冷的脸上竟有些妖娆妩媚。 柳施施轻呼一声,不由得看了眼对方的胸脯,而后扑哧一笑。 “敢嘲笑我!”叶听雪知道她在笑什么,顿时有些不乐意。 她的手略重几分,而且还在向下。 “好了好了,疗伤要紧。”柳施施连忙道,吐气如丝,“等,等以后......” 叶听雪满意笑笑,双手又滑动几分,只听得几声布帛撕裂,原本沾了血迹的衣衫便直接化作几段掉在地上。 柳施施下意识去捂身子,因为对方给她脱得并不只是一件而已。 然后,她肩头一麻,目光猛地睁大,竟是被点了穴。 “你!”柳施施心里有些惊慌,因为近在咫尺这人现在的眼神,像极了她们成年后在神都偶然相见的那几次。 原本有些忘却了的强烈熟悉感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她觉得身子有些软。 只不过看着她这水颤的目光,叶听雪点头笑着,“你懂移脉之法,只不过现在伤重,肯定用不了。” 说着,她香舌探出,竟是直接在柳施施的唇上舔了舔,吹了口气,“我来给你洗澡。” 她同样有些娇羞,只不过本来生疏了的动作,在摸到熟悉的地方后重新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灯光下,她有些欢快,眼底只剩下如玉的耀眼白腻。 雪白衣物褪去,叶听雪脸颊通红,直接将眼前人抱起。 入水两声,接着便是刻意压低,带了些羞意,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娇喘之声...... …… 第一百零一章 夜尽天明 对于厢房那边发生的事情,顾小年根本不知道。 虽然心底多少有些想要窥探的念头,但这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该有的一丝羞人的小猥琐,并没有付出实际行动的必要。 顾小年自个儿洗漱了一遍,从静室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坐在堂中的一个陌生男子,在自顾喝茶。 其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而且年纪也不大,顾盼洒脱,端的是潇洒。 顾小年只看一眼,便判断出这人应当是江湖人,而且还不是那种受制于门派世家的江湖侠客。 只因为对方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气质,那种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气质。 顾小年将束发扎紧,走了过去。 那人已然看着了他,也起身,抱了抱拳,“顾大人好。” 顾小年同样抱拳,“你认识我?” 那人笑笑,“在下白少棠。” 顾小年一愣。 白少棠的名号他自然听说过,隐世门派盗门的大师兄,江湖上的盗圣,名声享誉江湖。 这是很重的名声,因为他只偷价值连城的宝物,而且会将得来的金银散与穷苦百姓,这是义举。 是以,虽然盗圣在达官显贵的眼里是很头疼也恨极了的人物,可在江湖上,他却是响当当的大侠,与戚怀伤那样,是侠。 顾小年说道:“原来是盗圣当面。” 白少棠点点头,“虚名罢了。” 说着,他打量了班房一眼,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来锦衣卫的衙门,而且还要空着手走。” 顾小年同样笑笑,请他入座。 抿了口茶后,他便直接问道:“不知盗圣此来有何指教?” 白少棠摇摇头,刚待说什么,门口已有人走了过来。 顾小年看见,有些疑惑。 因为进来的是颜岑,对方换下了锦衣卫的那身官衣,一副女扮男装的样子,而且手里还拎了个包袱。 “你这是?”顾小年隐隐猜到了什么。 颜岑咬了咬唇,走过来,腿弯一软,竟是要直接拜倒。 顾小年抬手,一把拉住,“有话好好说。” “是这样的。”白少棠轻叹一声,便将先前之事说了,最后道:“如何选择是颜姑娘的事,我尊重她的决定。” 顾小年看他一眼,而后看向颜岑,“你真的决定了?” 颜岑擦了擦眼角,勉强一笑,“大人缺的并不是洗衣做饭的丫鬟,我也想做些什么。” 顾小年嘴角抿了抿,这个时候,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人要小心邱嫣,她现在是魔教的人。” 颜岑说着,吸了吸鼻子,起身后施了一礼,“那就这样吧,大人,我......我走了。” 顾小年看着她坚定下来的眼神,缓缓点头。 颜岑脚步朝前迈了半步,双手搅了搅,似是犹豫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其他动作,转身便朝外走去。 白少棠将茶喝了,抱了抱拳,抬脚跟上。 身后,顾小年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摇头。 每当可能要说什么的时候,便只能沉默。 …… 街上,天际渐明。 白少棠说道:“想不到姑娘做决定这么痛快。” 颜岑摇头,“如果大人说一句挽留的话,我便不会跟你走。” “或许,他知道这是于你来说最好的选择。”白少棠道:“他是锦衣卫,此番变故还不知若何,终究是朝不保夕的营生。” 颜岑一愣,“那大人岂不是有危险?” “若有危险的话,他便不会回去了。”白少棠笑笑,“我也听说过这位顾大人,是个有心计的聪明人。” “你这是在夸我家大人?” “嗯,姑且算是吧。” 两道身影走的并不快,但背影很快便隐没在长街的尽头。 颜岑在出城的时候最后回身望了望,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会是多久,两人是否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有时一别很短,有时一别,却是一生。 …… 顾小年小眯了一会儿。 警觉之中,似乎有人进了堂里。 他眼睛半阖,下意识道:“把桌上收拾了。” 吩咐好像习惯,在以往的日子里,只是摆摆手,说句话,便有人去做。 然而这个时候,却很安静,没有赌气似的脚步声。 顾小年怔了怔,睁开眼后,好像方才回神。 “你刚才是让我收拾桌子?”有人冷冷开口。 顾小年沉默,他这才想起,那个素日里很贴己的人已经离开了。 叶听雪见他不出声,顿时眯了眯眼,但下一刻,她便只哼了声,走到了门口。 一身鹅黄长裙的柳施施走进来,见着叶听雪快步走过来时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她便一下红了耳廓。 顾小年抬头看过来,目光一下晃了晃。 叶听雪抬了抬下巴,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柳施施淡淡一笑,走了过去,竟是要收拾桌上的茶盏。 “哎,你拿这个干嘛!”叶听雪一把拦住。 顾小年起身,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托盘上。 “方才是谁来了?”柳施施问道。 “白少棠。” “哦?”叶听雪眼眸闪了闪,“想不到你还认识他。” “没有,是一个朋友有学习盗门功夫的资质,跟他走了。” 顾小年将茶盘端了,洗手回来,“你们洗澡水倒了吗?要不要我去……” “不用!”叶听雪看他一眼,“本姑娘已经处理了。” 顾小年点头,乐得清闲。 三人坐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堂中不觉很是安静。 叶听雪的目光一直落在一旁柳施施的脸上,最后是撑着下巴看,毫不掩饰。 柳施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那你来神都……” “我来神都只是为了送信。顺便,”叶听雪冲她挑了挑眉,美眸里泛起了涟漪。 饶是只看到她侧脸的顾小年都是心脏不争气地一跳,更逞论正被她牢牢盯着的柳施施。 柳施施的脸有些红,不知是沐浴后的体热还是什么,就如同月色上染了熏光,娇艳动人。 顾小年闭了闭眼,觉得鼻端有些热。 叶听雪斜斜看过来一眼,嘴角一翘,不屑冷笑。 顾小年睁眼,目光回视,略带羞恼。 叶听雪瞪他,挑衅十足。 顾小年眯眼,不与女子相斗。 柳施施明显察觉,抚额道:“天都快亮了,你不回山吗?” “你赶我走?”叶听雪有些难以置信,语调微颤,像是痛心。 柳施施语气一促,“没有。” 叶听雪妩媚勾唇,凑近道:“我的剑还在你那儿,等你伤好了,我还要取回来。” 柳施施被她如此神态一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更热。 那边,有人霍然起身,腰背微驼,猛地背对她们,然后才直身朝静室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柳施施下意识道。 “呃,补一会儿觉。”顾小年话语有些干。 柳施施歪了歪头,有些疑惑,但下巴蓦地一凉,却是一只冰凉的玉手托了过来。 “来,咱们继续~” 第一百零二章 夜尽天明(下) 天慢慢亮了。 高台楼阁之中的光芒渐渐熄灭下去,仿佛次第的莲花,归于寂静。 飞檐画栋,廊柱徘徊,假山清泉之中,一方石亭矗立。 清泉彻夜流淌,天明之后,好像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亭子里,面如重枣的中年人站在栏杆旁,一手端着玉盒,另一手从里面捻着,朝脚下的清泉里撒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有些普通的布衣,但若有识货之人,自然能认出这是出自神都名家之手的绣品。 “拿雪蝉膏来喂鱼,你在六扇门这几年,的确是很受用。” 身后,有人将茶杯放下,不咸不淡地说道。 投食那人笑了笑,看着围簇在石岩边上的鱼群,开口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自己用不上,有人喜欢也挺好。” “那你喜欢这总捕的位子吗?”身后那人淡淡道。 诸葛伯昭翻手,将玉盒收起,他回身看向那人,清泉中的游鱼溅着水花。 “我不喜欢。”他说道,“但我不想给别人,尤其是你们。” 亭中那人抬头,他已经很老了,雪白的头发,脸上满是皱纹,只不过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浑浊,里面满是清明和睿智,如同刚刚褪去的这片深邃的夜空那般,让人难以捉摸。 “看来魏央是死了。”这人说道。 他的脸上是在笑,苍老的面容如同展开的老菊,初阳显现,一道道沟壑里,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光。 诸葛伯昭看了眼天色,初阳升起,夜晚的寒凉彻底退下了。 “是啊,生老病死,谁能摆脱呢。” 他低语一声,随后抬头,“那么,我能走了么?” 感慨完了,再说的话便没有那么客气了。 眼前的老者续了杯茶,笑道:“着什么急呢,魏央既然陨落,那你再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还要回去领陛下的旨意。” “陛下?你是指新君吗?” 老者笑笑,茶杯到了嘴边,忽地传出龟裂的轻响,他一愣,手里的茶杯便碎成了无数片。 茶水溅在手上,他的嘴唇甚至都被割出了几道血口,殷红的血很快淌出来,滴到他的手上,滴到他的衣襟上。 “你!”他慌忙起身,拿桌上的绸巾擦了擦衣摆。 “喝了一夜凉茶你也不闲肚子疼。”诸葛伯昭不再看他,而是看向这占地不知多大的诸葛族地,脸上带了些难言的哀伤。 “诸葛是天下第一世家,但那是三百年前。西南蜀州的叶家近年来英才辈出,隐有第一世家的显赫,而诸葛不知道做出改变,昔日的荣光被你们故步自封都快耗尽了。近年来世家大比,诸葛家从原本的第一变成垫底,后来直接避战。 家族里有本事的后辈看不着,但你们拿出的奖励却回回都是稀世珍宝,拱手送人,只是为了可怜的面子。诸葛因你们而日渐衰微,成为老朽的代名词,你们难倒不知道诸葛在武林中的评价吗?” “这与你无关!”老者狠狠道:“你已经被逐出了家族!” 诸葛伯昭的目光落在他恼羞成怒、无奈强撑的脸上,淡淡道:“既然知道我被逐出家族,那为何还会邀我过来?” 老者一愣,脸色阴沉说不出话来。 “诸葛家族里派出你这个老家伙来困住我,不就是想让我无法驰援魏央么。” 诸葛伯昭说道:“但尉迟真武是被陛下调走的,这一点你们不知道。” 老者脸色一变。 “谁都算计不了那位陛下。诸葛已经老了,不只是失去了智慧,还失去了胆色,只能派出你来,让你在这喝了一宿凉茶。”诸葛伯昭轻轻一笑,走下亭阶,带着看得见的嘲讽,“下不为例,叔父。” 背后,老者脸色铁青,半晌,猛地抬手,将石桌上的茶壶摔个粉碎。 “该死的东西!” …… 天际透出一丝白的时候,皇宫。 飘着淡淡雾气的莲花池上,粉嫩的莲花露着苞蕾,片片荷叶沾了露珠,晶莹剔透。 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手盖在毛毯上,白皙的双手上同样落了一层露水。 身旁,一直静默的身影终于开口,“殿下,回屋吧。” 周锦书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浮屠宫正门的方向,脸色肃穆,如同礁石。 但他眼中忐忑不安是那样明显,就像是凝聚着暴风雨的海面,那是连他自己都算不准的恐惧。 “你说……” “太子他们会成功。”袁炬说道:“但陛下不会蒙在鼓里。” “真的么。”周锦书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抿紧了唇。 少顷,朱红的大门终于敞开,一道身影快速从外跑来。 他跑得很快,有些踉跄仓皇。 周锦书一直在等他,此时遥遥看到他的神情,心头巨石猛地落下了。 只不过不是放松,而是巨大的失落和惶恐。 “陛下,陛下……”鹿淼眼中满是惊恐,他磕磕绊绊着,一下跪在了周锦书的脚旁,头死死地埋着,再也抬不起来。 周锦书嘴唇颤了颤,眼中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袁炬一把将鹿淼扯起来,双眼瞪着,咬牙道:“陛下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鹿淼脸颊颤抖,浑身打着哆嗦,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放下他吧。” “唉!”袁炬一把将抓起的人丢开。 周锦书向后靠了靠身子,犹如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 大周历延和二十六年,七月一日,神皇女帝驾崩。 首辅傅承渊及其子大理寺卿傅清书谋逆事发,按律满门抄斩,去岁新科状元顾昀亦在处斩之列。至于其同党,凡可自行揭发者,一律从轻发落。 太子贤明,却为小人利用,令其暂理国事两年,提高德行,而后即位。 擢升前闲王周复生之子周锦年为锦衣卫指挥使,内舍人上官容儿领东厂提督一职,兵部尚书之子甘行煜暂掌不良人组织。 同时,尊陛下生前所言,只是将驾崩之事传信各镇守王侯,并不着其回京发丧,礼仪一切从简。 其后,在这个有些人心惶惶面色悲戚的早朝上,坐在龙椅下的两张椅子上的人永远少了一个,而唯一所坐的太子殿下却仿佛一夜苍老,再不复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中书省右相田庸、门下省左相乔恭良双双告老,太子诏令,不设左右二相,政事由三省官员于政事堂统一审理,而不复决策于几人之手。 以上诏令由缇骑快马张贴于神都各大主街巷道,在这个清晨,无数江湖风媒因此而动,但那座风满楼却一直沉默。 街上,是来回奔走的金吾卫和宫中禁军,他们是在抄家拿人。 在神都内的江湖中人齐齐偃旗息鼓,彻底老实起来,唯恐殃及池鱼。 与宫中隐隐传出的哭声不同,神都百姓为阉党的连根拔除而奔走相告,鼓舞欢欣,也为傅承渊谋逆之事好奇万分,但见此时神都阵势,明显是首辅派系也要因此而覆灭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切成空 时间稍稍前推。 在早朝的时候,有小黄门持了一道旨意去了浮屠宫。 能称为旨意,自然是那位陛下所留。 周锦书的脚边是在嗑着坚果的小猴子,他就在池塘边上,看着一旁的袁炬摆弄着以往是厨子操持的那些厨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另一边,是在调制香料的鹿淼。他认真而又虔诚地拿了从西域传来的器具,仔细取摘着花蕊中的香蜜。 花园四周,见不着一个宫女和太监,没有人声,只有鸟鸣和水流。 小黄门一路走进来,看了花园中的景象,微微一愣,不过还是快步过去。 “殿下?”他小心示意。 周锦书偏头,看到了他臂上搭着的圣旨,原本有些发干的嘴唇便抿紧了。 小黄门小心看了眼身前人的脸色,而后恭敬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袁炬和鹿淼已经放下了手头上的营生,脸色复杂莫名。 周锦书点头,微微一笑,“我在呢,公公宣旨吧。” 小黄门低头笑了笑,将圣旨慢慢摊开拿好,定睛看了眼,而后犹豫似的看了眼身前含笑的年轻人,竟是沉默下去。 本来前去传旨的宦官都是提前看了圣旨内容的,而他却没有。人可以有好奇,但也要分什么事,尤其是对宫里的人来说。 陛下虽然升天,但余威仍在,他没有那个胆子。 因此,沉默半晌之后,小黄门直接跪下,将圣旨托在了手上,不发一言。 周锦书同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说话,小黄门便一直跪着。 良久后,他才道:“你们说,我应不应该接这个旨?” 小黄门自然是不敢说话的,鹿淼也是扭着手指,难以抉择,只有袁炬上前一步,说道:“末将全听殿下吩咐。” 似有深意,周锦书笑笑,伸手取过了那道圣旨。 小黄门只觉手上一轻,心里先是一松而后便紧了紧。 周锦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上的圣旨,上面的字有些娟秀,但又透着一股寒峭肃杀,他认得这是谁的字。事实上,陛下的太多奏折乃至文书都是此人负责批阅的。 其上所写没有问罪的意思,也没有提及关于太渊州和昨夜之事的一丝一毫,只是让二皇子修身养性,既然身有残疾,那么,便不要再与宫外有联系了。 终生,不得出浮屠宫。 周锦书手指有些颤抖,指甲深深抠在明黄的圣旨上,出现褶皱和印子。 小黄门跪地不语,但亦能感受到那种沉重。 “你退下吧。”周锦书说道。 小黄门一愣,起身后有些站不稳。 鹿淼给了他十两银子,把他送了出去。 “殿下?”袁炬语气有些低沉。 周锦书向后靠了靠身子,仰头看天,轻声道:“你说,到头来是不是我做错了?” 袁炬没有吭声。 “她明知我也知道自己身份,从小一应所求从不短缺,可我还是骄横乖戾,惹她生气。” “殿下是想,让陛下注意到。” “是这样么。” 周锦书自己都有些不信,“或许,就是我太坏了。” “殿下多想了。”袁炬认真道。 清晨的天开了一天的好气象,七月初始,阳光很暖,天空很蓝,飞鸟追逐,白云淡的看不真切。 “周锦年?他是什么东西?呵,我才是周复生的儿子。” 周锦书一下有些低沉,“她对我好,或许只是对他的愧疚。” 袁炬多想了一会儿,良久才道:“陛下对您一直视若己出。” 周锦书脸上漾开笑容,舒朗道:“或许吧,就是太晚了些。” 是自己执着的太早了,明白的太晚了。他心里一直知道的,只不过长久以来,一直拉不下脸像儿时那般想要明确表现。正是这种自持身份的端着,才会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人会为所做的每一件事有明镜似的分析,对与错,其实早就有了判断。 只不过,是那种可以找出千万个借口、也可以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执拗,让人一步步往相悖的方向走下去。 鹿淼从外面走了进来,步伐轻快。 周锦书笑了笑,最后道:“手脚快些,不吃饱怎么行。” …… 早朝是被打断的。 本来就是众人沉默的早朝,只有一直侍奉在先皇身边的那个女官在说着遗诏,人员调度安排中,殿中官员有的被金吾卫架出去,有的跪地叩谢皇恩。 而更多的,则是随着诏令的下达,金吾卫快马加鞭持着手书出宫,让那些以往被排挤出朝堂官场,或是被贬谪到四方的官员回京。 朝堂上很热闹,大小官员惶恐之余窃窃有声。 上官容儿的身旁是面容悲戚的周衿,这个小小的人儿偶尔像是想到了什么,会抽噎几声,反倒是坐着的周锦言一脸灰败,如同呆滞。 打断早朝的,是仓皇进殿的小黄门,他说宫中起了火。 而后,不等殿中大臣反应过来,一声巨响仿佛是什么前兆,接着便是连串的轰鸣。 群臣出殿,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里浓烟滚滚,火势弥漫,即便是白天,都能看清那熊熊火光。 “二哥?二哥!”周衿先是难以置信地喃喃,而后喊了声。 上官容儿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底映地火红。 因为在她儿时也见过这般情景,那是自己家被查抄时的场景,如今却在这大周皇宫重现了。 她用力按住了周衿的肩头,后者抬头看她,含着泪光的眸子愣了愣。 上官容儿很年轻,侧脸很冷,且像极了一个人。 此时,她说道:“你是皇家的脸面,要注重一言一行。” 周衿老实下去。 是日,浮屠宫起无名大火,这座先皇亲自赐名的宫殿付之一炬。 金吾卫从这场大火中只抢救出了一个人,大片烧伤奄奄一息的宦官鹿淼。 而二皇子周锦书以及侍卫中郎将袁炬,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无人知道缘由。 只有上官容儿和周锦言明白,这是一个人仅存而可怜的骄傲。 …… 百花楼。 田蓉倚靠在栏杆上,看着小丫鬟噔噔上楼,脸色慌张。 此时早朝刚退,消息却已经传了出来。 她脸色凝重地听着眼前丫鬟低声言语,却没有注意到在楼下梁柱后的娇小身影。 余茴认真而小心地看着那小丫鬟的嘴型,自己嘴唇下意识跟着嚅动。 不多时,她小跑到了自己的房中,边想便快速在纸上写下所听之话,然后将纸条粘到了桌上食盒的空碗底下。 她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吊篮里,推开窗,朝下唤了声。 热闹的后街上,有面摊的油腻老板仰起头,踩了小梯接住了落下的吊篮。 两人只是一个眼神的对视,而后窗户关上。 面摊老板取了纸条下来,看清了上面的字,若无其事地拐进了旁边的酒馆里。 酒馆后院的窗子打开,一只鸽子扑棱棱地飞上了天空,越来越远。 第一百零四章 指挥使大人 顾小年睡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 他并没有多么疲惫,只是昨夜的经历实在匪夷所思,让他走马观花的,知晓且看到了太多。 感知中,外面没有柳施施和叶听雪的气机,他起身出去,果然看到了桌上留下的便笺。 一张小小的纸条,说是先去六扇门,让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也去一趟,让诸葛伯昭亲自看看。 顾小年笑笑,将纸碾碎。 “说的像是要去见家长的样子。”他这般想着,便听得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或者说,是出现在北镇抚司衙门的脚步声。 顾小年并不意外,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总是要处理昨夜之事的。而且魏央已死,肯定会有人心浮动,说不定便要趁机巴结上位云云。 他没有要管的意思,如今还未恢复官职,外面官场动荡,还不如自己躲个清闲,好好练功。 但脚步声是朝这边来的,好像有不少人的样子。 顾小年皱了皱眉,他出门走到了阶上,无需感知,便看到了有人快步走进了院中。 ‘扑通’一声,那人就在阶下跪了。 顾小年一愣。 双膝跪地,拱手抱拳的这人他认识,锦衣卫百户刘崇,是个跟关公差不多造型的汉子。他虽是自己手下,但早前是跟着谢鸢那帮人混的,脾气架子都不小,自己跟他没仇,但有不痛快,是以记住了这么个人。 只是如今,这位先天绝顶的百户大人精赤着上身,只穿了件雪白衬裤,背上负着带刺的荆条,跟砍柴的猎户似的,就这么跪在了阶下。 顾小年思索片刻,难不成魏央之死已传了出去,这些原本将谢鸢这等八侍从当作靠山的人现在开始另觅山头了? 可自己也是众人眼中的‘阉党’,没道理来拜自己啊。 他是带了七分疑惑,三分好奇,笑着开口,“刘百户这是在玩哪一出啊,负荆请罪吗?” 说着,他还看了眼同样进了院子的几人,这些人里有见过几次的面孔,也有完全陌生的,而且暗里不知道,起码明面上都跟阉党不沾边儿。 不过想想也是,魏央是锦衣卫指挥使,要说北镇抚司里的官儿不是阉党,那谁信? 刘崇本来见顾小年站在阶上,阳光落下,那人只是俯视着自己。直觉中,对方眼神里满是不屑,他几乎以为对方是在想怎么弄死自己了。 但现在听对方开口,而且说的这话虽然七分讥讽,三分蔑视,可并没有杀意。 因此,刘崇觉得自己可以躲过这一劫。 他猛地磕头,五体投地,毫不在意院中铺设石板上的尘土。 “大人,小人特来请罪。”刘崇脸盖在地上,说话时嘴边尘土飞扬,“请大人鞭笞我出气吧!” 顾小年吓了一跳,他还真有些猜不准了。 他微微抬眼,瞧了瞧院中站着的这十几号人,发现这些人同样低头躬身,就像是沉默的羔羊,很是温顺,看不到一丝锦衣卫高官的戾气。 “嘶。”顾小年隐约地仿佛抓住了什么。 “大人!”声音有些重,刘崇在砰砰磕头,他未用真气,额上已经磕出了血印子。 “好了。”顾小年虚抬下手,“有事起来说。” “哎!”刘崇麻利起身,灰头土脸也不擦,心里有些轻松,那是捡了条命后的轻松。 顾小年挑挑眉,“有话不妨直说?” 院中几人彼此相视,而后齐齐拜倒,“卑职拜见指挥使大人!” 声音洪亮整齐,声势传出,院落之外亦是拜倒之声。 顾小年一瞬惊愕,背在身后的手狠狠地颤了颤,握了又松。 “锦衣卫,指挥使?” 他只觉嘴角有些僵硬,难以相信这个正三品的位子会应在自己的身上。 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寻常总旗百户,也不是千户同知这些可以任人唯亲,甚至是可以买来的官职,这是由陛下亲自安排的人,可以说是进入了朝廷的权利核心。 顾小年牙关咬了咬,而后轻吐出口气,他看了眼天际,太阳的光很亮,荡清了云朵。 他垂了垂眼帘,看着单膝拜倒的这些人,自然而然地说了句,“都起来吧。” “谢大人!” 众人起身,脸色肃然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锐利中带着让人看得见却不反感的谄媚。 顾小年点点头,都是锦衣卫的老油子。 要说没能力,他们却知进退,如那感风来的草木,知道第一时间该如何做。要说有能力,其实也不尽然。 顾小年看了看,说道:“先散了吧,各司其职,等忙完今日再说。” 他转身时看了眼刘崇,后者眼中一喜。 …… 不过半刻钟,顾小年喝了第一口清茶的时候,一身干净白蟒的刘崇躬身进了班房,一撩袍摆,就要跪下。 “行了,捡重要的说。”顾小年摆摆手。 刘崇恭敬道:“今朝早朝的时候,先皇遗诏已经下了,大人荣升锦衣卫指挥使,可喜可贺。” 他没说关于魏央的事情,这件事讳莫如深,他自是不会提的。 顾小年笑笑,“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刘崇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是大人心系公务,心无旁贷。” 顾小年没说什么,想来宫里传信的人很快便会来了,于自己这里,应当是不会浪费一张圣旨的。 这一点,他很是清楚。 “还有什么事?”顾小年问道。 刘崇事无巨细,便将他所知道的消息尽皆说了出来。 其实这并非什么秘密,官场人脉错综复杂,不只是在朝堂中传递,还会流进江湖。 有些事是在早朝的时候便会传出去,有的是下了早朝,宫里宫外,总有靠着贩卖情报过活的人。 “周锦年?”顾小年咂摸一声,觉得那位陛下真是煞费苦心。 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到如今已经没有谁能确切证明了,周馥如此做,明面上是为闲王周复生平反,也是为了拴住自己。 因为她放过了顾昀。 顾小年眉头微皱,“你说顾昀怎么了?” 刘崇一愣,连忙道:“去岁金科状元顾昀,七日后问斩,由,由大人监斩。”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难倒顾昀的一丝生机,便是应在这上面? 可都已经要问斩了,生机何在? 他想不通那位陛下有什么筹谋。 顾小年摇摇头,忽地问道:“你们怎么会认为,周锦年是我?” 刘崇小心一笑,而后道:“现在关于大人和顾昀两兄弟一事,早已经传遍神都大街小巷了。” 他话说的有些含糊,毕竟谁也不是蠢人,消息传的这么快,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的。 至于是谁,那还用想? 因此,谁都知道眼前这位被先皇女帝钦点的锦衣卫指挥使,必然是朝廷今后的重臣。 当然,一般这类重臣的下场都不会很好,普遍来讲,都会成为年幼的新帝成长起来、即位后所杀的第一人。 不过这种事说来还长,当今太子并不年幼无知,反而贤明有能力。而且既然遗诏中要他两年后即位,那么,眼前这人起码两年内是朝堂中不可忽视的一位。 荣华富贵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成过眼云烟,对于人们来说,能把握住眼前便是最主要的。 顾小年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刘崇,仿佛看到了那位女帝给自己开启了一扇门,至于门后风景会变成什么样,那就要靠自己努力了。 第一百零五章 指挥使大人(下) 旨意果然很快便到了,虽然只是口谕。 来人是宫里的小黄门,态度恭敬中带着得体,宣完口谕便是不吝的赞美云云,旁边自有太监将顾小年上任的一应都准备好了。 束发的玉冠和嵌玉的乌纱高阙帽,暗红色的华美蟒龙袍,玉扣金带,镶玉烫着金线的官靴,黑绸红底的披风。 顾小年看的却是那刻名的金腰牌以及那柄特制的绣春刀。 他上前,从托盘上将刀拿起。 不知名的皮革为鞘,刀身出鞘三寸,顾小年仔细瞧了瞧,屈指一弹,声音略沉。 “这刀?”他话说半句。 小黄门笑道:“这刀是袁城取天外陨铁熔无数奇珍所制,实为天下神兵。” “袁城。”顾小年笑笑,将刀放入托盘之中,“想来魏千岁并未用过吧?” 小黄门不知他是何意,犹豫后便也点了点头。 顾小年不再多说。 刀是好刀,但若称神兵,那可就太小看叶听雪手中的那柄素心水寒剑了。 魏央用不用兵刃他不知道,他想知道的是这老小子的乾坤袋如今在谁的手上。 顾小年觉得自己有些失败,如今继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却没有继承魏央的家产。 不说别的,钱财珍宝他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魏央手中的武功和可能留有的武道笔记。 武者珍惜每一个顿悟的机会,武道宗师更是在意,对于顿悟会比一切都看得重。 魏央武道进展很快,他的功法和自身对武道的领悟都是无价之宝,谁不想要? 但如今看来,朝廷是不会给他的。 大周不吝再有一个魏央,只恐怕不会落在他的身上,因为那位陛下的原因。 噢,应该说是先帝。 顾小年有些走神,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 刘崇小心看了眼,拉着略有些不安的小黄门去了别处,面不改色地塞了十两黄金,只是拍了拍小黄门的臂膀。 “这,这如何使得?”小黄门咽了口唾沫,不住摩挲着手心里的金子。 宫外如今翻了天,宫里同样忙坏了,无数太监宫女受了灾,那些平日里晒太阳的金吾卫跟中了风似的,抄了不少人,更是打杀了不少人。 卫进忠本是宫里一个寻常的太监,如今却是被那位东厂督公上官大人随手点了来传信。这种以往只能听说却从未见过,更别说还是落在自己手里的好处,他如何经历过? 而且还是足足的十两金子。 刘崇看着眼前的小黄门,暗暗一笑,面上却很是和蔼。 他不需要说什么,因为他相信对方能懂。 卫进忠满意而感恩戴德地走了,刘崇亲自将对方一行人送出大门。 回来的时候,他松了口气,一抬头,却是看到了那在端详金腰牌的身影。 形容少年人的相貌有一个男女通用的词,清秀,这是对那个年龄段恰当且形象的描述。顾小年脸上依稀有着这份清秀,但每个人都会因经历而成长,如今他的面容上更多的是冷峻。 此时,他微微低头,打量着手里的这枚腰牌。 刘崇踏进门槛,看到的是安静的场面,却因太过安静而显得有些寒意。 他脸色僵了僵。 人身份的改变会在不经意间改变着一个人的气质,以及旁人对你的感官。 顾小年随口道:“人送走了?” “哎。”刘崇麻利应了。 “你跟他认识?” “不,不认识。” “为什么送金子?”顾小年说道:“想不到你这么有钱。” 刘崇连忙摆手,“没有,只是觉得该走动的,留个门路。” 顾小年点头,“你这次送金子,下次若送银子的话,他心里会不会有不满?” 刘崇方才却是没考虑这么多,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喜事,送个大的也有面子,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此时细想,确实有些欠考虑。 顾小年摸着托盘里叠放地整整齐齐的衣袍,面料摸着很滑,很舒适,他心里想着,光这身行头就价值不菲了。 当然,这并不是给他平日里穿的,而是上朝时所穿,且直到周馥葬礼结束,都是不能穿的。 这官衣若是破损了便要送进宫里由绣娘缝制,只此一件,除非不能穿了宫里才会给换新的。 今后平日里顾小年所穿的,是朝廷裁造院锦衣卫这边的品级官衣,纹蟒绣服。 刘崇凑过来,道:“大人,卑职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要禀报。” “说。”顾小年早看出他贼眉鼠眼吞吞吐吐地憋了这么久肯定还有事。 “卑职手下的弟兄,发现了方醮的尸体。”刘崇声音低了低。 顾小年本来还不在意,当听得这个名字后,握着腰牌的手一紧。 “在哪?”他没问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打算亲自去确认一番。 刘崇道:“衙门的敛尸房内。” 顾小年抬脚便走。 …… 北镇抚司敛尸房,顾小年用手绢捂着口鼻,看着那木板上千疮百孔的尸体,依稀辨出了方醮的样子。 旁边是刘崇和衙门里的老仵作,后者此时颤颤道:“死者身中暗器乃是蜀中唐门独有的‘玉净仙砂’,这是在无数奇毒中浸泡数十年的铁砂之毒,常人触之即死。” “说重点。”刘崇见了顾小年脸色,顿时呵斥那仵作一句。 仵作连忙道:“此乃剧毒,即便是宗师强者的罡气触之亦会被腐蚀干净,此人是正面被这玉净仙砂击中。如刘大人所说此人乃是方醮,那么当是不会轻易中此毒。” 顾小年说道:“所以,你认为是熟人偷袭,一击所杀?” 仵作一愣,而后点头,“是这样的。” 刘崇见顾小年不说话,便摆了摆手,让仵作退下。 顾小年看着方醮的尸身,对方腐烂的很严重,用科学的说法,那就是各种化学分子对肉身进行了分解处理,很惨。 脸上也是,呈现乌黑的干瘪,脸颊上穿了一个洞,现在里面还有轻微的嗤嗤声响。 若放在以前,见到无论是哪一位武道宗师躺在这,顾小年必然惊讶万分,可现在却是淡然了许多。 天下第三在自己眼前仓皇败退,天下第一甚至直接死在了自己面前,这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却也是一份让人变得坚强的阅历。 正如见过死蛇模样的小孩,往往会对路边经过的蛇少了些害怕,更逞论又是一条死蛇。 至于是谁杀的方醮,又是为什么被杀,这一点或许可以通过昨夜之事联想一番。毕竟,当初与方醮有关的人,就是傅承渊。 顾小年没有多想,摇摇头,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这才将手绢以内力碾碎,散开了外放护体的真气。 刘崇一愣,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不由有些难看,眼里带着深深的懊恼。 顾小年看他一眼,说道:“那仵作不是说这毒不会透过空气传播么。” 刘崇笑得有些勉强,“他连先天都不是,谁知道说的准不准。” 顾小年笑笑。 “他身上没别的东西?”他忽地问了句。 “东西?”刘崇一愣,而后皱眉,“底下的兄弟把他抬进卫所的时候就是这样,没看到有什么外物。” 顾小年点头,朝班房那边过去。 “还是你亲自去问问吧。” 第一百零六章 成王败寇且从容 当几乎所有关注朝野的人,都得到昨夜今朝所发生的这些变故的时候,他们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变天了。 这是自然而然的下意识反应,其实大多数人心里对这个并不甚在乎,无论谁坐了那个位子,只要自身利益没有受损那边无所谓了,只是觉得第一时间想这个会很有心系苍生的那种风雅范儿。 脑海中出现的第二个反应,才是正常的,那就是傅承渊会不会坐以待毙? 傅承渊桃李满天下,在魏央还未得势时,这人已经名声在外,是朝廷里的中流砥柱了。 他出身官宦人家,锦衣玉食,结交天下,是人人艳羡的美男子,儒雅书生。 在男人的圈子里,傅承渊是文坛领袖,地位甚至比鹿鸣书院的大儒还要高一些,因为他是当朝首辅。在女子的圈子里,他是男人翘楚,人中之龙,不肖多说,无非便是那点心思。 可如今,他被扣上了谋逆的帽子。 对于谋逆,无论江湖人还是朝廷的人都不陌生,最近一个因谋逆而死的便是兵部侍郎邱忌,上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袁城。 在明眼人看来,前者是顾某人上位过程中杀鸡儆猴的垫脚石,后者却是大势所趋时必然要牺牲的产物。 他们的谋逆,甭管真假,都是必然要死的。 “这就是官场的黑暗啊。” 大街小巷里,有自诩看透一切的人明明是在低声窃窃,偏偏声音不低,搞的像是要周围人都注意到他似的。 而当注意到看过来的目光后,这类人便会昂首挺胸,故意语速顿挫,添油加醋地将这些事情加上自己的附庸理解而像模像样地说出去。 这就是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这种人,自作聪明,好事显摆。 阳光很暖,这人还在说着的时候,忽然发现围着的人先是一怔,而后轰的一下便散去了。 他先是疑惑,而后看到了自身后遮到眼前的阴影,顿时愣了愣。 背后好像是有热气喷了过来,他的脖颈有些痒。 这人僵硬回头,便看到了身后那匹带着面甲的高头大马,以及马上那面无表情之人,在这人后面,是数十身穿银白锦绣衣袍的骑马之人。 “东,东厂?!” 剑鞘搭在了他的肩头,这人腿弯一软,登时跪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马上那人冷哼一声,就此调转了马头。 “官场并不黑暗,阴暗的只是人心。” 马蹄声渐远,这人小心抬头,松口气之余,这才发觉他们一行人去的方向分明是首辅府邸。 …… 傅清书并不在家,他在大理寺。 一柄长剑雪亮而寒,于他身份来说,剑装饰要大过实用,他不需要剑。 可这把剑,简约朴素,并不华丽,却是异常锋利。 陈晟坐在茶桌对面,端茶的手有些哆嗦,脸上不见往日的平静和善谋,眼神不停变换,多得是不安。 滚烫的茶凑在嘴边,他却丝毫不觉得烫,喝了一口,按在腿上的左手死死抓着袍摆,骨节发白。 “你怕了?” 长剑入鞘,铮鸣一声,傅清书笑着开口。 陈晟将茶杯放下,茶水晃出在桌上。 “当然怕。”他苦涩道:“要说不怕是假的。” “实诚。”傅清书笑笑,“比万玄那小子可是好多了。” 陈晟没说话,因为在清晨刚得到风声的时候,便已然找不到万玄的身影了。 城门自昨夜便已戒严,插翅难逃,他们这些人狡兔三窟,现在的万玄早就躲起来了。 “大人,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陈晟擦了擦手心的汗,急促开口。 傅清书摇头,“走?今日可走,但以后呢?” 陈晟只当他是想容身之地,便道:“浮云观,大人与云缺交好,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傅清书手抚剑身,淡淡道:“你觉得我会寄人篱下么?” 陈晟握了握拳,他真是觉得眼前人是个榆木脑袋,艮得厉害! ‘唰’地一声,长剑翻转,剑柄示向陈晟,后者一惊。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也参与了。”傅清书说道:“父亲是个骄傲的人,成王败寇,想来他已从容赴死,现在,便是我追随的时候。” 陈晟心头一跳,喉间咽了咽。 “宫里的人想必已经在路上了,我曾见过上官容儿一面,这个女人被陛下灭了满门反而对陛下死心塌地,她是有野心的人,跟在那位身边,手段亦是学了不少。” 将我拿下,做戏给她看她不一定会信,以后也会被她盯上,但起码可以活命。” 傅清书笑了笑,说道:“你是聪明人,跟了我这么久,咱们也算弟兄。” 陈晟沉默了,大难当前,要说他不想活命是假的。 而傅清书虽然说的隐晦,但只是那‘聪明人’的评价,就足以让他面红耳赤。 ‘笃笃’门外有人敲门,惊醒了陈晟。 “再不决定,可就晚了。”傅清书淡然一笑。 门外,马进急声道:“大人,东厂的人来了!” 傅清书道:“想不到是她亲自来。” 说着,他看向陈晟,手中剑又朝前递了递。 陈晟咬了咬牙,抬头时眼眶已有些泛红。 傅清书看着,脸上浮现几分笑意,待眨眼过后,眼底的遗憾便被深藏。 陈晟接过了剑。 …… 大理寺的门都开着,丞役从衙门里走出来,看着那清绝冷艳的女子负手而来,身后东厂缇纵披黑云大氅,仿佛经过的深沉夜色。 “东厂怎会有女子?” “噤声!这是新任东厂提督。” “厂公?” 陈晟提着剑,马进手押在傅清书的肩膀上,后者一身蓝衫,步履从容。 上官容儿看着三人走下回廊,神情冷淡。 陈晟拱拱手,道:“傅清书已被下官擒下。” “当真是翩翩公子。”上官容儿看了傅清书一眼,勾唇冷笑。 陈晟目光闪了闪,恰好与傅清书对视,后者目光平静,只是轻轻点头。 陈晟一脚踢在傅清书的腿弯,只听一声脆响,傅清书脸色骤然一白,整个人一下跪地,额上隐见冷汗。 马进吞了吞唾沫,只觉脸上有些僵硬。 陈晟深吸口气,将眼底的不忍压下,正视眼前之人。 “陈大人不错。”上官容儿看他一眼,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傅清书,只是摆了摆手,“拿下!” 身后,有东厂缇纵出手,直接以绳索将傅清书套了,押着朝外走。 上官容儿问道:“听说不见了万玄?” 陈晟有心看着傅清书,闻言一愣,下一刻便心惊于对方手中所掌握的情报。 “那么,捉拿一事便要陈大人费心了。” 上官容儿说着,负手离去。 陈晟一直静默站着,在原地站了许久。 “点人,去拿万玄。”他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寻人 顾小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他有些辗转地,步子放慢了,如同巡视似的,在北镇抚司的衙门里走动着。 路过的锦衣卫都恭敬问好,步履匆匆,而一直跟在身后的刘崇则昂首挺胸,俨然一副指挥使心腹的表现。 如今锦衣卫官职空位太多,而人员遭受牵连者甚众,现在是金吾卫在到处拿人,长街小巷,包括各个公门内外,都是持剑荷戟的金吾卫。 一队金吾卫从身边经过,他们并不认得顾小年的身份。 在刘崇的眼里,现在的金吾卫的确是嚣张跋扈的厉害。 他暗骂一声,低声道:“等大人整肃了锦衣卫,非让这些人知道厉害不可。” 顾小年忽地顿住了步子,他想起被自己忽视的是什么来了。 “傅承渊是满门抄斩?”他语速稍快。 刘崇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 “也是金吾卫去抄家?” “尉迟将军亲自去的。” “坏了!” 顾小年一顿足,拔腿便走。 “大人去哪?”刘崇一愣,连忙跟上。 …… 顾昀昨夜便在宫中,顾小年担心的当然不是他。 他担心的是傅如依,顾昀的夫人,自己的嫂子。 傅承渊满门抄斩,那她必然也是要死的。而昨夜里,那位陛下只是说给顾昀一线生机,可并没有说要让其他人活着。 顾小年觉得自己的动作太慢了,或者说还是太疏忽,容易被这等恩惠冲昏了头脑,这种早该做的事情到现在才想起来。 他骑了快马,一骑绝尘。 身后,是既有些急色但同样有些压抑着兴奋的刘崇,如他所想,这可是指挥使大人第一次行动,而他则是亲随者。 与他有同样心思的还有几个人。 比如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烤制好肉串带过来的方隼,以及停职时整日酗酒今早却收拾地整齐利落的千户佟纲。 这两人见了刘崇骑马去追顾小年,相视一眼,俱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战意。 一个是为了升官发财,另一个是看到了官复原职的希望,他们二话不说,去了马房,直接抢了马。 我辈狗腿,何惜一战? …… 朱楼巍峨百尺,庭前金甲晃眼,长戟如林马嘶,风过回廊皆轻。 当顾小年匆匆赶到的时候,便看到被金吾卫押着的一个个从府中走出的身影。 长街两侧,沿街阁楼上,到处都是金吾卫,他从未有一天觉得金吾卫的人数是如此多,这个清早的神都,满城尽是这些穿着厚重甲衣的军卒。 江湖人噤声,就算是外城西坊那般混杂的地方,如今也都是家家闭户,长街一空,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顾小年下马,走了过去。 有金吾卫本欲将他拦下,但瞥见了他腰间挂着的腰牌,只是犹豫时,这人便已然走了过去。 顾小年看了眼街上穿行出去的囚车,目前还没有看到傅如依的身影。 “你是,顾小年?”有人过来,问了句。 顾小年回头,来人身材高大,一身金甲,面容坚毅,气息厚重如渊。 不用多想,他便已知此人是谁。 “尉迟将军。”顾小年抱了抱拳。 尉迟真武点点头,“应该叫你周大人了。” 顾小年眉头微皱,因为他听出对方语气中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 不过很淡,还算不上是敌意。 他也不问这个,只是问道:“请问,是傅承渊一家都要被押赴天牢吗?” 尉迟真武淡淡一笑,“你想打听谁?” 顾小年目光沉了沉,道:“傅如依。” 尉迟真武看过来,眼神似山,压力扑面而来。 顾小年见过武道宗师,而且还亲自领教过魏央的精神力量,但那时有棋子所留的天人之意,他感受的并不明显。 现在,这种像是肩头猛地压上了山石巨浪的沉重感,让他肩膀一个耷拉,腿弯有些软。 “哼!”顾小年冷哼一声,脑海中大势观想,双拳一握,豁然抬头。 尉迟真武双眼眯了下,如同被刺到,散发的气势便因此被破。 “是学了他的武功么?”他心中暗道,“不对,他应当不会传给此人。” 不论怎样,方才都是在官职外的搭手,是武道前辈对后辈的一种试探。 尉迟真武是理亏的。 所以,他略作考量,便道:“傅承渊于福楼饮鸩自杀,尸首已经送到刑部了。府中四百九十三口,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 顾小年一愣,来不及惊愕府上人数之多,只是抱拳道了声谢,便跑了出去。 尉迟真武负手看着,神情淡淡。 …… “你们来做什么?” 那边,顾小年上马后,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人,皱眉问道。 佟纲是个三十来岁的精瘦之人,一身武功也是先天绝顶,只不过身上用来掩盖酒气的香味很浓,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更是让人头晕。 顾小年能猜出这人的打算。 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去,让底下的人配合金吾卫的调查,记住,查人可以,但咱们锦衣卫自己的东西,不要让金吾卫插手。” 说着,他将指挥使的腰牌解了,丢给方隼,“老方,好好做。还有你俩,好好表现。” 说完,顾小年便一抖马缰,寻了个方向离开。 方隼舔了舔嘴唇,有些烫手似的抓着手里的腰牌,身边,是两道既眼红又眼热的目光。 …… 关青觉得自己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他看着堂中坐着的两道身影,眼底难掩火热。 这两个人他见过几次,对于她们身份自然不陌生。 她们女扮男装,却难掩美貌,尤其是其中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亦是毫不为过。 关青将茶盘放到了桌上,有些拘束恭敬地站在一旁。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傅如依看着杯氤氲的水汽,问道。 一旁,小晴小心地看了关青一眼,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那么认识的呗,巧合,巧合。” 傅如依蹙了蹙眉。 虽然只是过了一晚,但她脸上的憔悴清晰可见,更令人疼惜的是她眼中那抹化不开的哀伤。 “小姐,老爷想让您好好活下去。”小晴说道。 傅如依擦了擦眼角,然后吸了口气,“好了,我也不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她看向一旁的关青,问道:“关堂主,你跟顾小年很熟吧?” 关青一怔,看到了眼前人平静的目光。 第一百零八章 活络 傅如依的话照顾了关青的面子,因为她知道对方是顾小年的眼线。 起码,她所知道是的。 关青目光微沉,而后点头,“没错,我受过顾大人的恩惠。” 傅如依说道:“那你现在能联系到他吗?” 关青有些犹豫,“他自从被停职后,就跟我断了联系。如今神都到处都是金吾卫,北镇抚司那边也被查了,要见他怕是不容易。” 傅如依忽地笑了笑,就像雪莲绽放。 小晴心头一跳,连忙对关青道:“傻啊你,你不会想想外面传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是谁?” 关青本来有些不解,后来见了她的脸色,心里一个咯噔,浮现出了一个可能。 “周,周锦年,不会吧?” 小晴道:“他就是周锦年!” 关青嘴唇颤了颤,心里竟有些酸,很不是滋味儿。 傅如依没功夫揣度他的心理活动,只是道:“我记得他在你这有一个伙计,以前也是锦衣卫的,你可以派他去。” 关青知道她说的是邓三,想了想便道:“要找顾,不是,周大人说什么呢?” “告诉他,我在这里。”傅如依说道。 “小姐!”小晴一惊,连忙道:“罗网好不容易把咱们送出来,他现在是昏君死前亲封的指挥使,不能信他啊!” “胡说!”傅如依呵斥一声,“昏君也是你能说的?” 小晴瘪了瘪嘴,不敢说了。 傅如依见她样子,语气便软了下来,“罗网如今被金吾卫赶尽杀绝,咱们的踪迹迟早会暴露,到时候还会连累到关堂主。他是念旧情的人,现在只有他能帮咱们。” 小晴显然也是想透了,便点了点头。 关青却是在意对方口中所说的‘旧情’是什么意思,不过一时片刻他也想不明白,应下后,便退了出去。 傅如依看着他离开,眼底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小姐,咱们以后去哪啊?”小晴问道。 傅如依没有说话,她也有些彷徨。 参天巨树一朝被连根拔起,砸死了无数人,枝叶枯萎,人人自危。 若是她漏网的消息传出去,那势必会有无数人想要来抓住她。 因为若是首辅一门被朝廷一网打尽,那曾经派系中所依附的那些人自然绝望,可若是有人走脱,而且还是傅承渊的女儿,那他们会怎么想? 是不是傅承渊给了她什么东西?比如某处密室的钥匙,那里面藏着来往的书信,或者是某份名单? 首辅府邸虽大,但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狡兔三窟,珍奇古玩,稀世珍宝,这些必然不会少。 最怕的就是人的脑补和侥幸,因为这会吞没人的理智。 傅如依不难想她会成为一个香饽饽,谁都想抓到她。 但她想要做什么呢? 她想要救顾昀,哪怕他入宫一夜未归,可能已经死了,但既然遗诏上出现了他被处斩的名字,那是否说明他还活着? 哪怕重伤濒死,但总归还是有一点消息。 傅如依不奢求顾小年会帮她去救顾昀,因为对方现在已经是‘周锦年’了,她只希望对方念及这份情谊,会告诉她一些关于顾昀的消息。 如今她失去了天罗地网的消息来源,失去了傅承渊以往所有的人脉,只能凭借自己。 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等待。 小晴肩膀有些颤抖,但还是伸出了手。 傅如依看着握住自己的手掌,笑了笑,眼角便淌下泪来。 …… “来,喝!” “押大还是押小?” “哎,买定离手了啊,你干嘛呢?” “嘿,三爷,您可不能反悔啊。” “去你的吧!” 赌坊里,乌烟瘴气算不上,但总归是有些惹人心烦。 关青锁着眉头,在赌桌旁找到了那个身影,一把拍在了对方的肩上。 那人发髻有些乱,回头,双眼里带着血丝,脸上是熬夜的油腻。 “特么谁拍我!”邓三回头便骂,待看清是关青后,顿时眉开眼笑,“嘿,哪阵风把兄弟吹来了?来来,玩两把,西域那边刚传来的玩儿法。” 关青摇摇头,抓着他的肩膀只是往外走。 如今他已是先天,又修行了那丐帮四大长老给他的《降龙饲犬》功法,还练了那烂柯寺的皆苦首座给关萤的《定禅功》,虽然刚开始练,但已然是有升华之感。 再不是原先那种刚得势后难掩的市井老大模样了,而是真真正正的,身上有了一股气势。 邓三没辙,被他扯着出了赌坊。 外城西坊的街面很干净,只偶尔见个零星的人影,因为就这条街,刚刚金吾卫已经跑了两趟,还有巡卫的军卒也过了几遍。 现在怕是酒楼、青楼、赌坊这些娱乐场所人最多了。 “老关,找我啥事啊?”邓三拍打了拍打身上的短衫,随口问道。 关青身后跟着关伯兴和关仲盛这对孪生兄弟,如今这两人也已经破境先天,眼神比往常更锐利了几分。 不过他们都是被关青用丹药强行提上来的,若再无机缘的话,武道一途便就此断了,再难寸进。 但这样虽比那些正经一步一步修行上来的先天武者要弱几分,但武功也不是绝对的,还要靠脑子。 总之,关青对这两人是下了血本了。 邓三见到他带着这两人来,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来麻烦自己,而能用上自己的,便一定跟自家那位大人有关。 他心里冷笑,自从上次争地盘的擂台赛之后,自己便未与顾小年见过面,不是自己吃里扒外或是因愧疚而不去主动汇报,而是自己被眼前这个家伙限制了自由! 美名其曰说是照顾自己伤势未愈,给了自己一大批赌资,让青楼赌坊给自己敞开门,但实际上呢?伤在自己身上,好没好他自个儿还没数么! 这是软禁,邓三知道,锦衣卫出了变故,或者说是那位千岁出了变故,自家大人被停职,自己失去了靠山。而眼前这人却越做越大,在西坊的地下说话甚至要比牟神通那个坛主还要好使。 人都是贪心的,这点邓三很清楚,就像赌博一样,谁也吃不饱。 他知道眼前这家伙是有别样心思了,但他毫无办法,因为他联系不到自家大人。 因此,他整日里只能胡天黑地,希望的自家大人渡过难关,想起他老邓头来。 邓三混不吝地笑着,挠了挠后背。 关青看他半晌,忽地笑了笑,“三哥,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无心 邓三被关青的话晃了晃。 倒不是所谓的什么好日子,而是这多久没叫的一声‘三哥’。 似乎上一次,还是在自家大人刚提携关青的时候。 邓三有些明白了,这次的事情,必然又是跟那位大人有关的。 他这般想着,嘴角就咧开了,不自觉地笑了笑。 笑声很低,本来没什么,听在关青耳里却有些刺耳,他脸色不变,眼底却沉了沉。 邓三搓了搓脸,问道:“啥好日子啊,现在咱们过得不就是好日子么?” 若放在之前,他这么装傻充愣的话,关青肯定会顺着说几句,然后爱咋咋地。但现在不同了,顾小年得了势,那两位能当自己贵人的人就在家里等着。 听她们意思,与顾小年肯定是关系匪浅,若是此事能办成,哪还能少得了他的好处? 关青本来也犹豫过,并不真打算去通知顾小年这件事,可后来想想,对方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远不是曾经可比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青不能也不敢再玩这些小动作。 “三哥啊,这算什么好日子,您就不想再回锦衣卫?”他说道。 邓三两眼一瞪,“关兄弟这是要赶我走啊?” 关青眯了眯眼,也是知道对方这是对自己不满,借此敲打了。 当即心里暗骂对方一声‘不识抬举’,但嘴上说道,“这哪跟哪啊,只是咱们顾大人如今升了官啦,锦衣卫指挥使!” 饶是邓三心里有准备,也是心里被吓了一个咯噔。 锦衣卫指挥使,这可是多大的官儿啊。他以往当上个小旗都欢喜地恨不能摆上十桌八桌的菜,去跟街坊显摆。 而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是魏千岁,如今却是自己看着从总旗一路爬上去的大人,这才多久,两年? 想到这,邓三忽地愣了愣,连忙问道:“魏千岁这就把锦衣卫交给大人了?” 关青也愣了愣,这才想到对方一直混在赌坊里,虽然西坊被金吾卫搜查了几遍,但保不齐对方还真不知道。 于是,他便将今早传满大街小巷的消息给邓三讲了讲,后者一拍脑袋,暗骂一声自己糊涂。 以往这等消息都是他自个儿去探听的,那会像现在这般,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连屁都没听得一个呢! 当即,邓三道:“关兄弟是想让我去跟大人道喜?” 关青见他说起正事了,心下松了口气,“这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他轻咳一声,使了个眼色,那双胞胎兄弟便一脸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而后,关青将邓三朝隐蔽处拉了一把,这才道:“首辅家的大小姐,现在就在我那,你去跟大人说一声。” “什么!”邓三下意识惊呼,而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目光闪烁,“她怎么会在你那?” “这你就别问了,总之你去告诉大人一声,别声张。”关青想了想,又道:“她跟大人关系匪浅,你到时可别多话。” 邓三眼珠子一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顿时变的有些猥琐。 关青看了,眉头皱了皱,很不是滋味,但也没表现出来。 而他没有注意的是,他眼神的一瞬变化,正好被邓三看了个正着。 当下,邓三心中冷笑,嘴上应下后,便朝街上走去。 关青站在巷子里,看着他的背影,双拳使劲握了握。 …… 顾小年看着眼前拦住自己的那人,有些疑惑,也带了些警惕和敌意。 他本来是去天牢寻顾昀的,问一问关于傅如依的下落,以及对方先前是否有打算安排等等。 最主要的,其实还是想去确认一下顾昀的安全,要不他怎么也不安心。 但即便自己报了腰牌,刑部那边也并未通融,只是搬出了东厂的上官容儿来,让自己知难而退。 然后,本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找人的时候,便被眼前这人拦住了路。 “你在这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叶女侠?” “你这是在嘲讽我?”叶听雪淡淡道。 此时她安然负手,白衣剑袍,英姿飒爽,只是站在街上,便引得大片目光注目。 顾小年下马,没打算继续让别人看。 “我想去天牢,确定一下我哥的安全。” 他便走边说,“然后被拒了,现在打算回去。” 叶听雪跟在他边上,此时听了只是冷冷一笑,“现在朝廷群龙无首,虽然明面上是太子监国,但有上官容儿在,太子的把柄就在她手上,所以现在还是女人当权,而且还是个外人。” 顾小年眉头微皱。 “你觉得两年后谁会当皇帝?”冷不丁地,叶听雪忽地问了句。 顾小年摇头,“这我哪能知道。” “没劲。”叶听雪轻哼一声。 “现在朝廷召回了不少因党争被贬谪或是闲赋的官员,他们多是有能力且忠君爱国之人,虽然没了千岁和首辅,但女皇帝留下的一封诏书仍是稳定了大周朝廷。” 叶听雪道:“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间久了,人心就会变。” 顾小年自然能听得懂,但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你想不想当皇帝?”叶听雪突然道。 顾小年猛地顿住了步子,被这话惊地说不出话来。 叶听雪回头看他,忽地笑笑,“逗你的。” 她摇了摇头,抬脚朝前走。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跟了上去。 “你不在六扇门,来找我有事?”他问道。 “她在养伤,六扇门没意思,我出来转转。”叶听雪说。 “噢。”顾小年现在一心想要找到傅如依的下落,但又没有丝毫头绪,是以有些心不在焉。 叶听雪自然能感受得到,她在街边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驻足。 顾小年看了眼,知道这些摆在街上的都并非什么值钱的首饰。 “你要真想买还是去商铺里买才好。”他说道。 他话没说全,街上的这些首饰一般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才会来瞧瞧,千金小姐之类的都会去铺子里买。 本来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哪料叶听雪突然回头,竟是瞪了他一眼。 顾小年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当即闭嘴。 叶听雪仔细挑了一支精致的银钗,转身便走。 顾小年眉毛挑了挑,果然看到那小贩目不转睛乐呵呵地看着自己。 “多少?”他翻出荷包,有些无语。 “十两银子。” “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第一百一十章 启示 “付钱了?” “啊,不是我说你买的是银钗子么,怎么这么贵啊?”顾小年难免抱怨。 “怎么了?” “这自己去打首饰也不用十两吧。” “呵,我以为你不用花钱的。” “这话什么意思?”顾小年牵着马,闻言不解。 叶听雪看他一眼,“堂堂锦衣卫,看上什么东西哪还需要花钱。” 顾小年撇了撇嘴,“那也要分谁。” “行了,小气。” 叶听雪脸上闪过认真之色,“魏央手下有八侍从,死了四个,逃了四个。俞文昭本身就是一枚破境的人丹,东厂的人抄了魏央宫中的居所,自然找到了彼时沈玄同留下的手稿。现在上官容儿就在找他。还有两个被顾昀所伤,昨夜城门戒严,他们找了以前的关系本打算偷偷出城,结果那帮派里有人告密,被六扇门的人拿了。” 顾小年听她说完,心中一动,不由道:“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还有一个消失了多日的人叫段旷,他人本在宫中,彼时大大小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根本无处可藏,但昨夜还是被他逃出了宫。” 叶听雪淡淡一笑,“他是魏央的故人之后,你觉得魏央既要赴死,若要留下什么东西的话,会不放在他那吗?” 顾小年眯了眯眼,“说不定会给冷湛呢?” 叶听雪点点头,“这是肯定的,但冷湛身份特殊,他那里倒是不好打算。如今放在眼前的,就是段旷身上的东西。” “俞文昭呢?” “人丹伤天害理,恶心。” 顾小年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所以你今天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找段旷?” “不然这大热天的,你觉得我是为了找你散步?” “……” 顾小年噎了噎,然后道:“你倒是跟我原先以为的形象有些不同。” 叶听雪瞥他一眼,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只是师妹现在要驱除寒气,我在神都没有相识,你又得师妹信任,武功尚可,我这才姑且找你。” “尚可?”顾小年刚要说话,便听那人淡淡道,“这不是解释,另外,你的搭讪毫无新意。” “哎,不是,”看着抬脚朝前走的人,顾小年有些无语,谁搭讪了啊? …… “我也要找人,怕是没工夫陪你转悠。”顾小年说道。 “跟顾昀有关系?” “对。” “没有上官容儿的手令你进不了天牢,别白费功夫了。” “那这般毫无头绪的,就能找到段旷了吗?” “找人需要的是耐心和推断。”叶听雪淡淡一笑,“再说,你不是会破案么?” 顾小年不再理她。 过了半晌,他问道:“你怎么确定段旷是昨夜出的宫?” 叶听雪好笑地看他一眼,但顾某人脸皮自然不薄。 她说道:“因为宫里人昨夜之前还见过他。” “那他有没有可能逃出京城,比如走地道或是买通城门军卒,他身份毕竟特殊,说不定也有三五好友给疏通关系。” “阉党人心惶惶,谁都知道魏央这一次栽了。” 叶听雪说道:“他的关系再硬,除非是魏央亲自领他到城门口,不然谁敢给他开门?而且把守城门的是尉迟真武之子尉迟敬。” “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尉迟真武与魏央交好,但他的妻子是前护国柱石抚远侯之女。” 顾小年先前不知尉迟敬的身份,如今却是明白了。 护国柱石不是职位,而是赐封的荣耀。抚远侯是帮助周馥稳定天下的功臣,宫中凌云阁十二功臣画像中,抚远侯位列第四。 后来,他在袁城一案中受到牵连,被东厂抄了家。 尉迟真武的妻子自然没死,她责怪丈夫不为其父出头,却被尉迟真武以律法为由训斥,尉迟敬因此而与其不和。 这不是什么秘密,周馥还因此事赞扬尉迟真武‘刚正不阿’,与百官谈及大周律法之时常以此为表率。 尉迟敬既然痛恨阉党,那若发现段旷想要潜逃的话,必定不会放过。 “这样说来,那他便是还在城内了。”顾小年思忖道,“独自藏身肯定是藏不住的,说明他是投奔了值得信任之人。” “或者说是只有他知道的藏身之地。”叶听雪说道:“不妨再排除一下,段旷会避开哪些人。” 段旷身上可能会有魏央留下的功法或是秘宝,这件事肯定不会只有他们猜到,就如同傅如依一般,他们这类人一旦失势,相熟不相熟的人都会涌上来,为的是他们身上可能怀有的秘密。 “他会避开这些人的手能伸到的地方。” 顾小年在一旁想着,闲暇抬眼时看到了走过的一队巡逻军,他们的臂膀上绑了一道白绸。 他微怔,看着这些人从身边走过。 这才想起,今日是国之恸时。 “七日后下葬。”叶听雪说了句,“那日你刚好要监斩顾昀。” “故意的安排么。”顾小年自语一声。 虽然表面上他如今是以‘周锦年’的身份任锦衣卫指挥使,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是那位陛下为闲王平反,可实际上呢?从处斩顾昀之日与自己监斩来看,他们两人连参与陛下入葬一事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看来,或许当年周复生真的是谋反了。 顾小年这般想着。 …… 邓三打扮得很是利索。 原本邋遢的胡须修剪地整齐,穿上新衣裳后确认了好几遍身上没啥异味,这才骑马出了西坊。 关青如今虽然是堂主了,但他手下却没几匹马,不是买不起,只是用不太着,平时放在马厩里还要花费不少来精心饲养打理。 而他现在骑着的这匹马,就是关青的坐骑。 邓三有些得意,这匹马可比当初他在锦衣卫时骑过的马要好多了,正儿八经西域良马,听说是关青走的南坊山河车行的门路,花了大价钱。 “嘿嘿,若不是沾了大人的光,他能舍得让我骑这马?” 邓三想着,心情有些放飞自我。 此时天光大好,却又缘由长街空旷无人,很是宽敞。 邓三纵马急蹄,俨然街面扛把子。 然后,他看到前面街边走出了一道身影,那人很是小心,在邓三看来便是有些鬼祟。 马蹄声很响,那人也注意到了这边。 两人隔了十数米相视,邓三忽地一愣。 下一刻,他看到了那人眼中闪过的凶光。 “不是吧,又来?!”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来,邓三恍然想起了似乎也有那么一次,自己在纵马时被人给敲了闷棍。 马蹄声渐远,他浑身僵硬,被那人小心地掳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段旷 顾小年看着路边踱步晃首的马,微微凝目。 叶听雪道:“神都富硕,连这等良马也随意舍弃。” 顾小年将马缰递给她,兀自走了过去。 “你!”叶听雪看着搭在臂弯上的马缰,脸带薄怒。 路边之马尚有马鞍等物,此马形体健壮,毛发柔顺,显然是常常精心打理的,怎么会被人舍弃呢? 此地乃处巷陌之间,神都虽不乏好事者,可对于这等路边健马也少有胆量生出贼心。 “无衣堂口的马?”顾小年看着马鞍上的标识,眉头微挑,伸手翻看。 叶听雪走了过来,“什么?” “这是关青的马。”顾小年看着标识下方上写的名字,有些疑惑。 “关青是谁?” “外城西坊,无衣堂口的一个堂主。” “外城的马?”叶听雪说道:“那如何会出现在这?” “许是办事吧。”顾小年也不确定。 现在时候,神都内的帮派都噤若寒蝉,江湖人永远是怕官府的,关青怎么可能闲着来内城转悠,还丢了自己的马? “在这里开拳馆,真的会有生意么?” 旁边,叶听雪忽地说了句。 顾小年下意识抬头,“什么拳馆?” 叶听雪向前努了努下巴,巷子与长街的拐角,离这边不足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家紧闭着门窗的拳馆,招牌被墙边挡住,但门外却也立着一块招牌。 “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种小拳馆和镖局在神都多得是。” 顾小年本是随口一句,但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整个人忽地顿了顿。 他转头,看到叶听雪平静的目光。 “你……” “雪女宫有一门‘觅剑术’,专以用来寻迹追踪。”叶听雪将手中马缰一甩,淡淡道:“剑气中,有相同的气味。” 顾小年心中惊讶,一般人的感知不过是身周几丈十几丈罢了,即便是他也出不去方圆百米。而看叶听雪的手段,这等寻踪之法当真奇异。 就跟狗鼻子似的。 这话他没说,只是朝前走了几步时,看清了那拳馆招牌上的名号。 “云豹拳馆?”顾小年先是微怔,而后笑了笑。 叶听雪见他模样,蹙眉道:“怎么?” “或许,咱们真找到他了。” 顾小年说道:“那是谢鸢的拳馆。” …… 老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老话里还有,灯下黑。 段旷大口将桌上的茶水喝了,用力搓了搓脸。 他从昨夜逃出宫的时候,便已经想着出城了,但他在离内城城门还有些距离时,便看到了被六扇门捕快拿下的几个想要混出城的人,其中就有谢鸢和程枭。 段旷不敢想他们两人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半死不活。 他逃了。 以往的关系全然用不上,他很明白自己现在成了一只老鼠,有些矛盾的是,必然有不少人都想抓到他这只老鼠。 因为他身上带着宫里的东西,或者说,是那位千岁的东西。 段旷下意识看了眼袖口。 “你真有办法能带我出城?”他问道。 房间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在圆桌对面还僵硬坐着一人。 邓三。 如今的邓三衣衫有些褶皱,那是被眼前这人搜身导致的,而且身子很僵硬,半个指头也动不了,明显是被点了穴道。 他眨了眨眼,说道:“这当然,我大哥是无衣堂口的坛主牟神通,西坊每天都有商队进出,安排几个人混进去根本不是事儿。” 段旷听着,有些压抑着烦躁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邓三的眼睛,听他说完,这才夹了口菜。 菜是凉的,他没敢生火做饭,躲在这里,只是因为拳馆的大门从外面锁了,他是翻墙进来的。 但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本是想出去走动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招摇过市的愣头青。 然后,便将这人掳进来了。 段旷自然不十分相信邓三所说的,但之前也问了,对方对西坊的事情很了解,包括西坊无衣堂口那边,事无巨细,说的头头是道。 这说明眼前这家伙的确是有些本事的江湖人,要么真是无衣堂口的人,要么就是江湖风媒,这阵子混迹西坊,打听的就是牟神通的事情。 这两个身份无论是哪个,对他而言都是好事。 因为这代表着对方在明面上有说的去的身份,还有门路。 段旷将嘴里的凉馒头咽了,问道:“你来做什么?” “啊?” “我是问你不在西坊待着,来内城做什么?” 段旷的语气有些失了冷静,是勉强地压着精神。 也无怪他如此,遇到这等大事,一切都没了不说,自己现在连生命都没了保障,任谁也不能全然冷静下来。 没有全失方寸,已经是很好的修行了。 邓三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只不过是趁着这短短的充楞时候找借口罢了。 他心里暗暗叫苦,因为对于眼前这人他自然是认得的,对方身居高位不认识他很正常,可像段旷这种经常出入锦衣卫衙门的人,邓三自然是见过几次。 联系到关青跟他所说的昨夜所发生的事情,邓三自然不难想通其中的利害。 而现在重要的,便是要稳住对方,别露出自己的马脚,保住小命才是真的。 当即,邓三说道:“大哥让我进城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段旷皱了皱眉。 打探消息的通常地位都不高,如何能骑方才那种好马,穿这等上等面料的衣裳? 而且,地位不高的话自然在牟神通面前说不上话,那还如何让自己出城? 这一刻,看着段旷渐变的神色,邓三连忙道:“大哥怀疑底下的一个人跟锦衣卫有关系,让我过来走走门路,查查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锦衣卫?”段旷现在对这三个字很是敏感,“哪个锦衣卫?” 邓三觉得嘴里发苦,虽然得益于自己被点穴的缘故没有瘫软了身子,但在这种面临生死的压力下扯淡撒谎还真是考验人的本事。 这是一种煎熬,比几宿不睡觉地赌钱还要熬人。 “北镇抚司里的一个千户,好像是姓顾。” 邓三说着,突然口齿就顺畅起来,“这人坏啊,在我们那安插了探子,大哥就是让我买通他身边的锦衣卫,揪出那个叛徒来。” “姓顾?”段旷一下便想起了一个人来,“顾小年!” “对,就是他,想不到大人也知道那个狗官……” 段旷猛地抬头。 “坏了!”邓三暗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段旷(下) 邓三有些恨自己,如果现在手能动的话,一定会狠狠地赏自己几个嘴巴子。 对面,段旷身子朝前伏了伏,一手按在桌上,另一只手夹了那两根红木筷子,筷子贴着桌面而动,竟如刀子般刮出了两道痕迹。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话语森寒如阴风,眉目凌厉,其中隐有血丝,看得出此时心情很是暴躁。 邓三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乱转,舌头却像是肿了一般组织不出话来。 “邓三啊邓三,你真是赌傻了,还大人大人的,要是听你家大人的戒赌,关键时候这嘴能瓢吗?” 邓三心里如何悔恨且不说,只是这短短几息里,他竟是虚汗皆冒,呼吸粗重,脸色也白了起来。 段旷皱眉,莫非是犯了病? 只有邓三知道,这是被吓得。 他深知眼前这人是何等身份,有着什么样的手段,现在被拆穿之后,一旦对方发狠,那自己下场当真是可想而知了。 这并非如上次那般在南镇抚司硬气的时候,如今完全受制,他是半点自救的本事也想不起来了。 段旷给了他一巴掌,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认得我?” 这一巴掌打在脸上,却也是真气一下冲开了邓三的穴道。 这人一下后仰随着椅子倒了,有些勉强地揉着麻木了的身子,嘴上说道:“大人说的什么,小人听不懂啊。” 段旷冷笑,抬脚上前,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微微俯身,目光凝着,却是在仔细瞧地上这人的模样。 邓三心中一惊,本来还没觉出什么,但见头顶这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下意识便捂了脸面,同时身子一扭,竟是一脚踢了出去。 段旷忽地觉得这人越瞧越是有些面熟,待看到对方反抗后,顿时不屑一笑,伸手一抓便直接扣住了踢来的脚踝。 “啊!”邓三忍不住一声惨叫,只觉得脚踝像是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不说,剧痛随着右腿还在一阵一阵地上涌。 “我想起来了,你是顾小年的人。” 段旷说道:“在监察司,我见过你几次。” 邓三额上冒着冷汗,眼见瞒不过去了,便嬉笑道:“大人,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段旷冷笑一声,一甩手便将地上那人拎了个轱辘。 邓三整个翻转后摔在地上,浑身都痛,让他忍不住嚎了几声。 “既然你是顾小年的人,那就去死好了。”段旷道:“还自己人,你们也配!?” 本来他对于魏千岁因着顾小年模糊的身份而有顾虑便心存不满,如今魏央身死,而顾小年却因此受益换了身份,这便更让段旷嫉恨。 他嫉妒,他心里更恨。 因此,对于眼前这人,段旷只记得他是顾小年的人,那么就一定要死! 邓三看到了段旷泛红的眸子,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杀意,当即便知道求饶什么的根本没什么用了。 他索性便也不装了,咬牙骂道:“爷爷跟老顾是弟兄,你知道爷爷是他的人,还不快放了爷爷?” 段旷笑了。 他本可以一脚将地上这人踩死,却忽地生出了戏弄的心思。 现在局势于他异常紧迫,却又没有丝毫办法,这般郁闷之下,段旷心神上便开了个口子。 他朗声一笑,道:“你说是他的弟兄,那他可把你当弟兄了?” 邓三嘿然一笑,吐了口唾沫,“我去你大爷的吧,用得着你个阉人在这挑拨?” 这一声‘阉人’当真是戳中了段旷的痛楚,他的脸色一黑,接着便是愤怒的血红。 “老子不是阉人!” 段旷怒喝一声,一脚便踢向了地上的邓三。 他曾在军伍中磨练,所练功法又是皇庭司中收录的佛门绝学,虽然早前武道天赋不好,可后来也是用了玉药和洗髓丹这等改变根骨的灵丹宝药,之所以没有突破绝顶乃是为了兼顾佛门功法上的意境而已。 段旷只是修的佛门武功,却并非出身佛门,如今被言语所激,心神漏洞一下被放地无限大。 这一脚下去,地上这人必然要被踢爆! 邓三瞪着眼,面容狰狞。 …… 段旷这一脚没有踢出去,因为从窗外撞进了一道身影。 那人仿佛一团白影,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然出现。 段旷腿上变了招,佛光一瞬大盛,明明是白天,整间屋子里却犹如镀上了一层金箔。 来人一手抓出,段旷双腿如扎马步,双臂交叠架住了这一招。 “顾小年!”段旷咬牙,一字一顿道。 “是我。”来人粲然一笑,抓在其人手臂上的手指变动,目光陡然一寒。 自身真气与段旷身上琉璃佛光刹那交织,强如鲸吞般的吸力便从掌心猛然而出。 段旷脸皮蓦地哆嗦抖动,眼带骇然,“化星神功?!” 门外进来叶听雪听到后,双眼眯了下,目光落在顾小年的手上。 那是有些秀气的手,像是女人般的好看,只不过此时幽光环绕,缕缕让人只是看着便心生恶感的气息从上面散发出来。 “邪门歪道。”她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出手。 段旷双眼凝了凝,死死咬牙,面色狰狞,嘴边淌出血来。 “山!” 他蓦然怒喝,身周真气鼓荡,耀眼的金色佛光宛若黄金洪流,其中有如血雾般的诡异红芒,接着便是如实质般金石碰撞之声出现。 顾小年忙停下心法运转,脚尖踏地,抽身后退。 但他退得快,段旷的真气更快! 这是魏央的山字诀,只不过现在被先天境的段旷强行使用,以精血充入内力之中,真气外放而成块垒山石。 顾小年一脚踢出,煞气如刀,将飞来的巨石踢碎。 但同时他脚上一痛,护体真气竟是因此而破,让他脸色变了变。 “你快帮我家大人啊!”邓三爬起来,急忙对好整以暇的叶听雪说道。 “闭嘴!”叶听雪看也不看他。 金色洪流几乎将顾小年淹没,段旷眼耳口鼻中尽皆溢出血来,但他身形如枪,此时笑的异常癫狂。 “怎么,你不是很嚣张嘛,再来啊!” 在他眼里,佛光之下的顾小年如同被净化的阴暗邪祟,一切只是徒劳的挣扎。 顾小年龇了龇牙,他以真气相抗,虽然不见伤,却是受了这等山石力道的反震之力,内腑激荡的厉害。但他又以先天一炁接引,将这股力道化于无形,反而借此小心震荡内腑及经脉。 那边叶听雪自然看的明白,虽然对此灰头土脸的方法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些脑子。 世上炼体之法首推佛门,但那都是外体,而内腑最为难练,除去各武道圣地有珍奇的法门之外,江湖上少有流传这等内炼之法。 后天练力,先天练劲,无论何时内腑都是最为脆弱的部分,所谓内伤基本便是因此而生。 而这也是为宗师境接引天地风雷二气入体打下基础,武道宗师稀少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其人不得法门。这也是每逢武道圣地收徒都是盛况的缘由,每年也都会有隐世山林的武道高手和名宿前去圣地求法。 只因为法不传六耳,一法难求。 而不得其门之人,自然便是门外汉。 他们其中有心思玲珑的佼佼者,便会想着借势,一如现在的顾小年这般,借助段旷以精血催动的山字诀来锤炼自身。 这不仅需要极高的悟性和意志,还需要自信的武道修为,以免弄巧成拙。 第一百一十三章 自省 显然,段旷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不是蠢人,耗费心力的杀招成了对方的磨刀石。 这不在武功,而在两人差距,彼此的层次还是差太多了。 顾小年觉得自己要适可而止,再这么震下去就是过犹不及了。 他抬手,煞气流转,一下按在了山石般的佛光上。 宛若琉璃上的层层龟裂,隔山打牛的劲力顺着真气鼓荡崩碎,段旷再也维持不住,倒退几步后撞倒了桌椅。 他无力去擦嘴角的血迹,只是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而平静,仿佛刚才的扭曲狰狞全是错觉。 顾小年呼了口气,呼出的全是铁锈的血腥味,他抬手顺了顺胸口。 “不行就不要逞强。”叶听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淡淡道:“诸葛伯昭手里就有诸葛家的炼体之法。” 她话虽然不客气,却并未点透。 顾小年暗自笑笑,未置可否。 他的登仙剑章本就是内外兼顾的无上法门,方才他以段旷的真气反震,不过是将先前所吸摄而来的内力荡清罢了。 因为在方才顾小年忽有所感,这种荤素不忌的吸取他人内力的本事,真的就没有弊端么? 他吸收过几人的内力,以为自身内力荡清其中浑浊,将其变成自身力量反哺,那时候觉得‘登仙剑章’几有前世所说北冥神功之效。 但当修行日久,再加上知道自身丹田气海中修出的乃是先天一炁之后,他便有了怀疑。 因为先天一炁乃是天人境界历经武道之苦,方才千锤百炼而出的精纯能量,若是这般吸摄他人内力入丹田气海,岂非舍本求末? 顾小年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没有师傅的教导,自己敢这般拿自己实验,真的是胆大妄为。 所以在方才,当心中第一次因此而出现悸动的时候,顾小年便直接将其遏止住了。 人心很贪婪,尝到甜头之后便会有第二次。 而顾小年不会,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这是宛若心血来潮般的示警。 “或许,这姑且可以称之为武功的招式,不是为了吸取,而是散功。” 顾小年心里想着,看了眼掌心。 掌纹复杂,纵横交错,仿佛隐约能看到一个个漩涡。 …… “想不到你竟然会《化星神功》。”叶听雪见他沉默,说了句。 “什么化星神功?” “你不知道?”叶听雪好奇。 顾小年摇摇头,“我只听过《摘星诀》。” “那你这是什么武功?”叶听雪直接道。 一旁的邓三看了眼地上的段旷,没出声。直接问别人所学的武功是江湖上的忌讳,若换成别人的话他早说话了,但见这女子风姿无双,而且明显与自家大人关系不一般,他便只是揉着胳膊和腿,很是老实。 顾小年道:“无意间得来的一门功法。” 段旷缓慢起身,目光闪了闪。 叶听雪点头,说道:“《化星神功》是浮云观失传的一门武功,修成以内力浑厚见长,可以在交手时吸摄他人内力为己用,自然也可以化去他人功力。《摘星诀》就是这门功法的残篇,在数千年前的佛道大战中,有太多功法秘籍断绝了传承。” 化功不是散功,化去功力只是阶段性的抹除,就像是游戏里的耗蓝一样,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可以慢慢恢复过来。散功却是失去一身武功,需要重新修行。 只不过往往后者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创伤,即便先前的感悟还在,修行时事半功倍,但身子仍是需要很好的调理才行。 此时听了叶听雪所言,顾小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心思却是莫名一动。 有个词叫‘出处同源’,为什么有的武功究其原理会很想似,而且就如进阶版本一样,巧合地令人发指? 真是创造武学之人的思想脑电波彼此联通? 不尽然吧。 顾小年现在还没有‘万法归宗’的理解,他心中猜想的是,既然如今江湖上有这么多武功都是根据某些失传的武学由惊才艳艳的后人推衍而成的,那是否代表着,自己的‘登仙剑章’可能便是某一处源头? 也即是说,‘登仙剑章’是浮云观所失传的一门功法,一如林欣尘所说的《长生诀》和《风后八阵图》那般。 …… “顿悟?”叶听雪眼中浮现几分惊讶。 邓三扬了扬下巴,“那是,你也不看我家大人是谁!” 叶听雪看他一眼。 顾小年说道:“是走神儿了。” “……”邓三。 顾小年走到段旷边上,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段旷一笑,手伸进袖里,将乾坤袋拿了出来。 “督主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他一手抓着,看向两人。 叶听雪娥眉一挑,平静看着他,“给他就是给我。” 声音冷淡,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言语上的挑拨并没有作用。 段旷有些意外,“你们怎么会勾搭到一起?” 叶听雪并不恼怒,眸子里没有丝毫感情。 顾小年撇了撇嘴,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拆台的时候,而且叶听雪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东西要是被自己得了,她会让柳施施向自己讨要。 虽然柳施施不会这么做,但万一呢,他给还是不给? 所以,不接话才是对的。 段旷脸色一沉,沉默半晌,才道:“我想出城。” “可以。”叶听雪说道:“我只要东西。” 段旷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轻松,他反而不信,然后看向顾小年。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余光看到身边那人也看了过来,顾小年便冲段旷点了点头。 “你们如何保证我能安全出城?” 不怪段旷疑神疑鬼,只是现在非常时刻,口说无凭,给了东西再杀人的情况自己就没少做。 邓三眼珠一转,说道:“那杀了你也一样能拿到东西!” “那你们可以试试。”段旷神色平静。 叶听雪淡淡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有他的腰牌,你出城不难。” 顾小年点头,“我也可以让你随西坊的商队出城,有无衣堂口的招牌在,城门守卫不会为难你。” 段旷有些犹豫了。 趁此,顾小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的叶听雪,后者神情漠然。 顾小年眉头微皱。 他早有用‘势’的机会,只不过用后会有一段时间的精神虚弱,即便有柳施施的关系在,他对叶听雪也并非十分信任。 杀手锏之所以称之为杀手锏,最主要的还是在自身性命没有威胁的情况下。 顾小年现在并不确认叶听雪与柳施施的确切关系,是以他心底一直留着对这人的一份戒心。 她的武功太强,若是短时间无法用‘势’,即便叶听雪的剑不在身边,他也没有把握能胜过对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塞翁失马 段旷现在没得选。 不过幸好在他看来,对方想要自己手中的东西多过想要自己的命。 这是好事。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顾小年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咱们本来也没有深仇大恨,相反好几次还都是你为我跟千岁传话,怎么着也有一份袍泽之情才是。” 段旷脸上也是笑笑,只是心里自然是不信的,眼前这人能走到今日,于他看来最主要的就是两点,一是自身有些小聪明,会审时度势,二是懂得借势,找靠山。 他以前瞧不上对方,觉得怎么都能拿捏主对方,时至今日却是不会再如此想了。 谁能笑到最后,笑的好才是真的。 段旷脸上的笑容七分真诚,三分谄媚,为了活命而已。 叶听雪问道:“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吧?” 段旷一愣,这才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 “当然。” “魏央的《遁一九变》,在不在里面?” 段旷呼吸不由得紧了紧。 叶听雪的目光虽然平静,却如实质的剑光一般凛冽,让人根本提不起撒谎的念头,反而会下意识顺着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当然在里面。”段旷一下闭住了嘴,向后退了两步,握着乾坤袋的手更用力了些。 顾小年摆摆手,“别冲动,那你说咱们是要如何交易?” 段旷略一犹豫,道:“你亲自送我出城。” “你觉得可能么?”顾小年冷笑道:“东西虽好,但我也不会搭上命吧。” 这时,叶听雪忽地蹙了蹙眉,她朝窗外看了眼,眼神有些冷。 “怎么了?”顾小年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 “没什么。”叶听雪摇摇头,“或许是感应错了。” 她没多说,回头看过来时,沉吟了片刻。 “用那招吧。”她说道。 顾小年一怔。 段旷觉出不对,身子已经贴到了墙上,“我劝你们不要玩什么小聪明。” 连邓三都听出了他话里的色厉内荏,不过这时候他很聪明,他朝门的方向退着。 因为依着他对自家大人的理解,可能友好的谈话要结束了。 “怎么,不放心我?”叶听雪轻笑一声,只不过这一次看过来的眼中没有嘲讽。 顾小年眉头微皱,“你不用激将,我对你很难放心。” 叶听雪手背在身后,说道:“本姑娘从不屑于说假话。” “是么,”顾小年微微一笑,“那柳姑娘是如何受伤的?” 叶听雪脸色陡然一寒。 她深呼吸几次,说道:“我可以让你点穴。” 话音落下,那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两指点在了她的身上。 叶听雪眼中杀机一闪,四周一下冰冷了几分。 顾小年笑笑,“不好意思,穴位所在,冒犯了。” 他收回手指,指尖颤了颤。 段旷已经看出了什么,他心底已生鱼死网破之心。 但下一刻,一种难言的感觉笼上心头,他双眼一突,如同冰雕。 周遭天地凝滞,仿佛就连时间都停止了转动。 一道身影骤然临身,接着便是来自丹田上的一阵剧痛。 当‘势’消失,顾小年手中已经拿到了那雪白蚕丝的乾坤袋,而段旷,则瘫软在了地上。 他的丹田气海被毁,如今已经是废人了。 “你……”段旷口中吐血,双眼满是血丝,宛若杀人的目光死死看着眼前的身影。 顾小年淡淡道:“咱们是没有深仇大恨,可你三番五次给我找麻烦,不杀你我实在是不舒坦。” 段旷目呲欲裂,一口牙几乎都被咬碎。 “或许,”顾小年咧了咧嘴,“这就是道心吧。” ‘噗’段旷白眼一翻,吐了口血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顾小年招了招手,邓三过来。 “大人,有刀么?”他搓了搓手掌。 “想什么呢,扛上。”顾小年说道:“他还有点用,日后再杀也不迟。” 段旷跟在魏央的身边这么久,自然是得了些门道,若在功法上有什么不懂,说不定还要请教请教。 顾小年这般想着,刚回身,胸前便是一痛,他瞳孔猛地一缩,浑身僵住。 叶听雪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收回手指,而后轻轻将他手里的乾坤袋捏了出来。 邓三已经扛起了段旷,此时见了,双腿顿时哆嗦了哆嗦。 “年轻。”叶听雪嘴上说着,忍不住抬手拍了拍顾小年的脸颊。 她的手掌很凉,这是顾小年第一次见她眉眼弯着,笑的舒心。 “东西我就拿走了。”叶听雪向后退了几步,扬了扬手里的乾坤袋,“想要的话,来六扇门。” 话说完,她便退到了门外,飞身而去。 …… “大,大人?” 邓三将段旷摔倒地上,凑到了顾小年的身前,吞了吞唾沫。 顾小年只有眼睛能动,此时很是无奈。 自己小看了叶听雪,但好歹对方没有敌意。 此时,他看着模样猥琐的邓三,眼皮翻了翻。 邓三一愣,道:“后背痒?” “……”顾小年。 叶听雪的点穴手法很高明,兼顾定身和哑穴,但持续时间并不长。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顾小年便觉得真气活络起来。 他闭了闭眼,手指猛地一颤。 “大人,您看!” 那边,邓三手里拿了个东西,朝这边摇晃。 顾小年揉了揉胸膛,别的不说,叶听雪手指的力道的确厉害,被她点过的地方应该是肿了。 “这是?”他看着邓三递过来的册子,眸光一凝。 被普通的麻布包裹着的书册,没有书名,看得出上了些年份,装订地有些随意,并不厚。 邓三递过来,说道:“小的方才搜他的身,这个就在他后腰上绑着。” 顾小年没说话,只是翻了翻手中的书册,眼底有些意外。 他翻看的有些快,与其说是在看倒不如说是在证实什么。 “果然!”顾小年心中暗道,“这是魏央的修行笔记!” 魏央曾总览皇庭司收录绝学,以及经年遍览的世间武学,而自行悟出的一门名为《遁一九变》的神功。它以九式神通武学为基础,丹田气海中成九重内力,而后数九归一,既是内功心法亦是武道绝学。 此功法因归一而内力浑厚无匹,同时内外兼顾,肉身成圣,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魏央正是凭借此功法傲视天下,以一己之力横扫天下武者。 如今顾小年手中的册子虽然不是《遁一九变》,但也有魏央印证修行的法门和两式神通,最主要的,还是其上所述的修行感悟。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通 这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初始的手稿并不完全,上面对于《遁一九变》也略有提及,更多的还是对修行中某些桎梏的解析。 所谓书册,不过是一些纸张的装订,这般倒像是用来掩饰的寻常功法。 只不过顾小年毕竟不是常人,记忆力惊人的他在看过前边,翻看后面时很容易两相结合起来,自然也就发现了这些看似无序的纸张的秘密。 魏央留下的武道笔记自然是极其珍贵的,尤其是对于顾小年这么一个自行摸索的人来说。更别说书册中还有《遁一九变》中的两式神通武学。 “《大音希声》、《焱字诀》。”顾小年通篇看完,目露沉思。 《大音希声》,属音律武功,没有修行境界限制,内力越浑厚,则威能越强。其讲究以内力发声,着于自身劲力之上,凡能听者,内力溃散,心神俱裂。练至大成,则可以无声胜有声,谈笑间杀敌无形。 这门武功可以说很强,若是给懂音律之人必然如虎添翼,但对顾小年来说便显得有些鸡肋。因为他并不懂音律,即便功法上有教如何发声,但徒有其形而无其质的话,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顾小年犯不着因此再去学习音律之道。 《焱字诀》,意境武学,自身需武道宗师境引风雷二气入体方可承受,而施展时又必须以罡气施为,届时意境由虚化实,可着无尽烈焰,既破敌形体,亦杀敌精神,火光之中,万法灼烧殆尽。 这是杀伐的武功,也是顾小年肯定要学的武功。 只不过因其限制所在,他只能记下看着,最多就是观想其中意境,为宗师之后打下基础。 不是说有限制门槛的功法就厉害,只是绝大多数厉害的功法都是有限制的,其中最大的局限往往体现在对根骨的要求上。 顾小年双手一拍,煞气涌出,手中的册子便化为了齑粉。 自觉站得有些远的邓三下意识低呼一声,脸上满是可惜。 他不是没脑子的,虽然这书册简陋看着平平无奇,但能让段旷贴身藏着的必然不是凡物,如此轻易便被毁掉,他当然觉得可惜。 顾小年看他一眼,笑了笑,“老邓,这一次你又是大功一件。” 邓三双眼亮了亮,却是被这声‘老邓’给一下暖了。 他上阵子的确是被关青迷糊地昏头转向,以致于有些事情都没有跟眼前这人商量,尤其是关青入狱那事和打擂台的事情,都算是利用了自家大人。 如今,倒是自家大人并没有计较的意思。 邓三转念一想,也是,如今眼前这人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手底下自然是不缺人的,哪还会跟自己计较。 “大人说哪里话,上刀山下火海您吩咐,小的没二话!” 邓三连忙表忠心。 顾小年摇头,“行了,走吧。” “那他呢?”邓三指了指地上的段旷。 “杀了吧。”顾小年说道。 如今既然得了书册,知道这不是什么心法,而是修行笔记,那么留着段旷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若是因此走漏了风声,即便自己手中只有《遁一九变》中的两篇,那也绝对是个麻烦。 世上最难揣度的就是人心,顾小年不怕麻烦,但讨厌麻烦。 而听了他这话,地上原本昏迷的段旷猛地翻身而起,并掌如枪,直接刺了过来。 “我杀了你!” 那分明是滚滚内力如卷,此时的段旷整个人便犹如一杆破阵长枪,有种以孤身破万军的气势。 顾小年眼中惊讶和赞赏皆有,不过彼此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先前因魏央的乾坤袋而投鼠忌器,现在却是没有丝毫负担。 他抬手,屈指一弹,弹指惊雷! 突兀的轰然巨响一下在段旷耳边炸开,他的眼中瞬间充血,整个人迷茫恍惚了一瞬。然后,额上一阵剧痛,伴随着骨裂之声,眼前先是出现大片的血红,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顾小年收掌,眼底带着疑惑。 “他丹田被毁,明明已成废人,如何还能出手?” 那边,邓三张了张嘴,同样问道:“这,他这怎么还能动手?” 顾小年蹲下身子,看着段旷嘴里吐出的红白之物。 他皱着眉,指上煞气缠绕,轻轻戳了戳那粘稠的东西,而后在段旷胸膛和丹田处轻轻按了按。 “是吃了什么丹药么?”邓三也靠了过来。 “这是要命之物,应该是复息丹。”顾小年说道:“就算我不杀他,这一击过后他便也会经脉寸断,出血而死。” 他曾在锦衣卫的江湖典籍上看过,复息丹是一种禁药,服之必死,但可以在数个呼吸内爆发出极强的力量。段旷丹田被毁时间不长,体内仍有残余内力,这无疑更是放大了药性。 但身外之物再过神异也不是奇迹。 这药如今在江湖上已经不甚流通了,本来就是拉人垫背的东西,有时还会当毒药用,想来是宫里来的。 顾小年这般想想,便觉得那乾坤袋里可能会有更宝贝的东西,功法丹药,这可都是他想要的。 即便是银钱,那他也不会嫌多啊。 他起身,然后道:“处理一下。” 邓三连忙应了,拿席子将人卷了,去了后院。 …… 叶听雪没骑顾小年的马。 路上,顾小年也听邓三说了前因后果。 一方面好笑对方的运气,另一方面也松了口气。 “只有她一个人么?” “关青是这么说的。” 顾小年目露沉吟,傅如依还认识关青? 他是不怎么信的,起码不会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去藏身的交情。 而现在,她让关青派人来找自己,无非便是打听顾昀的消息,再者,未尝没有让自己帮忙搭救的意思。 顾小年想了想,不管如何,还是见面再说比较好。 毕竟他今天出来本就是要寻她的行踪,如今有了下落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让他轻松了不少,起码总觉得是帮顾昀做了一件事。 “关青一定是有什么图谋!”邓三笃定道。 “哦?”顾小年笑道:“对他很了解?” “嘿,这么久了,他是什么人,老邓我是早看穿了。” 邓三哂笑道:“这人无利不起早,而且脸皮极厚,怎么说呢,十足的伪君子!” 顾小年点点头,“目的明确,能屈能伸,能做事。” 邓三急了,“大人,您可别不往心里去啊。” 顾小年摆手,“我明白。” 邓三见此,也便不再说了。 他自然是相信自家大人手段的,再说反倒惹他不快。 “那咱们这会儿过去吗?”邓三问道。 “不着急,关青既然有所求,那肯定不会怠慢了嫂子。”顾小年说道:“咱们先去六扇门。” 邓三点头,同时心里暗暗吃惊,嫂子?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武侯域箓 顾小年没让邓三先回去西坊,一方面是关青疑心比较重,他不想这时候邓三被怀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个见证。 毕竟柳施施好像也叶听雪关系匪浅,若是自己没有凭证的话,万一叶听雪不承认怎么办? 顾小年这一次就打算当一次小人,谁让叶听雪竟然敢摆了自己一道。这要是不找回来,不说在邓三面前失了威严,就是自己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圆满的,可是道心! 他这般想着,六扇门已然就在眼前。 …… 顾小年深吸口气,跨进了六扇门的大门之中。 拐过影壁,经过前院,拐过回廊,在小捕快的引路下,便看到了校场上的数道身影。 小捕快退下了,顾小年朝前走了走,校场上有两人正在比试。 他先是看到了脸色已有红润的柳施施,继而便是她身旁面无表情的叶听雪,然后目光便被那站在校场边缘的中年人吸引了。 那人只是随意站着,这院落中的一方天地便好似被他全然吸引,宛如中心一般。 那是一种面对时生不出任何抗拒之心的感觉,渊渟岳峙,压力如潮水而来。 对方没有看过来,顾小年却一下顿住了步子。 他低头看了眼,院中铺设青石板,如今他恰好站在一条缝隙边缘,无法再踏出一步。 如同被一把剪刀缓慢迫近眉心,这一刻在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再迈出一步便会身死当场。 强烈的危机感在心头浮现,浑身汗毛颤栗,让他额上不由得落下一丝冷汗。 一旁的邓三却因惯性朝前走了一步,待发觉身边那人驻足后,便又小心退了回来。 那边,柳施施有些担忧地看着,身边的叶听雪也是目光微沉。 江湖上有门派亦有世家,凡能开宗立派必然要有几招镇派绝学,不然如何服众,如何立足? 世家诸葛传承千年,有江湖第一世家之称,大周皇城未临神都之前,这里的大家长便是由诸葛说了算。 曾经风光不提,现在颓势也且不说,只说其家族中的传承武学。 其中有一门名为《武侯域箓》,位列江湖十大功法之一,据说排名还在雪女宫的《九玄通意》之上。 诸葛家的祖先出自道门,惊才艳艳,此门功法便是以道门奇门之法为基,运用数算又添道门典籍推演而出。 讲究的是以天地自然间奇门之线为命理,以内力捕捉天地之机,于内结成命盘,于外而成符箓,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之间。 如今天下人皆知诸葛家后继无人,自然便有无数窥探之人,而诸葛伯昭虽被逐出,但仍为人忌惮这份渊源,更别说还有诸葛家的那些老家伙。 此今数百年,能练成《武侯域箓》的便只有诸葛伯昭一人而已。 现在,这方圆百米内的院落之间,便已成诸葛伯昭掌中之域。 同时,叶听雪看着静默不动的顾小年,心中亦有惊异。 他们同是先天,可如今她也只是略微能感知到诸葛伯昭的出手,可完全看不到所谓的奇门之线在哪。因为那是武道宗师境的罡气,其中风雷二气正合天地之机,乃是先天一炁未被纯化之前的力量。 可现在,看顾小年顿步模样,分明是已经有所察觉。 “迄今为止,奇门之法只在林欣尘和顾昀身上所见,难不成林欣尘也曾教过他?” 叶听雪想着,“是了,依着那两人关系,他极有可能也身怀此法。” 与一旁柳施施的担心不同,她所在意的,只是想要看看顾小年究竟有多少本事。 这是不忿,也可以说是不服输。 …… 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顾小年的眼睛并无两样,可在他目视感知之中,脚下乃至四周都出现了奇怪的线状金纹,如同一座囚牢。 四周无人,只有他身陷。 金线的尽头,无数交汇之处,隐约有一道身影负手站在那里。 对方侧对这边,目光看向的是前方,那是校场上比拼的两个捕快。随着顾小年看过去,那两人也影影绰绰地,渐渐成了黑白两色的身影,他们往来交错,彼此无声。 “熟悉的气机。”顾小年想着,《风后八阵图》于脑海观想,其上对于奇门之法的入门、观摩、分析、成势、破局等等,凡此解析种种,如跑马灯般在脑海经过,异常清晰。 尝有百家之人,曾说世事如棋,也说天地之势,莫不在阵中。 奇门之法就是天地自然的阵,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破阵。 这不是武功上的比斗,而是对于自身武道的较量。 他远远不是诸葛伯昭的对手,可在此刻,便只迎头而上。 顾小年抬眼,目光所及,眼前又出现了数道身影,他们都是此前围绕在校场四周的六扇门中人,有年长的亦有年轻的,有人在点评台上两人武功,有人在观摩学习,也有人在偷看柳施施和叶听雪,还有人注意到了顾小年这边。 他们目光各异,所透露出来的神采便尽皆不同,全是黑白两色而成的水墨人影。 人有善恶,念有高低。 顾小年朝一旁踏出,迈过一道金线。 此间奇门之法因此而变,以脚下青石板为块垒勾勒,这天地间的囚牢好似变动了一瞬。 顾小年想了想,再抬头看时,叶听雪已经消失了,柳施施的身边空空荡荡,好似被排挤被此间天地所不容。 他皱眉,心中产生了怀疑。 空间里出现了声音,拳脚相接,还有真气碰撞。 拳脚之声无外乎便是人与人肉体相触,不过是力道不同罢了,可真气相撞的声音,该怎么形容? 顾小年眉头皱起,是气与气相遇时的爆裂,还是气与气的相容无声? 他心中烦闷,抬起脚,犹豫了许久方才落下。 这一次,是柳施施消失了。 他一下捂住了胸口,像是前世打架时被人闷了一拳,有种喘不上起来的感觉。 声音变得有些大,还有人的呼吸声,校场上两人的低喘,他们真气消耗着,体力消耗着,或许马上该分出胜负了。 顾小年咬了咬嘴唇,接连朝前快走了几步。 校场上的两道身影融合到了一起,就像是掺水的两团墨,一下摔在了一处。 漆黑在留白处飞溅,仿佛两张拉伸撕扯的面孔。 然后他们也消失了。 顾小年觉得舒服了些,他觉得诸葛伯昭有些不地道,竟然在奇门中还施加了精神秘法,不是干扰,而是放大了他的感官。 否则,只是柳施施的一道虚影消失,他为何会心痛沉闷?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顾小年很确定,也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不然的话,怎么会是全然以水墨形式出现? 人有很多种颜色,骨的白,血的红等等。 世界也是五彩缤纷的,怎么可能只有简单的黑白两色,当然,还有这渐渐缩小的组成囚牢的金色纹路。 顾小年很笃定,笃定中却慢慢有了怀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破奇门 人是极容易产生自我怀疑的动物。 因为情绪太复杂,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等等。 顾小年因为太确定而产生了怀疑,怀疑是不是自己入套了。 他重新开始思忖,开始思量下一步要踏在哪里才不会输了这一场,虽然失败的代价并不要命,只是受一点小伤。 他觉得诸葛伯昭自持身份,必然不会在这里对自己出手,也没有理由。 因为自己官职身份在这,因为柳施施在这。 可自己已经快要破除他的奇门阵势了,若在这里失败,那可真会让人伤心失意。 顾小年咬着牙,眼中计算之色很浓,他只看着前方,看着前方的那道负手而立的身影,对方从未有过多于的动作,只是侧对这边,看着空无一物的校场。 但他知道,那便是脚踩奇门的关窍。 顾小年从未朝后看过,亦没有丝毫后退。 他从不喜欢思考,但被动时往往会爆发出全力以赴的巨大能量。 时间在慢慢流淌,四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顾小年恍然发觉,抬头看了一眼。 围观的人在看着自己,保持着平静目视的动作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水墨构成的身影,却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么注视着自己。 顾小年觉得有些冷。 然后,他又朝前迈了一步。 一步跨出,脚下的金线开始收缩,那些看着自己的人通通消失了。消失的很缓慢,身影如同被光芒刺穿的夜色,先是透进一缕,接着便是千疮百孔地撕裂开来。 顾小年抬手挡了挡,这一下他感觉到了轻松,便脚步有些轻快地朝前走。 慢慢地,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他走的越来越淡定从容,他恢复了自信,身形笔直。 人有气场,因自信而生。 所有的金线开始淡化,恍然间,四周只剩下了黑与白。 顾小年走到了那道身影之前,他掸了掸袖袍,这方世界中,只有自己是原本模样,那般鲜艳却不惹人恼,光彩夺目。 他说,“我过来了。” 一直未动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听到了这句话,转过了身子。 那是诸葛伯昭的脸,不过只有先前侧对时被顾小年看到的那半张,另一半的脸却如同砚台中的墨水一般安静。 顾小年眼角跳了跳,微眯。 眼前的人没有出声,但只是这般漠然看着的动作便已够嘲讽。 他仿佛在说,你输了。 顾小年看着诸葛伯昭,发现对方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看自己,倒不如说是透过自己看向了远处。 “人要三思,斟酌而行。”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并不讨厌,却也能听出那种不喜欢。 顾小年想起在北凉州的时候,柳施施曾跟自己说过这点,说诸葛伯昭并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因为自己的名声,因为关于自己的传闻。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对方没有见过自己,他可以表现地更好一些。 而现在看来,这很难,对方今日只是与自己一见,便是直接要乱自己的道心。 斗法不是比武。 不伤人,却伤心。 顾小年似乎又觉得心里有些痛,他知道,这是那在奇门中的精神秘法在作怪,它要斩断自己心上的某样东西。 顾小年眼里涌上几分狠意。 “不服输是好事。”诸葛伯昭说道,“但要正视自己的失败。” 顾小年第一次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在自己身后。 那些金线组成了自己走过来的路,曲曲折折,不成规律,而在那路的尽头,或者说是自己迈步的初始,还站了一个人。 那道身影是同样如水墨勾勒而成,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是一直躲藏在身后。 那本是被自己从一开始便下意识忽略的邓三,只是如今对方在笑。那是一张分开的面容,一半是邓三,脸上仍有那份恭敬和得意,另一半却是如现在身边这人相似。 两半脸,刚好组成诸葛伯昭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却好像是在笑。 顾小年看到的,便是那种俯瞰芸芸众生般挥斥方遒的淡笑。 没有什么会被他放在眼里。 “什么才会被你放在眼里?”顾小年忽地问了句。 诸葛伯昭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幽深,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他只是抬起了手,漆黑的手掌探出地有些缓慢,却给人一种无法躲避的感觉,如同来自死神的触摸,必定会落在你的身上。 “人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失败。” 他耳边忽地传来这么一句,他没多想,手掌已经拍了下去。 …… 如果说奇门之中的世界是由诸葛伯昭所勾勒而成,那么他的手便是画师的笔。 画上的东西被抹除了。 诸葛伯昭却是第一次变了脸色。 他的手拍在了自己身上。 或者说,是他另外的那半张脸。 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和扭曲,转而整道身影便渐渐消融不见。 诸葛伯昭抬头,整张面孔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眉头皱起的面庞,眼中带着凝重。 他遥遥看着那背对自己的身影,沉默不语。 顾小年回头,脸上的冷峻渐渐融解,只剩下和煦的浅笑。 与此同时,两人之间,那道扭曲的金色纹路组成的路线缓缓抻直,笔直地,连接在了两人脚下。 “原来如此。”诸葛伯昭沉默良久后方才开口,“我知你会奇门之法,倒是没曾想你竟能将其练至如此境界,这份感悟,倒是罕见。” 他不吝于欣赏,哪怕只是对于悟性和功法的欣赏。 顾小年笑笑,方才他以风后奇门移形换位看似简单,其实根本原因还是自己已经看破了此间的奇门阵势。 强者不会用言语来彰显自己的胜利,只有弱者才会来掩饰自己的失败。 诸葛伯昭不是弱者,但在这一次以奇门惑道心的手段上,他落了下乘,也因此而失败。 世界在淡去,只有那双深沉的眸子一直注视着,注视着那个温和笑着的年轻人。 …… 邓三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家大人,已经半刻钟了,既然来此为何会突然驻足不前? 那边,柳施施一下睁大了双眼,与一旁同样难掩惊讶的叶听雪相视一眼,不由得捂了捂嘴。 因为就在方才,校场下的那道身影忽地抬起了手,突兀而茫然。 比试早已结束,校场上的两个年轻人躬身立在台下不远,等待着指点教导。 他们是初入六扇门的捕快,出身名门,天赋武功都不错。 只不过诸葛伯昭并未开口,他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将手放下了。 然后转身,目光平视,看了过去。 顾小年气息如常,既不张扬亦不刻意内敛,脸色温和,只是朝这边走着。 夏日的天有些长,夕阳还未落山。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话可说顾小年 “总捕大人好。” 顾小年先抱了抱拳。 叶听雪却是暗自撇嘴,觉得这家伙也太虚伪了,竟然先去跟诸葛老头打招呼做样子。 诸葛伯昭点点头,道:“周大人也好。” 他明知眼前这人身份,却故意言‘周’非‘顾’,未尝没有借此浅讽的意思。 “义父!”柳施施自幼跟在诸葛伯昭身旁,自然是能听出来的,略带不满。 顾小年神情不变,没说什么。 诸葛伯昭道:“单是这份养气的功夫就很不错,比魏央要强一些。” “承蒙夸赞。”顾小年说道。 诸葛伯昭笑了笑,而后看向身旁那仍安静立着的两个年轻人,说道:“武道一途,首要戒心,武功的强弱只能争一时之勇,人的德行修养才能安身立命。” 那俩年轻捕快点头称是。 “你觉得如何?”诸葛伯昭忽地看过来,问道。 顾小年闻言,看了过去。 俩捕快本来就好奇这人身份,此时听得诸葛大人竟有让这人考校的意思,便都看了过来,目光中有好奇,也有些跃跃欲试。 如他们所想,这般年纪与他们差不多的人,武功就算是高应当也不会高到哪里去才是。 他们出身名门,早就过了靠穿着打扮来看人的层次,眼前之人虽然身上贵气不显,但只是那顾盼静默时的从容气魄,便足以彰显自身的不凡。 顾小年想了想,说道:“能得诸葛大人青睐,两位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想来对一些大道理什么的从小便听的烦了。” 那两人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心里自然觉得认同,但也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出言打断。 “那么我也就不说这些让耳朵磨出茧子的话了。” 顾小年沉静道:“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讲理的,你会因此而无奈抱怨,所以我想说的是,强弱并非一时之争,只要你的拳头够大,便没有能难得到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都会主动避开你。” 年轻的捕快脸色惊讶,这番话可以说是反驳了诸葛伯昭前番所言,在对于这等武道理念上已经是冲突了。 他们小心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诸葛伯昭,没有吭声。 “甭管对错,你们都应该谢过周大人的指点。”诸葛伯昭说道。 “是。”两人连忙应了,朝顾小年抱了抱拳,齐声称谢。 顾小年却是摇了摇头,脸上笑意礼貌客套。 “去找牛捕头报备吧。”诸葛伯昭转身离开。 那两个年轻捕快一下松了口气,这说明他们两个已经可以升任捕头了,虽然只是最初等的六扇门捕头,但起码也是不负家中期望了。 两人见身前那位‘周大人’走去的方向,顿时愣了愣。 柳施施未着官服银面,是以他们两人并不知道她神捕身份,只以为是诸葛伯昭的义女,但他们却是知道叶听雪是谁。 “他到底是谁?” “姓周。” 两人相貌堂堂,出身不错,却也没有胆量冒昧上前,此时看着有些正常的妒意,却也并不觉得什么。 一旁邓三看了,只是咧嘴笑了笑。 …… 六扇门的班房里。 “忙完了?” 柳施施一边说着,一边给顾小年倒了杯茶。 顾小年连忙接过,说道:“哪有忙不忙的。” 柳施施浅浅一笑,在一旁坐下了。 顾小年抿了口茶,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叶听雪身上。 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叶听雪眨了眨眼,“为何这么看我?” “没有,”顾小年笑笑,“就是觉得茶挺好喝。” 叶听雪哼了声,“装模作样。” 柳施施摇头,说道:“那本来就是他得来的,谁让你本领不到家。” 叶听雪闻言将乾坤袋拿了出来,在手上抛了抛,道:“那现在还不是在我手上?” 顾小年将茶杯放下。 “怎么,想动手?”叶听雪嘴角一抿。 柳施施一把按住她的胳膊,将乾坤袋拿了过来,打开口,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魏央的乾坤袋空间要大不少,眼前桌上有不少物件,当然,里面不排除也有段旷放进去的东西,毕竟当初在他身上除了那本武道笔记之外,并没有搜到其他东西。 衣物日常琐碎不提。一个檀木的小箱子,里面叠满了银票,全是一万两的最大面额。两幅经画,是宗师所留的武道意境。三本秘籍,俱都是江湖上失传的上乘武功。 其余,灵丹妙药大小瓷瓶十数,上了年份的宝药用玉盒封存完整,一应物件,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顾小年粗略看了一眼,心中有数。 “并没有《遁一九变》的法门。”柳施施略有遗憾地开口。 叶听雪道:“你这么说,别人还不一定信呢!” 顾小年道:“她说的我便信。” 不等柳施施展颜,叶听雪忽地开口,“该不会段旷的身上另有玄机吧?” 顾小年一愣,这也能猜着? 叶听雪见他神色,虽然只是眨眼一变,不过心下也明白几分。 “果然。”她轻笑一声,“顾大人还真是好本事。” 顾小年翻了个白眼,然后道:“没有《遁一九变》,只有一门《大音希声》。” 叶听雪听着,猛然一喝,“看着我的眼睛!” 柳施施拍她一下,“闹什么闹。” 接着,她便道:“东西都在这了,我们只对魏央的功法感兴趣,这些你便带走吧。” 顾小年眉头微皱,刚待说话,便被叶听雪摆手打断,“别说废话来恶心人啊,婆婆妈妈的。” “不是,”顾小年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不过现在当然不能承认,他便道:“我是想说,这么多东西,我的乾坤袋盛不过来。” “你还真是无耻!”叶听雪直接将桌上的乾坤袋丢了过去。 顾小年笑了笑,但还是问道:“这些东西里,就没有你们能用上的吗?” 叶听雪冷笑,“本姑娘从来不嫌弃钱财少,而且家中姐妹有在药王谷的,这些宝药也来者不拒,族中后辈近年出彩的不少,我那蠢堂弟正适合这功法和经画……” “好,行了,你别说了。” 顾小年被怼,连忙拍桌,“见者有份,那就一人一半。” 他这么做并非想要表现什么,只是觉得若不是叶听雪提醒自己的话,被手头上的事情耽搁,他真不一定能想起段旷,那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些东西了。 人可以小气,但道义还是要讲的。 柳施施看着两人,笑着摇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偶尔也会弄词遣句 夜,北镇抚司。 简单吃了晚饭之后,顾小年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班房,在镇抚司正堂后面,很是宽敞。 班房之后便是一个小院,这是他在衙门里的住处。 魏央几乎不来北镇抚司,是以这边近几年除了袁城住过之外,倒是一直空闲着,但每日也有人打扫。 值守巡逻的锦衣卫见了他,总是要停下步子恭敬问好,礼数丝毫不缺,顾小年感慨几番便关上了门。 掌了灯,他在桌旁坐下,将从六扇门‘分赃’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疗伤用的丹药自是不必拿出,直接将提升功力的丹药先吃了几粒,一边搬运内力化解药性,一边将功法拿了来看。 三门武功他得其二,及经画一幅。 广寒寺四百年前失传的《如来解离手》,有‘分筋错骨第一,扒皮抽筋降魔’之称,乃是一门极致的外功。虽冠以如来之名,但走的却不是刚猛纯阳之道,反而路数阴狠刁钻,一旦被习之武者的手摸上,便再难逃脱。 广寒寺讲究佛法慈悲,在此门武功失传之后,寺中便再没有同路数的武功,只剩正大堂皇的武学。 另一门武功是已覆灭的曾经五大剑派之一灵剑门的一篇秘术,名为《起灵诀》。如霹雳堂镇派功法《九霄雷帝心经》相似,都是以内力锤炼肉身的法门。 只不过毕竟只是一篇秘术,提升上自然比不得这般造化全面的内功心法。但相反地,修行起来自然也就更容易些,起码对于年龄阶段的修行限制是没有了。 “将潜藏在经脉之外,人体之内的游离力量联系起来,以气海丹田为中枢,继而激发出更强的力量。” 顾小年沉吟片刻,自语道:“这不会是消耗生命潜力的吧?” 当然,也可能是激发出全身细胞内的潜力,再以真气孕养等等神奇手段。只不过顾小年对这些不甚了解,即便是有这么一门秘术在,他也不敢贸然修行。 秘术不同于武功,它的副作用或是潜在的威胁都是看不见的,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内视出来的。 当时以柳施施和叶听雪二人的博学都对此说不明白,只是劝他斟酌。不排除诸葛伯昭或有眉目,只不过他没有去问罢了。 将功法彻底记下之后,便随手以真气碾碎,再去看那幅经画。 这是武道宗师所留之意,已留后人观摩,只不过会随着观摩参悟之人精神力的渗透、其上真意会越来越浅薄,直至消失。 这就像是一张银票,随着摸过的人多了,它就老旧掉色一样。 顾小年放开感知,心神一空,目光落在画上。 画中大片留白仿佛天穹之下,蓦地出现一只鞋底。 这鞋底几乎要踩到了脸上,顾小年猛地惊醒,手中一哆嗦,这经画便掉到了地上。 他的心神方才全然沉浸其中,本是空无一物的蓝天白云里,忽然冒出了一只穿着破草鞋的大脚丫子来。 顾小年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依稀有种被人踩了一脚的感觉。 “这特娘的,有点邪门儿啊。” 他在典籍中看过对这种经画类的真意遗留的记载,但这却是第一次亲自领悟。 看着手中一片朦胧的经画,上面的留白清晰,但所绘制之物却是模糊一片,如同被迷雾罩着,任凭用肉眼如何看,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是一种保护,不只是对真意传承的保护,也是为了给机缘巧合得到此经画的普通人的保护。 因为普通人的精神力要比武者来的薄弱,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巨大且陌生的武道真意,一旦被冲击,自然会重创。 顾小年没有再凝神去感悟,而是将之收起了。 这是宗师所留,除非乃天选之人,否则绝不是常人简单便可领悟明白的,既有机缘,那自然还需要一定的巧合才是。 等腹中药力化开,顾小年便吹了灯。 这等提升功力的丹药炼成乃是夺天地造化,自是要适量的。 …… 夜半梦中惊坐起,我与玄衍孰美? 顾小年抹了把脸,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而后看了眼房中的滴壶,现在已然是四更天了。 “差点忘了早朝。”他醒悟过来,起床穿衣。 早朝并非天天都有,但今日是天子驾崩后第一天,朝堂上自然是有不少政事需要处理的。 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于情于理都是要参与的。 顾小年没穿那身御赐蟒龙袍,而是穿的裁造院送来的品级官衣,一身纹蟒的大红袍。 他摇摇头,穿戴整齐后从一旁架子上取了白麻衣裳,于外套了。 文武百官要为陛下披麻,直至入葬。 顾小年这般打扮好,推开了门,于月光下趟过了半个镇抚司的衙门。 然后,他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意。 身后,邓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用手穿着衣裳,“大,大人,等我一下。” 顾小年回身,“你做什么?” “大人可是去上朝?” “嗯。” “那没人陪着咋行啊。”邓三拍了拍胸脯,“虽然现在大人还没有家丁,但小的一个顶十个。” 顾小年摇摇头,说道:“你回去休息吧,等下朝还要去西坊。” “可......” “现在还不是备轿车马的时候,以后吧。” 顾小年说着,负手朝大门外而去。 背后,邓三终于将衣服穿好了。 他有些苦恼地,边往回走便重新开始脱了。 …… 六部大街依然安静,顾小年不急不忙地踱步而行,月光洒落,影在身后。 外面的街与坊之间仍有通宵达旦的人家,遥遥看去,依稀能看到灯火通明的长街。 “花街柳巷,琥珀杯持,相诉青楼梦好。不问人间变色,齿冷薄幸,只是醉生梦死闲人。” 顾小年摇了摇头,忽而有感。 接着,在某个时候,他停住了步子。 这里已是空旷长街,夜风微燥,月华满地。 顾小年出声道:“还要跟到何时?” 语气冷淡,却清晰可闻。 街旁的屋上无声多了一道身影,而路前身后亦有两人出现。 “方才我还诧异,小顾先生应当是武功高强,怎地也会吟诗弄句,现在瞧瞧,这武道修为的确也是不赖嘛。” 眼前出现的是腰间挂了两柄短刀的女子,一身劲装黑衣,年纪不到三十,个头不高,只是很是瘦弱。若不是声音易辨以及没有喉结,但从长相形体上看,很难确认她的性别。 因为她皮肤黝黑,相貌也过于中性。 “老子怎么没听出半点文采?” 身后的是背负阔剑的壮汉,相貌因数道交错的疤痕而异常可怖,他上身光赤,腰上缠了数圈锁链。 房上那人倒像书生,儒衫飘扬,手中铁扇轻轻抖开,话语冷淡,“文采武功,比过才知道!” 第一百二十章 罗网 再无多余的废话,仿佛之前的片语已经是招呼。 最先动的是身后那人,一柄阔剑不是劈斩,而是用来拍下,脸面宽的剑身掀起一阵狂风,其中隐有燥热之意。 “好强的剑气。”顾小年脸颊微侧,感受到的剑气来自被带起的狂风,以及那里面灼热的异种真气。 他眼皮一翻,竟是没有跃身躲避,反而腰身一扭,便折身迎上! 这一下,让本来双手短刀,已然飞身而起的黑妞空门暴露。 顾小年无声一笑,此地已成奇门,这些人的某一个动作他都能借此判断出对方下一步的举动,若是不施展武功,仅是他们自身的举动,便尽皆在他掌控之中。 也即是,料敌先机。 翻涌的狂风中出现了一缕刀光,璀璨明亮,如同夜空中的那轮朗月。 顾小年抽出了那把被魏央弃置,被袁城用来装饰的绣春刀,刀身如一汪清泓,明明施展而出的是休命刀这般阴狠毒辣的招数,却偏偏给人一种堂堂正正之感。 但这不代表就能躲得过去! 顾小年侧开了拍下的重剑,刀锋紧贴剑身而上,蜂拥而来的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只在他身周溃散。 持剑大汉目光骇然,近在咫尺的只有那双平静而璀璨的眸子。 几乎是一招之内,便要立见生死! 半空中那道身影悄无声息,直接掷出了手中短刀,身形亦随之而来。 顾小年手腕一翻,甩手一抹寒星而出,那是一柄飞刀,锦衣卫中常用的血槽飞刀。 惊雷而起,飞刀破空,其势如电,穿破两把短刀之间,其上裹挟的离体真气一下将其撞歪。 一切宛若电光火石,只在刹那之间。 房上书生铁扇完全打开,同时急声道:“顾大人手下留情!” 绣春刀从持剑壮汉的手腕空档处穿过,森寒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缕血线隐隐出现在刀口之上。 顾小年眸光狭长,语气冷淡,“手下留情?” 飞刀虽有弹指惊雷,却因无斩流势而并未杀人。 势本无形,出之则天地凝滞,是谓斩流。这是在六扇门的时候,柳施施给他的‘势’所起的名字。 那肤色黝黑的女子脸色煞白,咬牙将插在肩头的飞刀拔了出来,她眼底仍有一抹深藏的恐惧。 就在方才,飞刀来袭之时她以离体真气击之,但其上一股莫名劲力不止破碎了她的真气攻势,且轻易破开了她的护体真气,视她所穿的内甲于无物。 那并非飞刀之利,而在于其上裹挟的力量过于霸道,无论是那形似休命刀煞气的异种真气,还是那种强横的劲力。 书生将铁扇合起,看了眼受制无力的两人,苦笑抱拳,“天罗地网段无视见过顾大人。” 说着,他看了眼其余二人。 身旁受伤女子冷哼一声,虽有不情愿,但语气还是软了下来,“天罗地网罗蜜见过顾大人。” 顾小年缓缓收刀,刀身入鞘,遮在麻衣之下。 壮汉抬手擦了擦脖颈的血迹,他虽比眼前之人要高出半头,此时却持剑拱手,“天罗地网田魁见过顾大人。” 他是最恭敬的一个,因为方才对方只一招便穿破了他的起剑势,虽然方才并未出全力,可那种生死当面的感觉太过清晰,来自眼前之人的如渊杀气,以往他前所未见。 顾小年微微凝目,“傅承渊的天罗地网,你们找本官何事?” 书生打扮的段无视摇摇头,脸色微苦,“如今首辅一脉覆灭,我等天罗地网中人目前正遭尉迟真武剿灭,已然分崩离析。” 顾小年没说话。 果然,段无视接着道:“在此之前,顾先生曾指点过我们几个,若是大事成败,唯一退路便是让我们来投奔你,求得一处栖身之地。但许是可怜的心气吧,之前不自量力出手,还请顾大人海涵。” 说着,三人再次躬身行了一礼。 顾小年确认道:“你们所说的‘顾先生’,是指顾昀?” “正是。” 得到确认,顾小年舒了口气。 “你们是想出城?”他问道。 段无视三人相视一眼,而后道:“请让咱们跟在大人身边,留作差遣。” 顾小年摇头,“我身边不习惯留人。” 罗蜜只当是他嫌弃自己等人武功太低,当即道:“我们之前都没有用全力,你可不要太狂妄了!” “闭嘴!”段无视喝了声,而后冲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的顾小年道:“本来从府中脱身的有二十多人,如今看来便只剩下我们三个,虽然我等武功比不得大人,但在江湖上也算说得过去,有些事情大人不能屈尊去做,却正好交给我们。” 田魁也说道:“老段说的是,双拳难敌四手,人终有分不了身的时候,大人就留下我们吧。” 顾小年没应声,而是自顾思量。 顾昀既然能让这几人来找自己,那就算不是心腹,起码也是值得信任的。武功方才他也试过,虽然没有出全力,但的确不是弱手,不能用寻常绝顶高手来衡量。 况且他们说的也的确有些道理,有些事不需要自己事事躬亲,也不需要他亲自去沾惹。 这几人出身天罗地网那等机密组织,本身就怀有秘密,若用他们暗中去网罗训练一批人,岂不也成一份力量? 顾小年这般想着,心思忽地一动,“或许顾昀那家伙用他们,就是这个打算?” 如今朝堂,他锦衣卫毕竟受制于人,的确是需要一些助力才是。 想了想,顾小年便想起一事来,“昨天,你们是不是也跟踪过我?” 段无视一愣,而后点头,坦然道:“在云豹拳馆外围我们找到了大人,只是没想到,即便是遥遥看了眼,便被听雪仙子察觉,我等怕引起误会就退走了。” 顾小年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这几人隐匿却有几分本事,而叶听雪的修为怕是要更高才是。 “这样,你们是想在锦衣卫谋个差事栖身,还是另有计较?”他直接问道。 段无视目光闪了闪,一点就透。 “府上被查抄,我等先前伪造身份已被公门知晓,不可再用。”他说道:“等暂且安顿,这次的风头过去后,我等自然可为大人效力。” 顾小年笑笑,“也好,你们现在便去找邓三吧。” 无需多说,这些人自然是知道邓三身份的。 三人相视一眼,俱都看到眼底的轻松。 …… 顾小年还要去上早朝,没有寒暄便走了。 田魁抱着胳膊,皱眉道:“老段,顾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罗蜜将伤口包扎好之后,看着手中的那柄飞刀默不作声。 段无视稍作沉默,而后看向两人,“他这是要咱们重组罗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宫门前八抬大轿 快要五更天的时候,顾小年已经到了应天门门口。 宫门长长的甬道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其中自是以文官居多。 武官都是神都内的将军,手握兵权,同时与镇守大周疆域四方的那些大将关系匪浅。 他们多是在内功之外还兼修高明的硬功,是以尽皆身躯魁梧,站在那里在月光下投下拉长的影子。 顾小年在看他们,他们也同样在打量这个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 双方没有冲突,更没有剑拔弩张,彼此只是略作打量便不再注视。 于这些武将而言,对锦衣卫忌惮是有,但显然在魏央陨落之后,他们还不至于对一个年轻人感到畏惧。 因为现在的锦衣卫权势不如从前,因为他还不是武道宗师。 而对于顾小年来说,他只是对这些根本不熟,只是记下样子而已,日后同朝为官,免得遇到了还不认识。 他不会主动找麻烦。 少顷,宫门外来的大臣越来越多,甭管文官还是武将,都有各自的小团体,三五站在一处,偶尔交谈什么。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要上朝,确实与前世影视所见有所不同,起码规矩并没有那么森严。或许,皇权无论何时都是高高在上,只不过因所掌握的力量不同,有些程序也会因此而改变。 武功,就是改变规矩的一种手段。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胡思乱想着,某个时刻忽地抬头,看向了长街的方向。 那里隐约传来的咯吱的木头合叶声响,好似是机关之物,接着月光临近,原来是一顶官轿。 “八抬大轿。”顾小年眼里带了些兴趣。 如今天下,文官也并非完全不通武艺,文武双全之人自然是有的,比如顾昀。当然,朝堂上的文官自然少有专精于武道的。 武道兴盛,但朝廷不会全要武夫,术业有专攻,于政事处理上自然还是要科举选士出来的这些读书人。 在场文官有不少是家丁抬轿来的,但最多也就是四人抬,像眼前来人这般有些张扬的,这还是头一个。 而且,在顾小年略微的感知之中,来人的武道修为亦是不低,竟是先天绝顶境界的高手。 那么,这么一位高手,竟然还乘轿而来,这就有点意思了。 抬轿的八人竟也是先天境界的武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轿子停下的地方刚好就在顾小年身旁不远。 朱红的轿子上绑了一道白色的绸巾,有家丁敞开门帷,一道身影弯身从中走出,出来后,还故意低咳了几声。 四周,有原本低声交谈什么的官员便一下息了声。 “诸位同僚大人们好。”这人笑了笑,竟是朝众人摆了摆手。 顾小年挑了挑眉。 轿中下来的这人看着三十多岁,气质相貌倒是有几分儒雅,只是那两撇小胡子破坏了大半的美感,使得这人举止不管若何都有些轻浮,最主要的,还是这人眼睛太小,脸上若有表情或是言谈时双眼便会眯缝起来,显得有些阴险猥琐。 顾小年一直跟公门打交道,对于朝堂上会有什么人他不清楚,而之前心里也一直紧绷着根弦,倒也没有刻意去注意神都内的权贵。 是以,脑海里所记过的面孔或是身份里,没有能与眼前这人对上号的。 他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因为他觉得这人有些作,太张扬。 现在是女皇帝刚驾崩的时候,还没下葬,四周所来的官员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起码脸上都是带着悲戚的,最不济也是面无表情,哪像这人似的,竟然还笑眯眯地打招呼。 这里是宫门口,有不少眼睛看着,更别说还有自己这锦衣卫的老大在站着,他就一点也不怕被盯上? 顾小年站的笔直,身旁并没有几人,然后他思绪发散的时候,眉头微皱。 “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大人吧?” 那人竟是走了过来,还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顾小年本不想理他,但也好奇此人身份,以及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傻。 “是我,还未请教您是?” 那人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很是意外,“你不认识我?” 顾小年摇头。 “哦。”那人看得他眼中真诚,便点了点头,“也对,你出身微末,一朝草鸡变凤凰,不认识本王也正常。” 他这话倒是有些侮辱人的意思,只不过语气中却听不出来,顾小年皱了皱眉,倒是在想这人自称的‘本王’是神都的哪位皇亲。 要知道,周馥当年即位可是杀了不少皇亲国戚,除了镇守四方的肃王靖王等人,神都中也就顺平王周白最令人熟知了。 “本王周锦鼎,现在的你还要叫我一声堂兄才对。”中年人眼中略有几分自得,脸上却带了些自矜。 有种‘这下你认出我了吧’的意思,他的个头不算高,将将等齐了顾小年的鼻梁。 “原来是他。”顾小年心里笑笑,面上神情未变,抱了抱拳,“见过殿下。” …… 神都中知道周锦鼎的人不多,因为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总会磨平一些人的记忆。 顾名思义,周锦鼎与周锦言、周锦书这些人是同辈,当然还要加上一个周锦年,虽然年纪要更大些。他是前朝二皇子的独子,还要叫周馥一声小姑。 那位二皇子虽然也争过皇位,但所拥势力不行,倒是参与地不深,也因此虽然自身被赐死,但也留下了血脉,便是眼前的周锦鼎。 周锦鼎受封为安乐王,封地就在神都郊外的凤县,又有凤王之称,封地就离洛水码头不远。 而顾小年之所以心中发笑,是因为在锦衣卫典籍中看过对这人的描述。 其人喜好附庸风雅,乃花街柳巷的常客。而周锦鼎此人出手豪爽大方,又喜欢在耍乐时结交江湖豪客,但却更容易因此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往往挨揍的还是自己。可谓是既丢了钱财还失了颜面,风评实在一般。 当然,他很受京城那些青楼女子的喜欢,称他为‘天恩客’。后来有御史多上书言其德行有损皇亲颜面,是以被降旨责罚数次。 十多年前,周锦鼎被人密告谋反,锦衣卫暗中追查,在某个青楼之夜,果听周锦鼎醉酒后与人言朝政,语气中多有不满。 锦衣卫回禀魏央与皇帝周馥,魏央闻言失笑,“他一无才浪荡子,竟敢言反,莫不是要以青楼之妓为卒,以胭脂水粉为枪矛,披挂红绣上阵不成?” 女帝遂笑,此事便罢。 后来,周锦鼎偶然得知此事,饮烈酒,于宫门前拦下魏央车马,怒骂不止。 彼时神都之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将至,众人皆以为周锦鼎要死,可魏央只是令车马从其身旁经过。 那日入夜,周锦鼎常去的青楼失火,火势蔓延整条长街坊市,火光冲天,遥遥可见。而诡异的是,适时周遭坊市所居百姓只见大火而未闻人声。 次日,周锦鼎离京,再未踏足神都半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朝堂饿虎,幻视难明 这是个经历有些曲折离奇命运颠沛流离的人物。 顾小年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对方,也意外对方会主动与自己交谈。 而且,跟传闻中很不相同的是,周锦鼎好像并没有离京时的那般消沉模样,反而有些健谈的样子。 健谈地,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反而如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些不着调。 “怎么,在想锦衣卫里关于本王的抄录消息?”周锦鼎笑着说道。 顾小年坦然点头。 “魏央已经死了,陛下也升天了,神都里跟本王有些瓜葛的人已经没了呀。” 周锦鼎摊了摊手,有些张扬似的笑着,话语不惮,“本王此时不回京,那什么时候回京?” 顾小年看了眼四周看向这边的文武官员,不由皱了皱眉。 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是放肆,此话已经是在诋毁了,且明显是带着看热闹的样子。 周锦鼎反而无所畏惧,他背着手,淡淡道:“傅承渊是文官之首,如今他落马,牵连的官员不少,那些酸儒肯定是要安稳一段时日了。” 顾小年有些意外看他。 周锦鼎笑了笑,“但现在才是最乱的时候,周大人当了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不知道该不该管事?” 顾小年目光沉了沉。 他虽然涉足官场的时间也已不算短了,可还从未彻底搅进朝堂中来过。此前所经历的只能算是小小的鱼塘,他在其中捕鱼抓鳖,但现在却是一片深海。 一片,勾连了外界江湖的深海。 “要不要先进去,到待漏院吃点东西?”周锦鼎看着敞开的宫门,邀请道。 四周的官员看着这边,有些意外这两人怎么会谈到一块去,而且又是怎么认识的。 目光的注视让顾小年有些不舒服,但他仍是拒绝了周锦鼎的邀请。 看着那人负手离去的背影,那步伐并不甚快,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枷锁尽去的畅然。 顾小年觉得以后有必要注意到这个人,这种人压抑多年,一朝去了束缚,必然不会安稳。 …… 五更天之后,文武官员上朝。 众人经过长长甬道,大殿门口,四十多号人依品级而渐渐步入。 顾小年面上淡然,心里却颇有些不知该如何做。 他该站在哪? 恰在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周大人第一次上朝吧。”周锦鼎笑眯眯地说道。 顾小年点点头,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 周锦鼎拉着他的胳膊,说道:“来,你是正三品的武官,又是天子亲军锦衣卫,应该站在这儿。” 说着,便领顾小年到了武官人群中,那里刚好就腾出个地方。 周锦鼎指着站在顾小年一旁的一个中年人说道:“这位是昭武将军谢放,是这里不多的一位能打仗的将军。” 这话出口,这十多个武官便不约看了过来,有的脸色明显不悦,有的只是平静看着,也有的面上是和善的笑意。 总之,这话是不妥就是了。 顾小年只是抱了抱拳,没有多说多做。 谢放是个面容有些蜡黄瘦削的中年人,明显是旧病缠身的样子,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 他是正二品的神都将领,一般早朝也只每月的初一或是逢重大之事才来,或者说是他们这类武将都是如此,只有六部官员或是其他四品上的文官上朝的最多,平日里早朝也就三十几人而已。 周锦鼎悄悄看着,心里多少有些失望。谢放是神都谢家的人,那位鹿鸣书院掌院谢缊的亲弟。此时,他未尝没有从此人身上试探谢家对如今朝堂态度的想法。 只不过或许谢放就是一个久病的粗人,不懂这些,也可能是家中有所交代,故意装傻。 总之,从他不咸不淡的态度上,周锦鼎没有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而觉得,这谢家的人当真没有礼貌。 周锦鼎寒暄两句便退到了另一边,他虽然被封了王,却一点实权都没有,此时也就站的靠前罢了。 而在他的四周,那些文官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而他丝毫不以为忤。 顾小年看了眼,安静立着,手放到了衣下的刀柄上,冰凉的触感让他镇定下来。 就算这是当今天下最高的会晤集议,但他连陛下都曾见过了,怎么能露怯呢? 况且,以后初一十五总是还要来上朝的。 这般想着的时候,从殿内两旁倒是走来了人。 上官容儿一身白色孝服,面容冷艳,在她身旁同行的是周衿。 这个有些日子没见的女孩如今相貌越发出众,而如今显然是打扮过的,竟有周馥的三分模样。 她的脸色有些冷淡,眼神也不复早前那般古灵精怪,而是成熟了许多。 顾小年看着,难免有些感慨。 另一边的人,则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他的脸色有些差,倒不是心情所致,更像是染了病症一样。最主要的,是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精神,就像是麻木了一般。 顾小年眉头皱了皱,他已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这是他第一次见东宫太子周锦言,或者说是储君。 如今却是有些失望,很难想像那与傅承渊要合谋篡位之人竟是这般失魂落魄,在这般打击之下,丧失了所有的神采。 顾小年心里可以理解,但仍难免是有些失望。 随着上官容儿开口,殿中文武也渐渐开始出言奏事,俱都小心翼翼。 顾小年有些出神,他的目光不自由地一直落在那坐在椅上的身影上,周锦言如同一个失意之人,两眼微微发直,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看着看着,顾小年心里便总觉得有些奇怪。 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只因为周锦言过于沉默,沉默地很平静,或者说是冷静。 当察觉出这一点的时候,顾小年再凝神去看时,便发现在那边坐着的哪里是个无心失意的年轻人,分明是一头伺机而动的饿虎! 他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只觉脑海中有些眩晕。 一旁,谢放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几分疑惑。 顾小年的变化引得了几人的关注,但毕竟是在朝堂上,也无人指点什么,只当是站着不习惯,动了动身子。 上官容儿却是看了他一眼,眼眸闪了闪。 等官员奏完了事,周锦言才会开口,予‘可’或是‘不准’,期间若是有人疑议,自然是要多说几句的,仿佛是君臣奏对。 他的语气有些沙哑,说话有些慢,像是斟词酌句一般。 可在顾小年的眼中,这就像是饿虎悄然在磨着獠牙,舔舐着利爪。 …… 周锦言身子朝前动了动,这是虎在探身。 周锦言开口说着什么,这是虎在嗅猎物的气息。 周锦言舔了舔嘴唇,这是虎在抿去嘴角的血迹。 周锦言的目光看了过来,这是来自饿虎的窥探。 …… 顾小年悚然一惊。 周锦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眼珠动了动,像是挪开了视线,也像是无声笑了一下。 顾小年呼吸微重,额角一凉,却是一滴冷汗滑了下来。 等他再去看时,周锦言正在与某位尚书对奏,言谈和缓。 “是幻视诡术,还是其他什么?”顾小年手掌紧了紧刀柄,但又马上松开。 在大殿之中,这种举动无疑是危险的,他还不会傻到让人怀疑。 而他也将方才自己感官中的诡异变化,深深压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所谓受制与沉闷只是为了更好地进退 早朝很快落幕。 顾小年虽有饥肠辘辘之感,可现在却顾不上这些。 百官文武依次退出,顾小年混在其中,平平无奇。 然后,在殿门外,他被小黄门拦下,说是司礼监有请。不用想,这是上官容儿要找他了。 拐过回廊,迈进朱红门槛,便看到脱了麻衣的上官容儿一袭东厂督主的银蟒大氅,正在椅上喝茶,此时见了他进来,便抬手示意入座。 顾小年抱了抱拳,而后坐下。 于品级上两人不相上下,可论如今权势,他自然是比不上对方的,而且现在不明对方目的,他便没有开口,只是吹了吹茶沫,有些心不在焉。 “你曾在魏央手下做事,可知他有何藏身之地?”上官容儿将茶盏放下,直接问道。 顾小年闻言,摇头道:“我并非他心腹,这是不知道的。” “那你觉得谁会知道?” “八侍从。” 上官容儿轻笑一声,“谢鸢程枭如今在六扇门的密牢里,诸葛伯昭没给我这个面子。俞文昭和段旷逃匿,现在毫无头绪。” 顾小年没有接话。 “你觉得,魏央会把东西留给谁?” “东西?” “我说话做事不喜欢兜圈子。” 上官容儿说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局势表面安稳,内里却暗流涌动,你如今身份也是陛下给的,我希望你我能共同进退,起码也要做到彼此坦然。” 顾小年抬眼看她,看到的是一双清澈而真诚的眸子。 她很年轻,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相貌美艳出众,又身带一种出身书香门第的气质,在周馥身边多年,眼界阅历等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如今虽只是这般平淡对视,却让人心中难静,有些自惭形秽的慌乱。 甚至于是,恨不得把心挖出,捧给那人去看。 顾小年将口中清茶咽下,舔了舔唇,“这应当是江州的巢雨毛尖,清明前的新茶。” 上官容儿脸色沉了沉,一双美目微微阖了阖,“你也懂茶?” “平日里喝的都是神都常见的燕山红茶,除了红绿之外,茶水都一个味儿,自然是不懂的。” 顾小年笑了笑,“但宫中御茶每年种类是什么,从哪来,这些在锦衣卫里都有备案。” 上官容儿说道:“你想说什么?” 顾小年道:“上官大人是陛下近侍,地位手段远不是我的能比的,从你嘴里说出要共同进退的话来,你觉得我该如何相信?” “那怎样你才会信?”上官容儿冷笑。 “我要见到诚意。”顾小年说道。 “不要忘了,你现在地位是怎么来的。”上官容儿语意微讽,“你只是太渊州一个偏远郡城里的小捕快。” 顾小年点点头,“然后呢,等我出了这道门你就要给我罗织罪名,将我革职查办?” 他笑了笑,然后道:“原先你是敢的,可现在,你敢吗?” 上官容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知道了什么?” 顾小年平静道:“早朝群臣的反应,你比我更应该清楚。” 短暂的沉默之后,上官容儿长吐口气,语气微苦,“我不明白,为什么傅承渊都倒台了,朝中的那些人还会向周锦言亲近?” 顾小年抿了抿嘴,说道:“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了。” 上官容儿一愣。 顾小年只是道:“先皇是千古唯一的女皇帝。” 那么,朝中老臣乃至旧臣之后,便不会再让大周出现第二个女皇帝,即便他们感念先皇恩德,不让大周因此变故国体动荡,但在新君这件事上,也绝不会让步妥协。 所以,周馥的遗诏上才会没有对周锦言的苛责处理,两年后,他依旧会登基为帝。 那对于这种既定的事实,现在又有谁会去忤逆这位太子殿下呢? 周衿是公主,而上官容儿一介女流,就算能力再高,她也只是外人,只是个下人。 今天顾小年在早朝上看的很明白,文武百官对的上官容儿说的话自然是听的,一应尽皆应下,但眼中并无恭敬,只因为对方如今的确掌权,又有先皇委托所在罢了。 知道那夜真相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人,在大众眼里,周锦言或许只是因傅承渊谋逆受到牵连而已,根本无法与主谋联系到一起。 如此才不过两日,周锦言失去了傅承渊的势力,看似全部失去了,其实得到的更多。这或许便不用两年,他就可以登临九五了。 上官容儿不笨,她正是在今日早朝上看出了这点,所以才会来拉拢自己。 今日之见已经开眼,民间所传周锦言‘贤明’的确名副其实,他绝非可以被任意摆弄的傀儡,相反做出这番神态更容易得到那些大臣的支持,这是一种示弱的伪装。 顾小年沉默喝茶,对于这种事,他不想也不敢参与进去。 这是王朝更迭,而且还是顺理成章地即位,天下大势之下,谁人敢挡? …… 上官容儿手掌紧了紧,心中不静,眼里闪过明显的惊慌。 “难倒只能投在太子门下?”她喃喃道。 顾小年道:“你不是已经有了打算么?” 此话一出,堂首坐着的那人猛地看了过来,眉眼狭长,眸光微凝,不似看人。 顾小年尚有暇感慨一声,在周馥身边久了,她的神态也不由地有些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容儿冷声道。 顾小年起身,抱了抱拳,“你是如何打算的,我不想知道,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想过个安生日子。我的身世你很清楚,无论是周复生还是顾山海,可以说是都因锦衣卫而死,陛下既然让我执掌锦衣卫,那我做好这点便够了。” 上官容儿稍作沉默,然后道:“你之前说过,要足够的诚意。” 顾小年笑笑,“我想阅览一遍皇庭司。” “一日的时间。”上官容儿说道。 顾小年知道能看一天已经是很难得了,便点头同意。 然后,他说道:“周锦鼎看似胸有城府,实则缺少心机,他是被魏央逼出神都的,你觉得依魏央多疑狡诈的性格,这么多年在周锦鼎那边会没有人监视么?” 上官容儿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 “人要知足。”顾小年轻轻一笑,“如今你也算是万人之上,若是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那便就此收手放权。余荫总是有耗尽的那一天,说不得下葬那日就会有人生变,要你这位内舍人为陛下陪葬。” “放肆!”上官容儿猛地站起,胸口不断起伏,明显是被说到了心底。 她待在周馥身边十多年,对于这些里外她如何看不清?只是不愿去多想罢了。 如今被人,还是一个陌生的外人一语剖开,她如何还能自持。 上官容儿猛地挥了挥手,“行了你走吧,今日之事不要外传。” 顾小年点头笑笑,转身便走。 “等一下。”上官容儿又唤了声。 顾小年回头。 “你要的我已经给了,记得你说的。” “只要你不谋反,咱们可以共进退。” 顾小年摆了摆手,“唇亡齿寒的道理咱们都懂。” 看着他离开,上官容儿脸色阴晴不定。 无论周锦言做过什么,他终究是周馥的独子。 在新君未即位之前因维系自己的权利,而让朝上不同官僚派系之间相互牵扯,以此稳定朝野。等两年后新君即位,他们也羽翼渐丰,大权在握,那个时候再杀猪自然朝野欢舞,大快人心。 这是周馥的打算,周锦言也看得分明。 “唇亡齿寒。”上官容儿默然,因为她与顾小年是一类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事心里门儿清 顾小年离开司礼监不久,便遇到了周衿和周锦鼎。 这两人虽然站在一起,却并没有如何交谈,有种违和,不是一路人的违和。 看着他过来,周锦鼎当先道:“周大人可是让我好等。” 他当然是知道顾小年去了什么地方的,脸上带着自己人的笑意,还上前拍了拍顾小年的臂膀。 顾小年并未躲开,先看了眼周衿,而后问道:“殿下在等我?” 周锦鼎点头,“这是自然,还没吃饭吧?走,去福春楼喝酒。” 说着,便拉着他要走。 福春楼名字略土,却是神都老字号的酒楼。虽然不奢华,但那里的档次却也一点不低,是很多神都当地的老炮儿,以及自诩为神都人士的家伙们请客吃饭时的必选的地方。 只不过顾小年听说过,在那吃饭要提前一天预约。也就是说,要么周锦鼎早就想好要宴请自己一顿,要么就是顺道拉自己充数。 不过先前既然已与上官容儿说开,那顾小年自然不会再趟什么浑水,是以他便婉言拒绝了。 周锦鼎的确是有些不悦,即便顾小年如今位居高位,但也只是为皇族赐予罢了,而他却是如假包换的皇子。 被人拂了面子,周锦鼎脸色说不上好看。 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在进京前上官容儿对他有过嘱托,而且他手上也有眼前这人的情报,因此他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想不到顾大人还认识他。”周衿看着他的背影,打趣道。 顾小年耸了耸肩,“承蒙陛下看得起,要不是有这个位子在,想来他也不想认识我。” 周衿咬了咬唇,“你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的。” 顾小年稍稍沉默,只是笑了笑。 “我知道关于那晚的事了。”周衿说道:“想不到,皇兄竟然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是人便难有明镜心,权利和欲望会蒙蔽人的双眼。”顾小年说道。 “想不到顾大人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周衿浅浅一笑,而后问道,“你怎么看我二哥?” “周锦书吗?” “嗯。” “机关算尽太聪明吧。” “好敷衍。”周衿有些失望。 顾小年看着,低了低眼帘,“或许他有不为人知的苦楚,但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再说这些就没有什么用了。” “我好没用,如果能早些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能阻止悲剧发生了。”周衿轻声道:“母后可能也不会死。” 顾小年这个时候是不好说什么的,所能做的便是在这个沉默的时候,陪着她在廊桥上吹吹晨风。 “顾大人。” “嗯?” “你不是周锦年对么?” 顾小年下意识看过去,周衿轻轻挽发,青丝被风吹起了几缕,沾染了阳光,耳朵上的细小绒毛在光里轻颤,充满着青春的美感,却带着怎么也化不去的伤感。 “对。”他只是应道。 周衿的眼中有那么一瞬爆发出了很亮的光,那像是寻觅到了朝阳般的光芒。 她说,“那你会帮我的对吗?” 顾小年有些沉默了,他也听懂了。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远没有从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无害,那可能并不是伪装,只是将自己的铠甲在某个时候脱了下来。可当要独自走在路上,乃至要承受起一切的时候,她便会将铠甲重新穿上。 那个时候,她会利用所能够到的一切,去横扫眼前所有的障碍,一如先辈那般。 或是复仇,或是野心,或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一刻,顾小年在阳光下所看到的,仿佛是周衿身上的另一道身影,那是来自血脉中的传承。 地上的影子有些长,顾小年沉默不语,似是斟酌。 周衿并不催促,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就连原本的伤感,都不再那么明显。 “你想是想让我帮你,还是锦衣卫?”顾小年问道。 “你不就是锦衣卫么?”周衿偏头看他,笑语嫣然。 顾小年点点头,轻拎袍摆,自廊桥走下。 周衿手扶栏杆,目光一直随着那人消失在尽头。 …… 北镇抚司衙门。 顾小年将白麻脱了,邓三连忙接下,在一旁架子上挂了。 “真热。”顾小年说了句。 邓三看出他心情不甚好,连忙倒了杯温水。 先天武者真气也有遮寒避暑之效,虽时刻外放而消耗不少,但以顾小年武功自然不在乎这点。 邓三不多问,知道自家大人应该是今日进宫不快。 “他们仨怎么样了?”顾小年将杯中温水喝了,推了推杯子,随口问道。 邓三一边续水一边道:“我给了他们锦衣卫密探的腰牌,半个时辰前他们离开了。” 顾小年点点头,“他们曾是傅承渊的人,虽然有我兄长的指引,但对他们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 邓三应下后,忽地想起一事,连忙道:“方才南镇抚司派人来报,说是监察司出事了。” “怎么了?” “监察司百户莫九良的尸体在南镇抚司密室中发现,杀人者宋辅逃了。”邓三道。 “宋辅?”顾小年的脑海里出现了那张沉稳的面孔,实在难以想象曾经这个有些老实守成的手下竟然还敢杀官,而且还是莫九良! “是不是弄错了?”顾小年忽地问道。 邓三知道他怀疑什么。 宋辅武功平平,连先天都不是,而且心计怎么也比不过莫九良这只老狐狸的,如何能杀人? “六扇门送的消息,当夜程枭策划营救俞文昭,正好莫九良值守,便先下毒,然后让宋辅杀人。”邓三补充道:“参与的还有苏擒虎,不过他昨日借公务为由已经逃离神都了。” “原来如此。”顾小年摇头道:“宋辅也没逃过这个贪字。” 邓三沉默不语。 “六扇门对程枭和谢鸢是怎么处理的?” “只知道仍关押在密牢之中。” 顾小年眉头微皱,竟然不杀? “来人!”他朝门外喝了声。 有值守的锦衣校尉连忙进来,抱拳,“大人。” “传令苍龙七宿,追捕宋辅和苏擒虎,生死不论。” “是!” 邓三在一旁看着,咽了咽唾沫。 他与宋辅还算是交好的,如今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顾小年看他一眼,“不忍心?” 邓三连忙摇头,“直接派出苍龙七宿的话,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顾小年无声一笑,感知之中,苍龙七宿中的第一高手、角宿旗的总旗沈韬已经进了大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也 顾小年如今既然已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便要着手整顿锦衣卫的事物。 类似方隼刘崇这些开始便投靠的人自然需要安抚,因为他们识时务,算是第一批效忠之人,起码现在可用。 而曾经的阉党也被金吾卫拿的差不多了,如今的锦衣卫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所以现在,也正是他以雷霆手段镇压的最好时机。 那么,作为苍龙七宿中武功和名望最高之人,沈韬便是顾小年儆猴的鸡。 班房门敞开着,沈韬也不通报,直接便走了进来。 这是个三十许的硬朗青年,相貌堂堂,浓眉大眼,他穿的是总旗飞鱼服,很是干练。 身子结实而不显魁梧臃肿,气质正派也不似锦衣卫这般阴狠爪牙,沈韬异于常人而又不显矛盾,完美融入了锦衣卫之中。 顾小年微微抬眼,从气息上判断,这人的武功不在谢鸢之下,比姬重七要厉害数分。 邓三看了眼顾小年神色,而后便朝前一步,怒斥沈韬,“大胆!此乃指挥使班房,你竟敢私闯?!” 沈韬冷哼一声,道:“我知顾大人擅给人欲加之罪,帽子就别扣了。既然想要拿本官立威,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邓三脸色一变,还待多说,身边之人已然起身。 “这样也好,明人不说暗话。” 顾小年抬脚向外走,“去校场。” …… 锦衣卫的校场方圆五十丈,不算大,场中有一处擂台,五丈见方,已经多年没有人上去比试了。 此时校场里满是锦衣卫,都在看着台上的两人。 他们有的是纯粹好事,有的则是来瞧瞧以后要卖命的大人。锦衣卫规矩森严不假,可要是这领头的是个怂包,那他们底下的这些当差的自然也没脸。 曾经魏央执掌锦衣卫时,虽然他并不来衙门管事,一般都是由俞文昭处理,可正因为他的威望所在,锦衣卫办事的时候便更有底气,因此厂卫是一直压着六扇门和大理寺一头的。 而到了现在,阉党被清算,他们锦衣卫突然空降了一位没听说过的皇族成员,本来还以为是何方神圣,等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便是曾经的内镇千户顾小年。 众人皆知的是,他曾是阉党中的红人,与俞文昭程枭等八侍从关系不睦,双方一直较量,虽然此人有些名声,干了些屠门灭户的事情,但实际上这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威望。 论人脉,阉党覆灭,他这不尴不尬的皇族身份并不会带来什么便利,明眼人一看就看出这只是先皇的一种安慰,给了实权的官,这身份便放下了。 论武功,他并非宗师,如何带锦衣卫压住六扇门? 总之,锦衣卫里虽然对于顾小年没多少不满,但总是觉得他是担当不起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的。 如今,他与沈韬擂台一战,大家都清楚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们也乐意来围观相看。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武人,那么,就要用身手来说话。 只有强者,才会得到尊敬。 …… “你觉得谁会赢?” “不好说,沈韬是锦衣卫的老人,衙门里收录的武学他无一不精,而这位顾大人好像只在南镇抚司学了一门腿法吧?” “胜负不是靠武功来评判的,而且你怎么就知道顾大人没有别的奇遇?要知道,他的兄长可是顾昀。” 说话的,是抱臂站在校场外回廊里的方隼三人,他们心里自然是期盼顾小年能赢的,只不过对手是沈韬,他们多少有些担心。 “沈韬七岁通过‘饿狼选拔’,那一批人里只活下了他一个,这人心狠手黑,我怕大人会吃亏啊。”方隼说道。 佟纲看他一眼,说道:“别的不说,这位顾大人要是没把握的话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他们虽知指挥使乃是‘周锦年’,却也从顾小年平日的表现上看出了对方对这个名字并无好感,是以便自觉以‘顾’代‘周’。 刘崇却是仔细想了想此前之事,沉声道:“没错,沈韬心狠手黑,但咱们这位顾大人,可也不是善茬。” 方隼点点头,眼中同样浮现认同。 只有看似看好顾小年的佟纲略有不以为然,毕竟只是听说,似乎对这位顾大人的武功,外界并无什么流传。 如此看来,或许只是擅用诡计? 与他们三人这般猜测的不在少说,或者说在场数百号人存了这等心态,彼此窃声交谈,都在讨论谁会赢。 而其中,不乏亦有其他苍龙七宿之人。 …… 擂台上,沈韬将飞鱼服的袍摆挽起,扎进了束腰中,双腿微岔,已然摆出了拳架。 这两日,当得知周锦年便是眼前这人之后,他做的准备很多。 一切情报尽皆摆到了桌上,从太渊州到神都,凡是能查到的,全然被他看过一遍。他看过此人生平,认定其并非良善,又从仅有的几次交战中分析其武功特点,找寻针对之法的。 他为了能击败顾小年,付出了很多努力。 作为锦衣卫中的佼佼者,苍龙七宿这等精锐的灵魂人物,沈韬对知己知彼深以为然,他不是想将对方完全了解,而是为了更容易地击败。 尤其是看着对手在自己手中无谓的挣扎后,沈韬便会更加愉悦。 他舔了舔嘴唇,周身气势已然攀升到了极点。 擂台下,有离得近的被这股气势所慑,竟是浑身颤抖,脸色大变。 “好强的气势!” “这是要杀人么?” 而就在众人为之惊骇的时候,顾小年却没有丝毫动作。 他只是那么随意地负手站着,阳光有些燥热,将他身上的纹蟒大红袍映地愈发鲜红。 “请吧。”顾小年抬手。 沈韬脸色微沉,真气狂涌如虎,双手成拳,骤然而来! “这是天下漕帮的《虎炮》?” “不错,这是以内力蓄势的一式刚猛拳法,顾大人大意了!” “顾大人以身法见长,沈韬这是想以势压人,用虎炮之刚猛拳意封锁住他的行动。” 顾小年尚有余暇听着台下众人的解说,此时闻言不由一笑,或许下一刻也会有人发出‘恐怖如斯’的惊叹? 这笑意落在沈韬眼里,让他眼中更多了几分血红。 顾小年想着,周身气机一缓,好似隔了万重山的飘渺一下放到了眼前,那种厚重而无法盛放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巨浪翻滚。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可以秒杀,但没必要 “这是……” “好浑厚的内力。” 真气翻涌如巨浪海啸,首当其冲的沈韬原本凝聚的气势却是蓦然一缓。 “可恶。”他暗骂一声,实在想不通对方如何会有这等浑厚的内力。 不过,既然已经出手,那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拳出如炮响,隐有虎吼咆哮。 顾小年觉出自身行动似乎隐隐有些滞缓,仿佛被什么锁定住一般。 “这武功倒是有些意思。” 他想着,五指而出,那咆哮之虎仿佛置身秋意漫卷的山林之中,细雨顺着叶子打落,骤然而急的风在林间穿梭。 沈韬眼中闪过刹那的迷茫之色,然后这一拳虎炮便落在了空处。 身侧剧烈的拳风刮地顾小年衣衫猎猎,而他五指也一下抓在了沈韬的臂上。 “嗯?”宛如金石触感自指尖传来,他抓破了对方的护体真气和飞鱼服,却被对方肉身所挡,甚至自己手指都有些闷痛。 这也让沈韬一下惊醒,他暗自恼怒自己明明提防着对方这招指法,却还是着了道。同时,他浑身一震,周身骨节噼啪之声传出时有闷雷炸响,奇异的震力便传了出去。 顾小年抬脚挡住沈韬阴险无声的一脚,右手却颤了颤,从对方身上而来的力道竟然让他手腕一瞬颤抖。 “这是什么劲力?”他眼底浮现好奇之色,对方内力虽然不如他,可这武功却是有些名堂。 沈韬抓住空档,如老熊般撞向了他的怀中。 顾小年一声闷哼,直接倒退数步,体内一阵翻涌。 “是一种反震的劲力么。”他略作调息,迎面那人已经劈来了一掌。 那道身影恍然间一分为四,从不同方位而来,掌风如刀,竟让人有种面对千军万马冲锋的错觉。 “大周军中九式里的《破军》。” “没错,想不到他竟另辟蹊径,融在了掌法之中。” “手掌本就是刀剑。” 回廊之中,方隼三人有些拿不准了,从方才交手来看,顾小年明显是落了下风的。 “顾大人……” 擂台上四个沈韬齐齐打出了一掌,掌未至,如刀般的劲风已经宣泄开来。 顾小年抬手,内力涌动,手掌隐约浮现青铜绣绿。 “降魔一力掌么?”沈韬冷笑,并不意外。 他这门分身之法源自太渊州海域流派,以自身真气为继,身化数人而战,几有浮云观《身外化身》之效。 顾小年只有一个人,他如何能挡住这四人齐出的一掌? 沈韬脸上仍有笑意。 顾小年却是骤然返身,一掌拍出,竟是抢先与其中一人硬对了一掌。 沈韬脸色一变,因为这正是他的真身。 劲风鼓荡,那三道身影如云烟般被轻易撕裂,顾小年小退一步,身上气机一放,便将拼掌时入体的震劲力以先天一炁化掉了。 沈韬保持出掌的姿势,脸上却一阵红白翻涌。 “隔山打牛!”他将喉间涌上来的血生生咽下。 顾小年点点头,目光平淡。 沈韬甩了甩手,筋骨齐鸣,像有虎豹之声。 “《虎豹雷音》。”顾小年想到,这是上等的练内之法,而沈韬又习练高明硬功,寻常人根本难以破防。 不然他方才一掌隔山打牛就不仅仅是让沈韬内腑翻涌而已,那口血怎么也是要吐出来的。 沈韬压了压丹田中有些动荡的内力,说道:“隔山打牛的用劲方法已经失传,顾大人真是好机缘。” 他话里不无羡慕之意,自他得知顾小年会这门法门的时候,他便很想杀人夺宝。 如今第一次受创,更是让沈韬心里生出几分杀意。 顾小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对气机自然敏感。 这场比试对他来说,随时都可以结束。 无论是如今先天一炁离体为煞时的纵横剑气,还是以斩流势为辅助的弹指惊雷,这都可以轻易将沈韬撕裂斩杀,因为他的硬功还远未到肉身成圣的内外浑然一体的地步。 可赢得这般轻易碾压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尤其是这个时候。 他想立威不假,但还不想过早暴露,若惹得上官容儿忌惮,这个女人一定会先想办法对付自己。 顾小年一直有哔数,所以自身有多强他现在只需要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当需要全力出手的时候,必然是要死人封口才行的。 …… 沈韬凭借内外兼修的肉身走的是刚猛一道,他每次出拳的力道都很足,反观顾小年则是依仗身法和风后奇门在躲闪规避。 两人虽仍有交手接触,但相较开始时的那种立分高下,已然变得僵持下来。 匆匆又过四十招,沈韬呼吸已经见粗,因为顾小年出手很快,他防御根本来不及,只能强攻,但偏偏又会被对方躲开,是以他真真是硬抗了不少拳脚。 “看来顾大人是想取巧了。” “没错,沈韬的身法虽然高明,但因为内外兼修的缘故,自身行动依旧跟不上顾大人。” “只是这样赢的话,有些不光彩啊。” 刘崇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光彩不光彩的,能赢就行。” 其实不只是佟纲,在台下围观的那些锦衣卫同样觉得有些索然,他们虽是常与阴险打交道的锦衣卫,但也是武者,在这种擂台的比斗中,他们更愿意看的是那种堂堂正正的拳拳到肉,而不是这种靠拖延消耗获胜。 同时,这样即便赢了也确实不光彩。 沈韬一身所学可以说是饱览各家各派,因锦衣卫中收录武学他都有所涉猎。 只不过相同的一点是,因肉身硬功关系,他所学所用的尽皆是刚猛之法。 金刚寺的十二门拳脚绝技、天下漕帮和大周军阵的刚猛拳路,以及一些世家门派的拳脚武功。虽未用兵刃,可要是换做另外对手来的话,根本难以承受至今。 沈韬身形并不高大,每每出手尽皆狂喝,状若疯魔。 “来呀!你就只会躲吗?” ‘啪’地一声,顾小年抽冷子一巴掌扇在了沈韬的脸上。 沈韬晃了晃头,一拳打出,却被轻易躲开,同时另一边脸又被打了一巴掌。 “啊!!”沈韬双眼通红,周身真气一瞬滚滚如浪,强行将顾小年逼退。 “老子杀了你!” 沈韬怒喝一声,一脚踏出时快若残影,脚下石板皲裂,碎石飞溅。 在这一刻,擂台上只留下了他的影子,在被真气刮起的沙石中,顷刻便到了顾小年的身前。 沈韬脸色癫狂,双手猛地扣在了他的肩头。 在被真气掀起的狂风中,他咧了咧嘴,诡异一笑,“抓到你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双眼仍是通红,但其中哪还有暴虐之意,反而带了一种莫名快意。 先前的狂暴不过是沈韬的伪装,他是苍龙七宿的总旗,靠的可不仅仅是这身武功。 他现在是要杀人的,而先前那种仿佛疯魔般的状态恰好便是掩饰。 顾小年目光平静,双手不知何时也扣在了沈韬的胳膊上,纯良一笑。 “真巧,我也抓到你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握权 顾小年话音落下,沈韬顿觉悚然。 但他乃果断之人,当即手上用力,便要彻底撕下顾小年的双臂。 可下一刻,他眼中便尽是骇异。 煞气如蚀骨剧毒,强烈的痛感霎时自双臂而入,仿佛被刀剐,而经脉之间亦充满撕裂般的剧痛,这份痛楚在体内乱窜,直往气海丹田而去。 沈韬面容扭曲,眼睁睁看着双臂失去了知觉,原本紧扣的双手一下松软下来。 “这是?”饶是他见多识广,何曾见过这等手段? 修行煞气的法门世上自然是有的,可像顾小年这种以炁这等天地间最为精纯的力量化煞而用,且路数诡谲的,沈韬自然是认不出来的。 顾小年没说话,只是双手向外一扯,沈韬胸前空门登时大开。 风雷之声响彻,这门被顾小年掌握纯熟的腿法如今只有一个‘快’字,除去那式最强的‘万钧雷霆’外,便是这一招‘疾风骤雨’! 风雷交织,沉闷之间噼啪落下的仿佛是雨打蕉叶,漫天腿影中好似有电光肆虐,顾小年身形微动之间,已然在沈韬胸腹上踢出了数十脚。 狠辣刁钻的隔山打牛之劲透过沈韬硬若铁石的肉身,直接撞在了他的五脏六腑之上。 犹如铜钟落地的闷响传来,沈韬胸前一下凹陷下去,口中吐血,直接摔飞出了擂台。 “大人。” “大人!” 沈韬面色惨白,口中吐血不止,已有相熟的锦衣卫上前,或喂丹药,或渡以真气来疗伤了。 顾小年冷眼看着,虽然他《如来解离手》只是入门,远远做不到只是两者甫一接触便可将对手废掉的地步,但在方才也可以将沈韬的双臂剔地只剩骨头。 这是比分筋错骨还要阴狠的手法,只不过他是有些惜才的,这里的惜才,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执掌锦衣卫,那么总该是有几个本事不弱的手下才是。 要不然,事事亲为,跟小卒有何区别? “这一场,可是本座赢了?”顾小年淡然负手,大红袍上所纹赤蟒狰狞栩栩。 台下一众锦衣卫彼此相视,虽然先前有不齿其人或以拖延为胜的方式,可在最后两人交手时的那招,却是实打实的正面相抗。 而且在明眼人的眼中,不难发现沈韬最后是心生杀意,没打算留手的。 也即是说,台上如今的这位大人,随时都可以杀掉沈韬的。或许,先前的那番比斗,不过只是信手耍耍? 刘崇脸色因激动而通红,此时看着台上的顾小年,不由狠狠砸了砸拳头。 “我等拜见指挥使大人!” 不用吩咐,台下已经乌泱泱拜倒了一片人。 顾小年轻轻一笑,他本来的目的便是如此,如今已然达到了。 “都去忙吧。” 他说着,身形一动,宛若御风消失。 “好厉害的轻功。” “是啊,就凭这轻功,沈韬也摸不到大人的衣角吧。” …… 顾小年回了班房,自有主薄送来名册。 如今因肃清阉党,锦衣卫中急需人员补充,而大小官职也有所缺。 顾小年当即下令,升方隼、刘崇两人为千户,佟纲官复原职。 除去让三人共同投票择优任用一些锦衣卫外,还据锦衣卫人员调度及卷宗之中,着有才干之人升迁,其中不乏有数年乃至十数年未曾升官之人。 如此虽有可能会被一些早前行贿买卖资历之人钻了空子,但对于目前来说,顾小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对此调度,毕竟他来北镇抚司时间不长,与这些人并不相熟,是以只能从书面记载和听闻中来处置。 北镇抚司重新忙碌起来,至于南镇抚司,有柴炳这位周馥曾亲自认命的镇抚使,想来如今也早已有了动作。 毕竟魏央既死,阉党和首辅派系全部完蛋,他这个老油子自然懂得收权。 不过这样一来,顾小年对南镇抚司的影响力总是要少一些的。 但他对此也不甚在乎,毕竟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南镇抚司的人是不敢阳奉阴违的,因为柴炳是聪明人。 就这样,顾小年便算是将锦衣卫整顿完全,除去后续的人员补充以外,总归是重新正常运转了。 …… 安排完之后,方隼等人自是一番表忠心,然后都退下去做事。 邓三端了茶水过来,带着感慨,“这才多久,小的实在难以相信。” 顾小年闻言,也不无感慨,“人生如逆旅,总是要向前行的。” 邓三一愣,不知听懂与否,总之是一脸的深以为然。 然后,他似是想到什么,开口道:“依小的看,大人对那沈韬多余留手。” 顾小年看他一眼,问道:“怎么说?” “这人心高气傲,大人开始没有以雷霆手段将他击败,他可不会认为是大人故意藏拙,恐怕心里觉得只是弱了大人一筹而已。” 邓三说道:“他不会就此甘心的。” 顾小年笑笑,“你怎知我是藏拙?” 邓三同样笑了笑,有些得意,“大人神威小的自然知晓,而且那沈韬在擂台上都气喘如牛了,大人呼吸却还是如常,汗都没出一滴,这高下不显而易见嘛。” 顾小年摇头失笑。 所谓‘气喘如牛’邓三自然是夸大了说的,沈韬还没有那么不堪。 “无妨,就算别人不清楚,他自己还是明白的。” 顾小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邓三微愣,而后恍然,“大人这是故意给他留面子啊。” 顾小年道:“沈韬虽然善妒,但武功的确不错。目前手下缺人,他又在苍龙七宿中颇有威望,不妨便用一用。” 邓三了然,而后道:“这一次苍龙七宿被金吾卫拿了近一半人,大人想如何补充?” 顾小年问道:“你有主意?” 邓三挠挠头,“这小的哪知道,只是觉得不能让沈韬来赚这个人情。” 顾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心中自然是早有打算。 那出身天罗地网的段无视三人曾有武道宗师作为教头,对于一些组织的能力未必就比锦衣卫差了。既然要他们重新组织起人来,当然是需要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 那么,苍龙七宿便是最好的掩护。 顾小年将茶喝了,目光幽幽,既已掌权,自然要有真正的班底才是。 …… 夕阳西下,已是傍晚。 顾小年与邓三出了北镇抚司,骑马往外城西坊而去。 已经拖了有些时候,也的确是要做些正事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欲壑难平,大人只看她 西坊,早有等待的人看见了那两匹马。 “去禀报堂主!” 有人抄近路快马回了堂口。 关青正在赏字画,很难想像,像他这样的粗人竟还懂得风雅之道。 大堂里,还有一个躬身弯腰的中年人,此人一身员外打扮,财气外露,只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便价值不菲。 “晁员外。”关青唤了声。 “哎,在呢。”那员外连忙靠过来,一脸谄媚。 关青笑了笑,“你也知关某乃一介武夫,却送这么一幅字画来,《猛虎下山图》,啧啧。” 边上那员外讪讪一笑,“关堂主能将这西坊治理的井井有条,哪是武夫,分明是文武双全啊。” 关青看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 这人是做古玩字画营生的商人,姓晁名公明,乃是神都古董行业里地位身份都不低的一人。 这类人手下不缺江湖人手,但他们有钱有人、甚至是在官府都有关系不假,可对于一些行当来说,还是没有攀上真正的管事门路。 比如说这晁公明要想在外城西坊开出他的古玩铺子,那便只能朝无衣堂口来拜山,牟神通那里他已经送过礼了,而现在要通融的,便是商铺所在地段的堂主,也即是关青。 谁都知道这位关堂主有锦衣卫的门路,听说那人还是个千户,可谓是黑、白两道都有人。而且最近千金散尽赌坊的那位金七爷流年不利,被金吾卫盯上了,听说无衣堂口有意要将那赌坊收下来。 那是一块肥肉,是这西坊里最大的生意,除了朝廷之外,也只有无衣堂口能吃得下。 知道金七叹背后是东宫太子的人极少,但无疑那位大龙首是知道的,这是一项交易。 当然,无论是关青还是牟神通,亦或是这位晁员外,对这些都是不知情的。他们只管在服从上面的事情里,自己操作谋利,在不破坏规矩而又在规矩之中的前提下。 而现在,传出的小道消息里,那千金散尽的赌坊便极有可能让眼前这人去打理。 关青是很有能力的,他早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一些黑暗之中,他做了不少事。 总之,他得到了牟神通的支持,成为了对方的心腹。 现在,他在地下的权势很大,起码在西坊是如此的。 或许,有很多人没有想到。 晁公明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有些摸不准眼前这人是什么心思。 关青看着桌上的字画,说道:“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的,画幅画,题几个字儿,盖个章,然后就值几百两银子。” 晁公明只是陪着笑,心里却道对方不识货,这可是书圣的手迹,放出去也要三千两银子。 关青偷眼看了这人的脸色,心中冷笑,不过面上说道:“这礼物可就有些贵重了。” 晁公明只是拱手,“不贵重不贵重,小人只是想跟大人交朋友。” 这时,有人走到了门口,却是第一时间没有进来。 关青抬头看了眼,那人点了点头。 “晁员外,我这来了客人,你看?”他笑着说道。 晁公明哪还不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觉得自己给少了! 但他还是争取道:“那,不知里南街的铺子……” 关青笑笑,“这个日后再谈?” 晁公明心里沉了下去,不够脸上还是勉强笑着,“那关堂主先忙,先忙。” 他略有不舍地看了眼桌上的字画,及其他几个盛了古玩的锦盒,告辞离开了。 关青看着这人背影,冷笑几声,而后道:“吏部尚书家的小少爷不是喜欢收集字画么,包好给他送去吧。” 房中一直没说话的双胞胎兄弟应了。 关青负手朝外走去。 …… “大人,您瞧瞧,关青如今的派头一点也不小啊。” 一路走来,邓三喋喋不休。 也不算是故意说关青不好,事实上他说的也都是实话,顾小年都能看出来的东西。 早在他俩进了西坊,便有人去向关青禀报了,如今他俩等在这堂口门前,四下全是虎视眈眈的帮派打手,也未尝没有故意示威的意思。 当然,这些顾小年并不在意。 堂口内外这二十多号人站得再直,目光再凶狠,终究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蝼蚁罢了。 无知的人总会去亮肌肉,却不知道根本不被人放在眼里。 邓三却嘟囔了一声,“明知道大人来了还不出来迎接,架子真大。” 顾小年没说话。 堂口里先是有一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面色不愉地走出来,与他们打了照面。 晁公明心情不好,没多打量门口两人,只是觉得负手而立的那年轻人有种莫名气场,让他在经过时下意识低了低头。 顾小年自然而然地看了他一眼。 关青小跑着从院中出来,连手作揖,“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了大人。” 顾小年笑了笑,并不在意。 关青认真看了眼,然后朝四下喝道:“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不会叫人?” “见过大人!”听着倒是中气十足,自然是没什么诚意的。 顾小年点点头,没兴趣跟他们玩这些小孩子游戏。 “人在哪?”他直接问道。 关青一怔,随即道:“就在里面。” 顾小年抬脚便往大门里走。 “哎,大人。”关青快步跟上,喊了声。 “怎么?”顾小年回头,面无表情。 关青看着他的表情,勉强一笑,“没,没什么。” 顾小年没再看他,径直朝里走。 邓三从关青身旁经过,却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以后还是要被大人委以重任的,说不定还要安排在关青这边,所以他自然不会主动先恶了关青,哪怕心里并非如此想的。 关青看着那人从容的背影,不由得咬了咬牙。 而晁公明已走出一段距离,方觉错愕,此时回头,刚好看到这般场景。 他目光不由闪了闪,脑海里回想的却是方才在经过那年轻人身旁,低头时似乎看着了什么腰牌的一角。 …… 院子里,一身儒衫的傅如依在泡茶。 顾小年进门来,看到的便是那道坐在席上,微微躬身沏茶的身影。 她如今虽仍是男子服饰,却不如先前那般英姿飒爽,反而多了些恬静,不再有那种锋芒的笑靥张扬,多的是安然沉稳。 顾小年走过去,她抬头,微笑道:“来了。” 她依旧好看,花容月貌,只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小年总觉得她好像瘦了些,眼中的疲色很重。 “手上的事刚忙完,来的有些晚了。”他说着,坐在了席上对面。 眼前一方小桌,傅如依给他倒了杯茶。 “你还没喝过我家的茶吧,尝尝。”她说着,然后见对面那人正在看自己,便不由道:“你看我作甚?” 顾小年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嫂子似乎是清减了些。” 傅如依闻言沉默。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生欢 日头已经落山,晚风习习。 顾小年抿了口茶,茶水温热,他不懂茶,但也能喝出其中的香味。 沉默的此间,他也无言。 傅如依轻轻抬头,眼角微红,不过面上表情不变,依然带着笑容。 她拿桌布,将方才倒茶时洒出来的茶水仔细沾了,一番动作轻柔而认真。 晚风吹过,她身上并没有胭脂的香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顾小年低了低眼睑,说道:“好茶。” “是吧,”傅如依略有些怔住,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后说道:“这是蜀州之地的新茶,我这里还有,喜欢的话就送你一些。” 顾小年摇摇头,“我喝茶与牛嚼牡丹无异,喝了也是糟蹋。” “茶水本就是入腹止渴的,没那么讲究。”傅如依说着,给对面那人续满。 “这两天,在这怎么样?”顾小年问道:“可有怠慢?” 傅如依轻笑,“是小晴不知怎的认识了关青,金吾卫追杀罗网,我俩逃出后无处落脚,便来了这里。” 顾小年点头,倒也没有被戳穿用意的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说道:“罗网的段无视,现在就在我那。” 傅如依娥眉微挑,接着有些若有所思,“是昀哥的安排么?” 她真是极聪慧的人,仿佛能看透人心,又对世事参详地透彻。 顾小年说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两人虽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入主题,但谁都没有先开口,不是输赢的较量,只是怕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与自己愿景相悖。 顾小年想劝,想讲顾昀可能并不会死,却又因现在出现的不确定性,他不敢如此保证。因为眼前人对顾昀用情太深,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已经很累了。 傅如依想问关于顾昀的消息,无论生死,一切都想知道,也存了一丝侥幸眼前的人可以帮他。 可人是自私的,尤其是这份亲情极有可能是假的的时候,她更不知该如何张口。 昼长夜短,但天依旧在晚下去。 天际的霞光渐渐暗淡,这处小院无人来打搅。 顾小年手摸着杯壁,终究收回双指。 “陛下曾答应过,不会让他死。”他轻声道。 傅如依一下抬头,眼中满是惊喜。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家人包括身份地位,以往所拥有的俱都成了过往,如今的依靠只有顾昀。 她本是想与父母一并于福楼自杀的,要知道,府上被金吾卫拿走的只有那些下人和家眷,其余的除去自行逃窜便是自缢了。 但傅承渊让她好好活下去。 还有顾昀。 傅如依如今从顾小年这里得知了最想要知道的消息,心中的巨石终于放下了。 她长舒了口气,原本坚持的倔强仿佛一下松懈下来,眼里终于淌下泪来。 顾小年只是看着,或许是刚才喝茶的原因,他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便又将杯中的茶饮尽了。 他是为顾昀开心的,也是觉得这么一个女子实在是命苦了些,要因家庭和所爱的男人而担惊受怕,到最后困厄到如此田地。 爱与喜欢不同,顾小年忽地想起了柳施施是这般评价傅如依对顾昀感情的。 “那,他现在在哪?”傅如依擦了擦脸颊的泪水,语气哽咽,有些忐忑,有些欣喜。 顾小年嘴角轻抿,道:“刑部天牢。” 傅如依瞳孔一张,带着深深疑惑,“为什么?” 转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道:“是了,那处斩应该是假的了,到时候会放了他。” 她的眼里带着希冀,落在顾小年的脸上。 顾小年被她的目光刺得睁不开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窝囊,竟让这种受折磨的事情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处斩是真的,正由我来监斩,你先听我说,陛下的确是答应过要给兄长留一线生机,我想会不会这一线生机就应在这里?” 傅如依摇头,失魂落魄,“不会的,她只是在稳住你们。” 顾小年眉角颤了颤。 “她是多么狡猾的人,直到她死,都没有一个人能算计到她。” 傅如依笑容苦涩,“她又怎么会无端妥协呢。” 顾小年默然。 “你会救他吗?”傅如依忽地开口。 顾小年嚅了嚅嘴,眼前是希冀的眼神,而在他脑海里,忽地出现了柳施施那张好看的脸,以及与她在一起时的场景,还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自己身前跪倒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看着那件鲜红蟒龙袍时出神的样子,想起了所穿大红袍时莫名的自信与从容。 他皱了皱眉,眼帘低着,偶尔看到腰间露出了系着的那枚腰牌。 傅如依见他没出声,便也低下头去,跪坐在席上的身影一下是那样落寞。 “会。” 忽地,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什么?”她有些不确定。 顾小年抬头,当最后一丝晚霞消失而夜色笼上的时候,一切好似在他的眉眼里深藏。 “如果是周馥骗了我们,最后是死局的话,我会救他。” 他说着,语气坚定而认真,“哪怕舍了命,我也会试一试。” 夜色终于落了下来。 …… “你不跟我回锦衣卫吗?” 当顾小年说出了心中所想,而傅如依也终于解开心惑的时候,便是到了要告辞的时候。 顾小年觉得对方在关青这里并不安全,容易走漏风声不说,关青也有狼子野心。 “不去了,那样会给你惹麻烦。”傅如依说道。 顾小年还想再劝,最后却是作罢。 “处斩那日……”他犹豫开口。 “我要去。”傅如依道。 “那你不要冲动。”顾小年叮嘱道:“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先等我行动再说。” 傅如依笑了笑,“怎么,你是觉得我武功不好,会是拖累?” 顾小年点头,“我现在也见不到他,不确定他现在如何,到时候若连你也暴露,咱们可能都会死。” 傅如依咬了咬唇。 顾小年说道:“就算是我已完全掌握锦衣卫,让他们去与朝廷做对的话他们也不敢,所以,万事还要小心谨慎。” 傅如依认真点头,“好,我听你的。” 顾小年笑了笑,“希望事情不会变成那样。” 他说着,然后出了院门。 外面,邓三从台阶上惊醒,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跟上了。 傅如依看着他离开,一下靠到了门框上,两日来哀伤与疲惫,如今终于有了关于那人的消息,她仿佛才重新活了过来。 …… 关青热情挽留,顾小年只是笑着婉拒。 堂口外,关青挥手告别,满脸笑容,顾小年上马,从容潇洒。 等两人离去,关青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气场,不免自惭形秽。 顾盼时人显风姿,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等马蹄声远去,关青依旧站在阶下,遥遥望着。 第一百三十章 前后谁悟 顾小年一直在练功。 从西坊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直接去了皇庭司,在里面待满了一日,将其内藏书尽皆浏览了一遍。同时,他硬生生凭借这愈来愈强的记忆力将一些绝学秘法都死死记下。 除了那些在一次性秘匣之中的秘籍之外,皇庭司内收藏已然被他看了完全。 次日,顾小年再次入宫,得到了浏览皇宫三大书库的许可。 其后,他入书库,登书楼,将宫中藏书看空。 与此同时,因连番几日的强行记忆,他的脑海已有强烈的昏沉之感,对于其中功法虽未修行,但这时满心海的文字几乎要让他的精神崩溃掉。 休息一日之后,顾小年便于北镇抚司待了,只在班房之中,并未外出。 送饭的只有邓三,至于周锦鼎派人送来的请柬、关青差人的邀请、朝中其他官员的走动等等一应应酬,全部被推辞。 这个时候,顾小年全然未考虑会不会得罪什么人,以后会不会因此受到针对等等。 他在密室之中整合了所记下的武功,刀剑兵刃、指掌拳脚、轻功身法、秘法诡术。 凡此种种武学,他并未全都去练,而是在自身所会武学的基础上,以此旁征博引,来提升自身修为。 后天先天仍是练招,宗师却是以意境杀伤,以往武学信手拈来,尽皆于罡气呼啸之间显现。 顾小年仍未摸到宗师门槛,却也知基础的重要性,‘登仙剑章’是他的根基,完全不需要他去舍本求末,所有功法纲要与前人总结,在他这里只是为了观想印证。 武道宗师是个化繁为简的过程,他已经开始摸索了。 对于武功上,他从未懈怠与小看。 当密室通风孔中的光束渐渐稀薄,月光洒落,而后日光重新注进来的时候,他终于有所获。 地上有光芒组成的均匀光晕,几道光柱里,飘散着蒙蒙的微尘,它们在阳光中飞舞,沾染了荧光,慢慢落下。 而后它们飘散地忽然有些缓慢,好像空气变得胶状,也或许是时间的流逝被捏住了变动。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将斩流势用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种连眨眼都有些费劲的沉闷感一下的击溃在了他的心神之中。 他的脑海里有着轻微的眩晕,伴随着的是气海丹田中疯狂消耗的内力,但也正是这样,他的思考在晕眩的夹层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而不可闻,直至终于没有了声息,就像是死掉了一样,但他仍能思考,只是无法有任何的动作。 顾小年想着。 观想中陈列着无数的文字,而他终于在这无尽之中找到了想要寻找到的东西,那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文字,那上面的每一字他每天都要观想数遍。 那是‘登仙剑章’。 “不见繁复,怎能如一?” 他懂了。 …… 刑部天牢,最深处,天字一等。 这里只有寥寥七间牢房,空余了四个。 牢房之内的装饰很是稀奇,在墨家机关术的禁锢之内,是布置地如同寻常房间一样地方。 桌椅板凳床,日常所居一应供给丝毫不缺。 一道身影坐在桌旁,静静沏茶。 他穿的是一身囚服,只不过的异常干净,长发不见丝毫油腻,反而整整齐齐。 桌上茶水热气氤氲,清香扑鼻,正是那宫中御茶。 年轻的男子目光有些专注。 隔壁的牢房里,有人看着这边,打了个哈欠,“顿顿有肉,还有好茶好酒,早知道天牢里这么轻松,道爷早就来住了。” 林欣尘摸着有些胖了的脸颊,啧啧有声。 顾昀笑了笑,双指轻弹杯壁,这茶杯便如离弦之箭,径直射向那栅栏的空出。 林欣尘嘿嘿一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皮抬了抬,那将要打在他脸上的茶杯便在半空中诡异顿住,然后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便是奇门之法么,果真神奇。” 天字一等的牢房里,又有一人开口。 此人牢房中的布置倒与寻常牢狱无异,只是干草有些多。 这是个老头,坐着时白发垂到地上的老头。 林欣尘听他说话,便翻了个身,趴在床头,“怎么,老头儿,想换道爷的手段?” 他的话语有些轻佻,只不过并不让人生气。 那老人的面容被白发遮挡,看不真切,而他说话时亦不见张嘴,如同声音散在空中。 他只是那般坐着,平平无奇。 顾昀知道他是谁。 …… 世有天人,因‘道’而沉寂。 朝廷有大内供奉十多人,身份莫名,或以江湖巨擎,或以一派宗师,其中有大内之首,护佑大周千年,名为老供奉。 魏央武道修为进展神速,横压同境宗师,便是学了那老供奉的《惊神意》。 而眼前这丈长白发的老头,便是那老供奉的凡身。 所谓凡身,即是武道离意后的肉身,他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不再有武功,这样存世便不会被‘道’所发觉。 而当那隐藏起来的天人意念随武道真丹再次入体之后,两者相合,便重归天人之境。 顾昀不得不感慨老供奉的武道修为之高,此等匪夷所思,就算他之前在傅承渊那见惯机密,若不是今朝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 这刑部天牢的天字一等牢狱本来便常年无人,谁也不会想到老供奉的凡身竟会在这里。而他与林欣尘能被关在这里,也的确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在这几日之内,他和林欣尘已经听了对方不少关于武道一途的教诲了。 十丈外,有人敲了敲铁门,喊了声,“时辰快到了。” 老供奉说道:“看来,是你们要上路了。” 林欣尘撇撇嘴,起身整理洗了把脸。 顾昀将茶水喝了,起身抱拳,“多谢前辈几日教诲,大恩没齿难忘。” “无妨的,这里已有二十年无人来,你俩都是不错的后辈。” 老人话语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真如同只是随口闲谈解闷罢了。但顾昀知道,对方所说过的那些话都蕴含着武道真理,那是一位天人境界的强者一生的感悟。 “风后奇门掌握天地之机,如今诸葛家的小子武道得势,浮云观上的牛鼻子也已经下山了。” 老供奉说完这句话后,便气息隐没,再无多言。 林欣尘闻言沉默,与顾昀相视一眼。 他们俱都明了,浮云观上那些辟谷五行外的道士,已经入世了。 其目的,便是这洞玄子的天人传承。 而老供奉身为朝廷之人,能让他们两人进这天字一等之内,其心思不难猜想,是以两人才会对对方心有感激。 今日之后,方才要面对广阔天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问斩 七月九日的这一天,艳阳高照,微风徐徐,蓝天白云之下,和煦的让人很是舒服。 而这同样也是热闹的一天,因为那些乱臣贼子便要在今日问斩。 邓三轻敲着房门。 房门从里面打开,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其后却并没有人在。 邓三小心走了进去,看到的便是在系着玉带的身影。 “大人,到时辰了。” 邓三咽了口唾沫,略一犹豫,道:“刑部那边也来了信儿,囚车已经出门了。” 顾小年随口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邓三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要问斩的是谁,而且更知道对于眼前这人来说,其中有哪个人是他最在乎的。 他怕对方会因此失去理智,要做出什么事来。 “大人,”邓三舔了舔嘴唇,“需要小的做什么吗?” 顾小年将衣领稍稍松散几分,笑了笑,“去备马吧。” “哎。”邓三下意识应了,待走到门口却顿步,而后直接回头。 “大人,我也能派上用场的,劫囚车的时候我可以驾车。”他咬着牙,觉得能说出来很是痛快。 顾小年愣了愣,然后笑了。 他没带刀,大红袍如一团火云,从邓三身旁走过,拍了怕他的肩膀。 “别想些有的没的,劫什么囚车。” 顾小年跨过门槛,负手朝院外而去。 人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会激发自己的潜能,即便是柔软的内心也会爆发出极大的力量。 他总览秘法,以曾得到的那门《起灵决》为根基进行了改善,将之修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顾小年是这么想的。 如今他心绪如湖,一片平静,因为他深知将要面对之事只能等待。而容纳大周所藏的‘登仙剑章’如同山海,仿佛随时可以让他爆发出极强的力量。 只是它却沉默。 …… 处刑的地方有些偏,在延武门百米外。 这里曾是专门用来斩首的刑场,只不过自前朝‘延武门兵变’之后便荒废,如今却已经是人满为患。 金吾卫代替了原本镇守刑场的捕快士卒,刽子手是刑部老手,如今正在擦刀。 刑场上,穿着囚服跪倒了三十多号人,他们是除了那些受牵连的家丁护院外核心的参与者,最起码也是知情之人,其中多是天罗地网的精英。 傅清书在最前头,曾经的翩翩公子如今却有些狼狈。 狼狈的不是穿着,朝廷不只会给死囚送上一顿断头饭,还会给他冲洗且换上一身干净的囚服,让其保持几分体面。 傅清书的狼狈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一种阴郁,他的头发干净而整齐,却已是灰白,明明年轻,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暮气。 他曾是人人艳羡的青年才俊,又与‘流云公子’云缺交好,如今却只能跪在刑场上,微微垂首,闭着眼睛,承受着烈阳的炙烤。 而顾昀和林欣尘则是一脸坦然,甚至不时眼神交汇,犹有笑容。 其余之人,神情各异,不必赘述。 今日同是先皇入葬的日子,刑部尚书未来,主斩官是刑部侍郎来兴。这位在先皇生前极受重用的臣子,讽刺的是如今却没有资格去参与葬礼,而要在这一天见血。 而监斩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已是午时,他并未到。 “怎么人还没来啊?” “是啊,午时都到了,到底还斩不斩了。” “嘿,听说被问斩的人里有他的兄弟。” “不会是不来了吧?” “会不会是正在策划劫法场?” “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围观的百姓窃窃,指指点点。 有人问,“哪个是去岁金科状元顾昀?” 有认识的抬手指了。 “呸,给读书人丢脸!” “就是,我辈读书人忠君爱国,竟出了如此狼子野心之徒!” “他这不只是丢了圣人的脸,更是丢了咱们天下读书人的脸!” “该死,该杀!” 说群情激愤还不至于,但总归是围观的人群里有些人像是打了鸡血,神情亢奋,他们都是穿着有些朴素之人,看着倒像是书生。 只不过脸里带着血丝,此时叫喊口中喷着唾液,看着很是激动。 “肃静!” 来兴喝了声。 他虽是文官,却不是通过科举来谋的官职,他本身有着先天绝顶的武功修为。 百姓里有不少人是认得他的,此时喧哗声低了下去。 但某一刻,人群里有人更激动起来,原因就是他们看到了一道身影。 顾小年下了马,径直走过刑场,邓三小跑着给他拉开台上的椅子坐下,遮棚的阴凉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大人来的有些晚了。”来兴笑眯眯地说道:“晚了刚好一刻钟。” 顾小年点点头,还未说话,便听得有人喊了声, “他就是顾昀那贼子的弟弟!” “狗官!” “锦衣卫?呸,朝廷鹰犬!” 顾小年脸上笑意未减,只是掸了掸衣袍,上面的赤蟒好似活了过来。 身后站着的邓三便朝一旁迈了半步,挥了挥手。 数十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下冲进了人群之中,他们直接以刀鞘乱砸,丝毫没有顾忌。 “啊!锦衣卫打人了!” “锦衣卫杀人了!” 刑场上的金吾卫好像是要有动作,但来兴却摆了摆手,“咱们只管处斩。”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对方和善回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哎呦,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挨打的都是读书人,从开始时的哀嚎硬气到最后的跪地求饶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们头脸都被打破,鲜血横流,有的捂着胳膊或是腹部满地打滚。 当然,也不免有被殃及池鱼的,看热闹的人群被冲散,这数十锦衣卫就像是黑色的洪流,四下辟易。 “大人,您看?”邓三见那些锦衣卫已经停手,便问了句。 顾小年没说话。 人群中领头的锦衣卫正是岳山峻,这个阴狠的锦衣卫早前便得了顾小年的赞赏,如今更是成为了百户,只不过此时的他并未穿白蟒。 现在,见顾小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便打算继续动手。 “住手!”来兴高喝一声,而后低声道:“周大人,他们都是太学院的学子,这样下去不好吧?” 顾小年点点头,邓三便摆了摆手,人群中的锦衣卫退到了法场边上。 来兴目光闪了闪,说道:“现在时辰到了,您看,是不是该行刑了?” 顾小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目光看的却是法场上的两人。 顾昀目光淡然,脸上带笑。 林欣尘一般无二,只是跪着还松松垮垮的,很是惫懒。 “哎呀,你这弟弟还真是成了狗官啊。”他打趣道。 顾昀看着桌案后如同坐在一团火焰之中的那人,淡淡一笑,“人会变,但他不会变坏。” 林欣尘撇了撇嘴。 …… 顾小年抿了抿嘴,他同样看到了法场外隐藏在人群中的傅如依。 她仍是男子打扮,脸上简单地以黄姜汁易了容,但气机却不会改变。 傅如依痴痴地看着场上的顾昀,脸上隐含激动,从未移开过目光。 顾小年同样看到了法场外所有人的脸,他的目光从其上依次而过,他想看看里面都有谁,都有什么人。 但遗憾的是,这些真的就只是神都百姓,最普通的神都百姓,他们身上的气息骗不了人。 “难道是我想错了?”他想着,“其实并没有人要劫法场么。” 那么,顾昀的生机在哪? 顾小年心里有些着急了,原本以为,起码那九首蛟龙会来救人的,对方是武道宗师,目前来说,即便不好出神都,但劫此地法场还是很轻松的。 但没有,在他的感知内,一片平和,平和的,就像是悠悠而过的蓝天白云。 顾小年叹了口气。 “周大人?”来兴试探着唤了声。 “再等等。”顾小年说道。 一刻钟之后,仍未有什么变化。 “周大人?” “稍等片刻。” 又一刻钟。 天气有些热,别说是四下的百姓汗流浃背,就是场上的金吾卫都冒汗了。他们虽然都是武者,但那一身铠甲却几十斤重,穿着又热又闷。 而那些死囚因姿势缘故亦是难受。 来兴指了指那些人,道:“天太热了,该斩了吧?”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寒,带着明显的不悦。 “再等!” 来兴一噎。 半个时辰过去了,已然是午时之后。 四下的百姓散地七七八八了,他们脸色难看,很是抱怨,只不过碍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倒也无人敢说出来。 来兴扇着扇子,就算是以他的城府,也终于有些忍不了了,“我说周大人,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就算被斩之人有顾昀,也没你这么拖延的。” “有什么话没说就请赶紧说行吗?”他看着身边那人,说道。 场上的傅清书忽地抬起头来,“看顾大人这样,不会是等人来劫法场吧?” 未散的三五十人里,傅如依心头一颤,方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昀身上,竟是没注意还有傅清书在。 “兄长。”傅如依有些挣扎起来,她远远看向了顾小年。 她也不想让兄长死。 顾小年皱了皱眉。 来兴也是猛地盯住了身边那人,“周大人,他这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顾小年看了过去,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呢?” 来兴目光一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急人之不急,他却从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小年手心里不由得都出了汗。 旁边的来兴已经很是不耐,领口敞开了些,扇子扇的很大力,目光不时看向身边那人。 就算是城府再深的人,就这么干耗了一个时辰也会不悦,而且还是这种陪同性质地浪费时间。 “周大人可是吃过午饭了?”来兴略带讥讽地问了句。 顾小年点头道:“来的时候在路上买了煎饼吃。” 来兴转过头去看他,“可本官没吃。” 然后,他又指了指法场上的诸人,包括那些囚犯,“他们也没吃,就连这些死囚恐怕都饿了吧?现在却是要做饿死鬼喽。” 围观的百姓此时已不乏有回家吃了饭再来的了,他们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虽然不明就里,但现在明显能觉出蹊跷来。 傅如依就在屋檐下站着,手里拿着烧饼小口咬着。 她看着顾小年,在等对方所说的生机出现。 来兴看了看天,白云晃过,似乎都没那么热了。 “周大人,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淡淡道。 顾小年也不看他,只是朝后招了招手,邓三会意,上前一步,对来兴道:“来大人,不知您想吃什么?” 来兴脸色一沉,看了过去,邓三一脸笑容,很是欠打。 “怎么,本官想吃什么,你这狗才就能弄来什么不成?”来兴怒极反笑。 顾小年拧了拧眉,看过来,“他是锦衣卫,来大人方才说什么?” 来兴冷哼一声,也不多说,直接伸手去抓筒里的令箭。 顾小年右手轻放在桌上,稍稍用力。 来兴捏了一支,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嗯?”他目光微凝,显然是感受到了来自身边那人的气机。 “周大人这是蔑视法场?”来兴冷声道。 顾小年笑笑,“本座不懂你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被无端涮了一个多时辰,来兴也没了浪费时间的打算。 这是陛下给的旨意,那他今日便必然要斩人。 先前的顾虑,早已完全消失了。 来兴低喝一声,手掌已然乌黑,三指捏住的令箭竟从筒里一下出了大半。 顾小年略有几分讶异,要知道他方才这招可是月清庵的《云泥手》,正是离体真气显化的一门武功,倒是没想到来兴还能将之破除一二。 如今他便览宫中所藏,虽然尚未立意,但随手的一招一式之间,也是意韵尽显,不似凡俗。 由此可见,这来兴能当酷吏这么多年,自身武功也是有些本事的。 顾小年这般想着,双指轻敲桌案,真气随之诡异振动,来兴口中低呼一声,手如蜂蛰,一下松开了令箭。 “周大人果然是习武奇才,在宫中不过三两日,当真是学了不少功夫。” 来兴话语阴冷,但其中又有极难让人察觉的忌惮和妒意。 皇庭司由尉迟真武亲自镇守,即便是有机缘入得其中,时间最久也不过一日而已。而进去之人又不许抄录,这短短一日又能记下多少? 更别说彼时记忆时,各门武功的理念极容易在心里产生冲突,可能会在运行真气时走火入魔,更会对自身所坚定的武道留下隐患。 来兴没想过身边这人会记下多少,只是觉得他福缘深厚,竟能入皇庭司一日,这起码三两门绝学是能记下的。 顾小年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法场之外,他不由得捻着手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来兴看了眼,心中冷笑,也不催促。 …… 又过了半个时辰,围观百姓窃窃不说,急促的马蹄声沿长街由远及近。 来兴遥遥看了眼,眼里涌上喜色。 顾小年睁开眼,里面多是疲惫和无奈。 身后,就连邓三都轻叹了口气。 顾小年偏头看了他一眼,邓三连忙缩了缩脖子。 来人是个小黄门,正是此前去锦衣卫传口谕的卫进忠。 “太子传令,来大人速速行刑!”他在马上高喊,汗流浃背,脸色通红。 从皇陵到这延武门,就算骑马也要两刻钟,而且这明显是有人通风报信才是。 顾小年脸色一下冷下去。 来兴却是猛地起身,然后抖了抖袖袍,故作遗憾地朝一旁坐着的那人拱了拱手,“指挥使大人,这旨意都来了,您看?” 顾小年目光阴晴不定,双手松了又握。 “杀气?” 来兴眼皮猛地跳了跳,连声道:“本官劝你莫要冲动!” 同时,场上金吾卫尽皆转身,目光齐齐看向了桌案后的那人。 邓三一见,连忙喝了声,“干什么你们,造反啊?!” 岳山峻那班锦衣卫同样刀身半出,齐齐围上前,看着那些金吾卫时面带杀意。 来兴朝一旁挪了半步。 顾小年看着场中跪着的那两人,他们脸色依旧清朗,看着自己时带着笑意,没有将死的恐惧,反而一片坦然。 他不由握了握拳,心中暗恼,“你们知不知道自己都要死了?” 顾小年有些不爽,区区铁索根本困不住林欣尘,就算顾昀现在身上还有锁魂针,林欣尘却半点事儿都没有,他若想,完全可以挣开枷锁,带着顾昀逃走。 可现在,两人就跪在那,屁都不放一个。 顾小年很是火大,有种憋屈之感,想要掀桌。 …… “那小子似乎很生气。”林欣尘嘴唇没动,声音却清晰传进身边那人的耳里。 “他以后会明白的。”顾昀同样发声。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吗?” “会。” “这么自信?” “嗯。” “为什么?”林欣尘挑了挑眉,“就因为你长得好看?” 顾昀嘴角漾开一丝浅笑,“对。” …… 顾小年缓缓起身。 远处马上的小黄门卫进忠依然在那,看样是犯人没被处决的话他是不会离开的。 四下的百姓显然也看出了什么,离得有些远了,目光却一直未曾移开。 傅如依紧了紧手,袖中的乾坤袋已经敞开了一角。 在更远些,百米外的酒楼里,大理寺少卿陈晟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身后是数十先天境界的大理寺丞役,此番他们带的是火器,铁道人刚制出的新型火器。 这一次是顾小年给他密信让他前来,所说是届时法场若乱,还请他大理寺将局面搅地更浑一些。 陈晟之所以会来,不只是因为两人交情和顾小年如今身居高位,更是因为他也想救人。 他是官,但在有些时候却也不想抛了义。 现在的法场守卫异常薄弱,仅仅只有百余人的金吾卫,只要没有宗师出现,他确信此事万无一失。 但同样的,这件事真会如此简单么?陈晟看着远处那站起来的身影,擦了擦脸颊的汗水。 …… 顾小年看了眼如临大敌的来兴,又低头瞥了眼桌上的令箭,没有出声。 来兴咽了口唾沫。 他从未想过眼前人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气势,对方很年轻,但在此时的杀气却粘稠如血,明明是炎热的午后,偏偏让人置身冰天雪地。 几欲让人低头跪服。 “你你你,”来兴有些胆颤。 饶是他手段狠辣,以发明新式刑法折磨犯人为乐,有酷吏之名,但此时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起来。 顾小年脸色冷峻如渊,玉冠之下的长发轻轻飘动。 他低垂了眼帘,令人捉摸不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将 场间经过了一阵微风。 顾小年忽地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周馥此前所说的‘一线生机’,其实是应在自己身上? 也即是说,让自己来劫法场。 放弃现在的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去保全顾昀的性命。 顾小年是愿意这么做的,但若是错了,那他们便出不去这神都的城门。 其实人生中的选择很好做,难的只是判断时的煎熬过程,你会瞻前顾后,因为思虑的太多。 无人出声,但他们的目光几乎都落在那道身影之上。 他年轻,位高而权重,那身大红袍在这一刻似乎更为贴近他的气势。 顾小年终是嘴角抿紧,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顾昀,眼中透出的意思很明白。 他相信对方能懂。 “他很挣扎。”林欣尘说道。 顾昀没说话。 “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救你,而是在犹豫怎么救才妥当。”林欣尘又道。 顾昀这次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婆妈。” 林欣尘翻了个白眼,眼神瞅了眼天色,道:“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顾昀默然,若说开始是想要拖延时间,那现在每一分一秒的推移都是一种不确定。 而且,他看向台上站着的那人,这也会让对方受连累。 顾小年的身影有些无助。 因为顾昀和林欣尘二人连话都没说,甚至是连个眼神都未曾递过来。他们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到似乎是根本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种全然交给他的感觉。 顾小年有些苦涩,同时也很愤怒。 “你们究竟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没喊出来,只是看了眼翘首以待的傅如依。 他心中一下硬了硬。 “你们就不想说什么吗?”顾小年一拍桌子,大声喊道。 顾昀一愣,心中一瞬柔软,但依旧无声。 林欣尘亦然。 傅清书脸色似笑非笑,他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此时笑了笑,“顾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杀是放,你何不痛快决定?” 顾小年暗暗咬了咬牙,看着傅清书时,他很想一掌将对方拍死,但傅如依和陈晟就在附近,他不能这么做。 一旁,来兴同样点头,说道:“你的犹豫,在场的人可能都会被你害死。” 话音落下,远处已经传来马蹄之声。 这是大队的人马,而非先前那般急促清脆的单骑。 在神都城内,谁敢领兵跃马? 顾小年猛地抬头看去,那是近千持枪荷戟的金吾卫,领头的,是金吾卫副统领梁璀。 他们没说话,只是将法场围了起来。 梁璀跃马过来,冷喝道:“若是周大人不忍心,那本官可以代劳。” 顾小年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的,是顾昀和林欣尘坦然自若的神情,以及这一个多时辰以来场间变化。 来而又去去而复返的百姓、有些不耐的金吾卫、不发一言连抱怨都没有的死囚犯人,等等。 包括微风气流的变化,顾小年都有余暇去想。 他睁开眼,信手一招,一枚令箭便落在了掌心里。 来兴双眼一眯。 梁璀同样紧紧盯着。 顾昀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林欣尘的手指颤了颤。 顾小年脸色冷淡至极,甩手,令箭抛出,直接插在看台下的地面上。 溅起的沙尘中,伴随着不含丝毫感情的话语。 “斩!” 林欣尘一下瞪大了双眼。 邓三差点要上去拦下,但迈出半步后脚下便像是生了根。 来兴瞳孔一缩,有些难以置信,等待了这么久,只是因为金吾卫的压力便这么轻易做出了决定? “不!” 远处屋檐下,傅如依一下蹿出,她脑海里回荡的是那冰冷的字句,以及那张冷漠的脸。 “顾小年,你答应过我什么!?” 这一刻,傅如依失去了考虑。 傅清书却是猛地回身,“你快走,快离开这!” 顾小年喉间动了动,蓦然大喝,“都愣着干什么,耳朵聋了?!” 刽子手打了个冷颤,本来嘴里要喷来冲刀的酒水都吓得咽了下去。 顾昀此时抬头,第一次毫不躲闪地看着台上那人。 兄弟两人对视,一个隐含痛苦挣扎,一个欣赏从容。 “这或许是可以称之为器量的考量,你的性格看似果决善断,实则容易意气用事,会变得优柔寡断,从小如此。” 顾昀淡然一笑,“以后你便会明白,只有怀着足够的器量,才能完成想要完成的一切。” 顾小年现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看着那几十号刽子手提起了鬼头大刀,将要把身前的犯人斩首。 他不知道顾昀的打算。 这一刻,他忘却了所谓的一线生机,只是在赌。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在拿顾昀的命来赌,而且没有任何赌注。 顾小年修剪整齐的指甲划破了手心,身后的邓三缩着脑袋,从方才便不敢多言一句。 他觉得自家大人已经疯了。 …… 人被砍掉脑袋的时候,血不是淌的,而是滋的,如水柱般往外喷溅,到处都是。 鬼头刀落下,脑袋落地,一腔热血溅出三尺。 傅如依被小晴死死抱住,她长大了嘴,目光呆滞。 “小姐您别冲动,您看啊!”小晴话里带着哭腔,很是急切。 顾昀和林欣尘闭着眼睛,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身旁滚落的是瞪大了双眼的头颅。 那是刽子手的脑袋,胡须如针,脸色狰狞,眼里带着害怕。那是实打实的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斩首的是谁,他害怕的是自己等散了场就会被台上那抹大红袍杀了全家。 而最终却放松了。 林欣尘仍是闭着眼,咽了咽唾沫,“没,没死?” “嗯。”顾昀心中同样一松,身后抓着铁链的手一下松开了,被风一吹,身上有些凉。 尸体倒地,这才惊醒了众人。 “什么人!” “大胆贼子,竟然敢劫法场!” 百姓四下逃散,这一刻,从死囚中、百姓中、乃至金吾卫里都一下蹿出了不少人。 这些人也没二话,上前便与那些朝廷鹰犬砍杀。 “杀!”梁璀脸色阴沉。 一声令下,场间打乱。 砍杀与惨叫,刀剑入肉,血液飞溅。 来兴抬手指着,“这……” 他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顾小年却是猛地松了口气,身子略微晃了晃。 远处,数道身影破空而来,都是极高明的轻功,而气息深厚,显然武功不凡。 顾昀身上铁链掉到地上,他身边多了一人。 那是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脸上蒙了轻纱,身段窈窕,如此看便知是个美人。 她素手轻抬,四下便飘扬起无数雪白花瓣,落下时,法场上的血迹竟诡异淡去,直至再不可见。而顾昀囚服上的血迹同样消失,仍是那般干净。 她抬首,一双美目中好似含着万千光芒,比阳光还要刺眼。 “本座今日便要带他走,阻拦者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该用多少字来形容 夜,月明星稀,清凉的风。 顾小年坐在桌案之后,他已习惯了面无表情,亲自给对面那人斟了杯茶。 坐在对面的女子做男子打扮,白袍劲装,玉冠锦带,端的是绝世风姿。 只不过她眼中略有愁苦,看着眼前人的动作,终究是叹了口气。 顾小年动了动嘴,说道:“放心吧,锦衣卫和金吾卫的人已经追出去了。” 傅如依手按在杯口,道:“白天你如何狠心,竟然丢下令箭?” 顾小年说道:“只有我下令才是最好的。” 傅如依不解,但眼前人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说,“你跟你哥一个性子。” 顾小年摇头,“他比我要心狠。” 傅如依蹙眉。 顾小年想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 那是血流成河的长街,恐怕在场的谁也不会料到,在神都之中,竟隐藏着如此多的贼人。 他们都是魔教的人,此行来便是劫法场救人。 那个白衣翩翩的女子就是魔教的圣女余希,也是最后带走顾昀和林欣尘的人。 想到这里,顾小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想到了林欣尘那抱着顾昀大腿不分开,求余希将他也一并带走的样子。 金吾卫的副统领梁璀身受重伤,所去近千名金吾卫死伤大半,与魔教贼人留下的尸首堵塞了长街,其中自然还有后续来援的巡卫军的尸体。 此战并没有武道宗师参与,但后来,顾小年亦是得知,魔教的一名长老与另一名武道宗师于神都城外现身。朝廷里出动了三名同境界的大内高手,结果竟是两伤一死。 很嘲讽,但又在情理之中。 诸葛伯昭去的晚了些,也认出了那两人是谁。 魔教的长老‘圣帝冠冕’雨云心,以及销声匿迹了许久的九首蛟龙,前者出身没落大派妙音坊,精通幻术音功,虽是女子,杀性却是魔教第一。他们二人是城内魔教诸人的接应。 顾昀为何会同意跟魔教走,顾小年只有隐约的猜测,却不成文解释。 而至于魔教的圣女余希为何要带他走...... “因为你哥在江左手下留情,放了她一条生路。” 傅如依淡淡道:“而且,她当时还偷袭了你哥,他回来的时候是带伤的。” 顾小年默然,明白了,这便是为情了。 “你觉得是为情?”傅如依问道。 顾小年抬头,眼里多少有些惊讶,难倒这人真会读心术不成? 傅如依看他神色,不由莞尔,“读心之术我是不会的,但只是猜一猜还是不难。” 她说着,“在你去北凉州的时候,昀哥去了江左,因为彼时魔教藏宝之地现世,他奉父亲之命前去取几件东西。” 顾小年道:“所以,其中有魔教想要的?” 傅如依稍稍沉默,然后道:“也有你所想的原因。” 同为女人,她当然能看出余希在看顾昀时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不得不说,此时的傅如依颇有几分挫败,因为她没有办法救自己所爱之人,但旁人却可以,而且还是一个让自己感到压力的女子。 顾小年安慰道:“他们虽然逃出了城,但那宗师强者已被六扇门和大内追捕,想来两者不会同行。朝廷的人还是有机会将我哥截回来的。” 傅如依却是忽地抬首,盯紧了他的眸子,“你觉得,事情真会有这么简单吗?” 顾小年心头一跳,脸色却如常,“不然呢?” 两人相视,傅如依终究摇了摇头,她只是有些没来由的怀疑,却找不到原因。 她不想说顾昀万一自己不想回来该如何。 顾小年没说话,只是喝茶。 今天下午法场的事情已经被宣扬地人尽皆知,此事严重损失了朝廷的脸面,同样也助长了这魔教的气焰。 谁也想不到,已经蛰伏了多年的魔教竟然还有如此声势,竟能在神都组织出数百先天境界的武者,而且出手狠辣,毫无顾忌。 死伤的军卒不说,单是这种行径,已然让朝廷提起神来,无数人想起了曾经魔教席卷的时候。 刑部发出了海捕文书,并加急通告各地,而顾小年也第一时间派出了人马,由千户佟纲亲自带队。 这件事的发展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有喜有悲。 顾小年不再去想那‘一线生机’的由来,只当没有听过这句话。 现在顾昀还活着,而林欣尘也没死,他已是很开心了。 而傅如依则是悲喜交加,毕竟,傅清书在狱中便被穿了琵琶骨,又有锁魂针,在下午的混战中已经身死了。 当时最悲伤的,是带人来的陈晟。 他的火器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在他所带来的那些大理寺丞役之中,同样有魔教中人,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怎么动手,便被自相残杀了个干净。 而陈晟也因此负伤,周晁为了救他出去伤重不治。 彼时的顾小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没有什么作为,只是冷眼看着,而也没人过来找死。 来兴身上也带了伤,最后收拾残局的时候,这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可怕。 明明没有放言,偏偏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只不过顾小年并不在意。 …… “她当时喊出来的那句话,连我都被吓到了。” 一灯如豆,傅如依看着烛火,脸颊有些红,但语气却很是苦涩。 顾小年想想,知道她说的是余希。 “的确,是有些霸气。”他应了声。 傅如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顾小年讪讪一笑。 班房的门敞开着,衣袂临空,院中落下了两道身影。 有一人抱剑未动,另一人走了进来。 顾小年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柳施施听得他话中的喜意,也是笑了笑。 “伸手。”她说道。 顾小年下意识伸出了手掌。 掌心一凉,却是柳施施放上了一块竹简。 “这?”他有些疑惑。 “以前说好要给你寻一门功法的,直到现在才兑现。”柳施施见他要打开来,便道:“日日研读不差这点时候,等我走了再看吧。” 顾小年依言收好。 柳施施看着他的脸,目光柔和,终是道:“其实,今晚是来跟你告别的。” 顾小年一愣,不解,“告别,什么意思?” “宗师之境。”柳施施只是说道。 顾小年一下沉默下去。 他这才感知到,不只是眼前之人,就连外面院里的叶听雪,气息都已经到了一个顶点。 “此番明意,需要外出游历才行,却是不能囿于神都了。”柳施施轻声道。 顾小年心中不舍,但还是抬头,笑道:“那早些回来,我也会追上你们的。” 柳施施心中欢喜,低眉浅笑。 顾小年脸上的笑容干净绚烂。 叶听雪在门外冷哼一声,倒也没说重话,“时辰快到了,该动身了。” 柳施施看了眼身前那人,“那就,保重。” 顾小年喉间动了动,手指在腿侧有些颤动,明明是想临别拥抱,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紧张,倒像是一种胆怯。 “你也保重。”他如是说道。 柳施施低头浅笑,转身。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倒像是无声叹息。 蓦地,原本走出两步的身影忽地返身,一下抱住了他。 顾小年怔住,被怀中那人撞了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他何曾有过这般亲昵,身子一下绷住,手不知该如何放。 这一瞬的时间很短,但好像很长。 “傻子。”耳畔那人琼鼻一皱,含笑说了句。 而后,伊人如烟波,踩碎一地月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之前 “别看了,人都走了。” 房中传来没好气的一声轻唤,顾小年方才回过神来。 “走了啊。”他身子仿佛才松懈下来,那个清冷的姑娘已经离开了,且会有长久的时间无法再见到。 傅如依看着他坐在对面,浅然一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从未在你身上见过。” “啊,是么。”顾小年倒了杯茶,有些不好意思,“有么?” 傅如依只是笑着,像是长辈在看后辈。 “嘶。”顾小年被热茶烫了嘴。 模样有些傻,挠了挠头遮掩赧然。 ‘扑棱棱’ 在两人默然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窗棂上落下了一只白鸽。 顾小年放下茶杯,再抬眼时脸色已然如常,眼中澄净而平和。 傅如依看着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的对方,眼帘低了低。 “大人!” 邓三自回廊上过来,取了信鸽,在门口示意。 他本就一直守在院中不远,先前被院中突兀落下的‘仙子’吓了一跳,但等看清是谁家的仙子之后,便很有眼力见地去了院外。 而方才听得信鸽之声,这才走了进来。 顾小年点了点头,邓三连忙上前,将取下的纸条递了过来。 他并没有刻意避着傅如依。 顾小年将纸条看了,那有些秀气的眉毛便微微拧了拧。 “怎么了?”傅如依开口,“有什么难事的话,或许我可以帮着参详参详。” 顾小年摇头,“嫂子应该是猜到了吧。” 傅如依未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朝廷的差事?” “不错。”顾小年说道:“今天不只是延武门那边,神都其他地方同样爆发了骚乱,刑部现在正在查,初步推测很可能也是魔教的手笔。” 他长出口气,然后道:“半个时辰之前,在云门峡,前去追击的人遇伏,人手折了近半。” “云门峡。”傅如依只是略作思索,脑海中便出现了那里的地势以及附近的鲜明景状。 “只是几个时辰,他们竟走过了半个中州,看来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拦。”她说道。 顾小年对此并不意外,反而意外于对面之人能这么快冷静下来,恢复以往的沉静和智慧。 或许,这是心事安宁的缘故,因为顾昀已经安全了。 “魔教行事毫无顾忌,没有丝毫道理可言,内部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了多年,不然也不会久未出江湖。” 顾小年说道:“但他们的确根深蒂固,关系网太大了。” 傅如依轻笑一声,“彼此都有人员安插,怎么,不打算启用埋在魔教的探子吗?” 顾小年起身,“那还是算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们一生可能只是为了一条情报,现在远未到那个地步。” 傅如依看着茶水,低声道:“未到么。” 顾小年没应声。 无论是顾昀还是现身的魔教圣女余希,其实这都已经值得暴露部分人了。要知道,此番魔教的阵仗并不小,今日在神都出现的那些魔教中人,多得是早前潜伏在神都内的教众。 那些人能混到现在,每个都是很重要的。 此次,朝野震动。 但顾小年觉得还不到时候,因为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在周馥说过的‘一线生机’上。 顾昀在江左放过余希,后者或是动情或是为了魔教的藏宝,今日大闹神都劫法场。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怕。 …… “地图。”顾小年说了声。 邓三应了声连忙跑到上首桌案,将神都所在中州的地图取了过来。 顾小年摇头,“拿中州北部的来。” “你是打算主动出击?”傅如依问道。 “不错,不能一直这么跟在后头。” 顾小年说着,接过了地图。 他凝目看着,傅如依不知何时也起身过来。 “嫂子认为他们会去哪里,走哪条路?” “朝廷的消息早就传了过去,官道可以排除,他们舍弃了水路,想来是要走这里。” 傅如依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点出了中州上的几个郡县地方,而最终指向的却是往北,也即是北云州。 “沣台。”顾小年点头,然后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里绿林出没,而在县城不远就是运河。” “他们敢转水路吗?”傅如依同样有些拿不准。 顾小年沉吟片刻,将地图合了,然后取下腰牌递给邓三。 “先派人去通知宇文川和张洵,让他们带精锐去水师船坞,记住,莫要张扬。” 如今苍龙七宿编制未全,而这两人都是锦衣卫千户,既然朝廷要他调人,那想来他们知道该如何行动。 “你这是要用水师的大船走运河?” 傅如依眼中流露几分惊色,“你不怕朝上弹劾你?” 顾小年笑笑,“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大周水师天下闻名,太平了这么久,那些船再不用就绣了。而且这也是唯一能提早赶到沣台县的途径。” 说着,他拍了拍邓三的肩膀,“让他们分两路,一路去沣台,另一路在硚县改陆行,上官道。” 傅如依若有所思。 “是!”邓三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连忙应了,快步走出。 等他走后,顾小年在房中转了圈,朝外喊道:“来人,叫方隼和刘崇来!” 不多时,两人快步过来。 “见过大人。” “免了。” 顾小年摆摆手,然后道:“老方你现在回卫所点人,去延武门,禁军会在两刻种后在那集齐,配合他们在城中搜捕魔教余孽。” 方隼抱拳应下,然后离开。 “老刘你带人出城,尉迟敬不会拦你。” 顾小年说道:“去接应佟纲。” “接应佟纲?”刘崇一愣。 顾小年点点头,“佟纲和金吾卫半个时辰前中了埋伏,损伤大半,朝中已经让金吾卫撤回。本官怕魔教贼人赶尽杀绝,你带人过去接应。城门会有向导带你。” 刘崇犹豫了片刻。 顾小年笑道:“想立功也要看能不能吃下,去吧。” 刘崇本是不服气的,但见他脸色认真,便也退下了。 …… “看你刚才一番安排,倒是像模像样。”傅如依轻笑道。 顾小年摇摇头,“这是那位东宫太子的命令,也是三省直接批下的。” “你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是被架上了?” “谁让我故意耽搁了问斩的时辰,而且串通魔教的人是我哥。” 顾小年说道:“倒是来兴那个混蛋,明知道现在朝中的人不待见他,竟然还敢给我上眼药。” “眼药?” “没什么。” 顾小年问道:“嫂子觉得方才安排可有疏漏?” “为何会问我?”傅如依反问。 “还请赐教。”顾小年知道她出身不凡,胸有韬略。 傅如依想了想,道:“布置不错,就怕他们会驻足不前,就地隐没。” 顾小年皱了皱眉,“你是说,他们会在中州打散,或是直接混入据点?” “不错,他们人数不多,最主要的只是为了昀哥,很容易化整为零。” 傅如依眼中闪烁智芒,“而且,这件事里隐隐透着古怪。” 顾小年眯了眯眼,下意识看了过去。 “魔教之前说是一盘散沙也毫不为过,昀哥曾经收服了一个叫沈仇的魔教中人,后来被父亲安排进了罗网,这人透露过很多关于魔教的有用消息,只是如今生死不明。” 傅如依顿了顿,然后道:“余希虽然是魔教的圣女,但要组织起今日这般庞大的力量也绝非易事。” 她看向顾小年。 “你觉得,她会不会是想借此整合这一盘散沙?”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动蝉鸣,不问归期(本卷完) 顾小年沉吟不语,良久后才道:“能做的便姑且做到这吧,剩下的便只有等了。” 傅如依点点头。 “小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水也烧好了。”小晴外面走进来。 顾小年拱了拱手,“天色已晚,嫂子休息吧。” 见他要走,傅如依摇头失笑,“你等等。” 顾小年疑惑。 “这里是你的住处。”傅如依摇摇头,从他身旁径直离开。 小晴捂嘴笑了笑,连忙跟上。 顾小年也有些失笑,转身进了静室之中。 等盘膝坐在蒲团上的时候,黑暗里,月光从通风孔中落下,他的脸色也随之平静下来。 他探手入怀,拿出了柳施施留下的竹简,只看了开头,便不由得长吐出口气。 这是名为《武侯域箓》的功法,是诸葛家的秘传。 顾小年沉默片刻,将之通篇看完,手中便只剩下木屑纷落。 轻轻闭眼,脑海中已然开始观想那记忆中如海般壮阔的武道功法,《武侯域箓》亦在其中。丹田气海如沉寂的火山,炁在周身游动,像是欢快的鲸。 地面仅有的月光好似受到牵引,无形间荧光莹莹而动,于黑暗中靠近,然后消失在他的身上。 这些,顾小年并未知晓。 …… 一夜修行,恍然只若弹指之间。 顾小年耳朵轻动,睁开了眼睛。 感知之中,已然‘看’到院中匆匆而来的邓三,他冲值守的锦衣卫亮出了腰牌,而后在阶前遇到了从回廊过来的傅如依。 两人说的什么,顾小年是听不着的,但能看清嘴型。 “炁与风后奇门,真是相得益彰。”他闭了闭眼,然后起身,出了静室。 “大人!” 邓三进门,看到了在用热毛巾擦脸的身影。 “说说吧。”顾小年道。 邓三脸色有些不好看,而且还挂了两个黑眼圈,显然是没怎么睡好。 “宇文川红雀传书,魔教贼人竟是走的官道,张洵千户……” 他说的有些犹豫。 顾小年将毛巾在水盆里洗着,随口道:“张洵没拦住?” 邓三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傅如依从旁走来,问道。 “寅时。” “现在天都亮了,过了两个时辰这消息才传回来?”傅如依蹙眉。 顾小年将毛巾挂了,淡淡道:“而且还是宇文川的红雀。” 邓三苦笑道:“他们都是立功心切。” 顾小年轻笑,“不是立功心切,是自己蠢,朝廷的金吾卫都撤回去了,他们还敢擅自行动。” 邓三低眉顺眼,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地官府呢,什么事都没做?”顾小年问道。 邓三摇头,“传书里没说起此事,只是说张洵身死,宇文川正前往沣台县。” “刘崇他们呢?” “回来了,在卫所休整。” 顾小年点头,道:“吃饭吧。” “啊?”邓三愣了愣。 “现在不吃饱,一会儿怎么赶路。”顾小年抬脚朝外走。 “这?”邓三有些不明白。 傅如依摇摇头,“金吾卫昨日遇伏便被朝廷撤回,现在全是锦衣卫的人在追捕,估计这就是朝中那些人的想法了。” 邓三挠了挠头。 傅如依抬脚朝外走,“恐怕再过不久,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 邓三这才双眼一瞪,“不会吧?” …… 巳时,当顾小年将碗里的米粥喝上的时候,宫里果然来了吩咐。 这一次,是东厂来的人。 “顾大人。”来人是新任东厂掌刑千户,吕瑾,是个女人。 顾小年温和一笑,“不知上官督主有什么吩咐?” 吕瑾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相貌平平,但身高却不亚于男子,看着很是英武。 她抱了抱拳,道:“督主请大人亲自追击魔教妖女余希,下官随行任凭差遣。” 一旁,邓三脸色微僵,这果然不出自家大人所料。 顾小年点点头,“好。” 吕瑾微微皱眉,眼里带了些疑惑。 如在她来时,上官容儿曾嘱托过,说眼前这人看似和善无害,实则喜怒无常,行事乖张,让她万万不要招惹,只是尽可能配合共同完成任务。 可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并没有她所说的那般不堪? 顾小年起身,一旁的邓三连忙朝外跑出去。 “这是?”吕瑾有些不解。 顾小年从架上取了绣春刀,在腰间挂了,而后负手便走。 大红袍如火云,眨眼消失在门前。 吕瑾秉持少说少做的原则,同样跟了出去。 …… 北镇抚司门前,一辆双驾马车停在阶下,马身披挂薄马铠,车厢火红,流苏缀玉,华美宽敞。其后是二十余骑马之人,寂静无声。 邓三在车辕处放了踩凳,人在一旁恭敬站了。 吕瑾跟在顾小年的后头,见此不由出言,“此事急迫,顾大人竟要乘马车?” “不妨事。”顾小年走到车前,脚步忽地一顿,他回身看去,眉头轻皱。 傅如依一袭青衣劲装,从门内而出。 “我也要去。”她说道。 顾小年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立即拒绝。 “他们未出中州,现在各地官府已然行动起来,在前又有锦衣卫和驻军设伏拦截。” 傅如依浅浅一笑,“何不给我这个机会?” 吕瑾在此时开口,“不知这位姑娘是?” 傅如依看她一眼,“姓傅。” 吕瑾微愣,而后眼神骤冷,手按在剑上,“通缉之人还敢出现在此,好大的胆子!” 其身后同来十数东厂缇纵同样上前一步,脸色不善。 但转而,吕瑾忽觉四下沉默,却有冷意。她这才悚然,猛地看向轿旁之人。 “顾大人,你……” “她有本座亲自作保。”顾小年看她一眼,而后看向傅如依,“山高路远,车内软和。” 傅如依笑笑,“中州轻易见不得山,一马平川。” 说着,她口含双指,一声呼哨,已有一匹骏马从长街疾驰而来。 此马通体雪白,只额上一团火红,神骏异常。 傅如依跃身上马,一抻马缰,朗声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她便纵马而去,眨眼已过长街。 “北地神骏,火玉琉璃。” 罗蜜坐在马背之上,语气稍稍复杂。 毕竟,那骑马之人正是她的大小姐,只是如今…… 顾小年看她一眼,掀起车帘,进了轿中。 此行随他而去之人,正是苍龙七宿两旗人马,除了罗蜜这位罗网之人因擅长追踪之术,被段无视推荐跟随外,还有那养好伤的沈韬,亦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背上。 罗蜜当先领一旗人前方开路,邓三一屁股坐上车辕,小心驾着马车居中。众人启程,因在神都之内,是以只是缓行。 吕瑾脸色微沉,最终还是翻身上马,大氅如黑云罩下,“跟上!” 身后,十数东厂缇纵同样无声跟随。 七月十日,锦衣卫指挥使周锦年,奉命追捕魔教妖女离京。 1.中州地鼠 白天骄阳似火,傍晚却是雷声阵阵,紧接着便落下一场雨来。 雨成淅沥,洗去了叶上的尘,只是这路变得愈加泥泞难走。 黑夜里,伸手难见五指,只有偶尔的电闪雷鸣,映出重重的影子。 “师傅,这雨眼看就更大了,要不先找个地儿歇歇吧?” 遥遥地,路上走来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俱都是挽着裤腿,背着竹篓。 “唉,也好。”老者抹了把脸,雨水从皱纹里淌下,却洗不去上面久历的风霜。 “我记得前边有个破庙,里面应该有米水。”徒弟是个十二三的小子,看着很是机灵,只不过此时顶着那大竹篓遮雨,倒是有些滑稽。 常有走商歇脚的人会在破庙等地放些米饼等物,让饥肠辘辘之人得以果腹,而手上都有规矩,总会留下一些,供给后来之人。 这便是常年跑江湖的人给那些陌生之人留下的生路,世世代代如此。 雨渐渐下得大了,师徒两个终于看到了那坡上的庙宇,倒也不算很破,只是门墙斑驳,多年少了香火而已。 两人推开了庙门,进了院中,徒弟将门随手关上,师傅却是没动。 “怎么了?师傅。”徒弟回身问道。 那老者却是干干一笑,没有立即回话。 因为在那屋檐下,正有两人盯着这边。 他们怀里抱着刀剑,体态高大,面容气势皆凶恶不似良人。 “这......”徒弟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拽住了师傅的袖子,朝门下躲了躲。 那老者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同样朝后退了几步。 大门下也有一尺栖身的地方,虽不能完全避雨,但也不至于头脸皆淋着。 “外面雨大,里面地方空余,二位进来烤烤火吧。”有人在那庙里头喊了声。 老者略一犹豫,便抬脚朝里走。 “师傅?”徒弟拉住了他的袖子。 “没事,进去瞧瞧。”老者笑了笑。 两人小跑躲雨进了庙门。 …… 火堆旁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加守门的便是六个人。 老者没寻思他们如此年轻,进来后一边抖着衣裳一边悄悄打量。 向后撑着身子坐着的那人笑了笑,“你这老头儿还挺小心。” 那徒弟皱了皱鼻子,大抵是对旁人这么说自己师傅有些不忿。 那老者听出这有些嬉皮笑脸的声音,正是先前喊自己进来的那人,当即拱了拱手,“小老儿钱富,这是小徒阿标,谢过少侠,见过各位少侠。” “哎,别忙着谢。”那人咧嘴一笑,“说不定咱们不是侠,而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钱富愣了愣,就连他边上的徒弟阿标都怔住了。 阿标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泥水的小腿和草鞋,又看了眼火堆旁几人光鲜的衣裳,不由地抿了抿唇。 除了那蒙着轻纱的女子看不着脸,另外三人都长得极好看。 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 钱富干干一笑,有些尴尬。 有人说道:“既是江湖同道,那便来烤烤火吧。” 钱富苍老的眼珠转了转,微微抬眼,瞧了瞧说话之人。 那是个英朗的年轻男子,相貌出众,眉宇间带着正气,身上还有一股读书人的书卷气,让人很生好感。 只不过,钱富小心道:“可不敢说是江湖人,少侠太抬举了。” 顾昀只是笑了笑,用树枝拨弄着柴火,一旁的林欣尘却是吊儿郎当,“盗门有二,中州地鼠,寻龙移脉,叩山填海。” 钱富脸色一变,略有佝偻矮小的身子竟一下绷紧,苍老的面容因火光而映地晦暗,周身气机隐与天地勾连,若隐若现。 “老前辈莫要紧张。”顾昀抬头,轻笑一声,“我等并无恶意。” 他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下来说。 钱富有些阴翳的目光看了眼他们两人,又看了看对边平静看着自己的那两名女子,终究还是过去坐下了。 “阿标,自己去找点东西吃。”他说道。 林欣尘却是坐好,一挥手,“接着!” “啊?”阿标下意识接住飞来的黑影,原来是半只烧鸡。 “这?”他眨了眨眼。 钱富看着暗吞口水的徒弟,轻叹口气,道:“边儿上吃去。” “哦。”阿标舔了舔嘴唇,刚走出一步,复又转身,像是要说什么。 “我不饿,你吃吧。”钱富摆了摆手。 阿标这才在供桌边的干草上坐下,小心吃了起来。 钱富看着,眼里带着和蔼,而后收回目光,看向火堆对面两人。 他脱了外袍,挽着湿透的内衬,道:“说吧,找我啥事儿?” 火堆噼啪,偶尔迸溅火星,这是里面有湿柴的缘故。 林欣尘看了眼顾昀,而后道:“前辈可曾听过‘苍莽山’?” 钱富搓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目光变幻莫名,“你打听这个,是想送死不成?” …… 人死而有墓穴,后生摸金校尉,出身盗门,却因所偷亡者而被逐出门派,也即是倒斗一行的由来。 这类人在江湖上有个名号,便是‘中州地鼠’,原因有些古怪。 在古老传说里,中州之地乃天下地脉枢纽,大墓入葬破坏地脉已有违天和,更别说是盗墓这种将地脉二次破坏的营生。是以在中州盗墓之人,几乎很难再走出中州,因为他们多横死于所盗之墓里头。 中州在那些倒斗高手眼里的另一个称呼,便是‘埋骨之所’。 但那些高手仍然会来,除去为身后名外,也为了一份传承,上天总会留一线生机,这生机便留给那传承之人。 所来的,无一不是个中翘楚,在这一行身怀通天本领,却是时日无多之人。 盗墓人轻易不传下本事,平日只传散手,唯有将死时才会将绝学授下,而最好的传法手段,便是带传承之人去历练一番。 所来之地,便是中州。 而敢来的那些人总会得到这行的尊敬,其后辈也会得到同道照拂,人人卖几分薄面,这渊源便这么一代代地传下来了。 钱富的一身倒斗本事在当今天下也能排进前三,是摸金校尉里的祖师级人物。他此番便是已知命不久矣,这才带了徒弟阿标来,不为扬名,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学得几分手艺,日后能有碗饭吃。 却不防因此地地势特殊,乱了星象,让他观星之法失效,没算好这大雨天气,才于这野外迷了路。 而且还碰上了这些狠人,走了身份。 …… “看来前辈是认出我等身份了。”顾昀将树枝丢了,轻拍了拍手,温和一笑。 钱富脸色微沉,他们这类人有本事不假,但术业有专攻,精于一技便总会疏于一力,在武道上并不十分有建树。 他如今年近八十,却也不过区区先天而已,气血衰败,怕是也施不出几分武功,更别说面对的还是眼前之人。 2.马车里的人 “苍莽山是传说中魔教的山门所在,五百年前隐世,乃是当今世上最大的诡秘之一。百多年来不乏有吾道能人好手前去寻觅,最终却无功而返,因此事而能活着回来的都少之又少。” 钱富摇摇头,像是在规劝,“诸位都是圣教高手,有身份的人,何必以身涉险呢?而且莫说小老儿惜命,就是想去,也不得门路啊。” “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还敢拒绝?”久未说话的余希看过来,轻纱上的眼眸泛着淡蓝之色,妖异而美丽。 钱富下意识低了低头。 “可能会死和一定会死,这是不同的选择。” 余希的声音有些冷淡,仿佛天生如此,“况且,你只需要找到路便可,不需要你涉险进去。相反,这段时日我们会护你周全,只要你的要求合理,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你。” 钱富稀疏的眉毛皱起,不是犹豫,而是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谁让运气这么背,竟然会落到对方的手里。 他看了眼还在撕着烧鸡吃的小徒弟,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欣尘看了顾昀一眼,脸上微不可查的浮现几分轻松。 “就算是寻路,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钱富说道。 余希点点头,“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 钱富咬咬牙,这才道:“此去西南两百里有一座前朝废城,五十里荒无人烟,但边上有一古镇,我想先去镇上寻个人。” 余希微微蹙眉,他们虽知道圣教的隐世山门便在中州之地,却是不知确切方位,圣教之人散星蛰伏,如今收拢的多在北云州。 若往西南而去,那岂不是背道而驰? 她心里有些犹豫,因为朝廷的人可一直咬在后头,虽然不是常打交道的六扇门,而是久不涉江湖的锦衣卫,但毕竟杀了对方那么多人,难保不会引出什么高手来。 “那是什么人?”余希问道,若是没必要的话,自然不想惹这个麻烦。 钱富道:“近三十年,唯一一个摸到疑似那处地方,且还能活着回来的人。要想找到进山门的路,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办到。” “你确定?”余希问道。 钱富笑笑,“这是自然。” 余希没说话,一旁另一个沉默的姑娘手掌一翻,却是多了一枚丹药。 钱富看着,脸色苦笑。 林欣尘暗自撇嘴。 “还请老前辈让我们放心。”余希道。 身边女子将丹药抛出,落在了钱富的手上。 他的手有些哆嗦,最后还是一狠心,直接吞了。 “见谅。”余希说了句,转身去了墙边阴影处,那里早已铺好了薄毯。 林欣尘打了个哈欠,也是到一旁干草上躺了,他拿手拍了拍,冲顾昀挑了挑眉。 顾昀摇头失笑,外面的雨声很大,他也过去躺下了。 人各有心思,只是想得片刻安宁也好。 …… 轰隆的雷声仿佛就离头顶不远,黑夜的合冲县城下,伴随马蹄声响,一行人进了城。 合冲县衙里,肥胖而年老的县令颤颤巍巍地站在堂下,看着以往大半辈子都未见过的锦衣卫和东厂之人进进出出。 他只穿了短裤,露着一身肥膘,而他的三房小妾也只是穿着薄衫,发抖地簇拥在一起。 邓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双有些猥琐的目光肆意打量。 外面的雨大,他们却悄然进城,直接在县衙歇脚,而且还有了这意外收获。 邓三笑嘻嘻地,外面雷雨声急,他却在美美地喝着热茶。 吕瑾抖了抖大氅,虽有真气护体未湿,如今却也感到潮湿难受。 她看着一脚踩在凳上的邓三,皱眉道:“你家大人去哪了?” 邓三摆摆手,“练功吧。” 见他如此态度,吕瑾顿时冷哼一声,气息微冷。 邓三将茶盏放下,讪讪一笑,“大人练武成痴,这天气肯定不能赶路了,自然是要练功打发时间的。” 吕瑾将信将疑,不过此时天色已晚,确实也到歇息的时候。 她瞥了眼堂下衣着不堪胆小害怕的几人,挥了挥手,“我等行踪莫要让他人知晓,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 “是是。”县令如蒙大赦,也不怕外面的大雨,直接跟小妾跑了出去。 吕瑾不屑冷笑,转身离开。 邓三却是在想这赶了大半天路,自家大人也不出个声,难不成真跟马车里的那位发生了什么事情? “嘿嘿。”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直接在县衙的椅子上睡着了。 …… 当在开始得知要乘马车的时候,顾某人是拒绝的。 因为大家都骑马,都是习武之人,他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老大,当然要做个表率,怎么说坐马车就坐马车? 但当感知到马车内的陌生气机的时候,罗蜜后来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马车里的那人是这罗网三人给他送来的一件礼物,本是在外面召集逃散的罗网中人时,偶然在神都的路边发现的一位大人物。 蜀中唐门的大长老,‘千眼莫离’唐心。 “应该是那晚与魏央交手出了什么变故,虽然看着没受什么伤,但好像是脑子出了问题,记不得什么事了。” 当时的段无视是这么说的。 现在,县衙的后院厢房里,顾小年坐在桌旁,偶尔抿茶,化着服下的灵丹。 而另一边,则是罗蜜在给躺在床上的唐心做着检查。 “我说大人,您就不回避回避?”罗蜜笑着说道。 顾小年说道:“你们把她藏在马车里,这还有什么回避的吗?” 罗蜜只是笑了笑。 “她的情况怎么样了?”顾小年看着床上睡着的那人,问道。 “失忆了呗。”罗蜜擦了擦手,心有余悸,“她这一身可全是毒,暗器毒药,都是见血封喉,要不是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咱们早死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 罗蜜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当即道:“好歹也是名声在外的武道宗师,虽然失忆了,但身体的反应还是异于常人。” 她伸出手,两根手指头之间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只需要一丁点儿的敌意,她就会暴起杀人,完全不会考虑,更没有顾忌。” “这完全是身为宗师的下意识反应,她很危险,但同样的,也会给我们此行带来安全和帮助。起码,毒物会远离她十丈之外。”她如此说道。 顾小年饶有兴趣地点点头,倒是没想到这个黑妞还有如此打算。 “那你们是怎么把她弄上马车的,哄骗吗?” 他看着床上那人,唐心容貌美得有些甜腻,身材凹凸有致,只是如此平静地睡着,那种妖娆妩媚都几乎让人把持不住。 当然,顾小年对此并不觉得什么。 3.一夜雨 “这怎么能叫哄骗呢?” 罗蜜笑了笑,“罗网罗网,自然是要网罗能兵强将喽,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大人的美意嘛。” 顾小年点点头,下巴朝唐心努了努,“这一路她都在马车里睡觉,怎么回事?” “你看她这面黄肌瘦的,明显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罗蜜道:“我们今早发现她的时候,是有几个地痞拿着馒头在......大抵是闲命长了吧。” 她淡淡一笑,“虽然她是失忆了,但这只是暂时的,而且对那种明显的敌意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如果不是我们出现,那条巷子里的人都会死。” “然后呢?”顾小年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把人弄到锦衣卫的。 罗蜜交叉了双手,手指灵动地翻动,“一点小小的幻术干扰,在没有敌意的情况下,她会把我当成亲近的人,但也只有一丝亲近罢了,很难想像唐门的人都要经历些什么,防备这么重。” 她有些无奈,“若是普通人,早被老娘弄得神魂颠倒了。” 顾小年无声一笑。 这笑容被罗蜜看得真切,这黑妞顿时轻拍桌子,“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顾小年起身,“这么晚了,事情既然弄清楚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他抬脚朝外走。 罗蜜脸色忿然。 “哦对了。”顾小年打开门,屋外一下潲进不少雨来,“既然是你们把她弄来的,我希望你能看好她,如果她突然恢复了记忆或是发疯,咱们谁都活不了。” 看着门口的那人,罗蜜轻笑道:“怎么,你也会怕?” 顾小年淡淡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从屋檐下走出,真气隔绝了雨水,去了旁边的厢房。 罗蜜静默片刻,起身去关门。 外面很黑,只有偶尔的电光。 突然的一道惊雷落下,将屋里照的通亮,床上那人似乎有了动静。 罗蜜连忙把门关上,快步跑了过去,脸上堆起担忧的神情。 “妹妹别怕,姐姐在呢。” …… 漆黑的房间里,顾小年也不掌灯,只是服了丹药后便在床上坐了,运气炼化药力。 感受着内力的丝丝增长,他缓缓出了口气,转而听得屋外淅沥的雷雨之声,心绪慢慢沉寂下去,变得平静起来。 …… 次日,天仍未放晴,只是雨息了。 “大人。”邓三轻轻敲门。 “进来。” ‘吱呀’一声,邓三一手托着食盘进来,笑着把饭菜放到了桌上。 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咸菜面食和粥,还有煮的鸡蛋。 “这县衙委实寒酸了些,大人将就着吃点吧。”邓三说着,便要往外走。 “等会儿。”顾小年唤了声,“罗蜜呢?” “雨刚停便领人出去了。”邓三道。 “房里的人呢?”顾小年拿了面饼,撕着泡进了粥里。 邓三‘嘿嘿’一笑,挤眉弄眼。 顾小年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邓三心神一凛,觉得尾椎骨一凉,顿时一脸正色。 “刚起呢,我方才看那狗县令的小妾给她送了吃食。” “狗县令?”顾小年喝了口粥,“别忘了,你现在可是白身。” 邓三一愣,脸色讪讪。 “行了,我要吃饭了。”顾小年摆摆手。 “哎,您吃好了就放这儿就行,有人来收拾。”邓三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顾小年吃好,擦了擦嘴角,门口走进一人。 “顾大人。”这人软语细声,带着甜腻,欠了欠身子。 顾小年抬头,有些意外。 来人是穿了一身杏黄长裙的唐心,但这等素色完全没有将她身上那股天然魅惑压制住,恰而她容貌清纯年幼,反而两相冲突,带来更强的反差美。 她的个子很高,此时的两缕秀发垂在脸颊,美艳妩媚。 顾小年盯着她的眸子,仔细辨别。 她的眼里清明澄净,看不到丝毫做作伪装。 顾小年忽地问道:“姑娘多大了?” 唐心愣了愣,似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稍稍愣神后,便有些急切。 她搅动着手指,脸带急色而咬着朱唇,不知该如何做答。 顾小年在此期间一直沉心感应她的气机,于此终于松了口气。 并无蹊跷。 他这才起身,问道:“唐姑娘来找本官可是有事?” 唐心一怔,急忙道:“姐姐不见了。” 她的声音很是甜腻,这一声姐姐真让人酥到了骨子里。 但顾某人心中半点涟漪未起。 他点点头,安慰道:“没关系,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唐心眨了眨眼睛,明亮又闪烁。 顾小年笑容温润,极具感染力,“莫慌。” “可是......” “你还有哥哥呢。” 唐心瞳孔不自觉地一张,朱口微启,有些惊讶。 “吃饱了吧?” “嗯。”唐心愣愣点头。 顾小年伸了伸手,做出请状,“走,该办正事了。” 说着,他自顾出门,目不斜视。 唐心轻轻挽发,紧跟脚步。 …… 一夜雨,院中石板如洗,只是有些地方因人群走过而沾了污泥。 顾小年走到回廊下,吕瑾已从一旁过来。 大抵是昨夜睡的很好的缘故,这位东厂的掌刑千户精神奕奕,就连原本冷淡不见笑容的脸色都融解了几分,倒也有点女人样子。 “看样离了京城,吕大人倒是睡得安稳了。”顾小年随口说了句。 吕瑾脸色微变,目光有些危险,“顾大人还是不要无端惹麻烦的好。”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 “你是很喜欢笑,还是觉得本官在开玩笑?”吕瑾逼近一步,身上银蟒因阴沉天色而显灵动狰狞。 顾小年脸上依旧含笑,只是眼中没有半点温度,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眼前这人,不发一言。 吕瑾瞳孔微缩。 恰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罗蜜带着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 “大人,城南七里外发现踪迹。”她并非看不出眼前情况,但还是朗声汇报。 顾小年目光移开,道:“通知其他人,马上出发。” 正说着,他发现紧挨着多了一人,正是唐心。 顾小年眉头微皱几分,抬脚先朝外走去。 唐心有些错愕,模样楚楚,似乎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竟惹他不悦。 罗蜜却是上前,撇嘴道:“他就这样,咱不理他。” “噢。”唐心抿了抿嘴。 这番真把罗蜜看得心中一化。 吕瑾皱了皱眉,她想要开口问这人是谁,但又觉得失了身份,便只是冷哼一声,也快步离开。 邓三遥遥过来,剔着牙,“这是咋了,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 罗蜜问道:“马车呢?” “后门呢,快些吧,大人该着急了。”邓三没敢看唐心,低着头小跑走了。 “呸,狗腿子。”罗蜜不屑。 唐心问道:“那咱们要过去吗?” “当然。”罗蜜说道,“谁想触那家伙的霉头。” 4. 一路追踪 合冲县城外二十里地。 顾小年在马车内撩起帘子,“也就是说,他们没往北走,反而在雨停之后绕过此地,转往西南方向?” 罗蜜拍了拍手,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过来,道:“没错,本来他们的痕迹很浅,但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两个人,所以留下的痕迹比较重。” “多了两个人?” “一个先天武者,但要么没修行过高明的轻身功夫,要么就是年老体弱,功夫下滑。还一个像是普通人,年纪不大,脚上应当也有不成气候的轻功吧。” 罗蜜说的随意,但足以令人惊异。 只凭路上泥土和草木枝叶的一点痕迹,便能判断出这么多东西,她的勘迹之法的确不凡。 四下的锦衣卫坐在马上,安静无声,只有马儿不时的踢踏和响鼻。 沈韬抱着胳膊,脸色有些臭,此时听了罗蜜所说,不由得多看了这个肤色黝黑的女子一眼。 “怎么样,顾大人?”吕瑾拍马过来,问道:“顺着痕迹追吗?” “这会不会是故布疑阵?”邓三小心问了句。 罗蜜看他一眼,冷笑,“你这是在怀疑我的拿手本事,下不为例。” 邓三不说话了。 顾小年沉吟片刻,“傅姑娘到哪了?” 罗蜜翻了个白眼,“这我哪知道,她的马是世间神骏,甩了咱们起码也有一个时辰的脚程,昨夜一场大雨早把痕迹冲没了。” “再说,她若追着来必定也是要在县城里歇脚的,但又没在县衙给你留下什么线索,摆明了不想一路。”她说道。 顾小年略有烦闷,觉得傅如依有些意气用事。就算她能追上顾昀又能怎样,魔教的人还会让她将人带走么? “希望你的手段的确有用。”他说了句,将车帘放下。 罗蜜撇撇嘴,翻身上马。 沈韬挥手,车骑开拔。 …… 西南而去数百里,一路人烟稀少,多是丘陵植被,古树参差,漫地野花。 “中州因神都扩建,需要大批劳力,地方百姓多往中心聚集,或是迁往京城,或是在附近城镇住下,倒是让原本的居所荒废了。” 罗蜜看着一路景色,给从马车内探出头的唐心解释。 唐心如同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那般,眼神清澈而充满好奇,一片单纯。 顾小年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口中舌下压着一枚丹药,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安神香料味道,只不过因着车内还有女子在,又多了一点胭脂花香。 马车是特制的,运用上了机关术的技艺,只要拉车的马能忍耐,那么跋山涉水自然不会有太大颠簸。 而此时行在田野丘陵之间,更是如履平地。 正在练功之时,顾小年忽觉耳廓有些发痒,他眉头微皱,感知外放,却是原本坐在侧边柔毯上的唐心正拿了一棵草在撩拨他。 他心中微惊。 虽是在收心观想,但五感仍在,不需刻意释放的感知里仍能注意到身周一丈内的场景,但在方才,他却是完全没有感知到唐心靠过来的举动。 顾小年心神微凛,不由暗呼自己大意。 他巍然不动,实则心里已有警戒之意,再不复此前那般放松。 许是觉得他无趣,唐心便轻哼一声,兀自坐远一些,再次看向外面了。 忽而传来一阵歌声,近在咫尺,很是难听,几有鬼哭狼嚎之势。 顾小年皱眉,从声音上已经判断出是谁了。 外面,罗蜜有些恼火,“你这公鸭嗓子,学什么窑姐儿腔调?恶心!” 邓三一口唱腔戛然而止,真像是被卡住喉咙的鸭子。 “你懂个屁!”但马上,邓三便道:“爷们儿这是正宗的花腔!” 罗蜜眼中嫌恶更甚。 四下环绕的锦衣卫多少有些忍俊不禁,也都好似放松了些。 沈韬不动声色地看着,暗暗点头。 他们这些人虽是苍龙七宿的精锐,但多是因阉党牵连之后补充进来的,锦衣卫少出神都,如今却是要来追捕魔教中人,还是魔教的圣女。 没有人真觉得有顾小年这位指挥使一同而来便可以平安无事,魔教那日在城外出现宗师强者的事情人尽皆和。 这一趟,自然是有莫大危险的。 但既然吃的是皇粮,那么便只能听命行事,这两天每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要说最放松的时候,反而是昨晚的雷雨之夜。 这个出门在外本该更加小心警惕的天气里,他们反而能放下心神。 顾小年一心修行,对这些人的心思虽有所察却也并没有什么说道。倒是一直驾车的邓三看出了队伍的沉闷,便想着弄点乐子,来让大家不要这么紧张。 …… 前边传来一声马嘶,然后队伍便慢了下来,最后停下。 “大人,前边有条河,喂马喝点水吧。”罗蜜在外边指挥着。 邓三嘟囔,“这才刚走了半个时辰。” 一旁的唐心扭了扭身子,脸色有些忸怩。 顾小年看了她一眼,朝外唤了声,“罗蜜。” “怎么了?”罗蜜从外面掀开车帘。 顾小年以眼神示意,唐心脸色微红,眼里有些急的样子。 罗蜜了然,伸出手将对方接了下来。 顾小年这才从窗里看去,绵延的丘陵田原里,绕过了一条小河。 他们的人有的在河边喂马,还有的脱了靴子洗脚冲凉。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哪怕是下过一场大雨,好似除了让地面变得更湿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车厢里就很热,若不是顾小年煞气阴冷,非要闷出一身痱子来不可。 他这边想着,刚待放下帘子,冷不丁便听得有人一声惨叫,然后便是落水之声。 “怎么了?” “啊!” “不好,水里有毒!” 不只是人,就连马都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无人牵着的马尥蹄便跑,还有的已经倒地吐白沫了。 “别慌!”沈韬脸色有些黑,不是气的,而是他也中了毒。 他以真气封穴,一边暗骂自己大意着了道,一边组织着救人。 顾小年眉头微皱,然后下了马车。 一旁,是惊魂未定的邓三,要知道,这小子刚才可都已经光了膀子打算下水游一圈儿了。 “怎么回事?” 顾小年看着河边摆着的八个人,东厂锦衣卫皆有,他们或是没了气息或是抽搐吐沫,脸色都已经变黑了。 再就是,旁边见了他过来后便服药盘膝的沈韬。 “毒源应该是那个。”吕瑾走了过来,脸色同样不好看,她指了指不远的树上。 顾小年抬眼看去,繁密的枝桠上,有一条死去的蛇。 “不是。”他心里想着,先天武者不是普通人,这等中原之地的蛇毒毒性还没有大到让人片刻毙命的地步。 “不是蛇毒。”那边草丛里走出了罗蜜两人。 她真气离体而出,如刀般将四下的草植割断压伏,然后指着河边那块不起眼的石头。 “是有人下毒。” 5. 聪明人还是看不破 “是有人下毒?” 吕瑾一听,脸色微变,而后目光冷冽,在周围人身上打量。 顾小年见之,暗自摇头,“这人个高腿长,就是智商低了些。” 他看着罗蜜指的那处,因有茂盛草植遮挡,那里若无人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而且河边多沙石,谁也不会觉得某块石头多余。 想了想,他问道:“这是咬时机关?” 罗蜜眼里带了几分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能一眼认出。 不过如今她知道自己是在谁手下讨生活,倒也不磨蹭。 “没错,是一种简陋的咬时机关,误差很大,但要是在一个时辰之内的功夫,便足以做到准确。” 罗蜜看了眼身边好奇打量的唐心,然后道:“唐姑娘方才检查了那毒,是一种高效的毒药,几个呼吸便足以毙命,但因为是混在河里,药效有所减弱。” 说着,她朝地上那仍痛苦未死的几人努了努下巴,“虽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毙命,但也差不多了。” 吕瑾冷声道:“既然你身边这位唐姑娘能看出是什么毒,那可有解毒之法?” 顾小年同样点点头。 罗蜜见了,却是有几分苦笑,她以目视自家大人。 顾小年一愣,然后想通了。 唐心如今失去记忆,辨毒是在潜意识中存在的,但解毒却需要思考。 就如背书时通篇记下,却无法灵活运用一般,因为这需要动脑思量,会牵扯到其他的知识。 而如今,唐心或许勉强能做到这一点,但也绝不是马上就行,这有些为难了。 可吕瑾不知道这点,她以为是罗蜜在请示,而顾小年不想救人。 “顾大人,中毒的也有你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语气有些刺耳,让人不那么舒服。 顾小年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人是上官容儿从宫中提拔到东厂的,只在宫里见过蝇营狗苟,但仍未见过真正的血腥。 所以,她心里还有些单纯,会为下属考虑的单纯。 顾小年不觉得自己是冷血的人,他说道:“唐姑娘的情况有些特殊,怕是无能为力。” 吕瑾目光一寒,直视而来。 顾小年坦然相视,而后一道真气弹指而出,打在了沈韬的颈下三寸。 沈韬脸色一红,然后‘噗’地吐出口血来。 血腥臭而乌黑,落地有烟。 “多谢,大人。”他中毒虽浅,此时心里也有些惭愧,不自在地道谢后便用水漱口。 顾小年摇头,无视吕瑾冰冷的目光,返身回了马车。 吕瑾眼眶微红,却也只能看着地上某个穿着东厂服饰的女子死去,那是与她在宫中相伴多年的人,彼此如亲。 “顾小年!”她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失去理智。 虽然知道此事怪不得对方,但人总是在某个时候会迁怒他人。 “找个僻静的地方掩埋了吧。”罗蜜叹了口气。 …… 邓三领了几人去挖坑,罗蜜将唐心送到马车上后,低声道:“大人,东厂那娘们儿没脑子,可能会坏事。” 顾小年喝了口水,将水囊收起。 “宫里的人自认为见惯风云变幻,却没有经历风雨的吹打,她只以为死活都在计谋之间,却不知道真正的生死是要你孤立无援后,饱受煎熬。” 顾小年顿了顿,忽地问道:“是不是觉得很有哲理?” 罗蜜拧了拧眉,“哲理?” 看着她几乎是黑人问号的复刻版,顾小年倒觉有趣。 “大人可是在嘲笑我?”罗蜜淡淡道。 顾小年轻笑,然后道:“你觉得魔教的人为何会投毒?” 罗蜜不解,“因为他们发现后面有人在追杀他们啊。” 话说完,她目光一亮,“大人的意思是,咱们离他们不远了?” 顾小年摇头,“或许,是他们有些着急了。” “着急?” “因为快到某处不想要咱们跟上的地方,所以着急了。” “难道是魔教的目的地?” “这是一种掩饰,想要拖住咱们的步子,当然,如果能将人杀掉自然是最好的。” 顾小年看着远处,一片葱绿里,蝉声阵阵。 “休息之后再上路吧。” “可……”罗蜜皱眉,“大人方才说他们是想要拖延,这样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顾小年道:“只有保持全盛的状态才能更好地做事,而且你也说了,咱们已经越来越接近他们了。” 罗蜜开始想不明白,现在却一下恍然,“是因为他们队伍里多了两个拖油瓶!” “大人是想看他们到底要去哪,然后一网打尽!”她目光微亮。 顾小年笑笑,“不要脑补,去吧。” 罗蜜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愤而离去。 …… 顾小年放下帘子,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看向身旁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唐心,“为何会这般看我?” 唐心歪了歪头,“哥哥比姐姐聪明。” 顾小年嘴角轻抿,目光幽深,“世上的聪明人很多,但往往是自作聪明。” 唐心的表情有些呆。 顾小年闭上眼,不过却不是在观想修行。 “是你故意引导我的线索么,不会,如果真是我所想的那样,你便不会有任何可能惹怀疑的举动。林欣尘?也不是,他这人虽然不着调,但有你在他也不会反常。” 顾小年脑海中思绪纷飞,隐隐能觉得其中有一线真相,却因自己猜测而辗转难明,抓不真切。 “不管如何,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想做什么。” 他想着,重新静下心去。 “大人,启程了。”车辕一沉,邓三坐上去,低声说了句。 马车悠悠而行,只不过此行人里终究是有人永远埋在了此处。 吕瑾全程冷脸,这一次她与东厂的人并未缀在后面,而是与最前头罗蜜探路的一旗锦衣卫同行。 “大人,您说她这是干嘛啊?”邓三小声嘟囔。 顾小年只是道:“她是出身大内的绝顶高手,彼此相隔不过十丈,你声音再低,她若有心听还是能听到的。” 邓三噎了噎,哼哼几声,果然不再乱说。 “老邓。” “咋了,大人?” “你怕死么?” “啊?不怕,不怕。” 少顷,邓三试探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你这么勇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 邓三道:“小的肯定怕死啊,不过有大人在,小的便不怕。” 隐约地,他似乎听到前边有人冷哼了声。 顾小年轻笑一声,“是啊,谁会不怕死呢。”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邓三挠挠头。 “没什么。” 顾小年不再说话,只有一旁的唐心满脸疑惑。 …… 一个时辰之后。 “大人,咱们到地方了。” 罗蜜骑马过来,看着前方高高的老旧牌楼,道:“七剑镇。” 顾小年打了个哈欠,一路连番观想有些累了。 6. 曾经江湖,有间客栈 七剑镇,离前朝废城不远,乃一古镇,自此方圆五十里荒无人烟,算是这片唯一的歇脚之地。 这并非什么繁华的镇子,且不大。里面的建筑也是朴素,所谓官道也已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一条小河蜿蜒流过镇里,河边青石板上有浣洗的妇人,兀自谈笑。 进镇不远,可见一方客栈,名为崇儒,红漆青石,年份日久。 客栈两层,二楼住房,在这不大的客栈里头,一楼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坐着十多人,看打扮也多是本镇中人。 而在东南角有一桌吃客,三男一女,桌按宝剑,同样年轻,同样服饰打扮,明显是出身同门。 虽然七剑镇并非冲要之地,但年年月月来往的江湖人也不少,都是住一晚或是填饱肚子便接着赶路,从未有在这里逗留的。 要乐子的话镇中虽也有怡红楼这等的玩耍场所,就在这崇儒客栈的对门,相隔不过一条四丈长街。可这哪能比得上大城的青楼?那里的姿色轻易也入不得出门行走的门派弟子的法眼,更多的是行脚商人过去解解乏而已。 可如今,柜台的地方,崇儒客栈的掌柜和手下伙计等人,则偷偷打量着那东南一桌的客人,窃窃私语,有些鬼祟。 “阿风你出身名门,久历江湖,可曾看出了那几人的根脚?” 女掌柜明显不是中州本土人士,说话带着北凉州那边的口音,明明是个体态婀娜的女子,偏偏这一口大漠沧桑的语调。 旁边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若是一身白衣自然是风流倜傥,只是如今却穿了粗布衣裳,肩上还搭着一块带渍手巾,坏了气质。 此时闻言,目光斜睨,隐有傲然,只是淡然一瞥,便自信道:“看他们穿着,样式出自道门统一,却又白底红纹绣两片金色枫叶,想来是苍云派的弟子了。” 他的眼神并不在意,然是未将这几人放在眼里。 身旁有个嗑瓜子的胖子,脸大如面饼,头上绑了条手巾,长得憨厚,却是个厨子。 平时他便与这叫阿风的年轻男子多拌嘴取乐,此时见了他的神色,便道:“你咋看出来的?” “大脸你别插嘴,小风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账房先生被那胖厨子挤到了柜台里,此时弱弱出言。 “嘿我说秀才,你……”被叫做大脸的厨子有些不爽。 “行了,你们说还是阿风说?”女掌柜瞪了他俩一眼。 “此去正西百里外有落枫郡,郡中有一处中州名山,红枫山。此山乃古山,山中多草药佳木,为两派一家所把持,其中就有这苍云派。” 阿风环臂抱胸,道:“不过是二流门派罢了。” “只是二流?”在那俏掌柜旁边还有个身材高挑,年纪不大的女子。 她相貌比掌柜少了几分成熟妩媚,却更漂亮几分,且自身多了些灵气,就算是放在中州也是气质出众的女子,明显出身不凡。 阿风点头,道:“两派一家,他们还都要给那杜家上供奉,这几人身上也没什么好物件儿。” “当然,依容姑娘出身,家里应该是不会将这些说给你听的。”他笑了笑。 “切。”被称作容姑娘女子紧了紧手里扫把,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厨子问道。 “等人呗。”阿风从他手里拿了瓜子,边嗑边说。 “等谁?”女掌柜警觉起来,“莫不是还要动手?” “藏不住杀气,若有若无,想来是不怎么自信,那他们要等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阿风道:“不过他们从清早就坐在那,光茶水就续了几壶,看他们神色并不淡定,却偏偏能坐住,肯定还有帮手。” “帮手?”大脸一懵,随即戒备四顾,“没人啊。” 众人无语。 “甭管打打杀杀的,只要别招惹到咱们就行。” 掌柜的说着,一手拍在秀才的头上,“傻了?还不算账!” “都算完了。”秀才有些委屈。 “那就把明天的算了!” 阿风和大脸见此,不由得若无其事地离开。 “南街刚到了新品种的瓜子儿,我买了点,你给鉴赏鉴赏?” “哎好啊,走着。” 秀才一脸委屈。 一旁的容姑娘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 时至晌午,一行人进了七剑镇。 这偏僻的镇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同行,而且看那衣袍,看那骏马,看那些人的气势,那种阴冷之意,大人退避,小孩看着想哭。 一时间,原本稍有喧闹的街上登时一静,落针可闻。 顾小年坐在马车里,脸色沉着,却是观想那《武侯域箓》时遇到了难题,不似《风后八阵图》那般轻易以先天一炁入门。如今修行了这一天功夫,也只才摸到了边边角角,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颓然。 “前方何人?竟敢拦路!” 外边,有锦衣卫怒斥。 队伍停下了。 “别别别,各位大人,小的七剑镇捕头燕羽森,此是奉了知县之命前来接驾拜见的。” 有人喊得虽然高声,但话语颤抖地厉害。 “知县为何不亲自来?”罗蜜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知县昨夜小解时摔了一跤,折了肋骨断了腿,现在卧床不起啊。”这燕捕头的语速倒是很快。 罗蜜皱了皱眉。 燕羽森又道:“这天也不早了,这么热,各位大人不如先歇歇脚啊?让小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车辕上,邓三手搭凉棚,看了眼艳阳高照的天,又瞅了瞅前边,低声请示,“大人,您看?” “也好。”顾小年睁开眼,莫名一笑。 邓三应了,便朝前招了招手。 吕瑾见此,心里稍松。 本来她见前方百米便有家客栈,是想建议大伙歇一歇的。 毕竟这两日吃的都是随行带的干粮,本以为能在合冲县吃点好的,好好休整一番,哪曾想遇到雷雨,只能在县衙里对付了一顿。 她出身宫里,原先是上官容儿这位内舍人的左膀右臂,去东厂后也是锦衣玉食,哪像现在这般风餐露宿。 如今虽只过两日,她便已有些受不了了,想要好好梳洗一番。现在好不容易见了一家客栈,当然不会放过。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那便休整。”吕瑾对一旁东厂之人说道,话语有些轻松。 罗蜜听着,暗自摇头,不过对于自家大人的吩咐她还是服从的,因此也无疑议。 那捕头燕羽森见此,目光微亮,当即躬身引路,朝着崇儒客栈而去。 “这些是京里的大官啊?老燕平日里可没这么孙子。” “嘘,你不要命了,这是厂卫缇骑!” “那马车里的是?” “不关咱们的事,还是别瞎打听了。” 百姓渐渐散去,而在其中,亦有目光闪烁明显不是本地之人看着那行进的队伍,悄然离开。 7. 坐着和你聊聊天 “哎呦,老燕这咋来了?” 嗑瓜子的厨子黎大脸正翘着二郎腿看秀才啪啪打算盘,此时见了燕羽森这平日里没少混吃混喝的捕头来了,便顺嘴挤兑了句。 一旁,本来擦桌子的阿风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皱眉抬头时却是陡然一惊。 “怎么是东厂的人?”他连忙背对了身子。 大脸却不明就里,连忙拽他一把,“又不是六扇门的,你怕啥啊?” “小风这是怎么了?” 点头哈腰的燕羽森进来看了眼,随口说着,却是双手虚引,连忙将打头的吕瑾接进来。 “起开点儿。”燕羽森轻踢了这胖厨子一脚,使劲挤眉弄眼,“咋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大脸愣愣地起身腾地儿。 那边,掌柜童瑶却是刚好从二楼下来,便看到了浩浩荡荡进来的这十多个穿着银蟒大氅的人。 这一下,原本吃饭的百姓呆呆看着这些气质阴冷的人,沉默一瞬后噌地都往外窜出去了。 “哎,还没给钱哩!” “客官别走啊!” 秀才还没从柜台走出来,拿扫把的容清儿也追之不及。 但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惯了。 “秀才,人都记下了吧,记账上。” 童瑶娉娉婷婷地从楼梯走下来,看着燕羽森用官衣袖子擦了板凳,让那位个头很高的女子坐下。 她笑着说道:“咋了老燕,这是哪位大人?” 不等她再朝前走,已有东厂的人迈了半步,猛地拔出刀来。 童瑶看着那把寒光暗敛的雁翎刀,不由得讪讪一笑。 燕羽森低咳一声,有些尴尬。 吕瑾摆了摆手,东厂诸人便在桌旁坐下。 “掌柜的,这些东西?”她指了指桌上那先前客人没吃完的饭食。 “哎,收拾,这就收拾。” 童瑶摆了摆桃花扇,瞪了眼手下的伙计,“还愣着,不快些给大人腾地方!” 厨子账房打杂的都行动起来,唯有跑堂的不知何时离开了大堂。 童瑶眼里带了些担忧,但并不明显。 她看了眼这十多号沉默不语的东厂众,以眼神示意一旁躬身弯腰的燕捕头。 燕羽森轻轻摇头,冲门口使了个眼色。 童瑶一愣,这才看到门外还有辆马车。 不等她过去看,门口便走进了一个相貌略有些猥琐的汉子。 邓三撇嘴,“你这客栈竟然连马厩都没有,还要弟兄们把马牵了别地儿去。” 童瑶温柔一笑,“客官见谅,咱们这是小地方,马可是稀罕物。” 邓三没说什么,反而让开了路。 玉冠大红袍,顾小年负手进来,身旁只跟着罗蜜和唐心两人,其余人自是被沈韬领着去了别处。 七剑镇并非只有这一家客栈,而他们此来也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抓人。 苍龙七宿不同于吕瑾带来的这帮东厂的缇纵阉人,虽然有规矩,但自神都出事以来,大家心里都绷地很紧。这次得以出来,总是要松散松散,吃点肉的。 虽然比不得神都珍馐,但在放松时,野味儿的滋味往往更香。 沈韬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也算是江湖老手,他心里有分寸,自然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顾小年对此人能力还是放心的。 …… “这位大人是?” 童瑶的目光从那玉带旁的绣春刀上移开,仇恨之色眨眼消失,转而笑语盈盈,轻摇桃花扇,迎了上去。 顾小年没说话,邓三却挡在了前头,“准备一间上房,我家大人待会儿要洗漱。” “两间。”罗蜜补充道。 那边,吕瑾将茶杯放下,回头,“三间。” 童瑶轻笑不语。 顾小年道:“掌柜的根据人数,给其他人也准备吧。” 他说着,便走到了堂中桌上,瞥眼看了,有些意外,“这桌椅擦得倒是干净。” 他坐下,邓三连忙来斟茶。 童瑶凑过来,在一旁坐了,“大人这话说得,咱们这啊,虽然地方小菜系少,但就是干净,也可口好吃。保准您吃了一回还想第二回。” “是么。”顾小年端起茶,看似在闻,其实指尖却轻轻沾到了茶水。 无毒。 童瑶以为他懂茶,便道:“这茶倒是比不得大人平日里喝的金贵,权当解渴。不过咱们这的酒水可是上等的百花酒,大人尝尝?” 她虽像是在揽客,却不惹人讨厌。 顾小年看着这个年纪已有二十六七的妩媚掌柜,摇了摇头,“粗茶要配淡饭,酒便免了。” 童瑶笑了笑,从旁招呼,“小风,快去厨房帮忙,让大脸烧的快些。” “大脸?”顾小年莫名一笑。 童瑶道:“他是我们这的厨子,祖上是在御膳房做事的,饭菜做的好吃的哩,镇里的人都知道。” 顾小年点点头。 一旁的邓三看着那柜台旁的一坛坛酒水,喉间滚了滚,“大人......” 顾小年没说话。 邓三一喜,道:“掌柜的,来两,不,一坛尝尝。” 童瑶脸上露出市侩的笑意,扭着腰身亲自去取了一坛来。 那边的东厂众人依旧在喝茶,神情很是放松,自进入这个小镇之后,好似便能让人松懈下来。 许是这个午后,阳光很烈,但镇中的人依然闲适。他们的生活状态没有神都那般着急,这一点只是走过一段长街便能感觉出来。 不是毫无志气那般混吃等死,而是真正的眼中满足,轻松的满足。 顾小年闭了闭眼,没觉出异常。 一旁,唐心在吃着糕点,那是罗蜜从神都买了带上的。 柜台那的账房不经意看过来,美人朱口轻咬微含,他一下忘了打算盘。 罗蜜脸色微沉,手一下摸到了腰侧的短刀上。 容清儿却在此时端着果盘上来,上面是切好的西瓜,只一看便让人忘了暑气。 “来,尝尝这冰镇的大西瓜。”她眉眼弯着,挨个人送了一片。 最后刚好剩下一片大的,便要放到顾小年的面前。 “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中州人士。”喝茶的顾某人忽地开口。 容清儿神色不变,“家是南梁的。” 这时,童掌柜笑着出言,“这丫头盘靓条顺,被人贩子骗了来,我见她可怜,手脚也勤快,便将她买下了。” 说着,她瞪了容清儿一眼,“别愣着了,还不快去厨房催催!” “哎。”容清儿应了,放下西瓜便要走。 “不忙。”顾小年轻笑抬头,“不差这些时候,姑娘不如坐这给本官讲讲此地的风土人情。” “这个我也可以啊。”童瑶眨了眨眼。 顾小年淡淡看她一眼。 童掌柜脸色微僵,干干一笑。 “那,那好吧。”容清儿见此,轻轻在一旁坐了,却并未坐实,只是稍着凳上。 罗蜜也有些不解,毕竟眼前女子气息如常人,看着并不像习武之人。 8. 各有打算,声名在外 七剑镇的另一边。 林欣尘在街边喝着凉茶,顾昀只是闭目养神。 一旁,关于魔教的人便只有余希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姑娘。 如果说两人是被掳走的话,凭借他们两人的本事,现在完全可以脱身而去。事实上,就算是正面相抗,若无武道宗师,他们两人也是可以从容应付。 只是现在,看着并不像。 “你们,为什么会帮我们?”沉默的女子开口,声音并不好听。 林欣尘放下茶杯,挑挑眉,“原来你会说话。” 余音看他,目光厌烦,她不喜欢聒噪且闲不住的男人,而眼前之人,恰好便是。 林欣尘浑然不觉,只是目光明亮,俊朗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 余音被晃了晃,移开目光,“你这么喜欢说废话吗?” “这怎么是废话。”林欣尘说道:“以后就要一起共事了,大家总是要彼此熟悉才行。” “跟你,没必要。”余音看向长街的一个方向,隐约的,那边有锦衣卫的人入住了一家客栈。 “你这话说的可就有些伤人了,你们圣女可是有求于我们的。” 林欣尘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去,便觉一抹冰冷的目光看了过来,他脸色僵了僵。 余音冷淡道:“这正是我想问的,你们接近我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接近?”林欣尘抱臂冷笑,“明明是她劫法场把我俩弄出来的好吧,本来我俩都约好一块下去喝酒了。” 余音眼神低了低,显然是不怎么信的,但却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因为余希救顾昀的确是有目的的,除去那般小女人的心思之外,最主要还是眼前男子从江左之地得到了开启山门的钥匙。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找到山门所在。 在派中的书籍记载里,山门内存在着历代教主的传承,如今圣教势微,内部分裂,圣女若想要整合教众,除了需要强大的武力之外,还需要能笼络人心的东西。 不得不承认的是,教义什么的,在人心里,于岁月的流逝中总会淡去。如今,只有财帛才能打动人心。 但潜意识里,余音总觉得眼前两人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是。 这时,久不说话的顾昀睁开眼,轻笑道:“我俩已经服下过贵教的醒尸断魂丹,解药只在余希身上,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余音看着他,微微沉默。 醒尸断魂丹是魔教专有的毒药,就算是药王谷和唐门都没有解毒之法,服下后并无异常,只是每隔三日便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会从内化血而死。 解毒之法便是如此连服两月解药,彻底化解体内毒性。 这是用来胁迫的毒药,在他们被救出来的当日便服下了。 余音只是道:“那不知顾先生如今伤势如何了?” 顾昀点头,“一半功力是有的。” 林欣尘看向别处,眼中带笑。 不多时,有三道身影从街头过来。 余希仍是轻纱遮脸,此时接过余音递来的茶水,掩袖喝了。 “走,去怡红楼。”她说道。 “啊?”林欣尘吓了一跳,“去那干嘛,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现在就在那边!” 余希没说话。 一旁的钱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朋友吃的是丐帮饭,已经到怡红楼了。” “那咱们可以等他啊。”林欣尘道。 “他这几日都会在那讨饭。”余希淡淡道。 “不是讨饭,不是讨饭。”钱富道:“是换个住处,住店。” 林欣尘明白了,这是发了财,换地方去享受了。 “我就不过去了。” “你就别去了。” 顾昀和余希同声道。 两人微愣。 林欣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余音也是嚅了嚅嘴。 “那就咱们三个去吧。”余希说道。 钱富挠头,“三个?” “怎么,你还想让你的小徒弟也去开开荤?”林欣尘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挤眉弄眼。 余希看都不看他,转身,“你们两个小心些,阿音,保护好他。” “你也小心。”余音抿了抿嘴,下意识看了眼一旁坦然微笑的顾昀。 钱富正在跟阿标嘱咐什么,林欣尘却是抻了个懒腰,“你们不会打算现在去吧?” 余希看过来。 “妓院哪有白天开门做生意的。”林欣尘摆摆手,“晚上吧。” …… 崇儒客栈里头。 “七剑镇的由来,听说是这里曾有七位剑道高手试剑比斗,留下了不少剑痕,有后人观前人剑痕悟道,于此发迹,名震江湖。所以才有了这七剑镇的名字。” 容清儿双手捧了茶,小心说道。 顾小年就坐在她的对面,此时轻轻点头,如在聆听。 容清儿却有些搞不明白。 她已经说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关于七剑镇的民俗传闻,几乎跟县志一般,可眼前之人,还没有任何表示,就像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听自己说说话一样。 “难倒,他是对我有意思?”容清儿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双腿。 那边,女掌柜童瑶在柜台旁看着,目光微闪,悄然去了后院。 …… 厨房里,童瑶看着脸色阴沉的阿风,问道:“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大脸将烧好的饭菜放到食盘上,随手拿过一旁的干净毛巾擦了擦汗。 “小风,菜就在那,是泻药还是耗子药?” “大脸你疯了,说什么胡话!”童瑶双眼一瞪,唾沫喷了一脸。 大脸抹着脸,有些傻笑,“是小风说那帮人不是善茬,你不是最恨锦衣卫么,正好咱们把这帮朝廷走狗给端了。” “端你个头啊,到时候死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童瑶骂了他几句,便看向那阿风,“你这是咋了嘛,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坐在柴火上的年轻人长叹口气,起身道:“他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原名顾小年,如今身份变幻,名为周锦年。” 两人脸色一惊,“锦衣卫指挥使?!” 阿风看着童瑶,“我知道你想找锦衣卫报仇,但现在还是算了吧,他这人邪乎的很。” “有多邪乎?”大脸凑过来问道。 阿风见童瑶也有些好奇,想了想,便道:“他初时不显,后救公主,成名于‘四灵案’。其人反复乖戾,心狠手辣,初到神都就灭了兵部侍郎满门,之后又算死了六扇门的神捕‘无血剑’,在公门里凶名很盛。” 见两人眼里已有惊骇,阿风又道:“千岁魏央你们知道吧,他手底下有八侍从,没一个能斗得过此人的。上阵子神都变故那夜,不良帅就死在他手里。他早前投靠魏央起家,从偏远的小捕快一步步成长到今天,大权在握,手段心计都是一等一的,还想下药?别闹了。” “这......”童瑶和厨子两人相视,显然是怕了。 因为这所听的尽是只在传说中的大人物,哪成想这些人,都被大堂中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笑起来温润谦和的年轻人给杀了? 9. 扬名立万的代价有点贵 “那你的意思是?”童瑶小心道。 “静观其变。”阿风轻轻一笑,“别忘了,刚刚那苍云派的三个人可是混在人群里跑出去了。” “你是说?” “没错,他们要等的人已经到了,待会儿恐怕会很热闹。” 阿风说着,将食盘托起,“上菜去喽。” 厨房里,大脸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刚才他还挺怕的,怎么现在又这么乐呵了?” “应该是那帮人没认出他来吧。”童瑶也有些拿不准,“可他不是说自己是贼祖宗,出入官府皇宫,公门的人都认识他么,怎么这周啊顾的那帮人还没认出他来?” “不是我说,掌柜的,我就觉得小风这年轻人不老实......” 厨子的话还没说完,掌柜的已经扭身出去了。 “赶紧做饭,哪这么多废话呢。” …… 大堂里的人有些多,崇儒客栈的人便齐上手端菜。 阿风将饭菜端上桌,收了托盘,看了眼仍在桌旁坐着的容清儿,便道:“还坐这干啥,没眼力见儿的,没见大人要吃饭了么。” “哎。”容清儿听出他话里意思,连忙应了,便要起身。 顾小年淡淡看着,桌下的手屈指一弹,一道无形真气而出,打在了阿风手中的托盘上。 盘中有撤下的茶水,这一下托盘不稳,茶壶便会倒在起身的容清儿身上。 阿风目光微闪,手腕用力,掌中托盘竟似涡旋般吸住,只是打了个旋便稳稳当当,杯中剩茶未曾溅出分毫。 顾小年神情未变,罗蜜却一下锁了眉。 方才那道真气看似无形,实则力道很足,那是先天绝顶高手的离体真气,而这小跑堂竟能轻易化解、要么是此人身怀高明的手上功夫,要么便是他隐藏武功,其实也是绝顶高手中的佼佼者。 但这可能么? 罗蜜未在他身上感应到先天境的气息。 “难倒是敛息有术?” 在这一刻,罗蜜有些拿不准了。 敛息之法弥足珍贵,而能躲过她感知的必定亦是上乘武学,若真是如此,那此人为何会在这偏僻之地做一个小跑堂? 罗蜜腰身微动,显然是打算更进试探。 顾小年却是抬头,看着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容清儿和一脸赔笑的阿风,道:“千玉迷踪手?” 容清儿一怔,阿风却是脸色微变,面上笑容渐渐敛去。 “大人在说什么?小人听不懂啊。”阿风小心说着。 顾小年笑了笑。 他遍览皇庭司所藏,以及三大书库藏书,一身积累虽未完全吃透,但也不亚于任何武林名宿。他的记忆本就惊人,用逆天来形容亦毫不为过,再有‘登仙剑章’这等神功相辅,举一反三,推断武学乃至点招破功也是不难。 如今认出这跑堂所用的手上功夫,只一眼便将其看透。 顾小年本是想要说什么,但忽地眼神微低,这一刻,有人从外破窗而入! “什么人!?” “保护大人!” “狗官受死!” 十多人从外而入,衣着各异,气息竟都是先天境界。 东厂诸人反应不可谓不快,他们第一时间目露凶光,起身拔刀,然后两眼一翻,齐齐倒地。 吕瑾一手扶桌,一手按刀,猛地晃了晃头,心神猛跳,“茶里有毒?” 而在这空档,眼角已有寒光乍现,这一瞬的冷意让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叮! 一只筷子打掉了本该刺进吕瑾喉间的匕首,与此同时,罗蜜双刀出鞘,砍倒几人后将吕瑾扯了过来。 …… “燕捕头这是何意?”顾小年看着手里的独筷,轻声问道。 燕羽森揉着手腕,看了眼洞穿了匕首后插在地上的木筷,眼中仍有惊色。方才要不是他躲得快,被洞穿的就是自己这只手了。 “何意?当然是杀贼!”燕羽森虽有凶厉,却更像色厉内荏。 邓三看着围着的十多人,心里有些慌,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时怒目而视,手指点向四周,唾液飞溅。 “看你们穿着倒像是宗派的人,说说,是谁嫌命长了,竟然敢刺杀我家大人?” 这一番变故有些快,阿风和容清儿早已跑到了柜台那,秀才也不算账了,三人猫在那,噤若寒蝉。 有持剑女子冷笑,“朝廷走狗,人人得而诛之!” “没错,你若在京城里藏着,咱们倒也奈何不得你,现在是你自己寻死,那便怪不得我们了!” “锦衣卫指挥使,好大的名头,杀了你,正是为江湖除恶。” “江湖除恶?”顾小年听着,无语冷笑,忽有不耐,觉得十分聒噪。 “苍云派,奔雷门,葵花派。”罗蜜看了眼,不屑道:“江湖二流,竟然也敢大放厥词!” “师哥,动手!”那女子娇斥一声,当先出剑。 其余十几人本来便是为杀人扬名而来,此时对方势弱,正是大好时机,当然不会留手。 罗蜜目光凝重,虽然嘴上不屑,但这十多人里亦有过半乃是绝顶高手,沈韬等人不在,她还要照看吕瑾,的确凶险。 “唐妹!”她忽地喊了声,有宗师在,哪还需要她来动手? “啊?”唐心脸上慌乱,却是不明所以。 罗蜜暗骂,此间杀气如此重,你的应激暗器呢? 剑气肆虐,这些江湖人果然没有丝毫留手,一出便是杀招。 罗蜜见顾小年未动,脸色一寒,就要出手。 但陡然间,四周气机一变,好似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变化。 剑气在空中好似碰上了看不见的墙壁,齐齐溃散。 以堂中坐着的那人为圆心,如海浪般翻涌的真气轰然炸裂,在这几尺之间袭来的诸人如被重锤所击,吐血倒飞,撞碎一地桌椅。 兵刃落地与人体落地的脆声闷响只在眨眼之间,罗蜜双刀已在手上,咬牙切齿的暗恨神情还未散去;邓三脸色僵硬,身子快要靠到顾小年的肩膀;唐心还在吃甜点;客栈的几人张大了嘴,也就阿风眼中有些苦涩。 燕羽森仍揉着自己的手腕,目瞪口呆,“这这这......” 他看着瘫倒一地,不时哀嚎的门派传人,这些所谓的江湖高手竟然只在一个照面间便尽皆被废。他本身就是先天武者,自然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丹田气海已经在崩溃边缘。 “这是咋咧,额滴百年老楼梯!”女掌柜从后院出来,一手捂心一手抚额,好似黛玉,“京城崔师傅的梨木雕花窗户,这桌椅也都是百年的红木。” “掌柜的,掌柜的。”容清儿小心打着手势。 童瑶一愣,脚下冷不丁被绊了下,一把扶住了楼梯旁的柱子。 “这些人是咋回事?”她脸色僵了僵,看了眼脚下差点绊倒自己的东西,那是个口中吐血如今却已然昏厥的江湖人。 童瑶求助似的看向脸色苍白,有些麻木的燕羽森,“燕捕头?” “啊?啊!”燕羽森猛地回神,看也不看,竟是提了轻功就往外跑。 “还想跑?”罗蜜冷斥出声,手腕一翻,短刀登时飞出,直接扎在了门框上。 “呃!”童瑶嘴角下意识抽了抽,小声,“紫檀的门框......” 燕羽森低眼看着就在鼻尖处寒光凛凛的短刀,咕咚咽了口唾沫。 顾小年三指捏着那支筷子,像是在端详上面的花纹,“红雀传书,覆灭三派吧。” 10. 拿捏方圆 凡锦衣卫外派执行公务,必然随身携带信鸽或是红雀,方便与朝廷取得联系。 邓三此时听了顾小年的话,当即应了声,便要去车马旁去取红雀。 “不,不要。” “大人千万不要!” “哼,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吾身后门派何干?” 地上哀嚎几人有的求情有的状似激烈,但无一不是失了硬气。 邓三有些厌恶地将抱住自己脚踝的那人踢开,吐了口唾沫,“刚才不是还不怕死么,现在怎么求饶了?” “呸,狗贼!”那苍云派的女子还有些刚烈,此时杏眼通红,满是杀意。 邓三脸一沉,手在屁股上抓了抓。 罗蜜脸上带了几分好笑。 “大人,把这小娘皮交给我,小的保证把他们幕后主使给问出来。”邓三笑眯眯地拱手道。 地上女子一听,眼中闪过一道狠色,竟是要咬舌自尽。 但旁边有一人眼明手快,直接过去卸了她的下巴。 邓三眼睛一瞪,有些难以置信。 燕羽森谄笑着松开手,小跑到堂中那人脚边跪下,“大人,大人,小人都是被逼的,饶命,饶命啊。”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声道:“东厂那边的大人们不是中毒,只是茶水里下了药,半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他是陪着吕瑾等人进来的,上的茶也都是经的他手,所以才能偷偷下药。而顾小年这边他却是注意的晚了,分身乏术,且燕羽森多少也是有些良心,没想把客栈的人牵扯进来。 罗蜜看着怀里早已瘫软的吕瑾,摇了摇头,“宫里的人不应该更小心么,还能这么轻易就着了道。” 顾小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双指一动,手中筷子一下飞出,插在柱子上的同时,也阻住了容清儿几人要悄悄离开的举动。 “大,大人这是何意?”童瑶喉间微咽,一脸媚笑。 此时,他们客栈里的几人已经聚在了一起。 邓三早已经提溜起了那苍云派的女弟子。 脚边地下,其余门派中人脸色灰败,敢怒不敢言。 顾小年厌烦摆手。 邓三脸上一喜,任凭那女弟子如何挣扎呜咽,抱着人就噌噌去了楼上。 罗蜜翻了个白眼,燕羽森一见,脑筋一动,便道:“后院有绳子。” 话还没说完,他嘴里便被塞了丹药。 “别耍花招,干活!”罗蜜冷声道。 他们在收拾,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看向了柜台后的客栈几人。 他轻声道:“你们是觉得锦衣卫的经历司,没有六扇门的情报那般神通广大是不是?” 客栈几人一惊。 “大人说什么,咱们怎么听不懂啊。”那账房秀才干干一笑,看向身边几人,发现他们同样脸色讪讪。 几人根本想不到平日里有些拿腔拿调,但胆子一向很小的燕捕头竟然敢行刺杀之举,也想不到对方竟会伙同一帮江湖人在他们客栈里动手。 这些江湖人平日里经过这都能称得上是大人物,可现在却...... “顾大人,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童瑶小声问道。 顾小年微微一笑,“童掌柜。” “是,在呢。”童瑶握着桃花扇的指节有些发白,手心隐隐有汗。 “北凉州曾有龙威镖局,因通敌叛国罪名一夜被灭,本座记得卷宗里说曾逃走了一个小姑娘?” 顾小年顿了顿,“哦,现在倒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童瑶脸色一白,转而愤而发青,“我们本本分分做生意,是你们去北凉的锦衣卫被人收买,将我家镖局写进了无常簿里!狗官!” 顾小年点点头,道:“本座听闻西南蜀州有镇南将军容宸,半年前其女不满婚事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不知这位来自南梁州的容姑娘,可与容将军有关系?” “一个南梁州,一个蜀州,肯定没关系。”容清儿噘嘴道。 “唔,那日后要是镇南将军找到本座头上,那就只好告他个诬告锦衣卫的罪名了。” “你!”容清儿脸色一急。 顾小年不理她,看向那脸色平静的年轻男子,难得一笑,“想不到堂堂盗神,竟然躲在这里跑堂。” ‘盗神’二字一出,就连童瑶几人脸色都是微变。 “原来你平时说的都是真的。”秀才张了张嘴。 荆风坦然道:“仅凭方才试探出的‘千玉迷踪手’就判断我是谁,大人不觉得太过武断了么?” 顾小年疑惑,“难不成你以为锦衣卫里没有你的画像?” 荆风一噎。 “本座见过白少棠,对于你们这些贼身上的‘气味’,不陌生。” 顾小年无声一笑。 “那我们呢?”厨子大脸忽地问了句。 顾小年想了想,“你这饭菜做的挺好看。” “哎不是,不光好看它还好吃呢。”大脸连忙道:“想当年我在黄鹤楼当厨子那会儿......” 他陡然见了那人平静的眸子,缩了缩脖子,止住了话头。 荆风与童瑶相视一眼,脸色俱都沉了下去。 在场诸人里,他们两人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个是被达官显贵记恨的盗神,一个是多年前治罪的漏网之鱼。当看到方才那人轻描淡写的武功之后,他们想不到自己要如何脱身。 “顾大人。”荆风上前一步。 童瑶连忙拉他。 荆风轻轻摇头,看向堂中椅上坐着的那人,抱了抱拳,“咱们一官一贼,那夜冷湛诓你入宫,我也参与其中,咱们也算是有些渊源。” 顾小年略一思索,想了起来,然后轻轻点头。 荆风道:“我不奢求大人能放过我等,只是他们算是避世的百姓,本来一辈子也见不到大人尊容。求大人高抬贵手,不要牵连他们。” 说着,他直接俯身一拜。 顾小年沉默片刻,然后道:“咱们虽没见过面,但我也曾听闻过盗神的孤傲,想不到你会求我。” “你的武功太强,我不是对手,更别说你身旁还有位宗师在。”荆风脸上苦笑,“还不如把话说明白了。” 顾小年对对方能发现唐心的武道修为并不意外,盗门在敛息隐匿一道上素有建树,因此对这勘迹破妄自然也是有些门道。 他打了个哈欠,道:“要抓你的是六扇门,本座对你并不感兴趣。” 荆风一愣,“你不抓我?” 顾小年看了眼那收敛了风骚的女掌柜,道:“你们的事情我不想管,为父平反的背负之人和赌气离家的小丫头,本座同样不感兴趣。” “你!”崇儒客栈的几人虽然脸色不忿,却难掩轻松,而且对方没理由骗他们。 顾小年脸色平静,说道:“本座来是有正事,今日你们可曾发现魔教中人?” 他看的是荆风,因为在这些人里,也就只有对方久历江湖,眼色手段皆有,能判断出他人根脚。 11. 劝说敲打喜怒 荆风想了想,道:“要说有嫌疑的,半个时辰前有那么一行人,但不确定。” “只不过里面有个老头和小孩儿不像是魔教的人,尤其是那个老头,身上阴气和土腥味很重,应该是常年下墓的人。” 荆风道:“不过从朝廷发下的海捕文书来看,那蒙纱的女子便是魔教圣女余希。” “盗墓之人么。”顾小年沉吟点头,“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进了镇里,像是在找什么人。”荆风说道:“我不想惹麻烦,没多看。” “那待会儿出去打听一下。” “这,行吧。” “这是真打算退隐江湖了?”顾小年随口问道。 荆风看了眼一旁眼含担忧的童瑶,轻笑一声,“是啊,在江湖上漂泊惯了,就想有个家了。” 童瑶脸色一红,客栈其余人如秀才则是一脸嫌弃。 顾小年忽地开口,“想不想来锦衣卫做事?” 荆风一愣,接着摇头拒绝,“我出身盗门,派中规矩便是不入朝堂,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顾小年笑了笑,“一日为贼,终生是贼,这句话你应该比我还熟悉。就算你退隐江湖,那现在是没有朝廷其他的人发现你,但以后呢?你说想有个家,那有了孩子后,也要整日里东躲西藏吗?” 荆风闻言沉默。 “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她,为以后可能的孩子着想。” 顾小年说道:“别忘了,北云州铁家家主想要金盆洗手,最后可是既折了脸面又差点丢了性命。” 童瑶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 顾小年看到了,说道:“锦衣卫有缉事密探,我可以给你这个身份,不需去北镇抚司报备,只要留意江湖之事,定期汇报即可。当然,对于所要汇报之事,还需自己斟酌。” 荆风抿了抿嘴,显然是有些意动。 不是为了这个身份,而是正如对方所说,一日为贼终生是贼,天下之大,他如何能逃得了? 世上或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但绝不是他能找得到的。 荆风咬牙,道:“我可以为你做事,但有一个请求。” 顾小年轻笑,“待会儿我便传书衙门,让他们重理龙威镖局一事,不过清白与否,我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荆风与童瑶相视一眼,然后拱手一礼。 顾小年信手一挥,一枚腰牌便从手中射出。 一旁的唐心下意识看了过来。 荆风不敢大意,手上已有真气如漩,但那枚腰牌射出如箭,却在他身前诡异一顿,而后自由落在手中。 这既让他觉得脸红,也惊然于那人对真气的把控。 他看了眼手中腰牌,木质,而其上背面不知何时有了他的姓名。 笔画如钩,森然锋寒,竟是方才那人在一挥之间以指力写就。 荆风心中发苦,原本只是一江湖后辈,如今却已然成为一方巨擘了。 而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杀猪似的惨叫,接着便是邓三忍痛的怒喝以及桌椅倒地之声。 “这?”荆风眉头微皱。 顾小年却是淡淡道:“不妨事,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 罗蜜拎着一贼眉鼠眼的男人从后院过来,将他直接摔在地上。 “大人,他根本不是燕羽森。”罗蜜踹了地上之人一脚,“真正的捕头恐怕还要睡到明天早上呢!” 地上中年人穿的是先前燕羽森的捕头服,只不过身材明显缩小了一号。 顾小年看着,眼中略有奇色。 “‘千面黄鼠’袁通?”荆风有些惊讶。 “认识?”顾小年问道。 “听说过此人。”荆风道:“专门与江湖风媒打交道,擅做黑吃黑的买卖,因其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堂。” 能让荆风这位盗神留有印象的人自然不是废物,顾小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地上那人,此人长相倒真不愧于他那绰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袁通小心拱手,一脸谄笑。 这时,邓三也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了,只不过捂着大腿根部,那里已经殷红了一片,血从腿上流下来。 他本来还想诉苦,但一见自家大人那面无表情的样子,邓三一下便有些慌了。 他露着两条毛腿,只是用裤子捂着伤口,连忙过来,耷拉了脑袋。 顾小年没问他那女子怎样了,只是道:“与匪久了,难免会染上匪气。” 邓三心头一跳,直接跪下,脑门儿见汗,血从腿间淌了一地。 童瑶等人眼中难免露出嫌恶,朝后退了退。 “大人......”邓三咽了咽唾沫。 “去上药吧。”顾小年摆了摆手。 邓三在关青那虽然没忘了差事,但过得太舒服了,少了太多小心,更是有些飘了。 那苍云派的女子虽然被自己所伤,丹田已废,但其身上仍有短匕,依邓三原先的眼力不难看出来,但他色令智昏,偏偏没注意。 顾小年此前没提醒,是想提点一下邓三,没想到邓三一身武功,却仍是被人所伤。 看位置,的确有些忧伤。 顾小年暗自摇头。 “说说吧,问出什么来了。”他朝椅上靠了靠。 罗蜜道:“只是一些江湖风媒得了大人离京的消息,有些为名的江湖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顾小年想想,“本座原以为神都武者如过江之鲫,倒是没想到所在中州也是大江大河。” 罗蜜脸色一沉。 她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神都内武者随处可见,先天绝顶并不稀奇。可像苍云派、奔雷门这等二流门派里,随便一个弟子就能是绝顶高手? “大人,我再去问!”她抱了抱拳,就要再去。 “算了,丢给官府吧。”顾小年淡淡道。 原本刚觉得他其实还很温和,很好说话的容清儿心中顿时一寒,出身将军府的她自然能听出这句话中所隐含的意思。 丢给官府,那自然就不是活人了。 虽然对那些人并无好感,也知他们该死,但当这句话出自一个与自己同龄的人,且说出来的语气就像吃饭喝水那般轻易之后,容清儿便忽地有些莫名委屈。 童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暗自摇头。 “傻丫头,锦衣卫里能有什么良善?这人如此年轻就坐到现在的位子,又该有多少城府,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人命?” 这句话她没有明说出来,而是打算之后悄悄跟她点明。 而童掌柜的心思并不被人所察,容清儿竟是直接问了出来。 “那些人交给官府处置?”她清脆开口。 童瑶拉了她一把,对她猛施眼色,“顾大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罗蜜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容貌单纯的姑娘一眼,直接去了后院,至于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顾小年看向目光清澈却隐含倔强的容清儿,没有说话。 脚边,是跪着大气也不敢出的袁通。 12. 入夜,青楼 “你对本座的做法,似乎有些不满?”顾小年问道。 “我!”容清儿抿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脸,天不早了,去把饭菜再热热。”童瑶趁机说道。 顾小年起身,他心里是有些理解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想法的,但理解归理解,他做事,还不需要让人来指手画脚。 人会养气,随时日之久而蕴。 他轻撩袍摆,缓步上楼。 容清儿眼眶微红,有些湿润,童瑶拉着她去了别处。 荆风摇头,想起顾小年之前吩咐,便悄然出门,去寻那魔教中人所打听的消息。 只有袁通,想跑又不敢,只好到了角落坐着,一脸生无可恋。 …… 一下午的时光过去。 吕瑾颇有苦恼,正在后院教育那帮东厂的缇纵。 要说这班东厂众也是精锐,先天绝顶者亦有数人,平日里在神都骄横跋扈,游走于官场之上,倒也横行无惧。 哪成想今日心神松懈,竟在这偏僻的一间小小客栈着了道,中的还是茶水里的蒙汗药。 这等药虽然官府也有管制,但炼制的手法并不高明,若有精通药理之人,又可以添加几昧猛药,合成新的药方。 这蒙汗药说是最古老的一味药也毫不为过,随着历代江湖人的改进,当真是防不胜防。 而袁通弄来的这药又是出自药王谷,劲大而见效慢,随着人不断地摄入而慢慢昏厥。 这帮东厂之人,虽然是先天,但就这么被放倒了。 邓三端着大碗米饭从火房出来,见了,一乐,“吕大人忙着呢?” 吕瑾斜睨他一眼,冷淡的目光随之向下,在他两腿之间徘徊一瞬。 虽然没说话,但只是这个眼神,就像是针扎一样,邓三不由得夹了夹双腿,却触碰到了大腿内侧的包扎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在一群阉人的冷笑和阴冷的目光之中,邓三狼狈而逃。 …… 夜晚悄悄来到,房顶上是在说着悄悄话的童瑶和容清儿,月亮有些圆,屋角的一侧是荆风安静站在那把风警戒。 罗蜜调好了药给唐心,后者服用后便去睡了,记忆的缺失和内伤如同是病,让她更加嗜睡。 大堂里,一身黑袍劲装的沈韬端坐着,闭目养神。这是他第一次要随那人行动,早前已经输过一场,这一次却是不想让对方瞧不起。 顾小年一身蓝衫,虽然样式简朴,但毕竟出自神都名家,料子作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华贵来。 “大人。”沈韬起身,目光平静,寒光内敛。 顾小年轻笑,“就当是去喝花酒,沈大人不要紧张。” 荆风的消息已经打探了出来,余希要找的人是七剑镇里的一个老头儿,名为胡八。此人不知确切根脚,只是时而富硕时而穷困潦倒,有些奇怪。 而这几日,这胡八便住在崇儒客栈对门的怡红楼里。 所以顾小年觉得,余希等人一定会去。 “卑职从不去青楼场所。”沈韬说道。 顾小年略有惊奇,因为锦衣卫多是世袭罔替,里面什么货色也有。但出生神都,无一例外地,自小便对这赌坊青楼不陌生。 许是见了他不信,沈韬又道:“酒色过度会伤身,还会如毒散那般上瘾,卑职自制力没那么好,所以便不碰。” 顾小年点点头,“这点挺好。” 沈韬不卑不亢。 “那要是上官让你喝酒,你喝吗?”顾小年走到门口,忽地问道。 沈韬一愣,眼神里似有挣扎变幻。 顾小年摇头,“要做个实诚人啊。” 说着,便抬脚走进那被对门灯烛耀得一片光亮的街上。 沈韬脸色难看,“大人,酒我是喝过,但青楼真没碰过!” …… 崇儒客栈的房顶上,荆风一直看着。 “哼,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容清儿遥遥看着那两人被小厮迎进怡红楼,不乐意道。 童瑶笑笑,“他与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呀。” 容清儿脸色有些黯淡。 不多时,罗蜜也带了锦衣卫上了房顶,他们开始组装劲弩。 荆风有些好奇,走了过去。 罗蜜看他一眼,“要不要给你配备一些防身?” 她说的是锦衣卫的标配,毕竟如今这盗神也成了自己人。 荆风摇摇头,“还是算了吧,用不惯兵器。” 罗蜜点点头,开始指挥众人于怡红楼高处设伏。 荆风打量几眼,暗自点头,虽然锦衣卫人数不过十二三人,但也合了阵法之道,如今布置封锁了各个方位,唯留怡红楼正门是生路。 “看来他手下倒也有不少人才。”荆风当然能看出罗蜜非锦衣卫出身。 稍远,容清儿促狭道:“你看,他是不是看上那个锦衣卫了?” 童瑶轻哼一声,“你觉得可能么?” …… 白日青楼不开门,晚上方才掌灯迎客。 顾小年好像只去过一次青楼,还是行暗杀之举。 彼时武功一般,心中紧张,还要遮住脸面行踪,免得被人发现,根本没心思去听去看。 可此次不同。 七剑镇虽然并非地处冲要,但好歹也是方圆五十里内唯一的镇子,南来北往之人不少,这到了晚上自是人流更多。 那这进镇便能看到的怡红楼,自然更是他们所来放松的首选了。 莺莺燕燕,软声细语,窈窕身姿,勾人媚态。 顾小年虽年纪不大,但气质已显,相貌也好看,又有沈韬这般一看便是武功不凡的护卫跟着,自然是这里女子眼中的肥肉。 眼见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笼上来,沈韬不知自家大人何等脾性,是以也不阻拦,只是看着。 顾小年摆手,仿佛有一缕轻风相伴,他自在花丛任意走着,那些青楼女子与他之间却仿佛隔着重山。 这一下,也让这些姐妹们知趣,虽然扫兴,但也不敢说什么,尽是散了,去攀附其他恩客。 怡红楼比不得百花楼气派,内饰自然也是不如的,但青楼终究比的就是个热闹。百花楼里去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即便是败类也会斯文,不轻易显现,如今这怡红楼里却是放得很开,不少人丑态百出。 顾小年登上了二层楼,感知放开,气若清风,百米内尽在脑海成像。 他早已记下余希气机,如今并没有‘看’到,应是还未到。 “上一壶好茶。”他在雅间坐了,随口对门前姑娘说了。 怡红楼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早就盯上了他俩,此时见两人并未在一楼看热闹,便一路尾随过来。 “这位大人。” 话刚出口,沈韬便轻轻将房门关上了。 老鸨心神一跳,手心隐隐有汗,捏着丝巾有些不安,她这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下午这人自马车上下来时,她曾在阁楼匆匆看了一眼,虽然有些莫名朦胧,但那侧脸仍让她留有印象。 13. 蓦然回首 老鸨看到了沈韬的动作,不觉更为紧张,同时也有些后悔自己过来。 可这么一位传说中存在的大人物到了自己这,真是百年难见的事情,她是想攀上关系的,哪怕会很危险。 顾小年端起茶杯,轻轻一嗅,然后要喝。 “大人!”沈韬忽地抬手,脸色犹豫,带着阻止之色。 顾小年并不在意,直接喝了一口。 “你来找本座,有事?”他问道。 老鸨脸上堆满了笑,“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能帮上本座什么?”顾小年将茶杯放下。 老鸨觉得有些尴尬,“待会儿便是我这的花魁清荷姑娘出场,大人要不要赏脸一看?” 顾小年摇头,“待会儿要是毁了什么桌椅板凳,或是把你这地方拆了,本座会照价赔偿。” 他这话落下,老鸨脸色顿时一变。 “这这,这可使不得啊大人。”老鸨眼中一急。 顾小年没说话。 沈韬淡淡道:“我们并不是在跟你商量。” 老鸨听出他话中冷意,脸色讪讪,很是无助。 少顷,顾小年微微挑眉,隔着雅间的门窗遥遥看向一处。 那里是大堂通往二层的高台,两边栏杆楼梯,从上娉娉婷婷走下一道身影。 倒是挺美的女子,身上并无几分风尘气,无论相貌还是打扮,都不比神都青楼中的女子要差了。 而她一出来,台下包括从雅间走出的客人便都拍手高呼,兴致高涨,显然此女便是那花魁清荷了。 顾小年当然不是要看她。 在栏杆上方有一方桌,桌旁坐着一个兴高采烈喝酒的老头儿。 此人身材矮小,肤色黝黑,面容亦是有些丑陋,一双手上皮肤如树皮,指甲亦是比常人要长出许多,最重要的,是指甲里满是黑污。 顾小年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 这老头便是胡八,而在此时,从二层的过道上,正有两人相向往他那边过去。 其中一人是林欣尘,另一人却也是个穿得有些邋遢的老头。 感知里,这老头是早就出现在怡红楼的,让顾小年意外的是,他也就是现在才看到林欣尘,之前,并未感知到对方的气机。 虽然他只是以自然运行之‘气’来感知,并未动用奇门,以防被人同样感应到。但如此也能看出,林欣尘的奇门及敛息之法当真是到了一个境界。 “果然,所有人都在进步么。” 顾小年这般想着,已然起身。 “大人?”老鸨知道或是要办正事了,没来由地更为紧张。 顾小年看她一眼,平静的目光让她匆忙让开了路。 …… “大人要亲自出手吗?” 沈韬轻轻开门,在门中窥探。 顾小年看着已经跟那胡八坐在一起的林欣尘和邋遢老头,轻笑一声,“要是你想代劳,也并无不可。” “嗯?”沈韬凝目,有些不解。 顾小年朝那边努了努下巴,“那个披着道袍的男人是个高手,你要是有把握,可以去试试。” 沈韬目光微沉,他虽然心高气傲却也不是蠢材,能让身边这人称一声‘高手’,那肯定是有些门道的,依对方性格不会故意来戏耍自己。 “那卑职这就抓人?”他手上已经戴上了类似薄织的手套。 顾小年看了眼,点点头。 那是天蚕丝混合其他珍奇金属抽丝而制成,锦衣卫里是没有的,只有朝廷的造作监才会售卖给军伍或是公门中人。 沈韬得了吩咐,脚踏而无声,一踩栏杆,竟是直接飞向了对面。 高挂的红绸彩灯里,他一身黑衣掠过,如大鹏而降。 大堂内微醺的客人仍是不明所以,却也有清明之人看出苗头不对,已经在悄然退走。 最先有所反应的,还是那些怡红楼内的女子。 她们是可怜人,而可怜人对事局的变化最为敏锐。 沈韬踩在方桌旁的栏杆上,目光冷冽,问也不问,直接探手抓出。 五指因那奇异套手的缘故而反射寒光,真气动时宛若龙爪。 胡八双眼一瞪,正跟他勾肩搭背耳语喝酒的钱富也是吓了一个哆嗦。 但他们并不甚慌乱,因为在他们对面还坐着一人。 林欣尘剑眉斜挑,目光闲散而并不集中,他只是轻轻抬手,然后看似随意地一划。 沈韬瞳孔一缩,一抓竟是诡异落到空处,整个人也似是趋势不减,猛地从三人桌面上飞过,一头撞进了过道后的雅间之内。 有怒骂娇斥之声从房中传出,却是被他破坏了好事。 “不想死就闭嘴!”沈韬猛然一喝,随后掠身而出,双手成拳,真气狂涌如虎。 他虽不明白方才对方用的是什么招数,但只是这么一搭手便已知这人不好惹,因此便也不留手,返身便是全力施为的虎炮一拳! 林欣尘隔着空处遥遥看到了那在对面负手含笑的身影,嘴角一勾,目光凝了凝。 与顾小年一样的是,他也并未感知到那人的气息。 “有意思。” 林欣尘自是知晓原因的,此时感应到耳侧来的烈烈风声以及那震耳的虎啸,左手抬起五指成啄,竟快若奔雷,朝身侧一瞬点了出去。 他与沈韬并未有实质的接触,但这一刻,沈韬的真气轰然崩溃。 这一啄如同以点破面,无论是他离体而成的真气还是所凝聚的气势,俱是骤然溃散。 沈韬口中吐血,整个人再次撞进房中,这次只有一声闷哼,然后并没有起身。 林欣尘起身道:“朝廷的人来了,走吧。” 胡八本来还有些不乐意,想拿些紧头,但此时见了眼前这人的凶悍,所有的心思一下便没了。 钱富苦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慰,同时心中暗忖,依着眼前人的武功都成了那魔教的阶下囚,更多的真是不敢想。 三人脚步很快,从二楼过道而走。 与此同时,场间因这两人交手而一下大乱,跑的叫的哭的比比皆是。 而且这怡红楼内不知怎的起了烟,好像是被谁放了一把火。 顾小年遥遥看着三人背影,脚尖轻蹍,已然打算用移形换位。 但也就是此时,他眉头忽地一皱,侧了侧身子,一尾红绸擦身而过,如枪般穿透了身后的木窗。 顾小年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那花魁。 四下是喧嚣推搡的人群,她就站在红毯铺就的高台上,安安静静,目光平视过来时,微有湛蓝光芒。 也就是这眨眼之间,林欣尘等人已经出了视线。 “易容。”顾小年如今见识远胜往昔,如今细瞧也看出猫腻。 没有再做耽搁,外面虽有罗蜜等人设伏,但林欣尘这家伙身怀天人传承,真不一定能留下他。 顾小年身形动了,是将数门上乘轻功及身法融合之后的法门,腾转挪移之间,只剩残影。 14. 鱼龙舞 顾小年身化道道残影,而台上那名为清荷的花魁更是身若鬼魅。 他的武功如今融百家所长,将要走出自己的道。 两人只在一个呼吸之间便交手数次,真气碰撞显现刀光剑影,花柱阑干上木屑纷飞,红绸亦散碎如满天星。 身影骤停,顾小年眸光沉静而冷,手中已然抓住其人腕上命脉。 即便是易容,但衣袖下的手腕却很白,很滑,有些凉。 顾小年心绪丝毫不为之所动,指上微微用力,“余希?” 眼前的是淡妆的面孔,上面看不到丝毫温度,只有那双有蓝芒闪烁的眸子里,浮现一抹羞恼。 江湖上有腿法,名为叶底藏花,指的便是骤然踢出却看不见的脚。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习武之人,凡出腿,肩必先动,但若有秘法习练,近身出招则防不胜防。 顾小年话刚问出,便觉一阵寒气而生。 不是来自身后,而是身下。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双腿一并,似是内八,于电光火石间夹住了踢往胯下的一脚。但他的袍摆被这一脚所携真气鼓荡而起,让他心神凛然。 就差一点,他顾某人便要去接东厂的班! “无耻!”余希怒斥出声。 顾小年冷哼,手上用力一扯,左手探出,直奔她肩上穴道。 可这一手,却让余希更为误会。 娇躯一扭,她整个人以被夹住的左腿为支点,右腿微屈,以膝直击身前那人的头部。 顾小年平静抬眼,左手收势变掌,真气如涡旋流动,化开她腿上真气的同时,一把将其腿弯扣住。 两人的姿势颇为怪异,像是一男托起了一女,也像一女要骑在一男脸上。 余希眼中杀机一闪,腰身用力,头朝后仰,柔软的身躯却使出了类似千斤坠的硬功。 顾小年脚后跟下意识一抬,但紧接着便觉所夹长腿有些松动,顿时双脚微错,奇门之法瞬动。 余希突觉此前束缚住自身的力道尽消,可这逾千斤的沉重力道却来不及散功,整个人竟是鹞子翻身似的要以脸着地。 她眼中一慌,却在此时腰间一热,竟是抚上了一双手掌。 余希双眼一瞪,蓝芒消散,只剩骇然。 顾小年指若疾风,在她后背连点数下,最后拇指在她脖颈上轻轻一按。 浮云观,《九星封脉手》。 他收手,绕到了这人面前,迎着那双羞怒杀意皆有的眸子,抬手在她耳后摸索两下,手指如剔骨快刀,轻轻将那几乎辨不出真假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眼前出现的,是张带着些许异域风情的面孔,清纯且美艳,只不过相较中原女子,鼻梁要更为挺直,脸庞的线条也要分明一些。 顾小年并未失神,伸手揽向了对方的腰身。 “你死定了。”余希话语平静,眼中杀意恍若实质,“本座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顾小年轻笑,“拭目以待。” 说着,他脚下一踩,便要扶摇而起,脱身这火势已然变大的怡红楼。 但在下一刻,一抹寒星从身后袭来,速度奇快! 顾小年猛地回头,在微缩的瞳孔里,那一抹寒星一分为四,接着忽成十六片,仿佛一朵散梅。 “这是什么暗器手法?” 人在半空,寒星骤然临近,顾小年离体真气于刹那与之相撞,却顷刻溃散,他心中暗暗惊疑,只得凭空躲闪,也就是这时,他忽觉手上一空! 一道身影仿佛于无形中闪现,抢走了他怀中之人。 顾小年脚踩环梁红绸,眼眸微沉。 眼中映出的那人一身儒衫打扮,似是书生,但其身形以及笑起来的模样,却如烙印般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顾昀。”顾小年微微咬牙。 顾昀点点头,而后给余希解穴。 “他们已经走远了。”他说道。 “你为何会来?”余希拿丝巾擦了擦耳廓之后,有些嫌弃。 顾小年白眼暗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嫌弃自己。 “因为我知道你的对手是谁。”顾昀说着,看向那盯紧自己的身影,招了招手,“让路吧。” 顾小年嘴角轻抿,“你是在说笑么?” 余希微微蹙眉。 “如今你是逃犯,我领命前来,总是要寻一个说法的。” 顾小年说道:“看你样子也不像是被人胁迫,怎么,是真投了魔教?” 顾昀心中暗叹,对身边人道:“你先走。” 顾小年目光微闪,人已掠出。 “你之奇门短时间无法动用,如何跟得上我?” 顾昀于原地眨眼消失,再出现时已在半空那人身后,他出手,掌中真气凄厉而啸,轰然落下。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与顾昀交手,也是方才知道他领悟出的奇门之技。 “瞬移么。”顾小年想着,背部便被一掌拍中。 护体真气应激而生,与之相磨相抗,最后湮灭。 而顾小年则是内腑翻涌,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对面,余希并未离去,反而在此时跃身而起,并指如剑,如玉般的双指上漆黑烟雾状似螺旋,直冲他心脏刺来。 顾昀瞳孔一缩,身形微动,下意识想要阻止,但当看到余希那冰冷的双眸之后,便强行顿住,且五指成拳打出。 这一拳看似缓慢,实则迅猛至极,在余希还未临近时便已然落在顾小年的后背。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那一丝短暂的变招根本难以令人察觉。 就如同补招毙敌一般,连贯非常。 余希心里稍松,因为曾经的她便败在这一招之下,她如今也确信对方并未留手。 顾昀并未留手,顾小年从这一拳中感受地异常清楚。 而且,对方已引风雷入体,如今也在破境的边缘。 时间仿佛一瞬,被前后夹击的顾小年眼眸微红,脑海中却如跑马灯般闪烁许多。 同时,他更为确信顾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关键点便在于眼前之人身上。 他暗叹口气,眼底狠色一闪而逝,口中‘哇’地吐出血来。 仿佛是被一招重创那般,顾小年整个人直直迎了上去,以身体硬生生接了余希那一剑指。 顾昀人已踩在红绸上,此时正看了真切,心脏竟宛如被人用力握住般一瞬剧痛。 他一下低了眼帘,将眼底的情绪迅速遮住。 余希的注意力并非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此时勾唇浅笑。 她与顾小年如相拥那般落下,肩头是来自对方的血。 “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余希声柔而阴冷,并指之手搅动,竟是打算直接抓破咫尺那人的心胸。 与此同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低笑。 余希脸色骤然一变。 她只觉腹部一痛,然后剧痛霎时传遍全身,几欲瘫软。 余希只好收手后退,一手捂腹,脸色痛苦。 “隔山打牛!”她死死盯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 方才这一击,差点废了她的气海丹田,疼痛如浪潮,在体内翻涌。 顾小年身形踉跄几步,一下靠在栏杆上,在左胸位置,衣衫已被殷红洇透。 他脸色苍白,额上隐隐见汗,一道莫名诡异的真气在伤处蠕动,想要往体内而去,却被他以先天一炁暂时压制。 他是可以将之驱除的,只不过此时却还要做戏。 “你又捡了条命。”顾小年语气带着轻佻,对眼前痛苦的那人说道。 而顾昀则暗松口气。 恰在此时,场间浓烟愈烈,火势已经蔓延到二层。 余希低咳几声,身边多了一人。 “走。”顾昀说着,将之拦腰抱住,破窗远遁。 怀中余希的目光,一直死死看着倚栏冷笑的那人,银牙几乎咬碎。 16. 七月流火 一只红雀扑棱棱地从窗前飞离,如红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月下留了影子。 它飞过同一片天下的黑夜,苍茫夜色里,穿过起伏丘陵,经过大河溪流,有荒无人烟的田原,也有零星灯火的城镇。 最终它飞过那高高的城墙,灯火通明的神都城里,像是一抹红色的流星,落入了那森然静谧的宫墙。 七百里路,也不过是半个时辰。 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有人看见了这有些疲惫的小雀儿,端着小盘放过去,里面是谷粒和清水。 接着,便是那人在轻轻叩门。 “督主,是吕姐姐的传信。” “进来。” 声音明朗,却有不为人所察的疲累。 门开了,房中烛光很亮,影影绰绰间,两旁屏风正中,案后坐着一人,正在看折书。 她穿着一袭杏色单衫,披着司礼监大太监的官氅,有些瘦削。 “说的什么?”上官容儿将折书放下,问道。 “请求督主昭告天下,合江湖各派铲除魔教。” “看来,她是吃了亏了。”上官容儿摇摇头。 吕瑾的脾性她素来清楚,如今既然红雀传书,显然是忍耐不住,且必然是受了闷亏。 “上面有提过顾小年么?” “这倒没有。” “去通知六扇门吧。”上官容儿摆摆手。 “那大内那边?” “诸葛先生会知道如何做的。” “是。”宫女领命退下,并将殿门带上。 上官容儿看着那留在桌上的纸条,取过来又仔细看了几眼,放进了灯盏里。 “凡达到目的,必须要有所牺牲,顾小年,你莫要让我失望。” …… 七剑镇里的日子,一下度过了这个让人悲伤的流火七月。 也是在七月末端的时候,大周朝廷下令,以六扇门为主,江湖诸派联合,共伐魔教,旨在一举消灭这传承数千年的教派势力。 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大门派,俱都给门内弟子拿出了奖赏激励。 一时间,原本散落在各地的魔教中人尽皆遭到了致命打击,除去各地隐藏的堂口分舵外,甚至是曾经的编外人员同样被列入江湖正派除魔卫道的名单之内。 魔教的人隐藏的很深,但孤掌难鸣,架不住举世皆敌。 与此同时,七剑镇这个素日并不喧闹的小镇里,也忽然多了不少来往之人。 某处客栈。 “上次,你为什么没出手杀了他?” 余希调息完毕,朝窗边那人问道。 顾昀一袭青衫,看着远处街上忽然多起来的江湖人,道:“彼时我只有一半功力,再加上不知道你伤的如何,只能先退走。” “你担心我?”余希心头一喜。 顾昀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 余希下床,明明内伤已愈,但还是不由得捂了捂腹部。 怡红楼的那晚,顾小年的一拳差点废了她的丹田气海,而在顾昀带她回来的途中,她便已然昏迷了。 这大半个月来,余希便是服药养伤,更多的是驱除留在体内经脉中的奇诡真气。 “他习的究竟是什么功法?”余希倒了杯茶,递给窗边那人,问道。 顾昀接过茶杯,先道了声谢。 “听说是方醮的半篇《掌中伏龙》,不过如今他已是锦衣卫指挥使,想来是去皇庭司看过的。” 他想了想,又道:“先前你是一时不察而已,他的武功没那么厉害,你不也差点杀死他么。” 余希认真分辨着他眼中的神情,然后道:“那也是有你帮忙,而且,我想不通他施展的古怪一招。” 她眉头微蹙,脑海里想起了在刚刚着起来的烟尘里,顾小年如何从自己眼前消失,然后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好像是跟你一样的武功。”余希犹豫道。 顾昀将茶杯放下,点了点头,“此为风后奇门,早已失传,如今留下的也只是残篇断章,但你别忘了,诸葛家可是有一门完整的奇门传承。” “你的意思是?” “他跟六扇门的女神捕很有交情。”顾昀道:“想来也是得到了某些指点吧。” 余希了然,这才放下。 “这半月以来你都在养伤,而且他那边也没有动静,想来是被你伤的不轻。”顾昀说道。 余希轻笑,“怎么,心疼你那位弟弟了?” 顾昀摇头,“我们并非亲兄弟,他是官,而我如今是逃犯,你莫要再说这个了。” 余希眼神微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昀摆手,“说说最近的事吧,那些正道门派最终还是找到了这里,想来出镇是不太可能了,你有什么打算?” 余希眼中杀机一闪,冷声道:“趁他们现在还未组织起来,不如直接杀出。” “这倒是个法子,可你别忘了,咱们人手不足,你我好脱身,但还要带上钱富师徒和胡八。” 顾昀说道:“要想他们一同活着离开有些困难,就算能脱身,脚程自然也就慢了,一旦被围堵,恐怕难以逃过截杀。”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余希问道。 “恐怕,还要一个人帮忙才行。” “谁?” “那位顾大人。” “嗯?”余希一下蹙眉。 …… 入夜,已有凉意。 崇儒客栈的阁楼,顾小年倚在柱上,看着外面的灯火夜色。 怡红楼付之一炬,他也履行承诺,给了那老鸨不少银钱,现在对面的地方在重建,当然还是青楼。 毕竟,那些姑娘们也是要有一个路子来维持生计的、。 手下的锦衣卫和东厂缇纵死了不少人,如今活着的也有些惶惶,吕瑾那边已经彻底跟他闹掰,自上次之后再无商量。 只不过这女人还是有些脑子,知道他们驻足在七剑镇,那么魔教中人就一定还在这里,所以她也并未离开。 当然,吕瑾是在顾昀手上吃过亏的,不会傻到领着手底下这七八人去到处搜捕。 她依旧住在崇儒客栈,未尝没有借势的意思,最主要的,还是在等待朝廷的援军。 只不过,这等待的日子实在有些久了。 江湖就如同油锅,偶尔平静,但又随时可以起沸,从来往的风媒口中不难得知,这江湖从未安稳过。 大大小小的消息此起彼伏:这家的夫人生产了,本该是高兴的时日,家主却一下得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因此大发雷霆,引动干戈,乱了某个郡城;某家的天才少爷一朝没了修为沦为废材,然后惨遭退婚,成为笑柄,被风媒传遍江湖;又或是哪家的废柴突然顿悟,一飞冲天,将以往上门羞辱的势力挨个打脸,风头无两。 或许,这里面也就只有某个门派的长老闭关数十年以图破境,终于在某天,成功坐化成一堆枯骨来的有点意思。 沈韬一直练功,邓三也老实了许多,傅如依依旧没有现身,唐心还是那般没心没肺什么也想不起来,罗蜜操心忙前忙后。 只有顾某人,明明什么伤都没有,偏偏要装出一副柔弱不堪的样子,然而病弱西子,让他有些劳累。 当然,他也不是除了练功就不想别的,比如会想柳施施如今游历到了哪里,见到了哪里的风土人情,是只苦行还是也会看山赏水,是不是也听闻了朝廷发布的消息,会有所担心么? 顾小年抬头看月,嘴角噙笑,依稀看到了那张面庞。 “看到了什么?笑的这么讨打。” 有人出现在墙下的阴影里,语似轻笑。 17.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闻声而知其人。 顾小年转身,目光平淡,脸上亦有笑意。 阴影里走出了一人,丰神俊朗,青衫宽松,在夜风中荡起衣角。 “伤好些了么?”顾昀走来,问道。 顾小年咧嘴,“你那一掌一拳倒是没有丝毫留手。” 顾昀挑眉,略有意外,“看你还能出言嘲讽,中气十足,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顾小年摆手,“幸亏所学驳杂,可以匀散力道,化解真气。不然的话,现在早回京了。” “你倒是实诚。”顾昀走到栏杆旁,“不过若只是受伤便要回京,岂不是太令人瞧不起了。” 顾小年没有出声。 “你知道魔教的目的是什么吗?”顾昀问道。 “有些好奇。”顾小年道。 顾昀轻笑,“余希想要找到魔教的山门。” 顾小年瞳孔微缩。 魔教山门隐匿太久,如今也只是传说而已。若说曾经的藏宝之地是将发展教众的一批资源埋藏,那么此处山门便是真正的传承之处。 那里有历代魔教教主的传承功法,只因为彼时魔教魔焱滔天,举世皆敌,在遭受巨大打击之下,是以才彻底封山。 因其山门选址本就是奇门之地,常人难见,封山时又以天人阵法布置,几有遁离人间之效,其名便是苍莽山。 顾小年不由问道:“她找到了山门所在?” 如果让余希进去魔教山门,那手握其中传承,她自己武功精进倒是不算什么,怕就怕她以山门重宝为酬,引得利欲熏心之辈为她卖命。 世上不乏有克己之人,能忍住诱惑,但更多的还是俗人,直通宗师甚至是可以破境天人的功法,谁不为之心动? 届时,魔教必当卷土重来,生灵涂炭或许夸张,但总会让武林卷入腥风血雨。 只不过传闻里不乏有人见过魔教山门,却言语含糊,去过之人无门而入不说,也多是横死难归。 顾小年是以疑惑。 顾昀很满意顾小年的反应,因为他了解眼前之人,从对方的眼中,他看到的只有那份体恤的担忧,而没有其他私心欲念。 “即使为官,他心中亦有为苍生系的那份侠义,看来是我多虑了。” 顾昀这般想着,不由便放弃了许久之前的念头。 然后,他说道:“这就是她来七剑镇的原因,胡八是近几十年来唯一一个找到过魔教山门且安然无恙之人。而那夜与欣尘出现在怡红楼的另外一人,名为钱富,是江湖上有名的摸金校尉,一身观星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这胡八便是他推荐的。” 顾小年眼含凝重,“所以说,这魔教山门对余希来讲就近在眼前了?” 顾昀知道他想说什么,点头道:“你应当知道我去过江州之地,在那魔教藏宝之处,我得到了开启山门的钥匙。” 顾小年明白了,恐怕这也是余希劫法场的主要原因了。 “那你今夜来找我,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么?”他问道。 顾昀闻言,稍稍沉默。 月夜很长,顾小年并不催促。 …… “我是想借你腰牌一用。” 良久之后,顾昀开口。 顾小年一愣,而后眉头皱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昀坦然回视,目光平静。 “如果我想的不错,你是想用我的腰牌,带余希他们离开七剑镇吧。”顾小年说道。 顾昀点点头,笑笑,“是这样,现在江湖人已经蜂拥而来,都想除掉魔教的圣女,虽然高手不多,但终究是个麻烦。” 顾小年知道他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无非便是要照看钱富和胡八两人罢了。 “你方才的话,让我有些怀疑自己之前所想。”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妖女吧?” 顾昀一怔,而后笑了笑,“你在说什么傻话。”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依我目前对你们一行的掌握来看,人数不过两手,而且有大内宗师牵制,绝不会有魔道宗师存在。凭你和林欣尘的武功,莫说受制,反制都是正常。” 顾昀轻声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合作?” “因为我与欣尘吃了醒尸断魂丹,不得自由。” “你又要骗我。” “又?”顾昀闻言先是微愣,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眼帘不由得便低下去。 “你要相信我。”他说道。 顾小年抿了抿嘴,“是周馥的什么计划吗?” 顾昀微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但抬眼时便俱都消散,只剩平静坦然。 他开口道:“有些事并非如你猜测,若是乱想,只会乱了自己的心。” 顾小年微微咬牙,“那你这样,让我如何相信?” 顾昀眼底已有坚决。 顾小年见此,轻笑,“你该不会想要硬抢吧?” 回应他的,是突然来袭的一拳。 拳出而无声,月光暗淡,四下寂然。 并非没有风,只是裹在拳上。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顾小年根本无从躲避。 一声轻触,顾昀的拳头落在了一盏灯笼上,红灯笼直接崩碎,如同被乱刀劈斩。 顾小年轻飘落地,双手已从袖中探出,目光低沉。 他站在顾昀身后,看着前方那并不高大却给人莫名沉重的背影,怀疑出现在心底。 顾昀缓缓转身,“你在奇门之上有悟性,但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于武道一途,你走的尽是极路。” 顾小年没出声。 “执念太重,难得寸进,莫要走上绝路。”顾昀眼中第一次有了沉重,如同教导,语意凝重。 顾小年很想嗤之以鼻,却狠不下心。 他只是说道:“你知道,傅如依也跟来了么?” 顾昀沉默。 “看来你是知道的。”顾小年语意微苦,“恐怕我很难理解,有什么还要瞒着家人,是宁愿让家人担忧受苦也要孤注一掷的事情。你也不会说的,对吧?” 顾昀心中暗叹,嘴上却道:“她是个懂分寸的人,如果你能见到她,务必阻止她。然后,照顾好她,让她不要冲动。” “这些话你怎么不亲自跟她说?”顾小年直视眼前之人,像是要看清他眼中究竟隐瞒着什么。 顾昀摇头,转身欲走。 身后一缕破空声响,他看也不看,探手一抓。 入手冰凉,却是一枚精致腰牌。 “稍后我会让邓三回神都策应,五更出发,你们准备准备,到时,坐我的马车吧。” 顾小年淡淡道:“车厢很大,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顾昀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手里的腰牌,眨眼身形不见。 再看去时,一道身影乍现而消,隐没在远处的夜色之中。 顾小年走到栏杆之前,双手拢在袖里,轻轻叹了口气,不无轻松。 果然,一切皆如他所想。 18. 江湖风起 时已至五更,月色渐隐,天光微有蒙蒙亮。 崇儒客栈大堂,大红袍在烛光下映着暖意,顾小年喝着一碗稀粥。 邓三脸色不舍,束在一旁。 “让你回神都,是为了方便调度策应,哭丧着脸做什么?” 顾小年夹了口黄瓜咸菜,清脆可口,就一口米粥,味道刚刚好。 沈韬坐在一旁,腰身笔直,与对面荆风相视。 两人近日颇多交手,算是对手,也算是有了几分情谊。 罗蜜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邓三似笑非笑。 邓三白她一眼,小声嘟囔,“大人真不是赶我走?” 顾小年轻笑,“你又不是女子,老跟在我身边亦无用处。” 邓三噎了噎。 “来了。”顾小年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门外方向。 几个呼吸之后,果有脚步声传来,明明是三人,可进门的却是七人。 余希脸上蒙纱,一见堂中正坐那人后,眸里便现杀机,气息骤冷。 沈韬见此,眉头一皱,霍然起身。 “哎呀,好生活啊。”林欣尘夸张大叫,快上前几步,也不见外,直接从桌上抓了肉饼来吃。 “马车呢?”余音冷淡开口。 罗蜜冷笑,“你是何人?” 余音一噎,眼神不善。 余希四下瞥了眼,笑笑,“怎么,顾大人该不会设伏于此吧?” “这叫瓮中捉鳖。”邓三语气嚣张。 顾昀摇头,只是看着堂中那人。 对方端粥示意,他轻轻摇头。 顾小年轻笑一声,擦手起身,“三儿,去备车吧。” 邓三不忿,但还是扭着头去了。 “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吃点东西再赶路?”顾小年伸手示意。 余希两女自然是没有动作,如果说是要吃眼前人的肉的话,她们自然乐意之至。 钱富见徒弟阿标直楞楞地看着桌上肉饼,脸上也有些尴尬。 林欣尘见了,抬手招呼,“来,这肉饼不错,既然有人请,那你们还客气什么?” 胡八也不啰嗦,过去便吃,钱富苦笑,一边推着阿标上前,一边感慨世事无常。他一方面被魔教胁迫,另一方面竟然还能一块儿跟朝廷的人同桌吃饭。 顾小年坐下,余光微扫,已经与罗蜜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暗暗点头。 顾小年明白,这是之前所下标记仍在,而且这一次,却是要在这三人身上都留下标记才行。 堂中几人吃着,数林欣尘最欢。 只不过他没有跟顾小年交谈,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如同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余希和余音最后只是坐在靠门的那桌上,顾昀就倚在柱上。 …… 不多时,门口停下一辆马车,邓三从车辕上跳下,走了进来。 “大人,我真跟着啊?”他挠了挠头,不情不愿。 众人已然起身朝外走,顾小年笑笑,“世人皆知你是我心腹,没有你驾车,他们如何信车中之人是我?” 邓三脸色一喜,狠狠点头,然后拍着胸脯,“交给我,大人您就放心吧。” 顾小拍拍他的臂膀,“路上小心。” 说着,余音已经先出去检查马车。 余希经过他的身旁,脚步微顿,脸上只露出那双眸子,传音成线。 “虽然本座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你以后小心。” 余希目光微冷,抬脚出门。 顾小年无声一笑。 林欣尘还打包了桌上的肉饼,跟钱富三人快步上了马车。 顾昀临上车辕的时候,目光看了过来。 两人相视,俱是平静。 明明无言,却仿佛一切尽在。 顾小年看着邓三驾着马车渐渐驶远,回身进了客栈。 “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起初得知此事的时候,罗蜜自然是大吃一惊的,不抓人竟然还帮助魔教的人逃走,自家大人是疯了? 可明显不像。 而且她也能看出,自家大人并非是重伤的样子。 “明日午时再启程。”顾小年说道。 “就咱们几个?”罗蜜皱眉。 顾小年没说话,兀自上楼。 …… 次日。 大清早的崇儒客栈外面来了不少人,都是江湖人,不同于上次刺杀所来的那些后辈,这一次来的是响应了朝廷号召的正派人士。 有老有少,武功有高有低,俱是一流往上。 “锦衣卫指挥使何在?让他出来!” “让周锦年出来!” “对,这里不关你们的事,让他出来跟咱们说!” 吵闹不只是市井泼妇的专利,教养再好的人,混在一起也会产生噪音。 更别说,是江湖人。 童瑶脸上陪着笑,跟客栈里秀才这班伙计都有些心累。 他们拦在客栈门槛上,说着好话,但明显的眼前这帮人并不买账。 “顾大人咋还不出来?”童瑶低声问道。 荆风无奈,“还没起吧。” 容清儿哼了声。 “他下来了!” 不知谁喊了声,原本的喧哗一下消失,变得安静起来。 仿佛是突然恢复了斯文一样,童瑶张了张嘴,看着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 顾小年从楼梯上下来。 客栈诸人让开了身子,然后朝一旁躲了躲,如同无关群众。 “你们找本官,有何事?”顾小年倒了杯清水,坐着开口。 门外诸人一下泾渭分明,其中推出了三人。 “飞鹰门都大有,金环派计章,沙河帮董世清,见过大人。”三人先是抱拳,自报家门。 神态虽然算不上恭敬,但也不失分寸,将江湖中人和官府的方寸拿捏得不错。 顾小年点头,这三人年纪四十岁左右,都是先天绝顶的武功,想来在各自门派中的地位也是不低。 但跟他自然是没法比的,所以他的态度倒不算失礼,相反地,还要比一些公门中人要和善许多。 其中,计章先开口,“吾等此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那就说说。”顾小年温和一笑,如同大派世家出身的少侠公子,而不似锦衣卫这般臭名昭著的地方。 计章道:“五更时,大人的马车可是出了七剑镇?” “有这回事?”顾小年语气微奇。 计章三人皱眉,就连外面围着的那些人都有几分惊讶,难不成他真不知道? “驾车的是大人的心腹,你会不知道?”都大有冷哼一声,抱臂道。 顾小年点点头,“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了?” “你!”都大有脸色难看。 董世清却是说道:“咱们各派都是响应朝廷来铲除魔教的,如今得知那魔教妖女就在七剑镇,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可没想到,大人却要帮他们逃走。” “你这话,本官有些不明白。”顾小年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道。 “魔教贼人正是乘了你的马车,于昨夜五更离开。” 都大有说道:“他们离去时给咱们出示的正是你的腰牌,说车内坐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可现在你就在这里,你要如何抵赖?” 顾小年脸色微沉,这肯定是余希暗中故意给他下了什么绊子。 不然的话,这些人岂会这么早便会找上门,而且底气这么足,一来便嚷嚷着要见自己,这是明摆着知道自己仍在客栈之中。 “大人该不会想说,是您那位心腹手下,偷了腰牌,然后串通了魔教吧?” 山羊胡的计章笑眯眯地说了句。 顾小年闻言,双眼微眯,看向了这人。 这话他要是承认了,此事自然便与自己无关,可邓三就活不成了。 19. 无事 如果顾小年承认,到时甭管真假,邓三都会被打上魔教的标签,遭受公门通缉。也会被当作魔教贼人,受那些正派的打杀。 但要是不把锅丢给邓三,那就是自己故意放了魔教的那些人。 这是渎职,也是串通魔教。 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南镇抚司的审理,以及这些江湖人的讨伐。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一死才能了事。 顾小年看着这些人,他们的表情有些微妙,种种不一,很复杂。最主要也是最容易看出来的,竟然是他们希望自己与魔教有关系。 这看似是有些荒唐,但正因为此,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除魔卫道了。 他们会贯彻正派一贯的方针和作风,拿着自己的人头去宣扬他们所做的壮举,将一些有的没的莫须有的行径强加在自己身上,以此来彰显他们的伟大。 胜利者好像都是这么干的。 在历史的长河里。 顾小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思绪发散,想到这么多,但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练武之人,武者,终究脱离不了人。而既然还是人,那就会俗,离不开名利二字。 习武是为了什么? 前世可以说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那是武道没落之后的产物,也是没落之后唯一能做的。 那么,在它诞生之初,为人所创造出来的时候,又是为了什么? 或者说,武,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答案是,生存。 如何才能生存? 取命方能生存。 取谁的命? 让自己感到威胁的命。 顾小年忽地皱紧了眉,精心打理过的乌发下,眼眶里深嵌着一双眸子,在此时,抬眸之间,忽地有些幽深而泛红。 在场诸人里,计章的心思最重,因为他本就是魔教的人。 他一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神情是笑。 他是想要逼一逼眼前这人的,拿大义来逼,而且用了手段,身后这些自诩江湖正派的人便是手段。 可计章没能笑多久,脸上的表情忽而便僵住了。 他看到了那双眸子,浑身一下泛凉,寒气从尾椎而起,心跳仿佛骤停。 ‘咕咚’他咽了口唾沫。 顾小年忽地开口,“你想陷害本官?” 计章一愣,陷害? 然后,陡然一股吸力从前而来,伴随着几声惊呼,他的脖子顿时一紧。 他被扯到了那人的面前,浑身颤抖,却提不起半点内力。 都大有两人离得最近,想要有动作,却忽地止住了步子,就像是商量好的一般。 而客栈外面的人则朝里走了走,有些紧张。 “大,大人?”计章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顾小年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嗅了嗅鼻子,道:“你是魔教的人。” 计章眼神一变,出了一身冷汗。 “看来我猜对了。”顾小年微微一笑。 计章想要反驳,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他还想要求饶,因为他不想死。 就算他是魔教的人,可这么多年在飞鹰门好吃好喝受供奉着,而魔教式微,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归属感了。 可顾小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咔吧’一声脆响。 顾小年将手里的人丢到了一旁。 一具尸体,还有些温度,瞪大了不甘的双眼,眼里神色淡去,有些灰白。 都大有两人齐齐退了一步,门外之人亦然。 一个先天绝顶的高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杀了? 人死而无声,简易至极。 “你是想要求饶么。”顾小年瞥了眼地上那仿佛是在瞪着什么的人一眼,一边擦手,一边起身。 而随着他的起身,是慌乱中还有些整齐的后退之声。 包括童瑶几人,都是躲到了柱子后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人一般。 文质彬彬的人最容易变成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他们发狠害人的时候,也往往更为可怕。 容清儿眼里颤着,弱弱看着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 “周,周大人。” 都大有一边退着,话语磕绊,“咱们可都是自己人啊。” 董世清脸色同样恭敬而小心,“是啊,咱们都是为了诛杀魔教而来,周大人可不要冲动啊。” 见眼前之人并没有表示,都大有心一横,色厉内荏道:“几大圣地也派出了门人,不日便会到达这里,周大人,咱们几个是不被您放在眼里,可那些入世行走,龙雀榜上的天骄,可不会如此罢休。” 说完,他心里不免有些后悔,但此时实在骇人,而且他们也分明能看出眼前之人的神态似乎有些不对。 “其实要多谢你们。” 顾小年脚步停下,将擦手的手绢丢了,一离手,便突兀燃起团火来。 “有些道理只靠自己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以前我倒是钻了牛角尖。他说的没错,路走极了便会无路可走。”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世事如棋,我为卒,但也只能朝前走,没路了便要打开一条路,不是么?” 都大有和董世清哪还有心思回答他,甚至连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此时只是咽了咽唾沫,小心戒备着,若是对方出手,他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顾小年摇头,古怪一笑,“你们害怕什么,你们又不是魔教的人。” “对对,周大人说的对。”董世清连忙道。 气势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有实际存在。 这一刻,他们两人已经被眼前人的气势压倒,完全提不起说‘不’的念头,说是一下被骇破了胆子也丝毫不为过。 顾小年摆了摆手,“你们知道该如何做的。” 董世清两人一愣,如蒙大赦,抱了抱拳,就要走。 “等等。”顾小年指了指计章的尸体。 两人连忙点头,抬了便匆忙往外退走。 他们能如何办? 只能当此间无事发生过。 …… 喧闹眨眼散去,重新恢复往日清晨的宁静。 是的,七剑镇的早上,总会是那般的宁静,尤其是当阳光温暖的时候,更会让人觉得慵懒。 这一切,丝毫没有因为最近外来人的增多而改变。 顾小年看了眼柱子旁的童谣等人,后者干干一笑,打发众人散了,各忙各的。 “功夫,是杀人技。” 在方才,他脑海忽地想起了这句前世听过的话。 以往仍有些仁慈,顾虑颇多,想得复杂,但往往事情会很简单,只需要一拳就能搞定。 若有困阻,一剑斩之。 顾小年轻吐口气,压下丹田气海中的悸动。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无论是顾昀前言,还是宫中所览的那万千藏书,以及曾在魏央留下的武道笔记上看过的感悟,这些最终于脑海中成就漩涡。 “强者,是要让你的敌人比你更恐惧。” 20.立意当先明心 等不算丰盛但足够安静的早饭过后,便已到了启程的时辰。 顾小年自然没有再乘马车。 崇儒客栈门前,他翻身上马,一旁是与唐心同骑一马的罗蜜,再就是沈韬和身后那数名锦衣卫。 吕瑾等人面无表情,同样骑马在侧,只不过泾渭分明。 顾小年看着站在客栈门口的童瑶荆风等人,摆了摆手,“诸位,这便告辞了。” 众人同样抱拳,荆风道:“大人放心。” 顾小年点头,抻马缰欲行的时候,客栈诸人里忽地朝前跑出一人。 童瑶拦之不及,或者说本就没有拦。 容清儿朝前走了几步,仰起头,看着马上的身影,有些忐忑不安,也有些希冀。 “以后我可以去神都找你吗?” 清晨的阳光落在女孩的脸上,光洁而纯净,如玉般的剔透。 罗蜜和唐心不由得看了过去,一个目光感慨复杂,一个带着好奇玩味。 顾小年嘴角轻抿,目光落下,“本官住在北镇抚司。” 容清儿脸色微白,听出话中意思。 这是明显的拒绝了,以公断私。 童瑶忍不住上前,揽住了她的胳膊。 顾小年摇头,“出发!” 数骑而去,只激起长街烟尘。 容清儿一下挣开童瑶的手,双手扩在嘴边,大声喊道:“顾小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客栈诸人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小姑娘泛红了的眼眶。 就如同初阳那般,清澈而美好。 …… “大人,想不到您还挺会讨女孩喜欢的嘛。” 路上,罗蜜轻笑出声。 顾小年看她一眼,没接话。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与容清儿并未说过几句话,对于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真名的,无非便是从自己这帮手下这里打听出来的。 容清儿的心思他没有办法去阻止,哪怕保持着冷漠。 那么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冷漠下去就好了,这样或许,时日一久,对方的心思便不会再放在自己身上。 当然,现在并非是要想这些的时候。 “离他们还有多远?”顾小年问道。 罗蜜认真想了想,这才道:“从痕迹上判断,他们也是骑马的,只不过脚程不快,半个时辰前刚刚经过这边。” 说着,她抬头遥遥看了眼盘旋在头顶上空的一个黑点,道:“他们同样也在监视着咱们,而且,受到那只黑鹰的威慑,小东西都不敢出来了。” 她低了低头,看向怀中。 罗蜜所说的小东西是一只形似老鼠的小动物,顾小年并不知道这叫什么,只知道这是罗网用来追踪所下标记的灵兽。 是的,夺天地之造化,拥有异于寻常野兽智慧和特殊能力的兽类便是灵兽,其中多是被人为调教而出,勉强有些灵智。 比如会说话的鹦鹉,以及天空中用来监视的黑鹰,或是大理寺的白隼,甚至是寻常的信鸽,都可以算作灵兽。 而现在,罗蜜怀里这只用来追踪的鼠类小兽,便因为黑鹰这种天敌而吓得哆嗦,半点作用也起不到了。 …… 罗蜜苦笑摇头,“此鹰传说有鹏鸟血脉,凶悍异常,很是罕见。唯有魔教有其栖居之地的下落,也只有他们有捕获和秘药熬炼之法。” “能射下来么?”顾小年抬头看了眼,不想听这些,直接问道。 沈韬仔细瞧了瞧,最后道:“此千米之距,除非是宗师持弓而击,否则即便是真气附箭,中途亦会溃散。当然,江湖上亦有擅射好手,只不过此时恐是无功。” 所谓真气离体时的附着,也不过几息罢了,毕竟只是一种外来的能量和劲力相融,如同一种推进一般,并不能持久。 而且又是从地面射往高空,自然阻力更大。 顾小年眼眸微沉,倒是没想到魔教还有这等东西,如此一来,他们的行踪便瞒不住了。 相较对方而言,自己这边会更为暴露一些。 想到此处,顾小年便挥手勒马,众人停住。 “大人,现在怎么办?”罗蜜问道。 “唐门中,是否有可千米取命的暗器?”顾小年问道。 罗蜜一愣,而后摇头,“暗器便是出其不意,威力越大则距离越近。” 顾小年看的却是一旁的唐心。 唐心略有无辜,眨着双眼。 顾小年眉头微皱,而后移开视线,看向四周。 “先休息一会儿吧。”他瞧了眼天上,“再说,我也不信这鹰没有落下歇息的时候。” 沈韬一怔,“大人是想捕它?” 顾小年看他一眼,“等鹰疲了,高度降低滑翔之时,射之。” 说着,他下马,寻了块青石,看着这无边原野风光,闭上眼,任凭微风拂过。 罗蜜和沈韬相视一眼,觉得越来越难理解自家这位大人的作风习惯。 …… 少顷,一声鹰唳。 坐在石上的顾小年忽地睁眼,而后身形一闪,与青石上消失。 轻功眨眼运转到极致,身影如风,在草上枝头掠过。 沈韬等人只是一个错愕的功夫,那人早已不见了影子。 “要追吗?”他下意识问道。 罗蜜说道:“不用,在这等着吧。” …… 鹰若滑翔,高度已降。 当然,它锐利的眸子自然也看到了地表那疾驰如风的身影。 顾小年衣衫猎猎,手上却在有条不紊地组装弓弩,脚步与呼吸丝毫不乱。 他与鹰仿佛两条平行线,任凭如何变幻方向路线,依旧一追一赶。 特制的劲弩已经拉紧上弦,机括声脆,弩身卡槽上多处机关运作,拇指粗细的弩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此弩很大,弦长一米,如弓。弩矢射出后的反冲力道之大,非先天不可承受。 顾小年抬弩校准,薄唇成线。 在某处丘陵起伏的密林之中,他忽地跃身上了树冠,踩在一片叶上。 风过而身动不坠,如同融入自然。 此时,他与空中黑鹰相距不过百丈。 鹰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不顾疲惫,便要振翅拔高,但下一刻一声弩机脆响,如霹雳般的弦声让空气一瞬震荡。 这却是顾小年用上了弹指惊雷的手法,这门暗器手法如今在他手上,当真是炉火纯青,远胜太多上乘法门。 弩箭破空如电,迅猛如雷,其势如离膛火炮,恰在其双翅呼振之间,于瞬息洞穿黑鹰,连悲鸣都未及发出。 劲力宣泄,空中血雨洒落,残肉落羽无数。 顾小年站在高处看着,看着这足以制霸空中的王者在手下陨落,目光随之而下,渐成俯视。 他轻吐口气,翻手将劲弩收起,看着落在远处林间的残骸余迹,一群不知名的鸟儿竟蜂拥而去。 清脆的啼鸣里透着欢快,它们啄着血肉毛羽,那是捕食的喜悦。 仿佛整片林子都因此活了过来。 他驻足半晌,似感似悟,待内力恢复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21. 最后的光亮 “大人回来了。” 有负责警戒的锦衣卫见了,连忙招呼一声。 罗蜜见了那人步履轻松的样子,便明白几分。 “休息的差不多了吧?” 顾小年上马,说道:“那便赶路吧。” 众人自然没有疑议,简单地清理了所留痕迹之后,便再次上路。 ……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中州有江,名为洗寒江。 时日又过半月,天边晚霞红艳,风已经有些凉了。 一行人在洗寒江畔驻马,脸上多有疲色。 即便是习武之人,这般连日追踪,纵马不歇亦是折磨。 锦衣卫几人此时躺在江边的石上,脱了靴子在松散着筋骨。 罗蜜有些心疼地看了眼疲色很重的唐心,不由地甩了甩马鞭。 “顾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吕瑾走过来,忿然出声。 就连硬汉似的沈韬,此时也看了过来。 顾小年整理了一下玉冠,说道:“什么什么意思?追人便是。” “可这么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有什么意义?他们明摆着是在跟咱们兜圈子呢,光是这洗寒江,咱们都顺着跑了两天了。” 吕瑾不是第一次发火,但这次却很直接,算是将心里的不满都说了出来。 “要是追捕魔教的话,完全可以调人来围堵,就凭他们几个,即便是他们武功高强,那也要伏诛。” 吕瑾搓了搓脸,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咱们应该早完成任务,回神都的。” 这话说了,不只是那些锦衣卫和东厂诸人,就连罗蜜几个也是看向那坐在青石上的年轻人。 顾小年抬头看她,“那你觉得,为何传信神都之后,援兵到现在还未出现?” “这?”吕瑾蹙眉,她早在七剑镇的时候便传信司礼监,可正如对方所说,这么久了,朝廷的人早该到了才是。 “追人,咱们累,他们更累,因为他们是有目的的,并且队伍里还有三个累赘。” 顾小年说道:“况且咱们一直吊在他们身后,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这总该跟我们说明白吧?”吕瑾说道。 顾小年轻笑一声,“现在中州地界已经涌入了不少江湖人,武道圣地的人领头,佛道分明,散人亦是不少。为什么?还不是得到了风声,想要在这除魔一事上拔得头筹。” 吕瑾不解,“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做?” 顾小年没有回答。 罗蜜翻了个白眼。“为了扬名呗。” “扬名?”吕瑾拧眉,久居宫中,她的确是见识少了许多。 罗蜜道:“浮云观有龙雀榜,普天之下的年轻俊杰榜上有名,但江湖看的不只是武功,还有威望。” 沈韬接过话去,沉声道:“有一个字,自通武道以来古老相传,那便是‘侠’字。如今天下承平,江湖之上虽不乏侠客出没,但终究难得认可。 像戚怀伤这般乱世崛起的草莽大侠已经极少了,但他也只敢言‘义字当先’,因为他知晓‘侠’的分量。而就算是天下漕帮的楚狂声,一时英豪,所作所为之中也有违背侠义之举,亦是难称大侠。” 他顿了顿,看了眼望江不语的顾小年,然后道:“此次魔教妄图重整,不管目的何在,终究是给这暗流涌动的江湖注入了一份鲜活。” 吕瑾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些江湖门派都想要‘铲除魔教’的这个名声?” “正如除阉党那般,大的名声就是护身符,逢变之时不止可以保全自身,更能为身后家族带来便利。” 沈韬说着,忽地不说了,他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说不出是什么语气,“看来各位心里都很明白。” 沈韬垂了垂首,罗蜜偏开了头。 顾小年说道:“他们不是在故意兜圈子,而是在确定地方,也就是他们的目标。” “是什么?”吕瑾下意识问道,但马上住口,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傻了,魔教的目标,对方如何能知道。 她想了想,道:“可朝廷那边,为什么没有动静?” 这个问题,就不是沈韬和罗蜜能够揣度的了。 顾小年沉思片刻,忽地问了句,“你最近是不是一直跟宫里有联系?” 吕瑾扬了扬下巴,没回答,但神态已经表现出来了。 顾小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笑是什么意思?”吕瑾追问。 顾小年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该来的可能快要来了。” 吕瑾还想再问,但那人显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了。 江边,已经有人点了火堆在烤鱼了。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顾小年起身,看着天际风采,不由得轻吟出声。 最后的光亮,终究是要落下去了。 …… 次日,中秋。 大周各地的热闹顾小年他们自然是无法见到的,这一日直到傍晚,众人的心情都不是很高涨。 然后,当打算暂停歇息的时候,他们终于见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大人,路边有血迹。” 此时天刚暗下来,尚算傍晚,天际仍有余光。 罗蜜在马上指了一处,高声道。 顾小年早就发现,他看着罗蜜领着几人下马过去,便说了句,“右前方十步远的草丛。” 罗蜜依言过去,以马鞭拨开了草丛。 几具尸体有些不规范地摆放在草丛里,每个人左胸处都插着兵刃,看样子像是他们自己的兵刃,刀剑皆有,款式却是相同,自然是出处相同。 心脏处的出血很少,她轻嗅了嗅鼻子,血腥味已经有些淡了,仔细瞧时才发现这几人的致命伤都在脖间,是被一击必杀。 罗蜜转身回来,说道:“看穿着,应该是某个武林世家的人,致命伤在脖间,心脏处扎着各自的兵器。” 顾小年点点头,“那就再朝前走走吧。” 这里有死人,歇脚自然不痛快。 至于尸体,与他们无关,当然也不需要埋葬等繁琐。 而朝前走了不过几里地,夜幕笼罩的时候,顾小年忽地勒马。 罗蜜蹙了蹙眉,怀中鼠类的灵兽像是有些害怕。 “有人追来了。”沈韬忽地说了句。 罗蜜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闪过凝重,“前边,不,好几个方向,人很多。” 吕瑾听了,有些拿不准。 因为她自忖武功不比这两人要弱多少,可她并无什么感觉。 除了,今夜的风有些凉,而且,中秋的月并没有很圆。 马有些不安地踢踏,鞍上的顾小年低了低眼眶,朝一旁看去。 被他突然看着的锦衣卫吓了一跳,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的和疑惑。 顾小年的目光微微压着,有些冷。 22. 伏杀 被顾小年盯着的锦衣卫年纪不大,不足三十,有些微胖,不丑不俊,有些黑。 此时,他喉间咽了咽,脸色微僵,有些紧张。 罗蜜起初不解,但当仔细看了会儿后,一瞬恍然,接着心底便是泛起凉意。 沈韬气机已然变化,将这人牢牢锁定。 在三人的注视下,这锦衣卫脸上的神情由紧张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他的表情变得僵硬,却是低低在笑。 “这是怎么回事?”吕瑾手按马缰,身子朝前探而微绷,显然觉出不对。 “你是如何混进来的?”罗蜜冷声道。 作为罗网中寻踪匿迹的高手,被段无视亲自夸赞然后放进此行的队伍里,本就担负着极大的责任。可此时,却连队伍里何时混进了一个外人都不知道,而且还不是自己最先发现的。 若不是顾小年,恐怕她还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锦衣卫低笑几声,身形陡然拔高几寸,但原本宽大的身躯却有些缩水,几乎是眨眼间,形体大变。 身周之人一下远离几分。 那是张很普通的脸,中年人的脸上似乎带着这个年纪的愁苦,只不过这时却在笑。 “不好,快退!”沈韬的注意力一直锁定在对方身上,此时瞳孔一缩,蓦然喝道。 一声爆喝,反应快的诸如罗蜜则抱起唐心从马上飞掠而退,反应慢些的则还未脱马。 有些晚了。 中年人的双手一直藏在不为人看到的飞鱼服氅衣底下,而他身躯虽然缩水,但那肚子并未减下去,只不过因天黑加上飞鱼服的深色,所以并不太引人注意。 此时,他整个人却是一下爆开,如同落下的炸药,血雨与碎肉飞溅。 夜里,血的颜色是那样鲜艳。 有惨叫,那是躲之不及的人被爆炸波及到了。 哀嚎在陡然安静下来后是如此清晰,又令人寒毛倒竖。 四下里,忽然有光出现,先是一束,接着就像是萤火虫般星星点点,那是火把,表明四下围上了许多人。 罗蜜用手扇着爆炸后的烟尘,味道太过难闻,里面有肉焦糊的臭味。 烟尘很大,四下看不清,只能隐约看着那些突然出现的光亮。 沈韬退的最早,此时却耸然一惊。 “大人!?” 在方才,他分明没看到顾小年有躲闪的举动! 话一出口,一缕寒芒忽地自左侧而来,出手刁钻而又狠辣。 “什么人!?”沈韬回身一拳,口中怒喝出声。 他这一声不是壮胆或是受惊,而是为了提醒其他人。 拳风破开烟尘,显露出了偷袭者的真容。 沈韬双眼一睁,两人交错后,他大声示警,“小心身边东厂的人!” 话音落下,错身那人回身便劈来一刀,沈韬察觉杀机,双拳迎上,毫不留手。 那边,在他示警之后,罗蜜等人自然注意东厂的人,但东厂之人也有无辜,他们被这突然的一声喊搞的有些疑惑。 场中忽地好似刮了一阵狂风,烟尘四散,登时一净。 顾小年坐在马上,鼓荡真气散去,脸色微沉。 众人这才看清场中,那与沈韬交手的正是某一东厂之人。 吕瑾眼中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大人不知道?”顾小年感知着从四下田野里围拢过来的人群,开口道。 吕瑾眉头一皱,“你这是何意?” 顾小年瞥她一眼,没心情分析她话中真假。 “这还是拜你所赐。”他说道:“你传书也太频繁了些,让宫中那位起了杀心。” 吕瑾脸色一沉,“顾小年,你休要信口雌黄!” 说着,她朝四周看了看,道:“前边咱们就碰到过几具尸体,现在又被魔教贼人所围,明显是因为你中了魔教的奸计。” 吕瑾冷笑几声,“你这是一直被魔教牵着鼻子走!” 这时,沈韬那边传来一声沉喝,已然是他将那东厂缇纵击败擒下了。 “说,你是谁的人?”沈韬封住这人穴道,抓着衣领问道。 被他所擒之人嘴角露出几分冷笑。 沈韬眼神一变,手上猛然变抓为刺,一下戳进这人喉骨。 好像是什么机关碎裂了,一声脆响,手中那人只是抻了抻腿,便一动不动了。 同时,原本稍有鼓胀的腹部和喉间便恢复如常。 “这?” 围拢过来的厂卫诸人不由得退了退,罗蜜却是若有所思,只不过若真如她所想,那也太过可怕。 沈韬的起身,脸色阴沉。 “大人,是造作监的死士人傀。”他沉声道。 吕瑾听了这个名号,脸色一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那端坐在马上的身影。 死士人傀,顾名思义,这是完全不惜命的死士。是将贮存火药的特殊机关存放于人体,小小的一点却难以为人所察,一旦自杀引爆,方圆三丈之地寸草不留。 普天之下,掌握这项工艺的,只有大周朝廷,工部造作监。 顾小年轻轻一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得出来!”吕瑾咬牙冷声。 无他,因为此时那些持着火把的人终于临近,已到眼前。 四面包围,彼此相隔不足二十米,场间寂静而无声,只有火把上偶尔被风吹散的火星。 人很多,三五百人是有,黑衣劲装外套着半身薄甲,很薄的钢片合成,不影响行动,防御惊人且轻便。 他们气息沉重,过半先天。最主要的,是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军伍悍气,身上那股杀伐之意比秋风还要寒凉。 “中州州界边关的军卒?”吕瑾咬着后槽牙,缓缓拔出腰刀。 沈韬将薄织套好,上前一步,朝那火把之后朗声道:“不知是哪位将军前来,可否现身,说道说道?” 无人应话,反倒是最前排的人举起了手中的机弩。 那是货真价实的单臂机弩,虽然不如锦衣卫的轻便,但威力更大,尤其是人多且距离近的时候。 而且,还有轻微的金属碰撞的闷响,不是机括,那是火器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帮军卒武装的很全面,是带着必杀的心思来的。 看着那漆黑泛寒的箭簇,沈韬额头微微见汗。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身为锦衣卫,而且还是苍龙七宿,竟然会被自家的人围住,且待会要面临围杀。 “本座乃东厂掌刑千户,上官督主麾下,尔等想要做什么?” 吕瑾尚且想不通,或者说,是她不想想明白。 她眼眸发红,呼吸微粗,是愤怒到了极点,如同被人背叛。 或许,本也是如此的。 有人开口,自漆黑之后,那里没有火把。 “顾大人应该是明白的吧,那人让本将军给你带个话,太聪明了不好。” 话落下,便是脚步声,不是过来,而是离开了。 没有掩饰,也没有再赘言的必要,因为他觉得,此间的人都要死了,他真的只是负责带话而已。 脚步声渐渐不可闻直至消失。 顾小年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是场间唯一还坐在马上的人,而且,场间也只有他座下的这一匹马。 罗蜜抬头,看了过来,或者说,吕瑾沈韬等随他一同的人,都看向了他。 顾小年缓缓开口,“你数次传书回京,让宫里的人觉得你会坏了计划,当然,也可能是觉得咱们猜到了不该知道的。” “什么计划?”吕瑾下意识问道。 “原来,你真的很蠢。” 顾小年看了她一眼,无视她阴沉下来的眼神,不在意地笑笑,“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朝廷只是为了要杀一个余希和几个逃犯就如此大动干戈吧?甚至还会派出您这一位大人。” 吕瑾听出他在嘲讽自己,但她心里迫切想要知道以往无话不谈的姐妹为何想要除掉自己,她们明明早就说好要同甘共苦,以后的路一起走的。 顾小年摇了摇头,“从一开始,目的便只有一个。” 这一刻,一阵凉风经过,草木蛰伏,火苗摇晃,弩机清脆,机括弹响,无数漆黑而锋寒的弩箭齐发,如蝗如雨,铺天盖地。 23. 磨刀石 黑暗,仿佛是死亡的临近。 被星点的火光围绕的圈里,像是摆脱不了死亡的囚牢。 弩箭是攒射,更大的目标是那个坐在马上的年轻人。 他没有动,但就像是一面旌旗,若不倒下,总会让人心里不舒服。 只因为他的平静与从容。 顾小年心中暗叹,这匹马却是保不下了。 衣袂破空之声如同音啸,身旁眨眼已有惨叫,那是被破甲的弩箭穿透了护体真气,如此密集的箭雨,就算是用武道宗师的罡气来抗也是扛不住的。 除非是身法高明,可以逃。 火光底下,阴暗的空中只有一抹大红袍在闪现,真像是话本中记载的鬼怪妖魅。 那匹锦衣卫中的良马已经哀鸣着倒下,上面的人却眨眼不见了身影,再次出现时,仿佛在雨中奔袭。 于黑暗里,他只是一个跃空躲闪,而后从天而降,直冲而来。 如同破阵的先锋,探手,出刀,最前排来不及反应的军卒只能听见薄甲如豆腐般被轻易切开的声响,以及血喷涌的声音,再就是突然的凉意,很冷。 “围杀!”火光后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这支数百人的队伍里,仍有人在指挥。 想想也是,这是在围杀朝廷的锦衣卫指挥使,出身阉党的正三品武官,如何能掉以轻心? 机弩被丢弃,转而是朴实无华的长刀,那是用于战场上厮杀的兵刃,透亮的火光下,映照着一张张平静如麻木的脸庞。 他们的脸上都颇多风霜,杀意已经被磨进了骨子里。 身后几乎无处落脚的包围圈里,忽地传来不一样的气息。 顾小年微微瞥眼,嘴角抿起,只是持刀前冲,凡是与他刀身相触,无论人还是兵器,尽皆两段。 “神兵?”有人一声轻咦,破光而来。 丢出的火把溅出无数火星,顾小年一刀劈开,眼前一道身影骤然出现,一掌拍来! 这一掌给人潮水般无尽的力道,且又异常粘稠,躲无可避。 顾小年一下凝眸,这掌法他不陌生,以往还曾与之交过手。 仓促时他横刀,以刀锋相抗。 ‘砰’地一声爆裂巨响,顾小年闷哼一声,后退三步。 “灵龟岛的人?”他轻道,借此化去了侵入体内的如浪潮般不休的劲力。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老人,面容虽然苍老,但精神矍铄,眼中满是精光。 “不错。”他应声,而后双掌交叠,隐有潮吸之声。 他是东海灵龟岛的木老人,江湖上老辈的绝顶高手。 顾小年甩刀,砍翻两个劈刀来的军卒后,直接迎上。 …… 轰然的爆发在不大的圈中,在始料未及的力量之下,所谓的牢笼只是笑话。 罗蜜以真气封住腹部的经脉,咬牙将插进去的弩箭拔了出来。 她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地撒上了药粉。 而在她身旁,吕瑾身上亦是中了几箭,沈韬一身硬功倒是还好,不过方才为了救两人,也是耗费了不少气力。 但此时,三人看着的却是挡在他们身前的那道身影。 黑夜里,隐约的火光,那张素日美艳的脸上涌上了几分冷意。 就在方才,这位唐门的大长老应激出手,只是挥手间,罡气而出,艳红如雾,那冲来的数十人便踉跄倒地,眨眼间血肉尽化,只剩白骨。 这一刻,甭管是知道唐心身份的罗蜜,还是不知情的沈韬与吕瑾,俱是噤若寒蝉。谁也能看出她的情况有些不对,谁也不想因此受到迁怒。 就连那些悍不畏死的军卒,都一下停住了步子,齐齐后退了数米,如同摒除敌意。 “武道宗师?”有人分开人群,皱着眉,眼中惊骇与疑惑皆有。 这是个年轻人,穿着与四下之人无异,只不过气质自是不同,让人一看便知是主事之人。 “快,让她杀了那人!”吕瑾脸色苍白,急声道。 罗蜜皱眉看了她一眼。 唐心平静而不动,眼中略有疑惑。 年轻将领见此,轻轻挥了挥手,原本围着的军卒便尽皆后撤。 他轻笑一声,看了眼不远处那边正与木老人交手的那人,也是从容后退。 沈韬活动了下手腕,语气阴沉,“他们是想用火器。” 罗蜜也阴沉了脸色。 唐心不是傀儡,即便她用幻术让对方与她亲近,却也不会听从她的指挥。最主要的,是她的武功只是应激而生,无法主动出手。 而那年轻人明显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才想直接在远处动用火器。 罗蜜虽然见识过宗师之威,但现在她不敢保证,面临一堆火药的轰击,唐心是否还能挡住。 …… 东海灵龟岛是一流门派,虽在海外,但曾经也出过宗师强者,是以在中原等地名头也不弱。 尤其是几十年前出了个木老人,漂洋过海入中原,到处挑战,最后破境绝顶,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这人脾气古怪,且最为护短,按说以他的天资不难入宗师,但正因为年轻时四处比斗留下的暗伤,一直不能接引风雷入体,是以武道修为数十年停滞不前。 但他一身武学,尽是灵龟岛的秘传,又曾在中原游历,是以见识和武功都非凡俗。 顾小年一边应付着不时偷袭而来的弩箭,一边与这木老人交手。 “怎么,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就只有这点本事?” 木老人沙哑道:“亏我那不成器的徒弟还在我面前称赞过你。” “徒弟,周康么?”顾小年神情并不为之所动。 他有绣春刀之利,但往往与对方相触时,对方身上那种如海浪般的真气都会将刀锋拂开,真真的以柔克刚。 本来顾小年是不甚慌张的,难得相逢一个老辈的高手,对敌经验不是以往对手可以比拟的,正好可以用来磨砺圆润自身武功。 但当他看到罗蜜那边的情况之后,便熄了这种心思。 红袍一展,刀已入鞘。 木老人微怔,但也不多想眼前之人要耍什么心思,双掌由内二分,兜头劈下。 顾小年神情淡漠,一掌而出,恍若擎天。 木老人脸色一变。 这一刻,掌力相较,竟有如针如芒般的刺痛自掌心而来,且一瞬又成森寒剑气,诡谲刀芒,沿臂膀而行,穿透进经脉窍穴之中。 “这是什么掌法?!”木老人心神惊骇,明明那是随意的出掌,偏偏给他一种精深高妙的玄感,好像其中融合了什么他难以理解的掌意。 若要形容,仿佛‘道韵’二字方可贴切。 但这可能吗? 他灵龟岛便是以掌法闻名,而他年轻时又见惯各派掌功,就算是丐帮的《掌中伏龙》,也绝没有如此玄妙。 “难倒,他方才一直将我当作磨刀石?”木老人眼中忽地血红,咬牙切齿。 24. 一灯如昼 木老人的惊骇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被这一掌直接打飞,整条右臂不住痉挛,体内传来丝丝麻意。 顾小年抬手朝前笔直一划,仿佛一道剑光璀璨而生。 火把燃烧的光因此而暗淡,剑光中映出了木老人那张苍老而扭曲的面庞,一声嗤响,他周身护体真气轰然崩溃,眉心一道血线垂落,整个人踉跄倒地。 顾小年轻喘口气,一拂手将偷袭的官兵拍死之后,轻功施展,便跃回场中。 “唐长老,若是再不动用手段,咱们可就出不去了。” 他看着一脸无辜的唐心,淡淡开口。 而在那林中之处,已然传出火药的刺鼻味道。 罗蜜不解,“大人说什么?” 沈韬看着唐心,若有所思。 顾小年见唐心仍是眼含疑惑地看着自己,便轻轻一笑。 “也好,既然你想死,那本官便不再说什么了。不过与其承受被火药临身的痛苦,倒不如让本官给你一个痛快。” 说着,他并指如剑,骤然刺出! 两人距离很近,此时又是偷袭,根本难以躲避。 罗蜜一下瞪大了双眼。 顾小年的双指在唐心的胸前停住,不是他不想更进一步,直接穿透她的心脏,而是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唐心眼中的纯净散去,变得戏谑而调笑,“怎么,就这么想占我的便宜?” 她的声音软而腻,让人酥到了骨子里。 “你?”罗蜜捂着伤口,难以置信。 顾小年手如蝶舞,一下挣脱。 他开口道:“且不管你跟着我们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死局,总是要靠你才行。” 唐心没有出声,只是浅浅一笑,因为四下出现了密集的声响。 不是风吹叶落,而是齐发的火枪! 唐心眼眸低了低,双手朝外猛地一撑。 如雾般的罡气环绕而成了壁垒,火枪的弹丸落上如同炸开的烟花,很亮,荡起波纹,却丝毫无法突破。 唐心看了眼紧挨在自己身侧顾小年,略有失望,“本座还想看看你尚有什么本事,没想到到头来还要本座保你性命。” 罗蜜脸色有些发白,倒不是因为伤处,而是后怕自己究竟将什么存在带在了身边。 顾小年看了她一眼,而后看向唐心,“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等料理了这些人之后再说,火枪之后便是轰天雷,出身唐门的你应该知晓它的威力。” 唐心目光微冷,“那你最好祈祷,别死了才是!” 话音落下,罡气骤消,唐心手中出现了一朵莲花灯般的提盏,通体乌黑,透着金属光泽。 于此同时,顾小年几人真气外放而出,抵抗着火枪弹丸的射击。 弹丸爆开,他们并未受伤,但那种离膛的撞击力仍是作用在身上。 顾小年以奇门之法规避,但仍有弹丸落在离体外的真气上。 “好了没有?”他问道。 说话的空档,吕瑾竟是施了轻功,飞身而起。 沈韬一把护住罗蜜,此时看着,嘲弄摇头。 然后,他们只听得一阵闷哼,半空那人便轰然落下,浑身满是弹孔,殷红透了一地。 看着吕瑾睁大的双眼,顾小年心下叹了口气。 不过这也省的自己动手了。 “闭眼。” 一声轻语传来耳畔,顾小年听出是唐心的声音,却是没有依言,而是以袖遮面。 唐心掷出了那盏莲花灯,接着便是刺目的光亮和惨叫。 火枪的射击如被掐住脖颈的鸭子,一瞬而止,四下的密林和草丛中不时传出倒地之声,而此起彼伏的惨嚎也很快低沉下去,再不可闻。 顾小年在方才看到第一缕光的时候便猛地闭上了双眼,因为他知道,只是遮面的话并没有作用。 有一双手在悄然向自己脖子抓来,但下一刻,顾小年意念一动,奇门之机改变,这只手一下抓空,擦着下巴过去。 “咦?”唐心有些惊讶。 顾小年睁眼,偏头看过去,“唐长老这般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竟然也会偷袭?” 唐心妩媚一笑,妖娆骚气,如同墙外的红杏。 “人都杀光了。”她细声细语,好像闺中的小媳妇。 顾小年头皮一麻,嘴角有些僵硬地扯了扯。 原野之中,就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还站着。 当然,活人还有一个。 顾小年抬脚,走进密林之中。 火把落在地上,兀自燃着,四下仿佛是燃烧的火环。 那个年轻的将领在朝密林中爬着,因为他发现了来人的脚步,他想活着。 但这只是枉然,无论是装死还是挣扎,都无济于事。 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保持平行。 他在艰难地爬动,对方只是偶尔迈着脚步。 “你们是中州平云关的守军,能调动你们的人不多。” 顾小年看着上一刻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轻人,此时像败狗一样在地上艰难爬行,不由出言。 “如果你告诉我背后那人是谁,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年轻的将领置若罔闻,只是爬着,双手插进土里,抓着草茎,在地上留下殷红的血迹。 顾小年叹了口气,“中州不比其他边关,见不得什么死伤,若你早知道求生是如此艰难,还会接这个差事么?” 他本是想要动手了,但脚边的人忽地没了动作。 顾小年沉默,低头看了眼对方仍未闭上的眸子,转身往回走。 他之前与吕瑾所说的一切也是心中判断,认为布置这一场的是上官容儿和周锦鼎,现在却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只不过或许这个人并不知道,知情的是早前离去的那个人。 但他已无从得知。 …… 月光落在静谧的岭上,火堆上串烤着那些军卒随身携带的信鸽。 罗蜜上了药,在给那只小灵兽喂食,沈韬则在掌握火候。 顾小年和唐心站在一旁的树下,交谈时仿佛熟人,看似热络,其实颇有些针锋相对。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唐心问道。 “半途吧。”顾小年不想说多余的废话,而是直奔主题,“你跟来的目的是什么?” 唐心笑了,“一直是你们在带着我不是么?” 顾小年倚在树上,道:“都这个时候了,该说些实话了。” “魔教的山门。”唐心说道。 顾小年眯了眯眼。 “不要惊讶,唐门存在的时间很久,所知晓的隐秘不是你能想象的。” “所以,这也是你出现在神都的目的?” “没错,只不过中间出了差错,谁也没想到魏央会那么强。” 唐心展颜一笑,“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如今的丐帮,大半都是魔教的人。只可惜与我在神都接洽的人太弱,被魏央一巴掌打死了。之前因为小心,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太多事情。” 顾小年心底一沉,这的确是令人吃惊的消息,恐怕极少有人会想到。 同样的,丐帮巅峰时号称帮众遍布天下各地,所有的乞丐尽是耳目。如今魔教渗透如此严重,那情报网铺设的该有多大?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一切都是利益的交换。” 唐心淡淡道:“如果这一次余希找不到魔教的山门,或者说,山门里的东西被其他人得到,那么魔教就会散,除非出一位天人,否则数百年难成气候。” “你想得到山门里的东西?” “不然呢?”唐心说道:“那里面有历代魔教教主留下的传承,虽然并非是像雪女宫里那般的埋骨之所,但功法玉简自是有的。换做是你,你不动心?” 顾小年微微沉默,他还真不十分动心。 那里面不乏有直通武道宗师的功法,或是遗留的武道笔记之物,但于自己来说,他现在已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以‘登仙剑章’为根基,大周皇宫所藏为养分,观想出‘道’之所在。 他现在需要的或许是时间,而不是继续摄入太多的东西。 那样会承受不住。 但其他人不一样,任何一篇宗师留下的功法都是无价之宝,少有人会不动心。 如唐门这般屹立千年的家族势力尚且如此,更逞论其他? 顾小年问道:“那你的打算呢,该不会唐门这一次就只有你一个人行动吧?” “的确只有我一人。”唐心看了他一眼,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语气略有嘲讽,“你们朝廷看的太紧了,南梁州的靖王可还在蜀州未离。” 顾小年知道她所说的是因为天人洞府现世一事,浮云观和靖王两相合作进了蜀州。 这自然是强龙过境,会让地头蛇不满的。 不过,现在不是考量这个的时候。 25. 明月上松岗 “不管怎么说,都是要先多谢你施以援手。”顾小年抱拳道。 唐心轻笑一声,“就算我不出手,你也能从容脱身,只是舍了他们两人而已。” “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依着你在神都的传闻,竟会体恤下属吗?”她问道。 “传闻如果可信的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顾小年平静道。 唐心点点头,然后道:“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目的,那便联手吧。” “联手?” “不错,联手找到魔教的山门所在。”唐心道:“还有,如果我猜的不错,罗蜜的标记已经失去了作用,但你仍是有办法追上他们的。” 顾小年稍稍低了低眼帘,“为何会这么问?” “因为你太胸有成竹了些。” 唐心略作沉默,而后似有感慨,“你的心思的确细腻可怕,好像什么事都能猜到一般,不,或者说是推敲出真相。我很好奇,你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顾小年微微一笑,伸出两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目,道:“一个脑袋顶着眼耳口鼻,没什么两样。” 唐心笑了笑,的确很美。 顾小年却是道:“唐门的人多诡诈,我要如何信你最后不会反戈?” “很简单,只要你不碰魔教的传承之物便好。” 唐心淡淡道:“当然,如果你真想要,可以用等价的东西来换,要是没有还想抢的话,那就要看各自本事了。” 顾小年点点头,“确实很合理,但你不怕到时出现的人很多么?” 唐心说道:“你是指那些名门正派或是朝廷的人?” 顾小年只是平静看她。 “这个你大可放心,就算是浮云观都算不到此次是为魔教的山门开启,不可能会有宗师出现。而且朝廷的大内宗师和六扇门,目前也正在追杀魔教的宗师。” 唐心说道:“现今而言,每一位宗师离开自己的所在之处,或是出现在其他地方,总是遮掩不住行踪的。” 她忍不住脸上的得逞之意,“而就算有人知道神都那夜有我幸存,也不会猜到我早已离开了神都,还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风情总是在一颦一笑,不经意间展露,此夜风虽已渐凉,但仍让人感到一丝燥意。 顾小年点点头,“那就依你所说,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 说着,他便转身朝篝火那边过去,“吃点东西,天亮再赶路吧。” …… 一夜无话,只有明月高悬,虫鸣风声。 次日,当初阳升起的时候,四人便整理妥当,准备上路了。 “大人,灵鼠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标记了。” 罗蜜站在林外的小道上,一番忙活之后脸色变了变,连忙跑过来。 顾小年并不意外。 “顺着路走吧。”他说道:“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几人没了马,只是用脚赶路,又因为要时刻注意路边四周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是以走的并不快。 今日天光大好,蓝天白云,清爽透利。 太阳渐渐升高而低,云朵悠悠而过,地上有行人。 他们已经走了大半日了。 “大人,前边有一个茶棚!” 罗蜜遥遥看了,不由得舔了舔唇。 沈韬却是摇头,“如此荒郊野外,怕是早已废弃的茶摊。” 几人走近,果是如此。 “顾大人,你确定路走对了吗?”唐心问道。 顾小年没说话,反而走到了茶棚边上。 “嗯?”唐心皱了皱眉。 “他们在此停留过。”顾小年说着,隐蔽地将撑木上的某处痕迹抹去了。 “走吧。” 他选了个方向,却是离了原本的小道。 唐心仔细看了眼他方才看过的地方,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沉吟着跟上了。 沈韬两人自然如此。 …… 轻功施展,不亚于马匹疾驰。 夜,明月高升,浑圆如镜,大地落白如霜。 顾小年忽地止住步子,真气收敛,气息飘渺。 唐心三人一瞬而止。 “他们就在前边。”他话语声轻,却也是暗松口气,果然没有跟丢。 唐心眼眸微凝,细细感知时却只有偶尔的虫鸣和风吹草叶之声。 “多远?”她不由道。 顾小年知她意思,也不隐瞒,直将确切方位道出:“西南向五十丈外,岭上树下青石后。” 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在丘陵下的灌木丛中,此时已然敛息蛰伏。 听了他的话,唐心精心凝神,目光看去。但任凭月光如何皎洁,此地多树,他们本就从林中穿行而来,而前方百米外丘陵起伏,更是植被茂盛,影影绰绰间,真是难分草木石影,更别说可能隐藏的人了。 唯有用感知窥探,却也是无功而返。 唐心心中不忿,手掌一翻,却是一条通红的大蜈蚣从雪白的腕上爬了出来。 “你疯了?”顾小年一指将这想要往草里爬的蜈蚣按住。 唐心看了眼,轻笑,“你就不怕中毒?” 顾小年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指尖的轻微刺痛,也能猜出这蜈蚣身上的猛烈毒性,但毕竟他以炁化煞,自是不惧。 “不要打草惊蛇。”顾小年用双指将这蜈蚣夹着,放到了唐心的手腕上,“他们有精通感知的存在,唐门蛊虫与施蛊者连心,未必不会被发现。” 他收手,神色如常。 唐心轻哼一声,这蜈蚣便钻进了袖里。 “你竟然不怕我这毒?”她这才想起什么,问道。 现在他们已经与余希等人相隔不远,料来对方已经确定了魔教山门的方位,如今只不过是在印证进入之法罢了。 当然,唐心等人对这点是不知情的。 但如今他们也只能等待而已,所以倒也放下了连日来跟在后头的那种紧迫,倒也有功夫闲聊了。 顾小年仔细感知片刻,他身怀《风后八阵图》与《武侯域箓》这等奇门之法,此时融会贯通,将其融入自然之中,便足以瞒过林欣尘和顾昀的感应。 ‘视野’之中,林欣尘倚靠在青石之后,迎面便是清凉的风。他此时半阖着眼,看着眼前钱富从竹篓中拿了不知名的工具在敲打测量什么,而一旁的胡八则是念念有词,在下坡地方来回走动,手指在半空不断比划着。 余音与两名魔教的堂主在岭上高处警戒,余希和顾昀则是在一棵高大的青松旁聊着什么。 然后,林欣尘半阖的双眸忽地颤了颤,睁开,看了眼月亮,而后目光移了移,眼里似有疑惑。 顾小年心神微凛,也不心存侥幸。 一缕轻风拂过,林欣尘揉了揉眉心,“是我多想了么。” 连番外放着感应,只是为了不让他与顾昀置身险地,但如此以来,内力倒还没什么,只是精神实在是疲劳到了极点。 顾昀走过来,坐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月色正好,已到了结的时候。” 26. 山门 等待并不漫长,也不惹人心烦。 顾小年躺在灌木丛下,透过枝叶缝隙之间看着天上的星星,忽地便有了些思念。 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恒星,遥远而不可及,只是偶尔才可见的发光体。 他此时想到的,是其中是否有那么一颗蔚蓝的星,是属于他的。 是那无穷尽的来处。 他的脸忽而柔和下来。 人总在算计着什么,或是寻找着什么,但到最后往往会连自己都搞丢。 唐心想的便是要如何得到魔教山门里的传承,就算她是武道宗师,此次出蜀州之行,也的确见识了不少奇异的功法。其中,她侧身,看向身边那人,不乏便有来自对方的武功。 而这一看,恰好看到他突然有些追思的目光和柔软安静的表情,不由得怔了怔。 也就是几个呼吸,顾小年眼眸微凝,眨眼间恢复往常般的冷峻。 “天地气机改变,山门出现了!” 他低声一句,翻身看向远处岭上。 身边三人俱是收回心思,目光随之而去,气息更为收敛。 …… 远处,钱富一拍手,狠狠锤了一旁得意的胡八一拳,“行啊你,请你来还真是请对了!” 胡八闻言,不由撇嘴,“请?你不觉得脸红么?” 钱富一噎,有些讪讪。 月色下,远处丘陵腹间好似出现了变化,原本的低矮灌木不见,转而是在密林中开辟出了一条小道。 一条竟间隔铺就青石板的小道,尽头在林中,阴暗处,仿佛起了雾。 余希走过来,蹙眉道:“这便是进山门的路?” 胡八笑着说道:“不错,上这路往前五百米就出了林子,刚好算是进了山谷,一旁就竖着个石碑,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我是不认得。不过在山谷里有两尊厉鬼雕塑。” 他话没有说满,但余希已然明白了。 这确实与教中典籍上所述一般无二,石碑上歪歪扭扭的字是西域之外传来的文字,译文之后便是‘上圣尊崇,离火山门’。而那两尊雕塑形状似厉鬼,其实是最初圣教的护法像,象征着‘人心欲念,成怖若鬼’。 当然,这终究只是胡八的片面之词,以及相印证的典籍所言罢了,最重要还是要亲眼看一看才是。 “诸位,您看,事情既然已经办妥了,是不是就能放我们离开了?” 钱富搂着自己的小徒弟阿标,有些小心地问道。 余希皱了皱眉,“目前情况未明,你们只是找到了阵法后的路,具体是不是山门所在还两说。” 钱富脸色有些难看,对方话里的意思自然是不让他们走的。 这时,顾昀走过来,与林欣尘相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他便道:“这里应该就是咱们要找的地方,放他们两人走吧。” 余希凝眉。 “再往前情况不明,带上他们反而会成拖累。”林欣尘打了个哈欠,说着还冲那小阿标挤了挤眼。 余希想了想,然后点头,“也好,那你们走吧。” 钱富和胡八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喜意。 当即,两人抱了抱拳,略作几句寒暄,便领了阿标快步朝远处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走吧。”顾昀收回目光,开口道。 余希点点头,却是朝那两个魔教堂主摆了摆手,后者点了点头,自是看顾此间。 …… “那两个老头怎么走了?”罗蜜问道。 “他们是被叫来确定魔教山门所在的,既然已经找到,自然便没了用处,不过能活命倒是很不错了。” 顾小年说了句,然后道:“他们还留了两个人在,都是绝顶高手。” 说着,他看向了身边的唐心,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想要无声无息解决两人,还是要看唐姑娘的手段才是。” “唐姑娘?”唐心抿嘴笑了笑。 半刻钟之后,她身形一闪,便从原地消失,轻功施展之下,罗袖一甩。 那在岭上的两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两枚毒针便已经刺在了太阳穴上。 顾小年三人随后赶来,瞥了眼,暗自咂舌。 宗师境的罡气如锋利金戈,那是真气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的,更别说还有唐心这位唐门大长老亲自发出的暗器。 “一条路?”罗蜜看了,有些踌躇。 顾小年看着阴暗林中,雾气已经渐渐多了起来,恐怕不用多久便足以覆盖住整片丘陵林间。 “都到这了,哪还有退缩的意思?”他说着,刚抬脚,却忽地顿了步子。 “你们两个确定要同行吗?”他看向沈韬和罗蜜,“要知道,事情到了现在,本就与你们没有了关系,前方凶险,你们也不必涉足了。” 罗蜜两人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怕多一人分摊山门内的东西,反正有唐心这位宗师在,他们本就拿不到什么的。 “老段让我此行陪同,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就退缩了呢。”罗蜜笑道。 沈韬没说话,眼中略有犹豫。 顾小年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臂膀,“先前朝廷虽然设伏围杀,但那终究上不得台面,你是有野心的人,没必要随我冒险。” 沈韬咬了咬牙,后退一步,抱拳道:“那大人小心,卑职在衙门等候大人。” 他的眼里还有些不服,也有些羞愧。 顾小年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沈韬不敢再去抬眼看,运转轻功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本就是正统的官身,有老有小,犯不着跟顾小年他们拿命去赌什么,甚至是恶了朝廷。 顾小年是理解的,所以在这才会给对方个台阶下。 罗蜜撇了撇嘴,觉得出身公门的人倒还不如他们这些江湖人讲义气。 唐心从乾坤袋里取了两枚丹药出来,递给两人。 “这是唐门特制的破瘴丹,比江湖上的货色要好很多,服下后两日内毒虫见之会绕道走。” 唐心抬脚朝前走,“这雾是瘴气,凡有瘴则必生毒虫,魔教山门数百年未开,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毒物。” 顾小年看着手中的雪白丹丸,轻嗅了嗅,指甲却是小心划开一丝,确认无毒后便直接服下了。 瘴气越来越浓,三人踏上了这林间的石板路。 …… 27. 长明 夜里,正是小虫律动的时候,但此时的林间却异常安静。 当前方石板路逐渐低洼,隐约可见尽头的时候,林中这才有些窸窣的声响。 那是虫子在落叶下活动,风也才穿透瘴气过来。 顾小年明白,这是服下的那枚破瘴丹的功效,药力在呼吸之间产生作用,流通进空气的时候就连四下的瘴都远离了几分,更别说是蛰伏的毒虫。 感知在这里受到的局限性很大,或许是瘴气的原因,也可能是此地所处奇门的诡异。 三人都很是谨慎地前行,就连唐心的脸上都带着凝重。 因为这里是魔教的山门入口,这是个古老到足以与浮云观和广寒寺媲美的势力。 前边终于可见依稀的光亮,那是月光,当他们踩下最后一节青石板的时候,便代表他们已经走出了密林小道。 这是丘陵中的一处山谷之地,一方石碑在侧,上面凿刻的是看不懂的文字,一扇石门嵌在坡下,两旁是狰狞的厉鬼雕塑。 很简陋,丝毫看不出威严大气。 但三人都未仔细打量这个,因为有几道身影正在那石门之前,此时听了动静,亦是看了过来。 “想不到,你们竟能跟到这里。”余希眼里带着明显的意外之色,还有些怀疑。 他们是不知道几日前朝廷派出的围杀的,只是觉得他们此行路上已经很是小心,即便是有钱富三人累赘在,但当那黑鹰陨落再无传递消息之后,他们便将更多的时间用来清除痕迹上。 尤其是当几乎可以确认山门位置的时候。 所以余希对顾小年一行可以尾随到这里,且几乎就是前脚进后脚便跟来很是疑惑不解。 顾小年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余希蹙眉,“你留在那三人身上的标记已经被本座清除,路上亦是没有留下痕迹。” 说着,她偏头,看向身旁三人,目光闪烁不定。 顾昀和余音手中各拿着形似玉石的东西,正在石门前校准着什么,林欣尘则是在那两个雕塑上摸摸索索。 余希的眼里带着怀疑。 余音是教中元老,跟在自己身边已有近十年之久,自然不会有嫌疑。 她看了眼顾昀,想到顾昀此前对顾小年的出手,以及救助自己,并且一路上话很少,也同样没有什么嫌疑之处。 倒是那个姓林的假道士,吊儿郎当丝毫没有正行,若说谁的嫌疑最大,那必然是他! 林欣尘眉角一跳,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和眼中的怀疑,不由道:“喂,你不会吧,在这个时候怀疑自己人?” 余希双眼眯了下,有些捉摸不定。 唐心在此时轻笑,“看来你们手中的东西就是打开山门的钥匙了。” 余希目光一凝,猛地看过来,心神一骇,“武道宗师?!” 就连顾昀都一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目光看向顾小年,后者眼中也有几分无奈,他一下拧了拧眉。 朝廷大内已经派出高手,将魔教的宗师牵制住,为的便是让此次之事没有波折。但若是此间出现了宗师,那必然会出现没必要的麻烦。 …… 谷内四下忽地有些晃动,落下了不少沙石。 众人猝不及防,身子晃了晃,脚下的地面有的地方裂开了缝隙。 但震动只是很短的时间,顾昀看了眼身边的余音,原来是她将玉石放对了位置,方才的山谷震动便是机关开启了。 石门朝两边分开,露出一个近丈高,两米宽的入口。 余音道:“小姐,走!” 余希回神,忌惮地看了眼唐心,脚步一错,便与之跑进了山门之内。 林欣尘拉了把顾昀,后者朝顾小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也转身进去。 “大人?”罗蜜问道。 顾小年手按绣春刀,抬脚,“走!” 唐心跟着的时候,忽地莫名朝身后那灰蒙的瘴气看了眼。 “怎么了?”顾小年有感,在门前顿足。 “没什么。”唐心淡淡一笑,只是眼底闪过几分疑惑。 “是有人来了么,会是谁?算了,只要没有宗师前来,这里的东西便全是我的。” …… 从外面看,石门嵌在山谷内,那魔教的山门似乎应该在丘陵的腹中才是。 四下有些黑暗,如同进了墓穴那般。 但当走过一条甬道,面前便豁然开朗。 露天之下,是巨大的广场,古朴的石灯长明,灰尘满布的石板,以及前方憧憧的大殿。 这里久无人来,却与之前所认为的全然阴暗不同,竟如其他宗门一般光明大气。 顾小年有些惊讶,抬头看着夜空,繁星点点,一轮明月透亮。 他伸手,风在指尖绕过。 “这,是真的?”他有些疑惑。 唐心也是眼露赞赏,“天人手段,当真是造化神奇。” 顾小年看她。 “将机关和以势阵法结合,造出了这片夜空投影。” “你的意思是,这是假的?” “不然呢,你也在外看过,此地平原丘陵,延绵不断,即便有阵法遮掩,但你觉得魔教的宗门真会显露于外界?” 唐心说道:“你看到的只是外界的天色投影罢了。” 顾小年沉默。 唐心伸手一抓,罡气在指尖翻涌,“人身弱点,往往就在于自己的判断,而眼睛就是最大的欺瞒者。” 她话语一顿,不再多说,抬脚朝里走去。 “这里的东西是真的,此地阵法未启,想来是他们手里拿着阵盘等物,走慢了,说不得咱们就会中了机关。” 唐心说着,视线却在脚下,她走过的地方正是先前余希等人在这满地尘上留下的脚印。 罗蜜也小心跟在她后面。 顾小年走了几步,心中莫名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但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他却说不上来。 大殿的门敞开,余希四人从中走出,显然是取走了那里面的东西。现在他们走上回廊,要往其他几处大殿而去。 唐心勾唇一笑,不过是区区几个先天而已,现在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她自然便没有什么顾忌了。 “杀气?”最先感应到的林欣尘脸色微变,对付一位宗师强者他可没有什么把握。 但唐心忽地凝眉驻足,回头看了眼站在石灯旁的那人,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顾小年看着灯中之物,沉默半晌,道:“你不是要杀人么?” 唐心脸色沉着,走过来,“老实说,我在外面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好像是有什么人跟来了。” 这时,大殿后的回廊那边忽地传来几声爆喝,接着便是真气碰撞时的交手以及兵刃交接的铿锵。 阴影下,顾昀四人从中爆退而出,落于广场之中。 继而,便是密集而纷乱的脚步声。 28. 蜂拥 脚步声密集而乱,显然来人很多且不成章法。 唐心脸色渐渐沉下去,看着周围大殿下的阴影,脚步声正是从那之后传来。 黑影渐渐显露真容,那是一个个持着长戈的军卒。 余希一下冷了脸,“为何圣教之内,会出现大周官兵!?” 没有人能回答她,那些持着长戈的人身上穿着整齐的铠甲,眨眼成阵势地将广场内的诸人围起。 人数渐多,如层层黑影,几将大殿都隐没,那是数以千计的人。 金戈铁甲明晃,并非陈年之物。 那些军卒脸上都涂了黑色的胶状物,看不清神情,只是他们眼中所带杀意异常清晰。 四下偶有传来的风,穿过军阵之间,带来的只有肃杀。 顾小年看着这盏石灯,道:“灯油,百年不灭者,唯有南海鲛人之油脂,但魔教山门匿迹数百年,谁来添盏?” 他看着石灯上依稀留下的掌痕,在唐心微沉的脸色下,缓缓道:“因为在此之前,早就有人进来此地了。” 余希猛地看向身边的顾昀,“是你?” 顾昀现在的心里也是纷乱如麻。 没错,他是应了周馥的计策,利用在江州和余希有过的一点渊源打进魔教卧底,以求在魔教山门之地将魔教诸人全部覆灭。 可现在,未免也太早了些。 没错,这些东西没有超出顾昀的预料,唯一让他有些不安的是大周的军卒出现的太早。 完全打乱了本该的计划。 他的眼中罕见地出现了一抹慌乱。 余希脸色有些复杂,不愿意相信和痛心。 “竟然真的是你。”她一字一顿。 林欣尘将顾昀拉到身后,道:“如果我们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余希蹙眉,她知道眼前这人说话不着调,但往往这种人极擅于诡辩,所以她没打算跟对方多话。 罗蜜却是在此时问了句,“大人,这些人,跟上次围杀咱们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派来的?” 顾小年没有出声。 顾昀却道:“围杀,什么围杀?” 两道剑眉微挑,锋锐之间,他凝眉看向顾小年。 “哪这么多废话,都杀了便是。”唐心一甩双手自然垂落,淡淡道:“先合力解决了眼前的情况,后面有什么账要算再另说!” 广袖之中,皓婉上爬下无数身大而通红的蜈蚣,刺耳难听的爬行声从地上传来,它们速度很快,朝着团团围拢的官兵而去。 地面积厚的灰尘因蜈蚣的爬行而荡起,不觉有些呛人。 场间不见轻松的是顾昀和顾小年,两人不约相视,俱都看出那份凝重。 此事绝没有如此简单。 …… 寻常人,哪怕是百战的老卒在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蜈蚣时,难免也会慌乱,更别说此地出现的军卒并非大周精锐。 原本结下的战阵有些散乱,他们有的直接弃了长戈,用腰刀来砍杀这些毒蜈蚣,继而有聪明人吹了火折子超前边丢出去,接着便传来蜈蚣的挣扎的吱吱声。 而在这阵势刚乱的时候,唐心便已然冲了出去,双手之上不知何时握了两把短剑,罡气附着如长枪,在人群中不断冲杀。 她是武道宗师,甫一出手便开辟出了一条路来。 她去的方向,正是那憧憧的大殿。 四下之人很快从慌乱中走出,因为蜈蚣的数量毕竟少,不过是从特制的乾坤袋中放出来的。 虽然他们有的被蜈蚣咬了,有的身上溅上了蜈蚣的血液,因此死去的人不少,但终究算不得什么。 “咱们也动手吧。”顾小年抽出刀来,但还是道:“见机行事,保全自己。” 他对罗蜜说了,人同样冲进了阵中。 这些军卒虽然都通武道,可良莠不齐,先天者是有但不多,他们都是普通的大周官兵,只不过所穿甲衣和所持兵器与身份不符。 关键是脸上的胶状物,挡住了本该有的表情。 场间很乱,惨叫哀嚎,血肉纷飞。 在这个偌大的广场上,这些军卒好似浪潮涌来,很快便将众人分隔起来。 每个人都像如一叶孤舟,在黑色的洪流里飘荡。 喊杀声在此间愈来愈烈,仿佛真正的战场。 顾小年虽已觉出不对,但此时却没有丝毫办法,他只能挥刀,不断地杀人。 这是他第一次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对‘自己人’出手。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凡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尽皆成了刀下亡魂。 没有人是他的一合之敌,但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多的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烦意乱。 一人倒下,原本的空缺便被瞬间堵上。 以往对于顾小年来说,人数只是一个数字,几千,几万,几十万根本没有一个实际的概念。 可当切身处地面对地时候,方才觉出这些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若要有效杀敌,消耗的便是自身的内力,流失的是体力。 明明这些人不算什么,但偏偏你没有丝毫办法。 蚁多咬死象,人海战术,便是如此。 顾小年呼吸微乱,侧方便传来破空之声,他偏头一闪,一支长戈擦身而过,他看到的是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 他抬手,一指点出,真气如箭,接连洞穿数人。 但下一刻,便有人踩着他们继续涌上来。 顾小年一双冷眸沉着,难免心烦不耐。 …… 不知多久,感知之中左侧出现了一道身影,顾小年想也不想,一刀挥去。 没有入肉之声,反而被人抓住了,他回头,看到的是脸色凝重的顾昀。 “是我,冷静些。”顾昀一掌拍飞身边几人,说道:“此事有些不对。” 顾小年见了他,不知怎的便有些放松,一刀劈飞几人之后,便道:“那该怎么办?” 有人看似闲庭信步地走到了兄弟俩的身旁,但实际上他那件披着的道袍上竟然有几处撕裂。 “这里究竟有多少人啊,怎么杀不完?” 林欣尘挥手,围上来的几人脚下奇门错乱,手中武器刺在了彼此身上。 顾昀仔细分辨,道:“这里面有古怪,先说说你那手下说的‘围杀’是什么意思,你们遭遇过?” 顾小年便将几日前的事情说了,然后道:“若是没有唐心,就算我能脱身也必然带伤。” 他虽自负奇门与武功,但面对数百携带高危火药的先天武者,仍是感到棘手。 顾昀听了,眉头皱起,“难倒真是上官容儿从中搞鬼?可她没有这样做的道理啊。” “看来你的目的跟我想的一样。”顾小年笑了笑。 顾昀见此,也不由轻笑,“倒是不成想,还是没瞒过你。” 林欣尘却是撇撇嘴,“我说两位,叙旧恭维的话以后有的是时间去说,不如先解决眼前?” 29. 江湖人 时间久了,人的内力得不到空闲的恢复,体力不支,便会被人海淹没。 但好在他们并不是普通人,而场间武功最弱的罗蜜,身旁也多了一道身影。 “你......”罗蜜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本来就带伤,此时更是第一个坚持不住的。 她看着眼前之人,目光稍有复杂。 唐心以罡气挥手杀敌,淡淡道:“不要误会,只是还你之前的恩情。” 罗蜜知道她说的是在神都里的事情,只是苦笑。 几人渐渐聚到了一处。 顾昀沉着道:“想必你们也都发现了,即便真是成千上万人,到了这个时候也必然有了缺口。但现在,这些人根本不见少。” 余希语气微冷,“说不定大周朝廷真下血本,在这埋伏了几万大军呢。” 她这当然是说的反话,故意来呛顾昀。 林欣尘摇头,没理她,“你的意思是,可能是障眼法?” “不错,这是唯一的解释。”顾昀说道:“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咱们杀的人虽多,但地上并没有多少尸体。” 顾小年眯了眯眼,“隐藏在阵法中的幻术。” “应该是这样了,只有这样才能干扰到咱们。”顾昀说道。 “可是,”顾小年看了眼唐心,道:“就连宗师都能被扰乱感知么?” 唐心瞪他一眼,而后沉心静气,发现还是枉然。 “没错,就是连我也骗过了!” 她怒声说了句,双手连翻,如观音千手,无数黑芒掠出,眼前涌上来的官兵便像是服风的麦子一般倒了一片又一片。 “既然是阵法,那就要找到它的节点,而幻术,则需要破坏它的媒介。” 顾昀看向林欣尘,说道:“有没有把握?” 林欣尘翻了个白眼,“这能是一时半刻就成的么。” “如果咱们直攻一线呢?”余音忽地出声,“他们不可能无穷无尽,如果咱们往一个方向突围,是不是能找到某个临界?” 林欣尘眼眸一亮,“以力破阵,倒是好办法。” 但不等众人照办,他接着来了句,“可里面还有幻术在,你怎么知道所攻去的一线不是在绕圈儿?” “那你说该怎么办?”余音没好气地问道。 林欣尘一愣,有些惊愕于她的态度。 要知道,这几日同行对方可一直不假辞色,反倒现在有些女人样子。 余音偏头,没出声。 “尝试用奇门之法吧。”顾昀沉吟片刻,最终道:“咱们分开方位,以奇门构连,从内破阵。” 林欣尘缓缓点头,“阵势,从内将天地之机搅乱,倒是可行。” 顾昀说道:“事不宜迟。” 此地会奇门之法的只有他们三人,但既然要施以奇门之法,便不是简单的战斗,他们不能被打扰。 顾小年收刀入鞘,对唐心四女道:“如今只有摒弃前嫌,齐心协力方有一线生机,各位不想力竭死在这吧?” 唐心挽了挽耳边的发,轻笑,“当然。” 余希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见唐心这位宗师先应下,便也点头。 为今只能联手,自然是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 …… 四女在外,不断格杀着涌来的军卒,顾小年三人面朝不同方位,凝神静气,窥探奇门。 “果然有古怪。” 当三人一齐施以奇门之时,顾小年便恍然发觉了之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 一缕缕肉眼难见的青白之气环绕在半空,笼罩四野。 广场上的军卒悍不畏死,其实远不足万人。 他们好似看到了一条条线,如同脉络一般将此地团团环绕起来。 “不是天人遗留的阵法。”林欣尘当先出声,“以前也没见过。” “不管是什么,先合力破开便是。”顾昀说道。 唯有顾小年,眼底一瞬惊骇。 因为他认出了这诡异如棋局的线状,这是与在雪女宫那寒渊秘境下相似的阵势,最主要的,是当他通习《武侯域箓》之后,自然从上面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机。 而且,在六扇门那日,诸葛伯昭曾对自己动用的符箓奇门,便与此地出处同源。 凡此种种,在顾小年心头乍现,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原本的猜想。 “诸葛伯昭......”他心中不由一沉。 阵势最终消散,道道青白之气溢散,如同外界所见瘴气那般。 众人来不及擦汗,但见四周一清,脚下血液积流,死尸成堆,他们竟不知杀了多少人。 这里仍是那处广场,石灯光芒幽幽,天上是不变的明月夜,只不过不再有官兵。 原来他们早就将人杀光了,方才一直被困扰的全是假象。 林欣尘呼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可累死道爷了。” 危机解除,唐心或是余希的眼神便有了变化,微微闪烁,已经有了诡光。 但不等动手或是怎样,便有一声朗笑自那广场正对的大殿上传来。 “不知唐长老如今还有几分力?” 有身穿道袍的人出现,面容儒雅,颔下三缕长髯,袍上画七星,手中提长剑,仙风道骨,潇洒凛然。 “太予州冲虚观。”唐心目光一凝。 她不惊讶对方能一语叫破她的身份,而是对方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既然有一名江湖人现身,那所代表的,就是先前闻魔教之风而来的江湖人离此亦不远。 “在下冲虚观鹿长生。”那道人打了个稽首,笑着开口。 罗蜜脸色凝重,道:“他是冲虚观观主的师弟,剑法高深,传闻其已引风雷入体,境界当是半步宗师。” 接着,从回廊处又走出一人,嘴大耳阔,体态丰盈,却是个中年妇人。 她并不多话,只是撸起袖子,常人腿肚粗的胳膊上纹了一只花猫,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双眼珠子,竟有被时刻盯住之感。 罗蜜感受到对方凶悍,却是眉头微皱,不认得此人是谁。 ““青面罗刹’王秀英。”顾昀淡淡说了句。 很快,殿上陆续现身几人,有道人,有僧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不羁之人,也有自矜书生。有妖娆的红衣女子,也有素雅的杏色身影,有的端庄,有的骚气,有的看似不谙世事,有的历经风尘。 他们有的是江湖名宿,有的是新生翘楚,有的是绝色丽人,有的是俊逸狂生。 其中不乏隐士高人,或是初出茅庐想要扬名的武道好手,等等二三十人,来自江湖不同世家,不同门派,各有势力,背后关系网亦是错综复杂。 多是能叫上名号之人,看余希和唐心的脸色便知道。 作为魔教的圣女自然要见识广闻,而身为唐门的大长老更是交友广泛。 而现在,虽没有唐心的同道之人,但也有见过一面的后辈,只不过这时候他们的脸上可没有往日的尊敬。 当得知此地是什么地方,并且有着什么东西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思便都活络了。 除在场诸人之外,又有几人缓步走出。 七大武道圣地的人,来了六个,因为他们所穿的服饰很正式,如同朝圣一般的,将自己最庄严肃穆的一面展现出来。 顾小年却是暗暗嗤笑一声,身边的顾昀看他一眼,看似是有些责怪,但眼里也有笑意。 “真是有够道貌岸然的。” 心里如何想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但轻语出声却的是唐心。 就算场间诸人武功放在江湖亦是一方魁首,有的甚至是半步宗师,受人敬仰,但她从未正眼看过这几人。 因为她即便不是天人,但也有身为宗师的骄傲。 如同蚁多可以咬死象,但大象从来不在意蚂蚁亮肌肉一样。 唐心的目光,自始至终便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面容苍白且俊秀的年轻男子,登仙阁的玉冠氅衣,流云样式。身背着一柄长剑,好似点缀胭脂般的脸上,带着一丝清淡的笑意。 场间只有这个人让唐心感到了危险。 一种说不出诡异的危险。 30. 到场 顾小年看到了那个人,微微凝眉。 “苏复?”他低语,顾昀听到后,不由道:“我也听说过登仙阁入世行走的名头,怎么当面一见,有些别扭?” 顾小年点头,“我在北凉州曾与之见过,彼时他被一道天人意念控制。” 唐心此时出言,“我说怎么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如今算是一体双魂么。” 当然,苏复自然是不会解释的,他只是用手指勾着肩头垂落的乌发,眸光流转,嘴角带起一缕笑意。 “单靠朝廷的诏令自然不可能引动如此多的江湖人,但要是加上登仙阁在武林中的地位,那便更添说服力了。” 他这般想着,或者说是白锦如此想到。 江湖上终究是靠实力来说话的,其中最能安身立命的便是自身的武功。 事已至此,彼此的目的俱已知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再寒暄的必要。 况且,唐心如今内力尚未恢复,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当先出手的,便是冲虚观的鹿长生。 一把长剑出鞘,剑尖显化阴阳图案而后一道气机穿破其中,剑气如练,直接朝唐心而来。 他的出手仿佛是某种信号,殿上殿下诸人尽皆出手,真气翻涌,踩在广场上,原本那些官兵的尸体被撞击爆开,血肉飞溅,宛如修罗场。 顾昀看着那些自诩为正派,但在此时即便脸上保持平静,眼中却有欲望和狰狞的人,轻声哂笑。 他说道:“杀掉魔教的圣女,瓜分魔教山门内的传承,倒是一件不小的功德。” 顾小年点点头,忽地看向一旁的余希,“如此重要之事,你们魔教不会只派出了你来吧?” 余希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顾小年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什么,不由道:“如果你没什么后手的话,咱们可真要死在这了。” 余希轻笑,“死也是你死,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顾小年双眼一眯,恰在此时,血腥味冲鼻的场间忽地掠来了一阵狂风。 他下意识抬袖,挡在了鼻前,凝眉看去,却是从那长长的甬道里冲进了几道身影。 余希松了口气,脸上可见轻松。 鹿长生一剑荡开,飞身后退。 不只是他,原本前冲而来的那些江湖中人俱是有些错愕。 “这?” “为何还会有人进来?” 他们自然不是孤身来的,在那丘陵上,自然都是各家所带来的门人弟子,只不过自知山门内争斗凶险,才是领头之人而来。 可现在,面前出现的这七八人明显不是他们的人。 “魔教的人。” 浮云观的青年道人摸了摸下巴,提起了几分兴趣。 广寒寺的问机和尚含笑道:“这样一来,倒不会被人说以多欺少了。” “问机师兄如此说,不怕被人说虚伪吗?”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彩衣的娇小女子,手上缠着一把软剑。 但谁也不会小瞧她,因为她是御剑山庄某位剑主的千金,虽然武功不如方重泉,但出身却是要好很多,关键是年轻。 这次来,只不过是因为浮云观和广寒寺同样派人来罢了,她是来混这份名声,看热闹的。 在他们这些圣地出身的弟子眼中,凡江湖事若没有这佛道魁首插手,那便是没必要的小事或是拿不准端倪的浑水,不需要同行掺合。 但若是这两大圣地派出了门人,那自然就是有利可图。 这里的利,当然包括名声。 这倒不是抹黑,只是几千年来出现的一种规律。 浮云观有传说中的观星占卜之术,广寒寺有趋吉避凶的念佛法门,如此才可称执牛耳的魁首。 利益使然,自然有人跟风而动。 …… “我圣教虽然分裂,但也绝不是一盘散沙,这等要事,如何能没有准备?” 余希看了眼顾小年,不由冷笑,“这段时日以来,就算是你们朝廷以江湖各派为锋,但我圣教又岂会没有援手。” “都是绝顶高手,而且气息浑厚,在魔教里的地位应该不低。”顾昀说道。 “他们正是圣教各分舵舵主。”余希淡淡道。 接着,从甬道中又出现几人。 他们穿着同样的服饰,明显异于大周中原的打扮。 “邪派中人。”白马寺的中年僧人皱眉。 金刚寺一长老不怒自威,“合该咱们出手!” 苏复一挽长发,飘然落于广场之上,脚下散碎的污秽血肉自动分开,让他落脚。 “魔教,邪道,真是刚刚好。”他话语非男非女,让人听了别扭,却诡异地并不让人心生讨厌。 余希看着围拢而来的诸派中人,神情不变。 而那被称作邪道之中的某位老者则是一步迈出,身上骨骼劈啪作响,霎时竟隐有风雷之音鸣裂。 “武道宗师!”浮云观的青年道人瞳孔一缩,脸上不复轻松。 “怎么可能,门内师叔和朝廷大内不是已经在各地牵制了么。” 问机和尚的脸色有些难看,“难道是风满楼的情报有误?” 短时间内,他们并未想通关窍。 “唐长老,不知你有何打算?”那邪道长老眯眼看来,声调沙哑,“是联手还是与吾等为敌?” 场间其余人尽是绝顶之列,身份地位以及武功放在江湖也无一不出类拔萃,自然尊崇。 但宗师却只有两人,在他们眼里,这才是唯一的话语权。 唐心脸色微沉,按理说她自然是要站在浮云观诸人这边,因为他们是正道人士,除魔诛邪乃是分内之事。 可她今次代表唐门,为的便是这山门内的传承之物,本来是占了先机,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会有如此多人来分一杯羹。 就算之前他们是为了名声,那么如今自然不是了。 她似乎没得选。 如果与那邪道长老联手,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落在手里的也不会有太大价值,更别说万一场间有一人逃走,那她身后唐门自然受此连累。 蜀中唐门虽然行事不惮,可也非邪派,唐心虽修行邪功,却也不是邪道中人。 她只能后退一步,目光落在了顾小年的身上,后者一怔,随即皱眉。 “是了,还有朝廷的人。”有人说道。 “江湖事,哪有朝廷鹰犬插手的道理。” 有人桀桀冷笑,接着便有正道之人呵斥,那邪道长老悍然出手,罡气如刀,唐心脚步一错,挥手挡下。 “看来你是不舍所谓正道的名声了。” “邪魔外道,人人诛之。” 唐心人美声冷,哪怕心中无奈,神情依旧大义凛然。 诸人里不乏有鹿长生等先前出手之人暗觉羞愧,抱拳拱手,也有人暗自窃喜,心神一松。 唯有苏复勾唇轻笑,微不可查地退后几分。 战斗一触即发! 31. 卧底一剑 场间各自找上了各自的对手,战斗从先前的安静突然就变得惨烈起来。 没有丝毫的寒暄放狠话,甚至几无眼神的交汇,有的只有冰冷的杀意。 有的虽然因年纪关系并未打过交道,对方的名姓甚至都只在传闻之中,但彼此的长辈或是后辈一定有过交集。 不是和善的言谈,而是见面即要拔剑的关系。 或许虚伪的正道,或是率性的邪派,或许是正义的名门正派,或许是心性诡恶的魔教邪门。 在这一刻想的,只有杀死对方。 有正道的仙子一剑刺穿了魔教某位舵主的胸膛,却转而被邪道一人抓破了喉咙,然后这邪道中人便被那‘青面罗刹’王秀英活撕成两半。 她的武功路数看起来倒更像是邪魔外道,浑身浴血,仿佛地府修罗。 紧接着,一名魔教中人身若鬼魅,偷袭出手,扯断了王秀英的一条臂膀,但下一刻便被鹿长生一剑枭首。 他们都是先天绝顶的武者,交手没有丝毫花里胡哨,有的只是一击毙命。生死搏杀,倘若一击不成,那便凝神再战! 双方的人数都在不断减少,有的亦是带伤。 林欣尘与顾昀背靠背,彼此联手,而他俩的对手正是余希和一位邪道的高手。 “你弟哪去了?”林欣尘忽地低声问了句。 顾昀一愣,是了,从众人混战开始,似乎就没有看到那抹大红袍。 但不等他多想,眼前余希便一剑斩来,“顾昀,你负我!” 她的眼眶泛红,眼中失望、恨意、杀意皆有,出手没有丝毫留手。 林欣尘乐的挑了挑眉。 顾昀暗叹一声,手上却是一拳破招。 “虽然愧对圣女好意,但此时顾某却不会留手,小心了!” 说着,他悍然出拳,气爆轰鸣。 …… “竟然是江湖失传的《翻天奇斗》,这小子什么来路?” 浮云观的道人商禹饶有兴趣。 问机和尚口诵佛言,将面前之人周身真气一语破除,接着便是那道人补了一剑。 “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轻笑。 商禹白了他一眼。 他们的交手并没有什么压力,反倒要时时对那两位宗师交手时的余波在意躲避。 尤其是唐心用的毒。 她精于暗器,且所用之毒尽是见血封喉,若是寻常宗师此刻早已化为浓水死了,可她的对手显然并非常人。 邪道的长老罗道是老辈的宗师强者,现在很多人见到他往往已经认不出来了,他的辈分高,武功更高。 身为整日东躲西藏的那些邪道武者的精神支柱,他依仗的便是自身的一身邪功。 唐心的暗器无法突破他的护体罡气,而罗道的每一次出手必然会掀起一阵邪风,将唐心罡气中所含剧毒施还回去。 这却苦了在两人四周的人,一旦被罡气沾上,轻则掉块血肉,重者自然因毒而死。 场间的打斗声渐渐变得低了,那是因为还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但终究还是正道之人占据上风。 林欣尘说道:“别费时间了。” 他已经打算下狠手了,不再顾及顾昀的感受,直接杀掉余希。 也就是这时候,一抹绯红从甬道之中掠出,脸色难看。 场间之人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到了他。 顾小年被这么多高手注视,身子微绷,但还是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一愣,他这是问谁? 只有余希心头一跳,因为那人的目光赫然是落在自己身上! “不对!”她脸色微变,但下一刻,冰冷的刺痛从胸腹传来,她瞳孔剧烈一缩。 余希慢慢低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一截剑尖,兀自难以相信。 不只是她,就连原本交手的众人也都一下停手,难掩惊愕。 顾昀双目一凝,看着那握剑的人,不由得皱紧了眉。 手从剑上松开,余希身子却一个踉跄,嘴角溢出血来,她回身,看着身后那人,眼神惊讶且悲伤。 魔教幸存几人见了,想要动手,却被正道之人拦住。 余音摊了摊双手,朝后退了几步。 “顾大人方才问什么?”她开口,脸带轻笑,再不是先前那般冷冰冰的模样。 林欣尘张了张嘴,有些搞不懂眼前的状况。 顾小年微微抿嘴。 余音见此,笑了笑,然后看向仍死盯着自己的余希,开口道:“我跟在你身边近十年,自然知道你弱点所在,而你丹田气海之前受创,正是天赐良机。” “你…你究竟是谁?”余希脸色惨白,她能感受到体力的流失,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但她依旧死死地看着那人,想要知道对方为何会这么做。 被亲如姐妹的人背叛,那真是蚀骨般的难受。 余音脸上的笑容淡下去,神情淡漠,“锦衣卫北镇抚司,竹叶青。当然,你们江湖人一般称呼我们为,十三太保。” 此话一出,如阴风在众人心头掠过。 十三太保,这是个象征着潜藏最深的身份,但曾几何时,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所谓的潜伏阴谋诡计,又能建什么功,哪能比得上自身武功重要? 他们的暴露便象征着生命的结束,无论情报传递成功与否,价值几何。 而现在,当余音一剑刺杀魔教圣女之后,她潜藏十年便有了价值。 尤其是此次朝廷联合各派铲除魔教的行动中,她居功至伟。 “原来一路上,是你给他留下的线索。”余希口中咳血,怨恨而又凄惨。 余音点头,看了眼皱眉的顾昀,没说什么。 余希身子晃了晃,她看向顾昀,眼前却已经模糊了。 “顾……顾……”她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便已然倒下去。 林欣尘只觉身边吹过了一道轻风,然后顾昀便揽住了余希的身子。 他看着,轻叹摇头。 不知怎的,顾昀心里有些难受,不是那种爱意的表现,而是辜负的苦涩。 余希闭上的眼睛里,映出了那人的样子,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手指最终垂落下去。 顾昀喉间发堵,咽了咽,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 余音忽然觉得有些冷,她下意识朝那抹大红袍靠了靠,然后站在了他的身后。 顾小年眉头微皱,“你站在本官身后,竟让我生出一阵寒意。” 余音一怔,然后她的双眼一突,却是被那人一把掐住了喉咙。 这更出乎众人的意料,既然这竹叶青既然爆出身份,那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人为何还会对自己人动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顾小年冷冷问道。 这是他第二次问,话落下,已经有人觉出了不对。 习武之人练成绝顶高手,虽不乏也有蠢人,但绝不在场间这些人里。 这时,浮云观的商禹脸色微变,“苏复哪里去了?” 鹿长生等人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余音艰难摇头,她脚不沾地,双手挣扎地掰着那人的手掌,眼中只有求饶。 “小年,出什么事了?”顾昀过来,拍了拍他的胳膊。 顾小年冷面如霜,道:“甬道来路,已经被封死了。” “什么?” “我们进来时并无机关。” 就连那魔邪两道的人都是一脸惊然,“我们在外仍有弟兄把风!” 那罗道冷哼一声,身形一闪,便朝来路而去。 顾小年将余音松开,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余音干咳几声,猛地呼吸了几口,然后苦笑,“大人,卑职从未与朝廷联系过,如何得知啊。” 顾小年对此本是不信的,但此时忽有联想,“等等,苏复,雪女宫白锦,养心殿!” 他猛地抬头,恰时顾昀也脸色阴沉下来。 “上官容儿。”顾昀轻声道。 顾小年默然。 甬道尽头传来怒喝与轰鸣,接着阴着脸的罗道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看他脸色,众人心中齐齐一沉。 “此可还有通道?”顾小年问道。 余音摇头,“我并未接触过关于魔教山门的典籍。” 林欣尘却是忽地看向那浮云观的青年道人,道:“浮云观不是有盗墓的门道么,不妨试试?” “胡说八道!”商禹忍不住斥了声,什么叫盗墓的门道,这简直是侮辱。 不过见众人都看过来,他便只是冷哼一声,便手掐诀,眼中隐有神光,四下看去。 一道道希冀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三两个呼吸之后,他忽地一指那群殿之后。 “其他通道短时间内倒是没办法找到,不过苏复就在那边!” 话音落下,最先冲出的是二顾,接着唐心抓了重伤的罗蜜,紧随其后。 其余人甭管先前立场,摒弃前嫌说不上,只是为了此间生路,俱都施轻功跟去。 32. 断龙闸 阴森的殿群之中,众人穿行,过廊桥之后,在那遥遥的前方,苏复便站在那里。 负手而立,从容含笑。 不得不说此人的风姿当真是世间少有,难得的佳公子,只不过他此时嫌疑最重,已是与众人为敌。 那邪道的长老并掌为刀,凝神劈出。 “收神。”这一刻,顾昀的话在顾小年的耳边传出,让他下意识照做。 锋锐之感逼身,如同被凛冽的北风吹过,顾小年心中一凛,恍然明悟这便是那邪道之人的武道真意。 众人里不乏有被这一刀真意波及之人,一下心神溃散,登时重伤。 而作为直面的目标,苏复却只是轻轻一笑,挥手以剑挡下。 他脸色微不可查地一白,而后朝越来越临近的诸人摆了摆手。 一道闸门仿佛是从天而降,在双方眼前砸落。 “不好!” “是断龙闸!” 有人反应过来,速度更快。 苏复似笑非笑地看着掠身而来的众人,闸门轰然而落。 顾小年双眼微眯,不想过多暴露,却是一甩腰间绣春刀,这柄传闻中以天外陨铁所制的兵刃,一下撑在了那断龙闸与地面之间。 但这断龙闸太重,绣春刀虽未断,但尾部刀鞘一下插进了地里。 不过也正是这短暂的功夫,众人得以从夹缝中穿过。 “多谢顾大人。”那广寒寺问机和尚在过闸门之后却是道了声。 其余人亦有感谢之言,不过顾小年知道,其中不乏有人也身怀奇技,未必便真需要他。 不过有些可惜的便是那柄绣春刀了,此时被压在了三尺厚的断龙闸下面。 闸门之后,方圆不足百米,却只有一座大殿,地面是铺就的青石板,缝隙之间尚有泥土痕迹。头顶空旷却不是外面那般月夜投影,只是潮湿黑暗,显然也是在这丘陵地下。 而此地并无苏复身影。 有人忍不住好奇,朝大殿而去,有人朝四下走动,或是去寻苏复如何逃脱,或是去看是否另有通道。 只有那浮云观的商禹脸色阴沉似水,看着脚下,默不作声。 林欣尘过来,笑着说了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里倒还真是不错的埋骨之所啊。” 商禹猛地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平静的眸子。 “你……”他不无惊讶。 林欣尘笑容敛下去,轻声道:“是啊,咱们都被耍了。” 他们之前不察,只是四下过于黑暗,他们竟然被引进了类似困窟般的地方,而那三丈宽的断龙闸,刚好截断了后路。 他们四下看着,俱是青石堆砌。 顾昀眉头微皱。 “这是什么?” “什么味道?” “不好,是火药!” 有人突然大喝,然后此间便亮起了火光。 顾小年一惊,但不等有什么动作,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那大殿首先炸开,无数碎石碎瓦飞溅,而头顶亦是扑簌下无数尘土沙砾。 如同信号一般,转而便是此起彼伏的爆炸之声,人的惨叫,土石的崩裂,地面的震颤等等。 烟尘笼罩在了此间,阻碍了人的视线,剧烈的摇晃更是让人站不稳当。 到处是刺鼻的硝火味儿,呛得人睁不开眼,而且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脚下不会爆发火药。 “小年,欣尘!”那是顾昀在喊。 “我在这!”顾小年用手绢捂着口鼻,真气护在体外,朝声音之处掠身而去。 “这是朝廷的火药。”顾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林欣尘也跟在一旁,“快走!” “根本没有路。”林欣尘喊道。 顾小年咬牙,“烟尘太大了,看不清。” 烟尘和爆炸阻碍了感知,耳边开始还能听见几声惨叫,但后来却只能感受到脚下的摇晃和阵阵的爆炸声。 唐心和罗蜜在哪,他现在根本顾不上了。 “去断龙闸那边。”顾昀两手抓着两人的胳膊,道:“那里一定没有埋火药。” 顾小年双眼一亮,明白过来。 既然是要困死众人,以火药埋藏此地,那么作为阻断众人后路的断龙闸附近便不会埋下火药,因为那是唯一的出路。 “可先前苏复,究竟是如何脱身的?”顾小年不由问道,“难不成是与咱们相对,混在其中?” 三人此时背靠断龙闸,顾小年双手拿了手绢,一手捂着自己口鼻出声,另一只手却是捂在了顾昀嘴上。 “不错,咱们进来的急,如你所说,苏复体内还有天人残魂,未尝没有上乘的挪移之法。” 顾昀说道:“练剑者重身法,雪女宫和登仙阁俱是练剑的门派。” 爆炸只在三人身前一米而生,但三人亦是被连续的爆炸震荡内腑,且五识俱都因此受到影响。 不过三五个呼吸,又有几人从烟尘中窜出,同样贴身在了这断龙闸上。 鹿长生灰头土脸,难掩煞白,却是断了条胳膊,只不过没有血继续淌下。 唐心怀里揽着罗蜜,后者已然昏迷,一条小臂也是血肉模糊。 出身圣地的几人只出来了广寒寺的问机,以及御剑山庄的那彩衣女子。另外还有三四个正派的人,也都是人人带伤。 魔教的人却是没有了,倒是那邪道的长老,此时阴恻恻地看着众人。 爆炸仍未停止,顾昀道:“为今之计,只有从这断龙闸下求生。” 无需他多说,众人自然明白,且不说这埋了多少火药,爆炸何时停下,单是因爆炸而引起的动荡就可能导致此间坍塌,更别说只是这爆炸后的烟尘就足以让众人殒命。 “这断龙闸三尺厚,玄铁所铸,世所罕见,顾先生有何办法?”问机和尚开口问道。 顾昀曾是科举状元,身份于此并不是秘密,自然也当得起这声先生敬称。 顾昀指了指断龙闸之上,“此上山石之间必有机关铁索牵引。” “落槽中空,你是想斩断铁索?”问机和尚双眼一亮。 顾昀点头,指了指断龙闸下方,说道:“方才那柄绣春刀虽然被压入地下,但仍有柄端成隙,此间烟尘便从中往外而去。等斩断铁索,合众人之力,未尝不能将这闸门推倒。” 那邪道长老目光闪了闪,双手罡气弹出,朝地面一拍,石板炸裂。 “这地下金石坚硬,要是挖的话不知道还要多久。”林欣尘说道:“上面机关打槽之时必以腐水蚀空,还是听老顾的容易。” 那邪道长老知有唐心在,已然不是动手的时机,而且推门还要众人联手才行,倒也没有发作。 “那便开始吧,伤重的兄弟不妨且调息,待会儿再合力。” 顾昀说着,松开双手,脚下一踏便跃至顶上,一拳轰出。 沙石抖落,虽然坚硬,依旧被轰击下来不少。 唐心乾坤袋中肯定是有火药的,但威力太大,一个拿捏不准就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有的时候不能抡大锤,而是需要小锤拿火候。 33. 穷途末路 爆炸声越来越少,这似乎意味着埋藏的火药已经消耗殆尽了。 然而呛鼻的烟尘却愈来愈烈,声势湍急,在某个时刻,顾小年砸石的动作忽地顿了顿,脑海有些发晕。 他知道,这是缺氧的表现。 入鼻全是辛辣与浑浊,让人喉间堵得厉害却不敢咳嗽,因为那样会更为严重。 已经有人倒下去了,顾昀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把扶住他。 “你还好吧?”他声音很低,不敢张嘴。 顾小年点点头,同样没有开口。 他们虽是武道高手,可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依旧不能违背人之常理,如水下屏息,终究是需要上来换气的。 终于,有清脆的铁索声被触及发出,这道声响让众人心神齐齐一震。 顾昀看向那邪道长老,道:“罗前辈,看你的了!” 罗道也不答话,飞身而起,掌如漆黑之刀,锋锐成线,冲那开口的石壁内劈斩而出。 ‘哐啷’的机关散落和铁索崩断之声不绝,而头顶沙石落土也愈加严重。 顾昀道:“来,推!” 原本快坚持不住的众人强提起一口气,内力运转,双手合力推向眼前闸门。 顾小年稳扎马步,双臂使力,心中尚有余暇乱想,“若是纹丝不动的话,岂不是既打脸又要命?” 然而幸运的是,当众人因运行内力而头顶蒸出白气的时候,眼前闸门便发出推动之声,那是下方的绣春刀柄端在那玄铁锭上摩擦的刺耳声响。 轰! 一声巨响,断龙闸倒地,震得人眼冒金星,两耳失聪,同时溅起更大沙尘。 “走!” 下一瞬间,众人便反应过来,伴随着身后忽而狂涌而来的烟尘,数道身影齐齐掠身而出。 “想不到你们竟能出来。” 有人在高处说了句。 不是苏复,而是身穿大周盔甲的年轻人。 顾小年双眼一眯,这声音正是属于那夜围杀时出现之人。 “大家小心!”他高声示警。 然后,便听得突兀的机括声响,在轰然滚滚的烟尘之中,从正面射来了无数箭矢。 能逃出来的自然都是武道好手,可方才推倒那断龙闸已经耗费了太多内力,更别说之前面对爆炸亦是抵抗了很久,正是心神俱疲的时候。 这时候考验的便不只是人的武功,还有意志力和韧性,以及求生的渴望。 顾小年脑海中大势观想,作用在自身脑海,眼前一切仿佛变慢,他一把抓住疲惫不堪的顾昀,在这短暂一息之间,倒是无暇再去照看林欣尘。 两道身影窜天而起,他一展所穿红袍将箭矢兜了,强行反甩而出,而后脚踩一箭,揽着顾昀便撞进了一旁的偏殿内。 林欣尘紧随其后,满头大汗,口中怪叫,“好你个顾老二,竟然不管道爷?” 顾昀脸色微白,先前他的确耗费了不少心力,此时能脱险亦暗道侥幸。 而外面依旧飞矢不止,真气波动近乎惨烈。 顾小年知道,外面那几人也已是要拼命了。 门窗破开,唐心揽着罗蜜进来。 “曰他仙人板板,现在啷个办?”她咬牙,将肩窝上的箭拔了。 顾小年脸色有些发白,此时红袍已毁,只穿了一身雪白内衬。 “他们来了。”他说道。 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房上也跃上了人,远处偶有兵刃交接之声。 弓弩过后,已然是短兵相接了。 房上落下一粒沙尘,随后便有人从上轰然落下。 唐心吐了口唾沫,信手一甩,寒星自指尖而出,那落下之人尚在半空,只一声闷哼便摔在一旁。 但上面、四周陆续有人落地,俱都持刀带甲,脸带杀机。 “官军么。”顾昀甩了甩腕。 林欣尘挑了挑眉,“锦衣卫指挥使就在这,你们还敢造次?”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劈来的刀。 …… “还能坚持吗?” “尚可。” “喂喂,边上可还有个人呢!” 并没有人理他。 顾小年身上已经见了伤,顾昀和林欣尘同样如此。 他看向一旁的唐心,勉强笑了笑,“你都快垮了,还护着她。” “要你管!”唐心甩手,一剑刺死砍来的官兵。 黑暗的殿群仿佛海洋洪流,而他们几人便如同一叶孤舟,在不断逃亡。 官兵很多,彼此无声,只知道杀戮。 指挥者负手站在最高处的殿宇之上,看着脚下黑色洪流追逐着亡命的蝼蚁,神情淡漠。 “那个人,是宫里的人么?”林欣尘问道。 顾小年已经将那夜之事说了,此时却有些犹疑。 “如此果决,应该吧。”他说道。 “咱们这样,真像是无头苍蝇。”顾昀轻笑,“还真是狼狈啊。” 林欣尘撇了撇嘴,一个躲闪不及,被冷箭射中了胳膊。 “你大爷!”他咬牙拔出,带出一丛血肉,而后一甩,射死一人。 “疼么?”顾小年笑了笑。 “废话!”林欣尘脸色白了白,方才拔箭拔得爽,倒让那箭上的倒钩剐了块血肉。 “穷途末路。”顾小年道。 “别这么悲观,总是有办法的。”顾昀说道。 唐心冷哼,“如果说要把他们杀光的话,那还是别废话了。” 顾昀轻笑,眼底冷静非常,“小年,之前去甬道入口,确定被封住了么?” 顾小年一怔,心里有些明白了,“没错,虽然不是断龙闸,但也是堆积的巨石。” “巨石而非碎石么。”顾昀说道:“丘陵之地巨石很少见,想来是朝廷专门用来封口的。” 林欣尘双眼一亮,“是了,入口既然封了,那这些人是从哪进来的?” 顾昀轻声一笑,“不错,肯定还有出口。” 四人仍在奔袭,回廊、石桥、广场、殿群之间。 顾小年四下看了看,沉吟道:“东南方向,人手最多。” 林欣尘嘴里叼着碎布条,正包扎着,此时听了,目光一喜。 “嗯嗯,肯定是那里了。”他说道。 顾昀低咳一声,皱眉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们别忘了,先前咱们可让苏复摆了一道。” “那你的意思是说,防守薄弱的地方反而可能有出口?” 唐心朝后甩手,丢出了几个鸡蛋大小的东西,落地便轰然炸响,爆发出极大的火光,吞噬了不少人。 顾小年看了眼,唐心道:“霹雳弹,就剩那几个了。” “去哪边,决定吧。”林欣尘道。 他们现在内力几近枯竭,根本无法再继续奔袭了,更不能有丝毫的浪费。 而下一刻的选择,极有可能便要照见生死。 顾昀额上已有汗水滑下,不只是抉择的挣扎,更多的是体力到了极限。 “真煎熬啊。”他说了句,“很难选。” 唐心冷冷道:“那便分头走吧。” 34.生死当前 如今局面,分头走的确是最好的选择,那样起码可以有人逃出生天。 当然,前提是还有坚持下去的体力。 三兄弟没有说话,因为心中沉重。 “如果我没能活着出去。”唐心语速稍快,“顾小年,你要给唐门带去消息,把这里的事情完完全全地告诉家主。” “好。”顾小年应了。 唐心笑了笑,然后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小年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又默然。 “走了。” 唐心看他一眼,背起罗蜜,身影于回廊处转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欣尘,你......” “同生共死。”林欣尘打断顾昀的话,只是如此说道。 顾昀笑着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啊。” “咱们也走吧。”顾小年说道。 三人的速度陡然加快,朝着那人数众多的地方冲去。 …… “哦?分路了么。” 大殿顶上的人影饶有兴趣地看着,此时淡淡一笑。 在他的视野之中,除去顾小年三人一路外,还有两人也随着朝那人数较少的地方而去。 那是邪道的宗师罗道和广寒寺的问机和尚,除此之外的江湖各派中人俱都殒命了。 “广寒寺的趋吉避凶佛偈。”那人自语一声,“佛道还真是不分家啊。” 他说着,手一挥,那追逐的洪流顿时分成两路,分别而去。 同时,驻守在两旁的那些军卒亦是将火器弓弩架了起来,遥遥射击。 他静静看着这一切,接受的命令便是让所有人殒命在此,若是有人逃脱,那他们所来之人便尽皆要为之殉葬。 所以,他手里捏紧了那枚号箭。 “没有人能够逃的掉,都要死!” …… 枪口在黑暗中迸发出火焰,光芒刺眼。 顾小年三人皆通风后奇门之法,他更是兼顾武侯遗篇,对于招数危险的规避自然更胜一筹。 然后,三人的速度一下便减了下来,因为有人中弹,也有人中箭了。 他们已经很是疲惫,只不过留着那口气是为了最后突围而用。 顾小年雪白内衬上已多是血迹灰尘,他的左臂方才被火枪擦伤,火辣辣的疼。 而顾昀两人情况也是很不乐观。 “会死么?”林欣尘问了句。 顾昀说道:“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顾小年点头,“那就,拼了!” “拼了!”两人同样低吼。 彼此已然相近,三人身上陡然爆发出极强的力量,真气狂涌如风,三道身影混若龙卷。 一时间,速度快到了极致,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眨眼而至,不光是将后面的追兵甩开,更是直接冲散了驻守此处的那些军卒的阵势。 这些官兵以先天居多,绝顶高手先前出手追击,早已死伤殆尽,如今一来,短兵相接之时根本难以阻挡三人。 当然,顾小年等人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剩最后一搏之力。 忽然,他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哗。 骤然回望之时,才发现那站在高处的身影已然不见。而在唐心所去的方向爆发出了极强的真气波动,那是同样惨烈的气机,向死而生。 顾小年心神一跳,“是唐心和那邪道长老。” 武道宗师不是先天,真气化罡,体内引风雷入体,无论是耐力还是内力的持久与韧性都不是先天境武者能比的。 唐心作为唐门大长老,自然有不少保命手段,而罗道出身邪道,被朝廷追杀多年却依旧无恙,也足以说明此人本事。 最起码,能破境宗师的都是惜命之人。 顾昀眼眸微沉,道:“失算了。” 林欣尘脸色同样沉下去,“想不到那娘们竟然玩了这么一手。” 他们还是对身负传承出身的宗师了解太少了,唐心此前已经以秘法得知了真正的出口所在,而罗道显然也是如此,两人选择的突围方向一致,这便足以说明。 “就算到最后,依旧在利用么。”顾小年想着,一拳将砍过来的官兵打飞,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他们本就不熟,一路来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对方看重了他的价值,他又何尝不是因为对方宗师境界的缘故呢。 而且,唐心还是救过他的。 “怎么了,老二,你这是觉得被背叛所以痛心了么?” 林欣尘抬手弹出一道真气,将眼前的官兵洞穿,嬉笑开口。 顾小年没理他。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当你觉得有的时候,那一定是自身有价值的东西被人盯上了。” 林欣尘忽而语气有些萧索,淡淡道:“你们兄弟两个,有的时候很天真。” 顾昀看他一眼,一脚将快要偷袭过去的人踹飞,“你话真多。” “啊?”林欣尘一下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挠了挠头。 只不过他的眼中有些伤感,到了现在,就算他一惯自称‘心胸主意千万,从不相邻末路’,可现在也没了法子。 远处,火光冲天而起,接着是肉眼可见的青色雾气随之汹涌四溢。 地面上沉积的尘土因此而重新动荡起了涟漪,甚至也掀起了碎裂的石板,刮动了房上的瓦片,而后如云般朝四下鼓胀而来,成墙成浪。 顾小年三人抬袖遮脸,不只是他们,就连原本冲杀的官兵同样一下顿足。 尘浪中更多的是血腥味,因为四下有太多死去的人,先前的和方才的。 “突然的热和爆炸引发的变化气压么。”顾小年丹田气海几近枯竭,哪怕早前服了一枚丹药也无法很快化解药性。 而沙石打在身上,钻心的疼。 爆炸的风浪过去,接着便是有人突然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得意的狂笑。 那畅快的笑声里,顾小年依稀分辨出了唐心的声音。 他忽地更为沉重。 “顾小年,此番对不住,来年我会为你烧纸的!” 唐心的话滚滚如浪而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却让他一下有些反胃。 顾小年落下袖子,看向远处,那黑夜之中火光溅在地上,久久不熄,而在那里,站着唐心。 四下几乎看不到还站着的人,而她却要走了。 太远,逾百丈的距离,他看不清唐心的样子。 但此刻,却有人嘶声怒喝,“都得死!” 一声尖锐的啸声,一枚带着尾焰的信号箭升空炸开,照亮了上空那投影出的黑夜。 顾小年随之抬头,当看清那数十丈上究竟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头皮一麻。 那是被绳索机关吊着的铁箍木桶,均匀地间隔着,在底下仰头看着足有近百。 当那枚令箭炸开的时候,烟花璀璨,伴随着的,是绳索崩断的声音,以及滑轮的快速转动,机械磨合而带着刺耳的咯吱声响。 不只是顾小年,就连四周的那些官兵都一下呆住了。 林欣尘仰着头,喃喃道:“这是,猛火油?” 顾昀一把抓住两人,在两人耳边大喊,“别懵了,走啊!” 35. 终将别离 在生与死上的勇气真的只有一次,当再次直面生死的时候才知道,腿会变得更软。我以为有了足够可以面对的勇气与器量,可彼时才发现,相较于他,我还差的很远。-顾小年 …… 猛火油不同于寻常火油,而是用水浇不灭反而会助长的地心黑油,它被人从地底深处开采出来,然后交由工部的人提炼过滤杂质,甚至是向内添加一些东西,然后便成了用于冶炼或是驱动一些机关的燃料。 当然,它最大的用途其实是用在战争上。 西域某个被黄沙湮没的城镇、北部草原王庭里某块部落寸草不生的版图、东海某个死寂灰蒙的小岛、蜀州某处人烟绝迹的山林。 那里都是猛火油出现过的痕迹,它易燃,被用来征伐,是来自地心的难以熄灭的怒火。 而现在,那些木桶砸落在地上,铁箍下的木板崩裂,里面便顷刻淌出漆黑反光的粘稠流液,它们淌到地上,混进血与尘中。 开始是顾昀拉着两人的胳膊,后来是三人彼此扶持着,遵循奇门之中的间隙,沿着一条线朝唐心那边跑着。 “没有人能够逃离。” 宛若最后的送葬,那个上一刻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轻将领,现在却鼻青脸肿,身子扭曲着被碎石包裹着。 他缓慢抬手,屈指一弹。 那是一面腰牌,铁质的腰牌崩到插在地上的断矛上,溅出一串零散的火星,在黑暗之中,是如此耀眼。 “不!”问机和尚嘴里吐血,身上满是创口,但他本有活下去的可能,因为他与那邪道长老有了约定。 可现在,当那金黄通红的火焰映照在瞳孔深处的时候,他便完全绝望了。 他的身上乃至四周全是那种呛鼻的黑色液体,只是瞬间整个人便被火焰吞噬。 前所未有的剧痛由外而内传来,惨叫哀嚎挣扎,他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在地上打滚,但很快声音便低沉下去,最后成为火焰的一部分。 顾小年遥遥看着,哪怕前世在影视剧里见过这种景象,但一想到待会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寒而栗。 他们三人并没有被猛火油淋到,但不断地奔行依旧溅到了不少。 就在几个刹那间,眼前已经是一片火海。 身前身后四周传来那些官兵的惨叫,呛人的黑烟如同暴雨将来凝成的厚重铅云。 “会爆炸的。”顾小年轻声道。 顾昀只是说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心里恨,不是恨制下计划的周馥,而是恨如今的执行者。 那个人违背了计划,虽然目的一样,但过程却是将他们都搭了进去。 因为对方将这一切都提早了。 林欣尘的伤势最重,如今已经瘫软到说不出话来了,开始还有低咳,后面逐渐连气息都低了下去。 顾小年和顾昀架着他,在火海中找寻可能的出路。 唐心几人是否出去了,顾小年不得而知,但他听见了那邪道长老的怒吼,接着便是在噼啪的燃烧声里,有巨石闸门落下的声音。 “去断龙闸那边。”顾昀忽地开口。 顾小年不断以掌力分开火焰,丹田内那一道本源的先天一炁被不断压榨着。 顾昀有些痛惜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熏黑然后被汗水打花的脸庞。 他知道,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 顾小年皱了皱眉,“那里虽然没有猛火油,但也挡不住浓烟,而且火药爆炸后的硝烟还在,洞壁四周也不稳定。” “但只有那里没有火。”顾昀说道:“现在只能去哪里再做打算。” 诚然,通道那边不知怎的发生了塌方-或许是唐心出去的时候造成的。而现在,一道着火的身影已经朝他们要去的地方奔跑而去了。 那是罗道,狼狈的武道宗师。 “跟上他。”顾小年说道。 有那人在前边开路,他倒是节省了不少体力。 …… 火环串联成海,三尺厚的断龙闸倒在地上,猛火油被完全阻遏。 罗道罡气一震,周身火焰便轰然炸开,而后散落在地。 他大口喘着粗气,浓烟滚滚而来,顾小年三人从他身边走过。 啪的一声,顾小年眉头一下皱起,那是因为他的胳膊被罗道一把抓住了。 “带上我。”他嘶哑说道。 罗道现在的样子很惨,头发已经烧没了,而身上多是血口,有的地方已经被火烧的凝了血痂。他的气息如风中烛火,却依然活着。 顾小年感受着来自身后的热浪,以及虚弱的顾昀两人,一脚将这人蹬开。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这困窟中艰难而去。 他想杀了对方,却没有把握,更不想浪费一丝气力。 而罗道一下摔在碎石里,眼中满是杀意,却无能为力。 …… 顾小年有些意外,本以为这困窟之中满是硝烟,可这方圆内的空气竟然澄清了许多,哪怕外面仍有浓烟滚滚。 “是了,在地下居住,一定会有通风口的。” 他现在无法辨别浓烟被从哪里吸走,而先前的爆炸肯定毁掉了通风口,难以寻找。他只能找到不那么闷人的地方,与顾昀将林欣尘摆正靠好,抓紧休息恢复内力。 外面的火依旧旺盛,但他知道至少这里果然是安全的,哪怕只是暂时。 猛火油燃烧的气体具有很强的毒性,这不是简单吃几粒解毒丹就能缓解的。 顾小年现在精神虚脱,连乾坤袋都打不开,而他们现在需要水。 没有人想死,哪怕是在困境之中。 他只能勉强坐好,去化解先前服下的那枚丹药的药性,以此恢复气力,然后打开乾坤袋。 顾昀同样如此,只有林欣尘嘴唇干而白,气息萎靡,如今已经陷入昏迷了,只是他的手依旧死死抓着顾昀的衣袖,好像不舍。 …… 过了不知有多久,半个时辰?也可能只有一刻钟。 顾小年捂着胸口,忍不住大口咳嗽,仿佛是要将肺咳出来一样。 当手拿开之后,手心里黏黏的,他沉默半晌,在裤子上用力抹了抹。 抬头时,举目四望,俱是黑烟。 而他气海丹田之中,此时如火燎般难受,经脉中虽有丝丝灼热的内力穿行,却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这已经是榨干了极限,今后即便能出去亦是无法再动武了。 顾小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的林欣尘,以及眉眼无比悲伤、正用手轻轻理着林欣尘那乱了的乌发的顾昀,忽然就有些难过起来。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喉间的刺痛让他难受地皱紧了眉。 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传来,从黑烟里,渐渐走出了一道身影。 顾昀浑然不觉,只是慢慢擦着林欣尘脸颊上的污垢。 顾小年抬头看了眼,在这个地下深处,还活着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36. 恐是梦中惊别离,怎伤辞、万里烟云一炬消 罗道佝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个水囊,喝了几口之后,便直接浇在了脑袋上。 蓬乱且脏的头发上沥下水来,他那张苍老满是灰尘的脸上便出现了道道水痕,肮脏且恐怖。 他朝这边走来,眼窝深陷,目光危险而带着戏谑。 顾小年只是平静看着,他无法去做什么,更阻止不了。 “无论何时,你都要努力活下去。” 声音很低,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清,但就是因为此,顾小年却忽地一怔。 因为这话是顾昀说的,他的嘴唇轻启,似是喃喃。 “人为了活着可以做出很多事情,好的坏的,其实都不重要。” 顾昀手从林欣尘的脸上拿下,看向身旁盘坐的身影,眉眼柔和,带着伤感勉强一笑。 “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是否光彩,他们在意的只有眼前,或者说,让他们看不到就好了。” “哥,你......” 顾小年沙哑开口,他能敏锐地察觉出什么,却被眼前的人打断了。 顾昀伸过手来,似是要拍拍他的肩膀。 顾小年连忙凑过去,但下一刻,对方的手却移开了。 “记着,有些梦并非遥不可及,只要你足够的强。”他站了起来。 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的身影很长,挺拔,坚韧,就像是一座山峰。 顾昀的眼神很是疲倦,话语很低,他抱着林欣尘的肩膀,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了脚步踉跄的罗道身旁。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顾昀的另一只手便直接扣住了他的肩胛。 “哥...”顾小年猛地想要起身,却因经脉中内力运转时撕裂般的疼痛而一下绊倒。 他抬头,睁大了双眼,看着那道侧身回望、忽然一笑的身影。 下一刻,只有一道幽影闪过,在那火海之中,好像闪过了几道浪花。 “哥!!” 顾小年声音悲怆,哇地一下呛出血来。 不等他挣扎起身,浓烟忽地一缩,接着便是轰然的爆响。 顾小年被迎面的气浪直接推动,刮蹭着碎石被顶飞出去,而后天地倒转,陷入黑暗。 …… 吧嗒。 一滴水溅开,有些凉。 一双眸子睁了开来。 先是迷茫,继而清醒过来。 “咳咳。”顾小年只觉得喉间有些干,很痒,但咳嗽起来却只是干咳,还有种满嘴沙土的不适感。 除此之外,便是疼,浑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疼。 强烈的痛楚霎时从身上传来,最严重的是鼻子呼吸时的不畅,让他难受地闭了闭眼。 他的头并不自由,良久之后,才尝试着动了动脖子。 沙石尘土滚动的声音传来,顾小年舔了舔唇,很干,很咸,更多的是一种刺舌的触感,这是蒙了太多的灰尘。 四下仍是黑暗,隐约的头顶上方似乎是有极其微弱的光,而通过身体的触感,他知道自己是被爆炸后的土石埋了起来,想动却根本无能为力。 这里的烟尘已经散去了,也不再有浓烟,而他很想挖一挖鼻孔。因为他觉得鼻孔被堵住了,很难受,一种全身上下爬上了无数蚂蚁般瘙痒的难受。 顾小年这么看着,忽而一股巨大的酸楚在心底出现,那种难以抑制无可名状的悲伤一下充满胸臆,肺腑都在痉挛。 眼眶一热,他就这么流下泪来。 空旷却无比窄小的地方,在这个明明有很多人却又只有独自承受倾听的地下,一个人嚎啕不止。 …… 良久后,顾小年吸了吸鼻子,压下苦楚,将悲伤埋藏,他重新闭上眼,打算恢复些力气。 然后,他感觉不到气海丹田的存在,或者说,是他无法做到内视了。他所感受到来自体内的阵阵疼痛,便是经脉堵塞窍穴封闭的原因。 就像是曾经撑开的口子,却突然被重新压缩一样。而他之所以能活着,便是先前经脉中因药力而激发的内力在爆炸时保护了他,只是如今全然沉寂下去。 时间过了很久,头顶的那丝微光消失了。 顾小年并未感觉到风,但烟尘的散去,或许能证明仍有通风口没被堵上,所以他才并不窒息。 他尝试着努力去挣脱,哪怕只是解脱一只手,让他挠挠痒,但这也是奢望。 他的一切念头,都是徒劳。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硝火味,闻到了依然腥而刺鼻的混浊烟味,还有更难闻的焦臭。 顾小年脑海中观想着自身功法,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就连尝试像当初那般用‘登仙剑章’修行出气感的时候,他唯一能感觉到的都只有来自四肢百骸内的刺痛。 他知道,自己要休息一下了,或者说,是将尝试修行武功这件事放下。 现在最重要的,是从石碓里出去。 而幸运的是,他在之前吞服过的那枚丹药所化解开来的药性,让他没有在后来的爆炸掩埋中死去。 无论经历了什么,在顾小年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哪怕,是这么不堪地活着。 …… 中州之南,太?州。 这是大周九州之中最大的一块疆域,严格来说,倒是比那神都所在的中州之地还要居于大周朝正中才是。 前朝于此发迹而起,旧朝皇都名为玉京,那流经三州之地的惊澜江,便淌过玉京州城。 太?州多山,最高最仙者名曰‘上行’,道门魁首、武道圣地浮云观,便坐落此间。 整座上行山,皆是浮云观的道场。 亭台楼阁,各抱地势,无数廊桥盘索,流云朵朵,勾勒出繁盛的道门气象。 只不过,上行山太高,雨多且一年四时阴云密布,随时都可滴下雨来。 此时,最高的山顶院落里,有人敲开了那座紫金大殿。 其人面如冠玉,翩翩公子,只是话语低沉,仿佛压制着什么。 “师叔,商禹师弟的命牌,碎了。” 命牌,以秘术引精血入玉,终日泡于玉髓养之。若无端蒙垢,则其主武道修行有误而生心魔;若碎,便是命牌主人殒命。 此乃上古秘术,如今还有所传的也只有浮云观和广寒寺而已。 “你待若何?” 应声的是坐在大殿之中白发老者,他身穿紫金氅衣,手握拂尘,闭目敛神。 云缺拱手道:“请师叔许我下山。” “胡闹,上次江州一行事大,已是破例,此次师兄闭关,我如何能轻放你去神都?” “我与神都纠缠甚深,自那两兄弟横空出世以来,便成了我道心阻碍。”云缺道:“若不平,道心难安。” “我不允。” “师叔不允,我也会下山。”云缺说道。 清云子默然,而后道:“你方才不曾来过。” 云缺躬身一礼,大步而出。 …… 中州东南,太予州。 若说太?州崇道,那这太予州便尚佛。 前有浮云观,后有广寒寺。 寺名虽冷,仿佛不含人间烟火,可所在山门之下,无数佛塔矗立,更有连片城镇,地势及建筑布局,几有置身佛国之感。 一座百米多高的琉璃佛塔之中,有一粗衣老僧持扫帚清扫着台阶,一层又一层。 某个时候,他手上动作忽而一顿,满是皱纹的脸上仿佛化开一声叹息,他看向一旁的塔窗。 外面悠悠飘来一朵白莲,莲花很大,上面盘膝坐了一个年轻僧人。 “师傅,徒弟想下山。”僧人恭敬道。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僧两道雪白而长的眉毛挑了挑。 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换做以往,师傅这般插科打诨,徒弟就退下了,但您知道这次不一样的,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胞弟。” 老僧看他半晌,从手里扫帚上抽出了一根竹枝,抛给了他。 “去吧,寺里有我来说。” 年轻的僧人面容慈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而后身影与莲花溃散,如烟花般洒落光芒点点。 老僧诵了声佛号,便又拿起扫帚,重新开始扫地。 …… 神都。 一夜过后,天亮了又黑。 整座皇城仿佛徜徉在光里,喧腾夜市,买醉花街,青楼热闹,歌舞声遥遥可闻。 而在那传闻中最不近人情的宫墙里头,却是那般地清寂。 入夜已渐凉,殿里并没有宫女随侍,上官容儿手里拿了件绯红氅衣,过去给窗下的那人披上了。 宫里的灯很亮,那人偏头看了眼肩上映出的红芒,说道:“他好像很喜欢红色?” 上官容儿抿嘴一笑,“听说他看到那件蟒龙袍的时候,眼都挪不开了。” 话到这,随着风便飘远了,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只是看着那残缺了的月,沉默着。 37. 生而为人 顾小年坐在一块青石上,脸上见不得丝毫表情。 他艰难地从碎石中爬了出来,代价便是一身内衬多了撕裂,皮肤被尖锐的沙砾瓦片划了不少口子。当然,沾了太多的尘土之后血便止住了。 这里在早前的爆炸中出现了塌方,断龙闸那边的甬道完全被堵住了,一块块巨石和填充的湿土,就算靠挖也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月。 更别说,既然甬道已经被堵塞,那甬道外作为猛火油爆炸的源头,想必也早已崩塌了。 也即是说,顾小年能活动的地方,便只在这困窟之中。而且因塌方导致,使他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那座大殿的断壁残垣下。 四周碎石与土仿佛块垒,黑暗永随,让人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顾小年小心地走着,摸索着,然后才坐下,心神死寂。 留给他的,不过一丈方圆的地方。 没有食物, 吧嗒,一滴水落在了他的唇上,他轻轻舔了舔,一遍又一遍。 水是有的,平均一刻钟多一点,这里就会滴下一滴水来。或许是地下渗水,也可能是头顶的地面上是湿地,还可能有条河,等等。 当然,这些他都无法看到,就连上面有多高,没有了感知,在一片黑暗里他也看不到什么。 先前的那抹微光已经消失了,或许是代表着黑夜的降临,而他没有丝毫的困意。 也可能是被风吹了树枝草叶或是滚落的土块挡住了,这些他亦无从得知。 他只是很饿,很渴。 寂静的此间,空气很干冽,肚子会偶尔发出饥饿的嚎叫,而眼前阵阵的眩晕告诉他,必须要补充一些东西,否则他很快就会死掉。 死的很难看。 …… 地底的魔教山门崩塌,地上的丘陵却依旧连绵起伏,植被茂盛,仿佛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最多就是,某处高耸似乎矮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了。 撕下的一块布条放在了水滴落下的地方,黑暗之中,有一双手在一寸寸地摸索,这里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当原本的阵法失去效用之后。 顾小年想着,或许能摸到一个遗落的水囊?毕竟先前各大门派来的人并不少,而且多因最早的爆炸死在了这处困窟里。 黑暗隐没了他脸上的神情,谁也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很饿,很渴,想要活下去。 不只是为了自己,还为了那让自己努力活下去的人。 同样冰凉却不同于瓦石沙土般坚硬的触感在指尖出现,顾小年下意识用手指多摸了几下,然后便像是被吓着了的猫一样缩回了手,身子朝后退了退,蹬掉了不少碎石。 沙土碎石滑落的声响在此刻是如此让人煎熬,几息之后,顾小年像是疯了一样扑了过去,朝着记忆里的地方狠狠地挖,直到先前的触感在手心里重新出现。 他愣住了,手有些颤抖地摸索着,那是一条断掉的小臂,所带的手上还剩下三个指头,他还摸到了干凝的血液,里面混了泥土,很黏,也有些刺手。 就是这种奇异的感觉,让顾小年忽而变得有些兴奋。 他极小心地用手去刮着上面的沙土,虔诚而又悲悯,手指却是愈来愈颤抖。 他怕自己会反悔,便在某个时候终于急不可耐地的张口去咬,但扑鼻而来的腥味让他猛地顿住。 那是血和土的味道,想必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很快也会有腐烂的味道充斥而来。 但他毫无办法,他上下颚颤了颤,重新凑上去。 他颤巍巍地,渴望而又自制,但当干裂的嘴唇触及到那抹冰凉的时候,他一下便将手里的东西丢在了地上,整个人朝后坐倒。 顾小年有些害怕,而且觉得可能还有其他可以果腹的东西。 但地方太小了,土和石头太多了,他的手指在之前的挖刨时早就磨破了,指甲里满是血和污垢,钻心的疼。 他几乎都要放弃了。 然后,他重新将那条小臂捡了起来。 只是死死抓着,咬牙切齿。 他很疲倦,就这么睡着了。 …… 当顾小年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麻了,浑身有些酸胀,提不起半点力气。 手里空空的,原本的东西大概是睡着的时候掉落去了别处。 他暂时没想,只是一步步地朝一个方向挪去,凭借着记忆的地方,他伸出手,摸到了一片湿润。 他的眼中流露欣喜,可脸上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因为他很累。 湿润的布条放在了唇上,这是内衬的夹层丝绸,算是最干净的了。他就这么含着,湿润着嘴唇,吮吸着咽下那可怜的一点点水渍。 然后,他重新将布条放了上去,这次还垫上了一块瓦楞。 顾小年很想哭,可他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崩溃的更快,上方的那抹微光没有出现,但有以往无数个日夜的习惯,他知道,现在又过去一天了。 本来的煎熬在长久的睡眠里安然度过,哪怕并没有梦到什么,只是闭眼睁眼地过去。 但他知道,再过不久,可能一次闭眼的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而他还在可怜地坚守着什么,这一次,他狠了狠心,一定要吃点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的,只要能出去,他还是那个光鲜的人。 …… 顾小年去摸,却一下摸了个空。 他有些慌了,双手胡乱地抓了抓,仍是没有摸到。 “去哪了?”他心里有些急,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跌倒了,然后便听‘吱’的一声,接着便是什么在快速跑动的声音。 顾小年忽然屏息,他就这么趴着,仔细听着。 ‘吱吱’,有什么东西叫了一声,窸窣地活动着,然后是低不可闻的撕咬咀嚼声。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是老鼠么?还是其他地底的生物? 想不到运气这么好,他想着,用耳朵辨别着方位。 但他的身子还是太弱了,当想要纵身一扑的时候,浑身不得劲,动作慢于思维,因此直接从小石碓上滚落下去。 他躺在硌人的地上,两眼发直,呼吸渐渐微弱,所有的力气仿佛都抽离而去。 顾小年有些绝望了,他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骂背后之人的无情谋划、骂自己的无能、骂老天的不公、骂这操蛋的世事。 他很愤怒,想要怒吼,或是就此撞墙,让沙土埋没,就此了之。 可真要追溯过去,便是从习武开始就注定要面对这些,或者说,是生而为人,便要承受这一切。 而他不能死,他心中还有沟壑,填满的是仇恨。 半昏半醒间,他脑海中恍然闪过一道亮光。 如此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的苟且终不能活下去,只有荡开那片沉默的山海才有一线生机。 38.干枯的井 昼与夜交替而过,风云难辨。 顾小年盘膝而坐,无我忘我。 他本就不是修行的天才,或者说是修行的废柴,只不过有了‘登仙剑章’之后,自悟观想法,一步步迈入绝顶之列。 然后,成功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落得了个受困要被饿死的下场。 只是他的底子还在,而如今也正好是给他创造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环境,让他有功夫得以静下心来梳理关于武道的一切。 从自己踏足武道伊始,崛起微末的种种。 修行会让人短暂地忘却口腹之欲,但前提是真的有后续能量的摄入补充,否则的话就会坐化,与闭死关无异。 武道宗师才可短暂三五日辟谷,显然,顾小年如今是做不到的。 但他在坚持,只需要丹田气海给他呼应便够,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打开乾坤袋,里面存放着水和干粮,点心也是有的。 他不由得舔了舔唇,嘴里叼着的正是那片布条。 丹田存于人体,所观孕养的气海却是人体奇迹,肉眼无缘得见,唯有内视之后,方可观海。 可‘登仙剑章’这一次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那一丝气感迟迟没有感知地到。 顾小年皱眉睁眼,朝前抬手,虽感应不到气流之动,但天地之气无处不在,为何他这一次观想其上法门却无法与之产生联系? “那缕气是先天一炁,经脉既已被疏通过,这次却感知不到。” 顾小年强压住心中惊慌,仔细想着会是哪里出现了疏漏。 他之观想常常举例来自悟记忆,在他的理解中,炁与‘登仙剑章’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是地底的水和井。 水就在地底,常人难得其法门一窥究竟,只能接雨水饮用,可若有井,便可见到地下之水。井为心法,至于怎么引水用水,便需要《森罗剑域》这般的功法了。 先天一炁和内力是有不同,但是通向地底的井既然已有,为何不见其中水? “难倒,是这眼井枯了?”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干裂而火辣的疼,但他的眼睛却有了亮光。 枯井非是地下无水,想要让它重新焕发生机,除了继续打深之外,便是用活水来引。 打深估计是不可能了,现在他连原本的井口都找不到了,因此只能用活水来引。 可他体内并无丝毫内力,活水何在? 顾小年沉思片刻,当一滴水溅在唇上的时候,他便有了笑容。 笑而无声,却是此前半生二十多年大喜。 他有一法,可当活水。 …… 顾小年没有老爷爷,但他的记忆力很强,且是自踏上武道之后越来越强。 凡是他所经历或是记下的东西,只要有需要,转念间便可想起。 而如今,当他陷入武道绝境而冥思苦想的时候,唯一能救他的便是曾经的记忆。 如果记忆之中没有自救求生的法门,那才是真的要死了。 在魏央死后,顾小年曾和叶听雪找到并杀死了段旷,从他手里得到了魏央的乾坤袋,如今就被他贴身放着。 彼时从其中得到了一篇秘术,曾以为是鸡肋,后来遍览皇宫所藏后,将之改善习练。却又因自身所学太多,其后并未刻意修行,几乎将之忘却,那就是《起灵诀》。 人学多而杂,不如一门专精。 顾小年在初涉武道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后来随着境界提升而接触功法众多,虽然依旧是以先天一炁为主体,但在这棵大树上仍是不免生出了更多的枝桠。 功法虽多,终不如一式神通在手。 顾小年闭上眼,《起灵诀》浮现,于脑海中排列成规矩的文字显现,然后他开始观想其中真意,尝试修行起来。 意料之外的刺痛从体内传来,并非来自丹田,而是存在于四肢百骸之间。 顾小年并不惊讶,而且也并不气馁,反而有些高兴。 因为这代表着可行性,起码,原本因修行此秘术而产生的肉体记忆还在。经脉或者说是每一个细胞里都有着被激发出来的活性,它们之前有的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因自己的强行调动而损坏,却还是有漏网之鱼。 就像是竭泽而渔之后,仍是有些湿润的河泥,而那里面还是有些水的。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里面还能挖到泥鳅也说不定。 顾小年有心情去乱想了,他笑了笑,这是一个好现象,哪怕有些痛苦。 无论是要做什么,好的心态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思绪完全放空,脑海中只观想着《起灵诀》的修行之法,就连‘登仙剑章’都暂时被他抛弃了。 刺痛如潮,连绵不断,他的身子轻轻颤栗,却坚忍不动,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 时间过的很快,天气变得更冷了。 从树叶凋零,草木枯黄,到来自北凛州的寒风吹拂过境,似乎不过是眨眼之间。 而世事如霜,地下却依旧有着暖意。 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咀嚼声,声音明明很轻,却让听到的人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对食物的虔诚,残忍却认真,好像是被两排牙齿细细的撕咬研磨,直让人头皮发麻。 顾小年将嘴里的东西慢慢咽下去,实际上这已经咀嚼的几乎成流食了,但早前被烟熏的呼吸出了状况,喉咙一动便痛。不过他已经打开了乾坤袋,里面的丹药也都快吃完了,而他的伤很快便能痊愈。 《起灵诀》让他积攒起了力量,成功叩开了丹田气海的大门,自然之气重新涌入进来,只是与从前不再一样。 他用这丝凝聚的内力打开了乾坤袋,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食物、水、丹药乃至衣物。 这段时间以来,顾小年一直修行着这门秘术,直到将肉身压榨到极限,当气海在眼前显露之后,这门秘术便走到了尽头。 它终究只是一篇秘术而已,给你指点了一条蹊径,会让你方便,可通向的永远是那条本该走的大道。你便要踏过这条蹊径,然后走到大道上,继续往前走。 顾小年没有回头。 他放弃了之前的修行路子,直到现在都未曾重新修炼武道。 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他是要借此重新积累力量,恢复功力,然后想办法脱困,可后来才知道这根本行不通。 就如之前所想的那个例子一样,井已经枯了,活水可以引动地下水,也即是自然之气,可他这具载体已经无法承受了。 《起灵诀》帮他凝炼出了体内所有的力量,被他用来叩开那扇门,打开乾坤袋,可以活得更久。 可若真想要活下去,那便不能再走以前的路。 不是要重新打井,而是让这口井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那么需要改变的便是自己,而方法,顾小年已经找到了。 39. 为鱼 魏央曾留下记录着《焱字诀》的武道笔记,那是宗师留下的运用罡气之法。 自从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之后,顾小年这几月以来不停翻找着自己的记忆,终于记起了这篇笔记。 或者说,是魏央给了他启发。 除此之外,还有他主动吸取别人功力的场景,那个被关在诏狱里的七星门的弟子。 灵感往往来自于生活,顾小年很是庆幸,他庆幸于从想起这么件事这么个人的时候,从对方身上联想到了七星门的绝学,那门《七星索命》的剑指之术。 然后,想到了与之交换功法的漴山剑派,想到了那些练剑的人,想到了真正的剑客,想到了为了明悟剑意而抱剑行走世间的苦修者。 修行之路孤而苦,唯有大毅力方能得见真正自由。 顾小年的自救之法,或是要走的路,便是要自身立意,立武道之意。 他本就是先天绝顶的武道境界,下一步便是破境宗师,而身怀先天一炁的他根本不需要引风雷入体,直接明悟自身武道意境之后便可踏入宗师。 然后,便以《焱字诀》熔炼自身,重塑经脉,不破不立。 这是无路可走时所能唯一踏出的脚步,顾小年想活,便要对自己心狠。 “登仙剑章,那便试一试剑!” 他想着,将最后的一口食物吃完,拿起水囊,抿了口水,而后将之牢牢塞紧系好,小心地放在了一旁。 三个水囊,已经空了一个了。 他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也没想过要怎么出去,只知道唯有修行武道才有生机。至于自由,那还不到要考虑的时候。 顾小年轻轻闭眼,此始修行第一步,便是要忘。 …… 秋风萧瑟,带走了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雪落下来了。 岭上岭下,连绵之处,素裹天地。 这里如今已成荒野田原,没有官道,便没有普通行商或是百姓。而那些江湖门派亦找不到这,这雪化了又下,上面竟然没出现什么脚印。 寒来暑往,一年便这么过去了。 …… 地下的人睁开了眼眸,先是舔了舔唇,而后缓慢起身,将布条放好。 他走下了小石碓,矮了矮身子,因为这里横着一块断木。 长久地看不见光已经让他习惯了黑暗,而太过熟悉的方圆里面,也无需用眼睛去看便能知晓每个地方。 他所钻进的地方是那在那场爆炸里倒塌的大殿,虽然只是挖开了很小的地方便再也挖不动那些青石了。 很小的地方,他伸手一摸,熟练地捡起瓷片,在那张破椅子底下划了一道痕迹,这代表又是一天过去了。 然后,他将三根腿的椅子放好,缓慢而又小心地坐了上去。 他正襟危坐,朝一旁伸了伸手,手指有动作,明明空无一物,却好似是端着什么。 另一只手靠过来,大抵是拿掉了什么,他轻轻吹了下,然后手凑到了嘴唇边上,并不挨着。头轻轻朝后仰了下,嘴里似是在品尝什么,然后喉间咽了咽。 最后,他将持端状的手朝一旁放了放,随后双手放在了腿上。 原来他是在喝茶。 “三儿,今天衙门...有什么...热闹?”他开口,喑哑无力,又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般。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有的只有寂静和幽暗。 他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他猛地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踹倒,怒吼着,谩骂着,却因嗓子的沙哑而组不成字句。 他有些疯癫,明明没有多少力气,却在破坏着周遭的一切,换来的只是嘶吼和扬起的尘土。 他有些累了,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如同风箱般。 忽而,有落土的声响,很轻微,但触动了碎石滚落。 然后,那道人影突然暴起,朝着一个方向便扑了过去。 他的起身带动了椅子倒地,还震下了不少沙土,但紧接着便是有些刺耳的尖叫声,吱吱吱,就像是鼠类受到了惊吓那样,声音有些嫩,但接着便被几声诡异的低笑压下去了。 笑声因静谧而更为刺耳,低沉悲怆,却又那么凶恶。 “两天了...你终于...出来。”他用一只手按着掌心里的小东西,另一只手小心地从虎口摸进去,枯瘦粗糙的三指一下把它捏住。 “我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 他似哭似笑无声,张开了嘴,融入了黑暗。 最后只剩下沉闷的咀嚼声。 …… “义父,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神都,六扇门。 春回大地,鸟语花香,芬芳的后花园里,两道身影站在廊桥上。 一身紫衣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檀木的饵盒,朝池塘里撒着,一旁,是身穿红衣的清冷女子。 只不过,柳施施的脸色有些疲惫,却掩不住她的面容和那份冷意。 她离神都不到两年,一路向北,后听闻无极仙丹于西域某国现世,便与叶听雪共赴西域,既有寻仙丹之意,亦有游历诸国之心。 其后两人自然是遇到了一番波折,虽然仙丹现世是假消息,但也算是红尘炼心的一道风景。只不过知道心上人遇难,已经是入春后了。 所以柳施施水陆并进,以最快的时间赶回神都,直接来问身边这人。 因为她知道,如果说现在谁最清楚真相,绝不是那已经闭关的风满楼楼主江鹧,而是已凌驾于江湖之上的六扇门总捕,诸葛伯昭。 “真相?”诸葛伯昭面容儒雅忠厚,有些疑惑,“这还有什么真相?” 柳施施眉眼含霜,只是看着他。 诸葛伯昭摇摇头,而后轻笑道:“先皇驾崩之时传有密诏,假意问斩顾昀,让其打入魔教,取得那圣女余希的信任。而后从中策应,借余希野心一举将魔教贼人拔除。 这件事上官大人也是知情的,只不过后来出了差错,你也知道,与顾昀同往的还有一个人,那个得了洞玄子前辈传承的假道士。” 诸葛伯昭无奈道:“余希妄图打开魔教山门,以其中秘宝传承笼络人心,顾小年虽然一路追击,甚至不惜暴露北镇抚司太保密探,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那假道士早就露出了马脚,魔教贼人将计就计,引顾小年和围剿官兵入了山门,借那天人留下的山门幻阵和火药将他们伏杀了。就连那些同去的各派高手,都因此殒命。” 他说着,不由得一声叹息。 柳施施听完,身子一下晃了晃,一把抓住廊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下白玉石一下碎开,裂石掉进水里,惊走了吃食的鱼儿。 诸葛伯昭一直低垂着眼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反应,见此,方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的尸首在哪?”柳施施蓦地打断。 “什么?”诸葛伯昭一愣,“我不是说火药......” “那魔教的山门在哪?”柳施施咬着唇,眼眶一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来,就是非要见他不可。” “胡闹!”诸葛伯昭怒斥一声,但见眼前人倔强的模样,声音便又低了下来,“半年前魔教各处藏身之地都已经被捣毁了,那余希上阵子不也死在乱箭之下了么,虽然这是朝廷和江湖各派联合出手,但也总算是给你报仇了不是?” 柳施施抿着嘴,她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这既是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更是从眼前人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她同样不认为对方会骗自己,可是,她心中难平难信,那个人真的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一向很聪明,很惜命,很怕死的么,为何会死的这么容易? 他怎么可能会中这等计策,又怎么能死! 柳施施只觉得是那样痛,心口如绞,她一下靠在栏杆上,脸上早已淌下泪来。 “阿无。”诸葛伯昭嚅了嚅嘴,心里也是一瞬有些后悔,但眨眼便烟消云散。 柳施施摇了摇头,“我想先静一下。” “好,晚上记得来吃饭,我亲自下厨。”诸葛伯昭笑着说道。 “嗯。”柳施施应了,转身离开。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诸葛伯昭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 他不敢再看,因为他怕自己的愧疚会让自己将一切都说出来。 但好在,他忍住了。 “陛下,这便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不欠你们周家的了。” 诸葛伯昭低头,将手里的饵盒直接丢进了水里。 一群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有的还跃出了水面,阳光下,它们的鳞片鲜亮而充满冷意。 只不过,在这些鱼儿的后面,水下又有相较更大的阴影游了过来。 廊桥上的人看了眼,转身走开了。 40.情愫 当又一年冬雪来临的时候,一片银装之下,终于出现了陌生的来客。 两匹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开始还是小黑点,但很快便到了眼前。 “这里就是原本魔教的山门之地。” 一身紫衣的中年人抬手指向前方,那里原本该是一片密林,现在却只剩断裂的枯木,依稀可见掀飞皲裂的青石板,上面没有落叶灰尘,哪怕是上面的褶痕都被风吹的光滑。 他们的马自然不是寻常的驽马良马,而是名驹,极通人性,可以称之为灵兽。 此时,有些不好走的路在马蹄下有如平地,柳施施便坐在马背上,目光微微发散,看着像是走神,实际上感知却放开到了极点。 常人若无秘法,即便是宗师,感知也不会超出周身十丈,若遇到阻拦比如墙体都会大打折扣。 柳施施感知的去向是地下,漆黑而晦涩,让她平常三十丈的感知凝神‘看’去时尚不足三丈远。 有些许的黑影,不大,且绝不会是人。 “浮云观和广寒寺的真传下山后先来的便是这里,他们在这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那场爆炸已经将一切都掩埋了。” 诸葛伯昭轻叹口气,“都已经两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这次回去,我希望你能收收心。” 他说着,伸出手掌,上面有深蓝色的真气流转,那是他的异种真气,化武侯奇门为符箓,划分周身之域。 这已经是正统的道门手段了,只不过依着他的本事,也同样查无所获。 这让诸葛伯昭更加安心,也不甚觉得有什么愧疚了。 柳施施不愿意去信,她本应该在一年前破境宗师,但因为心中所系而成了一块心病,叶听雪早已成功破境,而她却再难寸进。 所以诸葛伯昭答应带她来此地了却心魔,无论结果如何。 柳施施点点头,却是纵马朝前奔去,想要踏遍岭上每一寸土地。 诸葛伯昭摇头,在后面遥遥缀着,却同样也在观察四周。 他是如今天下有数的强者,又修行本命奇门,不知怎的,来到此地后虽无所察,却总觉得有一份别扭在。 说不清,就像是白纸下盖住的朦胧墨渍那般,明明看不真切,却让人心里有些难受。 所以,诸葛伯昭未尝没有好好推衍勘察的打算。 …… 这是有些难捱的两年,那些熟悉的名字渐渐淡去,一些人也慢慢从记忆中消失。但总有些存在着的,如太阳升了又落,每个朝夕。 太子遵循先皇遗诏即位,年号新始,此便是新始元年。 新帝登基,旧政自然是废除不少,而新政也自是有的。 譬如将六扇门从刑部摘出,成为如厂卫那般独立且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机构,财政等一应用度直接由户部和工部调度。 如此一来,便在东厂和锦衣卫彼此钳制之间,又多了一个六扇门,至于大理寺则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只办神都内民生刑事,与刑部捕快职责倒是更为相似。 毕竟先皇信任大理寺,但后来大理寺卿却参与谋逆,这是莫大的讽刺。为了加固皇权,以前所信任的大理寺自然便被收权,无论是编制还是款项,都受到了影响。 而作为修整凌驾后的六扇门,也是自有一番调整,而大权便落在了诸葛伯昭这位德高望重的宗师身上。 六扇门废除神捕之位,着重增强名捕地位,重新考核,且更为严厉。除名捕之外,寻常捕头捕快依旧挂刑部编制,只是不再受刑部调遣。 同时,六扇门面向整个江湖敞开大门,邀人加入,为朝廷效力。 而诸葛伯昭要柳施施做的,便是受六扇门名捕身份,携领江湖之事。 为的便是让她收心,也未尝没有与各派打好关系,为朝廷笼络人才的打算。 此时,诸葛伯昭见她在某处低洼驻足,便也驱马过去。 “怎么了?”他看似平静,实则有几分惊疑,难倒真被她发现了什么端倪? 柳施施只是蹙着眉,四下看着。 “只是走到这,就不想走了。” 她说着,举目四望,白雪皑皑,天阴无光,周遭见不得丝毫生气,死寂苍茫到了极点。 柳施施双手握着马缰,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有些心慌,就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而她却没有办法发现一样。 可任凭她如何感知去寻找,回答她的只有冷清。 …… 在这处低洼旁的丘陵起伏上,被雪埋藏的地下深处。 一道本是盘膝静神的身影忽而轻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顾小年低咳几声,黑暗中的眸子里惊疑不定。 在刚才,他忽而有些心悸,因此打断了修行。 他仍是在悟意,哪怕身已着尘,气血亏败,但双眼依旧明亮,且胸腹之间总有一道气息吊着。 在某个时候,他忽而有想向外看看的念头,因为好似是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一般,若是现在不看明白,说不得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然后,他放开了心神,这缕念头被放的无限大。 气海丹田中那道微弱的气息动了动,幽寂的此间好似出现了一道轻风,它飘着,在黑暗里寻找着方向,然后穿过了被堵塞的透气孔,在土石的缝隙中漂泊,最后穿过无数根须湿泥,从一块青石下的缝隙里探了出去。 它能看到的便只有缝隙边缘的这处天地,再远便看不到也无法看到了,它会被融入进这凛冽的北风里,彻底熄灭。 但在这边缘处,它看到了雪,感受到了来自雪上的清凉,那是久违的熟悉,让它欢呼雀跃。 然后,它看到了离得很近的一匹马,以及马上的身影。 它一瞬变得狂暴起来,不可控制。 顾小年猛地朝前伸出了手,身子一晃,脑海里的景象便有些不清晰,阵阵发黑的晕眩感出现。 他只好重新坐好,平心静气,但在此间嘭嘭如鼓的心跳却难以隐藏,他是如此激动,如鱼看到了水。 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祈求柳施施会下马来,走到这块青石旁,那这道气息便会融解在风里,带去他的心意。 原本枯寂的心重新湿润,如同干涸的泉眼里迎来了一场暴雨。他从未有过一次像这般虔诚,仿佛脱身的路就在眼前,只差一步。 “柳姑娘......” 柳施施神情忽而一怔,好像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呼喊。 她一下仓惶四顾,不知何时起了北风,刮来了枯树上的雪粒,打在脸上,温热地马上融化。 她下了马,一身红衣荡起衣袖,刮起千堆雪。 雪花飘扬,露出底下枯黄和仍有绿意的草植。 诸葛伯昭跃身过来,稍作感应之后眉头便是一皱,他并指一划,仿佛有无形将柳施施禁锢,原本宣泄的真气轰然消散,那些飘扬而起的雪花失去了牵引,被他信手一拂,落向了一处。 青石朝南的那面落了雪,那道气被盖住因此消散了。 “不!”如同来自九幽的阴风无声回荡,那是一个埋葬在地狱的人的嘶吼。 …… “回去吧。” 诸葛伯昭看着眼前人眼角的晶莹,轻声劝道。 柳施施呆呆地看着这里,就在刚才,许久未痛的心再次绞动,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应该发现什么。 但就如同只是错觉,空空荡荡。 她上了马,任凭这匹玉狮子驮着朝岭下而去。 诸葛伯昭翻身上马,抖了抖马缰,悄然回头,锐利的双眸深陷在眼眶之中,眼底似有狐疑,更多的却是杀意。 方才他在所张开的奇门领域之中,发现了一丝不自然的气机。那是极难发现的,虽然只是跳动了一瞬,而他以雪中罡气碾碎后也并未发现特殊,但终究像是晴天的阴霾,让他心神有些不宁。 “不该有人还能存活的,是被阿无的真气扰乱,出现了错觉么。” 诸葛伯昭朝山下而去,心里想着,“也罢,此地荒无人烟,不如就做附近守军火器试用的校场。” 41.人间已换 新始二年春,中州岷阳郡闹了匪患,朝廷派兵前往镇压,七日灭匪,后遂在岷阳驻军七千。 而岷阳郡城东南百里外的那片丘陵洼地,便成了该驻军的试兵之所,取命葬魔岭。每隔半月,就有火炮之声遥遥传来,那是在试练新式火器。 原本在周遭的小门派也尽皆迁移,往来官道更是见不得泼皮匪类。 后六扇门建驿站联系各处,中州之地治安远胜往常。 …… 同年秋,江湖怪事频频出现,皆与鬼怪牵扯,虽无人命死伤,却引发不小恐慌。但因出现之地多为偏僻郡县,且并无后续,这等事的风波便很快过去。 十月,烂柯寺入世行走道烨破境宗师,江湖震惊。 要知道,此人是早该破境的,可数年前白马寺玄衍入世,破了道烨的武道之心,后者回烂柯寺,闭关不出。 如今几年时间过去,本已经被世人遗忘的人竟然成为了宗师强者,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而不出所料的是,道烨于立冬之时入神都,直登白马寺,要与玄衍再论道。 其后,在立冬当日傍晚,白马寺二十六座佛塔梵音齐诵,一缕佛光冲天。 烂柯寺前代入世行走,武道宗师道烨,陨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佛法不精,败于玄衍;有人说是白马寺的高僧暗中出手,故意害了道烨。 而消息传回西漠烂柯寺,有僧人万里入神都,杀意冲霄。 白马寺门前,青砖路上,落了一地梅花。 僧人是道烨的授业师尊,老辈的宗师强者,烂柯寺常年闭关的长老,却败于玄衍之手,甚至都未见其人面容。 后,六扇门与风满楼将此战张贴布告,传遍江湖,原来白马寺玄衍早已成宗师之境。 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玉京上行山的道观终于将龙雀榜传出,只一日便传遍大周江湖。 有人跳出龙雀榜,有人排名高升,也有人中途陨落。 此为人津津乐道,于年时总算添了不少谈资。 …… 六扇门。 常驻本部的三大名捕之一的慕容辞坐在堂首,皱眉看着手中的传信。 这是个已到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身上的气息显赫出他先天绝顶的武道修为。 信是太予州的六扇门捕风密探传来的,很难相信,在这个大周最崇佛法的地方,竟然爆发了鬼事。 如信上所说,规模很大,是一村诡异爆发鬼怪事件之后,逐渐蔓延到附近的村落,不止引起了恐慌,竟还导致了传闻中的僵尸出现。 地方上的衙门捕快,以及附近各派组成的勘察之人已经去往探索过,其中不乏一名广寒寺的游历僧人。 但结果是不喜的,他们虽然凭借火器消灭了那些僵尸,但以他们眼力,即便确认那便是传闻中的僵尸,可对于这种只在传闻中的东西是如何出现的,他们根本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真相的勘破需要找到事件的源头,公门中人多不会与那些宗派江湖人一样,认为世上真有鬼神。所以在此次事件上,彼此内部之间也是有些摩擦的。 “僵尸?有意思。”他将信放下,眼露沉吟。 不多时,有人在外禀报,“大人,柳大人来了。” 慕容辞听了,连忙起身。 来人一袭红衣,半边银面遮脸,英姿飒爽而又透着生人勿进。 慕容辞看着,眼中闪过爱慕之色,而后抱拳迎上。 “柳大人。” “事情我已经知晓,你有什么打算?”柳施施平静道。 慕容辞没来由的多了些紧张。 要知道,能坐在此间成为公认的三大名捕之一,他无论身份背景还是个人能力都是极为出色的,可似乎在眼前人这里,总是黯然太多。 “我打算让姚俊带人去看看,他有名捕资历,想来能侦破此案。”慕容辞说道。 柳施施未置可否,只是问道:“冷湛今日该到,为何不见他人?” 慕容辞一愣,而后道:“师兄去了岷阳郡。” 听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名,柳施施一下怔住了。 慕容辞出身青云剑场,冷湛虽不如他年长,在辈分上却是他的师兄。而近年来江湖各派世家与六扇门通勤合作,多有入世之心,很多门人弟子皆已入了庙堂。 他便是被冷湛推荐来的,而冷湛自破境宗师之后便在青云剑场磨砺剑意,今日正是他出关返回神都的日子。 只不过,却是因为某件事而临时改变了行程。 或许,是存在于太多人心底的那份执念。 柳施施转身便往外走。 “哎,”慕容辞不由道:“太予州的安排?” “姚俊经验足而武功稍逊,此事广寒寺已经派出真传,你亲自去一趟吧。” 柳施施说着,已走出了院子。 堂中,慕容辞不由皱眉。像广寒寺这等武道圣地的真传必然都是三十岁以下的绝顶高手,他有些在意的是,难倒此事真的比信上所说还要严重么? …… 中州葬魔岭,秋风席卷大地,吹的灰尘沙砾飞扬。 这里虽为岭,却因试练火器所产生的硝石硫磺导致草木植被极其稀少,连往年多见的雀鸟都见不得几只。 四周围设栅栏,并无人看守,想想也是,如此荒山野岭,哪有人会来,而来了又能做什么? 一匹快马从远而来,轻易跃过栅栏,在细碎的沙石上奔驰。 而后,那人勒马,在岭上顶处驻足,举目四望,荒凉一片。 “顾昀,你便是殒命于此地么。” 冷湛看着,想着,低语一声,解下酒囊,在高处扬洒。 酒水在风中飘开,落于地上,登时传出浓烈的酒气,香而醇厚。 冷湛将酒囊抛了,静默良久之后,一挽脑后长发,将上面扎起的红绳取了下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一笑,抬手,掌心的红绳便被风吹起,一下远去了。 …… 地下却没有风,这里只有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在这里任何突然出现的声响,都不吝于一道惊雷。 顾小年耳朵动了动,脑海中意念观想,忽有劲风离体过而无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等了片刻,接下了那滴水,就这么含着布条,走了过去。 双指捏着先前发出声响的小东西,无声一笑,直接丢进了嘴里。 他根本不用分辨这是什么,只知道是活物,能吃便够了,至于是什么虫子,是否有毒等等,那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所在意的。 现在,早就不重要了。 “山海向我打开了门,我能感觉到模糊的意念在向我招手,只是犹豫该不该就此接纳。” 顾小年回到熟悉的地方,结跏趺坐。 这是佛门的一种观想坐法,本来他是不怎么在意的,但当后来无意间这么坐了后,便发现脑海中的观想之法似乎更为通透一些。因此,他便一直这么坐了。 他好像找到了自身的武道真意,与之隔山海彼岸相望,可他心存犹疑,拿不准自己真意究竟为何,总觉得仍是前尘般遍览的典籍武学。 他认真想了很久,忽地笑了笑。 他早已经不再刻痕计日了,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并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过去很久了吧。 久到还记得他的人应该都不多了。 顾小年想着,他现在的身体里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道先天一炁,换句话说,如今他重修武道,也算是诞生气感的后天武者了。 只不过气感只有那么一丝,无法反哺自身,反而因得不到能量的补充而一直在虚弱濒死的边缘挣扎。 而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去想,要如何才能脱困而出了。他想的只是怎么解决武道上的难题,与其说自由和活下去在支撑他,倒不如说是这份执念。 想要解开困惑的执念。 他平复下心绪,当下一滴水落下,溅到唇上的时候,他吸了口气,重新闭目观想。 42.天地无绝 新始三年,五月末,太予州僵尸之患一发而不可控制,祸乱三郡十九县,死伤感染者近十万人。 去岁,六扇门三大名捕之一的慕容辞,及从神都同行的十多名六扇门精英,于伊始爆发鬼事的山村莫名失踪。其后,此地被朝廷定为‘尸源地’,凡入者莫不失去联系,其中不乏朝野中的绝顶高手。 甚至,某位大内的武道宗师在进入一日之后,亦是疯癫而出,不过半月便化血而死,此事一经传出,震惊世人。 然后,在这个五月末的时候,被御封为‘通天神侯’的诸葛伯昭来到了太予州。 …… 墨阳郡,平垠县,古山村,如今的尸源地。 一身绛色锦衣的诸葛伯昭双手交叠,搓动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身后,是二十余精壮青年。 他们都是六扇门的绝顶高手,来自朝廷门爵、江湖世家、门派。但他们并非是吃祖宗蒙荫的废物,每个人都是武道好手,此次来是背后势力对诸葛伯昭有信心,让他带着这些天骄后辈来此处历练一番。 为何会对诸葛伯昭有信心? 因为他是当今失传奇门之法第一,就连浮云观观主的奇门法都比不上他;因为他是如今世上唯一一个与千岁魏央交手还活着的人。 他是大周公门的门面,这一点就算是那些大内宗师都无法与之相比。 他是六扇门的精神支柱,与江湖各派打了数十年的交道,搏得黑白敬重。 所以朝廷信他,江湖也信他。 “我领皇命而来,本以为是殊荣,到了此地才发现诡异,很是麻烦啊。”诸葛伯昭说道。 这话是对站在他身旁的人说的。 一人是个中年和尚,偏偏留了络腮大胡,根根如针,模样也甚是凶恶。他是普沉,广寒寺的讲经首座,武道宗师之境,绰号‘不动明王’。修行的的那被誉为天下武功防御第一的《佛国成龛》,是以得此绰号。 他的年纪相较诸葛伯昭自然是小很多的,可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后起之秀,只不过此时面相虽恶,却很是安分。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悯人,而是知道身旁的是何等人物,所以才安分,哪怕同为宗师。 另一个是个老者,是太予州的江湖名宿,此番也算是受名声所累,遇到这等事不得不来。只不过他不是宗师,而是绝顶高手。 “神侯大人如何打算?”普沉问道。 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很是浑圆沉重。 诸葛伯昭看着前方山村,现在正值午时,就算真有鬼怪,此时也当最安全的时候。 当然,他自是不信有什么鬼物的。 “来都来了,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进去一探吧。”他说着,就打算往里走。 边上那老者下意识拦道:“神侯大人......” 诸葛伯昭回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犹豫和纠结,顿时笑了笑,“估摸再有两刻种,朝廷的特制火药便该到了,他们还缺个向导。” 那老者一听,抱拳时不无羞愧,“那老朽这便前去接应,两位小心。” 诸葛伯昭点点头,看着这老者纵身远去。 他与普沉当先入村,身后那二十多人走出一半,紧跟其后。 而剩下几人则分开,去往村外各处警戒查探。 …… 外面发生的事情,地下的某人自然是不知情的。 他此时结跏趺坐,脑海观想中却是看向了外面。 …… 大龙是个孤儿,自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他八岁那年,村子被山匪屠了,他躲在瓮里才躲过一劫。 之后便流落江湖,要过饭扛过包,乱葬岗里抛过尸。当然,不是他杀人,而是别人给几个铜钱,让他背着麻袋去丢尸。 干这活的多是些流民乞丐,就算被查出来也没什么干系,因为他们的话就算有人信那也绝不是官府里的人,毕竟这活计大多都是给官府干的。 他也当过山贼匪类,但因为不敢杀人被赶下了山,后来在一个破庙里救了个老乞丐,入了丐帮,学了些粗浅功夫。 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五了,根骨长成,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 大龙身上的伤疤不少,他早就想离开丐帮,不想再当乞丐了。但帮里的规矩太严了,他好几次想走都被堵了回去,他身上的伤除了因抢饭来的,多是因为此挨的打。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江湖上很多门派突然说要除魔卫道,然后攻打了他所在的堂口,将里面的乞丐都杀了。 大龙很怕,也很迷茫,为什么? 什么时候乞丐都是魔道了? 然后,他又躲在了瓮里,成功逃过了一劫。 大龙不知道自己很幸运,他这次逃的很远,跋山涉水来了中州。 然后,在这片流浪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老是听县城南边传来打雷的声音,他就打听了打听,这才知道那里是驻军打炮放枪磨练火器的地方。 大龙的心思活络了,不是想去偷袭军营,也不是想去偷火器,只是觉得那里应该有不少好东西。 比如火炮炸开后散射的铁钉蒺藜甚至是碎铁片,就算这些东西会被事后回收掉,但说不定就还有遗漏的,而哑掉的火药可能也有,那里是官兵操练火器的地方,大龙觉得,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值钱的东西。 大龙是个老实人,他觉得自己也有些武功,不想给人去扛大包或是打杂去赚那几钱银子,他想干大买卖,赚大钱去买更好的武功秘籍。 在他的心里是没有要犯罪的想法的,起码现在没有,现在有的只有去那个叫葬魔岭的地方。 然后,他便爬过了栅栏,爬到了岭上。 …… 顾某人的感知曾是‘御气纵横百米外,纤毫毕现识海中’,直到他被算计了一发,埋在了地底下。 感知是什么?目力是什么?眼前的黑只是黑。 当然,他是有火折子的,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东西里有它。 顾小年即便是很珍惜地用,即便没什么地方能用到,也无法保存数年。 而如今,他的眼睛便是那一道气。 他并非天资愚钝,只是在选择上斟酌日久,想要选出一条自己最适合的路。不然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明意破境,成就宗师,因为他并不笨。 根骨后天提升过,天赋两世为人,算不得蠢,又有诡异观想法和未知的神功,王八都能飞起来。 可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即便是宗师强者,也无法从此地脱身。此间的通风口早已被堵上,只留很窄的缝隙通气,而别处也无法破开周遭障碍去寻,更别说万一挖通风孔引发崩塌,那就真是活埋了。 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时间去印证心中想法的,比方说现在,从青石底下的缝隙里,他便看到了小心爬到岭上的身影。 自有这股气之后,顾小年便不甚寂寞了。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可以‘出去’透气,哪怕看到的只是一条缝隙的景色。 这毕竟不是可以融入天地的自然之气,再远便会被风撕裂。那就需要长久的时间来补充回自身的能量,不知要吃祈求多少次老天、才会出现的虫子地鼠等物才行。 而他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 …… 大龙似乎是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岭上的大青石旁,抬袖擦了擦汗。 然后,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声音。 “后生,你渴望力量么?” 43.百川如海,青冥剑意 这道声音沙哑而晦涩,让人听之仿佛能察觉到其中无尽的蛊惑和邪恶,可就算你能认知出来,心中依旧难免会生出无限的悸动和深深的神往。 这是心中最真实的反应,让人忍不住去顺从,下意识回答一声‘渴望’。 大龙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他依然渴望。 当他心中出现回答之后,眼中的迷茫却一下消失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慌忙四顾,“谁,是谁在说话?!” 天很蓝,云朵很白,鸟儿飞过歌唱,刮着温暖的风,吹来远处的花香。 大龙有些懵,举目四看,空旷的原野丘陵上,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他疑惑道。 “你没有听错。” 熟悉而诡异的语调再次出现,让他脚下一个没站稳,踉跄了几步。 “谁?”他回头,朝天朝地看,“你到底是谁?” 他不会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但从小的挣扎坎坷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大龙咽了咽唾沫,问道:“是人是鬼?” “是人,也是鬼。”神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死去的人,活着的鬼。” 声音明明是那样晦涩不清,可大龙偏偏能听明白其中的咬牙切齿和不甘怨恨,这种纠缠的冰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别怕,本座不会伤害你,反而要给你一场大造化!” 声音沙哑而沧桑,好似生平历经崎岖坎坷,见惯大江大河。 大龙咽了口唾沫,小声而又小心,“前辈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我看不见您?” “老夫一生与苍天而斗,后遭天诛,但吾道心不甘,不甘一身本领葬于风雨,遂于此地留有残魂一道,以待有缘人。” “一道残魂?”大龙脑海一炸,心中登时泛起惊涛骇浪。 他虽不读书,也曾听闻人死如灯灭,哪有一缕魂魄存生的道理? 可若不信,四下空旷无人,那又是何人在与他开这个玩笑,又有何必要? 果真非人哉? 大龙怔住了。 “怎么,不信?”声音低沉,略带不耐。 大龙慌忙摇头,大声道:“不是,没有,只是此事太过...太过匪夷所思,一时难以承受。” “本座已等了很久,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你可愿接受这份传承?” “当然愿意,只是......”大龙有些犹豫,“无功不受禄,前辈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本座不求什么,只是等你成为绝顶高手,江湖扬名的时候再来这里一次,洒下一杯神都的桃花酿便够了。” “这......”大龙愣住了,只是这么简单么? “呵,难不成你以为本座会让你去杀几个仇人,或是扶助后人?” 大龙也是不解,话本里不都这么说的么,无名之辈偶得前人遗留,做己用之后便要替前人完成遗愿,只是如今切身体悟,似乎并非如此。 “本座纵横一世,便是魏央之流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唯有上苍可称敌手。而庸碌世人,又几时会被我放在眼里?” 苍老之声出言霸道,偏生得让人没有丝毫想要反驳的念头,只想着去信服。仿佛祂说的便是真,祂说的便是绝对。 大龙一瞬心生向往,双眼明亮。 “前辈,我答应您!” 说着,他面朝南,噗通跪下,嘭嘭磕了仨响头。 “我老家在南,村里的人也葬在南,今日拜前辈为师。” 他欣喜说着,眼眶热而湿润,饱经风霜的脸上露着傻笑。 那道声音忽地沉默了。 良久之后,在大龙挠头忐忑,以为自己做错什么的时候,耳畔终于传来声音。 “无需如此,你是有缘之人,本座今日只传你一式功法,你我不必有如此渊源。” “可是......”大龙一急。 “便如此。”话音虽沧,不容置疑,“另外你要记住一点,学我功法不是要你行侠仗义,凡事要量力而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大龙点头,“明白!” 他从小孤苦,活到这么大,自然是尝尽人情冷暖,更是知道活着的艰难,肯定是惜命的。他倒是还怕万一前辈要他习武有成便去行侠仗义,成为大侠一般的人物,那他才要纠结该如何做呢。 “那现在静心宁神,细细听好,能记多少,便看你造化了。” 大龙一下凛然,连忙靠在一旁青石上坐好,闭上眼,一脸肃穆。 “世间诸道,唯极永恒,纵横捭阖,武也。剑道,明心立意......” 苍老之语字节圆润,清晰吐露。 耳边没了风声,远处草植扶腰,树叶摇晃,阳光依旧那般好,周遭静然。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被风吹的有些发痒。 大龙睁开了眼,仍有些不真切。 “此为《青冥剑诀》,能记多少,悟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 “多谢师...不,前辈。”大龙恭敬道。 虽然他现在还理解不了自己所记下的这篇法门的真意,但仍是能感受到它的强大。这不是自己从丐帮学来的功法能比的,其中所蕴含的至理需要他不断去揣摩,在今后的每个日夜里。 “好好活着,本座等你的桃花酿。” “是!”大龙双眼含泪,听到对方愈加虚弱的话音,知道自己这位‘恩师’油尽灯枯,残魂要消散了。 “你叫什么名字?”忽而,那沙哑的声音问道。 大龙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神秘前辈的名号,而且自身也未通名姓。 “大龙,我叫大龙。”他挠了挠头,似乎是因为这个名字而不好意思。 “没有姓氏吗?” “没有。”大龙话语有些黯淡,他从小便是孤儿,如何得见父母,这名字还是村里的老人给起的。 “你以后就姓王吧。”那道声音渐渐淡下去,再不可闻。 “王?”大龙喃喃自语,目光坚定,“武道称王!” …… ‘看’着岭上的青年跌跌撞撞兴奋地下山,顾小年的眼里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 他已经将自己领悟观想数年的‘意’传给了对方,他不敢妄修剑道,便只好让这么一个人来替自己修行。 不是为了事后吸功或是怎样,只是一种印证,或者说是试验。 当然,如果来人不是大龙而是别人,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也是会传下的,不过从先前的交谈里他也看出了那青年的心性,原本想要在功法里设下的手段便没有用上,杀心也淡下去了。 只要不以此为祸,那便真如他所说,给一个庸碌之人一场造化又如何。 “观想四年,似剑道非剑道,有意无意那便要看你了,莫要让我失望啊。” 顾小年心中想到。 而他丹田气海中的那道先天一炁也终于黯淡下去,如烛火般熄灭,这便又需要长久的日子来恢复才行。除非斩下心意,以自身武道之意孕养,破境宗师,那这小泉眼便可在体内淌成人间沧海。 如今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要么不做,做便要做到最好。 种子已经撒出去了,就看最后成就的是什么花,什么果了。 44.盛世一久,必出怪异 尸源地被朝廷调去的火药付之一炬,整片山村的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光冲霄,远远可见。 刺鼻的烟尘飘进附近的山林里,赶出了不少野兽。 只是没有怪物或是鬼神出现。 诸葛伯昭从容返京,人人都说连鬼怪都惧怕了他,尸源地先前引起的恐怖舆论便一下被压制下去。 至于受僵尸之灾的三郡之地,似乎无人再提及,只要尸源地被毁,剩下的便只是将那些所谓的僵尸消除殆尽罢了。 朝廷的官军和江湖义士组成的队伍很快投入进去,按照六扇门的吩咐,所动用的尽是高效的火器。 焚烧的僵尸堆散发出刺鼻难耐的恶臭,但总归是将这等丑陋事物完全消灭掉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暂时,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爆发。 而对于爆发的原因,谁也不知道。 …… 大周皇宫,御书房。 一身明黄龙袍的身影端着一杯清茶,却皱眉不喝,似是有些心烦,将之顿在了桌上。 “你不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么?” 周锦言看着对面的身影,有些不满,有些无奈。 几年时间过去,他身上那股凌人威仪更为明显,却也消瘦了许多,脸颊稍稍往里陷着,平添几分阴翳。 诸葛伯昭拱了拱手,然后道:“臣在那所谓尸源地的村里,虽并未查出导致僵尸爆发的原因,但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探手入怀,却是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些猩红的土状的东西。 “这是何物?”周锦言问道。 诸葛伯昭道:“这是唐门独有的蚀心散,与失传的傀儡术一样,具有操控他人的作用。” “你是说,僵尸一事与唐门有关系?”周锦言皱了皱眉。 太予州与西南蜀州相隔很远,唐门的人轻易不出世,怎么会跋山涉水来那作乱? 可这毒药又该如何解释? “臣在那山村中发现了一处地窖,里面有人住过很长的时间。” 诸葛伯昭说道:“这毒便是从那里的土里收集起来的,由此可见,有人在那里大量炼制或是使用过这种蚀心散,经年累月,所以才会在土壤里留下。” “你的判断是什么?”周锦言问道。 “此事必然与唐门有关,臣已红雀传书靖王殿下,询问近几年是否有唐门宗师未归。此蚀心散霍乱人心,如今看来,非是宗师难以控制。” 周锦言点头,他知道对方如此做也是想要排除一下,万一是唐门秘方被盗或是外传的可能。 当然,江湖之上,武道宗师有数,这等事一旦牵扯到宗师,其实不难找到源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次僵尸出现是这蚀心散导致的?” “只是蚀心散并不会让人变成僵尸。”诸葛伯昭脸上也是出现疑惑,“僵尸以往只在典籍中有记载,尸变而成。那山村虽少见阳光,阴气很重,但数千年来不曾出现的东西从传说里突然出现,实在是让人奇怪。” “不管此事是人为还是什么,朕将此事全权交由你来处理,这可是十万人的死伤!”周锦言不怒自威,沉声说道。 诸葛伯昭抱拳退下。 走出御书房,站在阳光底下,他忽地有些生寒。 这股寒意让他想起了那死寂的山村,当日他与普沉入那山村,看遍了每个角落,都未发现什么端倪。就连慕容辞等先前一应入村之人的痕迹也并未发现,就好像那里真的是人间绝迹一般。 只有一点,那便是明明艳阳当空,他们却能清晰感受到那股落在身上的冰冷。 方才他有件事刻意没提,那便是尸源地的最初形成是爆发了鬼事,只不过最后的报案之人也已经死去,整座山村便再无活口。 似乎如今所能调查的,便只有从这蚀心散上着手,但无非也只是应对僵尸而已。至于那神秘的鬼怪,就如此断了痕迹。 “究竟是鬼域人心,还是真有邪祟作乱?” 诸葛伯昭长出口气,为官几十载,他这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等事。 …… 自有关僵尸这个字眼的过去又是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里,大周并不平静。 江湖之上怪事频出,矛头调查仿佛都指向鬼物作乱。 比如某位常年行镖的镖头在荒野乱坟外失踪,趟子手却在交付所压之镖时,于密封的镖箱内发现了已成干尸的那位镖头;有人在东海处看到了十丈多高的巨船趟过,隐有歌舞之声遥遥,大周水师闻讯出海,一无所获;有下山历练的各派门人结伴游历蜀中之地,在栈道看见了御剑破空的剑仙,飞渡大江时却被巨鱼一口吞入腹中,掀起百尺之浪;有早已归墟的武林名宿重现江湖,却是被人如尸体傀儡般操纵杀人。 有奇诡的山庄现世,传闻其中藏有失传的十大内功心法,进入者却无一生还,后来才知这山庄于江湖各地皆有出现。 有数个世家门派被人一夜灭门,尸体摆放成阵,却不见半点血迹;也有一流宗派一日人去楼空,其内一应如常,唯独不见半个人影,而膳房伙食尚温,柴火炭红;更有大周守军一夜成空,某座边关小镇只余黄沙。 宫内朝堂也有怪异发生,譬如某位妃嫔竟然诞下狸猫,口吐人言,破窗朝月而遁;又如荒废的枯井里爬出了溺死的黄门,月下无影而一路走过淌下血迹,受禁军刀剑而不死。 亦有大臣家中发生惊心之事。 直到在早朝时,殿中金龙雕塑显化飞腾,破殿而出,雷雨大作。 百官惊慌, 周锦言失手打碎茶盏。 ...... 等等之事,爆发在这新始四年的初夏。 民间流言四起,说江湖武道之兴属逆天之举,上天施伐。也说朝廷无功,世无战火却累造军备,耗费人力物力。 此间并无大灾,只因怪事而闹得人心惶惶。 在朝廷的允许下,风满楼启动各地江湖风媒,寻觅当事目击之人,以求各诡事还原,来探求真相。 不良人悄然于神都而动,并非是为了封锁流言,而是寻找流言源头,如何在京城流传。 东厂与锦衣卫分别调查宫中与文武百官家中诡事,而六扇门则负责与各派牵连合作。 原本门可罗雀的太史局门前现在门庭若市,每个在太史局任职的甭管大小官员或是小厮尽皆成为士绅家中的座上宾。 而李乘风却突然抱病,卧床不起。 神都内的各大佛寺或是道观,无论规模尽皆多了香火,就连白马寺这处武道圣地亦无法例外。 人们敬畏鬼神,此时却不得不信。 尤其是当朝堂上那一尊金龙飞升之后,无疑更将此神鬼之事推上浪潮。 然后,早前那些被朝廷和门派打压的方士突然于江湖行走,他们或单行或抱团,于各地展露‘神迹’,大发横财。 而更多的,则是涌入神都,不论是否真有本事,俱都将眼光盯紧了这块肥肉。 于他们而言,皇宫,便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地方。 45. 如今江湖 “这些人,真把这里当成龙门了。” 宫廷之处,假山池水,满目清荷。 两道身影本于亭中弈棋,此时看到那由金吾卫从宫门处引进来的数道身影,不由心有感慨。 “不过是些江湖骗子罢了,懂些方士戏法,还真当自己所学屠龙之术了。” 有一人不屑出言。 诸葛伯昭一笑,看着对面那人,道:“那自然极是,若说世上谁真怀屠龙本领,那必然是李大人。” 李乘风捻着棋子的手指一颤,微低的目光闪烁几下,而后道:“诸葛大人这话可不敢当,莫说是传到陛下耳里,就是被厂卫之人听到了,下官可没有两个脑袋。” “哈哈。”诸葛伯昭朗声一笑,“你我乃故交,在我这何必如此小心呢。” 李乘风微微一笑,将手里白子落下。 他会说跟你诸葛伯昭有故的,如今除了自己便一个也不剩了么? 魏央以千岁横压当世,何等狂骄,却也含恨而终。虽有先皇女帝筹谋,然而也有眼前之人的一份力。 他李乘风此前在魏央手下有若惊惶之犬,这等人物都死了,他更是不敢也不屑与对方沾这个‘故’字了。 诸葛伯昭轻叹一声,道:“陛下英明贤德,却也会因世事所累,如今竟也会听信鬼神之说,见那些方士。” 李乘风只听不说。 对方从龙时暗中出了不少力,还有太渊州的那位遥遥相助,兵马人脉俱有,自身又是武道宗师,在背后如何编排天子自然都无所谓的,他李乘风可不敢。 “李大人莫非也以为如今之事与鬼怪有关?”诸葛伯昭落子之后,忽而问道。 李乘风眯了眯眼,笑呵呵道:“世无鬼神,诸葛大人乃当世宗师,为何会有此一问?” 诸葛伯昭没有立即开口。 如果真有鬼怪,那自然便有仙神,如此一来,那机缘便就更多了,天人之境,似乎...... 他心有神往,因武道执念反倒压下了本该有的敬畏。 “如今天下方士入神都,李大人如何看?”诸葛伯昭问道。 “内有厂卫,外有六扇门,还有金吾卫的尉迟将军总领全局,区区方士,不值一提。” 李乘风喝了口茶,眯眼惬意,“我太史局只观星象,推测吉凶。破案查案的话,还是体弱气虚,不大行啊。” “哦。”诸葛伯昭点点头,眸子微沉,脸上却依然带笑,“喝茶。” 李乘风面上从容,心里方才着实慌得厉害。 要不是当年在魏央手下整日受气势所迫,察言观色,他今日非要跳一次湖才能蒙混过去了。 …… 很快,这些方士各展身手,有呼风唤雨者,有撒豆成兵者,亦有镜中捞月之人,不乏喷火吐雷的天师。 朝廷下令,新建异人府以安置这些‘高人’,又从中选出三名法术修为最高深者为统领,总管鬼怪之事,御封天师。 当原本在江湖行骗漂泊流浪的方士有了官身,且一下隐隐权势压过公门一头的时候,这还了得? 鬼怪之事近来少有发生,倒是因为这所谓异人府中的高人,引发了不少的事端,争执打斗,欺压良善,蔑视枉法等等。 但因那三位天王统领如今深受皇帝信任,公门中人却是不敢动手拿人,更别说是治罪,便只能看着,甚至还要受些嘲讽侮辱,很是憋屈受气。 只不过他们没有丝毫办法,就连自家上官都劝他们暂且忍耐。 但幸好,那异人府的三位天师还不蠢笨,知道不能跟公门闹僵,异人府中的人便也收敛很多。 只是事情都已做下,在本就对其不满的那些人心里更是插上了一根刺。 …… 时间如白驹过隙。 神都内的汹涌暗流且不为人知,只是这江湖上虽诡异之事不断,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仍是那些武道高手。 老辈强者固然受人尊敬,只不过因数年前之事各派中坚力量遭受打击,在铲除魔教的时候,各派高手都带着年轻的后辈出门历练,却是皆葬身在了那魔教的山门之外。 有太多人来不及留下传承,因此没落的门派不计其数,就算是名门大派,也多是青黄不接,这也终究是导致了江湖一辈人才的凋零。 而在江湖上,不少人已经将那件事忘记了,年轻一代不再整日想着除魔卫道,而是想要登上那浮云观的龙雀榜。 上一代各大圣地的入世行走如今多已入了宗师,轻易不再出现于众人的耳闻里,倒是那一辈的江湖各派真传也多成了名声赫赫的人物。 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如登上龙雀榜的那些曾经天骄,现在也都是有数的大侠,江湖上不乏流传着他们行侠仗义的佳话,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们恭维的对象。 而其中,‘流云公子’云缺久居白马寺,如今已有四年,虽不知因何原因未成就宗师,却也因此一直牢牢占据那龙雀榜的榜首。 再有诸如江左三大家族、五大剑派的榜上才俊也都成了一方豪杰,受人敬仰。 如今,那无极剑宗曾经的真传弟子景云清,便要与月清庵的钟小乔成亲了。 两人相识于雪女宫的寒渊秘境,后来景云清回到剑宗之后便朝思暮想,数次下山去寻对方,然后两人渐生情愫,相伴闯荡过几回江湖,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后者如今更是武道宗师之境。 除此之外,各派新秀也崛起江湖,其中佼佼者如青云剑场的小师妹,‘剑痴’洛云珊,年方二八便已是绝顶高手,就连久不涉世的剑庐都派出门人来,希望她接受剑庐传承,不求改换门庭,只求能让绝学神剑重新现世。 再就是神都谢家的‘鸣鹿公子’谢道然,双十之岁,武道修为先天绝顶不说,科举亦要参加殿试,可谓文武双全。 还有风满楼那位天下第三数年前所收的传人,‘山河有名’江鹤州,得其一身武功,早已入江湖,名头如今年轻一代最响。 江湖人的眼睛都放在了与风满楼争雄多年的无衣堂口上,只不过后者却与那杀手组织闻见一般,沉寂多年,那大龙首更是一直闭关,没有半点音讯。 当然,这些是出身名门正派的天骄人物,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籍籍无名之人如幼苗般悄然崛起着。 比如在这中州一些底层的的江湖人眼里,便有一人势不可挡。 此人修为不过先天,却同境无敌,他用剑,却不好斗,他似乎永远穿着那一身白衣,出手阔绰,潇洒恣意。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很少开口说话。 想要他开口很简单,那便是赢过他手中的剑,只是很可惜,从他出现在中州以来,便没有人赢过他。 曾有绝顶高手对他出手,却被其人从容脱身。 有人嘲笑他,身为剑客面对强敌却不战而逃,甚至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也有人觉得他是个怪人,身为武者入江湖,不与人说话便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人脉,那他为何入江湖?谁不为名声? 但他从不理会,只有持剑的身影在江湖上若隐若现,且每一次出现,他的剑法都会更快更强。 很快他便离开了中州,只是留下了一句话,他还会回来的。 46. 异人天师 一切都在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譬如异人府又在哪块流域灭除了千年水妖;在哪处老林发现了连片的狐丘,那些狐妖化作的女子妖媚勾人,却无法魅惑异人府的天师,更承受不住雷火之怒;或是在一些所谓阴气重的地方轰杀了什么鬼物等等。 只是关于宫中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为何会生出口吐人言奔月的狸猫,这并未有什么解释,似乎那些天师都忘记了这件事。 有人大胆问起,也有借口推脱,合情合理。 而殿中金龙显化飞升,则是祥瑞象征,代表着大周如龙腾万里,一飞冲天。 还有其他出现的怪异之事的现象,在异人府的这三位天师眼中,也总会有合理的解释给出,但无一例外,皆是肯定了世有鬼神的事实。 他们宣扬的是如今正是万年的节点,妖神鬼魅都从蛰伏中现世,为的便是寻找成仙的契机。 有人问,人可成仙否? 答,可。 是以,农民多有不事生产者,商贾工人亦有辞家拜别之人,不说自由散漫的江湖人和闲汉,就连官府里的人都开始寻仙访迹,去求机缘,得升仙大道。 汹涌暗流之中,即便魔教早已覆灭,亦不乏有别有心思之人开始推动这股狂潮,行骗者、大盗匪徒、杀人越货等等,一应恶事重新于江湖上出现。 后不知从哪传出的谣言,说擎苍雪山乃极寒之地,乃天下水脉源头,必有仙人。 而果有人言于雪山某处发现圣洁如雪的仙子嫣然一笑,或是展翅蔽空的白凤鸣唳九霄。更有人说曾见错落的仙家楼阁,有仙女踏云撒花,珍奇异兽结伴雪原,更有如人间四月的烂漫美景。 擎苍雪山常年白雪皑皑,如何能见这等场景? 一经传出,无数人尽皆前往北凉州,去登山寻仙,既求仙缘,也想一堵仙女芳容。 其中不乏心思龌龊者,一路早已编排好了故事,挤眉弄眼,言语污秽。 人如浪潮,跋山涉水,来自天南海北,跨州累月而来。 …… 在新始五年的中秋,月光皎洁,洒落如霜,黑压压的人影出了城,齐齐奔赴擎苍雪山。 因为此前有人花重金问过异人府的天师大人了,若要得见仙人,何时才是佳期? 天师回答,八月十五月圆夜,正是仙人去访问仙友的时候,届时洞天福地大开,有缘者方能面见超凡。 所以,今夜蜂拥而来的,将近万人。 …… 然后,悲剧便发生了。 不可能没有人知道擎苍雪山是什么地方,那山上宫阙是何等存在,这些人或是被人愚弄,或是有人煽风点火,但这终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可能有些人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雪女宫天人大阵开启,所有登山者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修行武者,只要是踩上山路的人,尽皆承受巨大威压,死伤无数。 他们再也不口呼仙人,企图入得仙家门墙,或是想要抱得仙子而归,他们哀嚎救命,面目凄惨狰狞,从山阶上滚落。 但他们的心愿怎么会落空呢? 那座大殿霎时亮如白昼,整片宫阙灯火通明,有白衣飘飘美若天仙的女子飞身而出,数十近百地尽皆持剑自山顶而来,光芒耀眼,她们冷漠而杀意凛然。 山顶上刺目的光芒遥遥可见,恍若剑锋,似在宣示着什么。 新始五年,八月十五,雪女宫重开山门,杀人数千,白雪染红,石阶上血流如溪。 …… 此事发生,一经传出,朝野震动。 而至天明后,江湖却忽而缄默,无论是其余武道圣地,亦或是附庸世家门派,尽皆召回游历门人。 天子怒,斥通天神侯于殿上。 江山社稷,百姓如水君如舟,皇命已降,着北凉王应玄嚣覆灭雪女宫,以儆效尤! 其后,公主周衿并朝中大臣劝诫周帝收回成命,此事遂暂且搁置再议,只不过北凉王的大军却已在雪山下驻营。 …… 夜,树影摇晃,映在窗上。 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张棋盘,黑白分明。 “陛下雄才大略,未免操之过急。”诸葛伯昭似是喟叹。 周锦言一身绣龙常服,执白落子,“朕让她们多活了五年,可她们还不死心,这五年里大小动作不断,真当朕不知道。” 诸葛伯昭点点头,有些话就算是以他身份都是不方便说的,也不能说。 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那站在阴影下的一个人。 那是大内供奉,也是对面所坐之人真正的心腹护卫,永远藏在影中。 诸葛伯昭一直不知此人身份,很是好奇。 “你对异人府怎么看?”周锦言忽然开口。 诸葛伯昭一怔,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意思。 他斟酌道:“长久看,有害无益,鬼神飘渺,那些人多是些唬人本事。” “哦?”周锦言目光闪了闪,消瘦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此时,有人敲门。 “进来。” 周锦言笑了笑,对诸葛伯昭道:“他来了。” 诸葛伯昭在此地自然是不会放开感知的,但他精通奇门之法,无需运功,身周三丈便是一道看不见的符箓,虽暂且不能看透那影中之人,可来人却纤毫毕现。 那人缓步进来,躬身行礼。 他穿着一身华贵道袍,臂搭拂尘,面白无须,相貌平平。 只不过他的双眼很亮,如同明灯。 诸葛伯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只觉对方双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看了便不由得深陷其中,看久了便一阵天旋地转。 他双眼眯了下,一缕精芒闪过。 “你们应当是没见过的。” 周锦言并未起身,虚手一引,那进来的道人便直起了身子,脸上却是不卑不亢。 “这位是异人府的无道天师。”周锦言说道。 而刚想介绍诸葛伯昭的时候,那名为无道的中年道人便打了个稽首,“通天神侯之名,如雷贯耳,贫道有礼了。” 诸葛伯昭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周锦言见了,心中轻笑,说道:“诸葛大人似乎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天师不妨施展神仙手段,让诸葛大人开开眼界。” 这话让诸葛伯昭有些不喜,但他自是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心中一叹。 人都是会变的,便如眼前贤明之人,也会为了皇位的安稳而让他感到陌生。 诸葛伯昭面上一笑,道:“那臣便拭目以待。” 他是武道宗师,如今天下虽不敢称魁首,却也是绝世强者,他不觉得对方可以在自己眼前耍出什么手段。 无道轻轻一笑,朝桌上瞥了眼,然后道:“神侯如此英雄,当饮烈酒。” 此时桌上茶水已尽,那无道却是做了个倒酒的姿势,便有酒水落壶之声响起。 诸葛伯昭看着杯子里慢慢涨满的酒水,默不作声。 47.裂痕 酒很烈,名为喉间火。 诸葛伯昭对此不陌生,只是看着这来自北凉州的贡酒,忽而沉默。 周锦言眉头微皱,“诸葛大人?” 诸葛伯昭仿佛因此回神,拱手告罪。 “此手段如何?”周锦言问道。 “啧,不错。”诸葛伯昭笑了笑。 但不等周锦言笑出来,便接着听到,“江湖戏法而已,难为无道天师练得这么纯熟了。” 无道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周锦言状似疑惑,“江湖戏法?” 诸葛伯昭没去分辨他的眼神,只是道:“陛下若是得闲,可以出宫去看看,现在大街小巷里多有会‘法术’的方士,像方才无道天师施展的这手‘无中生有’,很常见。” 周锦言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他看了眼一旁脸色阴沉的无道。 “好,既然神侯觉得此为戏法,那这个呢?” 无道并指掐诀,剑指朝前一探,冷声道:“疾!” 肉眼可见的火光呈螺旋在双指上而出,眨眼凝为十多巴掌长短的火剑,而后在诸葛伯昭微凝的目光下,尽皆朝他刺来! 周锦言也一下眯起了眼睛。 两者距离不过一丈,他看着躲也不躲的诸葛伯昭,心中起了阴霾。 “看来你倒也有些出身。”诸葛伯昭忽然开口。 然后,那刺来的十数火剑便在身前一米外诡异顿住,剑身上跳动的火焰温度很高,偶尔飞溅起火星。 诸葛伯昭的脸被火光映地有些暖黄,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天师,你觉得我现在施展的,可是法术?” 无道喉间咽了咽,额上隐见冷汗。 他不是没见过宗师强者,可像眼前这等诡异场景,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诸葛伯昭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诸葛伯昭轻笑,那些顿住的火剑便凑到了一起,成了一个火团,他点了点手指,这人头大小的火团便化为一只火鸟,围着棋盘盘旋几周后,一下落进手边的茶杯之中。 酒水只是微漾,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诸葛伯昭手指一抬,那茶杯便一下漂浮,陡然射向那早已汗流浃背的无道天师。 “啊!”他见茶杯飞来,一下惊神。 杯子却只是在他身前诡异顿住,酒水满着,未洒出丝毫。 无道脸色有些僵硬难看,丢脸倒是其次,关键是被对方气势压迫,让他现在双腿有些发软。 诸葛伯昭道:“天师辛苦,何不满饮此杯?” 无道擦了擦额上冷汗,只是讪讪一笑。 “好了。”周锦言淡淡道。 诸葛伯昭轻笑,将指尖黑子落下,然后起身,拱手道:“陛下,六扇门尚有要事,臣请告退。” 周锦言点了点头。 诸葛伯昭躬身退下,经过无道身边的时候,忽而抬手端住了那仍是漂浮着的茶杯,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杯中酒水竟是忽而在减少,直至亮了杯底。 “酒水尚可。”他顺手将这杯子放到了一旁,走了出去。 …… 等脚步声再不可闻了,无道这才长松口气,嘴上道:“陛下,他......” “废物!”周锦言陡然冷喝一声。 无道身子一软,直接跪下了。 “把你的拿手好戏耍出来就行了,哪还用你多事,他是何等人物,你也敢撩拨?” 周锦言有些烦地的朝一旁坐靠,但一见脚边跪着那人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便更为生气,连原本想要吩咐的话也都不想再说了。 “给朕滚蛋!”他拂了袖子。 “是,是。”无道方才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听了真如蒙大赦,连忙拱手,看样子竟是真打算滚着出去。 “等等。”身后有人唤了声。 无道有些惴惴不安地回头,陪着小心和勉强。 “把你那杯子拿走,烦!”周锦言冷声道。 无道缩了缩脖子,起身去拿,但一抓时便不由得惊叫一声,指尖犹如蜂蛰,让他一下缩了手。 然后,在周锦言阴沉的目光下,那玉杯整个碎裂开来,厚实的底部里蹦出不少袖珍的机关零件,只不过其中并无酒水。 无道脸色尴尬而害怕,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他钻进去。 他犹豫了片刻,直接用手抓了那桌上的碎片等物,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 “你不是跟朕说,他们三人都出身浮云观么?” 等人走后,周锦言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烛光底下,背后阴影里站着的那人似也有无奈,“他们曾是浮云观弃徒,身上的确有些本事,只不过......” 他没再多说,显然也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利。 而虽不见他面容,但只从声音来看,这人并不年长。 周锦言冷哼一声,没有开口。 那人道:“陛下,诸葛伯昭这次,逾越了。” 周锦言将茶盏放下,问道:“若与他交手,你有多少把握?”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听那人说道:“最多三成。” 周锦言听了,笑了笑,有些苦涩。 “六年前,她借那兄弟两人一举覆灭魔教,并且将江湖各派也算计了进去,赚了功劳名声,以为有太渊王所援便能改换天命。 等朕登基后,她依旧贼心不死,暗中谋划,如今宫内朝堂,明里暗里已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就连着神都士绅百姓中,都在传她的声名。这既让朕觉得可笑,却为何又觉得有些熟悉?” 周锦言低着头,似是自语。 身后阴影那人轻声回应,“因为这与陛下曾经相似。” 周锦言无声一笑,眼神含伤,“是啊,正是靠着这‘太子贤明’的名声,朕才能活下来。” 一步错步步错,所以才看似得到一切,实则失去了一切。他当然是能看明白的,先皇女帝所留下的可以更为坐稳这个位子的东西,并没有给他。 他如今维持治理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给她准备的罢了。 周锦言缓缓抬头,眼神冷冽,消瘦的脸上满是压抑的愤怒,看不到往日的温润谦和,只有冰冷寒意。 阴影默然。 “你觉得,朕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周锦言忽而开口,脸上早已恢复平静,声音里不见那种怨恨,就像闲时问询。 “未雨绸缪而已。”有人应声。 周锦言笑了笑,看了眼棋盘,正是大龙未成的时候。 “那就,先这么放着吧。” …… 48.青冥剑 雨后天晴,恰是午后,有一袭白衣入了神都。 这是他第一次来神都,久历风霜的脸上带着好奇,距离他上一次离开中州,已经过去了四年多的时间。 他四下看了看,抬脚朝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在城门内街边的地方,有一个茶摊,摊位不算大,五六张桌子挨着,在这个有几分热的时候,不少人在那边喝茶闲聊。 闲聊喝茶的多是直接在一旁坐了的,凡是上桌肯定是要点些东西的,他拉开张凳子坐了。 “客官,要些什么?”茶摊的老板从柜子后仰起头,有些懒散地问了句。 他淡淡道:“一壶好茶,再多来些解暑的东西。” 那店家应了声,去拿冰镇的瓜果了。 他看了几眼,便将腰间的剑解下,放到了桌上。 方才他便注意过了,这茶摊的老板总是会看向城门方向,只要是男子进城,对方便会瞧上几眼。 像是在辨别什么,找什么人的样子。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 忽而,他感觉到了一些目光,眉头微皱,眼底隐有红芒闪过。 喝茶的人里不乏有江湖人,而他之前也有所耳闻,在这神都外城的地界,除了南坊山河车行的寇六爷,便是西坊无衣堂口分舵舵主关爷说了算。在这城内大大小小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对方的探子和手下。 “你看那个人,那个穿白衣裳的。” “怎么了?” “别张望,你看他手边的剑,像不像是那把青冥剑?” “青冥剑?什么,青冥剑来了神都?!” “小点声,想死啊你。” 有人窃窃私语,小心地看着那喝茶的男子,低呼出声。 青冥剑,并非只是对一把剑的称呼,这还代表了一个人。 此人仿佛横空出世,出现在中州之时不过先天一流的武功,其后对方游历北地,第一战便是越境界斩杀了北云州的莽山三雄,其后此人带伤入北云州,一路将追击的莽山匪寇全数击杀。 在北云州的一年时间里,此人先后杀五十二人,其中先天绝顶者七人,有武道名宿三人,再现世,自身便已然是绝顶高手。 无人知道他的名姓,他杀人亦不留下名号,只是因他用剑,剑法施展真气有若青冥斩空,是以被人称之为‘青冥剑’。 死在他剑下的人开始只是臭名昭著的江湖败类,其后也有被他挑战的武道高手,渐而有以一技开武馆退隐的老辈武者。后面则不分善恶,凡是被他找上之人,尽皆要与之生死相斗,成为敌手,但无一例外,全都死于其剑下。 他自北云州破境之后,辗转北地三洲之地,以成名武者磨砺手中之剑,一人一剑,出招狠辣,手下从不留活口。 而无宗师出手,无论是江湖名宿还是武道翘楚,有不少想要扬名之人找寻其下落。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躲起来,谁找他,他便直接出现,伴随着的还有他的一剑。 找他的人死了,还要连累背后的家族和门派。 有风满楼的风媒遥遥问之,青冥剑沉默半晌,回道:想要扬名,便该想到会有今日,一家人总是要整整齐齐才好。 此言被写于早报之上,传遍江湖。 江湖人莫不因此而义愤填膺,因青冥剑杀人无算,遂称之为剑道魔头,归为邪魔外道一属,为武林正派之敌。 此后半年,凡剑魔出现必有人死,其以一人之力灭门屠派,杀性滔天。 同样,死在他手下的不乏龙雀榜上有名的年轻一代,直至后来引出游历的武道圣地的高手出手灭魔,青冥剑已经位列龙雀榜第四! 这个排名,已经超过了谢道然。 有人说这并非是他真正的实力,只是因为这人年岁已近而立之年,且根本难查其身份师承,所以浮云观有过考量,才将其排在第四。 而青冥剑之名已经消失江湖半年之久,很多人都认为他已经被那位出身白马寺的武道高手灭杀了,毕竟就算是江湖上的魔头,但对上圣地出身的人,在那种底蕴之下,如何还能抗衡? 可现在,青冥剑不止重现江湖,而且还出现在了神都! 他气息如常,看不出衰弱有伤,只是坐在那里竟如寻常百姓一般,看不出丝毫武道端倪。没有人会觉得他是武功尽失,如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此人一身剑意已经到了感应天地的地步。 也即是,还差一步便要接引天地风雷二气入体,剑意圆满! 这是何等可怖? 横空出世不过短短四载,从先天境界竟然便要叩门宗师,他的天赋该有多好?他修行的功法是什么?他的出身,他的背景,他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最主要的,是他的师傅是谁? 这些全都无从得知,就连风满楼,也无法查出他的根脚。 他们唯一知道的,便是这人更强了,而青冥剑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位同样消失的白马寺僧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 喝茶的人正是游历中州及北地数年的大龙,如今的他凶名在外,自然算是名扬江湖了。 而他的修为又早是先天绝顶,所以他才想着来一次神都,提一壶桃花酿,去祭奠传授他武功的那位‘前辈’。 当然,游历这么多年,大龙心中未尝没有一些猜测。 他神情冷淡,只是喝茶。 早闻天下武者出神都,他故意在此地逗留,未尝没有要与神都武者一较高下的意思。 只是有些遗憾的是,桌上的茶水都续了两壶,依旧没有人敢来上前挑衅,哪怕四下明里暗里已经多了不少陌生的气息,哪怕其中不乏有同境界的高手,但仍是无人上前,哪怕是搭一句话。 这让大龙有些失望。 “人终究只会躲在背后议论,而不敢出剑。” 阳光微沉,四下有风,大龙起身,目光斜睨周遭避开视线的武者,冷笑,“神都武者,不外如是!” 不乏有人咬牙不忿,忍不住想要怒斥动手,却被同伴拉住。 习武之人都是有血性的,有时会有找死的行为,但在此间毫无意义。 外城地界多得是江湖人,那些被大龙感应到的绝顶高手此时在茶摊,在酒楼,在街旁,在房顶,听了他这句话,俱都是脸色难看。 他们在神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于外更是常以出身神都而自傲,何曾被人如此讥讽过? 但此人凶名太盛,即便有人心思活络,也不愿做这第一个出头之人。 大龙静等片刻,而后摇头,提起桌上长剑,便要离开。 “客官且慢。”背后,有人出声,也有些尴尬。 大龙回头,目光落去,正是那相貌有些猥琐的中年摊主。 “茶钱您还没付呢。”那人捻了捻手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49. 以杀入道 寂静,死寂。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双眼,意味莫名地看着那茶摊的老板,惊叹者有之、晒笑者有之,都觉得这人真是不知死活。 就算这里是神都,律法之下对于当街行凶之人都是严惩不贷,可这边是外城,百米内就是城门口。更别说,所面对的还是那近来江湖名头最凶之人。 不怕死,还是有依仗? 周围人的目光落在那道并不甚高大的人影身上,想看对方如何打算,更有甚者,已经隐隐兴奋起来,想要看那道青色的剑光。 太多人认为他会出手了,因为那茶摊的老板并不是普通人,他也是名一流高手,而且不乏有目光闪烁之人知道这人的背景。 十年前这人还跟那西坊的关爷称兄道弟,只不过那靠山没了之后,便来了这正门口摆了茶摊。都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无非便是怀着可怜的执着认为当初那位还活着罢了,但可能么? 这已经十年了。 有人低声道:“那茶摊的摊主真是不怕死啊,莫不是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嘁,大概还以为自己是锦衣卫吧。” “什么锦衣卫,这卖茶的是锦衣卫?” “不知道了吧,这人叫邓三,曾经也是关爷弟兄,给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卖命的。” “前前任,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呢。” “那这邓...哦邓三,怎么成卖茶的了?” “得罪了关爷呗,被赶出来了。” 有人问,自然便有人回答,至于几分真几分假那自然说不准,不过围着的人里不乏有常年混迹西坊的,他们自然是认得这落魄中年人的,此时也不反驳,只是抱着胳膊瞅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曾经的‘三爷’如今落的这步田地,那也只是活该,谁让他惹得关爷不痛快,自寻死路。 邓三无视周围之人的窃窃,事实上他也管不了别人的嘴,在这边摆摊这么多年了,受过的风言风语多了。他本就是个二皮脸,又怎么会在乎这个。 他就这么趴在那小柜台后边,搓着手指,笑看着那人。 …… 邓三当然是怕死的,从前怕现在也怕,今后自然还怕。 而且他是认得那青冥剑的,左右不过是两壶茶钱,上桌冰镇的瓜果都没动,撑死能值几个钱?但没办法,有人给他传了音,让他引动这青冥剑出手,看看他的武功路数。 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听,但这位的话,那可是仅次于自家大人的,他邓三自然要听。 大龙转身回头,大概是有些不解,他皱眉,说了句,“你,说什么?” 他之所以很少说话,是因为觉得无趣,从小的经历让他沉默寡言,练剑之后为了磨砺那《青冥剑诀》的剑意,更是少言少语。 因为大龙觉得,话说多了没意义,能动手杀人何必多话? 说话并不能达成目的,但杀人可以,人死了,什么东西就都成自己的了,这岂不是比说废话还要管用。 神都的人都这么有意思么?大龙想着,周遭不乏有驻足之人,包括看热闹的那些人里,习武之人占了多数。 一个个看着也穿着光鲜,只是也就会在那边说些什么,连一个动手的都没有。 大概是不敢的。 大龙笑了,嘴角嘲讽。 邓三皱了皱眉,觉得这人似乎也喜欢走神,跟自家大人有些相似。 他很不高兴,因为这勾起了他的伤感回忆。 邓三从桌上拈了几枚铜钱,然后朝大龙示意一下,之后手指一松,铜钱碰撞着落在桌上。 “喝茶要付钱,我方才说,你还没给钱呢。” 大龙这一次确认了,原来对方真的是在朝自己要钱。 已经有多久了?他都快忘记上一个跟自己要钱的人是死在了何时何地。 难倒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大龙想着,仔细分辨几眼,忽而眸子沉了沉。 原来是故意找事么。 他忽而有了些兴趣,看样子还是自己杀的人不够多,以杀寻道,凝炼的剑意尚未大成,所以名声仍是不够。 比如像这般市井里的小角色,都敢如此跟自己说话。 他想着,咧嘴笑了笑。 空气一下变得很潮湿, 不是有雨要来,天上的阴云早已散去,午后的阳光很好,潮湿只是因为那种如血般粘稠的杀气。 就像引煞修煞那般的功法一样,江湖上不乏有运用杀气的法门,但多在军伍之中,以战阵凝结杀气之云,震撼人的胆魄心神,将那股杀意放大到极致。 而像这般孤身用剑之人,若修杀气,那不知要等何年何月才能圆满。 这不只是杀人多少的问题,还要自身压制住那如恶鬼般的杀心,否则便会伤人伤己,疯癫时六亲不认,成为只知晓杀戮的魔头。 若是遇到武功不如自己的那当然一剑斩之,可若是遇到比自己更强之人,一旦被击败,那先前凝聚的无往不利的杀戮之意便会出现裂痕,杀意入体,稍有不慎便会疯魔。 所以说走杀戮之道终究是不入流的,这不在于能否控制住自己或是可以杀多少人,而在于你要一直保持不败,保持最强。 更别说无端的杀戮还要面对朝廷和正派的围剿,像是那些一生行侠仗义除魔卫道的大侠,一旦被杀心感染,杀性太强也很难善终。 这便是真正极于剑的练剑者,对剑心和剑意看得无比重要的原因,人用剑,而非让剑御人。 显然,现在的大龙便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欲以杀入道,观武道意境,彻底凝炼剑意。 这不能说是背离了顾某人传授剑诀或者说意境之道的初衷,因为他只是让大龙来印证凝剑意这条路的可行性,是另一种的从头再来。 这些他目前并未知晓,而知晓的方法不外乎便是再见一见修他之意的人。 只是可惜的是,似乎大龙已经完全忘记了顾某人的嘱咐:莫要行侠仗义,活着才最重要。 当然,也可能是大龙如今走的这条路已经不同了-的确是没有行侠仗义,却是走进了需要以挑战高手并杀之见生死才能圆满意境的死循环。 …… 感受到这股如实质般的杀气,四下之人脸色大变。 以往只从听闻里很难将一个人的形象勾勒丰满,可当真实体悟到之后才知道是何等恐怖。 这股杀气鲜红如血,那是缓慢逸散开来的离体真气,没有人会怀疑,只需要一个念头,这些粘稠的杀气便会成为锋锐的剑气,撕裂一切。 邓三咽了咽唾沫,浑身僵硬。 作为被杀意锁定的目标,他根本难有动作,同样心底莫名出现了一丝悸动。 大龙看了他一眼,一声冷哼,然后转身。 杀气已如剑,卷向邓三。 大龙不必回头,无非便是一堆血肉,至于后果根本不需要考虑。 因为他只需要一壶桃花酿,神都又如何? 然后,他猛地顿住了步子,双眼如剑,骤然回头! 50.他是谁 如雾般飘散的血在空中凝滞,那是如丝如缕的猩红杀气。 本该如剑般取人性命,现在却真的像雾气般溃散了。 大龙眼眶低了低,眸子伏着,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一个方向,从茶摊的一侧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蜀绣的华贵绸缎,只是一片鲜红颜色。看不清她的脸,不只是因为那半张银色的面具,更多的是一种真气朦胧的遮掩。而她身段高挑有致,乌发随意扎着,本该穿红的张扬却偏生一股清新冷淡。 她负手走进茶摊,卷去的杀气便如同遇到什么克星一般烟消云散。 邓三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汗,而后背早已湿透,被风一吹有些发黏的凉。 “吓死我了。”他嘟囔一声。 大龙眼神凝重而好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无视他的杀气,而且从眼前之人身上,他更是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危险。 可偏偏对方只是那么负手站着,并无动作,甚至连半点气息都未曾变过。 “这是谁?” “曾经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十多年前便是绝顶高手!” “公子无竟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 不知何时起,公门里便少了一位神捕公子无,而多了一个柳姓的名捕大人。虽然威名不显,最为低调,但从前只凭身份和武功,今日这般直接视江湖凶名正盛的青冥剑的杀气于无物,想来她的声名很快便会传开了。 大龙莫名一笑,“原来是六扇门的高手,说起来,还从未领略过衙门的高招呢。” 他想着,拇指一顶,青冥剑已然出鞘,剑柄如锤,登时破空而去! 真气撕裂,带出刺耳鸣啸,让不少人一下脸色发白,捂上了耳朵。而也不见柳施施有什么动作,撞来的剑便在茶摊外诡异顿住,兀自轻颤不止,就像是碰到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大龙眨眼便至剑前,探手一抓,握住剑柄,反手便是一剑刺出。 如崩塌般的声响碎裂,他连人带剑重新进了茶摊之内。 他的眼凝着,杀意凛然,他的剑变得血红,像是血。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底都泛起一股厌恶,如同面对尸山血海般的恶心,心底难受,内力紊乱难继,恍若着魔。 “不好!” “好强的剑!” 有人直接盘膝而坐,以内功调息;有人噔噔后退,避开这般意境感染;更有不堪者眼中爬满血丝,竟突然对身边之人出手。 场间因大龙这一剑而有些乱,有自负武功者看着那躲也不躲的一人,瞳孔缩起。 下一刻,铺天盖地里,满目便出现了一抹刀光。 没有多余,天地一片素白,继而只有一线绯红,绯红如血,却给人一种凄艳之美。 大龙瞳孔一张,刺出的剑势轰然崩溃,一声脆裂的悲鸣,他手中的剑竟然直接崩碎! 他脚步一个踉跄,低头看着手中剑柄,兀自难信。 而他眼前的人,就像是刚来那般,负手未动,就连那身红衣,都不见有丝毫起伏褶皱。 “败了?” “竟然只是一刀便击败了青冥剑!?” “谁看清她出手了?刀在哪?” “难倒是武道宗师?” 他们纵然惊叹骇然,也只敢窃声而言,当然声音再低别人也是能听见的,但这种刻意的压低声音更像是一种忌讳。 …… 大龙额上已有冷汗,被风一吹,有些凉,更让他心神猛跳。 自己竟然会感到害怕? 可手中的剑,四下崩溃的杀气都无不在表明,他败了,被人于正面一招击败,甚至说方才想要杀他也完全是心情好坏之间。 大龙长得并不好看,很平庸,只是此时耷拉着眉毛,却有些心酸。 不过才几年时间,从一个勉强的后天武者一路走到今日,成为江湖有数的高手,而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他一直所秉持的杀戮剑道,在眼前这人的面前,仿佛只是个笑话。 而从对方出手时的气机来判断,她分明也只是绝顶高手而已! 大龙握紧了剑柄,眸光微眯,既然败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就想想怎么走吧。 大龙压制着心神里翻涌的杀意,他知道自己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不是养伤,而是杀人,从容地杀人,用血来压制自身。 然后,他终于听得眼前那人开口,声音有些天然的冷,微颤,似乎是包含了许多情绪在内,只不过如今他心烦意乱,难以揣度。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柳施施问道。 这话一出,场间登时一静,而所有人的目光便尽皆看向了那个微微弯着肩背的男子。 是啊,青冥剑师承何人,这一直是江湖上的谜团,有太多人想要知道。 究竟是一方隐世的剑道宗师,还是某个苟且避世的魔头,亦或是某个隐藏很深的宗门? 或者,之前江湖有传能教授出这等剑法的宗派,必然要是当今五大剑派的极高传承,或是御剑山庄这等剑道圣地,更有人怀疑是那剑庐的绝学,想以青冥剑作为入世的试探。 但凡此种种皆是猜测,得不到证实,而很多人想亲口问一问,却不得其言。 现在,有击败青冥剑的人问了出来。 四周的人便不由得朝前靠了靠,这或许是一种施压。 因为这里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又有这位在,你一个杀人魔头,还能去哪? 大龙看着,感知着四下之人隐约的心境变化和的表情,不由得嘴角一咧。 柳施施在面具后的眼神却忽而一眯,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她早就从对方的剑势中感觉到了一抹熟悉,事实上从这人名传江湖之后,六扇门便有收集对方的一应资料。 被他所杀的人身上残留的剑意,所中的剑招,留下的剑痕。 他的出剑习惯,作风,所说的每一句话。 乃至现在,对方不经意间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小动作。 最主要的,是方才她亲自出手,从对方那一剑中感受到的‘意’。 那种早前莫名的熟悉感,于此刻终于勾勒出一张存于记忆中却从不褪色的脸。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柳施施再次问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语气恢复平静,隐有笃定。 大龙慢慢直起腰背,道:“一位前辈。” “名字。” “他只称‘本座’,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大龙淡淡说着,目光牢牢看着眼前之人,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这是从对方的语气里与自己先前的猜想印证而出的答案。 他忽而有种被骗的错觉,然后便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施施顿了顿,然后道:“他现在在哪?” 问出时,她一直与之对视,同时感知已然放开,判断对方是否说谎。 大龙却只是摇了摇头,眼睑借此一低,语气低沉而落寞。 “早已死了。” 51.猖狂(二合一) 柳施施闻言,脸色一白,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但她毕竟非常人,再加上心中早有猜想,是以只是问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大龙目光微闪,抬首时似笑非笑,“莫非大人认识他?” 柳施施沉默片刻,说道:“说出来,今日你可出神都。” 这算不得什么承诺,只是青冥剑如今在神都现身一事恐怕现在早已经传遍了,应当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赶来。 大龙心神微沉,以往在江湖杀人做事时尚不觉什么,毕竟大周疆域辽阔,但真有高手坐镇的世家门派却总在山门驻地,等闲见不到,可这神都他终究还是小看了。 依他自负的武功,竟然只是在六扇门中便吃了憋。 大龙看着面前那道身影,心中忽而有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他略作思量,由心而道:“如果我说,想加入六扇门的话,你会同意吗?” 柳施施娥眉微皱,眼中亦有几分意外。 “我听闻六扇门招揽江湖好手加入,一视同仁,我自忖武功也算说得过去,大人意下如何?” 大龙嘴角轻笑,却是直接将手中断剑丢了。 他这话说出来,四下之人自然心惊。 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竟然说要入公门? 柳施施莫名一笑,“与其要来六扇门,不如去白马寺的好。” 大龙脸色一沉,听出对方话中讥讽。 “那便悉听尊便。”他就站那,不再出言。 柳施施看他半晌,随即转身便走。 “等等,你去哪?” 不知怎的,大龙心里一慌,竟是莫名生出些不舍来,这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施施并未答话。 “我让你等下!”大龙朝前一步,看了眼在一旁缩头缩脑的邓三,道:“你若是走了,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他?” 柳施施脚步未停,飞身已去。 “你可以试试。” 话语冷淡,遥遥传来。 大龙脸色难看,心中更是患得患失。 邓三心中发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四周之人倒颇有些跃跃欲试,而更多的闲散之人则是好笑地看着那道落寞的身影,眼带不屑。 像这青冥剑现在的神情,他们常年混迹市井江湖,自然不难看出来,这是被那名捕大人风姿折服,竟是有了心思。 大龙眼神变幻莫名,只是咬了咬牙,脚下轻功顿起,周身杀气阴冷,眨眼便掠向了远处。 等他走后,那些先前被杀意压制影响到心境之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嘿,还真有意思,这青冥剑凶名在外,哪成想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土鳖。” “土鳖?你敢说见了那神捕大人没什么想法?” “三十岁的女人,熟透了啊。” “嘁,说得好像你知道她长什么样似的。” 除去重新归附热闹之外,也有心思各异的人快步离去。 邓三拿毛巾擦了擦脸,心里有些失落。 “大人,您到底是生还是死啊。” 有些人即便在口口相传中早已故去,但总会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痕迹,认为他还活着。 …… 当夜,神都黑、白两道无数人都在找那青冥剑的下落。 谁都知道他如今剑意受损,且杀意反噬,正是虚弱的时候。 若想扬名,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 犬吠之声直到天明,可忙碌了一夜的人从未听过有谁找到了那青冥剑的踪迹。 “难倒人还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许是神都中有人接应。” “谁?” “莫忘了白日那人所言。” 在阳光普照之时,有人去了六扇门。 驻本部的接替慕容辞的名捕萧筱出面,于大堂接见了这些江湖人。 他们都是在神都有关系,于江湖有人脉的江湖好手,于情于理萧筱都是要给他们些面子。 而这些人忌惮朝廷和那位通天神侯诸葛大人,是以言语自然客气。 但一番客套下来,萧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冥剑被人藏在了六扇门?而且窝藏之人很可能是前神捕公子无? 而此间来人也是一口气闷在胸里,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人真是六扇门的名捕?为何一问三不知,甚至还要向自己等人探听消息? 就这么两刻种的功夫,他们等人的来历、目的、背景乃至与朝堂上哪位大人有关系都被问了个明白,这不扯呢么? 有中州盘踞一郡的世家刘姓老者皱眉开口,语气颇为不快,“萧大人,看来你也不甚知情,要不然还是请柳大人过来,问个清楚吧。” 此人说话有些不不客气,但在堂中坐着的五六人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态,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萧筱年纪不大,二十三四,他出身微末,只是早前得了机缘才练就了一身不俗武功,而后参加的武举,被诸葛伯昭看重,拉进了六扇门。 然后经过几年的沉淀,迈入绝顶之后通过考核成了名捕,直至后来慕容辞出事,他便接替职位。 而他对朝廷或者说六扇门的归属感自然是极强的,像眼前这刘姓之人的话已经有拿捏的意思了。 “柳大人公务繁忙,怎能说来就来呢?”萧筱直接拒绝。 看着这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笑起来更是傻里傻气的人,刘姓老者直接拂袖起身,转身便走,其余人倒是抱了抱拳,寒暄了两句。 萧筱看着这几人离去,撇了撇嘴。 …… 过了不多时,柳施施从走廊上经过,萧筱连忙迎了过去。 “师姐。”他唤了声。 柳施施看着这被诸葛伯昭收入门墙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有事?” 萧筱犹豫半晌,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 柳施施‘噢’了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模样,终究一笑,“人的确是被我放走了。” “啊?”萧筱有些傻眼,那可是杀人如麻的凶徒啊! 柳施施轻笑一声,“不用担心,这是件好事。” “好事?”萧筱挠头。 “嗯,或许吧。”柳施施背着手,走远了。 不知怎的,萧筱看着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姐,觉得对方今天似乎是有些反常。 笑容多了,话也多了,平日里哪见对方笑过几次?上一次还是多年前那雪女宫的‘寒天神剑’叶仙子来的时候。 不过既然得了吩咐,那他便也不再多想。 …… 大龙纵马奔驰,展开双臂,好似要拥抱天地一般。 他莫名有些开心,或许是还活着的原因? 不,他知道不是的,是因为自己心里多了些东西。 比练剑杀人还要重要的东西。 大龙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绯红的刀光,身子忽然颤了颤。 “好美的刀,好美的人。”他用指尖挑了一壶桃花酿,心中想着,等下次再回神都,一定要摸一摸对方的刀,还要摸一摸那个人。 美人如玉,明艳不可方物。大龙没什么文化,却在小时听那破庙里的老乞丐说过这句话,那是讨饭时,偶尔见了太守府里的大小姐去寺庙还愿的时候,当时的老乞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当初觉得那大小姐美则美矣,但还不如手里的白面馒头。 可昨日见的那女子,大龙只是想着,便生不起丝毫亵渎之意。 他曾以为男女之事只是那些书生才喜欢,所谓的一见钟情是那些话本里才会出现,可事实便是曾经没有遇见过心动。 大龙忽而觉得自己有些肤浅,却很喜欢这种肤浅。 “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他畅快大笑,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都是那么惬意。 …… 天有些阴,葬魔岭上硝烟味道未散,大龙知道,这是岷阳郡的驻军刚刚离开不久。 他将马拴好,拎着那壶还未拍开泥封的桃花酿,轻身到了岭上。 那块不知道经受了多少风吹雨打的大青石旁,大龙抿着嘴,似乎在憋着笑,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眼中有些癫狂。 他转身,面朝丘陵之下,抬头看着远处铅色的云,看着云层逐渐变得厚重,可以想到待会儿怕是有一场大雨落下。 当一缕凉风拂在耳畔的时候,大龙回过了身子,他的瞳孔张着,有些张扬。 他开口,语气低沉,偏生像隐藏着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给我的剑法很强,强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杀了很多人,灭门灭派,我从未见过像青冥剑这般强横的武学。起初我以为是那些人的武功不济,还远未到接触门中高深武学的地步,直到遇见了那个秃驴。 白马寺不愧是武道圣地,只是一个游历的和尚,竟然会白马寺的七大绝学,然后,我终于受伤,废了他的丹田气海。鬼使神差地,我把青冥剑默写出来让他看,问他这门剑法如何,你根本不会想到他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哈哈。 他一个劲的摇头,像是被吓傻了,在我了结他的时候,他说这是可以直通宗师的剑法,是一门传承,就算是五大剑派的传承剑法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当时我欣喜,高兴地几乎要疯掉,宗师啊!曾经不见山不知道山有多高,不涉水不知道海有多深,我杀了那么多人,听闻宗师的名字便会心里发颤,当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修行的剑法竟然是直通宗师的法门,我怎么能不高兴?然后,我就想要知道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我开始打听,四处打听,可没有人听说过你,我费尽心力地将心中你应该成为的样子描述给别人听,却一无所获。我渐渐放弃了,觉得是你太强,你说‘与上苍斗’,这是何等的强横霸道,你的名讳哪是那些凡人能够知道的? 我开始四处找人挑战,但心中的疑虑成了执念,仿佛成了心魔,我再也止不住杀人,好人坏人,武者或是普通百姓,只要是我看不顺眼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只要是对我不敬让我感到不满意的,我都要杀。 不只是他们要死,他们的亲人朋友,门派师承都要消失,这就是我的剑道。” 大龙的声音忽而变得高亢,他的脸色变得狰狞,眼底透着一股烧灼人心的狂热,“因为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强者,用手里的剑去劈开这片天!因为你说你遭天诛,所以你没有做到的我就去做到!” 他忽而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葬魔岭的由来。呵,原来这曾经荒山野岭的底下藏着传说中魔教的山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死去的那些只是听就知道一定是大人物的人。 里面有武道宗师,却没有通习剑法的高人。还有很多很多,而那一刻,你知道么,那一刻我的信念崩塌了,曾经所以为的只是个笑话,我想起了你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死去的人,活着的鬼’。原来如此,我在想你会是谁。 我千方百计地探求死在此地的人的名单,冲虚观的鹿长生是用剑的高手,登仙阁的苏复和御剑山庄方念薇都是彼时年轻一代的剑道翘楚,但他们不是年纪太大天资有限,便是受传承所累根本难以走出自己剑道之人。我很烦闷,他们都被排除,那你会是谁? 最后,有两个人跳进了我的眼里。 从姓氏上看,那应该是兄弟俩,后来我打听到了,兄长文武双全,曾是科举状元,但从未有人见过他配剑或是用什么兵刃,所以他也被排除。 剩下的那一个,位高权重,接触面极广,又遍览宫中绝学秘典,最主要的,是他的出身,竟然是被魏央发掘。” 大龙话到这,将那酒壶的泥封拍了,灌了几口,而后一把摔在了那青石上。 ‘嘭’地一声,精致的泥陶酒壶整个碎裂,酒水溅地到处都是。 “你要的桃花酿!” 大龙龇牙一笑,“十年了,你总该是死透了,骨头都被吃干净了吧。” 他挥了挥手,抬脚朝岭下去,但刚迈出两步,便忽而神经质地猛地趴在了那青石旁,那双带着血丝凝着冰冷杀意的眸子肆意打量。 然后,他又猛地跳起,到处像是翻找什么似的在岭上搜寻一番,直累的喘着粗气才罢休。 “呵呵,差点忘记说了,我在神都见到了一个女子,得有三十许了吧,那身段儿,真美。” 大龙嘴角咧着,说道:“她大概是认出了我的剑法,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跟你太熟了?呵呵,她应该是你的女人吧,不过现在我看上了,那就是我的。” 他点了点头,“是我的,你既然给了我这条往宗师的路,那你的一切就该也都是我的。” 他说着,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张狂,眼角都溢出泪来。 然后,他很快便飞下了岭,骑着马远去了。 伴随着他那粗犷难听的歌声,雨终于落了下来。 而在那不为人知的地下深处,一道落满了尘埃的身影轻轻动了动,怀中的小兽一下失去了束缚,由球舒展开,扒拉着爪子跑了出去。 一双冰冷的眸子,豁然睁开! 52.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是大周历新始八年的夏至,一场暴雨席卷中州,天地晦暗,不见光彩。 雷电在云层里涌现,狂风呼啸,万物都在被冲刷着。 夜幕之中,天地陷入深深的黑暗,灯火辉煌的神都在无边黑暗的大海里,仿佛一叶孤舟。 黑云在夜空中不断翻涌,成线般的雨势贯通天地。 离六扇门不远,一条江左风格的乌衣小巷,这里仅有几户人家,非富即贵,而在巷子深处便有一座府邸。 雨帘滑落,一道惊雷炸开,神侯府三个字铁画鲜红。 窗户被风猛地吹开,门房掀开薄毯,耷拉上布鞋,打着哈欠,嘴里嘟囔着鬼天气,端着一盏油灯便要去关上。 从窗外潲进了不少雨来,他低骂几句,合窗时不经意间地朝外一看,登时一惊。 一抹深沉的红色自眼前一闪而逝,眨眼消失不见。 门房愣了愣,然后用力擦了擦眼睛,任由外面的雨水落在脸上。 除去被风伏下的花草和摇晃的老树,一片漆黑,哪能见得半个人影? “嗐,看花眼了吧。”门房这般想着,将窗子关上了。 转身时,脸色早已煞白一片,至于所见真假,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诸葛伯昭坐在桌旁,看着从六扇门里拿回来的所有关于怪异之事的汇总。 他想要再重新看一遍,从头梳理一番,从中找出蹊跷之处。 哪怕心中隐隐期盼世上真有仙神等传说之物,但既身为大周朝廷重臣,那便要为黎民负责,便只好暂将对武道的执念求索放下。 “怪异?”他琢磨着卷宗中反复出现的字眼,暗自斟酌。 忽而,桌上的烛光晃了晃,像是被凉风所感。 诸葛伯昭沉思一断,目光凝重,烛影摇晃,他缓缓起身,走到了外间。 房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一道身影犹如鬼魅般立在门槛上,宽大的衣袍被风吹拂,却像是一堵墙,没有半点风雨进来。 他竟是不知站了多久,而房里的人甚至没有半点察觉! 诸葛伯昭瞳孔骤缩,眼角的皱纹仿佛刀刻般清晰。 只是这远不能抵消他眼中的惊疑,心中的骇然。 ……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瘦的人。 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瘦,穿着一身大红袍,上面绣纹蟒龙,栩栩狰狞。头戴玉冠,发很长,垂落腰际,却是灰蒙无光。他的唇抿成了一线,愈发凉薄,而那双眸子有些狭长,死寂无情,看不到一丝人性。 尤其是他的脸,久不见阳光的一种苍白,冷淡漠然到了极点。 诸葛伯昭忍不住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却一下无言。 他的武侯奇门在对方身上感应不到丝毫气息,如同所面对的是死人一般,可对方那双眸子分明还在看着自己。 而突如其来的惊骇却仿佛滔天巨浪,让这位素日宛若高堂柱石,仿佛天塌地陷都不曾动容过的通天神侯竟有了几分心悸。 对于眼前人,诸葛伯昭是并不陌生的,但正因为这抹久违的熟悉,才更让他说不出话来。 十年已死之人,如今为何、又怎么能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很惊讶么,神侯大人?” 原本风雨之声喑哑的此间,突然出现更为苍凉沙哑的语调,让诸葛伯昭猛然回神。 短暂的时间里,诸葛伯昭冷静了下来。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仍有些不确定,所以想知道对方是如何活下来的。 毕竟,在那场爆炸的塌陷里,几乎没有人可以活下去,就算当时未死,被埋于地下也必然会死,更别说还是那几十丈的地下。 就算是他置身也不可能出来,更别说在其中一待十年而不死! 诸葛伯昭忽而有些心颤, 难倒世上,真有鬼神不成? ……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在地下困窟孤熬了十年的孤魂野鬼。 今夜雨大,顾小年自地底脱身,以雨水冲刷,将那乾坤袋中折叠整齐的蟒龙袍认真装扮,一夜入神都。 然后,来到了这位如今身份显赫的通天神侯府上。 他看着眼前目光惊疑闪烁的中年人,薄唇轻启,带着世事困顿的煎熬。 “拜你所赐,在地下多待了几年,倒是知晓了地下深处还有什么虫豸存活,一应小虫果腹,倒是种类繁多。偶尔有地鼠等物游移而过,便更算是开胃大餐,只是血水腥臊,终不如那刻钟滴下的水珠甘冽。” 提及十年困窟过活,饶是顾小年如今心境,竟也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怨恨难消。 他长舒了口气,本以为会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何苟且过活,声嘶力竭地宣泄而出,可当经受暴雨之后,置身陌生而熟悉的天幕下,一切的苦闷仿佛都已经脱离而出,实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将它埋藏心底,一个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味品尝。 寥寥几句,真如白骨鲜血,剖开呈现。 诸葛伯昭暗暗咬牙,实在难以想象那种不见天日更看不见希望的日子要如何来承受下去,即便他身为宗师,亦恐永远难以理解。 他只是嚅了嚅嘴,道:“竟是如此么。” 顾小年嘴角轻扯,似是在笑,“当然不止如此,那地下与我同样埋藏的还有近万的大周官兵,相近者还有那些气血旺盛的江湖高手,他们的尸身血肉被火药焦油烤熟,若是省着点吃,区区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诸葛伯昭忽而双眼有种被锋芒刺到的错觉,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顾小年看着他,转而沉默下去。 受困而难见天日,如果说初始还是在为如何活下去而考量,那么当第一缕炁出现在气海丹田,重新唤醒武道之路,只需要相隔几日的进食便可以维持生命之后。以后所思量的便不再是担心怎样活下去,而是那不得出而孤身一人的寂寞。 四下漆黑而死寂无声,只有偶尔的水滴之声,开始像是延续生命的源泉,后面则像是厉鬼敲钟的送葬,每一次的声响都像是击打在心尖,让你害怕悸动,烦闷难当。 如若疯魔,必然是极静时的蓦然之声,凡此种种皆为外魔。 而心中求自由却不可得,希故人活而不能,武道之路明心立意难见前途,自身愤恨怨怼、不甘无奈、自怜懊悔等等过往,亦是心魔。 外魔如炉,心魔似炭,又有那大龙猖狂自得,饱含杀意之语恍若惊雷,彻底激发顾小年心神自在。 他之武道真意,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也是诸葛伯昭所觉锋芒在背之感,亦是如今忽而沉默之缘由。 磨砺十年,远离红尘,竟真窥见大道,一步登天,明意惊神! 53. 奇门法 “所以,你今夜来,是觉得武功有所成,想要寻觅一个对手么?” 良久之后,诸葛伯昭开口,恢复平静。 那人站在门口,背靠无边风雨黑暗,此时闻言,嘴角轻抿,如同在笑。 然后,如今已显宽大的蟒龙袍忽而鼓动,衣袂飘扬,外界震雷落雨之声便传进此间。 诸葛伯昭微愣,原来方才此间安静非常,他思绪全然在眼前之人身上,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地奇门已然无形改变,连半点风声都未透进来。 他的眼底凝重浮现,单凭这一手奇门之法,便已然比自己还要精湛纯熟。 “阿无,你果然给了他完整的武侯奇门么。” 诸葛伯昭心底一叹,抬手,深蓝真气绕指尖而动,转而凌厉成罡,如蝌蚪般扭曲游动。 与此同时,眼前红芒一闪,风雨如剑如刀,漫天雨丝骤然席卷,裹挟着那无边的夜色和时隐时现的雷蛇,轰然炸响! 诸葛伯昭脸色阴沉,已然将左手也抬了起来,双手罡气连动,深蓝蝌蚪成纹,诡异旋转的八卦图案于脚底蓦然而生。 在此刻,他已然动用出《武侯域箓》的十成功力,因为他如今所面对的是天地之威! 先天者引天地风雷二气入体,淬炼己身,以自身武道真意惊神,内外交汇天地,勾连自然之桥,方可成就宗师。 而武道宗师除却内力化罡之外,更是可以罡气沟通天地之力,接引至所运功法,提升数倍威能。 可要做到这点必然是宗师里的佼佼者,无一不是沉浸自身真意多年历练红尘的苦修之人,任一个只是枯坐十年感悟破境的年轻后辈,如何能引动今夜这场风雨? 但诸葛伯昭无法再去想太多,黑暗已然临近。 如同腐蚀剧毒遇到白玉翡翠,雨水如箭,落在那到深蓝光幕上,蚀出道道涟漪,冷风如刀,撕裂诸葛伯昭以罡气所化的玄奥符箓,这些临身便能将人重创的符箓如同寻常黄纸一般,被风吹散,扬洒着崩解。 而最重的,却是那黑夜中的雷霆,如电蛇狂舞,将置身在光幕之后的诸葛伯昭映地忽明忽暗。 “这并非你的武道真意,既然想杀老夫,何不让老夫看看你的本事!” 诸葛伯昭双手交错,深蓝罡气翻涌而动,眼前一切恰似雨后初晴一般,即将消散。 顾小年静静看着,眼中晦暗莫名。 他抬手,手指似女子般青葱修长,却苍白而枯瘦,湛蓝的光芒在指尖而亮,如同奇异勾勒的笔画,空中却是陡然形成如蜉蝣般扭曲的纹路。 诸葛伯昭脸色微变,难掩惊异,“异于我的域和符箓” 他心中半是欣慰半觉可惜,欣慰于武侯奇门后继有人,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惜于眼前之人并非诸葛一脉,悟性再高,两人也泾渭分明,于前事乃至立场上都已经冲突,终不可能为盟为友。 奇门之法出自浮云观奇门之道,后因感悟不同而分武侯奇门和奇门风后两种,前者为攻,后者为避,数千年来奇门功法绝迹,如今精通者唯此间两人而已。 而顾小年,则是两种奇门兼具,所悟完整。 湛蓝成片,符箓层层叠叠,他朝前探手,手指纤细,如同送帖。 符箓哗啦作响,风雨大作,卷动如蟒。 诸葛伯昭脚下八卦忽而黯淡,接着便有裂痕而出,那组成符箓的罡气锋锐堪比宝兵利器,不过相抗几个呼吸,那道深蓝光幕便骤然溃散。 他终于后退,房中如宣纸飘扬,在他沉下来的眸子里,整个人便被那无数奇门符箓包裹起来,如同粽子。 顾小年轻轻挑眉,不见秀气而狭长的眉毛有若刀锋。 诸葛伯昭脸上多有痛苦,因为他的护体罡气完全不能阻碍来自对方这成堆符箓的侵袭,那种刺骨冰凉的气息窜入己身,犹如钢刀般在经脉中刮过,如此一来,几有千刀万剐的痛楚。 可他除却先前所用武侯奇门外,再无挣扎,如同认命寻死一般。 顾小年微微皱眉,以他如今经历苦楚,虽不至于铁石心肠但等闲也再难触动,可诸葛伯昭现在的表现的确像在束手等死。 感知之中,诸葛伯昭的内力急剧消耗,转而气息也渐渐萎靡下去。 缠绕翻涌的符箓骤停,顾小年目光平淡,“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诸葛伯昭得以轻喘口气,不无虚弱道:“你如今只能算是半步宗师,虽然肉身尚且有恙,意境兼备,却有心事未了,是以并未圆满。若老夫出手,无论结果如何,你有完整的奇门法在,老夫亦留不下你。而你必然会入宫杀她们两人,换得自身心意通透。老夫自忖在你心中尚有一席之地,姑且算作仇恨,或许老夫之死,能让你冷静。” 顾小年不意外对方能看出自己如今状态,只是淡淡道:“你死,我一样会入宫。” 诸葛伯昭勉强一笑,低咳几声,“老夫是走过你这条路的,仇恨可以是变强的力量,但也会成为掣肘,而且,你心中莫非也将阿无放下了么?” 顾小年的眸子罕见地颤动几分,攸然恢复平静。 诸葛伯昭见此,开口道:“老夫不会尝试去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但今日既以伤示诚,也请你为大周百姓考虑。想来你在这十年里已经想通关窍,如果你杀了她,先皇埋藏后手必会以为是陛下动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他轻叹一声,语气真诚,“且不说你身世究竟为何,但也是出身公门,对朝廷应该是有归属的。老夫不信你的宗师之意是‘仇极恨极’这等邪魔极端,顾昀侠肝义胆,忍辱负重,也一定不希望你举世皆敌,成为罪人,何不多做考量?” 顾小年神情不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沉默半晌后,奇门异象消失,他转身便走进风雨之中。 他今夜来虽有恨意杀心,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印证心中某个猜想,而对方有冥刀在手,自己现在尚不是对手。 冥刀,不亚于十大名剑的神兵,传说乃地狱玄冥铁熔炼而成,斩出时百鬼呼啸,专破神魂。 如今顾小年心志最坚,但肉身神魂却极为虚弱,有这么一柄神兵在,他没有十足把握。 而诸葛伯昭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人,脸色一白,登时吐出口血来。 “无法抵御的怪异内罡,是洞玄子的玉简传承,还是魔教山门内的机缘?不对,山门里的东西早已被事先清理,难倒是另有机缘么?”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自诩‘算尽苍生’的他竟在同一个人身上看走眼了数次,而且,今后必然还会因为对方而出现难明的变化。 诸葛伯昭擦了擦嘴角,潲雨的门窗自行闭上。 方才他们两人的战斗完全没有惊动府中之人,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出手时便已然布置好了奇门领域。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杀心,却没有丝毫杀意流露,若不是可怕的自制便是另有目的。 诸葛伯昭心中阴霾浮现, 如今面对此人,冥刀不出已然受制,若接下来不能找到对方现今目的所在,且以此为制约,那等对方心意圆满之后,世上必会再出一尊盖世凶顽! 54. 骤雨落,宿命敲 雨很大,长街空旷而干净,见不得半个人影。 道路两旁偶有星点的灯火,朦朦胧胧,隐在风雨之中。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缓步而行。 雨水像是刻意避开他一般,化为雨帘在他身周落下,任由他渐行渐远。 顾小年走的很慢。 一路疾行来神都,还未适应如何走路,如何走不是土石沙砾构成的青砖与石板路。 彼时心情急切而欲放声长啸,觉得一朝脱困便有千百件事情要做,可当真落脚神都,一切俱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他有些累了,亲朋长绝,十年困苦,若不是有仇恨支撑,他恐怕早已心海枯竭,神魂消亡。 他本是想杀诸葛伯昭的,今夜雨骤风急,天地晦暗,正是杀人的最好时候。 可自己十年磨砺的这口心中之刀,不是用来杀他的。 诸葛伯昭虽未看出自己武道真意,却‘看见’了这把刀,他怕这一刀会斩向他,所以他从心,没有请出那把冥刀生死相较。不然的话,便是自己今夜谁都没见,直接去了神侯府,然后,于情于理,那里都该成为自己的归墟之所。 而诸葛伯昭也会彻底断送武道之基,留一身残伤,余生便要在压制刀意中度过。 为什么没有先去见柳施施,顾小年也没有想明白。 不是不喜欢,不是觉得拖累,只是当他自葬魔岭爬出,除却飞鸟入青冥,游鱼归海之外,便有执念难消。 比如找出真相,为顾昀报仇,又比如找到那个人,为自己做个了断。 但他不会依赖于自己枯坐时闲暇的猜想,所以才会想要去问明白真相。 从诸葛伯昭那里,他得到了明示,那就是事情真的是宫里的人定下的。 那么,他现在便要去找那两个女人,哪怕其中一个,当初想通时是如此错愕。 也顺道,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 …… “你快点!” “这么大的雨,你急什么?” “屁话,要不是这天气,怎么好干活?” 三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檐下快步而走,他们各自背了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边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一边疾步往内城门方向而去,明显是想出城。 然后,便看到了长街上冒雨走来的那道身影。 “真晦气,那边有人!” “怎么办?” “他都看到咱们了,做了他!” 三人相视一眼,将麻袋放到墙边,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真气加身,雨水自然而落。 他们抽出了腰间的短刀,靠了过来。 他们虽然觉得这么大的雨竟然还有人在这街面上晃,肯定不是一般人,但又觉得要真是高手的话,谁会闲的冒着暴雨,大晚上在外面瞎晃悠? 走的这么慢,赏雨呢? 三人都是一流高手,此时也不惧什么,踩着地上如溪般的水就过来了。 然后,靠近了便看到了那条狰狞的龙蟒,黑夜下,鲜红近墨,眸光冰冷。 三人心头登时一凉。 一道炸雷,照亮了宽敞的街。 他们看到的是那张苍白干瘦的脸,上面不沾雨水,只点缀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眸子。 顾小年从他们身旁缓步走过,然后便是重物落地的溅水之声。 这几人是神都地下帮派做黑活儿的,也即是专门往外送尸的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帮派的,但既然用三名先天境的武者来运尸体,那想来他们的势力、所杀的人、暗中的图谋必然有些门道。 不然直接用化尸水之类的东西毁尸灭迹也就罢了,而一般这样往城外或是外城某个地方将尸体一丢的,除了不入流的苦力干黑活,就是想要做些嫁祸的名堂。 当然,顾小年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 他们动了杀心,所以他看了一眼。 他脚步很轻,看着这以往看过多次却依旧陌生的神都。 …… 皇宫在雨幕下犹如新洗,瓦楞间水流如瀑不绝,值守的军卒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因雨夜而有所懈怠。 顾小年这么看着,然后衣袂一震,飘然飞了进去。 有军卒偷着打了个哈欠,用手弹去了肩甲上的水珠,对从其身后飘过之人并未察觉。 一队队持戈按剑的金吾卫丝毫不惧雨势,任由雨水冲刷己身,铿锵巡视。 他们并非不能外放真气挡雨,只是这样会影响那些守将统领的判断,感知本就因大雨而受到影响,若真气波动一多,便更难分辨。 顾小年落身殿顶,脚踩那正脊上的脊兽螭吻,身后无边黑夜,面前灯火隐现,头顶墨色云层翻涌如龙,四面八方皆是风雨。 一滴雨从眼前落下,他目光随之而动,微微眯眼。 这雨上并无真气,却有另类的奇异波动,类似一种精神秘法的远距离投射,并无杀敌伤人之效,只是一种监察手段。 顾小年如今已是立意宗师,武道真意虽不在感知一道,但自身先天一炁和奇门之法对此并不陌生。 如今大内,明面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便是那位有‘大周第一强者’之称的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可此人武功走刚猛一道,大开大合,并未从锦衣卫情报或是听闻中说他还懂此等大范围的精神秘法。 当然,这或许是一种隐瞒,但顾小年更倾向于宫中还有另外一位宗师强者。 也即是所谓的大内供奉高手。 他并未斟酌太久,几个呼吸之后,便身若飞鸿,朝着那座记忆中的宫殿而去。 内炁而出,本该无铸刚猛,忽而轻柔如缠绵春雨,任凭那些带着疑似精神感应的雨水落下,不见丝毫反应。 …… 外面的风雨再大,大殿里的光依然很亮。 周衿站在铜镜前,手里拿着鲜红的氅衣在试,早已成熟长开的眉眼里多是轻松和欢快。 明天是她的生辰,而且肃王旧伤复发又年事已高,大权已经交给了其孙周锦深--封王的四位皆是绝顶高手,而其中以肃王和靖王最为年长,如今皆已有七十多岁了。 而周锦深与兵部尚书甘拓之子、如今的不良帅甘行煜是把兄弟。后者,则是先皇遗诏中对朝中百官唯一提及提拔之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上官容儿从一旁走来,端着宵夜吃食,此时看了,摇头失笑。 放下托盘后,她开口道:“虽然北凉王以抱病推诿,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但其弟应凉玉与诸葛神侯交好,可以说得他相助已然足够。” 周衿转了转身子,将氅衣上的绣花抚平,“靖王那边呢?” 上官容儿蹙眉,“太渊王与靖王素来不睦,此事他亦无法帮咱们劝说,可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靖王府,而且” “而且什么?”周衿回头看她。 上官容儿叹了口气,“而且,他手下的将领多在南梁和西蜀定居,不思中原,且隐隐以那镇南将军容宸为首。” 听到这个人名,周衿的脸色不由沉了沉,美艳娇俏的脸上出现一抹冰冷。 她与容宸并无接触,心中反感的却是那个叫做容清儿的女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出言顶撞自己的贱人! 想到她,便会想到那个男人 周衿一下伸手,抓紧了身上这件鲜红的氅衣,手上用力,渐渐便是布匹难听的撕裂。 她一把将之扯下,甩到了地上。 “武学或是金银等物,只要他们开口,宫里有的,尽管拿去用,本宫倒是不相信,他们会不动心!” 上官容儿闻言一颤,知道她说的是靖王麾下的将领。 只是若要收买,花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先前已经在周锦深那里支出了不少,周锦言那里已经知悉,若现在再有动作,恐怕他必然不会干休。 说不得,便会不顾她们经营的势力和朝中阻挠,硬下杀手,鱼死网破了。 可看着周衿泛红的眸子,上官容儿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同时,她心中暗自叹气,自从那个人死后,对方真的变了太多,虽然更多的是越来越像先皇,但心性却更为狠辣无情,自身性格上的缺点被一下放大。 “陛下,不知您当初这步棋,是好还是坏。” 上官容儿想着,这般将一个多是单纯天真的人强行揠苗助长,她很难去想以后会怎样。 而在这时,周衿冷着脸坐到了案几之后,看着食盘中精致可口的点心,一下失去胃口不说,竟还有想要将桌案直接掀倒的冲动。 她鼻息略重,刚要有动作,便听得一道微哑冷淡,而又莫名让人浑身泛寒的声音。 “浪费可不好。” 55.为谁计,几时重 上官容儿第一时间闪身过来,护在了周衿身前,她目光不定,看向门窗等处,判断声音的来源。 而且,她并未喊人或是呼救,因为对方既然出现在这,既然敢直接出言,那便代表着起码是寝宫内的人已经用不上了。 “殿下小心。”上官容儿看着身子轻轻颤抖的周衿,还以为对方是被突然出现的刺客吓到了。 周衿却是红唇抿紧,隐约可见有些哆嗦。 她的瞳孔成针,起初是错愕,接着便是不敢置信和浓浓的惊骇。 这个声音哪怕过了很久,哪怕有了莫名的沧桑,但依旧如昨,一下唤醒了她脑海里的回忆,仿佛还是那个灯火如昼,夜幕繁星的元夜时。 是他? 是他! 周衿身子腰身坐的笔直,微微绷紧,双手死死抓着裙摆,脸色忽而有些苍白。 纱帘轻动,烛光在梁柱下的阴影里,一只脚踏了出来。 那是一双金线镶玉的官靴,很干净,能穿这等靴子的除却皇家,便也要三品之上的高官才行。 上官容儿瞳孔骤缩。 一道身影自阴影中慢慢走出,大红的蟒龙袍在烛光下温暖而热烈,却又那么刺眼。 “你,你是”上官容儿忍不住退了两步,小腿撞在案几上,震动了上面的碗盘,清脆的声响让她吓了一跳,仿佛受惊的猫。 周衿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思考,眼眶忽而有些温热。 “御膳房的点心,真是奢侈啊。”那人似有些感慨。 “你,是人是鬼?!”上官容儿素手紧握,哪怕依她的见识,如今亦是语气颤抖。 已死十年之人,如今竟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谁能保持冷静? 顾小年却是看了眼那食盘里的精致糕点,明明想吃却忽而没有胃口,事实上,从他脱困到现在便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接了些雨水来喝。 他便有些伤感。 “以前在神都,早就听闻做糕点最好的师傅就在御膳房,便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上些日子一直不得解脱,那些恶心的虫豸反而成了美味,每每想起神都美食,心中恨意便更甚。” 顾小年如同轻声诉说,不含烟火,“你们差点把我变成吃人的怪物,就如同赵宥那般。” 本来听着他的话,周衿两人慢慢平复下了心情,只要有短暂的时间,那再过惊骇的事情也总会暂且平复下来。 但此刻忽而听他说起赵宥,明明完全不相干却一下让她们两人心惊胆颤。 人的思想本就复杂,尤其是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回忆从前。顾小年自然不是一昧练功,无聊时便会想以往经历,也是为了凝聚自身武道真意,以求有什么新的领悟。 然后,他便在回忆里渐渐分析出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太渊王一直是在给朝廷做事,本来想要搅乱江湖,以小搏大,却因为赵宥的名册出现了岔子,让陈晟破案,还牵扯了魏央亲去太渊州,此事被江湖知悉,遂将其搁置。能有这份影响力的,应当是浮云观这等圣地出面干预了。 后来雪女宫入宫,恐怕也是周馥的计较,许诺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内情,总之也是想要扰乱削减江湖的力量。 至于其中波折,类似四灵案或是宫中刺杀等事,可能是太渊王借助东海那帮倭人的力量,让别人更为信服。 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便是周馥快死了,而她必然会让魏央随她一起死。魏央死后,大内供奉本就出身各派,难免离心,仅凭尉迟真武一人不足以压制江湖,所以她想先让江湖生乱,最后自相残杀。 只可惜彼时那份锦衣卫的名册之事早已宣扬出去,各大派早就有了提防甚至是于内已经开始排除内奸,朝廷也就只能从那些小帮小派身上入手。” 顾小年嘴唇轻动,看似说了很多话,却只不过是以真气振动来传音,并未经过腹腔,是以语调有些怪异,不复本音般沙哑停顿。 他看着面前脸色已然凝重的两人,忽地摇了摇头。他毕竟不是多话的人,或许曾经是,但现在总是少了兴致。 上官容儿早已被他这番话震撼了心神,因为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真相,她是内舍人,先皇的一切算计谋划都与她商量过。 可正因为对方将这一切都说出来,她却忽而生寒,觉得更冷。 低头看了眼周衿,看到了后者微微闪烁的眸子,上官容儿心中闪过坚决。 顾小年默然,在他想通这些的时候的确自嘲而愤怒,就算是方才也是忍不住将其说了出来,或许是想证明什么? 可说完后,怅然若失,就是知晓一切又有什么用?那终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真相与否根本无足轻重。 上位之人玩弄所有人的命运,不论是各派高手还是那些忠心的军卒,都可以成为抛弃的对象,而只是为了以此换取名声,坐稳位子,给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却整日谈天说地像是什么都懂的黎民百姓去看。 这本该就是的,一入公门,卖身朝廷,就该想到如此结局。 而那些死去的人,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顾大人。”上官容儿悄然上前一步,说道:“先前虽然利用了你们,但这也是为大周长久计,而且先皇也已将计策说与顾先生听,虽然后面出了波折。” “如果你想要找人报仇,那就杀了我吧。”她慢慢走了过去。 十年过去,曾经年轻貌美的女子多了些成熟韵致,此时单衣走来,香味如麝,让人难以把控。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 噗地一声轻响,利刃无声穿透丝帛,刺进血肉之中,鲜血而出,眨眼洇透了衣衫,血液却是隐隐发黑。 上官容儿瞪大了双眼,眸光颤动着看着眼前之人,握持着匕首的手掌猛地一松,尖叫着后退之后,紧接着便快去扶住眼前倒下的身影。 周衿嘴角溢血,娥眉紧皱,难掩迷茫痛楚,她用手捂着腹部,那里没柄刺进了一把匕首。 方才上官容儿舍命偷袭,自然是用出了平生之力,而周衿武功平平,又被顾小年突然以奇门之法移形换位,如何能躲开? 上官容儿一手撑着周衿不断渡着真气,一手打开乾坤袋,连忙找解药给她服下,而后者只能喉间滚动,说不出话来。 “殿下,殿下”上官容儿语气慌乱而颤抖,给她喂下药之后,便在以真气疗伤。 她猛地回头,妆容已被泪水哭花,看着那坐着盯着糕点的身影,促声道:“顾大人,求您救救殿下吧!” 顾小年不为所动。 上官容儿连忙道:“都是我的错,只要你答应救殿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替她去死,求你救她。” 顾小年目光微动,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周衿,后者也正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仍有那夜的单纯清澈,只是世事沧桑,里面更多了愧疚自责,却唯独没有悔意--这或许便是大局为重,欲成大事必然是要有所牺牲。 “她不会死。” 顾小年摇头,起身朝外走去。 身后,上官容儿一怔,而后看着怀里眼角依稀有泪,却因失血而短暂昏迷的周衿,柔柔一笑。 对方不知何时早已止了血,腹中那把匕首也诡异地退了出来,被衣襟挂着。 那人没有理由骗自己,上官容儿想着,而既然殿下不会死,那自然是要有人死的。 她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脑海里无数画影闪烁,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往来交替。 她似乎看到了家中满门抄斩后那个无助的娇小身影,和在那明黄大殿里所面见的高高在上的那人。 “今后,你便跟在朕的身边。” 此后的一切,便都是在宫里,且一直与这个人息息相关。 执笔画眉、批阅奏折、统筹安排,小到起居,大到诏令皆由她来随从。 “你年纪也不小了,朕觉得兵部尚书之子就不错。” “朕看着锦言似乎对你很是上心。” “今后朕不在,一应大小事就由你斟酌处置。” “衿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容儿朕” 上官容儿泪眼婆娑,脑海却愈加昏沉,她将怀里的人小心平放了,然后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个物件捏碎。 马上就会有人来了,殿下,你不会有事的,她想着,轻轻躺在了一旁,地上的血将她的衣衫染红,很是鲜艳。 “以后的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上官容儿轻轻闭上双眼, “对不起,陛下。” 56.蓦然间 外面的雨变小了,天色虽然依旧晦暗,但明显地只见偶尔的电光却不闻雷声,雨水变得淅淅沥沥,打在葱郁的枝叶上。 屋檐上的瓦楞里淌下整齐的水线,顾小年缓步在回廊上,放开的感知里,宫中大院竟无半个禁卫巡视。 他脚步停下,衣袂轻轻飘落。 在前方走廊的拐角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双手拄剑,如渊渟岳峙。 那人穿了一身厚重金甲,即便是如此夜色里依旧反射着华贵的光彩,而他手中的剑很宽很大,剑鞘是不知名的皮革,暗沉无光,上面缠绕着像是老旧的布条一类的东西。 这是十大名剑排名第九的巨阙,重剑无锋,只有一个特性,那便是巨力坚硬。 顾小年那双沉寂的眸子动了动,从剑落到对方的脸上。 面容坚毅,棱角分明,他认得这个人,金吾卫的大将军,尉迟真武。 对方现在这副打扮,而且还是在宫里,那便不是大周的第一强者,而是听于皇命的金吾卫。 “真是让人唏嘘啊。”尉迟真武首先开口,语气感慨,“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囿困十年?” 顾小年没有应声,虽然从对方的语气和气机中没有感受到丝毫杀意,但他如今自非常人,在生死煎熬困顿中终得一线生机,必然不会再放下警惕。 “诸葛伯昭不该放你入宫,但放你入宫才符合他的性格,老狐狸,想要让我来试你心中磨砺的那口十年绝刀。” 尉迟真武难得轻笑,道:“我很欣赏你的自制力,如果今夜殿下出事,我便会出手将你留下。” 顾小年点头,表示在认真听。 至于真假,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仍记得在首辅府被抄那日,眼前之人对自己不假辞色,甚至还失礼试探,当时可没见他这么好说话。 尉迟真武见他如此,眉头微皱,问道:“你今夜缘何入宫?” “真相。”顾小年说道。 尉迟真武沉默半晌,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绿松石,“无论对错,所为何事,因你出手,上官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杀你,前尘往事,便因此勾销吧。” 顾小年看他一眼,淡淡嗤笑,然后抬脚走出回廊,踩落阶前。 “你似乎并不认同?”背后,一道气机遥遥将他锁定。 “我亲眼见到至亲与好友死在面前,你觉得我该如何认同?” 顾小年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对此事是真的在意。 但尉迟真武不同,他能听出那道压抑的仇恨。 “你在逼我动手。”尉迟真武淡淡道。 顾小年没理他,脚步未停,依旧平缓坚定,兀自走远了。 …… “他今夜,为何没有动手?” 一道身影自拐角阴影中走出,疑惑开口。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者,只是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此时遥遥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多有困惑。 “他是如何来的,咱们都未发觉。”诸葛伯昭道。 老者眼中略有羞恼,无他,他是老辈的大内供奉,以精神秘法感知奇异而扬名,如今借着天时,竟然连那人半点气机都未捕捉到。 若不是先前因对方出手而泄漏的气机,恐怕连今夜进宫来的是谁都不会知道。 “他身怀奇门法,恐怕早已察觉到了。”管恕也即是驼背老者开口道。 尉迟真武点头,沉声道:“我对他尚算了解,此人从不做没有必要之事,今夜入宫,必有所图。” “既求真相,也有仇恨,那他为何不杀殿下?”管恕疑虑难消。 “十年苟且求生怎能不惜命?”尉迟真武话虽如此,却并不轻松,“他身上真气未显,真意难见,到底是何等层次谁也不知。不过此人既将真意磨刀,而非反哺自身,那必然是有要杀之人,咱们暂且看着便是。” “你是说,他还会在神都逗留?” “他与诸葛的义女想来还要有一番纠缠。” “可留他在京,是不是” 管恕不免担心,以往大派乃至武道圣地的年轻宗师他也见过不少,都是天骄之姿,可只是破境初始也不能让他觉出太多危险,虽然他不以杀伐斗战见长,却也是有数的宗师强者。 但方才他在那人身上感觉到的,却是一种锋芒在背。 管恕修行精神秘法,深知这种感觉的恐怖,所以他觉得若留这么个不稳定的煞星在神都,要是一个不留神,极有可能会引发大动荡。 尉迟真武摇了摇头,“我隐隐有种直觉,他今夜入宫,像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管恕一愣。 “总之,在他没有斩出那一刀前,咱们静观其变吧。” 尉迟真武说着,收剑离开。 管恕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人越老,胆越小,就算被称为大周第一强者,对方近来出手亦是寥寥。没有人想要生死相搏,宗师之战容易伤到根基,而在这个宗师多是闭关以图天人的格局里,若无大利当前,谁愿得不偿失? …… 天渐渐亮了,小雨霏霏。 顾小年踩过院中的石板小路,驻足,看着那撑开小半的窗子,隐约可以看到雪白的床单。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只是心上有些发堵。 然后,气机不自然地轻动。 窗户蓦然大开,一道倩影从中掠出,手腕轻抬,绯红狭长的刀身紧贴在臂上。 换做以往,柳施施自然是从容开门,然后看来人是谁,可现在不同,来人气机陌生却隐含威压,且此前自己并无丝毫察觉。 何时神都出现了陌生的武道宗师而自己却不知?她凝眸,抬眼看去。 一眼之下,睫毛颤动,手中刀握不稳,一下落在了地上,溅起水珠,脏了牙色的鞋面。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那人,真气未动,任由雨淋在身上。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都曾想过两人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何时再见,会以怎样的眼神相视,该用何等的表情面对,会说些什么,是蓦然回首还是灯火阑珊,而对方是否也会像自己这般踌躇。 她不去想再也无法见到,因为只是想一次便足以痛彻心扉。 而如今,那个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柳施施却一下觉得,整个人都空了。 顾小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看着那秀若芝兰,清逸如仙的心上之人,他忽而有些自惭形秽。 她十年未变,依旧那般明艳温婉,可自己却成了一副幽鬼模样。 但不等顾小年多想,在他毫无防备之下,那道身影如惊鸿,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软玉温香,力道很大,带着后退踉跄。 他先是怔住,而后感受着怀中娇躯轻轻的颤抖和隐隐的啜泣声,才觉自己脸颊温热。 原来就连他自己,也早就落下泪来。 57.眉眼如初 听说她爱吃外城西坊牛二郎家的酱牛肉,雨花巷江南小吃百花羹; 听说她喜欢桃花,白马寺那座小后山上四季如春,有满山桃花; 听说她爱红衣,最喜东坊红鹊织绣娘的手艺; 听说她常喝天下漕帮特产的盐茶。 神都士子多嫌弃此茶粗鄙,素来不喜,是以神都难见盐茶,但大理寺卿陈晟与天下漕帮有故。 一袭白衣的身影提着油纸包的酱牛肉、木盒盛的百花羹,小指上绑着鼓囊的桃花香囊,背上包裹里是裁断好的锦缎布匹。 他施施然进了大理寺的后院,一道身影正躺在阶前椅上,晒着雨过天晴后的太阳。 “大理寺卿,陈大人?”他试探问道。 正因昨夜暴雨喧闹失眠,如今小憩的陈晟眼皮一颤,轻拍起身,放在脚边的横刀已然出鞘。 十年过去,陈晟老的很快,毕竟也是年近不惑了。 原本俊逸的脸上多是疲倦,一对剑眉略有耷拉,只是那近乎面摊的冰冷愈加深刻,让人见之第一印象便是冷面无情的酷吏。 他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眉头便皱了起来。 “青冥剑?” 声音惊疑而凝重,难以相信竟会在这大理寺中见到这凶名昭著之人。 大龙点头,眼中有荡漾,嘴上说道:“别怕,我不会杀你,只是听说陈大人手里有不少盐茶,特来取二两。” 陈晟本来在想大理寺如今虽然人员懒散,戒备比不得当年,但对方却轻而易举走到自己这位大理寺卿面前,这实力武功也实在恐怖。但此时蓦地听对方出言所说,顿时一愣。 “盐茶?”不外乎他对此疑惑,像这种多是漕帮苦力汉子喝来解乏的粗茶,青冥剑竟会特地来取? 直觉中,陈晟觉得是有阴谋。 大龙不耐,他已打听到了那位柳姑娘的住处,此时天光正好,雨后沏茶岂不美哉快哉? 陈晟见他神色,终是开口,“稍等。” 他返身回房,而大龙就这么站在阶下等着。 少顷,陈晟去取了茶包出来,抛了过去。 大龙探手一抓,脸上一笑,“不错。” 话说完,他转身便走,待至院门,轻功施展,宛若大鹏展翅。 而这时,才有大理寺丞役从外进来。 陈晟摇头摆手,挥退几人,重新在椅上坐了。 身在公门自然眼力非凡,他方才将那青冥剑手上的东西看了真切。 “跟柳姑娘有关么。”陈晟眼中凝重深沉。 但转而,他便松散下来,那人让他帮忙照看已经是十多年前,而柳姑娘身份武功远非他可比,自是不需他来操心的。 只是,想到那个初识惫懒谨慎之人,陈晟便不由长叹。 竹椅摇晃,细风悠悠。 …… “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挣扎求活。” “给我讲讲。” “苟且之事,说了烦心。” 柳施施略有不满,但眸子里的笑意自眼前这人出现便没有消融过。 两人已进了堂中,顾小年正襟危坐,身子略有僵直,因为那人近在咫尺,就这么靠坐在身侧,臻首靠在自己肩上。 有些沉,他心里忽而乱想。 “在想什么?”柳施施微微仰头,看着他的侧脸。 头发灰蒙却干净整齐,脸颊苍白消瘦却无比熟悉。 她不难猜想身边人经受了多少煎熬折磨,心中愈发心疼。 顾小年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温热,心里如暖流淌过,如此安静。 明明已长久未见,却无丝毫疏远陌生。 “我等了你十二年。”耳边传来幽幽之声。 顾小年一怔,那如锋般的眉宇忽而温软下来,不复凌厉。 他的眼里终于出现了光芒,好似寒光遇骄阳。 但转而,他薄唇轻启,终于问出困厄十年所想所纠结之事。 “你是真喜与我在一起,还是因别事而有他谋?” 这话真似负心薄幸,字字如刀。 语出,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之人一瞬的僵硬,转而便是颤抖,那是伤心羞愤,委屈难过。 顾小年对其他可以做到铁石心肠,但唯独对她做不到。 但他还是如此问了。 柳施施抬首,离开他的肩膀,咬唇,眸如清泓。 他转头,目光坦然。 “原来你一直不信我?”柳施施哽咽锁眉,语气失落。 顾小年轻叹。 两人并非全然熟悉,只是共同经历,相处时又沉静安然,喜欢而享受这份美好,自然而然便心思走到了一起,有通透之意。 可于以前,于现在,乃至以后,所藏秘密终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隔阂。 柳施施默然之后,道:“你想到了什么?” 顾小年道:“我昨夜去过神侯府。” 柳施施脸色一白。 “不过我知道,他只是贪心,却并非幕后之人。” 顾小年说着,忽而一笑,“魏央天纵奇才,横压一世,却也糊里糊涂,而我才是那条鱼。” 柳施施听的半知半解,心神却没来由地一跳,一如十年前那次。 她慌忙抓住眼前人的胳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劝说,还是如何?可她当年只是奉诸葛伯昭之命,去顾山海家中寻一封折书,至于其他的全然不知。 柳施施本以为眼前人所说的‘他谋’便是自己在初衷上的隐瞒,可当听到所谓的‘鱼’之后才没来由地慌乱。 她只差心意圆满便是武道宗师,又习心血来潮,对此等预兆自然敏感。 顾小年看着她,轻声道:“我确定的是,很喜欢你啊。” 他语气轻颤,忽而原本许多想说的话却一下止于齿间。 未踏武道时同一屋檐下赏风看月的温婉悠闲;每日当差辛苦归来后那双清冷含笑的眸子;染风寒后那带着淡淡药香认真熬药的身影。 初来神都那日恍若丢失的急切心乱;元夜心思初展而生的失落羞恼;大理寺再见时的安定平和,悠然美好;傅府的不舍别离,心酸苦楚;六扇门的擦身而过,形同陌路;北凉州共历生死,旖旎逃亡;神都会时心意沟通,云雾渐去 等等诸般怅然,早于十年之间回忆千遍万遍,深刻入骨。 一语情深,心意尽舒。 柳施施眼波流转,两颊晕红,本是含羞带怯,忽而纤腰一动,双臂揽向身边那人,臻首凑前,吻了上去。 顾小年身子一僵,微甜清香入鼻,一下瞪大了双眼。 而相隔咫尺佳人呼吸微促,睫毛颤动,含羞大胆。 若不喜欢,岂会长滞偏远小院,只为多待共处; 若不喜欢,怎会每每相见心中柔软,烦恼皆抛; 若不喜欢,无奈别离时,为何会强忍心痛,惆怅难消; 若不喜欢,又怎会多做周折,耗费心力,只恐他遭怀疑连累; 若不喜欢,闻君赴北凉,孤身而往,舍命相随; 若不喜欢,怎会十年孤寂,只为等你。 “我坚信你未死,还会回来找我。” “那如果” “武功有成,替你报仇,或青灯古佛,或随你而去。” 顾小年知她有挚友亲人,若为情而舍身,则不义不孝。 两人额头相抵,柳施施眉眼舒展,唇角仍有晶莹,此时见心上人傻愣模样,顿时浅浅一笑,不给他开口机会,粉唇轻启,齿舌印上。 岁月静好时,仿佛有来自遥远空幽的阻碍轻碎。 这一刻,柳施施气海丹田如沧海横流,周身真气荧荧如芒,映地两人如白玉无瑕。 一念通透,照见心意,她入宗师之境。 58.并指青冥 仙津玉液,唇齿流香。 顾小年脸色本是苍白,却因之热气香风迎面而通红一片。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柳施施舔了舔唇,眉眼狭长,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小年赧然,不复从前那般淡然自信。 柳施施盯他半晌,抬手将不知何时覆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掌拿了下去,嘴角轻抿,似笑非笑。 顾小年更是尴尬,红了耳廓。 柳施施扑哧一笑,忍不住伸手轻轻刮他鼻梁,一如从前那般。 看着眼前之人安静温婉模样,顾小年心神一静,唇角漾开和煦笑容。 “深渊之外也有光明。”柳施施浅笑轻语。 顾小年微怔,心中若有所思。 忽而,他眸光一闪,道:“本想且让他张狂半日,不曾想竟然来了。” 柳施施娥眉微蹙,转而几息后便一下舒展,显然也是感知到了那走进青衣巷的身影。 “如今你倒是比我厉害了。”她眨了眨眼,微酡双颊隐有娇憨,却又有几分狡黠之态。 两人已明悟心意,突破礼法,举止亲昵,自然不再像从前那般刻意拘束生分。顾小年忍不住抬手,大抵是想要捏一捏她明艳清丽的脸庞。 但柳施施勾唇一笑,似有挑衅。 顾小年心湖一乱,手抬着不知该如何放,顿觉讪讪。 柳施施抿嘴一笑,却是主动将脸颊凑了上去,轻轻一蹭。 他的手略有粗糙,不是练外功所致,而是困厄经历后的消瘦。 顾小年笑了笑,温和煦然,一如初阳。 院外响起敲门之声,有些小心,有些激动。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柳施施见此,怕他多想,小声道:“我观他剑意之中隐有熟悉,便猜必与你有关,恐是你后手,就放了他一条生路。” 顾小年眼带促狭,“我有这么小气多疑?” 柳施施心神一松,嘴上却道:“哼,就当是我多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小年笑笑,而后起身,表情自然内敛,抬脚从容而出。 柳施施随之走到堂前,靠在门框,轻挽秀发,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身上,柔和而慕。 顾小年站在阶上,抬头看了眼天色,雨后万里晴空,天高而远,看不见云朵。 而院中之门,吱呀轻开。 渐开的门缝里,大龙一身白衣,腰间带剑,双手拎大包小包,脸上带着略显僵硬的自矜和几分激动。 然后,随着院中景象在眼中浮现清晰,他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冷淡下去。 一道身影,头戴玉冠,身穿大红蟒龙袍,负手立于阶上,微风荡起衣袂,那人五官深刻,脸无表情,双眼一如望不见底的寒潭。 而在对方身后,自己爱慕的女子闲倚门樘,略有几分慵懒,却只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 眼神一如自己所呈现的那般。 大龙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到地上,不用想,几乎是没来由的便已然确定他是谁。 可心里,仍是不敢相信。 “是你?”大龙语气微颤,难掩其中惊惧,偏生又带着莫名的敌视恨意。 如果真是你,你该早就死了才对,就算没死,一直在下面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上来掺合! 看着那双诡异变化,血丝隐现的眼睛,顾小年心中轻叹,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他想起了对方曾在那青石旁朝南跪倒,彼时就算非赤子之心,也是精诚有义之人。 哪像如今这般,心思诡谲,令人生恶。 “侥幸脱身罢了。”顾小年淡淡道:“若不是有你那番豪言壮语,我还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难得安静,可以想些事情。” 他如今声带已然习惯,却刻意做出那副沙哑苍老嗓音,却是将心事沧桑附上,让院中那人听个明白。 而大龙甫一听便瞳孔骤缩。 是他,果然是他! 那个领自己踏上剑道,得见江湖,得见天下的‘前辈’! 大龙一身白衣无风自动,长发飘舞,腰际长剑已然出鞘。 “你不该出来。”他以剑识感应,那女人气机深沉,恍如渊海,非自己可敌,但阶上之人气息如常人,就连心肺之动都在耳畔清晰浮现。 大龙不由冷笑,眼底杀意浓重,他料定对方就算侥幸从地下脱身,也必然付出了惨重代价。更别说囿困十年,苟且偷生已是奇迹,更逞论还要习武练功,耗费气血,他哪里来血肉和丹药补充? 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而他又看着柳施施并无阻止意思,心中不由便道:“难不成是她有心如此,故意让我将他杀死?” 他越想便越觉得可能如此,周身杀机更胜,杀气已如烟似雾,粘稠之余隐有血腥散出。 柳施施看着院中那人悄然血红的瞳孔,略一蹙眉,她虽然不知顾小年剑意缘何,但所授青冥剑的大龙以杀入道,即便未引风雷二气入体,在意境上也算是有半步宗师之威了。 顾小年开口道:“我其实很庆幸,埋葬我的是在丘陵之地,那里有一种奇兽,食蚁穿山。” 说到这,他笑了笑,“诸葛调去火器营,每隔半月操练火器,倒是帮了我。” 柳施施听了,眉头微皱,显然打算要去问个明白。 而顾小年想着当那一大一小的穿山甲从通风孔挖进来的时候,幸亏自己当时正值胡思乱想,没有立即弹出石子。 不然的话,自己喜欢的人被他人觊觎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得多郁闷,多窝心,多想撞墙? 天可怜见,彼时的顾某人在认出那呆萌的穿山甲的时候,是怎样的喜极而泣 顾小年目光微散,像是走神。 大龙嘴角一翘,身形闪烁,杀意弥漫。 一剑刺出,隐有血海而生,其中枯骨成堆,无数冤魂哀怨怒号。 旋即院中猩红勾连,晴空如眼,竟有血丝衍生。 柳施施脸色微变,这一式剑招自生异象,惑乱神魂不说,竟隐能勾动这方天地莫名之机! 她有心提醒,可见那人从容至此,便只是身形微绷,方便随时出手。 不是不相信心上人,而是怕他大意受伤。 与此同时,离得近的不少武者俱都骇然望来,只见远处巷陌之中天际如血,分明是极森然的剑意。 而能引发此等异象,武功该有多高? 此人又会是谁? 不乏有对青冥剑有所了解之人,此时遥遥看着,心思各异。 …… 顾小年看着这一剑,轻轻点头。 武道之路,没有对错,走到极处便可通神。这大龙杀人不少,如果这么继续杀下去,以杀悟道,那在剑道上的修为必不会低,保不齐会成为一尊杀神魔头。 只可惜, 顾小年对眼前剑道异象置若罔闻,只是信手微抬。 “青冥剑,是我的剑。” 话语平淡,不带丝毫起伏,白皙两指轻轻夹住刺至面前的那截剑尖,视那冰冷锋锐的杀气如无物。 柳施施一下张了张嘴,难掩惊讶。 眼前异象骤然消失,而那缠绕无尽杀气的长剑却忽而悲鸣,如织般的猩红杀气瞬息崩溃欲逃,却仿佛长鲸吸水一般尽数缠绕到那修长的两指之上,犹如血玉翡翠,转而颜色变淡,直至彻底消失。 阶下,大龙呆滞地握着长剑,看着眼前莫名威严沉重的身影。 自己话语不惮,可心中从未小觑过他,这一剑意境勾动,杀气似冰,真气如炼,乃是自己平生所斩出的最强一剑。 可仍是被如此不在意地,一语而破。 一声清脆,手中精钢剑支离破碎,飞散如雪,映出了那人平静而冷漠的面容。 59.江湖从不会安静 大龙一瞬有些呆滞,但他毕竟久历杀伐,生死之战不知要有多少,反应自然不慢。 他强忍气海丹田中的不对,双脚踏碎脚下石阶,哪怕体内气血不自然地翻滚,仍是五指一张,犹如利剑,杀意凝聚,悍然戳来! 顾小年俯视看去,目光平淡。 大龙忽而周身一颤,如坠冰窖,只觉经脉似是僵化,脸色随即变得扭曲,难掩其中痛楚。 “啊!”这是仿佛被一下抽离神魂的痛楚,肉眼可见的猩红之气从他体内不断溢散,而尽数成线涌入那人手上。 “停,停下!”大龙嘶声哀嚎,残存杀意反噬侵体,身子不稳,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顾小年静静看着,笑容温醇,“自作孽,不可活。” 大龙双眼一突,满是血丝,青筋暴露,面目狰狞。转而便浑身瘫软,一下滚落出去,沾了一身泥污,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虚弱到了极点。 顾小年看着缠绕指上的血色,心法运转,这被‘徒弟’千锤百炼的青冥杀意便尽数落入体内。 他微微阖眼,呼吸时隐有淡红之芒散出,少顷便恢复如常。 “还给我,还给我”地上的人朝这边伸着手,面容凄惨迷茫,只剩喃喃。 数年练剑杀人,早已养成本能,如今一朝抽离,怎能安生? 顾小年回头,“擒获青冥剑,算不算大功一件?” 柳施施早由最初的惊愕平静下来,如今一听,展颜一笑,“可你又不是公门的人了,哪算立功?” 顾小年似有苦恼,歪了歪脖子。 柳施施觉得好笑,上前点他额头。 大龙目光呆滞,眼底狠毒深藏,此时见了那两人打情骂俏,亲昵模样,更是杀意如冰,铁牙咬碎,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折磨到死。 但他杀过太多人,深知死亡之可怕,更懂临死时装疯卖傻,乞求活命的种种掩饰。 而阶上那两人已经相挽走下,走过他身边连目光停留都未有。 大龙心底更恨。 “有些饿了,你呢?” “我也是,跟你说哦,春苑街老蔡的馄饨可是一绝,要不要去吃?” “对肉没胃口。” “那就去我们六扇门的阳春楼吃面。” “你不怕被别人看到?” “你怕?” “不怕。” “我才不信呢。” 柳施施话语欢快,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顾小年被她挽着胳膊,双眼微眯,笑容温煦,只是聆听这世上美好。 大龙见他们出了院门,这才从地上爬起,面容苍白扭曲,无边恨意之中难掩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拖着身子,慢慢走出院门,当看到那地上拎来的糕点等物后,脸色更沉。 “你妈!”他一脚将其踢开,但因用力而过,身子本就虚弱难当,不由得仓皇踉跄,一下撞在了门框上。 眼冒金星,他忽而嘴唇扯动,表情难看,竟是这么哭了出来。 哭声凄厉而惨,锤头顿足。 “杀了你啊,杀了你们,我的,都是我的!” 蓦地,他眼珠一缩,一抹寒光在眼前逐渐放大。 那是一截好像等待多时,又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剑尖。 大龙看清了,那是自己的青冥剑。 “我的剑” 噗,剑尖穿喉而过,钉在门板之中。 “嗬嗬”大龙双眼一突,拼命捂住脖子,但大片的温热从指缝间流出来,转眼便湿透了衣裳。 如此艳红,像是开了一朵桃花。 他一下坐在门口,想说什么,却一歪头,睁着眼,死了。 …… “他都以为自己能活了。” “奢侈的希望。” “你好残忍啊。” “就是让他更难受。” “折磨人,真变态。”柳施施吐了吐香舌,眼珠一转,忽而诡异地看着身边之人。 “怎么了?”顾小年被她盯着心头一跳,心想此前她天性清冷,自己还从未想过她竟还有如此古灵精怪的一面。 柳施施促狭一笑,“你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吧?” 她话语调笑,目中含情,好似羞怯,“不过我喜欢。” 说着,她更紧了紧心上人的手臂。 顾小年翻了个不大的白眼,略有心虚地干咳一声,看着快要走进闹市长街,而感知之中亦有不少先前所察之人往巷中奔来,便大胆伸手,揽住了身边人软滑纤细的腰身。 柳施施眯了眯眼。 顾小年真气一动,轻功施展,带着她沿奇门轨迹而行。 有人感之,只觉一道轻风红影自房顶而行,难窥真容。 “哎呀。” “怎么了?” “你穿这么一身的话,会被抓起来的。” “有你在,还有人敢抓我?” “傻子,先去换衣服!” “嘶,你轻点,去换,去换。” …… 像大理寺会有下属的产业一样,六扇门也有。 这些产业不只是方便打探消息,更多的是为了补贴用度。 西坊阳春楼,一座不大的二层小楼,这里经营的是大周各地的面食,品类繁多,应有尽有。 两人从外而进,看着店中生意,顾小年略有惊讶。 小楼不大,空无一人。 “招牌挺响,怎么没有人来吃?”他问道。 柳施施不悦瞪他一眼,兀自在靠窗的一边坐下。 顾小年心中一笑,也坐了过去。 店小二过来,本待欲问,忽然看清了柳施施的面容,登时一惊。 “大人!”他连忙抱拳。 见顾小年意外,柳施施便道:“他是义父的人。” 这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这小二会认出她来。 顾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 而那店小二目不斜视,自不会瞎打听。 柳施施问道:“为何今日西坊空旷?一路来都未见到几个江湖人。” 小二闻言,恭敬道:“青冥剑死在了青衣巷,大理寺的人先到,引得不少人过去看了。” 而这自然不至于让这偌大外城西坊一空,他接着道:“昨夜官兵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六具尸体,三具封藏于麻袋,都是中毒之后被杀,三具横死街头,身上并无伤口,衙门里还没找出死因,此事萧大人已在处理。” 柳施施点头,她在青衣巷小院一夜,至今还未回六扇门,对这些自然不知情。 那小二自然是有眼力见的,见她不在意那穿着锦缎红袍的男子旁听,斟酌一番后,便道:“麻袋里的是百花楼田蓉的亲弟弟田冲和两个交好的江湖高手,在这边也算有些名气。横死的那三人是这西坊关爷的手下,早上的时候田蓉带人来了关爷的堂口,这些江湖人多是去凑热闹了。” 这件事自然算是近年来神都地下不多的大事了,内外城两个大坊话事人之间的谈判,足以影响到神都的地下格局。 虽然他们都是无衣堂口的人,但像这种摆明了黑吃黑或是嫁祸的勾当,已经属于不仁不义,更别说死的还是田蓉的亲弟弟,这自然要大动干戈。 柳施施听完,心中略作思量便有谱,但这虽然是江湖事,却又是无衣堂口的家事,除非对方开口,不然他们掺合进去倒是不好说话,毕竟那位大龙首可是亲向朝廷这边的。 所以她并不感兴趣,只是道:“两碗面,记账。” 店小二也是明白人,点头哈腰一笑,便要走开。 “你说的关爷,是关青?”顾小年却是忽而问道。 “啊,正是。”店小二一愣,看了柳施施一眼,然后答道。 顾小年心中略有感慨。 能让一个在六扇门里地位也算不得低的捕风密探习惯称一声‘关爷’,那想来这些年里关青无论是地位还是手段,都非比寻常了。 柳施施看他一眼,“想去看看?” “算了吧,没多大意思。”顾小年看向窗外。 “口是心非。”柳施施轻哼一声,“吃了面就去,也晚不了。” 顾小年失笑,“你不忙么?” “嫌我烦?” “没有。”顾小年连忙否认。 柳施施低了低眼帘,“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做。” 顾小年一怔。 “这一次,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柳施施挽了挽发,轻声道。 60.如今关青 不管柳施施心态如何转变,吃饭的时候便不爱说话,总是那般温婉雅致。 顾小年倒是吃的不亦乐乎。 柳施施眉角微跳,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之人。 顾小年长出口气,方才竟是一口气将这大碗的汤面吃上了。 他擦了擦嘴角,看着柳施施默然无语的表情,顿觉讪讪。 “喏,给你吃吧。”她将面前的碗朝前推了推。 顾小年有些不好意思,“还可以再点的。” 柳施施摇头,单手托腮,静静看他。 顾小年便也不矫情推辞,端过来大口吃着。 “你受了多少苦。”柳施施声轻而柔。 顾小年一顿,继续大口吃面。 一人吃,一人看, 一动,一静, 香甜舒适,温柔成章。 少顷,两人走上长街,柳施施仍是挽着他的胳膊,很紧,寸步不离。 顾小年心头柔软,轻轻拍着她的手。 江湖儿女不拘礼法,却也少有人如此这般。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带笑,有人瞥一眼不看。 只是觉得那女子好美,而那男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竟也并非不搭。 长街很长,两人走过。 …… 外城西坊,秋华坊,铃罗街。 人头攒动,拥挤非常。 一处高门大户,数十劲装武者负手而立,目不斜视,守在门前。 这里是那位关爷的堂口,现在里面还有那位内城百花楼的‘女诸葛’田蓉,两位无衣堂口的分舵当家,便于此地谈判。 “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关爷的人扛着田冲往外走,明显是想抛尸陷害。” “你亲眼见到了还是亲耳听见了?当心祸从口出!” “嘿,谁不知道近几年大龙首伤愈后已在为破境做准备?闭关这都五年没有音讯传出了,现在无衣堂口里暗流涌动,虽说不至于换大当家,但这主事的人总该有吧?” “没错,呼声最高的便是田当家和关爷。” “关爷近年来势头正盛,武功一日千里,在无衣里都是顶尖儿的高手,而他又与戚卓然交好,上位的机会最大。” “你懂什么,我听说是戚卓然喜欢上了关爷的妹子。” “真的假的?关爷的妹妹不是拜师盗门了么?” “嘿嘿,盗圣三年前重出江湖,却是被神秘人追杀所致,盗门早就散了!” “嘶,盗门所在隐藏甚深,据传机关无数,不下于朝廷造作监,那神秘人究竟是何身份?” “都说了是神秘人,你问我我哪能知道。只知道是盗圣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听说到现在还有人在找他呢。” “风满楼总会有他下落吧?” “江楼主与大龙首乃是一世之敌,闭关之后,风满楼如今大不如前,怎么可能知道这等事。” “不是,这跟关爷的妹子有什么关系么?” “你咋这么多废话,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不爱听滚蛋!” “呵,好大的口气,莫不是不识我‘血手人屠’的名号?” “好啊,今天就让我韩跑跑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恐怖如斯?!” 顾小年和柳施施遥遥听着人群中的驳杂,无语摇头。 这些江湖人凑在一起,天性喜欢聊天扯淡,天南海北一顿胡吹乱侃,等说到瘙痒处了便会出手切磋。 就像方才两人,倒也并非动了真怒,不过就是包打听之类的末流风媒彼此不服,想要过点拳脚罢了。 人群不由得便有些骚乱,都吆声喝彩地看着场中撕打在一起的两人。 顾小年与柳施施相视一眼,无声进了庭院之中。 …… 田蓉不惑之年,眼角已有了皱纹,但更添雍容。 她坐在椅上,美艳的脸上如挂寒霜,不怒自威。 而在长桌对面,则坐着虎背熊腰的一人。 面容微黑而刚硬,如刀削斧凿,浓眉大眼,一对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自然放在腿上的双手,宽大厚实,指节粗壮,如有暗金流转,仿佛一双佛手。 他是关青,如今外城西坊的龙头老大,闯出名号‘神掌擎天’,一双降龙掌往来纵横,十年之间不知毙了多少敌人。 关青续了胡须,更添粗犷,此时他轻抚短须,淡笑开口,“田当家的,人是不是陈猛他们杀的还待两说,而且他们也一并死了,您直接带人来闯关某的堂口,这恐怕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吧?” 田蓉冷哼一声,“冲儿身上的伤六扇门已经验过了,致命在极阳手。” 关青笑了,“极阳手是卧蚕山三十六寇的绝学,您这也能找上我?” 卧蚕山地处南梁州与西南蜀州边界,连绵几百里,上有三十六连云寨,外称三十六寇,而极阳手便是其中一人的绝学武功。 田蓉淡淡道:“山河车行寇六手下有一人,也会极阳手。” 关青搓了搓拇指上的紫玉扳指,不咸不淡道:“哦,是么,这个关某倒是不清楚。” “那就说点你清楚的。”田蓉双手微撑桌面,看似柔弱的身子伏起,冷声道:“十多年前神都那场宗师之战里,还活着的那个丐帮长老,如今不就站在关舵主的身后么?”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关青身后一个穿着体面,只是秃头无发的老者,眼中压抑无穷恨意。 关青眼神闪了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全手’杨邕,武功诡谲,平生最擅长模仿他人掌法,我没说错吧?” 田蓉看着那秃头老者,一字一顿道:“你可敢将双手露出来,让弟兄们瞧瞧?” 关青脸色沉了沉,那杨邕同样脸色一变,手臂不由朝身后藏了藏。 极阳手,顾名思义便是掌力之中含极热火毒,以此造成难愈之伤,习练之人一双手俱是紫红难消。而杨邕既然模仿出手,必然要以内热丹药沐浴所用之手,吸收药力。 如今才过一晚,所以田蓉断定那秃头杨邕的手掌热力未消,尚有药力残留。 “田当家,你这样,就不觉得有些过分了么?”关青声音也冷了下来。 同时,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人更是上前一步,面容凶悍。 而田蓉身后几人同样踏前一步,气势不逞多让。 气氛似乎一瞬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就连外面的两方人,都开始彼此敌视,大有摔杯之下便要动手的意思。 可事实上,他们都是无衣堂口的人。 …… 顾小年和柳施施就在院中不远,此时以假山树荫为挡,静静看着。 “这关青近几年在神都地下声势很盛,隐隐有无衣门面的意思。” 柳施施低声道:“那田蓉号称女诸葛,据说曾与戚怀伤好过一段时日,可现在却跟关青相面,还落了下风,真是。” 她摇了摇头,本觉世事无常,待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上的温度之后,便更是感慨。 顾小年点点头,一代新人换旧人,关青出身草莽微末,现在却也成了神都地下大佬级别的人物了。 “山河车行的背后是陛下,关青如此栽赃,倒是不怕死。”柳施施道。 “他并不知道周锦言的存在,目的恐怕只是想要除掉寇六手下那个会极阳手的人吧。” 顾小年想了想,却是问道:“寇六是丐帮中人,铲除魔教的时候,他怎么躲过了?” 他虽这么问,但心里想的,却是早些年丐帮大半被魔教渗透,如今仍然残存,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周锦言。 柳施施略一思索,不难想透,轻笑道:“聂灿如今成了大内供奉。” 顾小年一愣,而后恍然。 供奉,便是武道宗师。 “要不要我再给你说说现在的朝堂局势?”柳施施眨了眨眼睛。 顾小年傲娇一笑,“说了我也不听。” 柳施施忍不住拧他胳膊,却没有几分肉感,动作一顿,心中更是怜惜。 看着她忽而沉默的神色,顾小年抬头抚了抚她的长发,轻轻拍了拍。 “以后时日还长,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真的吗?” “嗯。” 61.初显 这边两人软声细语,耳中却将那边堂屋里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听个真切。 田蓉虽是女人,但一身气势不减,先天绝顶的功夫,多少年前也是与大龙首戚怀伤经过江湖仇杀,徐徐上位的。 只不过她身上威严杀意虽重,终究近些年多在百花楼与胭脂水粉打交道,在那内城的百花楼里,人人都要敬她一声‘大掌柜’、‘大当家’,是以终究比不得关青一身草莽猛虎的席卷下山势。 关青只是单掌盖在桌上,三指轻轻点动,不怒自威,“田当家,先不说我这弟兄是不是丐帮杨邕,单是你这么怀疑,他要是亮出手来,这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 田蓉一双眉眼冰冷如霜,她的情报从不会出错,那杨邕的身份毋庸置疑,只是如今见了关青笃定的样子,心里也略有犹疑,担心有诈。 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自己落了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长出口气,坐下,开口道:“如何收场,要看结果,但这个说法,你必须要给!” 关青脸色阴翳,看她半晌,这才点头,“好,那我就看你如何收场。” “给她看。”这话却是对身后那秃头老者说的。 杨邕稀疏的眉毛皱了皱,似是不情愿,双手藏在身后。 田蓉见此,心神微松,一眨不眨地看着。 关青却是冷笑,一把扯过身后那人,“让你给她看就给她看!” 杨邕被一把扯到了长桌旁,撞倒了椅子。 他乃是绝顶高手,自然不会这么狼狈,全然是没有抵抗罢了。 田蓉脸色忽地一沉。 关青站起身来,阴沉一笑,笑声刺耳,却又嚣张。 他一把撸起了杨邕的右手袖口,后者手腕绷带包扎,因方才的用力而渗出血水来,分明是齐腕断了手掌。 田蓉霍然起身,不复方才淡定。 关青挑眉,略带挑衅,“昨个儿切磋,底下兄弟下手太重,不小心削去了手掌。” 田蓉银牙暗咬,她弟弟田冲身上正是印了一个右手掌印。 如今关青玩这一手,等于是废了半个绝顶高手。 不过这也正能让杨邕洗去嫌疑,不至于丧命。 “你很好!”田蓉方寸稍乱,一字一句道。 关青拍了拍杨邕的肩膀,关怀道:“先去上药吧。” 杨邕躬身抱拳,低头时眼底却有恨意和无奈一闪而过。 想他身为丐帮四大长老之一,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是早前看走了眼,重伤的时候被眼前之人所挟制,传了他武功,对方反而狼子野心,让他成为走狗! 但杨邕没有丝毫办法,为了活着便只能忍受。 他退了出去。 关青抻了抻绛色的华美衣袍,看着田蓉,微笑道:“田当家可满意?” 田蓉胸口起伏,自然是气急而无奈,“我真是小看你了,能走到今天,你好狠的心!” 关青轻笑,而后变脸,冷冷道:“那么现在,田当家就不打算给关某一个说法?” 田蓉心中委屈窝囊,事已至此却没了主意,不由想着要是那人没有闭关或是戚卓然能有些出息,名满天下义字当先的无衣堂口,岂会被眼前之人把持大半?冲儿便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进退维谷。 她恨极了眼前之人,也暗恨自己大意,如果双方动起手来,输赢先不说,她却是失了大义,日后被人谈论起来,便成了挑起内斗自相残杀的不义之人。 “你想怎么样?”田蓉终是道。 关青笑了,摸了摸鼻梁,说道:“田当家是堂口的老人,地位尊崇,大伙儿都敬重您” “打住,有话你直说好了。”田蓉觉得对方不外乎是想当这个暂时主事之人,她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其人狼子野心,若给他台阶,必然会成为他的垫脚石。 那么除非那人出关,否则堂口中真没有谁能制得住对方。 关青淡淡一笑,“既然你这么说,那关某也不兜圈子了。内城四坊的生意,关某想分一杯羹。” 田蓉眉头紧皱,“内外城生意泾渭分明,这是规矩,而且就算我同意,堂口里其他人” “话都说到这了,索性挑明了说。”关青道:“只要你们那几个老人点头,其他人都好说。” 田蓉明白了,原来他的手已经伸地这么长了。 “好,我答应你。”她说道:“不过你也知道,神都内城不只是堂口说了算,还有风满楼和闻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关青淡淡道。 屡次三番被打断,田蓉心中气急,脸色撂下,起身便走。 “田当家好走,不送。”关青在堂中笑道。 田蓉走的很快,而她身旁同行的中年人欲言又止。 “冲儿跟小然从小一起长大,他却为了个狐媚子对此不问不顾,以后也指望不上他了。” 田蓉闭了闭眼,而后道:“联系【闻见】那边的人吧,请天字一等出手。” 中年人一惊,“只是一个关青,至于吗?” 天字一等,代表杀手级别,武道宗师之境,【闻见】之中不算那杀手之王,也只有两位。 “此人能爬到如今地位,手段武功都不容小觑,若不给予最大的重视,就会像今日这般吃亏。” 田蓉咬牙暗恨,“而且他今天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清楚,周五爷跟赌徒两位中,有一个已经站在他那边了。” 她话中的这两人亦是无衣堂口内的宗师强者,同样,这也是身为能于神都盘踞的一流顶级势力的底蕴--江湖中只要有一位宗师强者的势力便可被敬称一流,前提是要有一定的中坚力量和基础。 “可要想请动闻见的宗师,付出的代价恐怕” “只要出的起,就给。” “好吧。” …… 顾小年看着他们走远,头顶亭亭如盖的树上,打着旋落下一片叶来。 “走吗?”柳施施问道。 “不急。”顾小年自然伸手,接住这片叶子,“不妨看看接下来如何。” 宗师若要行刺杀之举,宜早不宜晚,就是要打关青来不及准备,戒心消减的时候。想来田蓉联系到人之后,很快那宗师杀手便会来。 柳施施却是有些疑惑,倒不是觉得自己两人会被发现,只是觉得依着眼前人的秉性,应该不会在意这等事情才对。 而她身在公门,自然是巴不得江湖上出些热闹,像无衣堂口这等一等一的势力天天内斗,自相消减。 顾小年将这叶子揉碎,道:“关青的武功我虽然暂时看不出根脚,但他方才提动真气,那道气机却是让我感到有些熟悉。” “哦?”柳施施好笑道:“该不会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吧?” “当然不是。”顾小年先是失笑,而后道:“是曾经遇到过邪道的一位宗师,功法调动时的气机与他一般无二。” “邪道?”柳施施脸色稍凝,这一刻才恢复无情神捕往日的气质神态。 62.心中的阴影 邪道不同于魔教。 魔教中人只是性格多有乖张古怪,行事随心,不讲规矩,其中虽不乏也有大奸大恶之人,可算不上人人罪大恶极,尽数该死。 邪道却是比魔教更甚,做事狠辣无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且只要稍不合心意便会直接动手杀人,残害无辜只是寻常事,皆是杀人如麻,几以杀生为乐。 所修功法多讲究速成,多是冤魂栽道,血肉荼蘼,而且不乏有野心者,为满足修行所需,擅以精神秘法控制地方官员或是某些家族成员,可谓是为达目的和利益不择手段。 所以才会历来被各派敌视仇恨,见邪道中人必杀之。 邪道不是魔教这般是个整体的势力组织,而是分为三坛,以海外仙山命名,蓬涞、方壶、瀛州。 根脚所在不明,具体人员不明,且太久不现世,多以为其因关士龄一事而早不成气候,遂在如今江湖,听闻魔教者众,而知邪道三坛者少。 朝廷里对邪道的情报也是不多,依着顾小年的了解,此前与魔教余希接触过的邪道长老罗道,应该便是邪道蓬涞中人。 因为目前所知,只有蓬涞设有‘教主’,且从关士龄一事而来,也只有这处分坛入世最深,留下的线索较之也最多。 而现在,关青武功亦是绝顶之列,又修行邪道功法,说不定已经成了棋子。 虽说顾小年不在意这人生死,但总归关家兄妹是与顾山海有份师徒之情,更别说就这样放任邪道不管,他也有些不自在。 即便不是除魔卫道的正派人士,但许是在公门和接触的江湖事久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一定能做到,可像这种顺手看看有关邪道的事情,顾某人还是不嫌麻烦的。 而他看了眼身边的柳姑娘,后者神色微凝,气质清冷,不复先前小女人的样子。 顾小年忍不住再想跟方才那般捏捏她的脸,但也只是想想,主次他还是能分清的,而柳施施既然已经认真,那他自然不会赚个嫌恶。 少顷,两人默不作声,隐于墙角暗处,静静等着那闻见的宗师杀手而来。 他们是想看看关青的根脚,必要时自然会出手将之擒下,问出有关邪道的事宜。 因为不用顾小年说,两人都隐隐觉得邪道近几年的一些动作都是不同寻常,而近来江湖怪异之事迭出,涉及鬼怪神谈,这等掀起恐慌的手段,追溯以往,可是邪道常用的伎俩。 顾小年以罡气化煞,两人身周领域布下看不见的奇门符箓,保证不会泄漏一丝一毫的气机。凡刺杀者对潜行敛息自然在行,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虽心中尚有要事要做,可也不会在寻常事上大意。 而柳施施见他眼含计算,双手之上湛蓝流转,便知道这是武侯域箓的法门。感叹这等古老道术神奇的同时,也不由对心上人这般谨慎这般武功而隐隐自得。 顾小年正凝神感应四周,冷不防身旁靠过了一个温热的娇躯,将他吓了一跳。 他偏头看去,却发现柳施施状若寻常,清新冷淡,此时柳眉微挑,不解看过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小年压下心中难免的躁动,静下心去。 柳施施嘴角微翘,不由想叶听雪那往日里吃不消的突然袭击适用起来,的确好用。 …… 静等约有两刻种,一丝不寻常的波动被顾某人感知到。 他轻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柳施施虽未察觉异常,但见身边人神色,便也身子微微绷紧,全神戒备起来。 她虽初入宗师,但底蕴深厚,自身无惧,只是那毕竟是精于刺杀的老辈宗师强者,由不得不小心谨慎。 尤其是当身边这人出现之后,她已然觉得生活充满希望,更不想出现岔子,免得像从前那般受累悲伤。 顾小年心中虽有执念,可真意通透,对于她的反应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因此只是心中一叹,却是生起些歉意来。 自己要做之事生死不定,而执念是必须要做出了结的,否则,届时机会错过,自己一样要死。 只是他想着,如今已猜到那人藏身所在,今日索性便去了结的好。 …… 院中那些堂口的精壮汉子早就走了大半,而关青也从堂中走了出来。 身后跟了几个随行护卫,他却是摆了摆手,让这几人退下。 然后,他孤身去了大院后边的小校场。 感知里,那个杀手也是自阴影遮挡之中潜行,跟了上去,显然也不打算引起他人注意--即便身为宗师,也不想在出手时受到阻碍。 顾小年暗自点头,那杀手的轻身功夫和敛息手法都相当高明,他以奇门和自然之气感应,都只是看个大概,而不敢细细打量,以防暴露。 那是个中年人,所穿的劲装很特别,肉眼看去跟周遭几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两眼很容易就这么忽视过去。 这就是刺杀的‘装备’了。 等两人都去了后院,顾小年才传音道:“走,咱们过去。” 本是悄无声息却不慢地走着,忽而便听得几声怒喝,其中一道夹杂着浓浓的骇然和惊惧,紧接便是急促的拳脚相接,以及兵刃碰撞的交手之声。 顾小年两人相视一眼,也不管行藏暴露,直接飞身而去。 无他,因为就算关青武功再奇异,还有保命之物,那也绝不是一个精于刺杀的武道宗师的一合之敌。 而现在,那道骇然惊惧的厉啸,明显不是关青的声音! 校场中真气相撞,原本立于两旁的兵器架碎裂歪倒,却有一道浑身罩在黑袍中的身影站在场间,随着手上黑芒舞动,那散落的十八般兵刃便像被无形之手所持,各有套路,尽皆攻向那有些狼狈躲闪的中年杀手。 罡气席卷,那黑芒好似可以幻化枪罡刀芒,而那中年人只能匆匆招架,身上却眨眼见伤。 就算彼此皆为宗师,却在未到拼命的时候,他便已经被轻易压制住了。 顾小年和柳施施看清场间,也不隐藏,直接现身。 关青此时臂膀流血,却是刚止了血在疗伤,一见这忽然冒出的两人,脸上原本的阴狠冷笑顿时化为了错愕呆滞。 他看着那道穿着锦缎红袍之人,脑海中一瞬空白,而后如惊雷炸裂,眼前人与那道无数次想忘却印记难消的身影重叠到了一处。 关青自草莽崛起,手段心计至今自是一等一的,可就算现在几乎已成黑道巨擘,但在记忆里却总有一个人,数次将他轻易拿捏,让他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心思,仿佛自身所有算计在对方那里都只是小儿胡闹,上不得台面。 他本以为对方在十年前便死了,那日他大醉一场,放浪三日,只为庆贺自己,庆贺此后头上再没有人可压住自己,庆贺那抹如夜色般的阴影终于褪去。 可现在,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虽然容貌形体相较之前有些落魄沧桑,可那种奇异的熟悉,那眼中的诡异从容,让关青心神狂跳,一瞬惊骇到了极点! 他还活着! 关青根本不去想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来这做什么,而是猛地看向那以诡异黑芒指使着十八般兵刃、轻易将那闻见的宗师压制住的黑袍人。 “杀了他,我要你先杀了他!” 关青两眼血红,抬手仓皇,指着那道阴影,嘶声而吼。 63.诡异黑气 人影若幽篁,那黑袍人竟是连半点犹豫也无,黑芒一闪,身影已至顾小年身前。 他眼中略带几分笑意,不慌不乱。 巨大的兜帽里隐藏着的是一张青白的面容,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偏生眼中两粒绿色幽芒,仿佛鬼火。 这般模样,倒是比顾某人早前状态还要像鬼! 黑袍人探手抓来,罡风环绕,有鬼哭凄厉之声,仿佛让人置于深夜荒坟乱岗,只闻恸哭。 顾小年眼皮一抬,便是两记无形眼刀。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面容冷如僵尸般的男人竟有如此诡异招式,五指收招,却是猛地朝上抓来。 凄厉罡风与罡炁而出的刀芒碰撞,一抓之下,三人衣袍飘动,犹如置身风眼。 黑袍人看着眼前躲也不躲的这人,不去想会有何诡异,只知道若是自己这一爪抓实,那这人的面目便要落下几个窟窿。 但陡然间,他莫名感觉到了周身的牵扯,仿佛四周有人在将他扯动,阻碍了他的动作。就连内力的运行,似乎都变得滞缓。 黑袍人脸色大变。 因为他的手腕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掌钳住,也不见对方如何用力,自己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一股难耐的灼热从皮肤的接触点朝自身蔓延开来,经脉中仿佛有无数火蚁爬行噬咬,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从他出手到惨嚎,其实不过只在一息之间。 那边的杀手正被一杆长矛刺穿了肩胛,校场边的关青脸上仍有骇然未消,杀意渐起。 可交手的结果却已然呈现。 “这是魏阉的焱字诀,你为何会用!?”黑袍人脸色更白,声虽厉却难掩其中所含之痛,颇有些色厉内荏。 顾小年并不答话,五指错动,如蝶舞,眨眼间这黑袍人整条右臂膀便如麻花般痉挛软塌,随后他并三指成矛,刺在了这人胸口。 噗,黑袍人张口吐血,只觉周身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离,丹田气海沉寂,一身武功本事全都忽而缄默。 “这是”他双眼一突,难掩眩晕,直接摔在了地上。 柳施施攥紧的手松开,她早在关青杀机闪现之时便已然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只是她见身边人气机早动,是以只压刀掠阵。 顾小年收手,与此同时,场间噼里啪啦落下那已无黑芒操纵的十八般兵刃。 闻见的中年人自是认得柳施施的,此时虽全赖两人相救,却并未道谢,反而一抖手中软剑,竟是要非杀关青不可。 而关青也已从呆愣中回神,此时见了刺来的一剑,心中暗骂,却是一个懒驴打滚,接着看也不看,单掌便是朝身后拍出。 掌出如龙吟虎啸,声势惊人,可偏生这堂皇掌法里多了些晦暗阴沉,就如同明净的泉水里浸了墨汁,勾连不断。 一直平静看着的顾小年此时终于确定,关青出手时的那缕气息与那邪道长老罗道的武功一般无二,出处同源。 “怎么样?”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点头,“是邪道功法。” 关青掌出降龙,却并非丐帮传承掌中伏龙,倒像是简化或者说是以此基础改编的另一掌法。 那杀手软剑如蛇,所携剑气一震便将狂龙虚影震散,只是这一剑却再难杀掉关青了。 奇异的湛蓝扭曲纹络如同道家符箓,看似落在空处,却恰好粘连般地封住了他罡气离体后剑气将成的节点之上。 无有剑气,剑招一滞,此前所营造的剑势便轰然崩溃。 就算他是宗师,此时受制,也没有余力继续出手。 关青摔倒后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只想离这里更远。 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敢呼救,只是拼命地想往外逃,身形踉跄,跑了几步却是一下绊倒在地。 他的脸上浮现黑色的诡异雾状,像是从体内而生,他张大了嘴,青筋赤露,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痛苦地不断蜷缩舒展,打滚撕扯。 “两位是什么意思?”那杀手开口。 但柳施施却是看着地上关青的样子,皱眉问道:“他怎么了?” 顾小年摇头,“像是行功紊乱,真气反噬。” 说着,他过去,俯身,并不接触,手掌轻挥,关青便像是被无形禁锢,仰躺在地。 虽然不能动,但他眼中惊恐万分,眼珠血红之色弥漫,而身子止不住地痉挛,皮肤上出现了一曾鸡皮疙瘩。 柳施施只是看着,便觉有些恶寒。 边上那杀手见两人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不由气急,他怎么说也是天字一等的杀手,何时受过如此冷落? 但他更是无奈,本来他忌惮六扇门的无情神捕只是因为其义父缘故,可现在,对方不知何时突破宗师不说,他看着那似蹲身检查的男子,什么时候神都里冒出了这么个恐怖的年轻宗师? 顾小年如今年岁虽恰值而立,但不说习武之人老的比常人慢--内力本就有延缓自身机能衰老之效。 他所修功法本就是自然之气,不说延年益寿,总归是不显苍老,再加上即便多年饱受饥饿困顿,可也明悟真意,破境宗师,更是寿数突破,有所驻颜--宗师强者罡气凝意,无病无灾,寿可四百,衰老更缓,往往寿终时与当初破境年岁差不了太多。 所以,越早破境宗师,自身相貌也就越能保持年轻。 而正因为此,闻见的这位杀手薛启寿便更为骇然,莫说各大圣地出身的宗师强者,就算是江湖散人、偶得机缘成就宗师之辈,像他们这种组织必然都是掌握一份详细名单的。 倒不是说有什么图谋,除却利益上或有合作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警醒,警醒门人莫要惹上他们,丢了性命。 可对于眼前这将一身红衣穿出无双煞气的男子,薛启寿很是陌生。 而不管他此时心思如何,顾小年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伸手去触碰正从关青眼耳口鼻中溢出来的淡淡黑气,这很像是点火后的烟雾,飘动缓慢,随风而散。 “小心。”柳施施忍不住提醒。 顾小年点头,指上罡气化煞,只留一点,轻轻触碰到了一缕黑气。 一声嗤响,他脸色微变,急剧缩手,可那些黑气犹如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如跗骨之蛆般的狂涌而来,甚至于不再是原本自然而然的逸散,倒像是吸血般的簇拥。 柳施施本就修行天下毒功,只不过素日多用刀而已,此时见了,不由道:“是蛊?” 顾小年内炁运转,指上煞气粘稠如墨,半截食指幽光流转,诡异邪恶,那些黑气尽数而来,然后如雨水遇极热,散发出嗤嗤的白烟。 只是闻到一点,便觉刺鼻难耐,几欲晕厥。 顾小年吐出口气,罡风乍起,卷动这些白烟散与空中。 “没事吧?”柳施施略有好奇地看了他的手指一眼,白净如初,依旧那般骨瘦。 顾小年摇头,“像是蛊毒,但应该不是。” 煞气最为秽浊,介于虚实之间,得益于‘登仙剑章’的化炁之法和修煞的休命刀,在自己手上更是可以随意转化。 他没法解释方才的那种感觉,不是蛊毒腐蚀,更没有蛊虫入体--即便黑气中真有这等东西,也会被煞气消除。 总之是很奇怪。 而随着这些黑气的逸散,关青眼中的血色也渐渐消退,脖子和额头上的贲张的青筋血管都平复下去。 64.非做不可之事 关青倒也硬气,此时只是大口喘着气,躺在地上,闭着眼,也不说话。 顾小年起身,袖口垂下,遮住双手。 那薛启寿一见,眉角一跳,当即收剑抱拳,主动上前半步,“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救,还望告知尊姓大名,以后必有报答!” 顾小年摆摆手,“这人你是杀不成了,不过你可以回去跟田蓉说,关青的事情让她不用担心了。” 薛启寿是杀手不假,可还没有傻到执着此事。此时一听,心中虽然疑惑是不是对方与田蓉有旧,但也知道不该多问,是以再次抱拳后,脚步一错,身影便远遁而去。 “在这拷问吗?”柳施施轻笑一声。 顾小年摇头,“这两人你先带回六扇门吧,他身上的的奇门封禁,诸葛会解。” 柳施施贝齿咬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还有件事要做。”他顿了顿,补充道:“非做不可。” 柳施施本来还想再问,却一下沉默。 “我难倒也帮不上忙吗?”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手攥得很紧。 顾小年上前一步,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将她揽住,抱在了怀里。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与你相逢,可这件事情不了结……” 他松开,后退一步,轻笑,“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着,便不等柳施施再说什么,倒退时身形如风助,凭空而起,如帆般飘向远处。 柳施施抬手去抓,却一下抓空,她有心去追,却想到对方所说,下意识便停住了步子。 “顾小年,我等你回来!”她朝那道渐渐消失的黑点大声喊道。 内力鼓荡,翻涌成浪,这一刻半个西坊中人皆能听到这饱含真情挚爱的一声呼喊,情丝万缕,却又百转千回。如此热烈,让人闻之感伤。 …… 顾小年柔和一笑,但转而目光沉寂,表情深敛。 他的气息愈发低不可闻,形神肉体好似走到生命的尽头,若不看其人,只作感知,那必然会以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在那无法看到的地方,他如人间沧海般的那片气海丹田之中,于静谧漆黑里出现了一道光,光芒一线,灼眼而锋锐。 顾小年抬头看去了一个方向,即便是白天,那里也很是安静,不时有持戈披甲的官兵巡视经过,而在附近的暗处,也有一些刑部的高手密切注意动向。 那里是刑部天牢,莫说看守,便是其中机关也足以让它成为天底下少数有进无出的地方。 顾小年不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去浪费体力,强闯自然没有必要,他看着不远处一个从巷口走来的身影,静等片刻,从房角落了下去。 “谁?!” 那人穿着一身干练捕头服,也是一流武者,闻见风声,两眼陡然变得锐利,猛地回头看去。 然后尚未看清背后那人身影,两眼便好似堕入无尽深渊,一下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名字。” “苏小强。” “进密牢天字一等的钥匙,在谁手上?” 顾小年双目幽幽,唇未启,声音却如阴风般吹进眼前这年轻捕头的耳里。 苏小强的脸色突然变得挣扎痛苦,显然这所问乃是他心中机密,涉及时便会引起心神上的强烈反弹。 但顾小年却心神稍松,因为这表明对方是知道的。 他双目更为幽深,语意低沉,缓缓道:“你忘了钥匙在谁的身上,想一想,然后告诉自己,钥匙在哪。” “钥匙,在…在褚捕头手上。” 刑部只有一个姓褚的捕头,那便是‘镇魂刀’褚游蛟,先天绝顶的武道修为。 “他现在在哪?” “就在天牢的班房里,他让我去打酒。” 顾小年无声一笑,接过那酒葫芦,眼前的苏小强忽而晃了晃,直接摔倒在一旁。 …… 天牢门口,顾小年施施然走来。 “来人止步!”有捕快上前,刀出鞘三寸,冷声喝道。 顾小年脸色一沉,“瞎了你的狗眼!” 那捕快一愣,继而恼怒,但不等他开口,一枚金光暗敛的腰牌便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抓住,等看清后便是脸色一白。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但下一刻,那腰牌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从手中飞离,落在了眼前那红衣之人的手中。 顾小年翻手将腰牌收起,道:“带我去见褚游蛟。” 那捕快后背隐有冷汗,根本不敢多问,而一边另外三名捕快更是抬头望天,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以往锦衣卫不是没有来过天牢,但最多就是小旗总旗来跑腿,见个千户的腰牌已经是顶天了,何曾见过有人直接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来? 这人是谁,来做什么,找褚捕头有何事?他们好奇,却不敢问。 顾小年随着那捕快进了天牢,事实上他以前也来过几次,不算陌生,只是还未去过那天牢深处罢了。 阳光忽地一暗,便只剩下了火把照明。 走过三道栅栏,就听到远远传来的吆喝声,那是赌钱行酒令的吆喝,在这个幽闭的环境下,有些恼人。 “这位大人,褚捕头就在前边的班房里。”身边的捕快有些惴惴,小心道。 顾小年点点头,不说什么,直接迈步过去。 这捕快见了,方松口气,连忙退出去。 说是班房,其实就是个值守时轮班休憩的单间,不算大,越走近那吆喝喧哗便更大,伴随着骰子在骰盅里的摇晃声、喝酒碰碗划拳、笑骂等等。 顾小年用衣袖掩了掩口鼻,眼前的门兀自推开,露出其内场景。 “小强,买酒来了?” “恁地这么慢,半路拉肚子了?” 有人笑着看过来,但随即脸色就是一变,“你是什么人?!” 原本的热络一下停顿下去,但随着仔细瞧,看清站在门口的不过是个气息如常人,且瘦弱不似通武功的人之后,便又不去管他了。 有捕快走过来,“你是哪个衙门的?” 顾小年感知已出,从手中酒葫芦上残留的气息隐隐能找到与之相同气息之人,也即是褚游蛟。 他径直走了进去,而这捕快眉头一皱,伸手想去抓他肩膀拦下,可忽而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这捕快眼中的惊骇尚且不说,随着顾小年朝那赌桌走来,那一张张兴奋的脸通红的眼便诡异顿住,如同静止的画。 以先天一炁于奇门法中无形点穴,这是他通过领悟数门点穴武功领悟出来的点穴法,并不命名,只是随手用之。 当然,这也就是对宗师以下的人可以随意点之,面对宗师就不好使了。 他走到了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人面前,在对方惊恐万分的表情下,想要伸手去拿对方腰间的钥匙,却总是下不去手--其人衣服上有些酒水油腻,且汗味颇重。 顾小年暗叹口气,便将眼前这人身上的束缚解开了。 褚游蛟身子一晃,像是还没适应过来一样,一头朝他怀中扎了过来,同时,嘴唇轻嘬,就要发出示警。 但蓦地,他右边头脸一阵剧痛,砰地一声整个砸在了赌桌上。 顾小年将手里完全碎裂的酒葫芦丢了,甩了甩手,而在他脚边,如弧形似的避开了洒下的酒水。 “大人饶命,有事您吩咐!”那撞碎赌桌的身影猛地爬起来,晃了晃头,也不管一脸的血水混杂,就这么忍着抬起脑袋,一脸坚毅地开口。 65.过去种种 顾小年打量这褚游蛟两眼,略有几分诧异,“你倒是上道。” 褚游蛟讪讪一笑,不敢开口,更不敢有其他动作。 “认出我是谁了。”顾小年话语淡淡。 褚游蛟缩了缩脖子。 十年前,眼前这人在公门中凶名正盛,而他彼时不过一刑部小捕快,然而依旧对锦衣卫的这位煞星如雷贯耳。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知悉与否,他所想的只有自己能否保住性命。 “去密牢,天字一等。” 顾小年抬脚走在前边。 褚游蛟咽了口唾沫,这才胡乱擦了擦头脸,快步跟上。 天牢分地上地下两部分,关于地下的便是密牢,里面只关押绝顶高手,而天字一等便是密牢深处,是为宗师囚犯准备的。当然,里面现在是没有人的。 褚游蛟不知道对方为何想去那里,但自己被其人一招所制,自是不会多问,只是一路亮了腰牌,畅通无阻。 虽不乏有掌管地道闸门的捕头疑惑,但顾小年只是亮出了那枚镌刻‘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自然便再无人阻--没人会想到有人竟敢冒充,而腰牌也做不得假。 褚游蛟也有些困惑的,难道这人还在公门当差? 地道幽深,有褚游蛟在,自然安全趟过机关,而迎面的潮湿里,遥遥可见那天字一等的牢房。 “顾大人,前边就是了。”褚游蛟小心道。 他有心在对方进入牢房的时候启动机关,将这人彻底困在里头,但一时拿不准对方如今身份,而且更不敢拿小命试探。 先前他可是领教过对方那鬼神叵测的武功的,都不见出手,班房中先天七八人便无形受制,这是何等恐怖? 褚游蛟弯腰低头,一脸赔笑。 顾小年早就感应到了那空荡牢房内唯一的一缕气息,就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呼吸都很是艰难。 他皱了皱眉,摆摆手,“待会可能会有些动静,让外面的人离得远些。” 褚游蛟一愣,先是不解,转而脸色一变,“大,大人?” 他虽然不知道那天字一等内是否有人,可听对方意思,显然是打算动手!可要不是来拆牢房,难倒是里面还关押着什么人不成? 可若真有人,会是谁,又该有何等武功? 一时间,他后背几乎被冷汗湿透。 “退下。” “是!”褚游蛟一咬牙,二话不说,肥胖的身子带出一阵风,眨眼不见。 顾小年原本心底的沉重倒因此松散几分,他深吸口气,自然垂手,隐于宽大的袖袍之中,一步步朝前方阴暗的牢房而去。 两旁火把如睛,阴暗如口。 …… 天字一等的牢房是造作监以墨家与公输机关而制,且蕴含奇异阵法,不是褚游蛟这等捕头有权利打开的。 牢门的钥匙在谁的手上,怎么打开眼前牢门,顾小年并未去想。 他只是看着那雕刻怪异纹络的牢门,以及一根根棱面反光的栅栏,默不作声。 在牢房里,背靠这边坐着一道并不高大甚至说是有些佝偻的身影,白发垂地,有些脏乱,穿着布衣,也很是破旧。就那么盘膝坐着,似沉思似苦恼,像是被关久了的老犯人,除了头发太长,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方才有一声叹息。 似有些恨意,似觉得可惜,似有些疑惑,似觉得遗憾。 “你来的有些早,你不该来的。”声音只略有苍老,语气平淡。 顾小年抬眼,目光落去。 换做以往,他可能还会有几分玩性,答一声‘可我还是来了’。 但现在没有,因为他此时全心神在回想那幽困的十年,孤寂冷清,自语自怜,回忆伤感,看不到彼岸。 “看来你果真是知道了什么。”那人开口道。 顾小年语气低沉,“以前我并未见过我哥出手,可在魔教山门,有幸得见。他的武功路数有些奇怪,但最让我感到讶异的,是他出手时真气调动后的气机,竟然与我相同。就像是类似的先天一炁,只不过是在使用其他武功。” 他稍稍沉默,即便想要平静,可心中起伏仍是如潮,让他话语不复淡然,多了些感慨好笑。 “总有人希望奇遇降临到自己头上,跌落山崖得到神功秘籍、无意间随手帮助的老人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偶然间撩拨的姑娘一见倾心,更是某个地位显赫的世家里的掌上明珠,出门随身老爷爷,睁眼闭眼有系统。” 顾小年薄唇抿紧,凉薄如刀。 “赵熙年送去的无字折书,是你的吧。”他眼神微沉,“或者说,是登仙剑章!” “这你倒是猜错了。” 白发老者或者说老供奉嗤笑一声,道:“此功法来历神秘,是周复生昔年所得,他曾旁敲侧击问于老夫,问他时却从不说出根脚。但他武道天赋太差,老夫从他问道时只言片语中判断出此功法造化神奇,隐有莫大威能。只可惜彼时老夫正值天人五衰,那功法被周复生藏于何处老夫亦是不知,便只好作罢。”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天人五衰,肉身衰老、内力俱消、精气神亡、寿昌亲故、见道厌己。 “后来老夫武功再进一步,才知晓这功法或许并不十分精妙,但大道至简,而它对老夫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周复生受牵连已死多年,那功法在哪谁能知道? 直到袁城小儿落马,顾山海走进了老夫的眼里。他是周复生心腹,说不定知道其藏密所在。果然,那本折书一直就藏在他的身上。 老夫将此事透露给与他共同调查的心宿旗之人,引的那几个锦衣卫利欲熏心,自相残杀。而他武功太弱,又难窥折书之秘,以他对周复生的忠诚,自然会在自身安危不定的情况下,将这门功法尽快送到你的手里!” 老供奉低低一笑,白发遮掩下的两肩颤动,极其怪异,“可老夫低估了人心欲念,那几个先天的锦衣卫迫不及待将他给杀了。不过他临死前虽然所托非人,那折书终归还是落到了你的手里,不得不说,锦衣卫果然都是些酒囊饭袋。” 顾小年道:“为何会给我?”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那老供奉又是怪异一笑,促狭而尖锐,如同松鼠或是猴头,“那无字折书乃周复生以秘药抄录,只有他的血脉才能解开。老夫本想等你解开后便将你除掉,可后来一想何不让你走魏央之路,老夫最后坐享其成便是。嗯,就像是那个被你杀掉的小子,你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小虫虽然可以烤来吃,但不如用它来饲鱼,届时钓取上来时岂不更美味? 顾小年轻吐口气,说道:“魏央学了你的惊神意,此为神;我学了登仙剑章,为气。我哥的《翻天奇斗》虽然乃失传绝学,无比精妙,却也不像是你的养鱼之饵。” 《翻天奇斗》是江湖上所失传的一门奇功,极为强横。它不拘于招式,只要修炼有成,寄诸于百般兵器乃至拳掌爪腿任何武技,均可融合无间,发挥出惊世骇俗的强大威力,传闻中天下漕帮那位楚狂声楚帮主便习此半篇。 “老夫本以为还要等下个十年才能觅得良才,却于魏央身死那晚见到了顾昀此子,便传音周馥,将他关入天字一等,借机传他《不灭掌缘印》。” 老供奉话中不无恐惧唏嘘,“你们是老夫撒下重聚【精、气、神】的鱼,而老夫又何尝不是这天道怪物的鱼!” 此等秘闻前所未闻,无论是对于只在传闻中的天人境界还是有关具体,乃至飘渺玄乎只在典籍中的天道。而从对方话中,顾小年竟听出这【天道】乃是活物的诡异猜想! 他强行稳住心中惊涛骇浪,与此同时,苦闷烦忧郁顿等等涌上心头,转而有一抹璀璨而生,于心神契合,沉寂的眼眸中登时爆发出无限神采。 老供奉桀桀怪笑,忽而疑惑,“你是如何猜到老夫身上的?” 顾小年双目眯成一线,却有锋锐璀璨的光芒溢散,整个人如天穹之下的擎天巨岳,红袍滚动如浪如血。 “依魏央身份,既然太渊王乃是奉周馥之命扰乱江湖,那他势必没有亲去太渊州的道理。他特意见我,度量拿捏极好,既展现威严又像是要保全我的脸面,来神都后,虽大功小功不赐功名利禄,但所需功法不断,皆是绝学。 在他身死之前数月,曾于宫中以秘法试探,乱我精神,目的便是想知我所学功法为何,可见他只知功法而不得具体。他想要呈现出别样器量,但终究一阉人耳,心中有所求,器量不足,耐性也无,只让人怀疑。” 老供奉却晒然一笑,“好个自大的小子,这些恐怕是你在这十年无数日夜里,由这诸般蹊跷细节处推敲而出,你怀疑的源头,其不过是顾昀所施展的武功露出了马脚。” “只可惜魏央最后竟能察觉不对,果断求死,让老夫白忙活一场,不过”他似是叹息一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失望,转而道:“精气神三宝,神意飘渺,精、气同源,能为你所察,倒是意料之外。” 说着,他肩膀动了动,身子歪斜几分,看样是要起身,但口中却是道:“说了这么多,你那刀意可曾准备好了?” 顾小年一头灰蒙长发飘舞,淡声道:“生死只是一刀,不是你死烟消云散,便是我成为你补气养料,你可继续偷生几年。” “你倒是看得开。”老供奉笑的讥讽,“诸葛和尉迟怕你那口十年绝刀,可老夫活过千年,其中有多少个十年,你何来自信?” 顾小年无声一笑,“若说天下有什么地方算是安全,这天字一等的牢房必然在此列。你武道真意裹金丹离体,仅留肉身在此,这便是我的机会。而你藏身于此,畏惧天道,只想苟且,已失锋芒,我如何不能斩你?” “那你觉得自己可以破开此地阵法?”老供奉攸然起身,双手抖袖,身上扑簌落下无数飞尘,在依稀的火光中看不真切。 “你会帮我的。”顾小年轻笑一声,“因为你也怕,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么多。” 老供奉沉默半晌,叹息似地开口,“呵,老夫是怕,到了老夫这个境界的人都会怕。谁都想活,天人,在那怪物面前,算个什么呢?” 话落,他身上脏兮兮的囚服崩碎成无数碎布,一身灰袍无声覆上。 天人称陆地神仙,体内尽是先天一炁,即便他正值天人五衰,精气神消亡殆尽,但一时呼应,真意临身,气息骤如火山轰然,似巨浪翻涌。 牢房那棱柱似的栅栏上亮起刺眼的光芒,但眨眼便暗淡下去,牢门无声敞开,而他终于转过身来。 本是白发遮面,伴随着怪异刺耳的笑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异常年轻的脸。 66.十年绝刀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尚有几分稚嫩,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很是俊秀。 若刨除此时此地、前尘往事、两人纠缠的话,这倒真是一张讨喜的脸。 可一切放到眼前,这张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淡漠,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眼中满是戏谑和俯视,看人似是看一只蝼蚁。 而他开口,便又是那种怪异难听,让人心头发毛的笑声。 “让老夫看看你的绝刀,看看你的武道真意。” 老供奉自牢门中走出,负手而来,身后白发垂落如丈长,似白氅披风。 “想要斩断与老夫的这根线,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一步步而来,周身气势翻涌,却是在堂皇聚势,准备雷霆一击。 眼前不安分的‘鱼’猜想不错,如今正是自己最为虚弱的时候。 他躲避那天道怪物的寻觅,于天人衰劫中,将真意裹金丹远遁潜藏,且将肉身藏于此地,然后洒下可补自身【精、气、神】三宝的鱼饵饲鱼,为了日后度过此衰劫。 他之布局古往今来唯一,就算是其他武道圣地的天人,不论武道修为高低,所活年岁若何,尽皆只能苟且偷生,自困阵中而祈求觅得一丝感悟,算作天缘。 哪能如他这般稳坐钓鱼台? 可也正因为此,老供奉眼中阴沉难消,正因为将真意金丹离体分散,所以才造成如今衰弱。若是寻常宗师找到他的肉身也就罢了,偏偏是眼前之人。 对方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怕这天牢阵法挡不住对方心中绝刀,所以才会唤醒潜藏中的金丹投影,降真意修为临身。 这虽然需要几息时间,让他真正放心的是眼前这人也是醉心武道,对武道之路仍有渴求,所以才没有一见面便匆忙出刀,而是调动真意,以全盛之力一刀斩断与自己的联系。 老供奉心中暗暗欣赏,若非自己要应劫,眼前之人倒是可以接自己的衣钵传承,不过现在也好,虽然对方来的不是时候。 …… 顾小年身上的衣物隐隐发出轻微撕裂的嗤响,就像有无数细密的小刀在从里边慢慢朝外划动。 嘶 肩上的锦衣终于破开一道口子,犹如被利刃划过那般,露出了同样划开的内衬,其下是因极瘦包裹骨头而显得异常光滑精致的皮肤血肉。 如同号角一般,红袍之上多是割开的破口,而其中,溢散出来的是锋锐无匹的刀芒。 很亮,在幽暗的此间,原本用来照明的几支火把忽而摇晃,然后直接熄灭。 顾小年周身的刀芒,便成为了此地唯一的光。 青砖浇灌铁水铺就的地面上嗤嗤作响,出现一道道划痕,地上的沙尘像是被风牵引,在脚边四下浮动。 老供奉双眼眯起,眼底罕见出现了凝重。 距离他上一次出手已经有多少年了?距离他上一次感到危险又过去多久了? 他忽而心神烦闷,世上若有至毒,那必是岁月的毒! 他眼中黑白两色分明,却恍而有灰蒙浮掠,如同迷茫彷徨。 “不对,我如今第三衰未过,为何会有第四衰的前兆?!” 老供奉心神一震,脑海中隐有一道虚影盘膝而坐,一粒模糊金光于丹田中若隐若现,即便金丹离体远遁,他仍是借助这一丝残存留影霎那回神。 脑海清凉落下,眼中清明浮现,但眼前之人已然消失,重新充斥视野之内的只剩下细密而无比璀璨的炽烈刀网,而在目光一线之中,一道身影劈掌而来,如开天之刀。 “是他的刀意!” 老供奉牙关紧咬,深知自己因长久陷入衰弱而对时机有所疏忽,被对方占据先机出手。 高手过招,气机相争。 他呼吸短暂一窒,随即舌抵内齿,于千钧之际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咄!” 声出而犹如蛟龙狂啸,细密刀网尚未临近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崩散之声。 顾小年只觉脑海中恍若出现一头狰狞恶蛟,盘踞黑暗寒潭,蓦然探爪嘶吼。 “惊神意?”他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颤,手掌所化之刀便因此慢了一点。 老供奉嘴角渐起冷笑,双眼明亮如炬,双手伸出如爪,诡异青色如无尽沧溟,透出一种极致的沉沦之感。 青影重重,汇成大海。 于生死相较时灵觉感知总会放到极点,为的便是寻觅破绽或是致胜之机,而现在,当顾小年难免看到对方手上那种诡异真气之后,头脑顿时便有些昏沉。内炁也如欲要沉睡的孩童,提不起半点气力。 “死!”老供奉双目一凝,眉心血肉忽而颤动,就像是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一般,隐有一道青色血痕浮现。 与此同时,顾小年于昏沉之中,掌刀更慢一点,而在对方这仿佛携带莫名法理桎梏的音节吐出之后,周遭天地之间恍若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浑身一沉。 双臂忍不住想要落下,双腿想要弯曲,头颅更是要彻底低下,这是来自己身最真实的反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那种莫名之力,才不会被这股力量压制碾碎。 “天人之‘势’!”顾小年心思通透,而小腹咫尺间已出现了老供奉那双缠绕诡异青芒如青龙之爪的双手。 他一咬舌尖,于昏沉中大势观想,海天一线,巍峨沧桑的巨关屹立天地,每一块墙砖,都包含了人道的智慧和无穷的力量。 他见惯星空,可它太远让人难以触碰,而那是自然天地造化神奇,并非人道之力。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武者修命,爱的是洒落地上的星辰,是这人间烟火。 斩流势无息而生,顾小年双眼眯缝如芒,周遭变缓且慢。 可那双青龙之手仍在前探,眼前之人嘴角仍有那丝将起的冷笑。 只不过老供奉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言喻的骇然。 “势,他怎么可能会天地之势?”他心神狂跳,惊骇到了极点。 武道宗师和陆地神仙最大的区别,便是在于后者凝炼武道真丹,一身内力衍为先天一炁这等精纯力量,于内褪凡,而又明悟天地所存之‘势’,掌控远超为人所创造出武功的天地之力。 虽然还是人身,但凭此内外异于常人,可碾压宗师,遂称陆地神仙。 而现在,眼前之人自武道修行伊始便是先天一炁铸就根基,现又暗藏天人之‘势’,莫非他已成天人?! 老供奉心思急转,“不对,他身上并无真丹呼应,武道真意当未凝实,等等,他的真意是什么?” 凝聚真丹,不只需要武道真意圆润通透,更是要照见己心,找到自己的武道之路。 就如老供奉,他当初与周帝乃生死之交,于对方寿终正寝之时,立誓护佑大周,得此照见己心,破境天人。 而这也便成了他的武道之路,或者说,是一种执念的加深,来自天道的束缚枷锁 现在,他念头急转,种种莫名,但眼前时光如同变缓,他根本无法有丝毫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 顾小年身子因天地之力的压迫而变得佝偻,但他仍是强行扭转身子,带着无尽凌厉的掌刀,自对方左肩斜下,劈至右肋而消。 天地之势攸然消失,顾小年张口吐出一口血,左边腰际被那诡异青芒掠过,鲜血横流,诡异青气悍然入体,如玄冰似幽狱,带来极致阴寒。 与此同时,他一刀既成自然不会干休,身势朝前,早已负于身后的左手蓦然探出。 整条手臂笔直如剑,杀气森森,却是经脉窍穴之中青冥剑意填充,无边杀意如血海翻腾,腥红一片。 以身化剑,顾小年强忍体内不适,留一缕清明压制欲要占据意识的冰冷杀意,剑起而骤落! 老供奉吐血倒飞,胸前塌陷,两道深深血口交错,从内可见被一层荧闪青膜包裹的脏器,和那透过洞穿的后背看到一线幽暗牢狱之景。 这一刀一剑,差点将他斩为两段! 顾小年大口喘息,胸腹翻涌,脑海昏沉的厉害,而丹田气海之中原本无比活跃的内炁被那倒一道阴寒青气如网般包裹,如层层冰封。 让他一瞬间,有种再次回到那幽暗困窟中的错觉。 他双眼蓦然幽深,眼耳口鼻俱都溢出血线。 …… 两人交手不过短短几息,电光火石之间心念转动,同时手上变招,无比凶险。在这几息之中俱都用出了真正的杀招和手段,那是远超武功这一界限的力量。 天人之争,即便是以顾小年如今的奇门之法,亦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力量。 只有面对面,刀刀见血,拳拳到肉,以硬碰硬。 一点点的技巧性的花里胡哨,都会成为被对方抓住的破绽。 “宗师境界,半步天人的战力,天人之境的特征,你还真是让老夫意外啊。” 那道撞碎牢门的身影缓缓站起,哪怕胸腹伤势狰狞可怖,伤口处煞气如蚀骨毒火般不断破坏他的内炁自愈,可他的心脏因那一层青膜所护,仍在有力地跳动。 嘭 嘭嘭 心跳声愈加沉重,隐有一股壮烈之感。 像是长矛抽击战鼓,他整个人踉跄着,却缓步而来。 朝着对面那个几乎无力站起,浑身被血水湿透的身影。 …… 此间已经没有了光,陷入了黑暗。 顾小年看着慢慢走来的身影,眼前已有模糊。 四周忽然又有了光,那是淡淡的荧光,来自于对方手掌上散发的青芒。 “虽然老夫所生时代人人为武,但无论何时,功法都无比珍贵,尤其是上等的功法。老夫自幼家境贫苦,只能去问同乡去借那些连气感都无法练出的粗浅套路,这一式青龙手,名气够大,可只是那些武夫随手画出来,一两银子一本用来骗那些穷苦却想要出人头地之人的。 他们被人嘲笑,受尽白眼,穷一时便要穷一世。而老夫,就是被人觉得可笑的那类人。 一两银子,老夫忘记攒了多久,干了多少活计,受了多少苦,遭受多少冷眼嘲讽,才攒够去买了这本青龙手。” 老供奉的话语平静,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压抑狂怒,如龙游浅溪的咆哮。 “买来后习练时的欢愉,流下的汗水,在面对嘲笑时心中的苦闷,被欺负时仍是紧紧抱着这本青龙手,不让它沾上一丝灰尘,因为只有它可以让老夫改变命运。即便后来老夫可以任意挑选功法,绝学秘传,失传神功等等入眼在手,可都没有当初习练青龙手时的那份欢欣。” 他忽而叹了口气,“这种事,你怎么能够理解呢。所以我要活着。” 在他想来,眼前之人从习武便修行连自己都觊觎且无法修行的神功,自然是无法理解自己这份挣扎过来的痛苦的。 而顾小年默然。 他想到了自己初来此世时,当知晓有武功这等神奇存在时的跃跃欲试; 想到了被提拔进衙门后因为不懂武功,所面对的来自吴求等人的冷嘲热讽和暗里刁难; 想到了自己去买来一本本类似对方所说的,却要高明不少的‘武功秘籍’; 想到了自己如何练都不得其门时的懊恼失落; 等等诸般不甘、苦闷、焦灼、绝望。 前世似乎也是这样的吧,那久封的记忆只是揭开一角便像是被巨大的负面笼罩,让人心中发堵,只剩苦楚。 顾小年莫名轻笑,谁都不会问你是否快乐,只想看你是否还在坚持。 老供奉走近,手掌抬起,青芒隐动,高高俯视,幽暗之间,犹如来自彼岸已经超脱的大魔,状如鬼,却有几分超然之意,如同仙气。 青龙手意境,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与你说这么多,你也知道老夫是在聚意。” 他胸口上乃至体内的煞气尽皆消融,异常年轻的脸上苍白且淡漠,“就让老夫,给你送上黄泉的栈别吧!” 一掌,青龙盘踞,昂首落下。 但紧接着,自下而起的是一双桀骜不驯,坚忍而又狂狷的眸子,以及,那一抹自下而上,带着无尽锋寒的冷光。 青冥杀意如渊,心养绝刀十年,今朝困龙出海,只为一刀劈开沧溟。 武道真意,斩樊笼! 67.复得返自然 刀势堂皇大气,刀意向死而生。 如青龙出海,它无矩,好似能冲破一切束缚,斩破眼前的黑暗和困顿不自由的樊笼。 这一刀有多快? 如急光掠电,追风逐日。 只在眼中出现那抹极致的白光时,身已中刀。 老供奉整个被劈飞而去,同时正面中刀处白芒炽烈,那是连绵的刀气,犹如白色的刺目火焰,宛若烧天的火炬,要将一切阻挡焚烧殆尽。 顾小年缓而坚定地站起身来,周身煞气萦绕,刀意冲霄,沸反盈天! 与此同时,在他斩出这一刀之后, 六扇门正伏案翻阅卷宗的诸葛伯昭猛地拍案起身,目光不定地看向天牢方向,手掌松了又握,如同犹豫。 皇庭司大院,坐于堂前闭目养神的尉迟真武豁然睁眼,遥遥看向了天牢所在,似乎能看到那抹散开的无形刀意,他沉默良久,复而阖眼,只是眼皮忍不住颤了颤。 内城东坊,无衣堂口那座顶楼之处,静室之中,灰衣身影剑眉微动,最终重新沉寂下去。既已闭关求破,那便诸事远离,除非危急存亡,否则不会踏出静室三丈地。 风满楼,地下幽静密室,一灯如豆,此时忽而摇曳,一双眸子睁开,冰冷而隐泛寒光。少顷,终是不放心,一缕风飘出密室,讯与外传。 闻见阁楼,一道身影凭栏远眺,墨色长袍,腰挂长剑,此时看向天际,眉头微皱,“好强的刀,好强的意,好强的人。” 白马寺,后山满目桃花,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美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刀,蓄意伤己,出则破妄成空。斩出绝刀,心气泄,终止于半步。” 旁边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本是英朗的脸上有几分沉积的忧郁,此时听了,掐指似在卜算,继而摇头道:“仍是不知挥刀斩向何人,只是顾昀为朝廷而死,小顾却落于执念,可惜了。” 神都郊外,鹿鸣书院,正在抄录古书的中年人手一顿,笔尖便凝出一团墨渍。他看了眼在桌上轻鸣的长剑,默不作声。 人的感知远没有数千米这么远,可以越过重重阻碍,但那种莫名的悸动,来自因这一刀勾连而动的天地之机的变化,却如同黑夜中的明灯,落在他们的眼中。 他们不难知道出刀那人是谁,斩出的又是何等惊世的刀意,却无法想到此时他的对手是谁。 即便他们是人人敬畏的宗师,早已站在江湖的顶端,见惯世事沧海桑田,也无法想象会有人去挥刀斩向天人。 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柳施施骑白马,银牙暗咬,纵驰长街。 她只需要知道他在哪便够了。 …… 老供奉仰躺在地上,周身被刀意裹挟,那仿佛白色的实质火焰,不断烧灼着,他的内炁犹如蒸发,就连他这具肉身的生机都在快速消失。 这是斩樊笼刀意和焱字诀的融合,破形体更伤神魂。 巨大而难以言喻的疼痛从身上每一寸传来,但他只是一口牙咬碎,死死看着那道缓步走来的身影,目光阴毒而凶狠。 “是不是有些后悔?”顾小年轻咳,口中吐血。 同时,他身周由内炁而生的煞气犹如跗骨之蛆,爬到地面墙壁,从黑暗中窜进地上那人的身体里。 仿佛是落于火焰中的漆黑洪流,无法抗拒的痛楚让老供奉终于闷哼出声。 “小崽子,不用找了,老夫的真丹不在身上。”他明明很虚弱,偏生有种硬气,那是指点江山的不屑,纵横天下的骄慢,“江湖武者如过江之鲫,人人皆想鱼跃龙门,若真丹在身,全盛之时,你以为可以杀死老夫?” 顾小年笑了笑,“就算什么真丹在,恐怕都不用我动手,你害怕的天道就直接弄死你了。” 此话一出,老供奉瞳孔微缩,但转而破口大骂,犹如临死的不甘,对于计划落空的怨怼。 他怕死,他不想死,而死到临头,更难看开。 他正是惧怕衰劫方才真丹与真意离体潜藏,以此多争取时间。他本就没把握度过衰劫,方才行此险招,哪成想被眼前人直接找到。 真是诡异巧合,莫不是就连老天都让他死? 忽而,他感觉到了什么,看到了那双决然杀意的眸子,连忙道:“你不能杀死老夫!” 顾小年冷笑,“想要求饶了?” “他们快来了,不,他们已经来了,周锦言不知道自己引出了什么东西,若没有老夫,你们根本挡不住他们!” 老供奉语速加快,强忍痛苦,最终连血也呕不出来,“圣地里的老家伙们都是怕死的缩头乌龟,如果你杀了老夫,江湖必乱,大周必亡!” 顾小年眸光闪了闪。 老供奉双眼一亮,好似看到了希望,决定趁热打铁,“如今江湖怪异频出,这并非人为,若不早做处理,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却是冷笑,等缓过之后便要让眼前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非要让其受尽折磨不可,而必然要食其肉饮其血,才不枉费他养鱼之苦,遭反噬之恨,今日之耻! 忽而,他看到了那个人不含丝毫感情的眸子,以及冷漠到极点的神情。 他一下明白了。 “缘何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轻语一声,目光微颤,好似看到了无尽的时光过往,以及遥不可及的所求彼岸。 噗 老供奉的脸上尚有纠缠而强撑不显的痛苦,无边的懊恼,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悔恨。而眼底却杀与恨交织,深藏难见。 但顾小年没给他任何机会,求饶或是回忆对对方来说都太过奢侈,而他如今很愿意给人以希望忽而泯灭后的绝望。 掌刀落下,一颗被烧灼地面目全非的头颅滚落一旁,转而一缕星火落上,渣也不剩。 只有地上的血,毁掉的牢房,四周浇灌铁水的墙壁和地面上的无数仍有刀意残留的痕迹,以及还站着的那个人表明,这里发生过短暂而惨烈的战斗。 顾小年哇地吐出几口血,体内青芒反噬加重,隐隐透出丹田往经脉而去。 他有些颤抖地抬手,胳膊上已有青白色的类似寒气的东西生成,臂膀已变得僵直起来。 顾小年感受着一尊曾经天人身死道消后的空无,目光于四下而望,只觉心头一松,好似有什么消散远离,而身上一轻,仿佛有看不见的枷锁断去。 他斩断了那条与老供奉的莫名联系,如鱼与钓线,此时心中只有舒畅和快意而生。 接着,顾小年便想到了对方临死前所说的那番话。 近来江湖所生的变化,他并非全然不知,行于街上亦不乏耳闻,两相结合,此事诡异并非危言耸听。 他想了想,略作调息,转身离开。 68.你也想起舞吗 江湖,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且各不相同。 有人说它是一张珠帘,而在顾小年的心里,江湖,是一个舞台。 前辈我辈后辈,江湖人如同戏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跳的好的如星耀世,名利双收;跳不好的落人嘲笑,凄惨退场。台上他们是角,光彩照人,台下却多得是不为人知的勾当,光鲜难复。 名利、美色、侠义、豪情,便如台上的琴瑟琵琶,音色呈现各异,为人追捧的,一生所为的,也就各不一样。 甭管结局如何,人人都想做那起舞之人,站在台上,四方寂静,或引吭高歌,或余生婉转,蹙眉凝眸,引得台下人喜怒哀乐,心情全为你一人系。 顾小年走出通道,火把俱熄,两旁牢房并非空荡,却无人开口,仿佛置身幽冥鬼域,偏有一种寒凉危险。 褚游蛟等捕头捕快皆无,偌大天牢,直至前方出现一缕光,他都未看到这些人。 他听见了一声马嘶,然后,且在天牢门前看见了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诸葛伯昭那张沉着的而不减凝重的脸。 “上车。”他只是道。 但另一边,柳施施骑了一匹健壮白马,从长街一头匆匆而来。 她脸上带着急切,带着担忧,她一手紧抓马缰,一手却提着那柄无鞘的绯红长刀。 马蹄很快,如一道疾风,百丈距离,眨眼近来。 她看也不看那马车,眼中唯有那个人在。 “来!”她很是松了口气,遥遥一声,语气有些轻快。 顾小年笑了笑,脸上是失了血色的白,而他的腰间,血液被冻住,半边身子爬上了青白色的寒气。 柳施施定定看着,而诸葛伯昭嚅了嚅嘴,刚待开口。 “笨蛋。”她低语一声,不知是气还是心疼。 白马纵蹄,她长腿勾住马鞍,双手挽住那人两边臂膀,一下抱到马背上来。 将他置于怀中,柳施施空中一声唿哨,白马如风,骤然远去。 扬起的沙尘里,诸葛伯昭呛了呛,张了张嘴,脸上有种长辈看晚辈胡闹时的无奈和苦笑,他沉了沉脸,用力将车帘放下。 双驾大黑马打了个响鼻,龇了龇牙,撒蹄子追了上去。 “混蛋,慢点!” 马车里传来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怒斥。 …… 相较于神都其他富丽堂皇的府邸,诸葛伯昭的神侯府倒算是低调许多了。 之前顾小年来过一次,暴雨夜,倒也没有心情仔细打量。如今一看,不算大而古朴的庭院,看着倒是舒适顺眼,只不过以诸葛的身份职位住这等宅子,倒显得朝廷不太大气。 “伤好些了么?”柳施施给他端了参汤,体贴问道。 顾小年摇头,他现在自是清理了一番伤势,上药包扎都是眼前人做的,而他只是换了身衣服。 “那是苍龙寒气,想要彻底驱除的话倒要废些时日。” 诸葛伯昭臭着脸,从里间走出来,当看到桌上那碗参汤之后,更是冷哼一声,兀自在堂首坐下了。 顾小年心里笑笑,不以为忤,将参汤喝了,然后内视己身。 丹田气海之中好似蒙了薄霜,虽然之前被自己以刀意破开阻碍,但仍未彻底清除,这种寒气很是古怪,不过毕竟是老供奉的先天一炁,如此威能还是大减之后的。 诸葛伯昭坐在堂首,看似波澜不惊,脸色沉稳,心中实则早已翻江倒海,惊骇万分。 护持大周朝廷近千年的天人老供奉,就被眼前这人斩了? 以宗师杀天人,这要他如何相信? 可事实摆在面前,他怎能不信? 诸葛伯昭喝了口茶,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老供奉,真的被你杀了?” 柳施施眼中惊异难减,却自不会在此时出声。 顾小年轻轻活动了活动左臂,点头,“是。” 诸葛伯昭手掌忍不住哆嗦了下,随即以宽袖掩盖,朝腿侧放了放。 “你这,这实在是”他摇头,觉得不知该如何去说。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不过也无妨,虽说朝廷失了一尊天人,但你如今执念已消,也算破境宗师了。” …… 世人皆知千年来天人绝迹,但不说尚有隐世高人,就说各大圣地皆是有陆地神仙这等‘老祖宗’的。只不过他们都已经开始渡衰劫,境界虽有,却不成战力。 终日想着办法去规避天道,只能如地鼠般躲藏,所以这‘天人绝迹’的说法,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未尝没有嘲讽的意思。 身为陆地神仙,却不敢现世,只能藏身苟活,这是何等悲凉。 所以世间强者,武道宗师便是第一序列。 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想破境天人,天人虽有衰劫,可也不是突破之后便有,而是在宗师四百载寿后,方才降临衰劫,如此方才没了自由--天人因劫而衰,谁都有仇家,或是宵小觊觎,若想安稳度过必然要寻绝对安全的地方,直到衰劫过去。 而衰劫降临除却第一衰有所感应之外,其余之衰会有短暂预兆,毫无规律可言--可能是刚度过衰劫一时半刻,下一劫便轰然而来。 是以,他们往往自顾不暇,类于闭死关。 其内关窍诸葛伯昭也不甚了解,只是他们虽敬畏天人强者,却不甚惧怕--因为若在衰劫之中,那天人自不敢出手,若在衰劫之外,他们亦是自忧,况且还有其他天人在侧,因此便也不会做出什么鲁莽之事。 因为他们才是世上最怕死的那一群人。 所有的资源都在养活着他们,在诸葛伯昭的心里,此时未尝没有松了口气。 …… 顾小年歪头,似笑非笑,“你是不是有些误会了?” 诸葛伯昭一愣,随即皱眉,他听出了对方话中的意思--此番朝廷种种算计,害死亲朋好友,耗费十年心力困苦,又怎会投身朝廷? 他默然,十年时间,还是对于武者最重要的十年。 如果不是眼前之人天纵奇才,又有机缘在身,许是早成枯骨,就算能脱身而出,也不会有今日成就。 想到这,他心中忽而一怔。 是啊,对方挣扎十年方才活下来,若论隐忍恐怕世上少有能超过此人的,所以,他为何会想去杀老供奉? 如此挥出绝刀,执念虽消,却刀意侵体,只能止于半步,这难道他会不知道? 诸葛伯昭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眯眼看向那安静坐在堂中的身影,似是要将其彻底看穿。 似是感应到了堂首那人的目光,顾小年随意看过去,笑而浅露白牙,温煦平和,眨了眨眼。 诸葛伯昭瞳孔微缩,只觉心生莫名寒意。 而他随身在乾坤囊中的那柄冥刀,亦是突兀轻颤。 69.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本卷完) 短暂的沉默之后,诸葛伯昭叹了口气。 不是不想再做试探,只是,他看了眼明眸只看那人的柳施施,便闭了闭眼,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做试探,徒惹不快了。 本来,自己在这姓顾的小子的心里,恐怕都已经黑成炭了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喝了口茶,然后看向堂下坐着的那人。 顾小年经历这么多事,现在何等精明?只一听,便笑了笑。 “是关青和邪道的事吗?”他说道。 诸葛伯昭暗暗咬牙,然后不失得体,“或者说,是关于这几年江湖怪异之事。” 既然开了话头,说到正事,他便暂且将心中的不快压下了。 “被你所伤的邪道之人名为鞠桓,是邪道蓬涞坛中的长老,六年前他们的教主被神秘强者入总坛格杀,总坛覆灭,只有鞠桓寥寥数人因外出而躲过一劫。后来他一方面暗中查探此事,一边与瀛洲、方壶两坛取得联系,这才知道邪道已经归拢,名为‘割鹿会’。” 诸葛伯昭沉声道:“据鞠桓说,江湖怪异起初是割鹿会搞出来的不假,但最早的尸源地,以及类似蜀州剑仙巨鱼等事,皆与他们无关。” 柳施施说道:“世无鬼神,就算是陛下所立异人府,里面方士也不过只会杂耍怡人,些许江湖把戏而已。” 顾小年轻轻点头,倒是没开口。 鞠桓能说这些,肯定不是自愿的,而是诸葛用了手段,所以他说的应当是真话。 可剑仙御剑飞渡,却被巨鱼一口吞下,这怎么想也不太可能。即便真有,不也应该是剑仙飞来一剑,将为祸一方喜食童男童女的鱼妖斩杀,而后飘然离去,受人香火才对吗? 这画风不对呀。 顾小年走神了,莫名一笑,惹得堂中两人看顾过来。 “咳咳。”他神情不变,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江湖暗中仍有推手?” “幕后之人所图甚大。”诸葛伯昭凝声道:“民间江湖、文武百官家中乃至大内朝堂,都有此等怪异发生,尤其是那殿中金龙腾空,至今仍是奇异。” “老夫曾传书太渊州,将此事说明,那位派彭念入京,却依旧没有发现端倪。” 他顿了顿,补充道:“彭念是此江湖七十年前名声最盛的方术士,后太渊州水师与东海倭人交战,受幻术障眼法而损失惨重,太渊王遂招彭念以中原方术破法,然后此人便成为太渊王府的客卿。” 顾小年听着,明白他话中明里暗里也是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四灵一案便是出自太渊王手笔,这是先皇周馥的种种谋划中的一环。 而彼时自己虽然破获此案,拆穿手法,但也是集合陈晟周晁等人之力,耗费时日,且李小环等执行此事的人露出马脚,留下明显破绽所致。 不得不说的是,彭念的手法的确高明,起码,对于这化学物理是有些天赋的。 顾小年这般想想,然后道:“那你是觉得,这并非障眼法幻术之流,而是真的鬼神手段?” “不如一起进宫瞧瞧?”诸葛伯昭眯眼一笑,有些和蔼。 顾小年摇头,“皇宫大内,现在危险万分,而就连那位陛下都相信鬼神之事,弄出异人府和天师,就算咱们真能在宫中发现端倪,又能如何?” 诸葛伯昭脸色稍沉。 “神侯大人还是说出真正打算吧。”顾小年淡淡一笑,“我可不想在这干坐着浪费时间。” 柳施施嗔怪地看他一眼,不过也是看向堂首那人,依着她的了解,对方今日的确是遮遮掩掩,话太多了。 诸葛伯昭一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既然你不想入宫,老夫的打算,是想让你入江湖。” 他坦言道:“老夫分身乏术,而此事已折进不少好手,恐非宗师不可。你顾家三人皆领官身,父兄为朝廷而死” “够了。”顾小年看过来,淡淡道:“你倒真好意思说,你不提,莫以为我将此事忘了?” 诸葛伯昭摇头,“顾山海为忠义而死,顾昀忠义之余身上亦有侠气豪情,老夫很是佩服。” “没人说你很虚伪吗?”顾小年语气有些冷。 柳施施见两人说着说着便像是动怒,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 一方是抚养自己长大的义父,另一方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且两人之间的纠葛她如今并非不知情。 是以才会更觉难做。 顾小年起身,一手抚在腰间,内力运行疗伤,朝外走去。 “顾大人。”背后,有人起身。 他脚步一顿。 诸葛伯昭走到堂中,拱手抱拳,“怪异频出,江湖生乱,若再不加以制止,找寻源头,世人必将苦难,还请顾大人为天下苍生考量。” 顾小年一声冷哼,“天下苍生?那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宗师所要思虑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诸葛伯昭却是一直躬身。 柳施施起身,大抵是要追出去,但看他这样子,便过来将他扶起。 “义父。”她有些犹豫。 诸葛伯昭苦笑摇头,看到她眼中隐含的担忧,便叹了口气。 “那异人府所谓的天师乃是浮云观弃徒,广寒寺于此事已经出面,浮云观乃道门魁首,执江湖牛耳,没道理会不闻不问。” 诸葛伯昭道:“先皇崇尚佛法,陛下却信奉鬼神,他们许是觉得不好出面,而是暗中下山了。” “义父的意思是?” “怪异若真是人为,上行山上的那位不会如此。”诸葛伯昭眸光幽深,轻声道:“佛道两门魁首皆动,其他圣地不会安坐,就怕江湖会因此而乱,苦的却是蒙在鼓里的百姓。” 柳施施对他向来信服,此时听了,娥眉皱起,然后目光闪过坚定,“我去劝劝他。” 诸葛伯昭点点头,“他如今刀斩天人,正是刀意最盛的时候,而他又心思缜密狡诈如狐,对朝廷未必没有归属感,依他修为境界,最适合入江湖破诸般怪异邪祟。” “义父是在夸他?”本来走出一步的柳施施挑眉回头。 诸葛伯昭只是笑了笑。 柳施施背着手,轻快而出。 看着她背影转过照壁,诸葛伯昭脸上的笑容方才淡下去。 “神都诡谲,戚怀伤多年前便闭关苦修,风满楼和闻见以情报闻名,必然也会得到风声,他们尽皆闭关以图破境,当是风雨将来。” 诸葛伯昭看着外面西沉之景,天光橘红,不由沉思,“我本以为完成托付便可抽身,可一入官场才觉心系苍生,不忍啊。” “阿无,若能解决最好,即便怪异难除也无妨,只是莫要再回来了。小顾,便当老夫最后再利用你们顾家兄弟一次,因为阿无只有在你身边,老夫才会放心。” 曛光朦朦,落进堂前,只有一抹衣袍渐渐消失在阴影之中。 庭院里,忽而起风,树叶摇晃,沙沙作响。 1.消失的人 新始八年,秋末,落叶萧萧,天地肃杀。 夜,暴雨已降。 一队人马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而行,镖车上所插的镖旗被秋风卷的歪斜,一阵寒风急雨而来,车轮陷在了泥坑里。 “后面的,怎么回事?”云阳镖局的大镖头‘青面豹’梁武勒马回头,沉声喝道。 雨太大,道路两旁树影憧憧,哗啦作响,人声马嘶俱是淹没。 有人大声道:“大哥,车轮子陷在泥里了!” “娘的。”梁武吐了口唾沫,心中又气又无奈。 要不是路上有弟兄旧疾复发,耽搁了时日,他们便不会为了赶路走这条小道。不过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等暴雨,恐怕就算是走官道也免不了遭些罪。 一旁,其弟梁文书摇头,飞身朝后掠去。 他们云阳镖局是云阳郡内最大的镖局,此番送镖特殊,既有人镖亦有镖货,护送的乃是三百里外墨阳郡岳大员外流落在外的二小姐。 岳家掌控了墨阳郡大半的生意,黑白通吃,实乃庞然大物,不是他云阳镖局可以怠慢招惹的起的。 更别说此趟酬劳丰厚,梁文书知道自家大哥性格鲁莽,怕他因此事口无遮拦,被那马车里的二小姐听了去。 --说是流落在外,其实是世家大族里的龌龊,岳大员外的正房夫人不满小妾所生之女,是以被岳大员外早早送到别处,如今十多年过去,正房岳夫人病逝,这女儿自然还是要接回来的。 梁文书乃是先天高手,劲力在身,而车轮又陷得不深,是以配合几个弟兄很快便将镖车推了出来。 “梁二哥,这车上箱子里装的什么啊,这么重?” 穿着斗笠的趟子手冲了冲手上的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由问道。 他话一出,身旁几个趟子手同样竖起耳朵看了过来,倒不是觊觎,实在是走了一路,这马车上的箱子异常沉重,难免好奇。 梁家三兄弟子承父业,接手云阳镖局以来不断壮大,手下趟子手和伙计不下二百人,而他们三人虽然性格各异,但对底下兄弟不错。 而梁武素日不苟言笑,性情火爆,梁文书平日里却习惯开些玩笑,是以手下人这才想从他这偷着打听。 梁文书一听,眉头皱起,“别瞎打听!” 说着,他朝后边停着的那辆墨色马车使了个眼色,趟子手顿时了然。 等手下人将这泥坑用碎石枯枝铺垫一番后,后边的几辆马车才徐徐渡过,而梁文书一直立在雨中,真气将雨隔开,目光落在那辆经过的墨色马车上。 车窗帷帘晃动,隐约可见一道倩影,而风过,隐有香气。 他挠头一笑,飞身去了前边。 梁武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大手一挥,前方之人便又重新赶路。 一行三四十人,冒雨而行。 …… “大哥,找个地方宿营吧。”梁文书看了眼身后疲惫不堪的众人,说道。 梁武脸色沉着,此时点头。 “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荒村,可以避雨歇脚。”他说道。 梁文书却是脸色微变,“难道是那里?” “怕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常年又不是没有客商走这条路,在那歇脚。”梁武大大咧咧,却是不在意,“再说咱们这么多人,真有孤魂野鬼的还能敌过咱们手里的刀不成?” 梁文书勉强点头,他们常年行走在外,靠的就是手里的刀,若真有鬼,也会被上面的血煞荡灭。 一刻钟之后,雨势稍小,前方豁然开朗。 偌大的空地只有零星的杂草,暗色的沙石地仿佛老树皮,起伏坑洼,而一眼望去便是荒废太久,俱是断壁残垣的村落。 其上火烧之痕迹,任凭大雨冲刷多年亦是难以消除。 “这里是那个村子吧?” “没错,尸源地。” “僵尸都死了多少年了,什么尸源地,就是个废山村。” “你不怕?” “怕个球,有大镖头在,咱们这么多人,真有僵尸刚好给爷们来助兴!” 听着身旁几个人明明语气颤抖,却偏偏一脸无所畏惧的模样,梁文书脸上也轻松许多。 “走,找能避雨的地方。”梁武一马当先。 那辆墨色马车所挂流苏轻晃,不紧不慢,随着进村。 一路数百米,荒凉无比,乱石杂草,哪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梁文书却眼尖,遥遥看着百米外的黑影,指着道:“那边好像有个屋子?” 他有些不敢确定,要知道,这尸源地可是被朝廷的火药犁过一遍的,有遮雨的地方就算不错了,哪还能有完整的房屋存在? “过去看看。”梁武引的众人朝前。 恰时一阵闷雷,天地透亮,小院栅栏残败,眼前却有一座宽敞木屋。 “许是有后来人所建吧。”梁文书自语道。 屋内无光,又有雨,他们也无火把照明,只是借这青冥似也的天色瞧不真切。 雨太大,六识受限,梁武摆了摆手,自有两人过去推门,手刚放上,木门便开了。 “咳咳。”有人咳嗽几声,在眼前挥了挥手。 梁武暗松口气,“应该是很久没人来了。” 那两人吹了火折子,进去。 屋内空间应该很大,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蒙蒙的光亮。 有人朝外喊道:“里边儿没人!” 话说完,两人好像在里面点了蜡烛,光影交错,那纸窗上便映出了人影来。 “走,进去避雨。”梁武下马,朝身后的伙计们喊道。 一行人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把马拴好,拎着刀和包裹忙不迭地进去了,有人还直接拿出了面饼等物,显然是打算吃些东西。 梁文书把马鞍旁的油布包拿了,里面是不久前打的野兔。 他与梁武是最后要进去的,但回头看了眼,那墨色马车仍是没什么动静。 “岳姑娘,进屋避雨啊。”梁文书觉得马车虽好,可夜晚寒气重,又在雨天里,怎么也不如下来烤火的。 虽然他们一行俱是男人,而那马车上有无婢女,但这木屋也够宽敞,肯定是能让众人坐下的。 但他话出去,却并未得到半点回应。 梁文书愣了愣。 梁武拉了他一把,边朝里走边说,“先恢复些气力吧,等她闻着烤兔子的味儿就馋了。” 看着自家大哥撇嘴的模样,梁文书也笑了笑。 当两人踩过这门槛的时候,梁武脚步却忽而一顿。 梁文书不解,也跟着停下了。 然后,他便发现身边大哥脸色难看,苍白的厉害。 “怎,怎么了?”他心中一跳。 梁武脸色惊恐万分,他猛地推了把身旁之人,语速极快,“跑,快跑!” 梁文书被推了个趔趄,手里的油布包掉在地上,露出了里面那只放干血的兔子,兔眼瞪大,恐怖非常。 他眼前恍惚,一下明白过来了。 自家镖局弟兄德行如何他自然清楚,如此雨天难得歇脚,既然进了木屋为何到现在都无有喧闹,不闻其声? 而那木屋四面留窗,既在荒郊野外,饱受风吹雨打,就算偶有行人歇脚,也不过是能避雨挡风就可,怎么会特意将那纸窗糊上? 三四十号人进去,竟像是被诡异吞噬,连半点生息也无。纸窗崭新,不沾一丝灰尘。 此前他们被风雨所急,就算是梁武这个老江湖也忽视了这点,此时在进门时却是蓦然警醒。 原本屋子里的朦朦光亮瞬间熄灭,如被人一下吹灭! 梁武双目赤红,朝外大吼,“走!” 同时,他周身真气外放,嗤嗤作响,虽想为弟兄讨个公道,如被看不见的黑暗腐蚀,像是被水浇灭的木炭,溢散出层层白烟。 梁文书双目含泪,咬牙,转身便跑。 背后传来木门猛然闭合的声响,梁文书心中一凉,仓皇回头,看到的却只有黑暗。 他脚下如乘风,身法轻功运转到了极点,只想逃离。 然后,梁文书看到了那辆墨色的马车,流苏轻晃,车帘被风吹开,露出了半个身影。 “梁二哥,为何不进去避雨?” 她微微探身,嘴咧到耳廓,露出里面细碎的尖牙,而血从眼眶中滑落。 “啊!!” 2.三榜开端 新始八年,六扇门于江湖推出天、地、人三部榜单,以战绩排名,上书天下英豪。 天榜,取武道宗师十人,不同于以往那般计较身份地位、武功高低,只看入世战绩,可谓是重选江湖十大宗师。 地榜,先天境界排名,录百人,不计年岁,代表江湖先天境界的百位巅峰战力。 人榜,同样取百人,面对的却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一代,以战绩排名,境界不限,哪怕是宗师,亦可在列。 三榜由六扇门制定,厂卫大理寺等公门共同负责审核及张贴通报,每隔三月一换,重新传录,这代表的是朝廷第一次对江湖武者的重视和认可。 起初三榜张贴并未引起太大反响,毕竟此前虽有江湖人关注公门之事,却也只在各大行动和身居高位之人的决策上,对于这等张贴告示的小事自然无足挂齿。 可直到由寻常百姓传开,将点评某些德高望重、地位尊崇或是往日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物,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时候,这股热潮终于掀起来了。 …… “听说了么,半月之前,人榜排名四十七的‘无情剑’何庆在比武的时候击杀了排名第二十的‘逍遥剑’上官琮,排名一下跃了二十多位。” “据说是巨鹿段家比武招亲,上官琮本来志在必得了,却被突然出现的何庆五十招一剑刺死,段家的脸都青了。” “这是为何?” “不懂了吧,人家小两口早就情投意合,这本来就是段家故意给上官琮扬名来的,哪成想冒出个愣头青。” “上官琮是漴山剑派的真传,何庆出身点苍剑派,这下有好戏看了。” “嗐,自从十年前漴山剑派的宗主颜邯被千岁魏央所杀,这本是如日中天的大派一下便不行了。到如今也再没人破境宗师,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从五大剑派中除名喽。” “说到除名,我倒是想起七日前天下漕帮帮主楚狂声和真武派掌教‘荡魔七剑’张胥陵老前辈的那场大战!” “是啊,原本都是老辈的十大宗师,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也没人计较什么排名,这下出了天榜倒好,有了排名不说,还将原本的宗师踢出不少。” “谁说不是呢,真武派本来就青黄不接,要不是还有张老前辈这尊活神仙撑着,早就成二流门派了。这下倒好,张老前辈被楚大帮主二十六拳活活锤死,这下真武派可就从一流门派彻底除名了。” “真武派占据江左七山六水里地段最好的真武山,本就惹人觊觎,现在说不定已经开始有人图谋山门了。” “张老前辈本就大限已到,这次不过是想要为真武派扬名而已,只可惜,啧啧。” “嘿,名利二字,谁能逃得出去呢。” …… 小小客栈里江湖人和寻常百姓皆有,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谈论自己或打听或道听途说来的‘江湖秘闻’,而最多的,自然便是六扇门张贴出的三榜榜单上的内容了。 因为榜单上不只是列出其人出身战绩和武道修为,还有所拿手以及杀敌展露而出的武功。这自然是江湖人最乐意看的,可虽更为人津津乐道,更易扬名,但谁的杀手锏愿意平白暴露出来? 是以江湖各派对六扇门此种行为争议颇大--小的门派和世家对此倒是无所谓,甚至还乐于被人广知,可那些大派自然便不一样了,他们虽想扬名,却更不想被人看透根底。 而朝廷纵容六扇门等公门弄出这么一个榜单,此举亦是居心叵测,甚至于有人猜想这是为了让江湖人自相残杀,变相削减各派力量的一种手段--世人皆看重名利,习武之人自然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谁不想做那天下第一? 这榜单有人排名,自然也就有人不服这排名。 凭什么老子平时看不起的人排名比我还高? 明明他的武功不如我,为何排名能在我前边? 而这三大榜单又多只看战绩,也即是只看结果,就算各地有六扇门节制监管,但他们还能事事俱细?所以便有心思深沉之人不择手段。 默默无闻之人一朝扬名,虽会惹来觊觎,但名利双收,有了名利,武功自然可以进步。 因此,就算各派已经有人找上朝廷,但更多的人却是在享受这份榜单,思忖它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 比如有些武功不济之人,便以榜单之上武者的大小情报为资,去汇于六扇门,换取金银丹药。而江湖风媒的营生,也因此不再专属于风满楼控制。 客栈之中,仍有人在夸夸其谈,即便临近午时,丝毫不引人昏睡,反倒热情高涨,热络非常。 然后,有人拍桌而起,铿地一声拔出剑来。 “碎嘴的匹夫,竟然敢辱我师门!”那年轻人目瞪欲裂,看着一个跟同伴交谈唾沫横飞的江湖人,长剑直指。 那人不过是个江湖末流风媒,只会逞些口舌之快,哪敢真跟那些门派出身的武者动手? 此时他脸色煞白,根本没想到竟有方才被自己打趣的门派弟子在此。 有了这么一出,客栈里倒是安静下来,不乏有人指指点点,一脸看热闹的样子。 有人看了那持剑的年轻人一眼,顿时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左真武派的‘鸳鸯剑’张真张大侠啊。” 他这话里自然是调笑不屑居多,尤其是这大侠二字,更得嘲讽意味。 众人一听,然后看向两人,这才恍然。 那真武派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相貌不差,只是此时被激地满脸通红,眼含怒意。 而那出言嘲讽之人身穿麻布短打,手里拎着酒壶烧鸡,显然是方才从外面进来打酒之人,偶然看见听到了,这才‘仗义执言’。 客栈里不乏有眼尖的,仔细瞧了几眼,顿时低声对同伴道:“那人是盐帮中人。” 盐帮,天下漕帮的附属,对于总瓢把子几拳锤死张胥陵自然与有荣焉。 话毕,那真武派的张真已经跃起,一剑斩向了那盐帮的汉子。 诸人顿时离座,给两人空出地方。 至于客栈掌柜更是一脸无奈,不过他倒是不怕坏了东西,因为这两方都有背景,事后肯定会有人赔偿的,只是看着那被糟蹋的饭菜,难免心疼。 …… 那边铿铿锵锵两人在交手,而在角落不会被波及到的地方,有一男一女安然而坐。 “你倒是给义父出的好计策。”柳施施喝了口清水,轻笑开口。 他们自中州一路南下,像这等因天地人三榜发生口角争执,而后大打出手的不知见过多少。 顾小年却早收回目光,只是安静给她夹菜。 “来,多吃点肉。” 3.尸源地 “天下漕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你还不知道呢?上个月广寒寺罗汉堂首座破境宗师,天下漕帮四季夏堂堂主欧阳斩道贺归来的时候,在墨阳郡失踪啦。” “什么,失踪?” 有人听了这等劲爆消息,登时也不看那场间两人的打斗了,反而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而当前开口那人很是享受这被人重视的感觉,作为江湖风媒,同行之间比的并不是武功,而是情报的及时快慢和多少,若谁掌握了同行没有掌握的情报,那自然是其中佼佼者且更为值得骄傲。 这人咳嗽几声,也不拿捏姿态,不过声音难免低了许多,似乎在避讳什么。 “可不是么,你们可曾记得几年前墨阳郡的尸源地?” “你是说平垠县那个古山村?” “就是那里。” “可那不是被朝廷清理了么,都荒废多少年了。” “听说那里有条通墨阳郡的小路,还有人经常走。” “没错,那欧阳斩便是走的这条路,后来便再也没出来。” “可这也不能就说是那古山村的缘故啊,平日里不也有客商山民从那走么。” “就是,保不齐是欧阳斩外面有什么仇家,在半路埋伏寻仇吧。” “嘁,欧阳斩可是有名的绝顶高手,更别说但凡出入,四大金刚从不离身,五个绝顶高手岂能连求救火箭都发不出来?” “这” “而且,就在七天前,云阳镖局的梁家兄弟也是走了那条小路,傍晚进去,再也没出来!” “啊,怪不得梁家的小三爷最近撒重金广邀好手,原来是打算去救人啊。” “救人?别闹了,小三爷是打算带人去墨阳郡岳府的。” “这是为何?” “因为那次云阳镖局压的是人镖,护送的便是如今岳府的二小姐岳颖,你想啊,这岳颖小姐都安然回府了,那梁家兄弟和那一票弟兄怎么还失踪了?” “这” “要说没古怪,谁信啊。” …… 柳施施目光微凝,正侧耳听着,冷不防面前出现了一个酒杯。 她一愣,下意识便道:“我不饮酒。” “不是酒,是果水。”顾小年笑了笑。 “果水?”柳施施轻轻嗅了嗅,这才接过。 太予州纵领南北,自然也有特色吃食饮品,而因此州之地多尚佛,是以酒水不甚稀奇,反倒是那用各种水果榨做的饮品盛行。 柳施施杯中的乃是葡萄汁,里面应当还添加了别的香料和果酱,很香。 她酌了口,轻品着。 顾小年已经不那么瘦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诸葛伯昭的请求--入江湖尝试查清所谓怪异一事,看究竟是邪道卷土重来还是又有其他人心鬼祟而生,亦或者,是天下承平日久,真有妖鬼现世。 当然,对于后者可能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虽然诸葛伯昭神情言语中隐有向往,但那也是对仙神存世的向往,而非祸乱人间的鬼怪。 顾小年处理好了手头上的事情,虽然并没有什么值得处理的。 邓三不再继续于城门口卖茶,而是去了锦衣卫的器械司,担任副千户--一个整日很闲但又可以吃拿卡要,过的滋润的职位。他如今也是四十多岁了,武功又是用丹药堆上的先天,倒是不能去要职的一线,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没什么危险。 老邓头是想跟自家大人游历江湖的,等回京了也好有些谈资,只不过当他知道随大人同行的是谁之后,便只好祝福一番,心中却有些感伤。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上官容儿的心腹,不过在她死后,连带东厂督主的位子,都被周锦言任命成自己的人了。 而周衿倒是安稳下来,深居简出,然后也开始信佛修禅,不过因为先皇与白马寺的渊源,也常去白马寺礼佛,于政事上倒是不再参与,完全是一种看开放下的样子。 当然,至于真假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顾某人是不怎么信的,这个女人心计不比周馥来的差。 段无视的秘密罗网已经发展壮大,虽然其中高手比不得当年傅承渊所网罗的那般多,可也算不得差。起码如今顾小年两人随行江湖,除去各地的六扇门可以传递消息之外,罗网撒在江湖里的探子也能用得上。 只不过,罗蜜十年前并没有回神都。 顾小年知道她当时只是断了条胳膊,然后被唐心救走了,说到唐心,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无消息。 对于陈晟那边,顾小年并未打招呼,对方如今虽为大理寺卿,但因前朝之事,莫说是他,就连大理寺都不得周锦言重视。不过这也能让对方多修行武道,而且,也算是圆满了一直以来的心愿--陈晟有官瘾,而一直想要担任大理寺卿的职位。 关青是栽了,这位经营十多年才成为一方黑道巨擘的‘关爷’,在宗师眼里连个屁都不是。而如果不是诸葛伯昭看他跟邪道有些关系,能挖出不少东西来的话,早就直接丢尽天牢让他自生自灭了。 方显那里,顾小年想了想,终是没有给对方传去消息。从诸葛伯昭的话里他已经知道,在十年前,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顾小年奉命追击魔教,奋勇杀敌,而后击破魔教山门,于魔教贼人同归于尽。 这是朝廷发下的通告,讣告封赏都去了青河郡那个小郡城,这一次赏赐中不乏延年益寿的丹药等物,也将方显提拔为一郡总捕,领六扇门名捕出身。 诸葛伯昭说,八年前方显终于有了个大胖小子,而他一喜之下心胸开阔,也成功破境先天,算是双喜临门。 他说,方显的儿子是在小年夜出生的,所以给那小子起名叫小年,大名单一个顾字。方顾,方小年。 顾小年不知十年前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在得知自己死讯的时候是如何悲伤,但可以想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方叔真的是一个好人,所以,他便不想再让对方牵扯进自己的江湖里来。 有些事,有些人,既然过去了,那便不必再提及。 至于其他人,也少有故人,而顾小年也多是忘却了。 他顺嘴将天地人三榜的想法说了说,诸葛伯昭大概是觉得可行的,所以也就这么实施了。毕竟浮云观虽有龙雀榜,可其意是让年轻一代相互扶持,武道不孤,这终究是少了江湖儿女的热血。 顾小年是这么恶意揣测的。 …… “咱们接下来顺官道走,脚程快些的话,晚上应该能到风华集,就不用露宿野外了。” 柳施施手指点着瓷杯,不时点头。 他们的第一站早就打算好了,那便是西南蜀州,古剑阁栈道所在,去瞧一瞧那所谓剑仙和巨鱼出现的地方。 唯有亲临,才有可能查出端倪线索。 顾小年看着明显比在神都要欢快许多的柳施施,看着她点着手指思索路线时莫名的娇憨可爱,心中不由一笑。当身上束缚尽去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身在江湖,都会有由心而发的洒脱自由。 哪怕它可能会很短暂。 “你看我干嘛?”柳施施琼鼻一皱,颇讨人欢喜。 顾小年觉得好开心。 然后,一道黑影伴随着场间众人的惊呼,从一旁半空砸了过来。 4.血 飞来的黑影自然是个人,是在方才交手中被那天下漕帮的壮汉一掌折断长剑,而后一脚踹飞的真武派传人张真。 当然,他被踢飞来这边,倒是纯粹的巧合了。 不见顾小年有什么动作,那‘来势汹汹’的张真落势却忽而一缓,在两人桌前便跌落下来,一直滚到桌旁,轻轻撞到了桌腿上。 张真脸色发白,捂着胸口站起,眼里却多了几分惊疑。 就在他以为要砸进桌子里,更为狼狈的时候,身上忽而传来了莫名的力道,如同道门的缠劲一般,让他虽然还是掉在了地上,却也因此而缓,没受那股反震的劲力。 他忍不住四下看了看,想要知道是哪位高人出手,而后又回头,看到了身后那桌正夹菜吃的男女。 女子自是极美,一袭梨白长裙,体态清瘦,眉眼细致。只不过气质太过清冷,让人下意识不敢靠近,反会生出些自惭形秽来。 张真同样如此,下意识移开目光,便看到了那一身锦缎红袍的男子。 江湖上极少有人会穿红衣,因为太过张扬,可不知怎的,他偏生觉得眼前男子穿红没有半点突兀不合,反而相得益彰。 只是眼前之人略有消瘦,唇薄而面冷,眉如刀,几分凉薄,让人不敢直视冒昧。 是他们方才出手吗?张真有些拿不准。 然后,客栈里的喧哗方才传进耳里。 什么‘真武派传人不过如此’‘真武派果然人才凋零,不复百年前’‘真武派怕是要很快除名了’‘天下漕帮的人果然霸道’‘盐帮这人武功看似简单,却以力破巧,当真厉害’‘真武派的剑法太过花里胡哨’等等。 他脸色一下涨红,只是看着手里半截长剑,眼眶微热,心中涌上悲凉。 若掌教未死,若他们一直以来修行的不是残缺的那部镇派剑法而是其他武学,真武派哪会没落?又哪轮到让这些江湖鼠辈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可张真没办法,真武派入门容易,而历代祖师的希望便是让门人领悟那残缺的镇派剑法,希冀于有天纵奇才之人可以将其补全。 但直到现在 “兀那真武派的小子,还打不打了,不打的话本大爷就走了?” 那天下漕帮的壮汉大笑几声,拎着酒便走。 “真豪客也!” “是啊,看他穿着也不似帮中地位很高之人,想不到竟有如此武功。” “盐帮的人出现在这,看来这一次去墨阳郡的,是天下漕帮里的某位大人物了。” 张真有心发作,可实在是技不如人,只是徒惹笑话。 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去,有些凄惨。 而无热闹可看之后,客栈里的人便又说起其他,只是不再说方才之事了。 …… “这人恐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嚼着花生米,道:“江湖就是如此。” 柳施施意外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江湖事一样,分明还是初出茅庐。” 顾小年无语,翻了个白眼。 “不过,有没有兴趣去他们说的古山村瞧瞧?”柳施施眉目一亮。 “不是还要赶路么?” “这有什么的,义父让查怪异之事,那里是尸源地,就是僵尸最早爆发的地方啊。” “这”顾小年本来是拒绝的,倒不是怕,只是有些嫌麻烦,但见眼前人跃跃欲试,便也同意下来。 “也好,方才听他们说的玄乎,倒想亲自去看看。” …… 夜幕降临,一队人马走在略有崎岖坑洼的林间路上。 得有二十余人,俱是先天绝顶的高手,身穿短打,座下高头大马,目光逼人。他们都是从天下漕帮和盐帮里抽调而来的精锐,放在江湖上都是可挡一面的好手。 此时无风,月高,火把通照。 “堂主。”有两骑快马自前方而来,手擎火把,此时开口,“前方一里便是那尸源地所在,并无有人进村迹象。” 火光映照下,那领头之人豹头环眼,胡须如针,端是凶恶。 他是天下漕帮四季堂秋堂堂主‘豹子头’俞世龙,与那失踪的夏堂堂主欧阳斩乃是一同长大的结义弟兄。 此时,他冷笑一声,而后看向身后诸人,道:“把家伙都准备好,待会儿见着的不管是人还是鬼,直接干!” “是!” 众人提的是连发火铳,带着威力巨大的火药,这等杀器,无论是对付装神弄鬼的人还是真的妖鬼邪祟,都是比刀剑来的管用。 俞世龙大手一挥,继续前行。 而在谁也没有发现的树冠之上,两道身影静静看着众人离去。 “最早僵尸之患爆发的时候,就连大内的某位供奉都因此折了。” 柳施施说道:“在慕容辞于此地失踪之后,义父亲自前来,当时还有广寒寺的普沉前辈,也只是发现了类似唐门之毒的线索。” 顾小年点头,“蜀州苗疆自古便传有养尸炼尸之人,唐门作为蜀州的武林龙头,能窥得其秘也不甚稀奇。” “你觉得真跟唐门有关?”柳施施问道。 “没有亲眼所见,不好下评断。”顾小年话中不无可惜,“只是此前的僵尸都被焚烧殆尽,倒是没机会亲眼一见。” 他看着那渐渐远去的火光,道:“不过都说天下漕帮的楚狂声是盖世英豪,霸道无双,此次帮内高层出事,按理来讲,他应该亲自来看看才是。” 柳施施若有所思,“可能在与那真武派的掌教交手的时候,并不轻松吧。” 见身边人看过来,她便道:“早在神都那夜,楚狂声便被魏千岁重伤,如果不是江鹧出手相助,恐怕他也要殒身。” 顾小年点点头,然后道:“咱们也跟上去吧。” …… 那处古山村依旧是如此荒凉,只是沙石的地面有些暗红,像是铁锈,又像是渗入的血。 不知何时忽然起了风,先是徐徐,而后变得有些大,吹过云层遮住月光,四下渐渐笼起了雾。 一行人在村口歇马,有人道:“堂主,这雾出现的诡异,不如让弟兄们先进去看看?” 俞世龙四下瞅了瞅,冷声道:“不用,一起走。” 他们并未下马,就这么进了村内。 雾飘荡而来,很快便将整座山村笼罩起来,同样也淹没了一行人的身影。 顾小年和柳施施走到村口,此时月光隐没,四下漆黑。 他俯身,捻了地上的沙土。 “是血。” 柳施施一愣,随即同样俯身去捻来一嗅,脸色微变。 此地被朝廷以火药毁掉,再加上地质特殊,特产红沙,她之前见土壤暗红,还并未多想。 “而且,”顾小年看着指尖因沙土而化煞引起的变化,道:“土质含毒,不过年岁太久,毒性不大。” 5. 故人叹 顾小年说完,便起身看向前方那蒙蒙雾中。 荒凉的古山村就在眼前,只不过没有声音,更没有半点光亮。 好像完全被吞没了一样,被里面隐藏的怪物。 柳施施看过来,目光凝重。 先前进村半刻钟的天下漕帮之人,至今没有半点声响发出,莫说火铳,就连他们高举的火把,到现在也是看不见一点光了。 “是人。”顾小年轻吐口气,心中未尝不是有一瞬放松。 他说道:“极微弱的气机变化,很难察觉。” 顾小年当先朝前走去。 柳施施听他说的肯定,但手中还是出现了那抹绯红的刀身。 …… 脚踩在沙土上,发出很软很轻的声响。 顾小年并未刻意遮掩,感知放开,直朝那处突兀的木屋而去。 四周没有树,也极少草植,就算有风,也吹不散浓雾。 那座木屋,看着有些坚实。 木门敞开着,其内漆黑一片,仅凭肉眼去看怎么也不会看清里面有什么,只能看到一团黑暗。 顾小年沉心静气,气机如山,感知之中,自然之气如蛇,偌大木屋之内场景清晰可见。 一具具尸体在墙边整齐摆好,都是方才那些天下漕帮之人,而在东墙角有块掀开的地板,里面通幽,应该是地道。 顾小年轻笑,果然世上是没有鬼的,不过是装神弄鬼的人罢了。 虽说杀人无声无息,可只要出手的是宗师那便自然能轻易做到--只要所来之人不是很强的同境武者。 而这些人虽然强,也不过是先天绝顶罢了,即便带着火器这等大杀伤的东西,又怎么能与潜藏的宗师相抗呢? 柳施施显然也感知到了这一点,同样松了口气。 “人还在这吗?”她问道。 顾小年嘴角轻抿,“当然。” 话音落下,背后、眼前的木屋之内,乃至四面八方尽是突兀的破空声,声音如尖啸,无比凄厉。 同时,一股浓烈的恶腥味溢在此间。 “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柳施施略有意外,但不见丝毫慌乱。 身形未动,手上刀舞,即便是昏暗的此间,如同一阵绯红的旋风而起,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器在无比清脆的撞击声中尽数跌落,就连那腥臭之风,都被爆裂的罡气倒卷而回。 纸窗哗啦一声,直接碎裂,露出空洞的黑暗。 顾小年并未有所行动,只是原本半阖的双眼蓦地睁开,身形一闪,一拳便打向了左侧的浓雾之中。 罡气滚动如龙,整片雾气轰然溢散,露出了隐藏在其中那道有些狼狈的身影。 是个女子,一身灰衣打扮,面容有些黑,只是右臂空荡,此时杀机毕露的脸上满是惊骇,如同看到了什么凶厉一般。 顾小年目光沉静,一拳而出毫不留手。 “顾大人?!”那人声音虽是犹疑不确定,可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她撑起了一面古怪的圆镜。 像是甲衣上的护心镜,但更为光滑透亮,顾小年一拳落上,镜面登时满布裂纹,却没有碎裂,而那人也借这股反震之力飞身而退,竟是要落入浓雾之中。 顾小年嘴角冷笑,拳散为掌,五指如抓,似是牵扯一般猛地朝旁扯动。 雾里传来一声尖叫,那人便以更快的速度重新朝这边狼狈飞出。 顾小年飞起一脚,风雷撕裂,那面圆镜登时碎成无数片。 “救我!”她吐了口血,凄厉而吼。 有一道红绫自一旁浓雾破空而来,其上纹绣种种飞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此时直来如枪,如百鸟朝凤。 顾小年淡淡道:“你还真是长进了!” 他一把扣住眼前之人的脖颈,看也不看那红绫,脚下轻踏,飞沙走石崩起,如一道沙墙,将那红绫一下挡住。 “罗蜜。” 顾小年轻吐出个人名,语气平淡,杀气如织。 而柳施施也跃身而来,绯红一闪,那红绫便碎裂无数,飘落在地。 她看向了那被制住之人,微微皱眉,“不是宗师?” 顾小年五指微松,道:“唐心在哪?” 眼前这人正是十年前在魔教山门被唐心救走的罗蜜,而联想到诸葛伯昭所说在此地发现的唐门蚀心之毒,想必这里的事便与唐心脱不开干系了。 而且,仅凭罗蜜是杀不了那么多绝顶高手的,唐心一定离得不远。 …… 罗蜜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发白,手掌死死抓着扣在脖子上的手,只不过罡气如石,她只是在徒劳挣扎。 顾小年刚待开口,忽而双眼一眯,看向了雾中某处。 没有遮掩的脚步声传来,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走近。 白衣紧身,两条长腿很白,胸前白腻如弧,此等穿着异常大胆暴露,且因白色素雅反倒更添魅惑。而红唇鲜艳,媚眼如丝,那张脸与十年前并无两样,反倒更为艳丽。 “真是意外啊,想不到竟然是小顾大人。” 来人正是唐心,此时酥指轻点红唇,娇颜似嗔,“您是怎么活下来的,而且还成宗师了。” 她轻轻歪头,舔了舔唇,上下打量一眼,调笑道:“只是如今瘦了,不过这冷峻的模样,真真是更讨人喜欢了呢。” 声音甜腻,让人只是听着便心中一荡,同时腰椎升起阵阵酥麻,几欲失态。 这一招在十年前便是她的拿手好戏,至如今邪功有成,更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魅惑天成,防不胜防。 柳施施脸颊酡红,眼中却是冷光一闪,握刀之手更紧,要不是看眼前情况尚且未明,而眼前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一刀斩过去。 而顾小年脸上虽有微红,却只是因唐心穿着所致,他如今虽然伤势未愈,但境界却已是半步天人,更何况囿困十年,自是铁石心肠。 他冷声道:“看来此地果真是你练邪功所致。” 唐心对于他不受自己影响颇感意外,只是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摇头失笑,“我?这你倒是真高看我了。” “怎么说咱们也是有旧,小顾大人,听我一句劝,快些离开吧。”她话语淡淡,并无杀机,“若是走的晚了,可就真走不了了。” 顾小年双眼一眯,含笑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来这的目的,真相未明,你觉得我会走么?” 唐心捂着心口,轻轻一叹,“唉,本是觉得十年前咱俩好歹也患难与共过,活命不易,想要留你性命。可你负心薄幸,不领情啊。” 她举止做作,语气甜腻而暧昧,柳施施虽知道两人不可能有什么,但仍是不由得看了身边人一眼。 并不是嗔怪,而是在说:你的事情,要不要我来解决? 顾小年心中汗颜,却是懒得再啰嗦。 唐心一直在注意他的眼睛,此时看到他眼中杀意,自问对眼前之人很是了解的她便已然知道对方打算。 “真是铁石心肠!”她心中更冷,却是悍然出手。 顾小年余光瞥了眼被掐住脖颈的罗蜜,心中略略一叹,而后五指用力,直接将她喉骨捏碎,一把甩了出去。 6.马车 不怪顾小年心狠,只是罗蜜托身唐心这么多年,经营此地的她早已沾满血腥,而且此前既然认出他来,仍是冥顽不灵,还做抵抗。 既已为敌,那便没有丝毫旧情可讲! 他一甩手,直接将手上的人丢向探手冲来的唐心,后者动作一乱,慌忙将罗蜜接在怀里。但当看到那清晰的指印之后,唐心脸上陡然阴沉下来。 她原本扎起的长发一下崩散,衬得那张美艳的脸都有些狰狞。 顾小年感知虽并非全然放在唐心身上,可如今他对战机的把握已接近自然,完全成就了一种本能。 在唐心指缝里夹藏着的弹丸弹射而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点出了一指。 极致压缩的罡气如线,撕裂空气,直接穿透了唐心的肩膀。 他脚下一错,一指之后掌若蝶舞纷飞,那飞射而来的四颗弹丸便尽数被他抓在了手里。 唐心揽着罗蜜后退,同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手掌。 就算是武道宗师的罡气,也没人敢直接用手去抓唐门的‘癸水阴雷’--不只是那种出手后一沾即爆的特性,更多的是其上的剧毒,那是腐骨之毒,遇真气而愈烈。 但她得到的反馈只是平静,平静到就好像只是接住了无关痛痒的石子而已。 唐心的一怔。 顾小年掌心摊开,指间乌光流转,煞气包裹之下,这弹丸上的剧毒全然被腐蚀干净,丝丝雾气飘散,露出其内真容。 他看了眼唐心。 “不好!”唐心心神一凛,慌忙后退,但那人已然扬手,癸水阴雷直接朝自己脸面射来! 她想抬臂去挡,可肩部的剧痛让她一瞬出了冷汗。 她忙偏头去看,左肩已然乌黑一片,一道诡异气息在伤口附着不去,且封住了自己的经脉窍穴。 “他何时变得这么厉害的?” 唐心念头急转,来不及多想,只能于千钧一发将罗蜜推开,身法运转到了极点。 轰! 癸水阴雷在空中爆开,同时溅射出无数如牛毫般的细针,射向四面八方。 顾小年脚下朝后一滑,成功避开。 柳施施自他出手便一直于一旁掠阵,此时见了,却是凝眉看向那爆炸之处。 场间雾气因此荡清,癸水阴雷爆炸所产生的剧毒将地面腐蚀出阵阵白烟。 可原地已经不见了唐心踪影,只有一些血迹。 …… 顾小年看了眼一旁一动不动的罗蜜,缓缓抬手,无形罡气于指间萦绕,似要毁尸灭迹。 然后,他心中微动,却是朝某处虚空一拳打去。 “区区障眼法。” 那空无一人的虚空陡然一阵如水帘般的摇晃,一道身影从中狼狈而出,避开了这一拳。 柳施施有些惊讶,这是什么隐藏之法,竟能瞒过他们的感知? 她微微紧了紧手中之刀,心中有些跃跃欲试。 顾小年不紧不慢,任凭唐心如何躲依旧如影随形,随即探手,抓向她的脸面。 唐心只觉对方那指节分明的手掌分外恐怖,竟生出些无法抵抗、无法躲避之感。 她红唇轻嘬,陡然一声尖叫。 叫声异常刺耳,让人心头发毛。 即便是以顾小年的定力也是心神一颤,而后,原本就密切看顾四周的感知中出现了不一样的波动。 那是雾气的诡异变化,像是被风吹动,但其中却飞射出数匹红绫。 与先前一般无二,绣着无数飞禽。 柳施施略恼,手腕一抖,绯红的刀气自周身始发,朝四下轰然斩去,如一道飓风,直将这浓雾生生劈开。 唐心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那人竟也是一位宗师!顾小年手上动作却不慢,按着她的脸面,一把便将其按在了地上。 骨裂之声响起,唐心胸口剧烈起伏,只觉浑身一阵剧痛,同时眼前一黑,竟有强烈的晕眩之感。 她此时又羞又气,偏生毫无办法。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一缕诡异阴寒的气息在体内游走,直接封住了她的经脉窍穴。 顾小年抬手,看着唐心咬牙切齿一脸怨恨的样子,轻轻一笑,“看来这些年你的武功没怎么进步。” 他起身,与柳施施相视一眼,后者瞥了眼地上衣衫不整的唐心,轻哼一声。 然后,两人看向了一个方向。 浓雾如同避开一般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暗红的沙土地上,一辆墨色的马车由远及近。 马是寻常的驽马,车也不甚稀奇。 只是此时此地出现在这,自然便不同寻常。 顾小年笑笑,却是看了眼地上。 那原本撕裂的红绫竟是诡异自燃,并不是飘散白烟化为灰烬,而是一团团火光变成了一只只展翅欲飞的红色雀鸟,它们飞向了那辆马车,围绕着飞舞几圈,而后成为星星点点的火光消散。 “幻术。”柳施施目光微闪,略作思索便浅淡一笑,“这些诡雾中有触发的媒介么。” 顾小年对她能发现并不意外,她自幼在六扇门长大,本就聪慧非常。 此时,他看着那马车临近,传音道:“马车遮挡了感知,小心。” “无需留手。”柳施施回应。 马车停下,只有车厢上所挂的流苏轻轻摇晃。 没有人开口,时间仿佛停滞,不甚沉闷,却让人觉得奇诡。 顾小年心中忽而觉得有些难受,或者说是别扭,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看了眼柳施施,她也同样看来,神情微有变化,显然也是如此感受。 “装神弄鬼。”顾小年脸色冷淡,指尖湛蓝光芒流转,眨眼飞出无数符箓,洋洋洒洒,尽数飞向那辆墨色马车。 每一道符箓都是精纯的离体罡气,先天者沾之即死,而就算是武道宗师也要留神提防,免得被其中所含煞气侵蚀。 这是连诸葛伯昭都要忌惮的力量,可在此时,当这湛蓝的洪流快要涌落之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在离马车一丈之外再难寸进。 符箓如粘,层层叠叠,有如一层湛蓝光幕。 顾小年眼底第一次出现凝重之色。 柳施施见此,抬手一挥,袖中飘出无数桃花,花瓣朵朵,崩碎成屑,锋锐而细密的罡气穿进那湛蓝色的光幕之上。 没有轰然的巨响,只如陷入泥潭的无声。 柳施施脸色微变,“退!” 话落,臂弯已被那人抓住,两人飞身而起,急剧而退。 背后,四周,浓雾翻涌而来。 而正前方所对的,却是原本送出的无数罡气所化的符箓和那细碎的桃花,他们的招数,反噬而来! “有趣的武功。”含笑而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 柳施施闻之,手腕一动,丈长的绯红刀芒骤然劈出,劈散了眼前反噬而来的离体罡气,余势不减地冲向那辆马车。 可仍是与先前那般,被轻易挡下了。 不过,车帘却因此轻轻晃了晃,似是被微风吹起。 7.装神弄鬼? 顾小年看着不断变化的浓雾如同巨浪般翻涌而来,双眼微眯,而后周身忽然浮上了一层暖光。 莫名的热力攀涌,罡气如被高温扭曲,其实是渐变成实质化的黑焱。 热浪如潮似墙,以一种更快更猛的决然朝身周炸裂开来,雾气之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如同藏匿着不为人知的活物一般。 柳施施感受着包裹在周遭的高热,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危险,而她也是认出了这是魏央的那式焱字诀,意外的是竟被身边人所掌握。 原本的浓雾全然不见,露出暗色的地皮和荒凉阴暗的村落,而四周尽成火海,黑焱宛若实质,就连原本稀疏的草植都被烧焦。 同时,那原本藏在雾中的红绫也显现出了真容--那大概是人,反正呈现人形,周身被如此的红绫包裹,只不过此时已经被黑焱的高热和煞气侵蚀,扭曲而毫无声息。 顾小年没去想那是什么东西,他于火海中前行,目光沉着,朝着那辆马车一步步走去。 黑焱当先笼罩过去,那道看不见的隔膜发出咯吱的刺耳声响,最终如同气泡一般崩裂,在大量的内力输送下,黑焱如云,当先笼罩而去! 那匹马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打着响鼻,踢踏了几下。 车帘晃了晃,露出了一双雪白的绣鞋,上面绣的应该是一只翠鸟。 一只白皙的手掌掀开车帘,有人俯身走了出来。 那是个有些小巧的女子,穿着得体的彩衣,上面同样绣着一只只形态各异的翠鸟。只不过她的唇很薄,鲜红,乍看抿成一线,如一道割开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耳廓。 而她的眼睛本该是黑白分明,却忽而丧失了神采,渐渐有血从眼眶中滑落。 她开口,嘴开的有些大,可以看到如鱼般细碎的尖牙,里面好像还有诡异肉丝和血色的猩红。 “为什么要来管我们的事呢?” 话出口,黑焱已然临身,而她却毫不在意。 顾小年脚步一顿。 眼前之人包括那辆马车,完全无视了那足以烧金融铁的高热,甚至没有半点反应。 她仍然在笑,眼中淌下的是黑色的血线。 柳施施靠过来,她也是第一次见这等诡异现象。 从眼前女子身上感受不到半点真气波动,如同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一般,可普通人如何能抵御这种热量和煞气? 顾小年聚气凝神,奇门之法于脑海而生,他想勘破眼前古怪,他不信有人可以毫无作为便可抵挡这等足以焚化宗师的内炁。 这只能是一种自己尚未认知的手段,正如顾昀所说,任何的武功和手段都必有破绽,而要做的便是仔细回想所接触的种种迹象,来找到它的破绽。 马车上的女子抬起了手,素白的手掌,见不到多少肉感,如同骷髅。 她似乎并不着急发动攻击,而是说道:“允你觐见本座,许你永生。” 顾小年沉了沉眸子,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地面上,因雾气的消散而月光重新洒落,黑焱扭曲烧灼,阴暗一片。 而眼前并无影子。 感知扩散,他想到了之前唐心的那种诡异遁于虚空中隐匿的手段。 然后,顾小年手自袖中滑出,劈掌如刀,朝着唐心所在一旁的空处蓦然斩出! 刀光突然而太快,马车上的女子甚至还要开口说出下一句话,可眼前便被刀光笼罩。 璀璨的刀光照亮了此间,如同劈开黑夜,那空处传出一声惊惶的尖啸,一道娇小的身影从虚空中跳出,可那一刀依旧落在了她的身上。 鲜血飞溅,即便她已经有躲避的意识和动作,但依旧被刀芒斩中,右边身子一下飞了出去,脚步踉跄的娇小之人脸色更为惨白。 她与那马车上的女子一般无二,无论是打扮还是长相。只不过气息不再是常人,而是先天绝顶的修为。 她眼眶下虽有血线,但双眼明显有神,是个人。 就是此时有些惨,脸色苍白不见血色,且少了半边身子,浑身染血。 “你,你怎么能发现我?!”她眼中骇然无比,一手封穴止血,可那血口上竟有冰冷的气息不断朝体内涌去,眼前已经阵阵发黑。 柳施施看了眼原本马车所在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 顾小年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我本以为真有什么鬼怪,原来只是比江湖杂耍稍微高明些的障眼法,与魔教山门类似的投影手段,结合了方士的幻术搞出的把戏。” 他摇头失笑,朝前走,“还真是令人失望。” 随着他的走近,那娇小的身影一步步地朝后退,如同所面临的是某种极度危险的凶厉一般。 “咱们无冤无仇,你们何必来坏我修行?”她声音怨毒而不甘,死死看着眼前之人。 柳施施却是走来,语气冷淡,“修行?僵尸之乱,三郡之地十万人的死伤,这是哪门子的修行?” “修行本就是逆天之举,献祭些凡人怎么了?”那女子仍在挣扎,“而且僵尸也不是我弄出来的,是那个唐门的女人炼药的时候出现了意外,毒雾散播,才造成了僵尸出现。” 柳施施拉住忍不住要动手的顾小年,问道:“那后面进来调查的捕快和江湖人,也都被你们害了么?” “那也不是我杀的,都是唐门那女人的蚀心毒!” “毒飘散在空气里么。”顾小年看了眼脚下,“所以地上的沙土里才会有沉积的毒素。” 蚀心毒可以影响人的意识,且极难被人察觉,而随着中毒加重更会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村子不算大,但从进村到这边这么久,足以让人吸入大量的毒素了。 更别说那些前来调查的人肯定是小心谨慎,且认真搜查每一处角落的,那样势必会吸入更多的毒。 两人之所以没事,柳施施自幼修炼毒功,如叶听雪所说那般早已成了毒体,百毒不侵;而他先天一炁化煞,煞气秽浊,自是对这等毒素免疫。 说到底,少有宗师亲自而来,就像是诸葛伯昭那次,不仅没有毒,甚至于唐心等人还刻意避开,哪怕被毁了村落也不敢露头。 顾小年忽而有些疑惑,那么,那个疯掉的大内供奉是怎么回事,也是中毒么? 柳施施显然也想到这点,便问了出来,“仅凭她一个只会暗器和下毒的武道宗师,如何能害死大内供奉?” “大内供奉?”眼前已经迷迷沉沉的娇小身影话语已经飘了,她虽然还想着要如何脱身,可明显快要晕厥过去。 “我们只是吓了吓他,虽然他武功不算高,可要是出手的话,不就,不就暴露了么” 话说完,她眼皮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柳施施一愣,顾小年摸了摸脸,有些尴尬,貌似下手太重了点。 然后,身后忽而传来窸窣的声响。 8. 黑蛇 声音窸窣,有种缓慢之意,并不遮掩。 两人回头, 顾小年微怔。 原本被自己捏碎喉骨的罗蜜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脖子上尚有五指用力留下的痕迹,而肢体舒展时却有些别扭。尤其是面目,嘴角咧地很大,眼中亦有黑色的血淌出来。 她转了转脖子,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顾小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异--这并非幻术,而罗蜜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生命的特征,没有气息,没有气机的变化,就像是一具尸体,而本来她就是一具尸体。 那她为何会呈现出现在的模样? 人死之后,怎么可能会调整自己的表情,甚至是还能行动? “僵尸。”柳施施忽然开口。 顾小年眼底一沉,内力运转,罡气显化,黑焱火海而生。 罗蜜被高热宛如实质的火焰烧灼,身上出现大片的烧痕,衣物尽去,其内的身子也一块块出现焦灼,但她依旧走的不紧不慢,感知不到疼痛,阻碍不了行动,一步步而来。 柳施施出刀,绯红一闪,而罗蜜竟然出现了规避的动作,半边肩头被砍掉,整个人也因此朝后踉跄,腰身朝后仰了仰。 旋即,她猛然折身,看过来时,眼中浮现血色,咧大的嘴一张,口中竟有古怪的音节,如同在发声。 顾小年和柳施施完全被眼前出现的诡异镇住,他们从未亲眼见过这等奇怪现象,更无法解释。 或许,只能用怪异来形容。 黑色的烟雾成线,从罗蜜的身上开始溢散,接着便被黑焱焚烧。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 而柳施施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关青。” 这与关青当时反噬后出现的黑气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胜之。 顾小年冷哼,内炁狂涌,黑焱将罗蜜湮没。 噼啪的烧灼声,还有阵阵恶臭传出,继而便是鳞片摩擦地面沙石的诡异声响。 两人相视一眼,感知放开,俱都看到了那在火海中仓皇四窜,不过一指细长而如蛇般的黑色生物。 顾小年挑眉,眼刀成芒。 可沙石飞溅,那被斩中的黑色洪流仿佛流体一般,接着便重组,竟毫无损伤,只是被实质黑焱沾上时,才会尖叫着化为白烟消亡。 柳施施蹙眉道:“控制她行动的就是这些东西,这究竟是什么?” 她说着,便要上前,大抵是想凑近去看。 但蓦地,手腕被身边人拉住。 她不解看去,随后瞳孔陡然一缩。 从木屋所在的残破小院里出现了很多人,雾气已然散去,明亮的月光下,那是一具具摇晃踉跄而出的身影。 包括此前隐有睥睨之意的俞世龙,他们是此前举着火把要来为帮众堂主报仇的天下漕帮中人,还有衣着各异的江湖人,也有更早一些的肉身都出现大片腐烂的尸体,无一例外,尽数朝他们走来,步伐比罗蜜要快很多。 “都变成了僵尸么。”柳施施低语道。 顾小年没有见过僵尸,除去在前世的影视中所看过的那种外,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说不出的诡异违和,实在是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黑夜,古山村,尸变? 他懒得考虑,内炁狂涌,火海起浪,将眼前百余人顷刻间淹没。 而他脸色不由得一白,焱字诀这等异化罡气的宗师手段虽然威力惊人,可它对自身的消耗亦是颇大。 与罗蜜一样,这些僵尸的肉身烧灼同样比常人来的缓慢,但仍是被燃烧殆尽。 两人这次终于看清了,在那些姑且称之为僵尸的尸体被黑焱快要烧成灰的时候,自七窍中便会或多或少地爬出这些黑蛇,它们四散奔逃,想要窜出火海,可最终却被高热和黑焱吞噬。 顾小年微微晃了晃头,揉了揉眉心。 内炁平复,黑焱逐渐变淡,继而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仿佛从未出现。只有地上的大片焦痕和一个个人形的灰烬残留,表明着方才并非是幻象。 “没有了。”他轻声道。 柳施施知道他在恢复内炁,便一边留神放在他身上,一边自己朝那边走去。 地上的灰烬很多,气味异常难闻,她屏息,以刀尖于余烬中翻找。 那些如黑蛇般的怪异并没有留下丝毫迹象,像是被完全蒸发掉了一般。 身边传来脚步声, 顾小年走过去,略作考量,道:“幕后看来另有主使,唐心和她应该只是误打误撞,却反而成了幕后之人利用的工具。” 虽然不知道利用她们收集这些先天境武者的尸体做什么,但只冲那种未知的【黑蛇怪异】,这已经超出了目前他们的认知--那并非是蛊虫,而且还大量出现,身似流体,不惧刀剑内力且毫无声息,足以避开近距离的感知。但弱点是惧怕高热和明火。 两人又四下看了看,再无收获。 顾小年给那个有些中二的娇小女子止了血,简单上了些药,然后以奇门法‘三奇入墓’施以封禁,对唐心同样如此。 而柳施施则是含指,一声呼哨,内力激荡,传出很远。 月夜下,天际遥遥飞来一道黑影,先是一点,然后逐渐变大,显露真容。 通体雪白,而双眼在夜色下呈现幽绿,正是被养在大理寺中的白隼,而段无视身为罗网老人,自然懂得驯服之法。 当然,段无视彼时投靠顾小年并非忠心,只是因为无处去了,有顾昀介绍才于锦衣卫栖身。十年过去,他暗中权势地位非比寻常,罗网不说遍布江湖,也是掌握机密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 而他,也早就将顾小年这位大人忘了。 可当这位大人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段无视马上便知道该如何做了,不需要动手,他直接表示了臣服。 …… 顾小年翻着火堆上烤制的饼子,而身后,柳施施以他后背为案,伏着在纸上将今夜所发生之事尽数写下。 “你看看要不要补充。”她将纸条递过来。 顾小年看也不看,“就那么着吧。” 柳施施赌气似的点了点他的头,而后将纸条放好,绑在白隼的腿上。 她知道顾小年这是还在置气,对义父仍是有怨怼未消。 她可以理解,因为那个人因朝廷而死,换做是她,也不可能轻易原谅。 将早就准备好的丹药喂上,白隼幽绿的眸子看了看两人,旋即振翅,掀起一道狂风,眨眼掠往天际。 柳施施坐下,靠在他的身旁,静静看着跳动的暖黄火光。 “想不到真有怪异。”她的语气不再那么平静,因为今夜的事情总归是超出了她以往的认知。 顾小年看了她一眼,将烤好的鱼递过去,然后道:“也可能只是咱们目前对它知之甚少,是否真是鬼怪还待两说。” 柳施施接过,看着烤的刚刚好的鱼,不由抿嘴笑了。 “等六扇门的人过来把她俩押送回京,咱们就动身吗?”她问道。 顾小年看着眼前的火堆,道:“不急,先去岳府看看吧。” “岳府?”柳施施先是一愣,而后记起白天在那客栈里听来的消息,“是墨阳郡那个岳府?” “没错,根据那些江湖风媒的描述,云阳镖局的人镖是岳府的二小姐,而方才的马车投影,就是他们所说的那辆墨色马车。” 顾小年看了眼那一动不动的身影,说道:“至于她是不是岳颖,或者某后还有何人,咱们去看看或许就知道了。” 9.大善 在快要天亮的时候,附近六扇门的人便来了。 看着一行二十多人将唐心和那个装神弄鬼的女子带走,柳施施不由道:“她们应该能安全到神都吧,我是说,邪道的人或者那个怪异,会不会半路劫人?” 顾小年笑笑,“倒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他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话虽如此,他昨夜未尝没有联系罗网在附近的人,让他们也与六扇门一样,沿途次第换人跟随,直到唐心他们进入神都六扇门。 他自不会承认是善心发作,只觉得做事要有始有终。 “好了,咱们也走吧。” 顾小年抻了个懒腰,看着蒙蒙的天光,心情也变得不错。 …… 凡在墨阳郡,提起岳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岳临涛岳大员外可是有名的大善人,每逢灾时,都是他带头赈灾筹措款项,郡中富商也因此与他成立商会。 一郡九县,他修桥铺路,不定时发放银钱给穷苦百姓,还给他们张罗活计,让他们有过活的营生。 可以说,岳临涛的声望是完全超过了官府乃至墨阳郡的每一个人的。 他手段通天,生意遍布墨阳郡的各个角落方方面面,莫说黑、白两道,就是寻常百姓,都给岳府很大面子。 而今天,就是岳临涛岳大员外的七十大寿,百桌流水席,岳府大院满满当当。 前来祝寿的宾客络绎不绝,三个管家脸上的笑容就没少过,家丁伙计引着人不断进进出出,负责登记寿礼的丈宽红桌已经摞地比人还高。 红绸高挂,临近午时,岳府门前马车和轿停放无数,拴马柱上神骏各异。 长街人群拥挤,翘首以望。 顾小年和柳施施身周犹如无形屏挡,一尺之内无人。 而柳施施看着故意跟自己靠的很近的那人,似笑非笑。 顾小年视若无睹,只是道:“翻墙进还是走正门?” “别人大寿,翻墙是不是不好?”柳施施轻笑。 然后,她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岳临涛这‘大善人’的身份。 “一路走来,那些百姓对这岳大善人感官很好,言语也是诚心,难倒真有这等,唔,良善大义之人?”她问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笑了笑,“江湖上多侠义之事,怎么,你似乎并不认同?” 柳施施目光幽深,似在回忆,而语气不无嘲讽,“我自幼在六扇门长大,对天牢更是熟门熟路,见惯了江湖上所谓的大侠。他们被抓进去,丑态百出,尚不如那些市井泼皮。” 她看过来,认真道:“江湖上或许真有侠义存在,但一定没有纯粹的大侠。” 末了,她补充一句,“就算是义字当先的戚怀伤,宗师之前也做下不少心狠手辣之事,不过是知道的人少罢了。” 顾小年对她话中的绝对不好评判,但心里却是认同的。 侠义是良知的更高体现,生而为人要有良知,侠义却要量力而行,不然,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顾昀,就是这样。顾小年沉默下去。 “走。”柳施施揽住他的胳膊,“咱们去看看这岳大善人是真善还是虚伪!” 顾小年依言。 …… 墨阳郡没有宗师强者,来贺寿的也没有。 顾小年两人无声无息进了庭院。 岳府很大,极大,顶六七个神侯府。 “或许是有善举,但这大善人的名号,他还担不起。”顾小年说道。 大善人太过高尚,也太过绝对,岳临涛竟能坦然受之,心很大。 “他既然敢如此为名,必有武力来守。” 顾小年感知放开,已然发现了几个打扮如寻常护院,实则乃是绝顶高手的汉子。 柳施施问道:“是静观其变,还是直接去找那大善人谈谈?” “你觉得呢?” “今天很热闹。”柳施施只是如此说。 不用点透,顾小年自然明白。 今日附近有名号身份的黑白两道之人都来贺寿,武者多是绝顶高手,而那尸源地的怪异正是专挑来往经过的先天绝顶下手。 如今它虽未显露真容,却已然暴露,那今天这等机会,它如何会放过? 顾小年说道:“正巧还没吃过流水席,这回倒是开开眼界。” 柳施施却没他这么轻松,“那怪异很是古怪,你说它万一发现咱们在这,会不会就不来了?” 顾小年自信一笑,“虽然摸不准它根脚,但它想要发现咱们,还是有些难度。” 柳施施一愣,随即凝神感应,这才发现两人脚下有隐约的湛蓝光芒流转,来自眼前之人的气机愈加飘渺玄奥。 两人身周半丈之地,已然自成奇门,如一道符箓,勾画天地的符箓。 “武侯域。”她臻首轻点,道:“竟是连我也瞒过了。” 顾小年的奇门法已然超过诸葛伯昭,这点既让她感到意外,又觉得骄傲。 “吃是吃不到了,那就逛逛呗?”顾小年大胆伸手,将洁白的柔荑握住。 柳施施白他一眼,清纯之中别有风情。 …… “唉,外面多热闹啊,可惜二小姐病了。” “就是,起夜还能惹了风寒,惹得咱们忙前忙后。” “不是说在外多年吃了不少苦么,怎会这般娇弱?” “嘘,小点声抱怨,别让人听见了。” “怕什么,都在前院呢。” “怎么还不见老爷?” “好像是那梁家的小三爷来兴师问罪了呢。” “是云阳的那个梁家?” “还能是哪个,真是可惜了,听说梁家兄弟也是一等一的侠义之人。” “嗐,凡是跟那位二小姐沾上的,哪有好下场的。” 假山后,顾小年笑眯眯地看着那三四个丫鬟拐过走廊,渐渐走远。 “嘴真碎。”柳施施淡淡一句。 顾小年笑笑,“高门大户人家,缺不了这个。” 柳施施自是知道这点,而往往这些下人私下的话里,就可能会透出一些有用的线索,这也是公门里查案惯用的手法--先偷偷混进府里,伺机偷听打探。 “要不要去看看那位岳小姐?”她问道。 “不用,去前院。” “现在?”柳施施有些疑惑,“是不是太早了?” “刚刚好。”顾小年看了眼天色,正值午时。 很多人会以为江湖仇杀或是最好的杀人时机乃是月黑风高之夜,但其实不然,最好的时机正是这午时艳阳高照之时,人心慵懒,下意识会因为四下通亮而戒心衰减。 谁会于大白天杀人,还是在正午时分? 而今日,又是墨阳郡江湖高手齐聚之时,狂徒或有,但哪还敢有宵小匪类而来? 顾小年从那些丫鬟的话里加以判断,那府上的二小姐岳颖便是那尸源地的怪异幻化,或是真身,或是寄主。 而现在,正是要杀人的时候。 10.你为什么不怕 虽然岳临涛没有露面,但前院依旧热络。 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都带了子女来,此时就在前院招呼客人,得益于这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他们同样很受礼遇。 当地的郡守等地方官员坐在靠堂前的一张大桌上,即便是白日,也有不少江湖人或是富商过来攀谈,暗里从袖中送上美玉银票等人人都爱都缺的东西。 柳施施看着,轻哼,“光是咱们来这一小会儿,那贪官就收了不下七万两银子。” 顾小年打了个哈欠,看似懒散,实则目光不减锐利,感知已在极致。 “谁让他们有权呢。”他随口说着,眸光却忽而一动。 接着,当柳施施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东南方向忽然传来碗盘掉在地上的碎裂声。 声音清脆,此间虽然喧闹,但毕竟多是武者,对于声响自然敏感,场间登时一静,多是看向声音出现的地方。 然后,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正推杯换盏的人面色痛苦,忽地洒落了酒水,酒杯落地,清脆可闻;有彼此攀谈拍肩摇臂热络之人同样痉挛抽搐,撞在了酒桌上,打落碗盘;有上菜的丫鬟和上酒的小厮如被蜂蛰,失手跌倒。 等等,场间一瞬混乱。 声音的源头是某位贵夫人身边带着的孩童,此时他早已不省人事,眼耳口鼻俱都有黑气冒出。 而不少人都出现了这等状况,他们脸色痛苦,身体抽搐,七窍中黑气溢散,而有离得近的沾上黑气后便脸色泛青,继而双手掐住喉咙,面目狰狞,如被恶鬼掐住,无法呼吸。 柳施施并未冒然冲出,而是低声道:“它在哪?” 顾小年看着眼前一片乱哄哄,轻轻摇头。 惨叫哀嚎,惊慌失措,有人四散逃跑,漫无方向,有人钻到了桌底,瑟瑟发抖。但场间最多的是江湖人,他们有的施展轻功欲逃,有的愤而怒喝,要岳临涛出来给个说法。 但他们很快便被黑雾吞没。 …… 像是一出惨剧,开始的突然,过程很短,忽地戛然而止。 “啊,啊啊!” 黑雾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是一个雍容但有几分刻薄相的妇人,只不过此时她看着自己胀大的腹部,脸上满是惊惧和痛楚。 与她一般的还有另一个女人,而她俩都是岳临涛的女儿。 岳临涛的三个儿子早已经半死不活,可哪怕气息萎靡,依旧还活着,他们脸上的黑气很浓,随着呼吸,两道黑气不断进出。 “来了。”顾小年低语一声。 一行五人,那是听到惨叫的岳临涛和正堂里的那些人。 岳临涛看不出七十岁的样子,身体反而很是硬朗,满头白发一丝不苟,两眼锐利不见浑浊,不怒而威。 这卖相倒像是一方武林名宿,也真对得起他这一郡黑白魁首的身份。 而看了前院这诡异至极的场景,岳临涛脸色一变,他四下看了看,而后冲四方抱了抱拳,朗声道:“是哪位的手段,岳某便在此处,何不现身一见?” 他身边有个管家打扮的老者,此时脚下一动,如蜻蜓点水,在这百桌流水席之间往来,挨个检查。 而他真气浑厚,身法极快,竟也没沾染上多少黑气。 不过几息,他重回原位,只是脸色阴沉无比。 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真气鼓荡数息,将沾染的黑气驱除,这才开口,“这诡异的黑气蕴含剧毒,平垠五侠、鬼头刀、夺命剑、追魂手这些绝顶高手都死了。” 而且,他眼底浮现悲痛之色,“三位少爷和小姐,也在里面。” 岳临涛身子晃了晃,面容悲戚而愤怒。 眼前黑气成雾,虽然倒地哀嚎的人很多,但他仍是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可他轻身功夫不如身边老仆,是以才示意对方上前查探。 “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岳老爷,您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 在他身边的是个英武的年轻人,手中持剑,皱眉问道。 他便是云阳镖局的梁小三爷梁叔全,本是借着今日来讨个说法,哪成想话还没说几句,便遇上了这等事情。 岳临涛摇头,“老夫向来与人为善,即便真与人有过矛盾,那也早早解决,不会留到今日。” 话中是否有深意,梁叔全已经没功夫去思量,因为在他话音落下,方才还面露悲痛的老管家双手交叠,黑芒流转,骤然出手! 在场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漆黑的掌印无声落在了岳临涛的后腰,后者内力应激而发,却也生生受了这一掌,不自由地朝前踉跄出数步。 “岳管家,你!”旁边诸人自然大惊失色。 “不,不是我”岳松眼中浮现大片血色,可脸上出现挣扎之色,他浑身颤抖,真气却狂涌而出,竟又是朝身边几人出手。 岳临涛见了,张口吐出黑血,脸上涌上一层黑气,他目光阴厉,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梁叔全等人开始还并未出全力,只是想要将那岳松制服,可后者渐渐不再挣扎出声,反而状若疯魔,几人这才下了狠手。 看着不断败退的岳松,岳临涛缓缓起身,面朝四周,沉声道:“究竟是谁跟老夫过不去,既到如此局面,何不现身?” 话到这,真气上涌,他又是吐了口血。 “就算是死,也让老夫死个明白!”他发髻因怒而散乱,声音嘶哑而悲凉。 “咯咯咯。”有奇异的笑声传进此间,声音尖锐,带着一点铁线磨合的声响,异常古怪。 顾小年耳朵动了动。 “嘻嘻嘻。” 怪异的笑声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黑雾走来。 这是一个女子,脸白唇红,略带几分艳丽,身穿红氅。赤脚,小而精致,脚趾晶莹,指甲鲜红。 她的眼睛很大,却无神,黑发极长,落到脚踝。 场间萦绕的漫天黑气像是有了源头,迅速变淡,如同归附到瓶中一般,被她长吸进了鼻中。 “小颖?”岳临涛似是难以置信。 而另一边,梁叔全等人亦是将岳松制服,只不过后者身上多处受创,一身武功也是废了。 “小颖?” 完全是一样的语气,或者说是嘲讽似的模仿,红氅女子歪了歪头,咧嘴一笑,红唇之中,牙齿细碎而密集,一条舌头突然探出而后缩回。 那是有些尖锐的舌头,有些长,红艳如血。 在场诸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忽而有些潮气,接着是轻淡的血腥味。 众人这才发现,原本那些被黑气侵蚀的人都没了气息,当然也有例外。 黑气如绳般牵扯,将岳临涛的子女拖了过来。 他们都奄奄一息,三个原本健壮的男人如卧病多年,脸色蜡黄,骨瘦如柴。而那两个女人却像怀胎十月,肚子越来越大,而她们的身子却越来越瘦,渐如干尸。 “你有什么怨恨尽管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啊?”岳临涛看着,眉宇间满是悲痛。 梁叔全同样超前一步,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倒不全是吓得,更多的是愤然。 “岳颖,我大哥二哥是不是被你害了?” 红氅女子并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平静下来的岳临涛。 “你是来向我寻仇的?可我不记得得罪过你。”他喃喃道。 “得罪?”红氅女子一愣,然后笑了。 “你让我在矿场过了近二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跟我说‘得罪’?他们,”她指了指脚下的几人,“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害死我娘,然后看着他们辱我打我,你就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你是所谓的大善人,可为什么宁愿给别人善意,也不愿意施舍一点给我们?” 场间传出轻微的声响,继而便有些连串,是那些死去的人,却在这一刻全都摇晃着起身,眼眸血红,神情各异,但仍有死前的惊惧。 梁叔全和身后几人惊骇不已,下意识后退几步。 红氅女子抬了抬手,那两个女人的肚子忽而颤动起来,有稚嫩的手掌从里面戳破伸出。 然后,两具漆黑而小的身影撕开肚皮,从里面钻了出来,它们滴溜溜着漆黑的眼珠,赤身干瘦,面容却与岳临涛一般无二。 然后,岳临涛的那三个儿子也是踉跄起身,而他们并未死去,眼神是那样惊恐,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摆弄,三人扑到了地上尚有一丝气息的两人身上。 红氅女子歪了歪头,她看着诡异平静的岳临涛,忽而问道:“你为什么不怕?” 11.出马 岳临涛脸上的悲戚已经隐没下去,平淡的样子让身边的梁叔全心底不由得泛起些寒意,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原来,你的目的就这么简单。” 岳临涛淡淡开口,似是觉得可笑,脸上大抵是想笑的,可看了场间情景,竟是笑不出来。 他的三个儿子正趴在那两具女尸上,他看了会儿,抬指,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息射出,三颗脑袋洞穿炸裂,像是西瓜。只不过淌出来的是黑色的流体,如蛇,鳞片摩挲着地面爬到了红氅女子的脚边,诡异融了进去。 红氅女子或者说是岳颖愣了愣,只不过她双眼无神,只有空洞,而她的脸十分僵硬,倒是看不出心中是什么情绪。 不过梁叔全愣住了,身边那几人同样愣住了。 不是对于这等离体攻伐的手段,而是那分明是浓缩后的内力,弹射而出时却是锋锐无匹的罡气。 也即是,身前的岳大员外竟然是宗师强者?! 远远地,柳施施也有些惊讶。 “应该是早就察觉出了不对,所以才想静观其变么。”顾小年看了看场间,说道:“不过还真是狠心,不到最后一刻,怪异未现,他还不暴露武功。” 岳临涛的后腰上,漆黑的掌印上依旧有黑气溢出,只不过现在随着罡气的不断流转而渐渐消融。 梁叔全不是傻子,这时候他与身边几人相视一眼,已经开始后退了--眼前之人隐藏如此之深,所图必然不小。而这红衣女子的‘武功’明显超出了世俗认知,邪门的厉害,现在既然两人成了对手,即便他与对方亦有血海深仇,可此时显然不是要出头的时候。 岳临涛低咳几声,吐出黑色的血块,而后擦了擦嘴角,道:“老夫在矿场养煞炼尸,就说怎么经营了三十多年的阵法竟然在几年前泄漏,煞气消失,就连那些千辛万苦搜集来的绝顶高手的尸体都不见了。当年僵尸出现的时候,老夫就觉得不对,原来是被你捡了漏。” 他脸色逐渐阴狠,丝毫不见先前的慈眉善目,“你幕后之人是唐门的哪一位,现身吧!” 他一脸笃定,负手而立,一身紫色锦衣在午后的阳光下滚动,有种粘稠之感。 岳颖脸上终于不复淡定,只不过却是讥讽一笑,“幕后之人?你还真是可笑,不知道究竟惹到了什么样的存在。” 说着,她手挥落,那一具具行尸便朝前扑去! “你如何能知道,从小与尸体打交道的我承受了什么,在我眼里,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比人还要温暖得多!” 岳颖面容扭曲,嘶声而吼,“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才不会让我感到痛苦!” 黑色的雾气狂涌,偌大院落如同风眼,那陈列的桌椅四飞,碗筷饭菜像是被飓风扫过,狼藉一片。 而这场雾笼罩在了那些行尸身上。 岳临涛闪身躲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如同被包围在军阵中的敌将,闪避、反击,出腿挥拳,每一击都伴随轰鸣,凡是被他打中的行尸都会直接碎裂开来。 他身影如风,速度奇快,在行尸中冲杀,目标自然是那穿着红氅的女子。 柳施施轻声道:“四十年前江湖上曾出现过一个修炼邪功的高手,走的是苗疆尸气一脉,以养煞炼尸为助力,将内力分润其上,成丹后取出。” “因其手段阴毒,灭门养尸,被江湖正道追杀,于太予州被广寒寺高僧镇压。”她说道:“‘尸魂手’陶霖,想不到他还活着,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暗成宗师。” 顾小年点点头,对这等江湖往事他自然是不如身边人了解得多的,但现在情景也不难猜到,这岳临涛或者说陶霖是僵尸出现之后便觉出不对,所以才重新经营名声,未尝没有以此为护身符的打算。 而当尸源地近来屡屡爆发诡异,岳颖身上露出马脚之后,陶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已成武道宗师,自负武功,却是想要解开疑团。 只不过,顾小年暗自摇头,正如岳颖所说的那样,陶霖的确是不知道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潜藏多年而未经杀伐的宗师,如何是以捕猎绝顶高手为己任,且手段奇诡的‘怪异’的对手。 …… 陶霖劈开一条黑血铺就的道路,他一头白发狂舞,此时眼露霸道狂傲。 “老夫多与唐门打交道,任凭你手段通天,如何是老夫的对手?” 陶霖破空而来,双手陡然枯黄成爪,灰蒙之气萦绕不绝,“你这具活尸,老夫就不吝收下了!” 岳颖看着他,嘴角一咧,尖长红艳的舌头舔了舔唇,“愚蠢。” 话音落下,原本爆裂的尸体身上涌出无数黑流,如蛇般密布,爬行流动着朝陶霖蜂拥而去。 “什么?!”他瞳孔一缩,罡气一震自是打算护体。 可那黑蛇融入如无物,竟透过这实质般的罡气钻进了他的体内。 陶霖身形骤顿,脸上霎时涌上一层黑气。 “你”他看着从脚下腿上爬上钻进的、以及跃身而来的黑蛇,几乎可以看见这些怪异生物冰冷的瞳孔。 他就像是一个吸收黑暗的光源,无数黑流尽数汇入了他的体内。 眨眼,陶霖就仿佛成了融化的黑色冰雕,他仍在倔强地挣扎,朝前走,乃至伸臂。 红氅女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轻轻抬指,与他那好似是手臂延伸的黑流轻轻触碰。 咻 仿佛一缕疾风,她身子陡然颤抖,脸上出现难以形容的愉悦。 眼前的黑流从她的手指被吸收进去,然后随着她的深长的吸气,如烟般钻了进去。 “啊~” 诡异的呻吟,透着深入骨髓的舒爽,她身子蓦地一阵颤抖,随即舒缓下来。 “呼~” 她轻吐出口气,稀薄的黑气自眼前散去。 梁叔全等人已经完全吓傻了,呆立不动,完全忘记了逃跑,或者说是不敢,更不敢挣扎。 “真是美味啊。”岳颖一笑,黑流涌动。 “跑!”梁叔全等人各施绝技,纵身四窜。 岳颖讥讽而笑,抬臂遥指,无数黑流汇聚成蟒,四射吞去。但蓦然,一抹绯红刀光斩来,黑流俱断,无数黑蛇落在地上,如一场黑色的雨。 柳施施单手持刀,容颜清冷,看向眼前之人时,杀意明显,眼底满是嫌恶。 “是你?”岳颖对柳施施的气机自然熟悉,但她却忽而四顾,如在警惕寻找着什么。 梁叔全等人早已不知逃到何处去了,而府外或有江湖人感应到了府中变化,却无人敢于窥探。 顾小年缓步走出,衣袂飘飘,不带丝毫杀气。 “在找我?” 12. 第一例案 岳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后似是觉得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太过畏缩,登时便直接出手。 无数的黑蛇尖声嘶啸,铺天盖地而来。 顾小年看着,内炁而生,先是难耐的高热,继而便是突兀爆发的黑焱。 焦糊腥臭混合,黑焱如潮,将悍不畏死扑来的黑流尽数吞没。 他的脸微微变白, 岳颖空洞的眼眶里淌下大股的黑血,她不再向外嘲讽似的伸出舌头,反而闭紧了唇。 两人似乎是在角力,看哪一方先撑不住。 黑焱固然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但不断从岳颖体内爬出的黑流仿佛无穷无尽,亦阻碍了黑焱的靠近。 柳施施见此,手臂轻抬,刀身上如流火一般鲜红耀眼。 她在顾某人还未踏上武道时就已经是绝顶高手,她从小在天牢掌握了不知多少绝学武功,她得了诸葛伯昭的冥刀真传,她在八年前就可以破境宗师。 她是真正的天才,而非观赏性的花瓶和负累。 此入江湖,她同行更多的是对心上人的担忧,而对自身实力却从来自信。 一如在寒渊秘境出刀之时,果断而强大,自信而无畏。 阴冷,原本因实质的黑焱带来的高热忽而暗淡几分。 顾小年看了过去,眼中略有无奈。 是觉得自己这种赌气似的方式有些拖拉了么,或者说,是自己让人担心了。 他心里是有些开心的,可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小羞耻。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如黄昏最后的一线天际似也的曛光,那是极致而美好的一刀。 明明仍有余热,却给人阴冷之感;明明心里不由打了个冷颤,却觉得仍有灼热之意。 有些矛盾的感受让人异常难耐且难受。 岳颖终于张口,不过却是为了惨叫。 “啊啊啊!!”强烈的撕扯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身上传来,那是一种诡异的内力属性,冷与热交织到了一处,奇异到了极点。 而这便是《冥刀》。 黑流戛然而止,岳颖整个人变得千疮百孔,无数的烧灼在身上浮现,火星迸溅,接着便是如焦炭般的细碎落下。 她就像是一块将要燃烧完的木炭,她后退着,仍有些黑蛇想要再融入进她的体内,却在接触到时便陡然尖叫,兀自燃烧成为飞灰。 “为什么,为什么?”岳颖看着抬起的双手,正如焦炭般闪烁着淡淡的红芒火光,而又在风吹过时扑簌下渣滓。 “我付出了一切才换来的力量,区区武功,区区凡人”她猛地抬头,面容已经干裂焦黑,几处空洞里朝外冒着火与黑烟,“我是神,我是神!” “疯了。”顾小年摇头,然后道:“你的力量,是怎么来的?” “我是神,我是神”岳颖只是喃喃,接着便是痛苦的哀嚎,她正在崩解,失去在人间唯一的痕迹。 “神会为我报仇的,神会让我重生的,我会杀死你们,杀死你们!”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因尸气感染而逐渐失明的小女孩,是如何地在黑暗的矿场挣扎生存,仿佛又听到了那道如神明般凛然不可侵犯,而又无比亲和的声音。 那是神的声音,救她离开地狱的神的声音。 “允你觐见,赐汝永生。” 岳颖想要笑,可她早已不会笑了,“虽然我知道,但还是谢谢你。” 轻微的声响,当第一缕北风过境的时候,她整个化为灰烬飘散了,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院子里,同她仇恨的人一样。 柳施施有些沉默。 半晌,她将刀收起,轻声道:“我好像看懂了她最后的那个眼神。” 顾小年看过去,表示在安静听。 “那应该是一种眷恋吧,虽然是为了活着,却不是为了自己。”柳施施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她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说道:“可不管是经历了什么,又有多少痛苦,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而她并没有后悔。” 顾小年不觉得这是多愁善感,于此间来说,六扇门这等公门便是执法者,他们终究脱离不开刑部的律法公正。 是应该多这么想的,哪怕对方是穷凶极恶的人。 “只可惜这件事情还没有完结。”他说道:“岳颖背后的人是谁,在哪,这些都没有线索。” “矿场,他们提到的矿场。”柳施施看他,“那里是岳颖发生改变的地方。” 话虽如此,两人却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 从此前的对话中不难看出,陶霖所谓的矿场是为了布置养煞炼尸,而岳颖母女是因为大户人家中的龌龊,美名其曰是送走,实则是丢去了矿场自生自灭。 也即是在那里,岳颖遇到了所谓的‘神’,给予了她这种【黑蛇怪异】。然后,她吸收了那里养煞炼尸的成果。 两人确认岳府再无蹊跷之后,便悄然离去。 而至于后续的收尾调查能不能有什么线索,或是因岳府死掉了这么多黑、白两道的人会引发什么骚乱,那便交由朝廷来处理了。 白隼如一道流光,唳啸远去。 …… 两日后,神都,六扇门。 诸葛伯昭走进秘录司,将门带上。 堂内有些晦暗,他坐在桌案后,掌上灯,打开一份新卷,提笔蘸墨,想了想便落下。 堂中很静,只有笔锋在纸上划过的轻微声响,他写了很久,顿顿停停,如在斟酌。 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停笔,静等片刻,重新看过一遍后,这才将卷宗合上。 他复提笔,在封页上写下,‘太予州尸源地,黑蛇怪异,新始八年十一月初六。’ 诸葛伯昭仔细看着这墨下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条条扭曲的黑蛇。 他舒了口气,将卷宗小心地放到书架上。 “怪异。” 这已经超出了人为装神弄鬼的范畴,不在武功之中,超脱人力之外。 当然,仅凭这一件事尚且还不能说明什么,在幕后黑手尚未落网显露真容之前,有关怪异之事便永远只是巧合。 诸葛伯昭看着桌案上微微摇晃的烛光,默不作声。 昨日他已经联系了蜀州唐门,对方表示会派人来给出说法,以及商议对唐心这位曾经的唐门大长老的处置。 不知怎的,他那原本希冀于世上真有鬼神存在的心思,忽而便淡了。 而天牢深处的天字一等,也因此不再空了。 …… 13.通天观 蜀州之地崇山峻岭,山水之间,美景如画。 而最负盛名者,便是玉虚山。 密林葱郁,山势连绵,形如人卧,有七座山峰如擎天玉柱,陡峭无比。 山上有座道观,建筑朴素精简,却颇具威仪。 此时正值白日,山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来上山求签还愿的。 “哎老邓头,你看前边的,是老陈和他儿子吧?” “哎呦,还真是。” “不是说前两年小陈卧床不起了么,你看现在,跑得比猴子还快。” 山道石阶上,有两个穿着粗麻的汉子交谈着什么。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有人靠了过来,笑着说道:“通天观里的箴妙大师法术通天,上几日施展神仙手段救治了小陈,他们爷俩这次就是来还愿的。” “啊,什么神仙手段,真这么神啊?” “是啊,大哥说说呗。” “我们是外地来的,听说这通天观在蜀地的名头,今天来解惑的。” “我也是听说了这通天观的名声,难不成这么多人都是要去观里求神仙的?” “那可不。” 山道上,有人问自然便有人解释,吵吵闹闹,在青山绿水间传而回响。 柳施施接着从山上淌下的山泉水,洗了洗手。 “根据义父传来的消息,这座通天观原名青牛观,是三十年前本地一个叫越空子的老道退隐后修建的,这人在十四年前寿终正寝,道观传给了徒弟林凡。” 她一边甩手一边道:“六年前林凡游历时以符水救了叶家的某位长老,因此声名大噪,叶家出资修缮扩建了青牛观,有叶家的影响力在,这里的香火也就一年年多了起来。 其后林凡多出手段,活死人肉白骨,几有神仙手段,吸引了不少信徒门人。几年过去,这青牛观就成了通天观,林凡久不出面,现在主事的是他徒弟箴妙。” 顾小年轻笑道:“箴妙,真会法术?” 柳施施看他一眼,也笑了,“会不会的,还是看了才知道。” “通天观,好大的名头。” …… 道观位于山顶上,隐见后山云雾缭绕,一旁铁索横桥,悬崖峭壁。 而从正门进出之人络绎不绝,有寻常百姓,也有江湖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彼此搀扶而来。 顾小年看着了,不由道:“难为他们了。” 山道虽是石阶,却也盘桓上山,习武之人一口气登上来尚且费力,更别说这些普通百姓。恐怕都是提前几个时辰就开始登山的。 两人混在人群中,虽然一个红衣干练,一个貌美出众,但在如此多人里,倒也不至于很引人注目。 而在顾小年打算抬脚进观门的时候,忽而被人挡下了。 “嗯?”他挑眉看去。 这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道人,颔下三缕长髯,一身微旧但干净的道袍,头戴水云冠,脚下蹬芒鞋,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不过更多的还是此地衬托的缘故,因为这道观外表看似精简朴素,从门口朝里瞧却气派堂皇的很,几有神都各大上香道观的仪派。 这道人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这位兄弟,你与贫道有缘啊。” 人群来往,顾小年静静看着眼前之人,直把这道人看的不自在。 “什么缘?” “这不妨借一步说话?”道人朝一旁虚引。 门内靠边的位置,有个不大的小桌,上面有个签筒,再就是笔墨纸砚,除此外倒算干净。 顾小年看向柳施施。 “正事要紧。”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是想算命的话,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这怎么能叫算命呢。”那道人似是有些急了,看样子是想好好争论一番。 但顾小年没细听,拉着柳施施便到那小桌旁坐了。 “来,道长。”他笑眯眯地说道:“说说怎么跟你有缘了。” 身后人群往来,其中自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只不过多是好笑居多。 “嘿,那算命的假道士又挑外乡人坑了。” “不过看那两人不像是寻常人啊,假道士不会踢到铁板吧?” “你管他呢,上阵子被人打瘸了腿,这是好了又不长记性了。” “据说这假道士跟林祖师俗家有些渊源,要不然箴妙大师也不会收留他在此行骗。” “话说都好几年不见林祖师了吧?” “林祖师何等神仙人物,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说的好像你见过一样。” “哼,土鳖,当年有幸得见林祖师神采,彻夜辗转,夜不能寐。” …… 那中年道人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他坐在小桌之后,正襟危坐,一派威严。 若不是此地太过喧闹,还真挺唬人。 “少侠不是本地人吧?”中年道人捋了捋长髯,补充道:“老道是说,二位不是蜀州之人。” 顾小年问道:“怎么称呼?” 道人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未通名号,当即干咳一声,整了整衣襟,道:“贫道越虚子,不过一般人都称呼贫道贾道人。” “假?” “贾。” 顾小年点头,然后道:“不错,我与内子初来蜀州,听说这玉虚山上的通天观有求必应,箴妙大师手段通神,所以慕名而来。” 柳施施忍不住看他一眼,却是被他这声称呼所致,眼中隐有羞意。 贾道人一愣,忍不住瞧了瞧她的眉眼之间,却忽而察觉一道冷光蓦然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慌忙移开目光,等看着眼前那笑容温煦的年轻人时,却有些捉摸不定。 “方才冷意分明是来自此人,可为何如今半点端倪也无?” 贾道人咽了咽唾沫,道:“冒昧一句,两位来可是有所求?” 顾小年见他方才眼神并不失礼,便也没有计较,只是道:“求子。” 贾道人噎了噎,心中不由大骂,你要一个处子生孩子? 不过他这话自然不会说出来的,只当是对方不想吐露真言。 而柳施施则偷偷掐了身边那人一把,低不可闻的一声冷哼,如是娇嗔。 顾小年干咳一声,道:“道长,还是说说咱们怎么有缘吧。” 贾道人不由皱眉,这人怎么一根筋呢,难倒不知道这是套话吗? 他干咳一声,然后拿过签筒,道:“抽跟签吧。” 顾小年自小到大还没抽过签,此时不管这道人是骗子还是如何,他倒也有了几分兴趣。 而见他伸手,柳施施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顾小年问道。 “义父曾经说过,诸葛承武侯一脉,有祖训,有关卜算不可轻涉。”柳施施脸色认真。 顾小年一怔,继而眉头微皱。 对面的道人目光闪了闪,笑着开口,“照姑娘这么说的话,那天下道观和寺庙还解什么签呢。” 他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红纸,“这还有生辰八字要写呢,难不成姑娘真当会算命的都是江湖骗子?” 14.有缘 柳施施闻言,微微眯眼,却是认真看了眼前这中年道人一眼。 起先她倒是没怎么在意,只当对方是个拉人算命的江湖骗子,这类人自是见多了。而既然心上人起了玩心也就由他,左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儿,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她却是忽而起了疑心。 解闷寻乐子是一回事,可要是有危险的话,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不想看到。 心上人固然聪明善谋,可毕竟是初出茅庐,第一次闯荡江湖,这江湖里的三教九流与神都诡谲可是截然不同。刚入江湖,她可不想有自己在身边随行还出什么意外。 顾小年心思通透,自然能感受到柳施施的心意。 他心上一暖,轻声笑了笑。 “道士,你真会算命?”顾小年问道。 “不是算命,是窥天一线机缘。”贾道人语意高深,话音飘渺,“信与不信,试试便知。” 顾小年伸手, “哎。”柳施施忍不住唤他。 “无妨。”顾小年眨了眨眼,指尖微有湛蓝之色一闪而逝。 他手慢慢抓向签筒里那些看似一样的竹片,似乎是有些犹疑。 而贾道人死死盯着那指节分明而白皙的手掌,呼吸虽然平静,但眼底仍有一丝急切,而额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 “快抓啊。”他心里急道。 “哎,道士,问你个事儿啊。”蓦地,眼前那人手一顿,却忽地含笑开口。 “大爷的!”贾道人心中咆哮。 但他面上却仍是那般风轻云淡,此时脖子朝后微仰,舒缓方才的紧张。 柳施施久在六扇门,眼神何等毒辣,一眼便看出了他此时的异样。 联想到方才这人言谈举止上的异常,包括对方突兀拦住自己两人的可疑举动,以及之前对此人并无几分注意等的迹象,她心中已经确定对方是冲自己两人来的。 目的虽然暂且不明,不过柳施施的心情已经如月下平湖,不起丝毫波澜。 若有图谋,为敌,一刀斩了便是,自然没有什么多思量的必要。 这般想着,她便轻松下来,原本微绷的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顾小年余光看到,嘴角轻抿,露出几分笑意。 而贾道人虽然注意到,可注意力多半在眼前男子身上,是以也不在意。 他抚须道:“少侠想问什么?” “箴妙大师,果有手段?”顾小年状似随意,演技自然,好奇向往和自以为看透的不确信五五开。 柳施施看他一眼,朝夕相处,自然是知根知底,倒也不觉得他此刻浮夸,反而难得有种久不见的少年感。 她因而展颜。 贾道人看着眼前之人眯缝起的双眼,有些莫名的恼火。 “箴妙大师得林祖师真传,自然是有手段。” “那与道长比呢?” “这,这自然是不能比的。”贾道人倒不敢夸海口,只是脖子梗了梗,“不过贫道也不逞多让。” “哦,是么,那不知与蜀中剑仙相比呢?” “那自然是嗯?”贾道人眉角一跳,忽而沉了眸子。 顾小年神情不变,眨了眨眼,如真好奇,似带疑惑。 贾道人看他半晌,眼珠转了转。 “道长?” “啊。”贾道人咂摸几声,道:“你说的剑仙,是几年前被那巨鱼吃掉的吧?” “不错,正是耳闻如此。”顾小年笑了笑。 贾道人沉吟道:“这个贫道并未亲眼目睹,倒是不敢说,不过那剑仙尚被巨鱼吞入腹,而箴妙大师却时常下山斩妖除魔,自是后者手段更强的。” “斩妖除魔?” “不错。” “世上真有妖魔?” “自然。” 贾道人看着眼前之人,似笑非笑道:“小兄弟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打听这些?” 顾小年轻笑一声,“就是好奇。” 贾道人心里自是不信的,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狐疑。 顾小年反而不继续说了,仿佛所问的已经得到了满足。 他重新探手,抬眼一笑,“可以抽签了吗?” 贾道人皱眉,眼中装作的狐疑却成了真实反应。 明明自己目的便是为此,可眼见那只洁白的手上就要抓到竹片签上,他自己却忽地缩了手。 签筒在一触之间自指尖缩了回去,顾小年笑意未减,只是抬了抬眼,却未收手。 “道长这是何意?”他浅淡出声。 贾道人心中愈发拿捏不准,被小桌挡住的左手掐指,如在打出印诀,同时他静心一瞬,眼中似有混沌一黯。 转而,一眨之间,他眼中便又浮现清明。 “贫道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没有做,这便先走了。”贾道人霍然起身,也不管桌上物件儿摆设,竟是打算扭身便走。 “哎,道长别急啊。” 顾小年随之起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道袍。 贾道人臂上被扯,心中慌乱,却是冷哼一声,一股诡异劲力自道袍上而动,衣袖鼓荡起伏,如同这玉虚山起伏的山势。 “咦?”顾小年暗自惊讶,只觉手上一股古怪劲力传来,如海浪般就要忍不住被推着朝后去。 但他刀意剔透,先天一炁存于筋骨血肉乃至毛发,若是使力,自然坚若磐石。 在这股绵力冲撞之下,顾小年就如同海中礁石,一动不动。反倒是以为使出这股劲力便能脱身的贾道人,因此被劲力反冲,脚下不稳,身子整个倒退回来。 “你!”他又惊又气,心中更为慌乱,不由想莫不是自己根脚真已经暴露,可这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行,我得去告诉师妹!贾道人这般想着,眼中发狠,道袍鼓胀,这一次却不是劲力或是真气,更像是自身躯体变大撑开。 而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机变化,顾小年不慌不乱,抓他道袍的右手五指连动,交错用力。 他虽并未下杀手,可这一手包罗万象武学的解离手一经用出,亦是戾气滔天。贾道人原本要膨胀的身子一下瘪下去,因为自左臂经脉窍穴伊始,一股阴寒气息便窜入体内,同时难忍如蜂蛰般的疼痛自整条臂膀传来,让他口中忍不住地‘呀呀’出声。 此时周遭倒是没有多少人了,江湖人自是早进了观中,剩下的倒是将将上山的百姓,其中不乏有看到这边的,而也自是有人识得这贾道人。 只不过,他们说的话就不是担心或是怎样了。 “这假道士又倒霉了。” “是啊,上阵子被人打瘸了腿还不长记性,这回看样是要折根胳膊。” “一看那公子跟那姑娘就不是一般人,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他也敢去招惹。” “哈哈。” 本来观门口那两个接引的小道士还想过来问问,但一见周遭百姓这么说,脚步便缓了缓,显然这等事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 而当柳施施回头朝他们一笑,然后摆手表示无事之后,他们便自去接引百姓入观,不再管了。 “嘶,这两个小兔崽子,嘿,我说少侠,兄弟,你轻点,嘶”贾道人不住抽着凉气。 顾小年一把扣住他的肩胛,凑近了,含笑却不带温度,“今日我看道友与我三清有缘,不如找个地方论道交流一番?” “好,好,听你的,听你的”贾道人心中大骂却无奈,一脸成囧,欲哭无泪,只觉自己鬼迷心窍了招惹这煞星干嘛。 15. 祂们 道观的一角,绿树阴阴,只不过有的已然有了发黄的叶子。 有一方石桌,相对两个石凳,贾道人暗自擦着冷汗,很是不自然。 顾小年指尖罡气成风,在石凳上刮过,干净之后,他含笑看向柳施施。 “你呀。”她笑了笑,也没拒绝,便坐下了。 事实上,依着两人武功,这片刻的站与坐根本没什么区别。 只是,贾道人回想着方才那股锋锐,眉角不由得跳了跳。 宗师,竟然是武道宗师! 可他才多少岁?如此年轻的宗师,是圣地出身,还是别有身份? 背后会是何人,来这目的又是什么? 贾道人心乱如麻,不由得看向那重重高墙道观的深处。 “说说吧,怎么一见面就想着害我?”顾小年束手站在柳施施的身旁,后者歪了歪头,刚好倚在了他的身上。 贾道人不敢去看,只是道:“少侠玩笑了,贫道与两位素不相识,怎么可能有加害之心呢。” “你的签筒。”顾小年淡淡道:“每一根竹签上都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如果不仔细感应,根本察觉不了。” 贾道人心头一跳,“你,你竟能发现?” “因为在此之前,我接触过那种力量。”顾小年眼帘微低,略带俯视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身影,“太予州尸源地的怪异。” 贾道人身子一颤,竟是一下惊慌起身,“不,不可能,见到祂你们不可能还活着。” 顾小年暗自皱眉,却是道:“我们见到的是能化为黑蛇的怪异。” “黑蛇?”贾道人一愣,明显地松了口气,“原来是她啊。” 他咬了咬牙,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顾小年轻笑,“你果然是知道怪异存在的,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方才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呵,你在威胁我?”贾道人脸色阴沉,可此时面对一个宗师强者,他没有多少底气。 而且,接触了【黑蛇】还能全身而退,依着她的性情,不难想象她恐怕是栽在两人的手里了。 那么,眼前这人要么是有极强的武力,在宗师中亦是佼佼者,要么便是有能克制他们的手段。 仅凭自己,或是就算师妹出面,也不会是眼前两人的对手。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贾道人重新坐下,不过这次却淡定许多,“先说好,我知道的也只是皮毛,你们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柳施施看着他此时表现,着实有些无话可说,她很想问:阶下囚、受制于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修长的手指活动了活动,在天牢里,她自然是学过刑讯之法的,之前倒是没有用过,不过正好可以拿眼前这假道士试试手。 贾道人眉角一跳,表情顿时讪讪。 顾小年也不啰嗦,直接道:“什么是怪异?” “蛤?”贾道人愣住了。 这个问题并不刁钻,在知情者的眼中。 可你连制造出最大祸乱的【黑蛇】都灭了,竟然还不知道他们这类人是什么? 不过他自是能看清眼前局面,贾道人擦了擦汗,道:“怪异是你们对我们的称呼,这个词最早还是浮云观的牛鼻子说出来的。” “浮云观?”柳施施忍不住打断,“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怪异的存在。” 贾道人苦笑一声,“浮云观是世间武道之首,入世最深却最为神秘,就连祂们也不敢招惹,似乎是那座上行山上养着有令祂们感到恐惧的怪物。” “别卖关子了,捡重要的说。”顾小年道。 贾道人略作沉吟,然后道:“祂们一直存在,只不过久不现世,在民间的传闻都已经渐渐消失,反倒是我们这类人,以‘怪异’之名出现。 至于祂们是谁,几千年前,一世皇朝倾国库之力打造巨大楼船‘蜃龙’,国师领八千方士出海,寻觅三大仙山,以求长生之道。可直到一世皇朝湮没在历史长河,后续皇朝数千年如弹指顷刻,这艘船亦无消息,就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 直到数百年前海上出现一楼神秘楼船,随之出现了江湖中人人渴求的无极仙丹,这才第一次出现了祂们的踪影。那艘船是当年‘蜃龙’出海时的附属楼船,现在就在浮云观,而祂们,就是那艘楼船上的后裔。” 顾小年眼神微凝,关于‘蜃龙’楼船不是秘密,民间传闻不一,还因此衍生出了不少传说故事来。据说彼时始皇帝在临终时望向楼船出海的方向,口中只呼‘长生’。而无极仙丹也早已证实,可他没想到竟真有所谓的那艘寻觅长生的仙船。 “长生久视,不老不灭。”贾道人说道:“祂们应该是找到了海外的仙山吧,不然也无法解释祂们所拥有的力量,那不是人所能拥有的。” 他苦笑一声,抬手接住一片掉落的叶子。 树叶仍有绿意,上面纹路清晰,然后,贾道人原本健康的手掌上出现让人感之腐朽的气息,树叶眨眼便呈现出一种衰败,那是生命流逝的衰败,叶子慢慢变黄,变得干枯,上面的纹络愈发凸显。 继而,犹如枯木逢春,衰败之后走向新生,枯叶重新化绿,一切便又恢复如常。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如同失了血色。 枯荣之变就在眼前发生,顾小年和柳施施不由得心神一震。 这是何等手段? 不乏有武学可以让绿叶枯萎,比如煞气,比如某些武学中的秋意意境。也不乏有武学可以让冰花不融,虫过冬至,比如武道宗师明悟的真意,甚至可以让垂死之人精神抖擞,不过这也只是回光返照的短暂。 像这种包含枯荣变化、两者兼具且直指生死的诡异力量,根本不是他们所能掌握的。 或者说,不是为人所创造出来的武功所能办到的。 人可以掌握生或者死的力量,却无法全都掌握,这是接近了生命的范畴,属于天道,为人伦所忌。 只可以利用规则,没有人可以做到掌握。 这也是顾小年两人,被这其貌不扬的贾道人展露出的这一手震惊到的原因。 祂们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力量,难倒真的寻到了仙人? 那像贾道人这样的‘怪异’又代表了什么? 顾小年眉头不由得锁紧,脸色凝重,“这种力量,是什么?” “准确地说,这是丹毒。”贾道人收回手掌,看着掌心萦绕而出的诡异黑气,道:“长生不老仙丹化鹤而飞,‘蜃龙’楼船的炼丹炉里留下了丹毒,祂们使用的就是这种力量。” 他继续道:“我们都是在最低谷最绝望的时候遇见的祂们,祂们给予了我们这种力量,不以境界为局限,超脱了武功,就算先前只是普通人,都可以掌握。我们不知道祂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因为祂们并没有让我们付出或是安排去做什么。” 顾小年发现,对方在谈起【祂们】时的表情不似岳颖那般虔诚崇拜,没有像是信徒般的狂热,反而隐隐有种厌倦似的。 贾道人说道:“以下是我们,我们这些怪异推断出来的结论。祂们的数量应该很少,出现时从来都是单人,而最早的也不过是十年前出现。” “等等。”顾小年忍不住打断,因为这个时间让他有些敏感,“你是说,十年前?” “对,因为师傅就是最早见到祂们的那批人。” “师傅?” “就是林凡祖师。”贾道人笑着开口,眼中带着尊敬。 顾小年点头,却是不由与柳施施相视一眼。 十年前,是他囿困魔教山门的时间;是魔教山门现世的时间;是这股风声出现后,余希想要整合魔教势力而妄图打开魔教山门的时间;是神皇女帝周馥驾崩的时间;是周馥定下覆灭魔教计划的时间;是千岁魏央陨落的时间。 “好巧。”柳施施低喃一声。 16.一个该如何的故事 是有些巧了。 魔教刚好卷土重来,其中刚好出现了已经太久没有现世的邪道的身影。 邪道三坛,蓬涞、瀛洲、方壶,恰好是传说中海外仙山的名称。 而纵观此事,以江湖把戏悄悄掀起风浪,以小见大正是邪道的拿手好戏,关青那里出现的邪道身影和身上的诡异黑气。 最主要的,是周锦言以江湖方士成立的异人府。 源头出现在邪道身上,可真要追溯,似乎还要到朝廷身上才对。 而这并不是顾小年真正在意的,他所在意的,是寻常内力和武学手段乃至他的煞炁,都无法对怪异造成伤害,可魏央的焱字诀能。 他想到了老供奉临死前所说的话,他们已经来了,只有他能挡住他们。 他们,祂们? 顾小年心神沉了下去。 江湖上修行异种真气的法门本就稀少,其中火毒常见,其次是高热焚煞,真要是能显化实质的却是寥寥无几。更别说还是在宗师之境,还能以罡气相融爆发出极强的力量。 在江湖中,这类武学名头最大威力最强的,便是《离火剑》和《火焰刀》。可它们是以离体远距杀伤称雄,自是无法与《焱字诀》相比的。 但这根本不够,不够与那些怪异对抗。 虽然岳颖有利用唐门蚀心毒的前提在,可让那么多绝顶高手毫无反抗之力便成为僵尸,无疑也表明了她的能力,这等怪异,或许只有宗师才能相抗衡。 “你们的数量,有多少?”柳施施问道。 她的语气有些冷,而直问数量,似乎有些失礼,不太尊重。 贾道人知道所问的是什么,想了想,道:“十几个吧。” 顾小年点点头,“请继续。” 贾道人一愣,继而笑笑,开口道:“祂们在我们面前出现过的,有三个人。一身黑袍看不清相貌的魁梧大汉【楼山】,每次出现皆是乘凤鸟而来的漂亮女人【凤梧】,再就是一个脸色蜡黄的矮胖道人【太上】。” “太上,好大的口气。”顾小年无声一笑,而后看向身旁的道观,意味莫名,“通天观,太上道人,有些意思。” 贾道人自然是听不出其意的,只是觉得他语气微带嘲讽。 “知道他们在哪吗?”顾小年问道。 贾道人摇头,“这个我哪能知道,统共就只见过一次。” 顾小年不怎么信,他想了想,说道:“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想问的是,既然同为怪异,而且彼此也认得,为什么,嗯,为什么你们所作所为好像不太一样?” 贾道人稍稍沉默,然后道:“如果你是想问杀没杀人的话,我自然也是杀过的,虽然远没有岳颖,她是叫这个名字吧,远没有她杀的那么多。几年没见,都快忘了她叫什么了。” 顾小年笑了笑,听出他话里带着解释的意味。 贾道人忽然道:“我先讲个故事吧。” 顾小年一愣,继而点头,“好。” “从前有一个吃不饱饭的年轻人,自幼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从事生产等劳作,就连读书都成问题。因为他无法长久聚集精神去看或是做某件事情,而且眼睛到了晚上也看不清东西,就算是在烛光下。 这种情况,如果在富贵的人家里也不算什么,好好养着,或者是去请高明的医师大夫瞧瞧,乃至是去各大门派求些灵丹妙药,说不定就能好起来。可若是生在穷苦人家便不一样了。 世上有一种病最难,那就是穷病,再就是想死却不敢死,年轻人就属于后者。而随着父母的故去,前者也接踵而来。 因为体弱缘故,一应丧事尽是请人操持,花费了不少银钱。渐渐地,家中积蓄耗尽,他先是将家中摆设等等自己用不上的东西变卖,其后便只好卖了薄田,卖了老屋。 这已经是逆子行径,死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年轻人便背上单薄的行囊,背井离乡,四处辗转,只是为了活着。 时日久了,钱花完了,他无数次想死,一了百了,却总是不敢,就这么一直苟活着。 他开始坐在南墙下讨饭,因为坐北朝南的地方是丐帮的那些人,他们同样瘦弱甚至有的比他还要不堪,可他们会武功,哪怕只是粗浅的拳脚。 而他不一样,不是病秧子,却胜似病秧子。 后来,年轻人受到了乞丐的侮辱,只是因为有个女子可怜他,施舍了两个包子,那是肉馅的,可他才吃了两口。 来自乞丐的侮辱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会去想象,哪怕并不知道也不会去想,因为脏。 的确很脏,那是个偏远的小城,而他从小虽然体弱,却也因此没受过累,细皮嫩肉,很是清秀。而年轻人忍受下来了,他加入了丐帮,成为了有组织的讨饭人。 他被洗涮的干净,打扮地讨喜,面对同类人、兵痞和衙役的戏耍刁难,偶尔还要承受侮辱。 他无数次想逃,换来的是加倍的鞭笞,挨饿,疼痛,心灵上的苦楚,无人给他慰藉。 后来,年轻人比那些女人还要受欢迎,他花枝招展,他别有风情,只是不爱说话,可沉默似乎更让人觉得刺激,而因为他的娇弱,他所承受的更多。 一次次,一个个,一年年。 后来,那个乘着凤鸟的女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很漂亮,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她说很欣赏那个年轻人的胆小懦弱,所以可以帮他一个忙,哪怕是杀光那座城镇包括知道他所承受的一切的所有人。” 贾道人话语顿了顿,如在回想,又像是在平复什么,接着淡淡道:“而他提出来的,只是换一张脸。他觉得换了脸,就没有人认识他了,即使面对面,也不会认出来。那个女人笑了笑,给了他一张脸。直到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杀人。” “他的确是很懦弱,很胆小,因为他是庄稼人,父辈祖辈告诉他的就是要老实本分,吃亏是福。他从不去看去听那些江湖话本,那些江湖传闻,他只是想读书,想出人头地,想改变家人的生活。后来他也只不过是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年轻人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座小城,甚至没有想为什么会这么容易,而且为什么一口气跑了四五十里地都不会疲惫。他只是觉得自己换了脸,逃了出来,还获得了新生。 然后,他渴了,在路边水渠取水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嬉笑。那是路过的行商,而他记得他们的脸。” 贾道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最后,年轻人把他们杀了,因为他们觉得那个撅着屁股汲水的人,像极了他。” 故事并不新奇,而讲故事的人音色也不动听,就像是在说无关之语,他人的旁白一样。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悲伤,没有遗憾。 并不咬牙切齿,只是平静。 淡淡地讲出来,如一汪清水。 17.与否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顾小年前世今生所经历的苦楚不少,却从未有过如此侮辱性质的经历,他无法有感同身受的劝慰,也没有资格去宽慰对方。 他只是为了怪异而来,算是兴趣使然。 柳施施是六扇门的人,对朝廷有一定的归属感,职责所在,她声音低了许多。 “后来呢?”她问道。 贾道人眼睑微低,道:“后来,他才发现变了一张脸,真的就换了一个人。他的体内充满了力量,明明不健壮甚至还是那样瘦弱,可就连曾经需要仰望的先天武者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易做到。 然后,他不出所料地迷失在了这股力量之中,他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去杀人,比如去报复。所以他可以睡在用黄金砌成的床上,锦衣玉食,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切都充盈在他的生活里。而因为以往的经历,他始终有着莫名的害怕和敬畏,所以他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多待。 再之后,他遇到了一个游历的道人,两人从陌生到熟悉,经历过一些事情,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类人,此时的真正的同类。 他知晓了同类的隐秘,并拜了那道人为师傅,就是林凡祖师。” 贾道人笑了笑,“然后他开始为通天观做事,循规蹈矩去赚取香火,看着一个个虔诚的信徒来上香祈愿,他们或求财,或真心,或是似信非信,他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帮对方达成愿望,哪怕会很困难,如此而已。 其中可能会杀人,不过已经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是众生的心愿。贪官污吏,市井泼皮,江湖匪类,一方豪强等等,形形色色的人成了他的手下亡魂。 后来,太予州僵尸爆发,祸乱三郡,死伤十万,有关怪异之事频出,江湖中流言不止,暗流涌动。他便多了个差事,那就是在日渐兴盛的通天观门口守着,揪出往来中那些可疑的人。 比如各大圣地因怪异之事前来蜀州的门人,比如朝廷的密探,甚至还有其他同类伸过来的触手。 他已经不再年轻,不想再杀人却从未停下,一直到今天。” 贾道人轻吐口气,道:“说完了。” 顾小年看着他,没有出声。 于此行而言,对方话里重要的部分便是关于怪异和祂们的来历,至于贾道人自己的经历过往,如同赘述。 可这并非全然没有意义。 顾小年问道:“蜀地,还有没有其他怪异?” “这不是个好问题。”贾道人说道。 “到现在,你应该能猜出我们的身份。”顾小年说道。 贾道人沉默半晌,道:“圣地出身的人不会听我讲完这个故事,他们会在知道根脚后就立马去斩妖除魔、扬名江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你们是朝廷的人。” 他说道:“只有朝廷的人虽有功利之心,可心底仍会对百姓安危着想,没错吧?” 顾小年轻笑,“或许吧。” 在故事里,未尝没有朝廷的人给眼前之人带来痛苦,所以对于眼前道人对朝廷的真正态度,他没有必要去试探或是知悉。 他只需要知道真相便足够了。 贾道人说道:“蜀地武道之风盛行,‘怪异’不少。” 柳施施因此蹙眉,“不少?他们在哪?” “你们是要捕杀吗?”贾道人笑着问道。 他没有了之前的小心和惴惴,反而有种平静。 柳施施淡淡道:“于我心里并不觉得拥有怪异手段的你们就不再是人,如你所说力量来自丹毒,不论仙丹与否,这就是人为所创造出来。但前提是不会在律法之下为非作歹,更逞论草菅人命,妄言以其为修行给养。” 贾道人听了这话,目光微微闪烁,反而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 “不用怀疑我说的话,他也听我的。”柳施施直接道:“通天观究竟是善还是恶,你口说无凭,朝廷自然会介入调查,而在对待所谓怪异一事上,还希望你能配合,因为目前来看,对你们来讲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顾小年摊了摊手,道:“她说的没错,如果你们一旦于江湖显现,势必会造成巨大的恐慌,你们的力量会引来觊觎,你们的存在会让人感到不安。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各派,他们都不希望出现难以掌控的力量。” 柳施施不由看他一眼。 顾小年继续道:“她出身六扇门,此行是那位诸葛神侯的密令,也即是说这件事宫里并不知情。如果六扇门能在宫里做出对怪异裁决处置之前,就将此事调查清楚并妥善处理好,那自然无事,于朝廷或是江湖。 相反,如果此事之后由宫里插手,结果显而易见。朝堂诸公家中不乏有鬼怪之事发生,或为真正怪异,或是有人装神弄鬼,但只会扣在你们的身上。如何选择,多做考量。” 贾道人微微咬牙,似在犹豫。 顾小年也不催促,两人本有很多手段可以让对方开口,可如今听来,眼前之人或者说通天观在蜀地‘怪异圈子’里地位特殊,而那位林凡祖师也颇为神秘,还摸不准具体根脚实力。 两人如今已入蜀地,接触到了真相,没必要的冲突便尽可能的避免才好。 而且,怪异之后还有祂们,只有弄清祂们的目的,找到那些家伙才能于根源上解决问题。 贾道人是有犹豫的,当涉及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因为他们的同类只有彼此,而不是整座江湖,整个天下。 他虽仍然坚持自己是人,可有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不能就这么开口。 贾道人看向一旁,仿佛能看透那道观的深处,自己的讯号早就传递出去了才对,可师妹还未出现。 他暗暗咬牙。 “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贾道人说的也并不十分有底气,“明日上午,还是这里,我会给两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柳施施略有不耐,既然是‘满意的答复’,现在给出未尝不可。夜长梦多,她不想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顾小年也是这般想的,可看到对方眼中隐隐的挣扎和纠结,便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起身。 “那么,我们就明日再来拜访。”顾小年说道:“希望不会扫兴而归。” 贾道人勉强一笑,同样起身,认真拱手行礼,“必然不会。” 顾小年笑笑,左手一翻,却是此前那门内小桌上的签筒。 签筒上几缕黑气流转,却被一层湛蓝光芒层层环绕,溢散不出。 贾道人一愣,随即苦笑。 “这位大人好武功。” 他至今还未碰到过能抵御或是克制丹毒的江湖人,即便是修行而出的异种真气都会被其吞噬。 顾小年将签筒放到桌上,湛蓝消失,他略有几分好奇,“这种东西,倒有些意思。” 贾道人道:“不甚稀奇,长久放在身上,以体内丹毒温养,就会与心神产生奇妙的联系,沾染上这种毒性。就像是火器一样,只是工具罢了。” “工具。”顾小年点点头,目光移开,笑了笑,“不错的手段。” 贾道人附和一笑。 “告辞。”顾小年抱了抱拳,与柳施施转身而去。 此时厚重的云层挡住阳光,刮来的风透着不少凉意。 贾道人看着两人背影消失,不由得吐了口气。 他很紧张,只因为对方带来的压力太大。 他朝道观内走去,这等事,必然是要与箴妙师妹商议的,因为只有她才能联系上林凡祖师。 18. 雨夜 玉虚山下是一个小镇,起初只是依山傍水而建的村落,后来因为林凡祖师于叶家有恩,后者帮忙扩建修缮道观的时候,这里便因为运料车马和工人落脚而繁荣一时,后来又因为通天观的香火鼎盛而也逐渐繁荣起来。 因为是上山下山的必经之处,所以渐渐成了镇子,供那些往来香客歇脚采买,打尖住店。 这里多是卖一些跟道门有关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逛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两人在客栈吃过饭后便去睡了,分房睡的,对门。 顾小年坐在床上,屋子里自然是不掌灯的,他没有浪费修行的时间,心法运转,内力搬运,数年如一日,早已成了深入骨髓的习惯。 睡觉似乎成了奢侈,更逞论是在床上。 黑夜降临时,他只有坐着才会压住心底的燥意,那是一种烦躁,对于久囿黑暗重见光明后,面对黑暗时的烦躁。 所以,顾小年已经很久没有躺下睡过觉了,只是这么结跏跌坐着,安静冥想修行。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噼啪之声,那是雨拍在枝头,敲在窗棂上的声响。 顾小年感知已然收回,敛神静气,如一尊雕像。 少顷,雨越下越大,雨声密集而吵闹,而他竟如此睡着了。 …… 有些晦暗,屋内几无陈设,很是简陋,一道身影背坐。 视角在靠近,小心翼翼,不免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呼吸声和脚步声交叠在一起,有些压抑,明明空荡却逼仄的环境下,更让人心底不安。 而终于靠近了,走到了那人的身后。 似乎是想要唤一声,却发现无言,便伸出手去,大抵是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然后,手还伸在半空,面前的人却忽然转过头来。 那种突兀地转头,身子根本没动,脑袋却咕噜一个半圆转弯。 那是无神瞪大的双眼,里面满是骇然和惊惧,而面容扭曲,仿佛死前所看到的是什么让他无比震撼和不敢相信的东西一般。 而这张脸,是白天那个道人的。 顾小年猛地睁开眼,隐有戾气自眼底缓缓消退。 眼前,是漆黑的房间,耳边,是大雨倾盆般的声响。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雨里,承受着大雨的冲刷。 “是梦。” 顾小年心底忽而有一丝焦躁,就源自于方才那个梦。 他皱了皱眉,脑海一清,心法武功等等观想腾出了一块地方。 他如今已是宗师,对于一些事情总会有些模糊的预感之兆,虽然达不到柳施施天赋般的‘心血来潮’,但起码也是因奇门和自然气机而对自身生成的一种感应。 现在,他就不甚舒心。 并非是大雨所致。 咚咚, 有人在敲门。 无需刻意感知,已经知道是谁。 他起身,过去开门。 “这么晚了,还没睡?”来人正是柳施施,话虽如此,她穿着杏色的长裙,长发轻扎,却也不是睡下的打扮。 “怎么了?”顾小年将她迎进来,下意识关上门。 柳施施看他一眼,翻了个白眼,“你倒是麻利。” 顾小年有些尴尬。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柳施施没有啰嗦,她轻靠在桌旁,一挥手,窗子大开。 外面小镇里没有半点光亮,漆黑一片,而大雨滂沱,登时便潲进不少来。 “要不要咱们现在上山一趟?”她说道,明亮的眸子看着身边之人。 顾小年心底有些莫名躁动,喉间动了动。 柳施施脸色微红,眼神有些闪躲。 大雨之时,似乎就该躲在房里做些什么。 但好在,顾某人知道轻重,更懂得尊重和分寸。 年纪虽然到了,可这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自是能克制住的。 “我方才做了个梦。”顾小年从桌上拿了水来喝。 水有些凉了,却因山泉而沁人心脾,让他精神一震,再无半点火热和旖念邪想。 “梦见白天那个道士死了。”他轻声道。 柳施施一怔,旋即安抚好心中小鹿,蹙眉道:“我觉得有必要上山去瞧瞧。” “这么大的雨。”顾小年下意识道。 这等恶劣天气虽然对他们不算什么,但也的确算是一种阻碍,而且所面对的还是玉虚山上未知的怪异。 黑夜对人而言本就是一种弱势,更逞论还是情况莫名之时。 柳施施却道:“我只是有些不放心,而且道观里应该有收留香客住宿的地方,大不了交上银钱就是。” 白天他们未尝没有想到这点,只是觉得两人身份于贾道人比较特殊,留在那里反倒会让对方不自在,也像是不信任和监视似的,所以才下了山。 顾小年将茶杯放下,掸了掸衣袍,“陪你。” “嘁。”柳施施白他一眼,一拍桌案,整个人已经朝窗外飞出,如一只夜莺,眨眼隐没在黑夜之中。 顾小年笑笑,身形无声而动,只有红影一闪,犹如鬼魅,瞬息便追了上去。 …… 一切在雨中都没有秘密,显露真容。 玉虚山整个笼罩在大雨之中,影与形难辨,只是漆黑,有些可怖。 两道身影出现在山脚,雨水未曾将他们的衣角打湿,脚下也没有沾染半点泥土,一片清新,总是干净。 没有犹豫,长长的山道台阶如倒退一般,两人很快登上了山顶。 通天观的大门就在眼前,紧紧闭合着。 柳施施娥眉一皱,眼底微沉,“好重的血腥气。” “还有未散的杀气。”顾小年眼帘微低,他看向那朱红大门,台阶上是哗哗迸溅的雨水。 两人缓步上前,警惕未减。 血腥味更浓,那是台阶上淌下的雨水中可见更深的颜色。 那是血水。 柳施施看了顾小年一眼。 “暂时没有发现人。”他说道。 砰地一声,柳施施直接一刀将门劈开。 顾小年眉角忍不住一跳。 原本颇具威仪的大门轰然倒地,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而不等两人看清道观内的场景,目光所及的除了雨水外,于黑暗中却猛然爆发出一道无比明亮的光芒! 有些刺眼,入眼皆白。 那是剑光,炫目璀璨的剑光,无比锋锐,且无论想往何处闪躲,当这股念头生出来的时候,你便避无可避! 顾小年心神一惊,这是哪里来的剑光?这是谁能斩出的一剑? 但他下意识的举动,是护在柳施施身前,同时并掌为刀,直直迎而一劈。 柳施施眼中一笑,动作丝毫不慢,绯红刀身一映,同样也是一刀斩出。 两相碰撞,气爆轰鸣,雨幕撕裂,周遭落雨似乎都停滞一瞬。 两人朝后退了一步,踩在台阶边缘,衣衫猎猎。 而那抹剑光已然消失,只不过眼前道观门墙直接倒塌,地面上出现了无数细密狭长的割痕。 那是剑气刀芒碰撞时的溢散。 “很强的剑气。”柳施施松握了一下持刀的右手,低声道。 顾小年点头,他的手隐隐受到了一股反震的力道。 而于他来讲,兵刃是助力,但也要是神兵层次才可,若非,则无必要。 方才还说没有人,然后便硬拼了这么一剑,顾某人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一剑是事先预留在此的。”柳施施抬脚上前,从倒塌的碎石瓦砾中,用刀尖挑起了半张水皱破损的黄色符纸。 这是民间道士常用的家伙什儿,只不过此时上面有一缕极淡的黑气正在消散,而感知之中,上面仍残留一丝微弱的剑气。 19. 箴妙 顾小年走过去,接过了那张褶皱的符纸。 寻常质地,道观里有很多,并不值钱。 放在江湖里,这也就是糊弄有钱人家的趋吉避凶的一种道具罢了。可现在,上面残留的剑气和消散的丹毒黑气无一不在告诉他,有人或者说是有东西,以这种寻常的符纸作为媒介,于此设下并朝他们斩出了一剑。 顾小年一下握紧,脸色沉着,大步进了通天观。 地面已被血染红,混在雨水里,无处下脚。 血从房中淌出来,那里面住的是留宿的香客,当然还有那些操持事物的道士。 一路朝前,过几道门槛。 地上开始出现尸体,全是此地道士的尸体,他们泡在雨水里,早就凉透了。 面色都异常地白,身下晕开稀薄的血水,而身上的伤口,尽皆只有一处,一处剑伤。 脖颈、胸腹、眉心,伤口只在这三处,可见用剑的人很有习惯,而且从伤口上来看,凶手只有一个人。 顾小年无法准确知道这些道士的武道境界几何,可从先前那一剑上判断,凶手必然是宗师之境。 他快步朝后院而去。 一扇门敞开着,被风吹的来回拍打,发出咯吱的声响,他在院中顿住了步子。 一个人趴在门口,身子已经爬出了一半,可还是毫无声息。 顾小年手掌紧了紧,走过去。 果然是贾道人。他双眼瞪的很大,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恐惧或是难以置信的东西,但此时已然无神。他朝前伸着手,此时已有些僵硬。而在脖颈处,一道剑伤贯穿,头跟身子只剩下一点皮肉连着。 顾小年静静看着,目光忽而变得幽深。 “只是用剑就杀了他。”柳施施从外走进来,说道:“也是怪异出的手。” 她不觉得是两人之前的判断出了错,如果有谁能一剑泯灭掉连他们两人用寻常武功都无法杀死的怪异,似乎只有贾道人白天所说的那些人。 怪异的同类,或是祂们。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天人境界的陆地神仙。 可成天人必有异象,近千年来没有天人现世,老辈的那些人承受天人五衰,更不会入世,所以可以排除。 柳施施正在猜想,忽而有破空声而来。 她神情微变,回身看去。 一道人影,撕裂雨幕。 “你们!”她落在地上,满脸怒容。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道姑,相貌中上,只是个子有些高,而且眉眼多是凌厉,看人时隐隐高人一等的样子。 而且,此时敌意很重。 柳施施知道对方是把自己两人当成滞留的凶手,或是来事后来查探的帮凶之类的人了,便打算开口解释。 岂料这道姑竟是直接出手,铮的一声,长剑出鞘,雪亮锋寒,漆黑的夜里如同划过了一道流星。 剑光太快,两人相距不过丈余,柳施施匆忙抬刀招架,整个人借此滑退数步。 而那道姑不依不挠,脚尖轻点,又是一剑紧随刺去。 柳施施俏脸冷下去,手腕一翻,横刀而上。 刀剑碰撞,一触即分,继而便是快若闪电的交手,目不暇接。 场间只是人影交错往来,难见真容,而刀剑之光刺眼绯红,滂沱雨势仿佛都因此暂缓,耳边已然不闻雨声。 “观里的人身中的是剑伤。”柳施施一刀猛冲,清冷如霜。 她难得出言解释,只不过是因为此行所查乃怪异之事,没有必要与江湖人交手,徒耗气力。 可那道姑神情不动,只是挑剑而来。 她的剑法古怪,看似不成章法,不拘招式,但每一剑都恰到好处,无论是攻还是守。 柳施施见此,眼中不由得出现几分杀意。 她不是好杀之人,可碰上这种不讲理只想找死的,自然不会客气。 而就在此时,眼前的道姑却忽地抽身而退,收了剑势。 “停手吧。”道姑说道。 柳施施反笑,“不分青红皂白动手的是你,现在反要停手,笑话。” 说着,刀身上罡气流转,雨落上嗤然作响,白烟溢散。 道姑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持剑的手更是紧了紧。 “你是箴妙?”顾小年走到柳施施边上,开口问了句。 “是。”道姑点头。 “之前你没在观里?”顾小年问道。 “没有,去后山采摘一味药。”箴妙道。 “什么药,非大雨去采?”柳施施眸光微寒。 “怎么,反倒是你们审问起本座来了?”箴妙语气冷淡。 顾小年说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这样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符纸甩过去。 箴妙在看到那半张符纸的时候便是一愣,等符纸快射到脸面上了方才惊醒回神,连忙以指夹住。 上面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由对这个穿红衣的男子更为警惕。 “白天的时候跟贾道人说好,他会将其他怪异所在告知,方才大雨睡不着,索性便想上山来看看,不成想” 顾小年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箴妙仿佛无心去听他叙述原委,只是将手上的符纸一下攥紧。 “师兄都告诉你们什么了?”她低着头,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不复先前般冷淡。 顾小年却暗自皱眉,同时心里警惕更甚。 他语气不变,道:“并没有多少,只是讲了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箴妙的身子有些微颤。 “关于他的生平经历,再就是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 顾小年与身旁的柳施施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前的道姑似乎从见到那符纸开始便有些不对劲。 “还有呢?”箴妙缓缓抬头,目光变得有些空洞。 她的脸有些僵硬,眼中神采似乎在渐渐褪去,逐渐失焦。 “还提到了祂们。” 顾小年话落下,眼前之人空洞的眸子里忽而有了光,如夜晚亮起的烛光一般,突兀而明亮。 最好的形容,其实是漆黑时香炉里的一星香火,空寂幽暗长街里的一盏灯笼。 顾小年出手,身影如风,一把抓住了箴妙抬起的手腕。 他的速度很快,反应更快,几乎是在箴妙要出手时的突然之间便上前。 柳施施从侧方出刀,没有犹豫,更不会去问对错。她只看到身边人动手,所以她自然也要出手。 箴妙的腹部中了一脚,身子一个佝偻,可因为手腕被牢牢抓住而无法挣脱,她欲要回击,可一旁的刀光已然临身。 于此千钧一发之间,箴妙手臂一带,手腕处竟然齐根断掉,诡异的黑气大片喷薄而出,而她也因此朝后避闪开这一刀。 顾小年衣衫一胀,罡炁涌现,黑焱轰然,而柳施施刀身一转,便是直刺。 黑气如无物,泯灭于高热,而绯红的刀身也自箴妙胸前穿透而过。 嗤。 20.符纸 刀身如极热遇冰水,嗤响不断,白烟如灼,映照出柳施施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 而箴妙自胸前,犹如被落上火星的白纸,烧灼逐渐向周身蔓延。 可她仍是那般空洞,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样。 顾小年眉头微皱,看向她手里那半张若不注意根本不会发觉已经开始燃烧了的符纸--那并非因外力而燃烧,而是自燃。 他俯身,探手,一把捞过来。 上面的黑气已经不见了,半点气息也无,等他再想看时便成了一簇灰烬。 柳施施忽而蹙眉,她手上用力,却发现刀如同长在了箴妙身上一样,竟然拔不出来,也无法扭动。 她双手握持刀柄,罡气激荡,刀柄因用力扭转而发出震颤的悲鸣。 黑焱同样涌了上去,箴妙忽而脸面朝天,无声而吼,整个似焦炭般崩散成灰,与之同样消散的,还有那柄穿透而过的绯红刀身。 柳施施看着手里空荡的刀柄,抿紧了唇,默不作声。 顾小年却是上前一步,伸手从雨里捏住了类似灰烬般的东西。 焦灼之中,那是符纸的一角。 “替身。” 在他沉思的时候,柳施施淡淡说了句。 顾小年捻了捻手指,问道:“什么替身?” “是一种替身术法,道门的一种手段,兴于中原江湖,盛于东海流域,太渊州海战时曾在倭寇手里大放光彩,就连彭念都未曾破解。” 柳施施说道:“用媒介阻碍视觉,产生认知上的误差,其实真身就藏在不远。” 她说着,未尝没有在凝神感知。 顾小年点头,有些东西原理很好想,可真实操作起来就很难了,这需要一定的天赋和运气。 他看了眼那地上被雨水任意冲刷的贾道人的尸体,本来线索都是摆在台面上的,可现在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少费力气的‘线人’死了,而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可能也死了。 线索便断了,而他们就需要重新打听,有关蜀中剑仙和巨鱼的消息。 顾小年有些不开心。 “那道剑气,可能就与所谓的剑仙有关。”柳施施心情同样不好,她将刀柄收起,说道:“当今世上尚能使出那般剑气的,不多。” 两人走到屋檐下。 “武道圣地之中,有没有人能够做到将剑气封存在类似的物件上?”顾小年问道。 “你是怀疑叶家?”柳施施看他一眼,“还是雪女宫?” 顾小年点头,“你能联系到一起,看来之前也是想过。” 柳施施沉默片刻,这才道:“御剑山庄的剑法是以人御剑,登仙阁的剑法是以气御剑,雪女宫的剑法空灵森寒。这与那道剑气并不相同。” 她略作停顿,然后道:“刨除剑气归属,只说封存养剑,以此杀敌于百里的手段,迄今,似乎只有青云剑场还有。”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凶手就是针对通天观来的,像是知道了贾道人要开口,所以便提前杀人灭口。当然,也可能是巧合,就是趁今夜大雨杀人,不过要是真的话就太巧了。” 顾小年说道:“而且,不知你刚才发现了没有,箴妙来时还算正常,可当看了我递给她的符纸之后,才一下变得诡异,空洞僵硬,就像是” “就像是被操纵了意识的傀儡一样。”柳施施接过话去。 顾小年点点头,“没错,她还是用的替身术法而来,或许是早就觉出不对,才来试探。” “也可能,她当时就在附近。”柳施施语气微凝,“替身术法虽然是尚未解开的秘术,不过据说真身不会离得太远。” 秘术跟障眼法不同,前者是未解开,后者则是已知。 比如曾以为神异的江湖古老术法‘神仙索’和‘登云梯’,未知时神秘非常,让人敬畏不已,可当知晓其中诀窍后,便觉不过尔尔,只是自己见识少了。 很多事都是如此。 …… 顾小年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刚才的箴妙是不是怪异?” 柳施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先不说最后是否为替身之法,单是从交手来看,箴妙并没有类似岳颖的那种怪异手段,而且显然不具备符纸上那种威力极强的剑气。她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习练不俗剑法的武者,宗师武者。 只不过,仍是无法面对两人的联手。 或者说,是放眼当今天下,也没几个可以面对。 顾小年和柳施施相视一眼,两人忽地笑了。 “至少,方才交手的她不是。”柳施施抱臂,青葱手指一下下点在脸颊上,“通天观今晚遭逢大变,明天就会传开,叶家肯定也会来人。既然你有所怀疑,咱们不妨在这边等几日。” 顾小年摇头,“箴妙遁走,重归暗处,而加上岳颖之事,祂们肯定有了警觉,说不定已经惊动了。咱们在此并无用处。” “那你的打算是?” “去剑阁栈道吧。”顾小年说道。 本来那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不过入蜀州之后,通天观名气太大,而且崛起的时间和过程都颇为奇异,再加上民间传闻,两人才想先来看看。 可事已至此,倒不如还是回到原本的路上去。 柳施施虽然心中不忿,但也没有办法。 只是可惜她那柄仿制的冥刀,陪伴多年却在此地毁了。 …… 雨依旧在下。 玉虚山下小镇里的某个阁楼里,一道身影猛地睁开了双眼。 漆黑之中,她难受地闷哼,而后哇地吐出口血。 “太上的剑符!”她语气阴狠而痛恨,同时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深深惧意。 少顷,一阵窸窣之后,她收拾起身,推开窗,外面雨变小了,可云层里白色的闪电若隐若现,漆黑的小镇上空偶尔可见大片的光亮。 “傻师兄,师妹没本事。”她想着,“那两个朝廷的人果然很强,就让他们先应对太上吧。等我寻到祖师,再来为你报仇!” 她正是箴妙,只不过此时脸色苍白,怨恨和惧怕难消。 “可惜了那张替身符纸了。”她捂着胸口,黑气流转,如在愈伤。 替身符纸可以保命,可因为有精神上的联系所以仍会遭到反噬,尤其是她之前面对的最大伤害其实是来自那半张残破符纸的精神冲击。 而若不是她在认出那符纸为何之后,便果断斩开与替身符纸之间的联系,恐怕真身也会因此受制,而自然便会暴露。 那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不是死在那两个朝廷的人手里,而是祂的手里! 丹毒是一种致命的毒,于掌握这种力量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说都是。 可对他们却是一种延续的依仗,无论是强大的力量还是生命。 箴妙不再犹豫,等伤势缓和之后便直接冲进了雨中。 人在天地面前是无比渺小的,而在雷雨夜里,一切的气机都会被冲去,被荡清,所以才不会被祂抓到! 21.下山 蜀地多林,雨中,离山脚不远的密林里,几道身影遥遥望着玉虚山方向。 那里是起火的通天观,在渐小的雨势之中,火光耀眼而炫目。 “林道长,看来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一行七人,除去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之外,其余六人尽是灰色的氅衣打扮,像是游侠,却没那么邋遢随意,倒更干净一些。 开口的是站在林边的男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种明显的声带受损导致的沙哑,并不刺耳,反而在出语缓慢的同时带着几分磁性,并不让人厌烦倾听。 在他身边的道人默默看着山上的火光,用力握紧了拳头。 “想不到,祂们真的会出手。” “原来你一直不信。”有苍老的语调响起,语气却并不那么令人舒服,“人们杀猪吃肉,所谓怪异不就是被散养的猪么,肥了,也就该宰了。” “九伯。”有女子开口打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看向那名为林凡的道人。 “林道长,这一路同行,相信您也能看到我们的诚意。祂们自‘蜃龙’楼船而下,掌握着来自海外的炼毒之法,以效力更大的毒散致幻,用丹毒来麻痹,祂们是在用其他人的性命来满足自己对所谓仙丹的追求,把你们当成试药之人、开花结果采摘的果树。如果任由祂们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道:“现在各大圣地的传人恐怕已经到了附近,太上现身,离此也必定不远,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被人察觉踪迹。到时,还请林道长也出手相助。” 眼前道人的丹毒与那名为【太上】的楼船遗民出处同源,而且对方钻研数年破解之法,手段高超,未必不会对其生成克制。 而不管如何,起码也是武道宗师级别的助力,他们现在缺的便是如此的人手。 林凡点点头,然后道:“我想先去看看,看看我那两个徒弟还活着没有。” “好,不过还请小心,朝廷那边也派来了人。” 她语气顿了顿,看了眼身边的男子,这才道:“武功很高,而且也在调查有关祂们的事情。” “朝廷,不能成为助力吗?”林凡已经走出几步,忽而问道。 “这…不好说。”她说道:“因为他们代表不了朝廷,那位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从异人府行径中便能看出来。” 林凡问了句,“那此来的两人,你们认识?” “算是吧。” 林凡点点头,朝玉虚山而去。 雨下,林中几人便安静等着。 …… 上山时匆匆轻身,下山时却闲庭信步,如同赏这场夜下的山雨。 远处的天际隐见微白,算算现在也是五更天了,是快要天亮了。 群山隐没在雨里,有些黑,山道上,两道身影并肩而行,没有说话。 一会儿,当过一处小弯的时候,隐约可见自下有人朝上走来,走的不紧不慢,看样是要去通天观。 可这个时候,什么人还会上山? 顾小年早就感知到了对方,此时看了柳施施一眼,后者如在沉思。 “看穿着,像是观里的人。”她说道。 “并无杀气。”顾小年想了想,“但好像,是有些敌意的样子。” 感知有些模糊,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 而这个空荡,双方的距离正在缩短,很快便面对面。 相隔不过丈余,来人双手自然垂落,肩膀耷拉,明明一身凡俗道袍,腰间却配着一柄长剑。 面相中年,法令纹很深,并不肃然,反而多显愁苦,而那双眸子,正看向两人。 顾小年负手,柳施施靠的很近。 雨落下,在两人身周弹开溅落。 红衣黄衫,干净清新。 “观里,什么样了?”林凡没动,先开口。 顾小年这一瞬思维如电,一秒万念。 几乎是这口气呼出去的下一刻,他已经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林凡道长?”他问道。 “是我。”林凡道。 柳施施眼中一喜,似乎事情尚有转机,但转而疑惑,对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未免有些巧了。 今夜的大雨,可不是回家探亲的好时候。 顾小年道:“观里没有活口,都是死在一剑之下,包括贾道人。当然,箴妙用替身术法逃遁了。” “火?” “火是我放的,与其说通天观是被神秘人一夜屠尽,倒不如说因失火付之一炬,而尚有幸存道人离开。” 顾小年说的很平静。 林凡却定定看着他,半晌一笑,“朝廷的人,果然虚伪。” 他笑的有些嘲讽,顾小年眉头一皱,然后,便是一道突兀的剑光而来,几乎霎时便到眼前,继而,才是长剑出鞘的声响。 柳施施来不及出言提醒,她能做的便是朝前抢攻,因为她相信身边之人与自己是相同打算。 不需要防御,只需要进攻便够了,扫清眼前的障碍,攻势自然瓦解。 顾小年瞳孔微缩,身子却无比诚实,迎着剑光而去。 那抹剑尖在脸侧而过,他却与林凡面对面,并指如剑,刺在了对方的颈下。 柳施施亦然,掌如刀,落在了林凡的臂上。 他们的身法在方才都快到了极致,如惊鸿,如闪电。 或许当时脑海中已经有所变招反应,但根本来不及,因为都太快了。 林凡脸色一白,却并未受伤,他右手三指拨动剑柄,原本刺空的长剑便在顾小年一侧的身后便向,倒刺而来。 与此同时,身上溢出诡异黑气,如针如刺,柳施施忍不住缩手,同时眼带惊然。 这种黑气,或者说是丹毒竟然可以对她产生影响了! 顾小年余光微瞥,煞炁翻涌,黑焱而生,将那如跗骨之蛆缠向柳施施的丹毒驱除。 他脸色变冷,便也不想再留手。 身后的长剑在实质般的黑焱之下,随着临近而融化成铁水,林凡的脸上同样出现痛苦之色,他的道袍顷刻间开始燃烧,皮肤上出现了大片的深红烧灼,接着,他欲抽身而退。 但顾小年之前刺出的右手仍未松懈,原本只是打断以奇门封禁来制住对方,却没有想到并未成功,或者说,是因为对方体内那种丹毒的存在,导致了奇门法的失效。 这是第一次。 无端冰冷在黑焱的源头而生,那是一道剑意,来自由人命填补和心中执念的青冥剑意。 顾小年的右臂在此刻变成了一把剑,青冥杀剑。 林凡瞳孔一缩,只觉得自身原本汇集于颈下的力量轰然崩溃,霎时一抹刺骨的冰寒入体,眨眼冲撞在四肢百骸之中。 他身上的黑气骤然溃散,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饱含强烈痛苦的闷哼。 然后,他以强挨这一击的代价退了两步。 步履仓皇,而脚下是台阶,所以他没有站稳。 22. 围猎 林凡踩在石阶的边缘,没有站稳,再加上如今已受重创,更是无法生力,便只能一下干瞪眼,而身子则朝下边仰下去。 他的表情哪还有方才的平静和冷淡,更多的是一种羞愤。 顾小年本来是想笑的,可就在这瞬间,一道阴冷的气息自对面而来,不是来自林凡,准确地说,是对方下落的身影之后! 也即是,还有其他人在隐藏尾随着。 顾小年心中升起些恼火,三番两次感知出错,且都是在那些狗屁怪异身上,这让他脾气实在好不了。 那是一缕剑光,带着诡谲的阴冷,角度和时机都把握地刚刚好。 在林凡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刺了出来。 而反应最快的不是顾小年,是在他身旁方才抽手的柳施施。 她扬袖,弹出了一朵桃花。 桃花破秋雨,转瞬而生无数瓣,接着炸裂成漫天碎屑。 无差别地,覆盖住了林凡身周一尺之地。 哪怕林凡身上因此多了数道血口,但剑光也被阻挡一瞬,这便足够顾某人出手了。 周遭气机轰然,那是奇门之法的引动,形成了一股极强的推力,剑光泯灭,一道黑乎乎的身影遥遥朝山下奔去。 “莫追。” 柳施施一把抓住顾小年的手腕,摇了摇头。 现在情况未明,这道剑光不如之前碰到的那般强,很可能并非祂们中的一员,而只是从属的怪异,而现在还有林凡要看管,她不放心顾小年一人去追。 顾小年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心里忿然未消。 林凡倒在台阶上,身上伤口虽然不少,可出血量不多,而且那桃花暗器上的毒在那种诡异丹毒面前也不算什么。 此时,他身上黑气涌动,正在平息着伤口,眨眼便不再出血,更多的,却是如外衣一般遮体。 柳施施看了顾小年一眼,后者点点头。 之前的岳颖受伤后是不出血的,溢散出的是丹毒的黑气,可这通天观的人却不一样。 贾道人的尸体下被雨水冲出了不少血,箴妙是替身术法,倒看不出什么,而现在又有林凡受伤淌出的也是血。 “是对它掌握的更为纯熟么。”柳施施说道:“所以丹毒成为了类似内力的一种力量。” 林凡低咳几声,不无虚弱道:“或者说,是更像是人了。” 他站起来,身上血和泥水混杂,有些狼狈。 “此前得罪了。”他打了个稽首,说道:“只是此前有人说朝廷的两位武功很高,便想来试一试,贫道在此给两位陪个不是。” “谁?”顾小年道。 林凡笑了笑,还不待他说什么,山下陡然爆发出数股气机的碰撞。 那是在山脚下的一片密林里,有人在交手。 “宗师级别的交手。”柳施施蹙眉,“很多人。” 顾小年略有疑惑,“蜀州之地虽然武风盛行,可有这么多宗师强者吗?” 此地距山下虽然有百多丈,可那种罡气碰撞产生的反应仍是清晰反馈到两人的感知之内,只是如此粗略看着便要有十多位武道宗师。 除了神都,哪还有这么多的宗师齐聚过? 林凡在一旁开口道:“他们都是各派入世行走,此行是围猎【太上】。” 他没有解释太上是谁,只是觉得身边两人会知道。 顾小年看过来,“围猎?” “是围猎,浮云观一直在做着祂们现世的准备,或许是因为有那艘楼船的缘故吧,他们也得到了某种力量。” 林凡看着山下的密林,道:“太上的踪迹暴露,各大圣地的人直接来了蜀州。” 顾小年忍不住看了眼柳施施,发现她同样目露惊讶。 “这”柳施施无语失笑。 顾小年也是如此, 朝廷这边,起码是掌控六扇门这等以情报见长的机构的诸葛伯昭,都要靠他们两个来查清有关怪异之事,可人家各个武道圣地早已在浮云观的带领下进行到围猎阶段了。 柳施施忍不住哼了声,显然是有些不忿。 林凡说道:“祂们是蜃龙楼船上的方士遗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在江湖,洒下种子,等自行生长,再隔一段时间就来收获果实。而期间,也会来除除草,或是提前摘花。” 顾小年看他一眼,对方说的很平静,肩膀却忍不住地有些颤抖。 而且这个比喻,明显比贾道人说的要深,或者说是了解地更为透彻,很好地概括出了祂们和怪异之间的联系。 --或许是救他们出一时困境的神,却也会在他们志得意满的时候将一切取走,并非不需要代价,只是时间未到。 “所以,你跟我们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顾小年问道。 “自然是希望得到二位的帮助。”林凡说道:“你们想除掉祂们以还乾坤,而我们只是想要彻底摆脱祂们,好好地活下去。” 顿了顿,他才道:“而最彻底的方法,就是杀死祂们,可仅靠我们自己做不到。” 说到这,他语气可见低落。 身为可以轻易取无数人性命,甚至因在丹毒一道上有所天赋,而在同类中都是极强存在的他,在面对祂们甚至是一些宗师武者的时候都深感渺小。 那时他在知道,为何在成千上万年的延续传承之中,武道始终是人们坚持不懈的追求,因为它才是抗击的有效手段。 这才是源于自身真正的实力,而非投机取巧般的力量。 林凡抬头,目光真诚,他指向密林之处,道:“你们虽然是朝廷的人,但与我合作的队伍里,有人对二位的评价很高,说你们是值得信任的。” 顾小年笑了笑,“不愧是林凡祖师,挺能忽悠啊。” 林凡一噎,摇了摇头。 山下的战斗仍在继续,刀光剑影,于黑夜中绽放。 柳施施伸手,接住了雨丝。 “我的交际范围很小。”她说了句。 顾小年一愣,转而苦笑,“但我也没闯荡过江湖啊。” 林凡自然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他是知道【太上】的可怕的,而且在对方的手下,还跟随着几个‘同类’,虽然圣地的人已经围拢过来了,可如果能得到眼前两人的助力自然更添胜算。 尤其是那个男人的诡异罡气,那种神秘而可怕的黑色火焰,仿佛是他们的克星一般,比山下那些人准备的高危火药还要有效。 “你知道关于剑阁剑仙的事么?”顾小年忽地问了句。 他觉得这林凡祖师名头不小,走南闯北在蜀州应当是知道不少事的。 林凡一愣,接着道:“剑阁的栈道云楼就是‘剑仙’的道场啊。” 看着两人不解,他便解释道:“他也是怪异,所得丹毒就是太上的剑符手段,现在就在山下。” 23. 不过怪异 “蜀州的通天观、剑阁云楼、醒龙潭茅屋、诗酒斋,跟太予州尸源地一样,都是道场。怪异的道场。” 林凡似乎并未将自己归属到怪异的一列,说起时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如同再说他类。当然,也可能是已经麻木习惯了。 “蜀州怪异一十二人,诗酒斋的三人丹毒养成丹,被【太上】摘走果实,剑阁云楼的四个已经暗中与贫道结盟,如今与各派合作,现在小贾被灭口,只剩醒龙潭茅屋的那两个。他们两个现在是太上的随从。” 林凡在提到贾道人的时候顿了顿,眼中可见伤感。 顾小年问道:“杀贾道人灭口,有这个必要么?” “因为他不是太上洒下的种子。”林凡说道:“他是【凤梧】的。” 顾小年明白了,林凡因为于外游历的缘故,贾道人对这些怪异同类也知之甚少,更别说是林凡暗中的一些动作。现在他们快要结果了,太上怕他会坏事--因为贾道人已经打算说出其他怪异的所在,凤梧也可能因此得到消息而来。 从这点上看,太上隐于暗中,完全是对自己两人动手的,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哪怕是那道剑符,顾小年猜想恐怕那应该是留下算计箴妙的,上面除了那道剑气外,还带着一种类似精神控制的力量,或许便是因为同源丹毒的缘故。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猜想罢了。 …… “这一次只有祂一个吗?”顾小年问道。 林凡知道‘祂’是指谁,当即道:“在蜀地现身的,只有他一个。” “那有没有可能,还有其他人来了” “不可能。”林凡直接道:“就如同祂们能感应到我们一样,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模糊地感应到祂们的出现。” 顾小年看向柳施施,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直接莽上去杀人或是杀谁他都不怕,只是现在他们仅是受诸葛伯昭嘱托而来,这件事就算江湖人尽皆知,可只要朝廷那边不知道便好。 因为柳施施是六扇门名捕,而朝廷已经有异人府来管制有关江湖怪异之事。 这样会让诸葛伯昭难做,毕竟在离京前他已经隐隐听说,这位神侯大人渐渐不得周锦言信任了。 或者说,在上官容儿死后,周衿偃旗息鼓,周锦言已经开始有些膨胀了。 柳施施沉默片刻,然后道:“咱们是为查出怪异出现的真相,其实到此已经完成任务,可以结案,回六扇门上报了。” 顾小年想想,的确如此,查真相和解决案件是不同的性质,一个相对容易,另一个却必然会有危险。 如林凡所说,祂们不是第一次洒出种子了,这么多年以来,难道还没遇到过想要逆风生长的? 也即是,太上明知道林凡的小动作,却还敢出现在蜀州之地,甚至直接灭了通天观,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图谋? 顾小年莫名觉得,大家都安稳一些不好么,如果不出这么一档子事,恐怕他现在已经和身边人成亲了,说不定孩子都快有了。 柳施施看他一眼,知道他又走神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徒劳。”她说道。 本来已经失望,打算自己下山的林凡忽而一顿,他是必不可少之人,自然是要出现在太上面前的,否则就会离心,难保不会引起结盟的几人的逆反。 他未尝没有想过祂们会有别的阴谋,所以才会尽可能寻找助力,比如将消息放给其他圣地,并非只跟浮云观合作。 --因着上行山那艘楼船的缘故,不少人都以为浮云观得了莫大好处,从怪异或者说是那些方士遗民那里。 就连广寒寺的那帮和尚,都打着济生的名号,让那位佛子入世了。 林凡觉得眼前之人说的话很对,只要实力足够,那便可以无视所有阴谋。 顾小年看她一眼,“那就” “事不宜迟。”柳施施展颜一笑。 两人霎时而动,直奔山下密林而去。 此时,距离山下交手已经过去一刻钟。 林凡摸了摸身上,随着那人的离开,原本一直未愈的烧灼也可以被丹毒压制了。 这让他松口气之余,更胆颤那个男人这种诡异的力量。 “难倒,他也是?”林凡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不再犹豫,便也追了上去。 …… 距离缩近,金铁相交的撞击声愈发清晰。 火花偶尔在漆黑的密林中迸溅,伴随的是罡气的呼啸,以及人声呼喝,但似乎在逐渐离他们远去。 顾小年闪身进了密林之中,左侧便有破空声袭来,如锥般的黑芒,擦掉了一块树皮,陡然刺来! 他心念一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瞬间而起,挡在身侧,但刚吐出口气,便是清脆的碎响。 顾小年有些意外,方才侧身躲避。 他看清了,黑芒像尾巴,只不过尖头如刺,很长,无法感知也看不到偷袭者在密林的何处。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不是人。 尖刺自身侧反转,从身后刺来。 柳施施出现在了一旁,伸手朝前一抓,手上隐隐泛青。 “小心。”顾小年提醒一句。 林凡这时也已落到树杈上,此时见了,脸色一变,连忙道:“这是醒龙潭的怪异,丹毒改变了形体,不要与之接触,它的毒性很强”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柳施施已经直接抓住了那道黑芒。 她的手上带着隐有青光的薄织,此时因用力而指节分明,同时,有如同腐蚀一般的白烟嗤然而起。在一侧的林中,有略有惊慌的尖叫而生。 顾小年一下瞥去,确定了方向。 但不等他跃身,柳施施脚踩在粗壮的枝干上,猛然用力,只是单手一带,那密林中的暗处便传来更为惊慌的声音,接着黑芒被朝后扯动,一道黑影便从前方被直接拽出。 顾小年来不及惊讶她看似有些柔弱,为何会爆发出这等怪力,便直接探手去抓那道黑影。 那隐约是个人形,只不过此时尖啸刺耳,且在半空扭转身姿,明显是打算借此力道反拼。 林凡觉得自己应该出手,但此时剑已毁,便只是抬指发出了几道剑气。 这足以一击轰杀绝顶高手的剑气被轻易躲过,甚至随着破空声,一下有不知多少倒刺朝他射去。 “豪猪?”顾小年笑笑,甩手间湛蓝光芒闪现,罡煞化作无数符箓,呼啦而去。 落上便是道道轰鸣,随之那被扯来的黑影身上更像是被一片湛蓝包裹。 柳施施将其甩出,撞到了旁边的老树。 符箓如同糊墙,让那道黑影动弹不得。 顾小年跳下去,这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表情有些狰狞,一身黑袍打扮,双袖空荡,除了那从胸前延伸出的几丈长的像是尖锐尾巴的黑芒外,倒是与常人无异。 24.追击 柳施施走过来,拍了拍双手。 她的手上原来戴了副薄织,是以才敢直接去抓那种已经可以克制她毒体的丹毒。 而此时,她目光微闪,显然是有别样念头在动。 顾小年本来不甚在意,可当看到那黑袍人胸前的黑芒扭曲着重新变为双臂,黑气流转之时他才恍然。 “你不会也是想?”他看向柳施施,眼中带着些凝重。 柳施施咬了咬唇,道:“它可以压制我体内的毒。” “不行。”顾小年断然道。 “以毒攻毒一直是我在做的。”柳施施说道。 顾小年摇头,并不认同这个方法。 而不知道他们再说什么的黑袍人已经打算逃了,黑气如雾,他悄然潜行 但蓦地,那个男人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出现在了身前一尺方向。 黑袍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脚踢飞。 林凡眼角跳了跳,这一脚那人可没有丝毫收力。 风雷加持之间,黑袍人半边头颅已经出现焦黑。 柳施施看了那人一眼,眼含笑意。 顾小年淡淡道:“交手的双方都是什么人,修为,几个?” 三个问题,黑袍人抹了把脸,却并不打算回答。 顾小年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脖颈,将其抵在树上。 近距离之下,发青的脸、有着杀意但能明显看出一种空洞无神的双眼、呼吸时隐约溢散的黑气和一种刺鼻的腥味,尽皆在他的眼前呈现。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是活着去六扇门,或者死在这。”顾小年说道。 黑袍人只觉久违的窒息感清晰而来,他根本不用怀疑眼前人的话,因为方才只是一个照面便分出高下,而且生死也可以立见。 他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是,你是朝廷的人?” “对。” “林凡,你不光勾结江湖门派,竟然还” 话没说完,顾小年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手上用力捏断了他的脖子,而后黑焱涌现,眼前成了黑色的火炬。 林中交手早就停下来了,或者说人已经远去,除了小雨落在林间的声响和风声外,只剩安静。 “他们察觉到了咱们过来,所以退走了。”柳施施说道。 林凡很是疑惑,“就算太上发现了二位,可有那么多人围堵,他如何能逃出去?”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看向林中深处,平静道:“也或许,是有人不想见我。” “嗯?”林凡皱眉,自是不解。 顾小年道:“不过既然是围杀,必然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今夜他们不会放弃的。” “追!”他脚下一点,当先掠身而出。 柳施施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如果她方才没有看错的话,从对方眼里她似乎是看到了一丝急切? 可这没道理啊--他从来不是一个积极的人,就连这次出入江湖都是义父晓以大义,自己请求才行。那现在为何对于这等危险之事如此上心? 只是纯粹的好奇似乎不足以证明。 柳施施看了眼打算去追的林凡,忽而想到了对方曾经提到过,今夜围杀的人里,似乎有人认得他们,而且还是个女人! 当时两人还打趣过,现在想想,莫不是那家伙已经知道那女人是谁了? 柳施施唇角一抿,竟是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追出。 林凡刚下枝头,此时被她的轻功吓了一跳。 “他们?”他摇了摇头,看着两人眨眼消失在黑夜里,不由感慨,“果然武功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依仗。” 他有些羡慕,捂了捂胸口,而后跟了上去。 …… 到了武道宗师这个境界,交手或许会仍有缠斗,但往往会一击致命,只要中招便很可能再也没有反击的机会。 所以,宗师之境相较其他武者,对生死一线更为看重,也更容易于刹那间分出生死。 罡气的对轰和招式的试探已经在密林中做过一场,现在的追逐便才是要分出生死的时候。 “叶仙子,前方便是设伏之地,不知可曾准备好?” 追击的七八人里,有人开口。 被他所称的叶仙子自然便是叶听雪,十年过去,她的容颜似乎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更为冷淡,如冰雕,难有其他情绪。 喜怒哀乐仿佛抽离。 她此时负剑,虽是疾速地奔袭,呼吸却丝毫未乱,“已经妥当。” 问询之人噎了噎,他出身御剑山庄,是前天下行走方重泉的师兄,而且对这位以往只闻名而未见的听雪仙子素来钦慕。 只是对方似乎不太喜欢与人言谈。 叶听雪自是没有心情跟身边这些人闲聊的,虽然其中不乏广寒寺的佛子和浮云观的两位年轻宗师。 现在追击的只是名为太上的遗民寡人,那几个从属的怪异已经被白马寺的和尚与一伙神秘之人先行带走--除去蜀州之地的两个外,还有自其他州随从太上的怪异。 而他们早已商议好,先除爪牙,事后会在预定地点见面,最后了结此事。 她现在在想的,便是那伙神秘人的身份。 他们一共不过六七人,在方才的战斗中已经折进去两个,对方有两位武道宗师,虽然其中一个好似之前受过伤,武功虽然不俗,却总是差些火候。 可叶听雪不会因此有丝毫小看,因为对方对内力的把控实在过于可怕,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对方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内力,换句话说,如何交手仿佛都在那人的算计之中。 那是个很少说话,而嗓音异常沙哑的人,不过潜意识里,叶听雪觉得对方年纪不会太大。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女子,在战斗中会对‘战局’进行指点的女子,虽然是绝顶高手,却是以另类的方式参与进了这场围杀计划之中。 还有一个应该是老辈的武道宗师,战斗经验很足,武功也是大开大合。 可叶听雪不记得江湖上有这么两个宗师强者,甚至是有这么一伙人,因为其他几个人也都是绝顶高手,武功路数有种合一的奇诡感。 而之前有过商议,他们算是此行里武功最低的一方,所以便将看管怪异之事交给了他们,白马寺的‘无心和尚’玄空与其说是同行,倒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看管。 可叶听雪仍是好奇那几人的身份,准确地说是那一男一女的身份,因为从他们身上,她隐隐有种熟悉感。 不确定是过往相熟之人,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而已。 “叶施主。”身旁传来温和的一声唤。 叶听雪回神,看去,以目相询。 广寒寺的佛子清蝉似乎是笑了笑,道:“你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吗?” 叶听雪一怔,而后惊然,“以如今脚程,那前边的太上分明要落进叶家的埋伏才对,可遥遥前方哪有火光和爆炸之声?” 而随着这几息的回神加猜想,感知中对于所追击之人忽然清晰起来。 对方就在前方百米处,竟然没有继续前行逃亡。 而是在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 25. 太上 雪女宫,‘冰魄神剑’叶听雪, 广寒寺,佛子清蝉, 浮云观,‘仙人一指’孙冲合、‘离火剑’公羊辞, 御剑山庄,‘截天剑’程昭远, 登仙阁,‘无形剑’江凌涛。 这是除白马寺那位玄空和尚外,圣地出身参与此次围杀的人。 而一旁,还有蜀州唐门的‘鬼眼’唐十一,江州漴山剑派‘百灵剑’宁韵。这两人都是与这几人同时代的天骄,只不过出身不同。再就是一位此前来自剑阁的结盟的‘怪异’。 此地相隔叶家预先设伏之地不过半刻钟的脚程,两旁密林崇山,一条小道,青石相伴。 九人于这条通往官道的林间小路上一字摆开,而对面,蒙蒙的雨丝里,稀薄的天光下,只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个矮胖的中年道人,此时身上黑气溢散,伤口处的血肉如活物般扭动,竟在缓缓修复着。 而他的道冠早已歪斜,道袍也多处破损,看着异常狼狈。但他站的依然随意从容,丝毫没有此前那般被围杀逃窜时的仓皇。 他手里握着一柄青铜法剑,那是一看便感觉很有年头的事物,暗淡无光,像放在古董行供人买去收藏的物件,而不是可以用来杀人的剑。 可就是这把剑,在方才的密林中杀死了六个江湖有名的绝顶高手,以及三个各州享有盛誉的武道宗师。 他是【太上】,自诩为神,潜行江湖妄言赐下永生之人,更是那艘楼船上的方士遗民,他的名字,存在于各大圣地的秘藏典籍之中。 “怎么,知道穷途末路,所以等死?” 说话的是宁韵,她手握双剑,虽然话语轻视,可眼中却没有丝毫大意。此言只是想激怒对方,生气便会出错,更可能暴露出自身的目的。 她不是蠢人,此行来不为逐利,只为扬名--哪怕关于怪异之事不会宣扬而出,但与各大圣地上一代的天骄并肩而战,且武功展露并不弱下风,这对漴山剑派如今局面而言,已经足够了。 此前,只是因为她破境宗师很晚,但现在,她想让江湖所有人知道,漴山剑派尚未没落,因为还有她! 太上干干一笑,两撇精修的小胡子轻轻抖动。 他的笑声有些渗人,肩膀耸动的幅度很大,有种莫名的嘲讽。 叶听雪手中长剑出鞘三寸,目光只落在对方的那把青铜剑上。 “穷途末路,等死?”太上反问,抬手在后背挠了挠,而后直接把手伸进裤裆抓了抓,拿出手来闻了闻。 宁韵脸色一寒,但嫌恶恶心更多。 “既然早就发现了贫道,你们背后的老东西不亲自来会会老朋友,这就有点儿失礼了。”太上狠狠在手上嗅了嗅,然后咧嘴一笑,“毕竟当年的他们也像你们这样意气风发,豪情壮志,最后被贫道一剑挑死五个,窜的比老鼠还快。” “无稽之谈。”浮云观的孙冲合冷声道:“闲话少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说出那艘楼船以及同伙的下落,随我们去上行山。二是死在这!” 太上稀疏的眉毛向内猛皱,加上他那胖而努力做出严肃的脸,莫名有种滑稽感。 “去你大爷的上行山!”他下意识地,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只是因为对方提到了这个地方,如同引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而他马上语气转换,笑道:“知道贫道为何会在这儿等你们么?” 程昭远双眼一凝,而后四下看顾,很是小心,“难倒还有其他人在这?” 叶听雪看了他一眼。 太上嬉笑,“因为贫道累了,想要恢复些力气。” 话还未落,他便转身欲逃。 “混账!”江凌涛沉喝一声,抬手一指,背后双剑不知何时出鞘,一声轻吟,陡然二化三十六道剑光,蓦然将前方身影笼罩其间。 佛子出手,掌若天外而来,从天而降,金色大手印突兀显现,直接罩去。 其余人动作自然不慢,公羊辞双手掐诀,并剑指,赤红火焰如螺旋而生,继而转为一百零八把火焰小剑,爆射而出。 这些火焰小剑的速度丝毫不慢,飞射之时在漫天雨丝之中带出道道白烟。 孙冲合抬手,面向肃然,看似缓慢地点出一指。 天地气机而变,变得有些粘稠,前方的身影似乎因此而顿。同时一道璀璨的光束自他指尖而出,隐有风雷相伴,携带天地之威,如仙人一指! 唐十一双手连动,却是毒性更强的暗器,角度刁钻,同样以封锁而行。 程昭远和宁韵则是持剑前冲,他们两人虽有远程伤敌手段,却不如众人这般御使罡气的威力大,他们的武功在剑上,在真正的面对面拼杀。 一旁剑阁那人则是有些犹豫,相比而言,他的武功实在太弱,而丹毒之力若是使用更多的可能是反助太上,对交战造成影响。 他本是要等林凡来的。 叶听雪没有出手,她只是拔出了水寒剑,心神与剑合一,感知瞬间蔓延。 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因为太上此前的那种逃窜的惊慌做不得假,而同样,现在的从容也很是传神,这无一不在表明,他面对众人已经不再怕了。 那他何来依仗? 下一刻, 太上原本转身欲逃的动作陡然一变,却是攸然回身,手中青铜剑一扬,面对眼前攻势,自身上忽而射出无数道剑气。 那是一道道黄色的符纸,可每一张符纸就是一道剑气,不亚于寻常宗师的全力一击,锋锐无匹。 但他此一击之后,脸色忽而有些黯淡,身上的黑气稀薄几分不说,就连眼中都涌现疲惫。 他忽地张口怪叫,如同在呼喊什么,可说的话却异常怪异,晦涩难懂。 暗器、封堵的剑气和袭来的火剑首先崩解,其后便是那震人心魄荡清妖魔的手印如金光般溃散,眼前的攻势在这些剑符之下直接瓦解。 宁韵和程昭远已经冲到眼前,太上勉强抬剑招架,可语速更为急切,甚至还有些恼怒。 “怪叫些什么!”程昭远持剑由单手变为双手,原本四尺长剑上骤然罡气涌动,层叠如浪。 太上双脚直接陷进了土里,这一剑的力道在方才如重剑斩岳,扩大了何止数倍! 与此同时,宁韵抽剑,刺向太上胸腹。 她绰号百灵剑,剑势撩人,一剑出而百剑重影,让人难辨真假,又似乎每一剑都是真的,一剑中而百剑中。 太上脸色通红,怪叫声已经有些闷了,可他现在完全被这股巨力以及自身天地之机的改变压制得丝毫不能动弹,仿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剑将他刺穿。 而不远处,佛子清蝉却是蓦然抬头,叶听雪凝目,旋即朝身侧寂静的林中刺出一剑! 26. 杀手锏 作为场间武功最高的两人,他们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陌生而危险的气机。 出手,只是因为对方身上藏不住的杀气。 “咦?”似是有些意外,林中飞出一支短戟,击溃了剑光,继而便是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中迈出。 这是一个身高近丈的壮汉,一身纹绣着画舫楼阁的黑袍,有些写意,腰挂赤金短戟,加上那支插在地上的刚好四支。 此人相貌并不凶恶,细看时反而有几分憨厚之态,而头上绑了黄巾,更显几分土气。 但就是这么一个打扮怪异之人,叶听雪却丝毫不敢大意, 因为就在方才,对方只凭蛮力便破开了她以神兵水寒剑斩出的剑气,即便未出全力,可那般已有偷袭之意,对方应对很是直接也很轻松。 这时,夜空之中,陡然出现一抹巨大的阴影,蒙蒙细雨因此而滞,一声刺耳的唳啸,此间却忽而狂风大作。 叶听雪目光一凝,身法运转,陡然自原地消失。 砰地一声,原本所站的地方已经扎上了一支短戟。 “小娘皮,够灵活的。”壮汉呲牙一笑。 风大,人站不住脚。 太上危机因此而解,他祭出剑符,身若流火,直接从包围中闪出,跃到了路边的青石上。这下,他矮胖的身影反倒成了场间最高。 魁梧大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各位小心!”清蝉是场间唯一稳站不动之人,此时见了同伴在狂风中以身法艰难求稳,目光却一直落在天上。因见了一抹寒星乍现,登时提醒出声。 可一抹寒星只是前奏,接着便是凌厉的破空声传来,自天而降的,是密密麻麻的如箭矢般的寒光。 清蝉脸色一沉,双手合十,内力澎湃,身上恍然出现一尊金光璀璨的佛陀虚影。 佛陀高三丈三,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容不呈慈悲,反倒平静漠然。 “广寒寺的如来金身!”太上如同猴子一般在青石上跳窜,虽然惊讶,却并不害怕。 佛陀金身如实质而生,众人强撑着自狂风中跃入金光之内。 叮叮金铁碰撞之声不绝,江凌涛看着掉落地上的寒芒,脸色难看。 那并非箭矢,而是一根根手掌长短的羽毛,硬若钢针。 “天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程昭远自金光内抬头。 “清蝉师兄,你还好吧?”宁韵却是问道。 听了这话,众人方才想起,所谓金身毕竟是神通武学以罡气呈现,承受这般猛烈的碰撞,清蝉的内力消耗必然不小。 “还好。”清蝉微微一笑。 叶听雪开口道:“楼山,凤梧,太上,都到齐了。” 众人心头齐齐一沉。 本来只是围猎一个太上,他们尚有余力,却也要小心对方反扑,可如今,另外两个久无消息的也来了,他们已经萌生了退意。 “上啊楼山。”太上一手持剑,明黄的符纸哗啦啦地在身周漂浮,每一张上都有着一道锋锐的剑气,凝聚而成的剑意令人心悸。 “这家伙,之前没有用出全力么?”公羊辞咬牙道。 “并非如此。”叶听雪仔细看着场间局面,道:“可能,祂们之间也在互相提防。” 清蝉点头,隐有虚弱,“太上此举,是故意做出来看的。” “咱们不能一味躲着。”孙冲合看向众人,道:“咱们除了清蝉师兄武功是偏向防守,其余的都是杀伐功夫,继续躲下去只是平白耗费清蝉师兄的内力。” 程昭远点头,他们都是用剑之人,剑道有进无退,示剑便要见血,如此被动防御已经是在气势上落下了。 “等那怪鸟的毛丢干净再说吧。”公羊辞指间火光缭绕,看向空中。 “小凤凤,你的鸟还有没有毛啊,道爷看他们好像是有什么阴谋啊。”太上上窜下跳,如同被火烧到屁股。 楼山咧嘴一笑,蒲扇似的手上把玩着四支短戟,如同风车。 “如果你管不住那张吞粪的嘴,我可以给你撕了。” 半空中传来的声音带着调笑,却有些冷,而且其中的杀意太过明显。 太上缩了缩脖子。 而夜空中的黑影终于振翅盘旋,场间的狂风息了,那羽箭似的冲击也停了下来。 火红的身影从天而降,修长而强大。 双腿笔直而长,强大的是身上所携带的气息,让人感知便有一种烧灼感,异常沉闷。 “动手!” 在如来金身消散之后,公羊辞低了眼眶,背后长剑直接出鞘,火浪翻涌,骤然射出。 而紧接上他动作的,是与之同出浮云观的孙冲合。 凡习武之人,不管境界高低,都有自己的一手绝技,其或能成为杀手锏,或能成为可以扭转局势的依仗。 而往往,江湖绰号便可以说明一切。 “仙人指路!”孙冲合一拍背后剑鞘,鞘内长剑一声轻吟,旋即射出,依旧晦暗的天色下,便因此出现了一抹璀璨的光亮,比太上所施展的剑气还要刺目! 天地之机陡然改变,此时凤梧尚未落地,而楼山则是浓眉一皱,“竟然隐有‘域’的雏形,浮云观果然不容小觑。” 他手中不再转着风车,而是甩出了短戟,迎着那两个持剑冲来的身影,那是程昭远和宁韵。 此时两人剑势凛然,彼此同步前冲时隐隐有剑势相连之像。 “程师兄,上了!”宁韵一抖长剑。 程昭远虽然钦慕心仪叶听雪,可宁韵风采亦然,他轻笑一声,手中剑已说明了一切。 清蝉低咳一声,诵了声佛号,面容庄严近乎冷漠。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手中掐印,一如那尊如来金身般的动作,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太上咽了咽唾沫,破口大骂,“干,都留着压箱底的真本事,贼秃驴!” 要知道之前的交手中,他还以为这广寒寺的和尚只是个乌龟壳,哪成想竟然不光会如来金身,连那失传的如来掌都大成了。 此时,一尊掌印如同自天而来,空中那只巨大凤鸟一声唳啸,如同惊慌般振翅,抖落些许飞羽。 凤梧已然落地,这是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容貌极美,只不过一头长发却是如火焰般的橙红,而她眼影亦然,眨眼闭目时有些诡异。 那如来掌印,是为惊天上凤鸟,也是为伏她而来。 一掌而出,清蝉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苍白。 如来掌已经失传,这只是通过残篇领悟而来,威能足够,只是反噬不小。 只不过,如今他却丝毫不敢留手。 因为所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敌人! 掌印浩大而速度极快,凤梧双手一拍,四周陡然生热,数道亮眼的火墙自地下而生,阻在掌印之前。 可掌过而火熄,这一掌威势丝毫不减。 “狗道人!”凤梧急声惊慌,哪有刚出场时的冷淡平静。 其实在她话还未出口的时候,太上便已经一剑指来。 那环绕的符纸螺旋飞射,带起明黄的光,如飞蛾扑火般,冲向了那尊掌印。 27.剑说 雪女宫因为全是女子,武功路数多以合人剑阵为主,合击剑法闻名江湖。 叶听雪武功很高,虽然童年时也曾在天牢学艺,但更准确地说是为了筑基剑道。 练剑者,便只需要会用手中的剑就好了。 她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机,一股莫名的悸动,自身后远处而来。 当下她并未出手,不是怕,而是在找寻祂们的弱点。 比如说佛子清蝉的掌印被那无数剑符成功挡下,两相溃散,罡气与丹毒四溢,程昭远被那黑袍壮汉楼山一戟劈断手中长剑,人崩飞后,被余波波及,整个连话都没有说出便炸成了碎肉。 叶听雪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哪怕对方临死时的眼神一直看着自己。 她没有功夫去搭理一个只是临时结伴同行的人,更不想去分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眼神。 程昭远死了,接着便是漴山剑派最后的希望宁韵。 这个漂亮的女人据说爱慕云缺,只是后者为道心所累,一直居于白马寺,有传言说他跟那妖僧玄衍不清不楚。 但不管如何,宁韵都是一个痴心的女人,她求爱而不可得,身上还肩负着漴山剑派的担子。她是来人里武功最弱的一个,并非出身圣地,因各人所拿手的剑法不同的缘故,她一直冲杀在前,没有丝毫怨言。 她心里,或许只是想要交好他们,因为他们是各大圣地真正可称为年轻一代的天骄,中流砥柱,如今亦是武道宗师中的佼佼者。 他们不需要说什么,只要此行结束后去漴山剑派喝杯茶,那么,这个快要从五大剑派中没落下去的门派,便可以再安稳度过数十年。 这并非利用,而是一种争取。 叶听雪并不会有厌烦,而其他人必然也是这样想的。 短戟插进了宁韵的腰腹,黑气汹涌如龙,她整个人瞬间被黑雾笼罩,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她想要挣扎,可一身内力全然被那妖异的戟刃所吸,经脉窍穴中涌入了大量的丹毒黑气,仿佛蛇一般的活物在体内游走吞噬。 转而,黑气自眼耳口鼻中开始向外溢散。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惨叫也无能为力,她只是最后转头,看向了脸色有些苍白的清蝉和一脸平静的叶听雪等人,似是恳求。 然后,黑雾缩小,重新涌进短戟。 楼山猛地长吸口气,黑气自鼻端而入,他的脸上出现诡异舒爽的笑容。 “嘶,味道真是美妙。”他咧嘴,露出一口尖细密集的牙齿。 太上如同蔫了一样,坐在青石上,用那柄青铜剑敲打着石沿。 …… 叶听雪低声道:“那道人剑法精妙,尤其是封存剑气的符纸,不知他还有多少。” 清蝉点头,看向一旁脚下似有黑蛇爬出的楼山,同样低声,“此人怪力无双,偏生灵活非常,那短戟也需小心。” 程昭远两人的剑虽不是神兵利刃,但也是极稀少的宝兵,却在几次碰撞便直接被劈断,这无一不说明那四支短戟或是神兵材质。 他们在抓紧调息之余,未尝没有在分析这三人的路数。而同样的,对方必然也是如此。 双方都不会有小觑的心思。 “小凤凤,你是不是算准了道爷会救你?”太上抓了抓头发,状似无奈地问道。 他们三人中,凤梧的丹毒之力是最弱的,可偏偏,她的那种火煞力量反倒能克制他们两个。 而他们又是最后的同类了,哪怕平日里言语不惮,或是各有算计,可在生死上从来都是一应联合。 要不然,今晚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 “就当是你杀了老娘那颗种子的赔偿了。”凤梧一撩火红长发,却是朝这边退了退。 种子,指的自然是那观里的道士,太上自然是知道这点的,此时闻言撇了撇嘴,然后看向那个在林边有些瑟瑟发抖的身影。 “我说小子,你忘了当初道爷是怎么把你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了?现在竟然还敢勾结这帮人来杀我,真尔娘的不知天高地厚!” 太上敲了敲手里的青铜剑,然后朝一旁呸了一口,“废物。” 那边站着的正是此行剑阁云楼中被称为‘剑仙’的得到怪异力量的那人,此时听了,面色涨红,死死地看过来。 “怎么,还想动手?”太上跳脚起来,“来啊,废物!” 场间的战斗在程昭远两人身死之后已经暂时停下了,楼山在向众人步步逼近,凤梧抱臂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众人,脸上带着漠然的笑意。 太上将剑往青石上一插,道:“来,道爷让你一把剑,你敢来么你?” “不要冲动。”孙冲合朝那人低声说了句。 他知道这所谓的剑仙不过是会些以气御剑的简单法门,这并不稀奇,甚至就连五大剑派中都有相应的武功。这不是登仙阁那种气化万千的剑法,更没有那种更深层次的剑道真解,只是御剑而已。 只不过与他们的武功所不同的,是剑上所携带的丹毒之力,虽然不比武者所凝罡气锋锐,可自带一种极强的腐蚀性,若是两者相较,丹毒便会消散罡气的力量,反而形成一种克制。且真如毒般不止伤人外身,更会伤及内腑。 但饶是如此,最多也就与寻常宗师武者无二。他们都是出身圣地,武道皆有传承,内力异种,更成属性,自然不是这等丹毒所能轻易克制的,即便也会有棘手。 当然,他们尚且为眼前太上三人而渐生无力,更别说这一小小怪异了。 但那人却是铿锵拔剑,在孙冲合话语落下之时便飞身斩出。 “蠢。”江凌涛冷眼看着,吐出个音节。 剑仙一说,蜀地自古便有,可究其源头,不过是有上山砍柴之人在云雾迷蒙的山林见,偶然看见了那站在云峰之处习武练剑之人罢了。 只因见识少,所以才会有妄语乱言。 这一剑很快,他的速度也很快。 浮云观武功包罗万象,其中便有道剑一说,以孙冲合的眼力不难看出,这一剑起初是人在御剑,其后便是人随剑而动,以剑御人。 “倒是另辟蹊径。”他想着,却并不看好。 如今众人一番交手已经消耗颇大,再加上那从方才一看便知极擅于近身杀伐的楼山,看似步步逼近,实则以气势相压,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便是放在对方身上。 他不觉得这人一剑能有什么建树,只是平白送死罢了。 果然,太上看那人一剑而来,不惊反喜。 “你这脾气从小没变,道爷喜欢!”他狂笑一声,竟是迎着冲了上去。 就像是要扑到那剑尖之上,送死一般。 28.惊雷 噗, 漆黑的长剑没有任何阻碍地刺进了矮胖道人的身体,并且随着两人丝毫未停的惯性而直至没柄。 持剑之人的手因此触碰到了太上的胸膛,可对方的背后却没有剑尖乃至剑身穿透出来。 就像是碰触到的,本就只有剑柄一般。 “你!?”出剑者想要收手,他迅速撒手,没有丝毫犹豫,可蓦地,有些发颤的手被一只干瘦的手掌牢牢握住,有如割裂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啊!”他惨叫,更多的是惊慌,一如多年前被眼前之人赐下活命的希望的时候。 太上呲牙,嘴角有黑色的血淌下,诡异而粘稠。 他露出个笑容,全然的意料之中和残忍。 “你果然是,一点都没变,就连这把剑,都没有换过。” 那人艰难摇头,骇然失措,他想要逃走,然后他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斩向右手手腕--是自己的手腕,而不是眼前之人的。 “废物!”太上嗤笑一声,手掌用力朝自己这边一带。 明黄色的符纸从他的身上飘出,如同秋天的落叶,从一变多,转而如喷溅般密密麻麻。 公羊辞一脸愤懑,他想要出手,可一旁的楼山虎视眈眈。 他不敢, 稍有破绽,他的下场不会比程昭远两人好太多,因为他们彼此熟知,有过切磋,武功差距不大。 所以,只有死的快慢罢了。 孙冲合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脸色却有些坦然。 符纸如糊墙,眼前的人眨眼成了粽子一般,太上手上还抓着对方的手腕,慢慢拿起来,像是那些富家员外观赏上好的玉石一般,小心而爱怜地抚摸着。 而眼前的那个人,还露在符纸之外的只有那双无比惊恐的眸子。 太上抬眼看去,如在分辨。 “愤怒、仇恨、敌视、杀意、怨怼、害怕。”他古怪地笑了笑,“唯独没有后悔,你还真是,想让道爷死的心很坚决啊。” 眼前的人连颤抖都做不到,符纸将他包裹着,如压缩般地,整个身影在慢慢变小。 太上松开手,眼前的符纸哗啦作响,眨眼只剩大片的明黄,再就是符纸上道道怪异的朱砂红线。 他说,“你们剑阁的三个小子,本来是不同的,因为你们的体质很契合,很适合道爷的手段。毒有什么不好,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非要来反抗。” 太上的个头明明很矮,偏偏此时说话的语气却高高在上,且不显半点突兀,而且整个人也给人一种俯瞰一切的感觉。 “你们忘记了自己本早该死去,是我又给予了你们生命,可以苟活多年。反正都是死,就给我当做回报有什么不好?别人的帮助,哪有天经地义的。” 他看着眼前的符纸渐渐消失,明黄色越来越亮,最后变成明黄色的雾气,然后长吸着钻入鼻端。 “再说,表现的好了,说不定也能永生啊。” 太上转头,身子有些佝偻,脖子怪异地有些伸长,脑袋伏低,眼窝深陷。 “至于你们,也别走了。”他看着身子明显绷紧、如临大敌的几人,阴恻一笑。 他身上的气息更为强大,散发着一种压迫感。 孙冲合几人心神凛然,练剑者对气机自然敏感,在这一刻他们浑身忽而有些发凉,强烈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并非来自眼前的矮胖道人,而是对面三人仿佛成了一个整体。 那种危机难以描述,就好像孙冲合喉间咽了咽,就好像,面对观里后山那座云湖中的怪物一样。 只是面对,便有难以躲避的死亡感。 叶听雪早已抽剑出鞘,她现在忽而分神去想,之前莫名心悸而来的熟悉气机为何还未到来? 是自己感知错了, 亦或是,已经来了? 天空中遮住月光的巨大阴影陡然发出一声尖锐鸣啸,接着便是振翅之声,它并未远去,月华却也因此投射在此间。 轰! 众人,场间所有人在这缕光芒出现的下一刻,耳边便只剩滚滚的雷声。 雷声突兀非常,如惊雷在耳,震彻心神而又让人神魂恍惚,似要晕厥,异常难受。 而比雷声更快的,其实是一道流光,一道让月色可以重现的流光。 凤鸟乃异种,对危险敏锐程度远远超过人的感知,它发现了危险,来自于那道流光,所以唳啸示警。 可声音哪能快得过光? 哪怕它不是真正的光,却也如闪电一瞬,惊鸿一瞥。 那是一柄飞刀,在化作流光时,就已经开始融化的飞刀。 因为它太快,因为它上面附着的煞炁黑焱。 此时,凤鸟刚刚振翅,月光刚刚落下。而矮胖道人却整个飞出,他的胸腹上破开了一个大洞,通透,边缘呈现撕裂状,兀自有黑焱攀涌燃烧着。 他的表情先是不解,很是疑惑,接着是惊讶,剧痛,难以承受。 “啊!啊!!” 惨嚎如同嘶吼,他掉在地上,身上燃烧着诡异的黑色火焰,他在地上打滚,整个人有些可怖,更有些凄惨。 但很快他便没有打滚的力气,只是一颤一颤地仰躺在那里,脸上没有此前的意气风发,那两撇小胡子耷拉着,眼神是如此绝望。 楼山已经在第一时间迈出了步子,可当看到他这副样子后便猛地顿住。 他不敢过去,那种黑色的诡异火焰,给了他一种强烈的危险。 “救救我”太上目光有些黯淡,却无比希冀地看着凤梧的方向。 她走过来,手上燃起火焰,可当接触到那种黑焱之后便直接被吞噬熄灭,她吓了一跳,仓皇后退。 她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场景,更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只是看着地上那道兀自燃烧的身影,场间一瞬有些沉默。 太上仍在挣扎,他想活,可别说是黑焱焚身,就是他所受的伤,现在还有声息已经是特殊的体质和丹毒在支撑了。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几百年了,这种场景何曾出现过? 以往都是他折磨别人,被人敬畏他们于神明。天人畏惧天道怪物而不出,他们便当自己是神,俯瞰人间。 可现在,他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如此轻易,甚至于连是被谁所造成的都不知道。 楼山神情一动,继而怒喝,脚下一踏,便朝林中某个方位冲出,双手持戟,如同风车。 凤梧看着太上,看着地上那个以往无比熟悉,也是唯二的同类,他的气息在慢慢变淡,属于生命的迹象在消失,就连最后的痕迹,都随着黑焱的熄灭而消失掉了。 “为我报仇。” 这是他最后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而她看懂了。 别人敬畏他们如神明,而他们其实只不过是追求长生路上的、那些失败的先行者遗留的产物,先秦遗民?似乎也太过高尚肮脏了些。 天人五衰中有岁月之毒,而长生之道便是毒。 在太上化为飞灰的那一刻,凤梧好像看到了久远的场景,那是几个小孩子如他们的父辈一样,被强行灌下了所谓的仙丹,被关在船舱里,只偶尔在需要被放血的时候才能见到阳光。 后来是剑与血的战斗,后来所有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他们三个,相依为命,杀人害人,不惜手段地苟且偷生。 她笑着仰起头,月光有些灼目,她闭上眼,眼角淌下泪来。 29. 于无声时 而在众人尚且愣神的时候, 轰地一声巨响,树倒而人飞,此前愤怒冲进林中的楼山,以更快的速度崩飞出来。 人在半空翻身,落地后脚下犁出两道痕迹方才站稳,他双手持戟,脸色阴沉而凝重。 凤梧转身看去。 叶听雪美眸一亮,带着激动、不出所料,还有些难以置信。 有两道身影从林中慢慢走出。 当先出来的是一个黄衫女子,眸光微寒,貌美而气质清冷,手上戴了一副隐含青光的薄织,气机翻涌厚重,似乎刚才与楼山交手的便是她。 略微落后一脚距离的是一袭红衣的男子,高瘦,相貌并不十分出众,只是面容冷峻,他双手拢在袖里,气度凛然。而无需知道此人根脚,便能从神情中有感同身受的自信。所谓顾盼从容,鲜花着锦,不外乎于此。 公羊辞看向身边的师兄孙冲合,以目相询,“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宗师?” 孙冲合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武道宗师虽然年龄不显,可会因风雷二气入体而保留在破境时的容颜,眼前出现的这两人很年轻,比他们要年轻。尤其是那个女子,风姿卓绝,此等人物,先不论武功高低,都不该在江湖上籍籍无名才是。 “方才偷袭的,就是你们?”凤梧淡声道。 柳施施看她一眼,转而看向场间,她仍在想认识身边人的那个女人是谁。 她与隐含激动的叶听雪相视一眼,而后疑惑,除了对方,哪还有半个女子? 她蹙了蹙眉。 这时,林凡也从林间跃出,不由得多看了顾小年两眼,眼底惊骇难消。 那是他迄今见过最快的暗器,或者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暗器。 飞刀出,惊雷一瞬,如若流光,他们敬畏如神明的太上便身死道消,这是何等的恐怖? 林凡此时庆幸的,便是在那山道上对方留手,而自己并未流露杀意。 “要上么?”叶听雪并指抹过长剑,周遭顿时浮起寒霜,脚下雨水凝冰,晶莹一片。 柳施施轻笑,活动了下手腕,“很久没有联手过了。” 话音落下,两人身影同时消失,瞬闪,一个劈掌为刀,一个剑出如惊龙,直奔楼山而去。 “哈!”根本来不及反应,楼山沉喝一声,双臂之下如黑蛇滚动,固守原地,持双戟分别迎击两个方向。 没有花里胡哨,更没有废话,两人突然的出手让众人心神一愕。 清蝉淡淡一笑,“咱们也不能被小看了。” 他说着,双手上佛光流转,面带慈悲悯人微笑,手捏兰花,一指点出。 佛门绝学,拈花指! 孙冲合嘿然一声,罡气聚在手上,刺目非常,指尖如同凝着一尊缩小的太阳,而后屈指一弹,连夜空都陡然明亮一瞬。 浮云观绝学,白日飞升! 公羊辞单掌朝楼山方向一抓,天地一滞,却是无边气机涌动紊乱,隐有气爆而生,继而便是无端明火于其间燃烧,攀涌到了楼山的身上。 浮云观绝学,南明离火! 江凌涛抬手一招,双剑浮于身前,他一拍左胸,一口心血喷于剑上,双剑鸣颤,直射而出,血光浮动,恍若两条血蛟。 登仙阁秘传,血剑术! 场间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出手,并不全是众人将他忽略了,而是暗器本就代表着偷袭,偷袭者最重要的不是实力,而是要做到永远被人无视,不会引人注意,来发出致命一击。 唐十一便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以前,现在。 众人皆知唐门的暗器和毒,虽然在此时他的毒似乎没有用武之地。 而他终于选择在此时出手。 唐十一手上出现了一个圆筒,极像是暴雨梨花针,但又明显更大更粗犷一些。 他扣动了上面的机关,无声而诡秘,只不过所朝向的并不是楼山,更不是无人应对的凤梧,而是身旁的三人! 爆裂怎会无声? 炸响只在突然的一瞬之间。 顾小年已经在第一时间有所动作,因为他对江湖是陌生的,对江湖里的人更是陌生的,场间除了柳施施以外,他谁都不信,包括叶听雪在内。 楼山的丹毒力量与岳颖同源,众人的出手顾小年看在眼里,对方躲不过去,即便不死也会重创,毫无反抗之力。 所以他有些不明白那个唐门的弟子,为何会在此时有想要出手的反应,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他只需要继续忍耐,或是对凤梧出手做出扰乱就好了。 因为唐十一是场间最弱的,他上前就是死,藏后才能最被人忽略。 所以在对方探手的一瞬间,顾小年便有了动作。 倒不是担心那个长得漂亮的光头和那两个有些狼狈的牛鼻子,他只是担心对方的出手会对柳施施造成影响。 而且,他尚有余暇乱想,怎么自己遇见的和尚都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 炸响只在突然的一瞬之间。 一片湛蓝的光幕挡在了脸色大变的公羊辞身前,而孙冲合尚在回头,表情刚刚涌上震惊,清蝉那双好像睁不开的眼睛一下睁大,同样涌上一抹骇然。 唐十一依旧面无表情,他仿佛不会出现什么情绪,哪怕是方才的出手会杀死三个哪怕在群星璀璨的时代里都异常耀眼的天骄,会让其后门派痛惜,会让无数江湖人惋惜。 身份,地位,在方才他通通没有想过,他想的只是要完成这么一个动作,掏出来,射出去。 就这么简单。 至于杀人,能杀掉的话,那当然最好了。 可他瞳孔仍是不由得一缩,随后双眼有种强烈的灼目感,让他眯起了眼睛。 湛蓝的光芒是一道道符箓构成的墙,一道身影就站在那堵墙的后面。 一只洁白的手掌朝前探出,那些符箓就是围绕此而生成,他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一瞬间竟跨越了近十丈的距离。 咕咚,公羊辞咽了口唾沫,惊惧依然存在,方才那一刻他真是有些吓傻了。 别人的死终究很难让自己生出些感同身受,而上一次自身面临生死似乎是在十多年前下山历练的时候。 当方才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再次笼罩在心头的时候,他几乎崩溃掉。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绝不是说说而已,道心失守只是轻的。 之前他有想过会被太上等人杀死,可绝境终究没有出现,但在方才的一刹,他真的感受到了。 与他同样的,还有一旁的孙冲合,这个浮云观的老好人师兄,在此时眼珠颤动,额上竟有冷汗。 大意了,他只能这么想。先不提自己竟如此轻易地将后背交给一个相识还不足一月之人,倒是对方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故意降低存在感的行为,本就该引起自己的怀疑才对。 但其实没有,孙冲合心中暗叹,是长久以来在山上的安逸环境让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毕竟在当年下山历练之时,去买个烧饼都怕会有一路跟踪的魔教中人下毒。 清蝉只是眉角跳了跳,嘴唇微嘬,这一声佛号终究没诵出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想起了当年云缺送给自己的这句话。 “啊!”一声惨叫让他们回神。 这是唐十一发出的,此时他捂着双眼,眼中泪与血混杂。 “最讨厌眯眯眼了。”有人低语似得说了句。 30.想活 湛蓝消退,顾小年收手,罡炁散去。 轰! 巨响自身后而来,楼山整个承受住了一切,壮硕的身躯瞬间如橡胶般的撕扯,而后犹如流体般不断崩溃重组,而造成伤害最深的,却是叶听雪的神兵水寒剑。 寒气笼罩,楼山如泥塑般流动的身子变得无比僵硬。 而这并未停止, “接剑!”叶听雪手腕一翻,长剑脱手,以手背将其拍出。 楼山慌忙侧头,但柳施施脚下一滑,伸手牵引,反握剑柄,一剑刺去。 楼山想动,但此时的身躯无法如先前般灵活,剑刺进体内,冰寒爆发,漆黑洪流如惊扰的蛇群,朝地下四散而去。 “哎!”柳施施喊了声。 顾小年脚下一踏,隔山打牛之劲宣泄,脚下沙石地皮而起,接着便是炽热的黑焱涌现。 烧灼焚烧,黑蛇如油,蔓延着,楼山如火炬般整个燃烧起来。 明明是让人心底发寒的惨嚎,偏偏孙冲合等人觉得分外痛快。 “哪走!”公羊辞一直在盯着唐十一,此时见对方看似是踉跄着后退,其实脚下已然是运气打算逃走的模样,顿时冷喝一声。 他甩手点出一指,罡气有如火箭,将唐十一整个右肩洞穿打碎。 江凌涛多了个心眼,上前一步,封住了唐十一身上几处大穴,并卸下了他的下巴。 唐门擅毒,虽然不会轻易牺牲一个宗师强者,但唐十一身上真有用来自尽的毒药也说不定。 此次对方反水,要说只是个人的意愿,众人自然是不信的。而唐门是蜀州江湖的魁首,此次内情如何,恐怕还要从唐十一身上挖出来才是。 楼山很快被焚烧干净,地上只留下了四把短戟。 柳施施用脚尖踢向顾小年。 啪,他信手接过,戟不足三尺,很短,入手冰凉,方才的黑焱并未在上面留下太多痕迹。 这等材质,虽比不得神兵,但也相去不多。 不过,顾小年将短戟随手收了,信手一招,那遥遥躺在不远处的青铜剑便落在了手上。 古朴的剑身,样式如道场的法剑,平平无奇。但当内力涌动之时,便能感受到一股如臂驱使的亲和感--这便是神兵的传递性,哪怕在材质上相较还是有所缺陷。 顾小年忽而抬头,看向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跑?” …… 林凡悄悄从林边绕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他却觉得如此不真实。 今夜,笼罩在头顶上近十年,笼罩在他们这类人几百年的阴影竟然就如此轻易地褪去了,且不会死灰复燃。 这让他这个从数年前便开始奔走,费劲心力地想要挣扎求活的中年道人有些发堵,沉默地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看着那个年轻人,目光已经有些模糊。 而当然的是,现在还有一个活着,他依旧很怕,可不再想以前那般害怕了。 “小贾,你能看到么?”他心里想着,在笑。 …… 场间之人渐渐围了过来。 而清蝉等人几乎是人人口服丹药,恢复内力的同时,也在平复之前动用杀手锏引来的内力翻涌。 顾小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一粒一粒地吞丹,有的会间隔几息,有的则是混着一口服下,无一例外都是好几粒。 “呃,这位,”公羊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开始他是想叫师兄的,可对方年纪明显要比自己小,所以他说道:“兄台,为何这般看我们?” “没有,只是第一次见。”顾小年笑笑。 但他所注意的,仍是那个叫做凤梧的女人,虽然她不是等闲认知中的女子。 “为什么不跑?”他是这么问的。 因为天上还有那只盘桓不去的怪鸟,她是有机会逃走的。 当然,在他在场的时候,很渺茫就是。 凤梧语调有几分冷淡,但更多应该被听出来的是无奈。 她反问,“为什么要跑?” “你想死?”叶听雪淡淡道。 “呵,”凤梧笑了笑,接着平静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活。” 众人闻言,眉头已然皱起。 “如果你是想以此来挑拨的话,我觉得你打错了算盘。”孙冲合淡淡道。 诚然,此次的任务是剿灭江湖出现的怪异,同时猎杀在西南蜀州现身的【太上】,现在却是有了意外之喜。他们或者说是他们背靠的门派,无一不想得到有关那艘‘蜃龙’楼船的消息,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凤梧只有一个,她可以待价而沽,将秘密交予某个人及其身后的势力,以此引发各个门派间的利益冲突,甚至是不必要的麻烦。但此时做决定的不是那些长老高层,而是在场的他们。 他们是武道宗师不假,会为门中考虑亦然,但还不会看眼前而忘以后,他们并不会妥协。 孙冲合话一出,同门的公羊辞第一个点头,接着清蝉等人亦是默默点头。 这不是小事,他们无法做主,却有的选择。 比如,将对方灭杀在此处,让所谓的秘密永久埋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凤梧抿了抿唇,如在嘲笑。 “他们是朝廷的人,我似乎没有选择。”她说道。 江凌涛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身边几人。 朝廷和江湖,永远是对立的两面。 孙冲合同样眉头一皱,哪怕之前对突然出现的两人的身份有所猜测,可若真是如此,那还真不好办。 而最重要的,他心里苦笑,他并不觉得凭借四人联手就能胜过对方。 是四人,从叶听雪直接将那柄素心水寒剑毫不犹豫地传给那黄衫女子,以及彼此配合无间之后,孙冲合便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不同寻常。 那是一种信任,长久以来以及必然经历过太多的信任,毫不犹豫,且可以将生死托付。 所以孙冲合更觉得此时纠结棘手。 江凌涛目光却是闪了闪,有些深沉。 顾小年看了一旁在跟叶听雪低语什么的柳施施一眼,而后轻笑道:“你可以有选择。” 他一说话,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过来。 叶听雪的目光有些复杂。 别人不认识他,她怎么会不认得呢? 当从柳施施那里听来他还活着的消息后,她是不信的,可现在,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无疑便是最好的说明。 而且还破境宗师,不得不承认的是,从方才来看,对方的武功完全在自己之上,怕是到了一个恐怖的阶段。 一个让她,都觉得恐怖的层次。 顾小年说道:“我们此次并非代表朝廷,而且目的只是为了查清怪异出现的真相,现在源头已经解决,至于怎么处理,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孙冲合等人惊讶地看过来,这是真的?可如果不是,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而这时,凤梧却莫名嘲讽一笑,“解决?你真的以为就如此简单么?” 31. 似是隐秘非常与动身 凤梧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且,朝廷素来自利,什么时候会放过这种有挖掘价值的东西了? 但她此时默然着。 正如方才所说的那样,她是想活下去。 太上被一招秒杀,楼山的死也与对方有很大关系,那种黑色的火焰,是比从丹毒中凝聚来的火煞还要强横霸道的力量。 这让她不由得产生了自我怀疑,那就是这种需要不断以人喂毒,等药效更猛之后再吸收、如此反复的力量,真的就是自己所追求的最强吗? 他们祖辈的那些人出海,于广袤无际的汪洋中航行而失去方向,只能百无聊赖地炼制丹药想以此在返程后迷惑那位陛下,可最终连返程都做不到,永远地迷失在了大海之上。 多少年后,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风暴,那艘楼船才终于与陆地接触,他们侥幸存活下来的当年那批,用来试验丹药之人的后人已经长大,带着一身丹毒,站在甲板上,眺望着那个曾经熟悉而如今无比陌生的故土。 再然后,为了维持自身的生机,也为了想要突破桎梏,便开始尝试与这座江湖接触。 杀人,炼药,他们没有对手,在丹毒的力量面前,什么武功,全都像是纸糊的一般。 内力、真气、强盛的气血,这些只是更好的养料。 最终,他们引出了宗师强者,不是那些没有根脚的宗师,而是真正的,具备着古老传承的强者。 他们终于遭受挫折,巨大的挫折。 在古老的先秦皇朝,天人渡五衰之劫,少有现世,武道宗师便是护国柱石,将军之流,而其后的历朝历代,宗师同样是第一战力。是很强,但没有现在这般强。 他们仰仗彼时耗费国力搜集倾注的天材地宝,无数人的心血炼制的丹药活了千百年,他们遗落在海上,却忘记了人间的江湖也在一步步地朝前。武道会有没落的时候,可在这数千年中,终究还是在发展壮大。 朝廷不能再一世无敌,江湖上各派兴起,或许数千年前无名的门派如今已经成了庞然大物。 而其中,当年的佛道两门魁首更是传承至今。 这些都令他们感到恐惧,在知悉之后。所以他们已经尽可能地避免去招惹,但彼时江湖相比曾经天下,单是情报讯息的传递就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他们遭遇了围攻,在楼船上艰难生存着活下来的同伴一个个死去,甚至差点被找到据点所在。 那是一场大战,双方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其后,他们重整计划,虽然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出入江湖,却更加小心,但这样,依旧会与那些所谓的圣地产生冲突。 战斗,厮杀,在太多人看不见的地方。 然后,在上一次的战后,便只有他们三个活下来。 凤梧抬头看向空中,天际出现银白,天色渐渐亮了。 难倒,是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力量都是错误的么?她想着,眼中有过一瞬的迷茫,但转而,便又重新坚定下来。 不,只要是能让我活下去的力量! …… 孙冲合朝众人抱了抱拳,道:“此间事既了,不如同去浮云观?届时,我们必然也会通知各派。” 公羊辞挥了挥拳头,“没错,说不定还会办一场盛会。” 他看向一旁的佛子清蝉,挤挤眼,“云缺师兄肯定也会回来的,下下棋,切磋切磋岂不美哉?” 清蝉思忖片刻,然后道:“的确,各派相会盛事已近百年未有,贫僧也很期待。” “叶仙子?”孙冲合看向叶听雪,其实未尝没有询问柳施施的意思。 叶听雪看他一眼,而后看向柳施施,等她拿主意。 “我们也可以去?”柳施施道。 “当然。”孙冲合毫不犹豫,“这等事,于情于理朝廷也是要出人来的。” 他笑了笑,看着倒是坦诚。 柳施施却是一笑,因为那是上行山,可如果是朝廷要弄出这等事情,各派还会去吗? “此事多亏二位方能解决妥当,咱们可一定要好好喝一杯。”公羊辞说道。 他看似说话有些不着边际,直来直去,但能成为宗师岂会没有脑子? 他这是看出了场间有些尴尬,才会如此插科打诨的。 “江师弟,你怎么说?”孙冲合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江凌涛,问道。 “我自是附议。”江凌涛说道:“只不过,待会儿此间事还是要如实禀报师门,恐怕还要在此地耽搁几日。” “这个自然。”孙冲合松了口气。 顾小年却是看着江凌涛身后背负的双剑和那一身有些熟悉的门派剑装服饰。 “你是登仙阁的人?”他问道。 江凌涛对于此人心中自然是警惕万分,此时虽有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应了声。 “那你知道苏复现在在哪么?”顾小年笑的随和,让人生不起丝毫恶感。 可江凌涛修行登仙阁传承气剑术,先天对气机敏感,此时心头猛跳,有股惊悸而生。 他目光闪烁,这种感觉在方才面对太上时都未有过,而现在他更不会以为是自己感应出错。 “这,苏师兄游历江湖,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门中了。”江凌涛坦诚道。 这话半真半假,六七年没回门派自然是真,可他并未说自己是否知道那人下落。 顾小年笑笑,没再说什么。 一旁不远,凤梧却是一直看着,眼底带着嘲笑,觉得龌龊和虚伪无论何时都不会消失,只要有人,江湖便不会远去。 她看着那个一身红衣的男子,思忖的并非是对方身份,而是他有多强,或者说,他的立场是什么,是否可以利用。 她若想活,浮云观非去不可,但若是去了,真的会生不如死。 因为那里养着怪物,这是在先秦之时就有的传言,上行山低沉的云海和后山的云湖中有怪物,广寒寺的琉璃佛塔里有一尊白骨。 它们吃人。 凤梧脑海中蹦出‘靠山’这个词汇。 然后,她朝着那红衣身影近了近。 柳施施娥眉一皱,眼神微冷。 “那咱们这就动身吧?”公羊辞上前将唐十一拎了,招呼众人,“先去跟玄空师兄汇合,他们想必担心极了。” 孙冲合以目示意凤梧,让其跟紧。 而顾小年则是朝柳施施看去,目光相询。 他虽好奇林凡此前所说的女子是谁,但此间事已了,他并不想继续深陷。 比如去浮云观什么的,太过麻烦。 柳施施看出了他眼中的意思,而且这段日子以来,她也能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的心境。 他是有些累了。 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也是,他还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幽困之后,便开始一直奔波。 可是,她朝顾小年轻轻一笑,这件事情还不算完,总是要出来结果才行。 这是身为公门中人的职责,也是作为六扇门名捕的担当,既然接下了此次的任务。 她的笑容里有些歉意,顾小年看懂了。 32. 不见 这里是一处低缓的坡地,两旁仍是密林,再远些就是官道。而这里是林间小路,旁边分出几支牧放牛羊走出的曲折小道。 此时,这里的地面已经被血染红。 天光微亮,草木植被上本该有的露珠被血替换,凝着的血迹斑斑点点,有的直接是大块大片。 地上,是一滩滩血,一个个人。 干掉的血,死去的人。 很多。 叶听雪面无表情,很冷。 她左手握剑,握得剑鞘,很紧。 柳施施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只是拍了拍她的臂膀。 场间默然无声,林凡眼中尚有悲痛。 因为地上的三十多人,大半穿着叶家的服饰,他们都是事前安排好埋伏在此处的人。林凡受过叶家恩惠,跟某位长老更是莫逆之交,而对方的尸首就在此间。 现在,他们都死了。 顾小年不会做自讨没趣的人,所以他此时也保持了沉默。虽说这件事跟他本就没什么关系,可他能感知到叶听雪微乱的呼吸,这说明她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她心里很愤怒。 想想也是,即便她拜入雪女宫,可并不像太多大派弟子那样跟家族断了联系,而且叶家一直蒸蒸日上,无论是生意还是后辈亦或是家中砥柱。 说是当今第一世家有些勉强,但少有家族能与之抗衡。 此时地上躺着的不乏有她熟悉的人,而且必然都是武道好手,不然也不会参与到此次事件中来。 所以,压抑着愤怒的女人很可怕。 这些人都是一击毙命,身上插着飞羽,身边的火器都未来得及动用。 死去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是谁下的手,很是清楚。 叶听雪径直走到了凤梧的面前。 “叶仙子”孙冲合下意识上前一步阻拦着。 叶听雪没有看他。 “还希望您能为大局考虑。”孙冲合开口,姿态放的很低。 凤梧神情不变,抱臂站着,目光与之对视,并不闪躲。 叶听雪忽而抬头,望向天空,冷颜如雪。 凤梧脸色一变。 在天上,那抹阴影依旧没有离去,而借着天光,众人也终于看清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凤鸟,姑且这么称作吧,因为它像是典籍中记载的那种凤鸟,只不过并不色彩斑斓,而是一种纯白色,翼展有五六丈长,是北凉雪鹰的三倍,南梁州山岭巨鹰的两倍。 此时它在盘桓,偶尔清鸣。 叶听雪拇指轻顶剑镡,已出两寸。 “你敢。”凤梧看着她。 叶听雪冷冷看她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 凤梧咬了咬唇,“不要。” “人是我杀的,在驰援太上的时候。”她说道,声音已经软下去了。 “浮云观结束,再杀你。”叶听雪说了,跃身到了稍远些的树上,朝天发射了一枚号箭。 如烟花炸响,接着是一道浓烟在天上划出。 “这是叶家的传信,附近有他们的人。”柳施施走到顾小年边上。 传信叶家的人,自然是为了收尸。 那只凤鸟虽然该死,但也是听命行事,这勉强算个理由,而事实上,她知道叶听雪的性情为人,方才只是作势罢了,并不会真的出剑去杀那只凤鸟。 但对那个女人,肯定是杀心已坚。 凤梧抬头看着仍盘桓不去的凤鸟,脸上可见柔和,有着明显的不舍。 但她还是口吐奇怪的音节,似是啸声,有些尖锐,也有些空灵悦耳。 那只凤鸟应和似地鸣啸几声,展翅飞走了。 “你跟它说了什么?”公羊辞问道。 凤梧收回目光,眼中的晶莹在眨眼时消融。 “没什么,”她淡淡道:“只是说接下来很危险,让它先回去等我。” “回去,那艘楼船?”公羊辞问道。 “是。”凤梧看着他,并不否认。 公羊辞一窒。 “走吧。”孙冲合拉他一把,接着朝仍在那边树上站着的叶听雪喊道,“叶仙子,你是动身还是先等来人再说?” “你们先去吧,我会尽快赶过去。”叶听雪说道。 顾小年看了柳施施一眼,见她似是不怎么放心,便道:“要不你在这陪她?” “她自己可以。”柳施施转身,轻笑一声,“我还是对那个女人的身份比较感兴趣。” “呃。”顾小年有些无语。 因为之前孙冲合无意间说过,与白马寺的玄空和尚在另一边看管那些怪异的,还有一伙人,而他们就是林凡所说的那些人。 包括了那个认得自己的神秘女人。 他耸耸肩,“无妨。” 柳施施轻哼一声,负手走开。 …… 客栈。 这里虽临近官道,可这个时辰并没有几个客人来,但在一楼的地方,却早已有几桌人坐了一夜。 身材曼妙的道姑脸色急切,看着那吃的满嘴油花的胖和尚,明明很是着急不耐,可偏偏装出一副沉稳的表情语气来问,“玄空大师,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急什么。”玄空舔了舔手指,“本来半个时辰前便该到了,现在还没来,估计是遇到什么变故了吧。” “那咱们赶紧过去啊!”道姑正是连夜从玉虚山小镇启程,偶然遇到玄空等人因此得知林凡下落的箴妙,此时她直接起身,急忙道。 “都说了是变故,而且要是他们都解决不了,咱们去又有什么用?” 玄空将手里的猪蹄放下,肥胖的双指轻弹桌上海碗,酒水成线,一下落进嘴里。 “舒坦。”他感慨一句。 箴妙脸色有些不好看。 而在她背后一桌,是四个穿着灰袍之人,其中一个伤势颇重,不时低咳。 玄空一口干出大海碗之后,便道:“十年前的江湖群星璀璨,他们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更别说还有清蝉师兄和叶仙子,和尚我武功不行,出门在外,记着的就是玄衍师弟的嘱咐,做好分内之事。” “只要他们没在贫僧手上出错,那就行了。”他眼角扫了眼墙边的一排长凳,上面坐着八个上身僵硬的人。 他们算是这次俘虏的怪异,都是追随太上执迷不悟的家伙,杀心很重,只不过上半身都被锁魂针封了经脉和窍穴,就算是那种诡异的丹毒力量,也丝毫无法动用。 箴妙看了他们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毕竟,曾几何时他们都是自己的‘同类’--在那个灰暗的时候所认为的同类。 而现在,他们之后的下场,她似乎可以预见。 她有些庆幸,庆幸自己遇到了林凡祖师,没有变得如他们一样。 所以,她很担心林凡的安危。 边上。 “咱们走吧。”有沙哑的声音从一个戴着面罩的灰袍人口中发出。 “不见一见吗?”犹豫似的,边上同样戴着面罩的女子开口。 “有什么好见的,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苍老的声音传出,他没有戴面罩,面容苍老,白发略有凌乱。 “九伯,你该拾掇一下头发了。”那女子无奈道。 说着,他们已经起身,扶着那咳嗽的同伴,从门口离去了。 “哎,大师?”箴妙看见了,疑惑着,轻推了把一旁自顾饮酒的玄空和尚。 “做啥?” “他们走了。” “来来往往,聚聚散散,正常。” “那他们是什么人啊?” “嗝~”胖和尚打了个酒嗝,箴妙皱眉用手扇了扇。 “就,就行侠仗义的人呗。”他说着,耷拉起了眼皮,“行侠仗义的人。” 33.但为君故,不失锋芒 蜀州的天光很好,此时季节,依旧清爽。 随着马嘶和马车的咯吱声停下,便看到了路边的客栈。 柳施施下马,看着在她眼中是有些迫不及待下马将要往客栈而去的顾小年,面带笑意。 “笑什么?”顾小年背对这边。 “就是觉得,你现在好像有些紧张?”柳施施挽了挽发丝,问道。 “有吗?” “有点。” “那可能,真的是有些紧张吧。”顾小年闷闷说道。 柳施施微一皱眉,“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 “我认识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而直到现在可能还记着我的”顾小年话语一顿,摇头,“我倒不希望猜错了,只不过若真要是的话,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 柳施施走到他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奇,疑惑,很有求知欲。 事情到此已经解决,她难得轻松。 顾小年笑了笑,“如果真想见的话,早就见到了。” “所以,她到底是谁?”柳施施靠近一步,问道。 “傅如依。”顾小年直接道。 柳施施一怔,脑海中便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是自己在面对时都隐隐察觉到威胁的人,并非来自武功,而是美丽女人之间的比较。 尤其是,对方那种天然的英气和强大的自信气场,在女扮男装时更是扑面而来,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这是一种剧烈的反差,因此会形成一种感官上的强烈刺激。 “你”柳施施眼底略有慌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是知道他在所以来找他的吗?十年没有消息为什么现在这么巧?她是如何知道的? 等等问题,如雨后春笋般在柳施施的心里冒出来。 她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轻咬着唇,脸色微白。 “想什么呢?”顾小年没往那方面去想,只是看着眼前人的脸色好像是不舒服的样子。 他抬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柳施施一下回神,感受着来自左脸的轻微撕扯,心里一下涌上莫名的羞意。 看着她一下瞪大的眼睛,顾小年忍不住笑了笑,觉得有些呆萌。 然后,他手指迅速在她光洁的额上点了下,作怪似的朝后跳开一小步,笑意满满地看着。 “你!”柳施施脸颊一红,伸手就来抓他。 被这么一闹,她忽而想起了眼前人和傅如依的关系,虽是郎才女貌,但又怎么会真有那种交集呢。 而且,她是见过傅如依的,在对方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人。 想到这,她似是联想到了什么。 “你是怀疑,他也在这?”柳施施一下认真看着眼前一脸温煦的人,“你觉得他还活着?” 顾小年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眼帘低了低,“或许吧。” 十年前,他亲眼见了顾昀揽着林欣尘以奇门之法将那邪道长老送进了火海,那种火势,没有人可以生存下来。 但万一呢? 傅如依彼时一直没有音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本是没什么关联的东西,在此刻却如同生根发芽一般地出现在顾小年的脑海里。 他忍不住去想,去往最好的方向去想。 鼻梁上忽而一阵微凉,顾小年原本走神发散的思绪一下聚拢,目光也有了焦距。 柳施施嘴角噙着笑,葱白般的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 “别想了,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说着,笑靥嫣然。 而看着两人恍若无人的一番举动,叶听雪白眼猛翻,脚尖不住蹍着脚下的沙砾。 孙冲合等人也是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那是酸,是忽而觉得自己多余,但那又是令人向往却不可得的美好。 只是他们难以形容。 所以,公羊辞低咳几声,与众人进去客栈了。 …… “玄空师兄,你又在吃酒了。”公羊辞挠了挠后颈,有几分无奈。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胖和尚玄空面朝平静如水的清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顾小年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然后,他忍不住收回目光,多看了眼清蝉。 看来和尚不一定也都眉清目秀,他想。 “这位施主,为何不看贫僧?”玄空看过来,嘴上还有油光。 顾小年目光看过去,对方是在跟自己说没错。 “你又不是佛,我为何要看?” “……”玄空愣了愣。 就连孙冲合等人,也是一愣。 他们是见识过这人武功的,随意出手,威能无匹,而之前一路同行,对方话语不多,看似不喜言谈,可对那黄衫女子柳姑娘却一直温语笑颜。但不管如何,他们对此人都是有些好感的,因为对方并不盛气凌人,身上也没有倨傲的架子。 这并非是武道境界高低的缘故,事实上有很多宗师尤其是老辈的宗师强者,脾气都有古怪之处。 而眼前之人,看着不太好相与,实际上却很随和,不算难接触。 可现在,孙冲合等人愣神的原因,是对方在刚才随口说出的这句话,似是不经意,可其中疏狂狷意如激流飞瀑,堂皇而来。 他或许良善,只不过不是众人所想的那般。 玄空胖脸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什么。 顾小年目光移开,看向墙边坐着的几人,然后丝毫没有兴趣。感知放开,扫过一楼,看去二楼,穿过墙体,就连后院都尽皆收入眼底。 但没有,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他闭了闭眼,遮住失望,但不免地,心里有些低落。 旁人已经开始说起什么了,比如公羊辞很有谈兴地在跟玄空讲着这晚发生的事情,战斗是如何如何地激烈,他们是如何如何地紧张,局势的变化、心思在交手时的转变、以及结果。 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关于顾小年两人的身份,从出现到出手,以及一路同行,说过的话等等,公羊辞描述的绘声绘色。 玄空一直听着,笑着,不时点头,但额角已经淌下汗来。 如果说方才只是隐有怀疑,那么现在,他已经猜想到这两人的身份了。 身具无双怪力,且有奇异刀法,还是来自朝廷六扇门的女子,普天之下便只有一个。曾经的‘百变千幻’公子无,如今的‘无情神捕’柳施施。 而结合玄衍师弟和云缺在寺中经常谈起的一些事情,那么,能与她同行且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这天下恐怕也只有那一人。 “玄空师兄?”公羊辞忽有疑惑。 “怎,怎么了?”玄空连忙道。 “你怎的出了这多汗,是受伤了吗?” “吓,怎么可能。”胖和尚抬袖擦了擦锃亮的脑门儿,“是你讲的太紧张刺激,跟春回楼那说书人似的,太有感染力了,师兄这是忍不住为你们捏了把汗啊。” 34.些许麻烦 玄空的话有些诙谐,还有些夸张,公羊辞忍不住翻白眼。 之后,自然是简单要了桌饭菜,填饱口腹倒是其次,最主要是相互熟络熟络,顺便将接下来的行程打算说明一下。 说热络倒也算不上,但终究都不似先前那般拘束了,尤其是同生共死之后,愈发多了些语言。 玄空一直在跟清蝉劝酒,后者宝相庄严,拒绝的很是干脆,可看他睁不大的眼里,怎么看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公羊辞倒像是个没心机的,偶尔跟顾小年攀谈几句,哪怕所得到的反馈只是附和的笑笑。 箴妙大胆地拉着林凡的衣袖(后者已经换了身新衣),大口灌了些酒后,借着酒劲在诉说衷肠。林凡点头笑着,真诚宽慰,眉宇间带着轻松。 墙边坐着的那些怪异,有的目光恶毒,有的带着阴狠,有的索性闭目,却没有半点求饶的意思。 孙冲合看了几眼,冷哼一声。 江凌涛将酒杯送上,笑道:“来,孙师兄,敬你一杯。” “噢?”孙冲合连忙接过,笑笑,“这有什么说道吗?” “此番全仰仗师兄运筹帷幄,定下这千里围杀之局,自然要浮一大白。”江凌涛说道。 话出,场间之人也是含笑看过来。 只不过顾小年却只是淡淡瞥了眼,而柳施施连看也未看,她只是在等叶听雪过来。 “嘁。”低不可闻地,坐在一旁的凤梧吐出个意味莫名的音节,而恰好让顾某人听到--因为她坐的地方相距他最近。 顾小年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这江凌涛有一种怎么说呢,就像是不习惯某处风俗却偏生想要融入乃至学习展现出来的样子,太过刻意。 就像是刚才所说的话,或许凤梧也是因为此,才有那一声饱含着尴尬的嘲讽。 顾小年算是久经官场,知道一些场面话不是这么说的。 孙冲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出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过赞了过赞了’的表情,而又无比真诚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公羊辞也多喝了些,有种与有荣焉,很快脸便红了。 而喝的最多的还是那玄空和尚,胖脸通红,咧嘴傻笑。 他们都未用内力逼出酒气,吃的少,喝的却多。这倒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 “有关苏复的事情,现在在各大圣地一些高层中并不是秘密,尤其是关于十年前魔教山门一事,当年浮云观和广寒寺都派人下山,去了神都。想要调查的话总是有办法查清的。而云缺因为顾昀的死郁结难消,道心有瑕,现在都未破境宗师。” 耳边,柳施施传音成线,继续道:“所以说,出身登仙阁的人或许还不知情,但在其他圣地眼中,他们并不受欢迎。其实严格来讲,雪女宫的声誉也因其受到牵累。毕竟现在苏复到底是他自己还是白锦,这点恐怕谁也说不清。” 如此一来,顾小年便不难想通了。 虽然登仙阁久居东南流海,入世之人向来极少,此前也不过只是一个行走入世的苏复。但从江凌涛此前表现来看,这人心思不少,应该是从一路上孙冲合等人不经意间对待他的态度上隐隐猜到了什么。 当然,也可能还有隐情,所以才会像现在这般浮于表面地表现出来。 顾小年想了想,会不会是自己之前问他关于苏复的事,才让他想通的? 他不再多想。 酒杯碰撞声,人在交谈,开始多少还自持身份,后来便不拘小节。顾小年感受着身边氛围,倒也不觉得讨厌。 他只是很少去吃桌上的东西,多得是轻抿些酒水。 …… 过了有些时候,当桌上的碗盘都撤下去,上了些瓜果和新酒之后,客栈外才传来一声马嘶。 柳施施当先看过去,一身白衣的叶听雪负剑进来。 两人相视,眼中带笑。 “叶仙子。”孙冲合起身,脸上不见醉意,“不知家中事可已妥当?” 叶听雪点点头,目光从一动不动宛若死人的唐十一身上掠过,而后看向众人,“家中从唐门方向得到消息,半个时辰前唐门暗堡有动静,我建议,如果是要去浮云观的话,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孙冲合等人一听,眉头顿时一皱。 莫说是唐门或是叶家这种盘踞一州之地的庞然大物,就是寻常城镇中鼎立的帮派势力之间还会有细作扎着,这点不稀奇。 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唐门暗堡的人。 类似世家门派都会有自身的精锐力量,为存亡,为发展,这类人永远无法忽视。而暗堡,就是唐门的一道力量。 玄空和尚抹了把脸,起身,“那咱们且动身吧,唐门的人可狠着呢。” 唐门用毒,心狠手黑,江湖闻名。 孙冲合等人也不拖拉,不是怕,而是嫌麻烦。 “此行,还要麻烦两位一起走了。”他对林凡和箴妙说道:“只不过,路上可能不会太平无事。” 他们身为江湖人认为的‘怪异’,在此事中涉及很深,自然摆脱不了。 箴妙看了眼林凡,不在乎道:“这是应该的。” 林凡同样点头,心里虽有担忧,不过一想到那柄划破黑夜的飞刀和焚烧一切的黑焱,便又重新安定下来。 “那事不宜迟,走吧。”公羊辞将唐十一拎起来,只不过这次的态度明显更恶劣了些。 清蝉却是歪了歪头,拍了拍玄空的臂膀。 “做啥?”胖和尚有些疑惑。 清蝉指了指那在柜台旁一脸讪笑的掌柜,笑了笑。 “……”玄空。 付钱等琐碎自然不需多提,叶听雪与柳施施当先出去。 顾小年拢袖,跟在后边。 …… 客栈外,凤梧本打算上马车,但玄空将那几个怪异推了上去。 凤梧脸色不是很好看。 “应该能坐开吧?”玄空挠头,看着她。 此时的胖和尚眼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人与非人的界限。 凤梧目光变冷,有杀气流露。 玄空一惊,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一旁的清蝉。 这种能冻彻骨血,让人通体冰凉的杀气,真的只是寻常的怪异? 清蝉一愣,这才想起在客栈时虽然说了今夜事,可没细说有关凤梧的身份。 于是,他轻声道:“凤梧施主,是与太上一样的。” 玄空脸色一僵,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还当是普通怪异,没想到真是那背后的三巨头之一! 他不说话了,到一边跳上了车辕,架着马车先上了官道。 清蝉摇头,快走几步跟上去,也坐在了车辕上。 公羊辞拎着唐十一上马,这样一来,马匹自然就够用了。 阳光洒落,一行人轻装上路。 35.代表唐门的决断 先是一骑自林中而出,继而便是乌泱泱地一帮人鱼贯出来。 他们都穿着墨绿色的锦袍,蒙面挎刀,后背背着半人高的黑木匣。他们所骑的马瘦小精干,不似北地那般神骏,但更善于山路奔袭,丛林穿行。 一行约莫五六十人,已经上了大路。 有人道:“统领,沿路往前一刻钟,就到那客栈了。” “不可大意。” 领头一骑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他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倒更像是北地之人一些,骑在马上颇有几分不合。 但没人敢嘲笑他,即便是放在偌大蜀地。 因为他是喻天锋,唐门排名第四的长老,另一重身份便是唐门暗堡的大统领。其人武道宗师之境,老辈的强者。 此行,算是唐门孤注一掷,既然派出了唐十一这位家主之子,那他们必要功成。 唐门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将怪异掌握在自己手上,带走太上的尸体,他们不敢奢望会找到那艘‘蜃龙’楼船,而只是需要太上的丹毒便够了。 那种无物不刷,无物不蚀,无物不吞噬的强烈毒性,正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 唐门注重暗器和毒药的研究,成千上百年来皆是如此,因为门派创立伊始便是靠此起家。正如江湖人会为神功秘籍而大打出手一样,这种丹毒,对他们的吸引力才是最大的。 哪怕此行的目的,还包括杀光那些各派所来之人。 为此,机会摆在眼前,他们当然会赌上一把。因为他们相信唐十一的隐藏,相信他的暗器手法,相信他的时机把握。 这件事当然不能宣扬出去,若如此,唐门便会成为江湖罪人,人人喊打。 他们没有丝毫把握可以抵挡的住,或者说,来自任何一个圣地的压力,唐门千年的基业都会付之一炬。 他们已经为利益计划周详,更别说是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可哪怕如此,他们一行人仍旧整装以待,还由喻天锋这位暗堡大统领亲自带队。 当然,此时,喻天锋一行乃至唐门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寄予厚望的唐十一已经失败了。而不光太上现身,就连楼山和凤梧同样出现在蜀地,且,两个身死道消,一个成了阶下囚。 不是情报不力,而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更无从得知其中具体。 …… 孤零零的客栈坐落在官道边上,丛林之间,隐约可见。 喻天锋看了眼客栈外的旌旗,目光一凝,脸色转而有些阴晴不定。 “统领?”边上,心腹之人同样指了指那展旌旗,语气不太好。 按照约定,若事成,则客栈旌旗要换上唐门的标识才对,可现在,依旧是那‘浮生半日’的客栈标识在迎风飘扬。 有些嘲讽,在温暖的日光下,让人觉得憋闷。 “走。”喻天锋挥了挥手,示意继续前行,也即是,进客栈。 手下人自然不会有什么疑议,原本减速的一行重新而去,在客栈门前勒马。然后,有三个精干的汉子直接下马,风一般地窜进了客栈里头。 喻天锋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看着那三人进去,整座客栈安静无声,如同坟墓。 “难倒事情败露了,这里有埋伏?” 他开始看向四周,隐有审视之意,小心而警惕,似乎每一处的风吹草动都会是有人躲藏。 但他没有感应到丝毫异常,可这更让他心神莫名沉重。 少顷,在喻天锋因四散感知而脑袋微微有些发懵的时候,原本进去客栈的三人终于出来了。 像是一阵风,出现在了喻天锋的黄马面前。 “统领,他们一刻钟前刚刚离开。” “走了?”喻天锋揉了揉眉心,道:“具体些。” “客栈掌柜说,先是一个胖和尚跟一群有些怪的人在此等了一个晚上,接着快天明的时候又来了些人,等用过饭便都离开了。” “那他有没有听到,他们要去哪?”喻天锋心中无比失望,低落和沉闷像是巨石,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唐十一失败了,他们的计划失败了,甚至,他不敢想若是此事宣扬在江湖,或是让那几个地方知道后,他们唐门要如何自处。 或者说,唐门还会不会存在。 “他们说是去上行山。” 轰!喻天锋的脑海中如遭雷击,他呆呆地坐在马上,表情由忐忑求知变为惊恐,而后逐渐变得狰狞,最后成为压抑着恐惧的平静。 “将此事,详细传于家主。”他说道。 “是!”有三人离队,快马去往来路。 唐门有四位武道宗师,除新晋宗师唐十一和他外,还有几日前入神都的三长老,再就是家主唐战。 此时,或许能做的,便是倾尽唐门之力,将那些人尽数留下,那样或许会很惨烈,但起码是最好的结果。 “追!”喻天锋吐出个音节,杀意冰冷。 上马,马声一阵嘶鸣,继而便是马蹄如雷。 没有人质疑,因为他们本就是死士,只会听命行事。 喻天锋心中闪过一抹悲凉,但转而便是决然。 不管唐十一开没开口,此事已经是箭在弦上,因为对方是家主之子,他想做什么,难倒会没有家中的授意么? 而没有人是傻子,或者,即便唐门狡辩成功,类似浮云观等圣地势力也不会如此干休,他们会做的,便是借此让唐门除名,最不济,也是要彻底形成掌控。 江湖的利益就那么多,少了一家或是吞并一家,那有人自然就会多一分。 …… 路上,马车奔腾,策马疾驰。 顾小年坐在马背上,沉稳不动,却闭目观想,脑海中千篇功法汇聚消融,只剩一道道黑白身影往来交错,形如鬼魅。 一缕缕看不见且难以为人察觉的气息在周身逸散,与天地自然之气彼此勾连融合,他的气机愈发飘渺难寻,可当细看时分明近在眼前。 一行人中,清蝉坐在车辕上,身形随着双驾马车的颠簸而自如随之,闭目养神,只是嘴角却有几分无奈,因为身边的胖和尚一路在耳边喋喋不休,问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 比如广寒寺那位佛塔中的扫地僧如今究竟是何等境界了;又如问他武功跟玄衍比谁更高一筹;亦或是,对于此次怪异出现一事,广寒寺这佛门魁首如何看待。 佛道之争自古由来,而广寒寺和浮云观虽不像世俗佛道两门派别之分严重,于香火供奉上势若水火,但关系也并不十分融洽。 所以,这一次若真有盛会举办,那广寒寺的态度会是怎样? 清蝉是出家人,这种东西就算能想透也不会说的,尤其是对玄空这个有名的混不吝说。 他沉默,而边上依旧喋喋不休。 36.蜀地不慌 孙冲合的年龄最大,则是担当着一行人中的领头,同样也负责警戒周围。 与他并行的,还有江凌涛。 登仙阁修行气剑术,对气机感应自然敏锐。 江凌涛本是想多跟孙冲合搭些话,但后者只是面色沉静,明显没有交谈的心思,所以他也就闷声作罢。 公羊辞落后一乘,与顾小年在马车一旁,他马上还搭着唐十一。后者虽是武道宗师,体质不弱,但他被点了经脉窍力不通,而肩头又碎裂带伤,还卧横在马上,一路颠簸腹中早已是翻江倒海,脸色煞白,而白眼瞩目,可谓是受尽折磨。 但公羊辞浑然不觉,只是偶尔渡去几分真气,让唐十一清醒清醒。 柳施施和叶听雪跟在马车另一旁,偶尔会低声交谈几句,说的多是关于雪女宫以及现在江湖和朝廷的局势,只是也会看向那边默然的顾小年,说些关于他的话。 而柳施施感知着他的气机变化,眼中的笑意从未消减过。 “他出现后,你真的很开心。”叶听雪看见了,似是感慨般说道。 柳施施一愣,不由得笑了笑,“是啊,的确开心。” 叶听雪轻笑,没说什么。 “对了,你知道那离开的几个人的身份么?”柳施施还是没忍住问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叶听雪看她一眼,笑的有几分促狭,“我就知道咱们柳姑娘不是大度的人。” “你!”柳施施嗔怪看她。 “其实我也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叶听雪笑过一阵,不再玩闹,将自己此前对那几个灰袍人的猜想说了说。 然后,她说道:“就是一种熟悉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柳施施点点头,想到了顾小年此前的怀疑,便道:“或许,真的是她。” “谁?” “傅如依。” “她?”叶听雪想了想,想起来了,转而目光眨了眨,好笑似的看了身边那人一眼。 “吃醋了?”她问。 “瞎说什么。”柳施施哼了声。 叶听雪是知道傅如依跟顾昀之间的事情的,便也不拿别人的名节开玩笑。 只是她目光微凝,道:“或许,那个人真是顾昀也说不定。” “你怀疑?”柳施施看过来。 “他们倒是没有表现出太过的亲昵,但彼此非常信任。”叶听雪想着之前对太上的围猎,那一男一女之间的配合,说道,“并非骨肉亲情,而是确实的男女之间的信任。” 这其实并非佐证,但柳施施素来相信叶听雪的直觉,此时,她轻轻点头,然后看向了马车那边的身影。 天光照耀下,顾小年双目幽深,如在沉思。 他当然是听见了,只不过心神的波动被隐藏的很好,大喜大悲于他,的确是奢侈。 …… “前边就是流云集了,咱们在那可以休息一下。” 孙冲合手里拿着地图,对照一番后,朝身后说道。 此时,天色将晚,他们竟是骑马跑了一整天,就连午饭都是在路上解决的。 “如果一直走官道,过流云集后就是宋家堡、刘家峪、墨阳郡,然后咱们可以在云阳码头乘船,走粱河,直入玉京。” 公羊辞在一旁想了想,算作补充。 他们这般赶路自然是不累的,但座下马匹虽是良马,可也架不住昼夜奔袭,尤其是南方这等精干之马,于官道上跑了这一白天自是疲了。 “唐门的人不会轻易舍弃的。”叶听雪说道。 江凌涛点头,沉吟道:“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追上来了才对,而且,依着唐门在蜀州的势力,咱们这一路不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波折。” “或许,就在前面。”孙冲合说道:“流云集是出山的必经之地,接连三郡,往来行商不绝,很是繁华,因此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如果他们要设伏,那里倒是个好地方。” “唐门还有什么高手吗?”公羊辞问道。 “家主唐战是一个,再就是四长老喻天锋,他似乎还是唐门暗堡的统领,武功不错。”叶听雪说道。 蜀州之地,唐门、叶家、霹雳堂三家说了算。而其中,唐门以暗器和毒扬名,因此在蜀地武林乃至江湖上的名声都算不得好,但生意是三家中最兴隆的。 叶家发展一直中规中矩,而当叶听雪横空出世之后,家族中又涌现了不少天资卓绝的后辈,且在与雪女宫有了香火联系后,叶家的老辈也多受照拂,得了不少机缘,现在在三家中实力最强。 霹雳堂以硬功和异种雷法真气著称,虽不乏火器使用,但名气最大的还是锻体之法。此雷法锻体虽然大成者有限且非要大毅力不可,但入门门槛低,所以弟子最多,而且跟江湖上的联系也最是频繁,可以说人缘不错。 只可惜十年前霹雳堂堂主雷禁彰入神都被魏央所杀,全篇雷法因此而有一部分失传,所以导致了霹雳堂近年来的没落。其中不乏有高层出走,或是被其他门派挖去,或是占据一方自立门户等等,现在在三家中实力最弱。而且近年来内部斗争比较严重,所以正面临着存亡危机。 最了解对手的往往便是彼此的对手,叶听雪对唐门这位分肉吃的‘老对手’,自然知悉非常。 公羊辞闻言,笑了笑,“那区区一个唐门,怎么还敢派人来追咱们?” 他话中凝重去了大半,可见轻松。 毕竟,场间之人除了车厢里的怪异,以及林凡和箴妙等同半步宗师之外,其余人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武道宗师之境。尤其是,公羊辞看向一旁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仅凭哪怕刺破黑夜的飞刀,便足以位列天榜! 因为他的师傅就是天榜中的云机子,可依公羊辞的了解和眼力来看,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自家师傅似乎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那柄飞刀,他躲不过去。 而这样一来,足足八位宗师,有谁能将他们留下?谁敢? 唐门是没有这个能力的,所以公羊辞的轻松并不是自大,而是从现实出发。 他觉得唐门最多会给他们制造一些小麻烦,但无法阻挡他们的行程。 孙冲合等人同样如此人为,哪怕仍是有些疑惑--唐门若真的追来了,对方又能怎样,送死吗? 而他也讨厌麻烦,不想无谓地出手,再加上有关凤梧之事的确急迫,是以才如此匆忙赶路,自然不可能是怕了。 “唐门的依仗不外乎暗器和毒,咱们只是略做休整,或者直接换马,不要节外生枝,快些赶路。”孙冲合说道:“这样,他们就是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当然,要是实在不识好歹,那也怪不得咱们下杀手。” 众人点头,自是省的。 而顾小年沉静的眸子向前看去,带着‘流云集’三个大字的牌楼已在眼前。 37.且住 晚风习习,暮色中灯火如同海潮,涌入眸里。 人的眼睛好像含着星星,有光在亮,那是暖黄的光,映照在每个人的眼中。 众人牵着马,马车车轮在路上咯吱缓慢,他们一行仍是引来不少注目。 流云集每日客商来往,江湖人交错不计其数,但像这般同行打扮的,不多。 双驾马车和良马有银子就能办到,可当天地人三榜公布江湖之后,普遍江湖人对各大圣地也不再陌生。 像眼前这种,明显是几个圣地出身的传人同行的场景,自是罕见。 唐十一趴在马背上,眼白多而面色红白相间,他嘴里嗬嗬出声,似是为了引起一旁牵马的公羊辞的注意。 “怎么了?”公羊辞低声问了句。 唐十一以目光哀求,晃了晃头。 “下巴是不可能给你装回去的。”公羊辞笑的人畜无害,“虽然牙齿里的毒药给你抠出来了,但万一你咬舌自尽呢?这个咱可挡不住。” 唐十一似是气急,呼吸乱了,白眼猛翻。 孙冲合看了眼,心里虽出现些正常地不忍,但自是不会做什么。不忍是对处境凄凉的人的正常体现,可要是因此冲动坏事,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要不,今晚便找个客栈休息一晚吧?”江凌涛提议道。 前方,大路两旁张灯结彩,而在那不远处,一幢高楼耸立,红绸高挂灯笼,一字排开。 柳施施在顾小年身边,低声道:“登仙阁久居海外,多是吃水,所以门人弟子在入世后多好口腹,喜尝各地美食。” 顾小年点头,前边那就是一座酒楼,很大,光看便是兴隆,里面的花样自然不会少了。 而他仔细感应江凌涛的心跳气机,发现对方与寻常不一样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激动,很是坦荡。 他便没有说什么,因为,就算真有唐门的人埋伏或是将要面临什么凶险乃至追杀,只要不是全盛的天人当面,他自不会有什么情绪的起伏,更谈不上紧张或是惧怕。 可现在之世,天人因衰劫潜藏,又如何会豁出命来堵截他们几个呢? 丹毒相比起天道的衰劫来说,地下天上,小巫见大巫罢了。 “你觉得呢?”柳施施问道。 “什么?” “他的提议。” 顾小年这才发现,孙冲合等人也是在看着自己,而他们,似乎已经达成了意见的统一,现在是在征求自己的意愿了。 “我都行。”顾小年笑了笑,“听你们的。” 孙冲合松了口气,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从对方话里听出了自信,没有丝毫担忧,而是所处从容的自信,无论将会面对什么。 他不由汗颜自己,武功越高胆子倒是越小了,不过他觉得,这是谨慎,行走江湖的谨慎。 “那咱们直接歇一晚。”孙冲合笑笑。 此前跟太上等人的交战的确凶险,在顾小年两人未到之前,那种扑面而来的死亡感不是假的,心神彼时绷到了一个极点。到现在,要说真的没有疲惫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是歇息一个晚上也无妨,算作是为全盛状态而休整。 既已决定,众人便朝那幢酒楼而去。 …… “浮香楼。” 公羊辞看着进进出出的大门,以及门口穿着大胆的几个女子,眼带笑意。 北地民风彪悍,可论起大胆主动却不如蜀地这等南方女子。 孙冲合摇摇头,却是回头看向马车方向,如果让里面的人都下来的话,怕是不方便--届时若真有混乱,难保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清蝉此时双手合十,道:“酒楼后院,选一马房,贫僧今夜照看他们就好了。” “这如何使得。”孙冲合连忙道。 少顷,玄空跳下车来,道:“索性一并进去算了,今夜和尚来看着他们,咱们住的近些,怕个什么。” 江凌涛点头,此时已经进了酒楼,跟迎上来的小二吩咐着。 玄空拍了拍车厢,道:“都下来了,吃好喝好,赶明再上路。” 众人无语,但也是步履轻松地进了酒楼,自有小厮事后过来将马及马车赶到了后院马房。 “真气派啊。”公羊辞意外道。 酒楼里,富丽堂皇,亮如白昼。 莺莺燕燕献舞,筹光交错,吵吵闹闹地,却不让人生烦。 江凌涛从柜台过来,说道:“房间都订好了,咱们先去洗个热水澡解解乏,等会儿再下来喝酒。” 公羊辞手里仍是拎着唐十一,此时笑笑,兀自上楼。 而凤梧则是有些嫌弃似的,跟那八个怪异之人站的稍远,反而往顾小年这般靠着,惹得柳施施和叶听雪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走吧。”叶听雪招呼一声。 而玄空也像是赶着牛羊似的,将那八人招呼着上楼。 顾小年隐约能听得四下有注意到这边的江湖人在低声议论什么,比如‘圣地出身的人怎么看着如此霸道’、‘那几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等等,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三个女子的相貌。 尤其是凤梧,自身那种妖艳的气质,着实让人垂涎。 这也是凤梧一脸阴沉不快的原因,若是此时可以动用自身力量的话,怕是这整个一楼早已成人间炼狱了。 而顾小年本是不甚在意,可当从单纯的对相貌欣赏转而带上污秽之语后,他拢在袖里的手指便动了动。 脚步不停,他径直上楼,凤梧和林凡等人就跟在身后。 然后,原本谈论最起劲的两桌人忽地一窒,如同热火朝天时突然掉进了深海里。两桌七八个人,双眼一瞬充血瞪大,而后一手掐住喉咙,一手扒拉挣扎着,既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又像是被无形中勒住了脖子。 哗啦,哐当,桌上的碗筷被扒拉到地上,椅子被人撞到,这几人摇晃着倒下,身子挺直颤抖几下,再也没了声息。 原本热闹非常的一楼突然一静,继而便是轰然爆发的惊慌骚乱。 “别慌,大家别慌。”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死人了?” “莫不是酒菜里有毒?” 在场武功最高者也有先天绝顶,但他们自然是看不透奇门之法的,只是场间愈加吵闹而已。 当然,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已经上楼的某人了。 “你这人倒是好狠的心。”凤梧抱着胳膊,忽然道。 顾小年并不应声,只是按照江凌涛所说的方位找着自己的房间。 而林凡和箴妙则是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要说不怕是假的,而压力更为沉重,他们想着,便告罪一声,快步去了自己的房间。 凤梧却浑然不觉似的,跟在顾小年的身后。 当柳施施和叶听雪推开房门,在进去前看过来一眼后,凤梧还冲她们笑了笑。 38.人生所求 除去玄空领着那几个怪异以及清蝉和江凌涛在四楼客房外,其余几人都是在三层的客房。 而这里是三楼拐角的最后一间房,房门前,顾小年顿足。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淡淡道。 身后,一道身影靠近,很有分寸似的,离得半步远。 在江湖上有句古话,叫‘半步为武’,半步,一腿之距,不甚熟悉的人要保持这个距离,因为一旦逾越,自身安危便不在自己手上,难以保证生死。 这一点,对于武者来讲更为严格,是以于武道一途,半步距离一直为人所恪守。 凤梧身上遵循的都是古老先秦传下来的规矩,但她此举,虽无敌意,却似乎带着另一种意味。 她轻咬着唇,吐气如兰,“我不相信他们。” “什么意思?”顾小年皱眉,很不习惯地,朝一旁踩出一脚,离得远了些,依旧背对。 凤梧咬咬牙,道:“我不想跟那几个废物住在一个房间里,今晚,我想跟你住在一起。” “那这间房你自己睡吧。”顾小年说了句,转身,便要离开。 “哎,那你呢?”凤梧蹙眉,这人是真不解风情还是装的? 顾小年没回答,因为他觉得没必要。 “你等等。”凤梧连忙跟上去,喊住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很随便?”她问道。 顾小年回身,目光平静,“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达到某种目的,那你可能是想多了。” 冷淡,不在乎,这是凤梧所能感受到的,她没有从眼前之人身上或是眼中看到任何有关欲念的东西,他就好像是一座山,无法被打动。 凤梧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我只是想活下去,这很难吗?”她问道。 “不知道。”顾小年说道:“我只是讨厌麻烦。” “麻烦?”凤梧一脸嘲讽,开口道:“那你为什么还掺合进来?要是没有你,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因为这是她想做的事。”顾小年说道。 凤梧开始有些不解,现在大概有些明白了。 她忽然问道:“那做完之后呢?” 顾小年沉默下去,他以为自己可以脱口而出一个答案,或是不假思索地说出原本想过的结果,可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是等一切结束去安静隐居,还是游历天下,仗剑江湖? 这些都是话本上的,她会喜欢吗?而自己,又会喜欢吗? 罕见地,顾小年被问住了,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可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目标,关于未来的目标。 名利?现在,只要他想,唾手可得。 美色?这似乎更为轻易,甚至于眼前来说,只要他将对方身上的封禁解了,那今晚自是春宵一度。 而除了这些,人生还有什么追求? 武道吗?可想到那种让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天人衰劫,顾小年忽而便有些嫌恶,并非惧怕,只是觉得那样的自己连自己都会讨厌,就像是那幽困的十年,鬼一般的模样,他再也不想经历。 可除此之外,曾经的目标,好好活下去的目标,似乎已经达成了。 顾小年站在走廊上,只觉得两旁的墙和门窗在向自己挤压,似乎要形成某种幽困的环境,让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他想到了灰暗的前世。 他闭了闭眼,嗓音有些沙哑,“别再跟来了。” 说完,顾小年转身朝外走。 凤梧站在走廊上,看着那道背影走远,消失在拐角处,她静默着,没有动。 在方才的恍然一瞬间,她似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孤独和死气。 是的,明明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明明是那么强的武功,偏生出一股让她都感到悚然的死气。 就像是在那个黑暗的童年,她在幽暗的船舱里听着来自头顶上方的哀嚎惨叫逐渐低不可闻的时候,心里对‘死’这个字,第一次产生的明确认知。 亦或是,对于‘生’上,无欲无求。 凤梧看了眼某个紧闭的房门,那里,是那两个女子的客房。 她莫名轻笑一声,意味不明,而后转身进了房间,将门关上了。 …… “你会跟他成亲吗?” 本是一直趴在门边,听着外面动静的叶听雪忽而回头问道。 柳施施一怔,抬头看她。 “我问,你会跟他成亲吗?”叶听雪回来坐下,认真道。 “当然。”柳施施点头。 “你很喜欢他?”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而且”柳施施眉眼一弯,“是爱,热烈的爱。” “可刚才,那个女人明显就是在勾引,你都没有反应?”叶听雪皱眉。 柳施施轻轻一笑,“因为我相信他。” 叶听雪沉默片刻,忽然凑近,“你们,有没有那个?” “哪个?”柳施施倒了杯水。 “就是,就是”叶听雪脸色微红,声若蚊呐,“就是咱俩做过的那个” 噗,柳施施忍不住将嘴里的水喷出,“怎么可能!” 她擦了擦嘴角,将茶杯放下,认真道:“而且,咱们那个跟男女之间的是不同的。” 说着,她的脸也已绯红。 叶听雪脸上忽而不忿,撩起裙摆,在柳施施瞪大的目光下,一下跨坐在她的身上。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让柳施施忍不住颤了颤。 “他是不是不行?”叶听雪手指轻弹,桌上的素心水寒剑便直接横在了房门门栓上。 与此同时,从她身上外放而出的罡气流转,与剑身、地面、墙壁等四周接连一起,并爬上了一层冰霜。 柳施施脸色一僵,“你在说什么?” “他这人,是不是没有欲望?”叶听雪问道。 “……”柳施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她仍是记得在太渊州小院里那个在自己面前腼腆害羞,目光躲闪的少年人,也记得从对方眼中看到的爱慕,还记得在北凉对方趴在自己背上时所有的反应。 欲念,人都会有的,只是克制的很好罢了。 柳施施这么想着,随即坚定点头,“他能在武道上有此建树,肯定是自制力很强,不会做错事的。” 她还以为叶听雪的意思是指方才外面发生的事情,顾小年如不解风情般应对。 叶听雪恨铁不成钢,一把掐住眼前人的粉腮,道:“你真是练武练笨了,我问你,他对你有没有动手动脚过?” “痛!”柳施施抓住她的手,“他害羞,也,应该也不敢吧,因为我没同意。” 叶听雪有数了。 “你们这样相敬如宾似的,很难有好结果的。”她说道。 柳施施不乐意听了,“你别瞎说。” “我瞎说?”叶听雪轻哼,“不信你就等着看。” 柳施施皱眉,如在想着什么。 而看着她现在凝眉沉思的模样,叶听雪呼吸忽地一促。 “咱们,有几年没见了?”她语气有些发颤,有些软。 “七年多了吧。”柳施施下意识道。 叶听雪身子似乎都软了下来,整个伏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哎,你”柳施施脸色一红,连忙抓住她那双作怪的手,但话没有说完,嘴便被堵上了。 “唔”她一下睁大了双眼。 “我想了。”耳畔一热,声音似乎酥进了骨子里。 烛光一晃而灭,房中陷入黑暗,只有四周的冰晶微微莹亮。 “别,嗯会被听到的” “不会。” “等一下,啊” 几声窸窣,继而便是娇喘低吟,如小桥流水,如泉水空灵。 39.如此而已 顾小年去另开了一间房,也刚好是酒楼中最后的一间客房,在最高的五层。 他吩咐了小二烧好热水送去,然后从窗外掠出,站在了房顶上。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 这是比前世还要耀眼许多的星空,明亮,仰望时令人畏惧且心生神往。 然后,目光落下,是山岭起伏间的小镇,流光满目,入眼喧嚣。 嘭!远处有烟花绽放,吵吵闹闹。 这是个繁华的镇子,人来人往,最不缺的便是灯火,千盏万盏,藏进眼眸。 顾小年静静看着,衣袍被夜风吹动。 这是前世所达不到的高度,也是前世所看不到的风景。最主要的,是前世感受不到的温暖,遇不到的人。 而在这里,他的相貌并未变化,也是一样的为人处世,温暖、良善、学会去拥抱降临的困境和灾厄,可其实,仍是武功改变了这一切。 不然,似乎只是换了个时空的继续平庸下去。 他的眼里好像含着光。 “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哭?”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便是有人踩着瓦片,有些小心地靠近。 “我说过,不要再跟过来。”顾小年淡淡道。 “不跟来的话,怎么能看到你在哭呢?”凤梧换了身衣服,素雅,保守了许多。 她自顾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芳香。 顾小年转身,并不想解释,而是打算走。 “哎,就不能陪我说会儿话?”凤梧不忿,“我来都来了。” “不熟,没话说。” “那就没话找话呗。”凤梧不以为意。 顾小年转身看她,平静道:“咱们不是一路人,聊不到一起去,而且,你能不能活不该问我。” 凤梧懵懂似的眨了眨眼。 “我没有跟浮云观为敌的打算。”顾小年说道。 “你怕?”凤梧笑了笑,“那些所谓的陆地神仙已经被天道吓破了胆,而我能感受得到的是”她顿了顿,眸光微低,声音带着蛊惑和凝重,真挚和某种压抑,“眼前的你,是现在人间最强的。” 顾小年神情不为所动,他性格中虽然偶尔会自负,却从不自大,自大的人在一路中他遇见过,都被他杀了。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承蒙夸赞。” 凤梧呼吸一窒,然后隐有恼怒,“你现在是半步天人了对不对?那些人不敢出世,你要是想做什么,谁能挡住你?而我知道那艘楼船在哪,也知道它所有的秘密,你难道就不想亲自登上去看看?你难道就不想得到更强的力量?” 她语气中旖旎而缠绵,红唇轻启,声若春雨酥骨,“到时候,你我双宿双飞,共探长生之道,而若想取这天下,更是如探囊取物。咱们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岂不更好?” “说完了?”顾小年道。 凤梧下意识点点头,可眼中并无喜意。 “说的挺好,可我不感兴趣。”顾小年说道。 凤梧咬牙切齿,“我对你来说,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 她面容有些悲伤,眼眸晶莹,面容姣好而如泣如诉,身段窈窕凹凸有致,尤其是那一双长腿,更是罕见。 她可妖娆可火热,可清纯可妩媚,从她一个人的身上,便能感受到千百个女子的风情。 顾小年看她一眼,眼里有对美的欣赏,却没有亵渎污秽的欲念。 凤梧看懂了,脸色逐渐平静下来,只是夜色下,高挑的身子有些单薄,有些无助迷茫。 “我不明白。”她说道,“我究竟哪里差了,哪里不如她?” 她想到了仍在那艘彼时便是整个世界的楼船上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未长开便能感受到无数觊觎窥探的目光,下流、淫邪、强烈的占有欲望等等。 那是恨不得将她整个剥开,将一切都看清,将一切都呈现在眼前的邪恶。恨不得融入进她的血肉,融入进她的骨髓当中的欲望。 她害怕,她挣扎,所以她拼命地适应那种丹毒的力量,只有猛烈的毒性才是最好的保护伞,才能让那些人不敢碰她,才是可以活下去的依仗。 但她依旧讨厌那些目光,所以在某个时候,她挖出了那些人的眼睛,将他们吸收进了体内,成为了血肉的一部分。 或者说,是让自己变强的养分中的一部分。 她对自己的相貌无比自信,对自己的这具身体无比自信。踏上这座江湖之后,她享受那些看着自己的目光,因为其后在挖出他们眼睛、吞噬掉他们的时候便更有快感。 可现在,眼前的男人竟然视自己于无物,竟然对自己完全提不起那种兴趣。 这让她受挫,这让她愤怒。 “是不是因为她在你身边待的时间久的缘故?”凤梧说道:“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可以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你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想做都可以,我都可以满足你!” 她方才梳洗打扮,自认气质模仿上与那个女子相差不大,而比身材相貌,她另有风情,也自认不会输。 顾小年摇头,轻笑,笑容却没有温度。 “只是因为,她不会像你这样。” “什么?”凤梧一怔。 “她不会求饶,不会为了活命而乞怜献身,不会作践自己的身子,不会说这么多无关的废话。” 顾小年轻身道:“她只会挥刀,直至死去,如此而已。” 凤梧张了张嘴,数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傻么,很傻,在她想来。 她觉得,如果真的会有这种人,那是因为对方没有尝试过死亡的滋味,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恐惧,是对‘死’究竟是什么概念而认知的还不够深刻。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不怕死? 她想笑,嘲笑,却笑不出来。 “总有些东西,是比活着更重要,也比只是活着而更让人爱慕。” 顾小年忽地笑了笑,有种少年的纯真,“也可能,我只是喜欢她罢了,就这么简单。” 他转身,“所以,别再来打搅我了。” 凤梧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久久无法回神。 …… 一楼,灯火通明。 孙冲合等人已经在了,一张方桌,饭菜琳琅可口。 江凌涛满面笑容,正说着,“此行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地道的蜀地美食。” 公羊辞笑他,“蜀系风味天下闻名,咱们这才吃到哪啊。” 孙冲合摇头,“要真把所有佳肴都端上来,十个你们也吃不了。” “哎,顾兄弟来了。”公羊辞双眼一亮,连忙招呼。 顾小年笑着点头,过去。 “柳姑娘没一起下来?”孙冲合随口问道,“叶仙子也没来。” “可能是乏了吧。”顾小年方才下楼时看见她们房间熄了灯,自是没失礼感知的,所以才这么说。 孙冲合点头道:“清蝉师兄和玄空在楼上用斋饭,不会下来了。” 话里意思,自然是要看着那些怪异等人的。 不过公羊辞则是笑笑,“玄空师兄无酒不欢,斋饭尚无肉,我想他一会儿肯定忍不住下来。” 说着,几人自是笑笑。 “哎,那凤梧呢?”江凌涛边吃边问。 顾小年道:“该是不饿吧。” 孙冲合端起酒杯,道:“来,孙某敬顾少侠一杯。” 公羊辞和江凌涛也连忙举杯,“对,此次幸亏仰仗顾少侠出手,不然的话,咱们可真交代在这了。” 顾小年也不拿捏矫情,便端杯,跟他们碰了碰,而后一饮而尽。 公羊辞笑了笑,起身,刚端起酒壶,还未来得及倒酒,楼上便是一声猛烈的轰鸣传来! 40. 指断长生 轰然的巨响过后,整幢楼便剧烈一晃,桌上碗筷酒杯齐齐一颤,人也登时站不稳当。 “地动吗?” “怎么回事?” “是火药!” 孙冲合等人相视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第一时间便往楼上冲去。 而此时,不乏有普通商贾和一些察觉不对的江湖人在拼命地往外跑,惊慌失措,场间很是混乱。 尖叫声、咒骂、推搡、怒斥等等,顾小年对此充耳不闻,他慢慢将酒杯放下,耳畔中,出现了别样的声音。 那是兵刃相接,那是剑入血肉,那是血液飞溅,那是有人惨呼惊叫,那是有人倒下身死。 感知一瞬而出,在酒楼周遭,遍布身穿绿色蜀锦的蒙面人,他们背着古怪的匣子,手里拿着手炮--一种威力更强于连发火铳且并非发射弹丸而是原始火药的装置,因为反震力道太大,所以只有一些肉身健壮之人才能使用。 虽然这种手炮有局限性,爆炸时容易伤及无辜,而且装填和射程并不理想,但它的威力够大。尤其是那种火药爆炸后会产生强烈的高热以及酸性的气体,让人沾之无比痛苦,所以朝廷常用它来对付一些冥顽不化、不服管教的人。 按理说,这等火药的配方在造作监并未流传出来才是。但现在,这些人自然不是朝廷的,而能在此地此时出现这么一股有组织的力量,来者身份不言而喻。 在他思考的几息之间,楼梯方向传来几声爆喝,接着江凌涛便从中倒飞而出的,直接撞在了一根梁柱上。他的胸前有一个焦黑的掌印,其中血肉焦糊一片。 江凌涛吐出口血,看着安坐不动的那道身影,顿时一愣。 “玄空师兄被火药重创,楼上的是喻天锋和雷断!”他急促开口。 雷断,蜀州霹雳堂副堂主,武道宗师之境,一身雷法炼体不弱于雷禁彰,也是现今以图霹雳堂复兴壮大的精神支柱。 轰! 又是火药轰击的巨响,接着外面的街道上也出现喊杀之声,那是百多个黑衣蒙面之人,他们见人便出刀,毫无顾忌。 “打算混淆视听么。”顾小年想着,然后起身。 如今看来,这并非是调虎离山,此前他以为是有人故意在楼上闹出动静然后让孙冲合等人发现,之后逃遁将他们引开。可现在,直接便是大规模的冲杀,自然不是什么计策。 直来直往,直接是正面交锋。 一道冰冷的剑气自楼上斩下,楼梯作为宣泄口而整个波及碎裂。 但很快,公羊辞便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胖和尚下楼,身后是惊惶同行的怪异之人,只不过包括林凡和箴妙在内,只剩五人了。 “此次是唐门和霹雳堂联手,外面全是他们的精锐。”公羊辞快速道。 顾小年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已然上楼。 二楼人群拥挤,正逃向后边的楼梯,而自然已有不少人身死,他看一眼,继续上楼。 三层,佛光普照,清蝉和孙冲合一守一攻,所面对的是两个魁梧的汉子。 此时整个三层可谓是全被打通,满目残破。 当看到那一抹锦衣身影出现后,孙冲合双眼一亮。 “他们是霹雳堂的雷莽和雷断。”他快速道:“柳姑娘在楼上!” 雷莽,同样是霹雳堂的宗师强者,是如今与雷断立场相悖之人,但现在,或许是为了利益,或许是有其他不知名的原因,已经联手,与唐门一起。 “死来!”雷莽离这边最近,此时听了孙冲合的话,腰身一扭,罡气涌动,甩臂如炮,直接朝那抹红衣砸去。 破空如炮响,雷光闪烁,这是极致的锻体之法的成效,追求的便是肉身成圣的至高境界,若是被这一击砸中,即便是同境界的武者亦会断骨重创。 顾小年神情不变,抬手,剑意森然,冰冷如狱。 细密如网般的剑气自右手而出,无形无相,可所接触到的一切尽皆湮没。 雷莽脸色大变,但此时既已出招,便断无回头道理,他只能将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全然爆发,整个身形骤然胀大数寸,而抡出的臂膀也粗壮一圈。 紫蓝色的电光犹如实质,刺目而喧嚣,与剑气甫一接触,便是刺耳的鸣爆。 雷莽怒吼着,双目欲裂,满目狰狞,他在朝前压去。 顾小年五指一并,掌如剑刺,右臂朝前一抖。 喧嚣尽去,雷光乍现而消失。 雷莽一瞬瞪大了双眼。 漫天杀意倒卷,宛若深秋严冬。 他整个人瞬间僵直,而后身上出现细密的裂纹,有血丝从中溢出,转而四分五裂。 血雨之中,身着红锦的年轻人静默而立,平静却诡异地恐怖。 孙冲合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方才他那么说,自是希望对方出手的,可没想到的是,竟会这般容易。 他和清蝉联手未尝不能击败眼前两人,可眼前的却是,一个老辈的宗师强者,被人一招击杀! 这不是后天,也不是先天,而是武道宗师啊! 一旁的清蝉双眼睁了睁,不大的眼中同样骇然流露。 这人的武功,究竟是何种境界了? 顾小年早已不见,他往楼上而去,只剩一个雷断,自是挡不住这两人联手的。 …… 楼上,顾小年刚一现身,眼前场景未明,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双硕大的拳头。 拳如双峰贯耳,呼啸声烈。 顾小年眼中不乱,看也不看,便是一指点出。 指出如带苍生浩劫,周遭气机骤然凝聚,如挤压般涌往指前方向。 喻天锋脸色大变,在此刻,他恍然惊觉自身被此地天地排斥,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出现在心头。怀疑、颓废、悲切、沮丧种种轻生之意在脑海衍变汇聚。 他想起了儿时习武,其他人即便拳法练错懈怠也可以正常吃饭,而换成自己便要被罚一个时辰的马步,且要将拳路抄录数遍;他想起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邻居姑娘,最后选择的是拳法打起来比自己好看但实际上不如自己的师兄;他想起了闯荡江湖时路见不平相助时却反被讹上,无谓地破财消灾;他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行侠仗义的梦想,最后却被唐门前家主设计诓住,效命百年。 他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经历江湖阴暗,杀了太多的人,其中不乏无辜与素有侠名之人。他明白了儿时师傅的殷切期盼,他想通了是那青梅家中拮据而师兄常常去帮忙做事,寒来暑往他还明悟了许多。 而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该死。 然后,他便死了。 洁白的手指在眼前放大,而喻天锋已经没有了声息。 顾小年一步迈出,墙边房中破开了一个大洞,三道身影便在外边的房顶上往来交手。 他松了口气,朝前几步,安静站在了窗边,看着。 身后,方才传来喻天锋倒地的轰然。 41. 指断长生(下) 是夜,却并不安静。 那是个身形有些瘦弱的中年人,他穿着对襟的短衫,黑白打扮。一头白发梳理整齐,武功路数多为指爪,而他的下盘异常沉稳,必然有不俗的腿上功夫。 他独自面对柳施施和叶听雪的围攻,目前来看并不弱于下风,呼吸未乱,出招应对游刃有余。 而这可是两个身负传承的宗师强者,不可以寻常宗师度之,而就算是换做其他圣地出身的武道宗师,此刻也早该败了。 叶听雪用剑,剑法空灵迅疾,如飘雪,如惊鸿,出剑时仿佛闪电一瞬,杀气藏于剑下。 柳施施的刀之前便毁了,而顾小年原先也听她说过,冥刀之技法对刀的材质有很大的要求,要必然能承受住连番的劈砍挥击和罡气的席卷,所以在刀毁之后,她便没有用过刀法。 她手上带着那双青色的薄织,掌刀诡谲,配合身法,每一次出手足以让对手乃至旁观看去之人有种刀指眉心的刺痛锋芒。 而那中年人也就是唐门家主唐战却四平八稳,明明是唐门中人,武功却看不出阴毒刁钻,只是看着,便更像是那些成名的武道名宿,有种巍然大气。 顾小年微微凝眉,他仔细看着唐战的出手,感应着战团中气机的变化,自然之气如缕,反馈在心头。 数息之后,他从中有所分辨,想了想,略微沉吟片刻,便明白过来。 唐战这是借力打力的路数,是将劲力的某种变化理解到了极致,运用在了更高层次的宗师交手之上,或者说,是如臂驱使的运用已经成了本能习惯。 也即是,看似现在是唐战以一敌二,其实是将来自叶听雪和柳施施的攻击相互作用,他起到了一个中转,真正在交手的,其实是她们两人。 而依着她们两人的见识,此时不会看不出来。 顾小年并未着急出手,他是在学习唐战的这种技巧,这种将劲力化为本能,变成自身骨子里一项能力的技巧。 后天练力,先天练劲,其实这并非破境之后便不再拥有运用的力量,只不过是下意识将它忽略了,而过度去依赖罡气的锋锐。顾小年想着,心中在灭杀老供奉之后悄然升起的自负凌然之意渐渐消失了。 武道而无涯,亦是逆旅,他不过是其中行人而已。 顾小年闭了闭眼,身上气息从飘渺而清晰,如隔山海般的不可见逐渐踏至眼前,显露真容,向你微笑。 然后,他的身影于原地消失,仿佛闪电惊鸿,出现在了二十丈外的房顶上。 唐战一直在警惕那个突然出现在窗边的身影,同时也在着急喻天锋和雷断他们为何还没有成事,而且为何会让这么个人出现在那里。 但当对方的身影消失的时候,他心中警铃大作,一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唐战瞳孔一缩,手若鹰爪,朝一旁抓去。 劲风撕扯,其中带着剑气的森寒锋锐,带着刀意的诡谲阴冷。 “小心!”柳施施脱口而出。 她知道眼前之人的武功路数有些古怪,竟能反以她们两人的武功来彼此克制抵消,从而达到消耗拖延她们内力的目的。 而现在,对方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只是速度快而角度刁钻,但实际上,其中罡气变化中裹挟两人于剑道和刀法中的一丝真意,如果大意应对,必然躲也不过,落下重伤。 顾小年如同撞上这一招,而先天一炁于体内流转,一缕缕莫名气机逸散,眼前唐战出手中所携带的武道真意渐渐消融。 唐战眼底微有变化,而在电光一瞬之间,他看到眼前之人双目微睁。 无息之际,大势临降,天地斩流。 顾小年从容侧身,躲过一招,而后探手,以手背击之,唐战双眼一下瞪大,他的下巴整个崩碎。 一息之间,顾小年指若疾电,在唐战身上点出数下,以先天一炁并入奇门封禁之法,直接将眼前之人打飞。 房上瓦片掀开,唐战整个崩飞滑出数丈,而后缩成一团,口中吐血,目呲欲裂,偏生一动也不能动。 …… 叶听雪收剑,看着立于身前的背影,抿了抿唇。 她在方才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力量,也即是所谓的‘势’,曾经她便领教过,只不过说起来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清楚。 那是出之必死的能力,超过了所见的任何武功,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像律法制定伊始的意愿,也即是类同规则性的力量--此方天地的力量,却是以人激发,将之掌握应用。 她很想问,这种力量如何修行得来,并非是为了窥探天人之境,只是对力量的渴求。 变得更强,是每个人都有的追求,亦是目标。 “走吧。” 顾小年上前,将唐战拎了起来。后者眼神惊恐,其中更多的是阴毒怨愤。 但顾某人自然不在乎。 三人自房上下去,浮香楼因为火药的缘故有不少地方已经起了火,只不过其中小厮和酒楼伙计不少,都在救火。而更多的,是在四下街面上围观的人。 竟然有人围杀圣地诸派的传人?这是江湖太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毕竟,这不是简单的一个两个,而是好几个出身圣地之人,出手的还是一州豪强,放在偌大江湖也是顶尖那一批的老牌势力。 附近唐门的那些人已经的被孙冲合等人或制住拿下了,或直接击杀。虽是精锐,也不过是先天和先天绝顶的一些人,在宗师面前,如常人无异。 而通过这一点,四下之人也恍然惊觉,这些人竟然全是宗师强者! 镇子里自然是有官府中人的,除了这么一档子事,事实上在火药响起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出动了--虽然先前唐门自是打过招呼,可要是明面上不来人,这让此地久居的民众和往来之人如何想? 一旦传扬出去,此地声誉受损,利益自然就少了。 而且,能在此地担当父母官的,背后又怎么会没有关系网呢。 此时,便是官府打扮的一个中年人正点头跟公羊辞说着什么,此人态度毫无官气,虽说不至于低三下四,但恭敬是看的出来的。 毕竟,就算他们在官场或是江湖上再有关系,当面对任何一个武道圣地的传人,更别说是武道宗师的时候,他们也硬气不起来。因为实力,导致两者完全不对等。 公羊辞面带不悦,一旁的江凌涛脸色苍白,胖和尚玄空气息萎靡,两人坐靠在马车的车辕上,自是受了重伤。官府几个官员打扮的人都陪着笑,在跟面沉如水的孙冲合解释着什么。 这时,顾小年甩手,将唐战丢到了那些耷拉着脑袋的唐门暗堡中人的面前。 42.红衣 在这等繁华的小镇,自是不缺盘踞在此的江湖势力和江湖风媒的,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悄悄离去,当然是想将此间发生的‘第一手’消息传出去。 而当顾小年将那个在蜀地武林完全可以被尊为武道魁首的男人、像一块抹布一样随手丢过来之后,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是唐老爷子吧?” “不会吧,唐老爷子没这么年轻啊。” “那就是唐战唐老爷子,三年前他老人家九十大寿的时候,我曾有缘见过一面。” “吓,那那那” 有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曾几何时,在蜀州之人眼中德高望重言出法随的唐老爷子就是一片天啊。而现在,竟然像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被随手丢在地上,脸跟沙石接触,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死了一样。 那么,是谁让他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是谁击败了他? 而那个年轻人又是谁? “那个穿红锦的是何方神圣?” “七大圣地里,传人弟子没有如此着装打扮的。” “会不会是个人喜好?要知道,他可是宗师强者啊。” 武道宗师在太多时候自然不需要遵守规矩,当然也没有人会在穿着上跟他们讲规矩。 可现在, “他未免也太年轻了点吧?” “真的是宗师吗?” 没有人不在惊叹,而怀疑、羡慕、嫉妒皆有。 顾小年眉头微皱,看向围观人群,他的目光平静,却无人敢与他接触,甚至不用下一刻的对视,人群目光便尽皆低了下去。 柳施施和叶听雪就在他的身旁,而方才自房顶下来的时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两人竟是蒙了轻纱遮面,而今夜的衣衫也是宽松的长裙。 黄衫白衣,相得益彰,美得很。 …… “这些人怎么处置?”公羊辞走过来,身后跟着额头冒汗的几个官差。 孙冲合却是看向此时缓和了伤势坐靠在车辕上的江凌涛与玄空,“此事,全凭两位做主。” 他说的认真,语气平静,杀意流露。 这是来自一位武道宗师的杀意,除去在场同境几人,自是无人能抵挡的住。 虽只是一丝,但仍有不少人惊惧后退,甚至直接脸色一白,噔噔踉跄几步。 孙冲合无心为难镇上无辜之人,只是觉得自己身为此行众人里年纪最大的领头者,总该是要给同伴一个交代的。 更别说,玄空和江凌涛都背靠圣地,宗师强者,身份自然敏感。 “不如交给官府罢?”玄空很是虚弱,此时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 江凌涛也是轻轻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两人一个被喻天锋和雷断偷袭,一个被唐战重创,都不是小伤,十天半月怕是休养不回来。 孙冲合一听,眼底稍有轻松。 毕竟,就算此行是唐门和霹雳堂生事找死,可他们身为圣地传人,也无法轻易做下这等会覆灭两大门派的决断。 在蜀州之地,唐门和霹雳堂屹立千年,关系错综复杂,与江湖各派乃至他们其中圣地门派里的一些人或是朝廷,都少不了联系。 尤其这次还是唐战和雷断这两位执掌的当家人亲自出手,还一个被擒一个身死,这是大事,足以引起动荡的大事。 官差将雷断、雷莽、喻天锋三人的尸体抬了出来,其中还有那几个身死的怪异之人,至于遭受波及而死的江湖人自然不在此列。 “顾兄弟,你看?”孙冲合在顾小年身边,看了眼这边,低声示意。 他当然知道雷莽和喻天锋都是死在身边这人的手中,此时压下了心中骇然,考量的是虽说此事说是交给官府去处理,但不光他们圣地,包括其他江湖各派肯定都会派人来探析此事具体的。 那么,这两人的尸体便是那些人想要得到或是要亲眼一看的目标,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尸体是诚实的,它会留下记录,于捕快是记录着真相,可对各派来说,最重要的是上面的武功留下的痕迹。 这便是他们的目的,找到死因,分析出这些武功招式,以此形成克制之法。 而且,这可是武道宗师的尸体,肉身引风雷二气入体,不乏有炼尸一脉等修炼邪功的人会以其入药炼丹,成为一味大补。 所以,孙冲合示意顾小年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将这些尸体上的痕迹抹去,或是以其他武功揉杂混乱,免得被人看出根脚。 顾小年笑笑,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也心领了。 只不过,他的武功如今更偏以炁伤及精神,本质自是无法被人看出来的,最多就是觉得‘此人或是精通幻术’这等结论罢了。 顾小年虽如此想,指尖却有幽光一闪,那地上两人或瞪大、或灰白的双眼便像是被墨色渲染,最后只剩两个窟窿黑洞。 他以煞炁毁掉了他们的眼睛。 这一切,自是没有人感知到。而就算是再去看他们的眼睛,也只会诧异疑惑罢了,当然找不到他后来出手的证据。 至于最重要的也是最可能暴露的自身武学的唐战,顾小年迎着对方那双恶毒怨恨的眸子,心中冷笑,潜伏在封禁之中的煞炁在一刻钟后便会爆发,杀死他的同时也会毁掉他的丹田气海和经脉窍穴。 届时,莫说是一丝一毫来自外来的力量,就连唐战本身的内力和真气残余都半点不剩,只是一具突然而加剧腐烂着的尸体罢了。 那时再多的怀疑最多就是往剧毒上靠,可那又能怎样? …… 一夜喧嚣且去。 众人早已连夜离开小镇,可小镇中的消息却传遍了江湖。 蜀中大派唐门和霹雳堂名存实亡、西南叶家可能会蚕食两派,从此一家独大、身着红衣的神秘宗师孤身败尽两派宗师,致两死一重伤、唐战突然暴毙腐烂而死,等等消息尽皆成了无数人的谈资。 而对于‘那与各圣地传人同行的红衣之人的身份究竟为何’这一未解,更是成了那些江湖风媒争相想要探求的真相。 …… 云阳码头。 众人登船,心中俱是松了口气。 此行倒此算是告一段落了,此后只需于船上歇息两三日,自可直入太予州,沿粱河到玉京。 而彼时,只要一到太予州,自然便再无宵小麻烦。 一艘大船,直接被孙冲合掷银包下,只有他们一行船客。 船首,摆了一方小桌,孙冲合与清蝉对坐,交谈声低,但并不避人。大抵是在说关于如今江湖佛道两门的局势,和此次怪异收尾后的事宜。 公羊辞在船舱照料重伤的江凌涛和玄空,以及和林凡箴妙去安顿那些怪异之人,而柳施施和叶听雪也不知去忙些什么。 顾小年站在船舷旁,看着被大船荡开的青水,默然。 43.鲜红 玉京是三朝皇都,直至大周而废,又有南都之称。 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天子脚下,城阔而墙高,如今虽比不得神都繁华,但也不逞多让。尤其是那条过城的粱河上,二十里画舫,流淌涨腻,弃脂之水。 一艘楼船,便顺着粱河入了玉京。 城外水关截流,如此大船自然进不去,但早有军卒看见,指挥着原本滞留或是挡在前边的画舫船只绕开,划出一艘带着某处兵营标识的小船,早早等着。 “孙师兄!”有人在城外水关的码头招手,遥遥招呼。 众人下船,孙冲合一袭道袍,步履从容,气度非凡。而公羊辞同样如此,自信非常,如同回家一般。 因为这里是玉京,往西六十里便是上行山,圣地浮云观所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浮云观门人说话比玉京的官府还要管用,而这玉京,便是他们的后花园。 等在码头的是一个面向稚嫩,不过十三四的小道士,先天境的修为。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道袍的中年人,俱都是绝顶高手。 此时,见了孙冲合一行而来,登时收拾表情,上前拱手行礼。 众人自是回礼。 孙冲合简单介绍一番,然后问向身后众人,“各位是先到玉京游玩一番,还是直接上山?”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一重意思,按本来商议好的,他们自然是直接上山的,去先将事情说明或是定下此事之后的基调、各派此后事宜等等。 可现在,他话里隐隐的意思是让众人此时选择先不要上山。 叶听雪看了一眼那笑嘻嘻的名为王羽的道士,然后问道:“那不知,他们是否与我等同行?” 她话中的‘他们’,自然便是指林凡箴妙等蜀地怪异出身的人,如果他们与自己等人分开,反而跟孙冲合几人上山的话,浮云观此举,便值得重新商榷了。 此话既出,孙冲合脸色不变,看向王羽三人。 王羽笑着拱拱手,然后道:“他们自然是要随我们一并上山的,师叔祖他们还在等着呢。” 公羊辞是个急性子,此时自是看不出高兴,“江师兄和玄空师兄都因此受了重伤,得要让师叔祖瞧瞧。” “山上有药,到时候让公羊师兄带来就是。”王羽仍是笑眯眯的。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浮云观现在这般动作,其中若无特殊意味自然是假的。 “所以,我们上不得山,但他们必须要跟你们走了?”叶听雪这次直接问孙冲合。 孙冲合脸色难看几分,他看了眼王羽,后者浑然不觉。 浮云观虽然是古老的圣地,但有人的地方就有龌龊,更别说是圣地之内的利益。而在如何对待‘怪异’和与那艘楼船有关的事情上,其中更是分出派别。 当他今日看到是王羽出现在此的时候,他便明白,自家师傅和师叔怕是没有争过那些老顽固,也即是所谓的‘师叔祖’。 孙冲合握了握拳,若是所料不假,他此前的传信,怕是都被他们中途截留了。 王羽摇摇头,笑道:“这是师叔祖下的命,我也只能照办。” 清蝉诵了声佛号,睁不开的双眼此时带着认真,“既然你一口一个师叔祖,不若让他亲自来?” “放肆!” “好胆!” 出言呵斥的是王羽身后的两个中年道士,此时脸色阴翳,目光冰冷地看向清蝉。 而王羽脸上的笑容同样收敛下去,他淡淡道:“清蝉师兄,这里是太予州,不是太?州,你说这话,不觉得太过放肆了么?” 清蝉淡笑,道:“大家背后的目的彼此都明白,可我等拼了命办成的事情,自然要办得妥当才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贫僧可不会答应。” “是么。”王羽笑了笑,然后看向孙冲合,“那孙师兄,你是如何打算的?” 孙冲合咬了咬牙,很是犹豫。 他是浮云观的人,观中规矩不容质疑,数千年来,尊卑刻进骨子里。他们可以有腹诽,却不能付诸于行动,而也正是在这种规矩下,浮云观才可以屹立至今。 公羊辞看向孙冲合,两人脸色同样有些黯淡,更带着深深愧疚,哪还有刚到玉京,下船时的风采。 顾小年一直看着,此时忽而问向身边的林凡和箴妙,“你们想上山吗?” “啊?”林凡和箴妙俱是一愣。 两人方才无比紧张,本以为浮云观带着善意,可如今从那小道士的表情和话中不难看出来,对方完全是把自己等人当成了货物,打算随意安排。 这自是让人恼火,可偏生无能为力,本来两人还无奈而相视,觉得以后自是灰暗、前途未卜、命不由己。可现在,当听到这么一句话,而且还是出自那个人口中的时候,他们忽然便看到了希望。 “当然是不想的。”林凡没有丝毫犹豫,这个为怪异同类奔波了数年,甚至耗费了一切的中年人,此时很是认真。 箴妙揽着他的袖子,同样点头,话语真诚恳切,“还请顾大侠相助。” “大侠算不上。”顾小年说了句,然后道:“那就走吧。” 说着,他直接转身,恍若无人般地,朝河畔而去。 柳施施抿唇一笑,轻拽了把叶听雪,两人同样跟了上去。 而林凡和箴妙自是如此,脚步轻快。 凤梧恨恨看了那红衣背影一眼,却也很是诚实地跟上。 王羽有些愣神,转而心中恼怒,他上前一步,厉声道:“站住!” 顾小年脚步未停。 “我让你站住!”王羽稚嫩的脸上通红一片,他刚待拔剑出手,却被孙冲合拦住了。 “此事本就是观中理亏,你莫要冲动。”孙冲合说道。 公羊辞却是哂笑,他心里想的自然是这个自觉在观中八面玲珑、会做事且人人都敬他三分的乳臭未干的小道士天真,要不是对方乃是某位师叔祖的直系后人,哪会有人搭理他? 这种自以为是的臭小孩,讨厌的很。 公羊辞抱臂,心里巴不得那煞星凶人一巴掌将这小子拍死。 是的,在他心里或者说众人心里,已经对那穿着红衣的人有了共同的认知,也自是通过各种渠道,或真实或猜测地知晓了他的身份。 主要还是此时的武道修为和战绩,非以煞星凶人,还有何其他更好的称谓来形容? …… 王羽显然是听不进去的。 浮云观乃当世武道圣地,道门魁首,可以说是号令江湖而莫有不从者。而他在观中横行无忌,是人便要敬他三分,如何受过这等轻视? 如今是师叔祖让他来办此事,就是给他添一份资历。此事之大,他能从一向疼爱自己的师叔祖话里听出一二,若是此事能办成,那以后谁还敢说他只能靠祖辈余荫却没有真本事? 所以,任何的怀疑和波折他都不允许出现,而现在,这个当出头鸟的穿红锦之人,便是他拿来立威的对象! 王羽一把将孙冲合推开,指着那道背影便道:“不只是你,就连他们,今日都必死!” 此话一出,包括清蝉和江凌涛在内的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这是威胁,对一位武道宗师且还是殃及对方身边之人的生死威胁。 “不要!” 这并非是孙冲合与公羊辞下意识的阻止,而是来自数十丈外的水关之上,有一道身影从关上飞掠而来。 而他并非是对王羽等人喊话,而是带着惊恐似的,朝着那抹侧身回头的身影出言。 但顾某人既已起杀心,如今又有谁能阻止? 气机无形无相却轰然,王羽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依旧带着冰冷和狠辣,只不过在这般狰狞之下,是一下变得惊骇恐惧的眼神。 他背后长剑在下一瞬自行飞出,如同护住,却只余一声悲鸣,剑身无光,碎裂成段。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同样无风飘起,上面有一块玉符,此时化为一道无比锋锐的剑意而出,斩向眼前。 而在肉眼看去空无一物的地方,却是先天一炁而成的细密网罗,那是一道道剑气,如同一座樊笼般。 两者接触,轰然巨响,彼此泯灭。王羽仓皇后退,而那两个中年道人则是怪叫一声,齐齐朝前打出一掌,以做抵抗。 同时,那自水关而来的中年道人距此不过几丈距离。 然后,在神情各异的众人眼中,王羽的脖子上忽而出现了一抹红线。 红线逐渐崩裂变大,接着便是鲜血喷出,他的脑袋滴溜溜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44.正道,沧桑 安静,鸦雀无声。 就连那此刻已经冲到眼前的中年道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松成子师叔祖的后人,其实观里谁不知道这王羽便是其私生子?这可是已经四百五十岁的师叔祖的一根独苗啊,现在,就这么脑袋搬家了? 对方竟然真的敢?! “啊!”那两个先天绝顶境界的道人目光通红,眼中已经被绝望填充,他们使出毕生功力,怒喝着攻向前方那人。 他们虽出身浮云观,但并非传人弟子,他们算是松成子养的门客,因为两人联手可敌宗师,所以一直以来充当那王羽的随从护卫。 可现在,王羽死在他们面前,即便两人可以回去,但松成子会饶了他们吗? 显然是不会的,所以他们才直接出手,寻死般的出手。 顾小年回身,在此时,除去那刚出现的中年宗师之外,在河畔的几艘小船中,他同样感知到了与之相似的气机。 还有一个宗师在,因那小道士的死而流露出了气息。 他眼皮一抬,周身便逸出剑气,呼啸着,如同旋风。 那两个中年道人连惨叫都未发出,便被剑气直接湮没。血雨、碎肉,铺满入冬的草地。 孙冲合与公羊辞偷偷相视一眼,不见窃喜,只是有些凝重。 这种无形无相的剑气,很像登仙阁的气剑术,但无疑更强。 江凌涛目光闪动,如在思索什么。 河畔数道身影自船篷而出,落于岸上。 这几人都是同样道袍的浮云观弟子,而在最前方那个一步步走来的,是一个有些瘦削的青年。 他的气质有些深沉,相貌普通,只不过一身气机却在逐渐攀升,是实打实的宗师之境。 孙冲合看着,眼神微低,“果然,卢师弟一定会在。” 浮云观与他同辈者破境宗师的有四人,均为观中嫡传,而眼前的卢思源便是松成子的传人,王羽能够在观中横行无忌,也多有此人撑腰的缘故。 “可他既然一直在,为什么”公羊辞话语一顿,由疑惑转而恍然,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孙冲合,“难倒说” “他是故意的。”孙冲合脸色难看,自己找死被杀是一回事,可自己门派中的堂堂宗师来借刀杀自己人,这就有些过分了。 因为卢思源是有理由也有机会出手阻拦的,但他没有,反倒是在王羽被杀后才现身。 想到这,孙冲合忽地看向一旁那个像是愣神的中年道人,对方是观中执掌外事的宗师长老,地位很高。按理来讲,依着众人身份和修为,此次的确是对方来接才对。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而变得幽深。 一旁,清蝉静静看着这与自家齐名并较的魁首门派发生的龌龊,默然不语。天下的水,又有哪里是真的清呢? 而不管顾小年等人是否看透此间发生的事情,公羊辞觉得自己都有必要来解释一下,因为他觉得这次的确是太丢人了。 可不等他开口,那卢思源已经走到了顾小年等人的近前。 “谢谢。”他低声说了句,“但是,还是要杀你。” 他说着,同时看向林凡等人,“也要留下你们。” 公羊辞一愣,接着,他脸色微变。 粱河在今日好像变的有些安静,这里虽是玉京的水关入口,但平日里并非没有船只来往,可现在,停泊的船只不少,可似乎并没有要进出的? 他定睛看了眼跟在卢思源身后的七道身影,双眼缩了下。 “斗七剑阵?”他低语一声。 “姚师叔”孙冲合看向一旁的中年道人,似打算说些什么。 姚龙旺看他一眼,沉了沉眸子。 孙冲合沉默下去,他明白了。 卢思源借刀杀人,而观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老顽固,的确安稳地太久了,把持的东西也够久够多了,是时候该放下,去安享晚年了。 而这把刀,孙冲合看向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眼中不由得浮现几分歉意,也只有他,才适合做这把刀。 只不过自己却不能做什么。 他只是拽了想要有什么动作的公羊辞一把,朝后退了退。 一旁,玄空低声一笑,有些莫名,似是嘲讽。可他与江凌涛一样,都只是静静看着,离得有些远。 清蝉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似在斟酌要不要掺合进去。可佛道局势本就紧张,如今天下势力隐有暗流涌动,这次怪异之事未尝不是契机。朝廷内部乱象初现,未必不是这江湖武林的机会。 所以,他沉默了,只是眼中歉意更甚。 他们当然不觉得顾小年会死,只是免不了会因此事被浮云观通缉,昭告江湖,为天下武者所不容--残杀浮云观嫡传,其中宣扬时若再加以润色,身败名裂,那可就成了真小人,如何也翻不得身了,即便还活着。 不过,想到他那般平静淡然的态度,或许,对于名声什么的他也不会在乎吧。 清蝉也朝一旁退了退。 只不过或许他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想的是,这般拥有极强武道修为的人身败名裂之后,自会有江湖人去挑衅,自诩去除恶卫道,届时会不会有无谓的杀戮呢? 然后久而久之,那被诬陷的人,会不会就成了人人相传的魔头邪道? 这般以后,又会如何? 没有人去考虑,因为那个时候,各大圣地必然会联合正派前去剿灭,诛邪除魔,展正道侠义,扬武林正气。 世上从没有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是看的多了,经历过了,所以再遇到此类事情的时候就不需要再多思考便能看透,便能理解,然后做出最好的选择。 这是大家的心照不宣,长此以往。 …… 叶听雪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她忽而觉得有些恶心,更有些厌烦。 雪女宫看似玉洁冰清,屹立北凉大雪山好似出尘世外一般,门人穿着白衣,如雪干净不染。可实际上,凡入世者,衣上必沾尘埃,谁又能免俗? 这就是生存,她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或许就是当初玉清祖师与朝廷那位合作的原因。 江湖之中是存在侠义的,只不过,它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堂皇,它是真的,也是假的。 而现在,她走到了顾小年的身边,一旁,是含笑的柳施施。 “叶仙子?”孙冲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姚龙旺传音阻止了。 “雪女宫自神皇女帝时期便与朝廷暧昧,如今怕是自身难保,你莫要生事。” 孙冲合闻之,瞳孔不免一缩。 “起阵。”卢思源看了这边一眼,淡淡道。 他或许明白,也或许不明白,只不过,这件事他总是要做。 想到在那灰暗的烛光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蹭在自己身上的恶心感,以及自儿时便开始承受的屈辱,卢思源便压制不住心中的杀意。 他仿佛看到了那趴在桌子上的幼小身影,看到了对方被叉开的如干柴般的双腿和彼时脸上的无知与濡慕。 “杀!”卢思源蓦然一喝。 四下,早已布成剑阵的七名先天绝顶的道人便抽剑刺出。 叶听雪刚要有所动作,一股莫名的气机便将她遥遥锁定。 她眼中惊疑浮现,豁然回头,看到的是孙冲合那双愧疚的眸子,以及一旁笑着的中年道人。 45.天威随行 不问对错,自是要先护持自己人,这便是武道圣地的行事作风。 如今,浮云观既然要杀人,那便不可能让其他人插手。因为这是借刀杀人,杀的是‘自己人’,那便更不能让此间之人插手。 叶听雪手腕一动,长剑脱手而出。 姚龙旺双眼沉了下,他看到那个黄衫女子随意拂手,接过了那柄长剑。 “朝廷的人?”他低语一声。 而不等孙冲合苦笑回应,姚龙旺藏于袖中的双手便陡然下压,无形气机牵引,一股缠力如同涡旋,将前方几人朝这边拽来。 柳施施拇指已然顶上剑镡,但刚待有所动作的时候,便觉得周身一滞,如同粘到了蛛网。 她看了眼静默不动的顾小年,而后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袖口处隐有青白罡气流转的中年道人。 “他是姚龙旺,浮云观的外事长老。”叶听雪说道。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朝对方走去,步子不快,却坚决而杀意凛然。 姚龙旺双眼眯了下,脸上笑意浮现,“许久未出江湖,倒真被这些后辈看低了。” 孙冲合摇头,上前一步,以示没有敌意,然后打算传音解释。 但一缕剑气在他身前三尺地上划过,沙石飞溅。 孙冲合一愣。 三尺之地,生死两分。 柳施施抬手,抛剑,叶听雪信手接过,长剑出鞘,地面抖落一层冰霜。 原本初冬的玉京只有清爽,如今却涌入寒凉,北风因此而起,杀气如织。 姚龙旺脸色变了,他并剑指,背后长剑飞射而出,浮于身前。 “你退下。”他传音孙冲合,“现在,你不能掺合进来。” 孙冲合握了握拳,这是一种无力,更多的是无奈。 对方这句话已经表明,观中为了将那些顽草拔除而选择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他看着走到眼前的这人,心中隐有悲凉。 世上从不缺少尸位素餐的人,利益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却像狗一样灵敏,他们该死,但在惩治他们的路上,又该会有多少无谓的牺牲? 眼前,姚龙旺便是如此。无论此事结果如何,他与卢思源一样,都是要被舍弃的。 这件事有意义吗?对于其他门派来说,平白付出两位宗师和几个绝顶高手,只是为了让握权的人下马,这似乎没有意义。 可于圣地来讲,武道宗师并非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依仗,宗师没了还有后辈,但根子不能烂,哪怕它要出现腐烂的迹象,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清除。 哪怕除掉一棵树会导致其他几棵已经长成的树死去,但为了森林的长久,便非要这么做不可。 ……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身边跟着的是林凡几人,他们心中或有担心,但脸上终究是看不出太多的。 “你们怕吗?”他忽而问了句。 林凡一愣,与箴妙相视一眼,苦笑一声,“现在是不怕的,只是” 他话不需要说完,因为都能明白,他怕的自然不是此间几人。因为眼前之人的战力他们都曾见识过,就连唐门家主都被生擒,那眼前几人又能坚持多久? 但背后的浮云观呢?他们的态度究竟是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林凡怕的是这个。 箴妙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心。 一柄剑刺了过来,剑阵既成,自然便要出剑聚势。 剑光刺眼,林凡等人俱是眯起了眼睛,因为这只是一个人出剑,但所面对的,却好像是百人千人一般,剑光铺天盖地,剑气如狂风海啸。 让人不敢去挡,更生不起丝毫去挡的念头。 继而,七人同时出剑,如猛虎下山,如狂龙兴云布雨,如山崩于眼前,如惶惶天威。 这是浮云观的斗七剑阵,出自天人以炁所行的阵法,汇聚的是一种天地之势。 绝顶高手成阵,便可斩宗师,而宗师成阵,号称可敌天人! 剑势轰然临近,如行天罚,而顾小年似乎还没有别的动作,如被气势所迫,如要以身承剑,如要受死。 凤梧在此时开口,声音微促,“给本座解开封禁,我可以帮你杀光这里的人。” 但顾某人充耳不闻,之后,在某个时刻,他微眯的双眼睁开一瞬。 如魔焱滔天,如大凶出世,原本晴空万里,忽而凝聚阴云。 场间众人脸色大变。 姚龙旺本待出手的长剑在身前一颤,内力一乱,险些飞剑坠地。 叶听雪抬头,眼眸凝重,她素来好胜,此时却心有无力,再难与之比较。 柳施施感此气机,心有复杂,只觉得如果没有那幽困的十年,他又该是何等的风采。 孙冲合和公羊辞忍不住相视,眼中俱有骇然,原来他一直没有动用过全力。但他们想的,是对方为何会在此时此地显露? 这里是玉京,而上行山浮云观必然能看到此间异象! 清蝉等人同样瞪大了眼睛,他们虽然退开了,但此时依旧看向空中。 乌云汇聚,隐有碰撞的云层产生轰鸣,雷光隐现。 以一人之力引动天地异象,这真的是宗师可以办到的吗?或者说,这真的是人力所能够办到的么? 天上出现了一抹闪电,雷声大作。 面对着仿若来自四面八方,天地各处的剑气和天罚般的剑势,顾小年轻吐出口气,立时,场间如起了一场雪崩! 轰! 剑气倒卷,大势临前而骤然溃散,夹杂长剑的悲鸣碎裂,以及几声闷哼和血肉分离的撕扯。 林凡等人呆呆地看着,他们看着眼前极致的光迅速退散,转而是阴沉的天色和即将有雨的预兆;他们看着血雨在一丈外落下,如遇无形屏障;他们看着那宝兵利器碎裂无数,如雪般落在地上。 他们只是看着,眼前这人轻吐了口气。 卢思源握剑的手有些不稳,阴翳的脸上怎么也难以将不可抑制的惊惧消融,在此刻,他完全提不起出剑的念头,甚至是有任何的动作。 那个人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却有天威随行,令人惶惶。 姚龙旺默然了,他收起了飞剑,脸色灰败。 传闻终不如亲眼所见,唐战虽为唐门家主,可若是换做自己,同样也可以将对方擒下,在他们这等圣地名宿的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现在,姚龙旺觉得自己错了,而师兄他们同样错了,他们看错了前方那个人。 亦或者,他忽而觉得自己等人是落入了某个算计之中。 …… 阴沉的云终于落下雨来,渐渐有脚步声出现在变得死寂的此间。 脚步声坚定而整齐,人很多,而且绝不是赤手空拳。 姚龙旺抬眼看向四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而像孙冲合等人则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个持刀带剑的江湖人,他们出现自粱河中的船上,他们自玉京中走来。他们打扮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腰间都挂着一枚木制的腰牌。 罗网,一个近几年在江湖上兴起的势力,据说与大周公门关系匪浅。 紧接着,是自玉京城墙下马道跃马奔袭而来的身影,近千人,于此间十丈外勒马驻足。 他们整齐而干净,穿飞鱼而腰挎绣春刀。 他们是北镇抚司驻玉京两个千户卫所的锦衣卫,是大周天子亲军锦衣卫。 “大周玉京锦衣卫千户陈惊龙,见过指挥使大人!” “大周玉京锦衣卫千户屠云涛,见过指挥使大人!” 声若洪钟,接着便是那近千名锦衣卫穿霄震云之声,“吾等见过指挥使大人!” 46.承平 “锦衣卫,指挥使?” 这一刻,懵住的不是两三人。 顾小年抬了抬眼,莫名点了点头,他明白了。 天上终于落下雨来,雨丝轻柔,带着凉意。昏沉的天色下,一只白隼唳啸一声,遥遥而来。 顾小年回头,看向柳施施,后者有一瞬的错愕。 想来,这是那位通天神侯的计策了,这只白隼并非是只有传信的作用。到现在,应当是朝廷打算插手了。 可顾小年有些不明白的是,难倒诸葛伯昭之前都是装的?在与周锦言的关系上,他们实际并未疏离,反而如异人府这等机构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他只是思索一瞬,那只白隼便飞了下来。 柳施施抬手,白隼落下,她从上取了信筒布条。 只打开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叶听雪,而后看向顾小年,眼中少见地带了些惊慌失措。 而在此时,玉京水关上的将士同样拉紧弓弦,遥指的方向便是姚龙旺等人。 “速速回京。”柳施施传音过去,语气失去平静。 顾小年眉头微皱。 两艘楼船破水而来,罗网诸人依次登船,而锦衣卫中亦走出百人上船。 他们分列站好,目光坚定,船板铺下,一身锦袍的段无视站在船舷,看向这边。 柳施施走近,将手里的布条递了过来。 顾小年伸手接过,目光微凝。 上面只有一行字,却隐有杀伐而露。 “北凉玄甲军围困雪女宫,草原王庭大军南下。” 顾小年闭了闭眼,所以,这就是罗网和锦衣卫出现在这的原因。 为了不让自己与浮云观在此时生恶,于战事将生之时,稳住大周江湖。 他不发一言,布条在手上化为齑粉,而后径直上船。 卢思源拦也不敢拦,就站在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林凡与凤梧等人自然是紧跟在了顾小年的身后,再之后是步履沉重的柳施施和隐有所察的叶听雪。 孙冲合看着一行人登船,看着楼船进入粱河,越来越远,微绷的身子方才松懈下来。 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未登船的锦衣卫和罗网之人退去,水关上机弩收弦,那种无时无刻不充斥在此间的杀意才消失不见。 姚龙旺目光阴沉,“想不到喂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喂不熟!” 他说的,自然是这玉京水关的驻守军卒和那两个千户所。在往日所无视的,像狗一样听他们使唤的,如今竟敢对他们刀兵相向,成就威胁。 而最让他窝火的,是所谓的罗网为何会在玉京构成这么一股势力,而观中却毫无消息。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对方早已与朝廷勾结,那今日之事,便能说的清了。 “诸葛伯昭!”姚龙旺不难想通此事是谁在背后做那黑手。 “回山!”他说了句,便往上行山掠去。 而清蝉等人则是默默看着那消失在水天一线的船只,面色复杂。 有关怪异这等神秘力量,最后终究还是让朝廷截胡了,而并非是他们来人不够,事实上参与此事的且于此地的尽是武道宗师,可朝廷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 但这是一层纸,他们不敢捅破,更别说还有那个人在。 公羊辞伸手接住落下的雨丝,苦笑一声,“这下子,盛会没了。” 众人默然,盛会只是个噱头,其本质是想联系江湖各派,重拾一种力量,背后未尝没有别的打算。而他们沉默的原因,是看着这场雨,去思量那个人如今究竟是何等境界。 “咱们也,回吧。” …… 宽阔的粱河上,楼船借风而行。 顾小年站在船头,红衣轻飘,静静看着河水。 “生气了吗?”柳施施走过来。 顾小年摇头,“我既不在乎过程,也不在意结果。” 他在想的,是今后的自己要如何自处。 方才,可以明显看出老了些的段无视,已经将情况全然说明了--北凉上将军应凉玉夺权,着玄甲军围困雪女宫,行攻山灭派之举。坐镇北凛州数十年的肃王于前日病逝,征北将军林蒙挟持世子周锦宸,以虎符调离边关守将,北帐王庭精骑一夜连破十四关,大半北凛州已经沦陷。 草原王庭南下,这是几百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据段无视说,朝廷的应对不可谓不快,但一连换七将,节节连败。朝堂上现在已经乱了,承平日久,能打仗的几乎挑不出来了。 而林蒙是肃王的学生,尽得其兵法真传,他作为破军先锋,草原大军几乎势如破竹。 此时,与其相抗的,或者说是固守北凛州与北云州一线的,正是十年前在早朝与顾小年有过一面之缘的昭武将军谢放。 换句话说,此时顶在前边的,已经是世家的人了--谢放出身神都谢家,这等出身极少会作为最高指挥的大将。 顾小年对谢放还有些印象,那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似是旧病缠身。而段无视也坦言,谢放早有内伤,丹田气海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也即是他不能像武将那般冲阵杀敌。 柳施施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叶听雪如今心神大乱,完全失去了平静。 雪女宫虽是武道圣地,武道宗师和绝顶高手无数,可当面对的是北凉大军时,便没有任何胜算,因为这是镇守边境、分封一州的北凉精锐。 她想不通为何雪女宫会遭此劫。 顾小年却是问了句,“周衿现在,在做什么?” 站的稍远些的段无视连忙道:“未出皇宫,不问政事。” 顾小年点点头。 “你怀疑这件事跟她有关?”柳施施问道。 “直觉。”顾小年说道,“她想当皇帝。” 柳施施娥眉微皱,这是有关天下的大事,若真是周衿为了皇位所用的计策,那就算她能登基,也不会得到拥戴,迎接她的是千夫所指,是民心背离。 勾结外贼,当诛! “周锦言呢?”顾小年未置可否,转而问道。 段无视心中汗颜,道:“离京前陛下坐镇中枢,总领全局。” 顾小年轻笑,“前日之夜便爆发了战事,这消息传的有些慢了。” 北凛州全线都快被攻陷了,玉京这边竟然丝毫不觉。他们仍可见悠哉的画舫楼船,可见男男女女结伴出游,可见天上的风筝,可闻洞箫丝弦。 一日光景,消息自是可以传到玉京来的,更别说是有关战事。 可现在看来,摆明是其中有人出手阻碍了,而可以肯定的是,当然是有部分人早就得到消息了的。 比如浮云观。 顾小年想到那个御使飞剑的中年道人,说实话,他还真像朝对方打一拳试试。 47.朝野 礼佛的人手中无刀,心里却藏着一把刀。 神都,大周皇宫。 回廊上,一道身影走得不紧不慢,身后一丈外跟着护卫模样的男子。 十年过去,花子陵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毛躁,人近中年,他更为稳重,只是看着眼前那人的背影时,眼底依旧深藏爱慕。 周衿一身象牙玉色,她手里捻着一串深红佛珠,身段朦胧窈窕,面容干净圣洁,姣好如白月光,又像人间的观音。 回廊的尽头,是御膳房。 这里也算是宫廷重地,自是有金吾卫值守的,可如今,莫说是金吾卫,就连本应在此忙活的太监宫女都全然不见。 门关着,而周衿的脚步声却并未隐瞒,很是清晰。 她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入眼,是一张长桌,那是上膳食时宫女要先试膳的地方,可现在,有一道身影正侧对这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而在他身前的桌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烧好的饭菜。 他对来人恍然未觉,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填东西,吃着、吞咽着。 周衿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光从她身边透进来,如俯视一般的,她的眸子高高在上,看着眼前之人的时候,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和嘲讽。 “你跟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或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会这么躲起来,像头猪一样往肚子里塞东西。” 她轻笑,讥讽明显,“你在填补什么?有用么?” 那人没有理她的意思,两手抓着糕点,在拼命往嘴里塞。 只不过在屋内一角的阴影里,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动了动。 周衿看了那边一眼,表情收敛,看向眼前之人,“你的疑心太重而分不清轻重,志大才疏,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先皇铺就的路,只不过这不适合你来走。” 那人动作一顿,转过头来。 胡茬如野草,眼圈发黑,脸色无光而目光略有呆滞。如果让外人看见,必然大惊失色,因为他是大周如今的皇帝,周锦言。 只是谁能想到,三日前还坐镇金銮挥斥方遒的他竟会成了现在模样?颓废,失魂落魄,这仿佛是最好的形容。而也与眼前出现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退位吧。”周衿轻声道:“你是想被人称为庸而不昏的皇帝,还是落下个无道昏君的名声?” 周锦言看着眼前的落日余晖,迎着那双背离了光芒的眸子,看到了她脸上再也藏不住的野心勃勃,以及那抹冰冷。 他嘴里的糕点吐了出来,肩膀哆嗦了几下,接着身子开始颤抖。他捂着脸,发出闷声的啜泣,接着便是压抑着的嚎啕。 他将吐出的糕点拼命塞回嘴里 周衿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留下意味莫名的轻笑。 然后,转身离开。 而房中,阴影中的人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止于阴影,只有一声叹息。 …… 大周历新始八年,十月底,北凛州战事爆发。短短三日,战线全告崩溃,一州之地沦陷,难民以百万计,震惊天下。 十一月初,周帝下罪己诏,检识人不明、用将不察、懈怠疏忽、听信谗言、刚愎自用等,而流言四起,已失民心。 次日,周帝锦言宣布退位,百官拥戴先皇公主衿即位,民间流言渐清,转而欢欣鼓舞,一夜如昼。 这是大周第二位女皇帝,年号承圣。 …… 神都城中略有萧条,因为大周军队在北云州又吃了败仗,而北云州乃是横贯版图的州地,神都其实离战场并不算太远,官道四通八达,若是精骑奔袭,两日便可兵临城下。 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哪见往日繁华喧闹。 这是数百千年未有的局面,大周自立朝伊始,定鼎九州,还从未有过今次大辱,竟会被草原蛮夷攻陷一州。 适时,昭武将军谢放城破自缢,数位大周名将陷阵无生,此不可谓不壮烈。 只不过 “奇耻大辱啊” 神侯府,后花园,亭边,诸葛伯昭投食喂鱼,一声感慨。 顾小年站在亭边的阴影下,午后的阳光落在靴上,他低头看着。 “这一次锦衣卫和东厂不去管太学生游街闹事了。”诸葛伯昭笑了笑,“鹿鸣书院的那些大儒都疯了,写缴文声讨、壮军心,但这有什么用呢?” 曾经的文人现在怒发冲冠,就连往日流连风月的太学生都壮怀激烈,想要弃笔从戎,彼此都在呼吁着要去从军。这种精神是好的,可他们去了,只会像麦子一样被那些骑兵割头,除此以外,或许还能以死来激励更多的人去送死。 诸葛伯昭是如此想的,战争,就是要兵将和大周的军队去打,不然百姓养他们干嘛? “可现在的事实是,朝廷的军队似乎打不过那些草原人?”柳施施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 诸葛伯昭回头,有些疲惫憔悴的脸上带着笑意,刚待伸手接过,然后他便看到柳施施将那杯热茶递给了那个好像是发呆的人的手里。 他脸色一僵,随即暗哼一声,不太开心。 “打不过是有原因的。肃王、北凉王、太渊王、靖王,这四位是御封的护国柱石,因为他们能打仗,会练兵。可现在,他们都老了,肃王病逝,一身本事都被林蒙学了去。” 诸葛伯昭说道:“他知道大周如何练兵,他知道大周军队的薄弱点,也知道北地战线的布防。所以他可以轻易形成针对,于朝廷的每一位统兵的将军,每一支军队。” 柳施施蹙眉,“所以,北帐王庭才会势如破竹。” 诸葛伯昭点点头,看向那不发一言的身影,问道:“你怎么看?” 顾小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道:“北凉那边如何了?” 在返程途中,叶听雪便是因雪女宫一事回了北凉。 “北凉?”诸葛伯昭一愣,然后莫名一笑,“陛下修书一封,应玄嚣亲自披甲挂阵,应凉玉自缚收押,雪女宫危机解除。” 他话里不无嘲讽。 这次之事自是不少人能看出来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同样的,也必然是雪女宫妥协了什么,比如某种支持。 “天人不出,谁可当万人敌?”诸葛伯昭轻声道。 他看的,依旧是眼前的那人。 顾小年点头,直截了当,“你想怎么做?” 他话语平静,听不出喜怒怨气,但诸葛伯昭却是苦笑。 “自你们离京,我便不想让你们再回来,这是真心的。”他叹了口气,“我欠你们顾家已经很多了。” “只不过你没想到怪异之事有圣地插手,解决的如此轻易,而战事爆发,你身边也缺少人手。”顾小年淡淡道。 诸葛伯昭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屡次三番拿大义来与我说事,让我很恼火。”顾小年语气有些冷淡。 诸葛伯昭笑得有些难看,有些苦涩,“因为只有你在乎啊。” 48.刺客 大义,是很容易挂在嘴上的东西,它是一个名词,也是一道护身符。而在某些人的嘴里,常常可以听到。 说起来容易,真正在乎的、能坚守做到的,很少。 诸葛伯昭自认半生为朝廷操劳,自与那个女人打赌输了之后。 而现在,她早已死去,自己也早就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本来现在的朝廷会变得如何,跟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可他却做不到无视。 所以,他需要做些什么,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有志之士,有能力的人,就是他现在需要的帮手,而眼前的人,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顾小年轻笑,有些讽刺,“你还真是厚脸皮,也真是不要命。” 诸葛伯昭笑笑,眼角皱纹很深,“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的,我想哪怕不是我,也一定还有别人。” “那你想怎么做?”顾小年问道。 他明白了,而他现在同样没有拒绝。 诸葛伯昭眼中一喜,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顾全大局,为大义领命,不免心中歉意更甚。 可他误会了,顾小年现在只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陷入了迷茫,所以他乐得有些事去做,只要别太麻烦。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诸葛伯昭拜托他的事情会很麻烦,那他就不做。 上行山的云层和后山究竟养着什么怪物,顾小年其实很有兴趣去见识一下,而本来也是有机会的,只是从玉京走的太匆忙,而且浮云观行事也让他很不喜欢。 “武道宗师是极强的战力,但不是能改变战争的制胜关键。”诸葛伯昭看着顾小年,语气认真道:“但刺客可以。” 话没有说满,两军交战,普通的刺客当然不行,必然要怀着家国信念,抱以必死决心的死士才可以。 柳施施脸色微冷,“莫良多,阿赫嚓托。” 这是两个人名,前者是北帐王庭如今的大可汗,武道宗师之境,被誉为草原的第一勇士。后者是北帐王庭的军师,自幼在中原求学,对于大周的文化风俗极其了解。而他最厉害的,是在沙盘推演兵法中胜过了当代兵家的嫡传,现在指挥草原兵马作战的就是此人。 这两人都是宗师,且必然位于重重保护之中,若要潜入大军刺杀,难比登天。 “谢放虽然熟读兵书,但面对的是连兵家都胜不过的人,败的不冤。”诸葛伯昭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不是空话,阿赫嚓托活着,大周很难取胜。” “草原的军队,有那么多吗?”柳施施问道。 “谢放城破之前曾有传信,北帐王庭各部落联合,军卒不过三十万。”诸葛伯昭道:“但你们别忘了,林蒙收拢来的北凛州叛军,可足有二十万人。” 叛军,包括最开始谋逆的军卒,俘虏后背叛的官兵,以及一些绿林匪类。其中不乏有北凛州投靠江湖世家或是武林门派,利益驱使,其门人弟子自会从军,像是借此劫掠或是灭掉素日对手的事情,不要太多。 “大周北地军伍百万,溃不成军。”诸葛伯昭笑笑,“只因无将。” 无将,不是指大周没有能打仗的将领,这样的话大周早完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派上,或者说,没有受到启用。 而原因, “现在新皇即位,草原该败了。”柳施施淡淡道。 诸葛伯昭点头,“不错。” 这一切,本就是那位为了即位而用的谋略,只不过代价有些大,虽然承受的是黎民百姓,是那些死去的将士。 “但空口无凭。”柳施施说道。 诸葛伯昭轻叹,“就算有证据,难倒还能让她再退位吗?” 天下经不起这般折腾,或者说,是大周经受不起。 “她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的支持?”顾小年疑惑道。 按他所想,周锦言在位期间虽无功绩,却也没有昏庸之举,这天下依旧平和繁荣,百姓安居。 那么,只是因为某个人一直以来的野心想要完成,所以朝廷百官包括北凉王和周锦宸乃至林蒙等人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自身名声丧尽也要帮她登基,这未免太过令人难以相信。 为什么? “因为这皇位,本就该是她的。”诸葛伯昭道:“当然,宫里也有你所看不到的博弈,只不过是有人输了有人赢了。” “异人府,就是周锦言的后手。”他说道:“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会被他一直忽略的人,将其彻底覆灭。” 这件事顾小年也听说了。 在战事爆发的那晚,大理寺接到报案,说是异人府有人在百花楼闹事,还肆意出手杀人,口中多对律法出言不逊。然后,大理寺将此人擒下查办,而钦天监的李乘风以此为由头,合不良人和大理寺将异人府里的方士连夜捉拿,包括那天师无道,全然落网。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钦天监设立之初,除去观星象测运势之外,还有监察鬼神之事的职责。只不过数百年来多了锦衣卫和东厂等机构,装神弄鬼的套路又多为人熟知,流传于江湖,自是少了此等事情。而这钦天监素日里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帮那些名门勋贵看看风水星象了。 到现在,才被记起它本该有的职责。 “周锦言小看了李乘风,朝堂江湖也小看了此人。他历经三朝,神皇陛下登基前他反对过,魏央执掌大权时他也公然顶撞过,但他依旧活的很好。” 诸葛伯昭笑了笑,说道:“他撞过梁柱,装过病,别人都以为他是装疯卖傻,但谁又能想到此人是有真本事呢。” 顾小年点头,“所以,包括李乘风、兵部尚书甘拓和不良帅甘行煜,这些都是先皇周馥的后手,为了让周衿以后即位。” 诸葛伯昭点头,“对。” “可为什么呢?”柳施施问道:“难倒只是因为周锦言十多年前那夜想要弑君,就被否认了一切?” 诸葛伯昭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抛进池塘里,看着群鱼争食,缓缓道:“因为被最亲近的男人背叛过一次,所以便难以承受第二次的背叛。” 柳施施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 “所以,你想让我去杀掉那两个人,是怕周衿最后收不住?”顾小年问道。 林蒙是周衿的人,但他手下的叛军却不全是,如今几日,每个人双手都沾满了血腥,更别说还有那些失去亲人家园的百万难民,这如何交代,又如何善了? 再听话的狗一旦野得久了,也会沾上些狼性,尝过肉味儿,就戒不了了。 诸葛伯昭闭了闭眼,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49.器量 顾小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因为这件事仍需从长计议,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机会。 就算他现在自负武功,半步天人,也不敢说能于数十万的大军之中去刺杀中军大帐的主将,更逞论杀人之后的全身而退了。 他有良知,会心生怜悯,愿意为自己为他人、为所谓的大义去做些事情,但他现在还不想死。 顾小年很清楚,值得与否,以及要为谁,他都有自己的判断。 …… “如果说,直接入宫把她杀了呢?” 在去用饭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言的柳施施忽然开口。 不光是顾小年有些惊讶,就连诸葛伯昭都凝目看去,眼底带着沉思和探究。 柳施施却看向府中一旁,那里的树落尽了叶子,草植枯黄,要等另一年的春来,绿意才会回归大地。 她就这般看着,脸色平静而冷淡。 诸葛伯昭沉默一瞬,然后道:“就算能杀了她又能怎样呢,受折腾的永远是黎民百姓,你莫要有这种想法。” 说着,似乎是为了增添说服力,他继续道:“既然她想当皇帝,又得到了那么多的支持,那就且看着也无妨,等她本事用了,是平庸还是明君自然能看出来。” “一人终究乱不了天下。”诸葛伯昭最后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说说时间地点吧。” 诸葛伯昭一愣,紧接回神,“暂且不急,先看那位陛下如何应对,而且,有关怪异之事尚未妥当。” 顾小年两人相视一眼。 “唐门心怀不轨,那来京的唐门长老唐琮已经被关进天牢,而现在,各派都在瓜分唐门和霹雳堂原先的势力和生意。在你们回京后,以浮云观为首,通过暂居白马寺的云缺递了帖子,除去雪女宫外的六大圣地,包括久不现世的剑庐,都有意参与进怪异之事。” 诸葛伯昭沉声道:“他们想要从凤梧的嘴里,得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 柳施施轻笑,“浮云观想借小年的手除掉观中那些碍事的老家伙,于结果虽然不是弄巧成拙,但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被咱们带回来了不说,还失了面子。” “不错,现在就是他们想要找回面子,还想要里子。” 诸葛伯昭接过话来,看向身边的那人,道:“你以全盛气机感应天地,引发异象,这才是浮云观当日乃至一路未敢阻拦的原因。” 此时,三人已经到了堂中,诸葛伯昭给两人拉开椅子坐下,桌上是类似火锅的美食。 “镇派神兵和陆地神仙不出,宗师之境便是武道巅峰,但谁能想到,竟还有你这位半步天人。” 诸葛伯昭话中含笑,却也有坦荡的羡慕,他一生所求便是武道凌绝顶,却前半辈子为情困顿,后半生又为朝廷操劳,于武道上,念头杂了,本该有的领悟就摸不到了。 能引动天地异象,必然是明悟天地某种大势,身具天人特征,如此方为半步。但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势,存于天地之间,有人游历四方,有人终生浪迹天下,可这种东西是通玄的,需要悟性的,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它该如何落于人力。 诸葛伯昭羡慕不假,但他知道分寸,不会去问。 “说得好听。”柳施施淡淡一笑,“他们想要的,还不是有关长生的隐秘。” 曾因蜃龙楼船出现了无极仙丹这等可以直接填补一甲子功力的东西,所以这等可抵消岁月的一切,都是为人所追寻的对象。没有人想死,尤其是那些看到死亡的人。 诸葛伯昭未置可否,他自是知道这一点的,世上总有几个人静极思动,会彼此交流念头,哪怕自己不做,也会去让手下的人去做。他们虽然是鬼,可还有人需要借助他们的余荫。 顾小年对这些并不在意,他看着桌上片好的一盘盘羊肉,说道:“我觉得,顾昀可能还活着。” 柳施施正夹了羊肉往锅里放,此时筷子顿了顿。 诸葛伯昭眼皮一跳,目露惊异,“顾子岚还活着?”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依他如今身份和过往经历,少会如此。 只是严格来说,顾昀属于托孤之臣,他是大周状元,本是为了复仇,可后来却为朝廷付出生命。尤其是对江湖来说,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促成了铲除魔教的计划。 不能说他没有私心,只是他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理解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更是做到了常人所无法做到的。 这便是一个人的器量,而若以侠义论处,顾昀必然兼具。 而朝廷、江湖乃至天下都需要这样的人,诸葛伯昭心生佩服,所以才会有些失态。 顾小年摇头,“我也只是怀疑。” 说着,他便将在蜀州时,林凡包括叶听雪他们遇见的那几个灰袍人的事情说了,并且将自身怀疑也说了出来。 “傅如依么。”诸葛伯昭点头,“的确,十年前她于你先离开神都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而最后有关疑似的消息,便是她也曾出现在七剑镇,于那歇脚。” 说着,他话语一顿,接着看了眼虽是在听,却也在蘸料吃着羊肉的柳施施,而后看向顾小年。 “说起来,容清儿你应该不陌生吧?” 柳施施耳朵动了动,眼神似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顾小年点点头,他的记忆力非比常人,自是记得的。 “她,怎么说呢,十年里常常来公门打听你的消息,尤其是六扇门这边,她几乎跟每个人都能说上话了。”诸葛伯昭有些无奈,后一句算是解释,“她父亲是靖王麾下最重要的将领,哪怕是在神都,也没人敢惹她,公门里的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顾小年觉得他废话有些多,便伸手去拿了筷子,但看着桌上的肉片,明明是想吃,却没多少胃口。 他反而想要吃生肉,像是在那幽暗的地方里,所吃的那种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生肉。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桌上两人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柳施施眼中一急,便要起身过来,而诸葛伯昭还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惹得对方如此,不由皱眉怀疑。 “我没事。”顾小年勉强一笑,他看着脸含担忧的柳施施,解释道:“不是武功修为上有什么问题,就是心里应该还有些芥蒂,过段时间会好。” 柳施施一怔,看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想起同行月余,对方吃素偏多,相对而言其实饭量于此武道境界来讲自是极少。 她有些明白了,却更为心疼,但偏生毫无办法。 难不成要让他闭上眼睛,自己去喂他?她念头至此,忽而一愣。 顾小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向诸葛伯昭,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不继续说吗?” “噢,对。”诸葛伯昭点头,然后道:“后来你回来之后,我都忘了这件事,直到你离京,她又来了。” “我实在不忍心,就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了。”他摊了摊手,叹了口气,“一个小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你做了这么多,这份执着和心意,我看着难受啊。” 柳施施放下筷子,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顾小年同样如此,嘴角轻抿,打算听听这老小子的下文是什么。 50.器量(下) 诸葛伯昭感觉到了一些压力,被两人这么盯着。 他端起茶杯,接着喝一口来做掩饰。 “义父?”柳施施看着他,微笑,“后面呢?” 诸葛伯昭干咳一声,将茶杯放下,然后道:“容宸将军想把她许配给你,而她也同意了。” 顾小年神情一愣,柳施施脸色一冷。 “不行。” “我不同意!”两人同时开口,平静而果决。 诸葛伯昭心中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咱们成亲吧。” 在顾小年脸色不善地看着诸葛伯昭,而后者额头隐隐冒汗的时候,柳施施放下筷子,突兀说了这么一句。 “胡说什么!”诸葛伯昭当即喝了声。 顾小年一怔,“你认真的?” “当然。”柳施施点头,“咱们年纪不小了,再等我都成黄脸婆了。” 诸葛伯昭额角青筋直跳,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学会直接无视老父亲了。 他咬了咬牙,道:“你就没问过老夫的意见?” 听到他开始拿辈分,柳施施语气一缓,“你不是都知道嘛,再说,成亲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你也希望女儿幸福的吧?”她眨了眨眼。 诸葛伯昭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懵,我就是觉得你跟他不会幸福才这样的! 顾小年轻笑,问道:“神侯大人是有什么顾虑么?” 诸葛伯昭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是在思考,斟酌该如何说。 顾小年有些会错了意,“聘礼自然是要有的。” 说着,他打开乾坤袋,从里面拿了个小箱子出来,打开,半箱全是万两一张的银票。 顾小年笑着,将小箱子朝柳施施那边推了推。 “这是那时候从段旷那里搜来的!”柳施施双眼一亮,说道。 这么一说,当真是有种岁月变迁的感觉了,一些人,一些事,不是好像,而是真切地过去了好久。 顾小年点头,“这些,就权当聘礼了。” 柳施施眉眼一弯,轻哼,“那我就收下了。” 说着,她便招手,那小箱子朝她这边滑来。 但半途,有深蓝的光芒一闪,小箱子凌空飞起,被诸葛伯昭拍在了手下。 “咳。”他低咳一声,瞥了眼箱子中的银票,然后道:“那个,聘礼哪有子女收的,自然要为父来保管才是。” 诸葛伯昭心很痛,但知道事不可为,自己是阻止不了的。 而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欣慰,当方才说出‘子女’二字的时候,竟才有了一种原先的小小的一个、长大成人的感觉。 这很奇怪,也让他有了一种自己老了的感觉,同时眼里也有些酸涩,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选,而自己也没有面临那种选择的话,或许自己现在的孩子,也该成人了。 他心绪有些低沉,手指一动,将小箱子收了。 “那义父是同意了?”柳施施故意仰起下巴,说道。 诸葛伯昭笑了笑,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是要等这些事都了结之后么?”顾小年问道。 诸葛伯昭点头,“人生在世,朝廷和江湖都是绕不开的。” 他看着身边那面容冷峻的年轻人,认真道:“当你在玉京引动天地异象之后,想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朝廷已经很强大了,江湖各派始终在维持着一种平衡,以圣地划分佛道两门,如一杆秤。可现在,当属于朝廷的一方出现了不该有的力量,那么他们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除非顾小年立时破境天人,与天道直面,受五衰之劫,从而自困。否则,他的存在,就是破坏平衡的威胁,而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是善还是恶,是侠还是魔。 尤其是现在正值战事,于高层自然对其中内情间或知悉,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便是大周战火将起,风雨飘摇。值此,江湖人才更好行事,说什么便是什么。 …… 顾小年喝了口水,淡淡道:“准备什么的,就是谁来杀谁罢了。” “这不是简单就能做到的。”诸葛伯昭朝后靠了靠身子,“应凉玉围困雪女宫都没有做的太绝,连山门都没有真的攻进去,就是忌惮陆地神仙,畏惧事后报复,你不怕?” 顾小年轻笑,“他们还能有几分锐气?” 诸葛伯昭眉头一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眼前之人似乎太过自信了些,或者说是自负。 顾小年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我以前不甚在意,现在看来,倒真是透彻。” “你想怎么做?”诸葛伯昭觉得自己心里必须要有个底才行。 顾小年反问,“为何你对朝廷这么上心?” 诸葛伯昭沉默,然后摇头,语气莫名,“不是上心,只是时间久了,就总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块心事,割舍不开,就想为它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似是疑惑,“你不明白?” 顾小年微微凝眉,终是摇头。 “或许,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诸葛伯昭说了句。 也可能,是心早已经死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顾小年看着眼前沸腾的火锅,没有说话。 “武道真意,明心立意,你当时想的是什么?” 诸葛伯昭本来不打算问,但终是忍不住,或者说,是因为那个脸上的担忧就没下去过的人。他还是问了出来,而这也代表着,他试着想要看看能不能帮帮对方。 顾小年摇头,“当时受困,只求脱身。” 他想起了那如樊笼般的困境,在永远的黑暗里,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却无能为力,所以才有了斩破樊笼的刀意--因为极强的压抑而生的逆反之心,势要劈开所阻挡在眼前的一切。 他忽而一怔,转而心中若有所思,似乎自己忘记了什么,在那场困境之中。 或者说是将某种奢求放弃了,而他却忘了。 诸葛伯昭见此,便也不再说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帮不了对方。 “如果顾昀还活着,你会做什么?”他问道,因为他很想知道。 顾小年想了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有顾昀在的时候,现在仔细想想,那时会很安心,觉得有一种依靠。并非依赖,那是对方无论何时何地因何等情景都会帮自己的安心。 而当他死后,便感觉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如今细想,那是一种依托,亲近般的依托。 顾小年说道:“会帮他吧。” “什么?”诸葛伯昭觉得自己是没有听明白。 “或许我无法具备他所说的器量,但如今的我已算强大。”顾小年说道:“所以,我想要像他曾经帮助我那样,来做些事情。”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中年人,平静道:“从刚才对话的开始你就在试探我,想必现在你应该能看出来了。” 诸葛伯昭目光闪了闪。 他只听身边这人开口, “我会去杀掉那两个人。” 只因为那个人曾为朝廷和江湖做了一些事情,所以顾小年也想要试着去做一做,就这样。 51.报复 傍晚。 神侯府地段不错,但远处近处都有高阁楼宇挡着,自不是看夕阳景色的好地方,而且,总觉得也太远了些。 柳施施去书房给叶听雪写信了,神侯府的阁楼上,阑干处,两道身影站在那里。 “你心里,是不是依旧在恨着老夫?”诸葛伯昭手按阑干,语气有些消沉。 此地阁楼自是没有傅承渊府上的那幢福楼高的,余晖落在身上,让人觉得一切都很是遥远,而远处的落日也显得似幻不真。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平静道:“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如果顾子岚真的活着,这份恨意会不会少一些?”诸葛伯昭脸上仍有笑意,但实际上,从那夜在身边这人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开始,每次面对时他总是紧绷着心弦。 因为对方的杀意做不得假,这是个心狠的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顾小年看他,轻笑,“仇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也会因外界因素的影响而沉寂。” 他总是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样子,而说出的话似乎也很是坦白。可无疑,诸葛伯昭心底已经警惕到了极点,丹田中的那片气海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至强的一击,因为危险,因为那种锋芒在背。 “其实还是说开的好,老夫总是觉得不踏实。”诸葛伯昭苦笑。 仿佛在这时的不是那个六扇门的灵魂,也不是被江湖被朝廷所敬畏且信任的通天神侯,而是一个感知到了危险,然后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其化解掉的普通人。 这或许是伪装,也可能是最本质的反应。 但顾小年却是不信的,身边这人是个狠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决不罢休。在北凉雪女宫那次,玉清陨落便是最好的证明--虽然不是诸葛伯昭的手书,但那封信是以他的名义且能让玉清相信的,与他又如何脱得了关系。 在事后刻意的调查中,顾小年已然知道,玉清,便是身边这人一生所爱的人,对方等了他数十年,最后得到的却是死亡。 这等在某种程度上狠辣到无情的人,惹到了自己,顾小年真是想一巴掌将对方拍死,就在这,一掌毙掉对方。 他这么想了,落日的微风而过,透出一丝凉意。 诸葛伯昭一时寒毛倒竖,身子绷紧,内力下意识地在体内调动,几乎下一刻便要忍不住应激动手,夺占先机。 但他生生克制住了,因为这缕杀气,不是刻意,倒像是不经意间的心念变化而引起的天地杀机。 也即是,身边之人的武道修为,已经到了自由感应天地的境界。 “这就是半步。”诸葛伯昭心中苦涩而无奈,他竟毫无办法。 转瞬,微风照样经过,远处的那轮落日终于看不真切了。 顾小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你是她的亲近之人,我会因此试着放下。”他说道。 而其实,如今天下,朝廷和江湖都需要这么一个人,只有诸葛伯昭能调度六扇门,他有资历,有威望,可以把握住朝野的平衡,可以居中节制调节。 顾小年想着,这或许,就是自己不杀掉对方的借口,只因为或许顾昀还活着。 诸葛伯昭有些愣神,而等他下一刻回神后,身边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踪影。 只有曛光落下,一片昏黄,好像让一切归去。 而他知道,正是这份亏欠,如一道裂纹,出现在了自己的道心上。于武道上,他算是年轻,可现在,他却是失去朝前一步的可能了。 他不甘且愤怒,只是拳头握紧了又松,逐于缄默。 …… 人都有最在乎的东西,金钱权势、身份地位、家人亲朋等等。 而对于诸葛伯昭来说,他最在乎的并不是朝廷的存亡,江湖事物的兴衰,因为他是宗师,无论岁月如何,朝代更迭,他都能过的很好。 治他的罪?他就是六扇门的老大,所作所为就是与律法打交道。 杀他?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而当然,他对柳施施自是有感情在的,除此之外,对于诸葛伯昭来讲,最重要的,就是看见前路,武道的前路。 从异人府一事和如今怪异之事上来看,他的野心从未消失,他想要破境,寻求突破的契机。为此他可以隐忍,于周馥临朝的时代,于魏央横压一世的时代,于老供奉还在皇宫大内付诸影响的时代。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在武道上试探地迈出几步的时候,路却被斩断了。 顾小年很清楚,一直以来都是。自那次于六扇门初见,自己在对方的奇门领域中看到了黑白的身影后,他对诸葛伯昭就有了了解。 这是个追求力量的人,执着且坚定。 所以,顾小年走在神都的街上,夕阳落山,天地昏黄,他眼中露出几分快意,在方才,他断掉了诸葛伯昭的‘前途’。 报复,从来都不需要太快,因为等待的越久,对方就会越松懈,从而会产生侥幸和快活,然后在这时候复仇,才是最令对方痛苦的。 顾小年觉得自己是好人,所以他既没有杀掉对方,也没有废掉诸葛伯昭的武功,而事实上,若是顾昀真的未死,诸葛伯昭道心未必不会修回圆满,哪怕自是很难。 不过想来,对方也会领这个情的。 他觉得。 …… 街上的行人很是匆忙,好像在怕什么,也像是丢了什么在找一样。 穿着红衣的身影有些突兀,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然后,在某个拐角,顾小年脚步一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身后快步而来。 他回头,那人似是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小男孩,脸上有些惊慌,双手攒地很紧。 顾小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有人让我跟你说,想在白马寺请你喝茶。”小男孩话里有着明显的拘束和磕绊。 顾小年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对面的小孩子还没走。 他想了想,笑笑,转身便走。 小男孩在身后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脚步都迈出去了,但还是不敢。 直觉中,他很害怕,从眼前的人身上。 一块碎银子忽而被抛到了脚下,小男孩一愣,呆呆地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然后很快回神,捡起来跑了。 顾小年感知着身后,眼底微有柔和,接着,他便朝白马寺走去。 52.日落西山后的光 顾小年在白马寺没有故人,如果非要算的话,那妖僧玄衍勉强是一个,却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且并不是很愉快。 现在,他不认为是这和尚请他喝茶,自然也不会是那个如今还在浮云观养伤的玄空和尚,细想来,应当便只有云缺了。 他们并无交集,甚至连见面都没有。 只是顾小年听诸葛伯昭说过,在十年前,云缺便来了神都,向六扇门打听过自己和顾昀的下落,然后一直居于白马寺,寸步未出。 而且,请人喝茶这种事情,算是风雅,也是对方能做出来的。只不过不下帖子或是亲自去请,反而让人递话,这就有些不礼貌了。 也可以说是,自己的行踪一直被对方所掌握着。 顾小年无声一笑,抬头,眼前已是白马寺。 门扉朱红,上过台阶,他停下步子。不必敲门,不过几息,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一个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探出头来,脑袋锃亮,双眼乌黑灵动。 “施主是小顾先生吗?” 她的眼里带着好奇,语气却有些小心。 顾小年点头,眼前的小沙弥竟然还是个女的。 此时,日落西山,四下空寂。 佛门敞开不大,小沙弥引他进寺,然后,寺门重新关上。 古刹佛塔,一种庄严浩大,古朴沧桑扑面而来。 而寺中干净非常,石板小路,见不得灰尘和落叶。 “请跟我来。”小沙弥双手合十,走在前边引路。 顾小年于后边跟着,目光四下看了看,复又自然地平视眼前。 然后,他微微皱了皱眉。 前边走着的小沙弥太过骚情,尤其是在走路的时候。 顾小年已经看出了对方是女儿身,虽然年纪也就十四五,可于背后看着,也过分妖娆了些。 腰身扭着,月白的僧袍有些紧致,可以看出腿很细,不大的臀很翘,正是恰到好的身材。而此地佛息圣洁,安静空幽,却平白让人心中升起些燥热来。 顾小年沉了沉眸子。 走在前边的小沙弥身子忽地颤了颤,转而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面容凄楚而美,轻轻咬唇,眼眸勾人,如泣如诉,梨花带雨。 “放肆。”顾小年眸光冷淡,轻吐出声。 下一刻,有声如同琉璃碎裂,眼前的一切如云烟如水墨般溃散。 依旧是那扇朱红的佛寺大门,门环微有绣绿,他站在生了青苔的石阶上,有淡却可闻的桃花香绕在鼻端。 如今已入冬,哪还来得桃花? 顾小年嘴角轻抿,手自袖中而出,就要抓向门上那兽首的铜环。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也再平常不过,可四下蓦然有风而起,小山坡上的枝桠摇晃,地面上沙石流窜,而眼前的铜环突兀地自行叩响,却是如此惊惶。 数道破空声自周围响起,自佛寺之中而来。 顾小年轻笑,手掌按在了铜环上。 原本的颤鸣陡然变得激烈,但一瞬之后陷入了诡异安静,绣绿的铜环被他压在了手掌下,另一个兽首铜环一声悲鸣飘荡,随即声音淡去。 眼前的朱红大门蓦然颤动,随后四分五裂,直接崩碎! 顾小年指上捏了个铜环,看了眼,随手丢开了。 眼前的场景登时澄净。 …… 仿佛有看不见的幕布揭开拿走,四周出现的,是几十个光头。他们都穿着米色的僧袍,肌肉很壮,手里拿着僧棍,看过来的时候面色很是不善。 顾小年站在阶上,他们在阶下。 而在对面的门中,也有几个人站在那,此前领路的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也在其中。 “喝!” 呼喝声急促,继而便是那几十个持棍之人如浪潮般层叠而来,棍风如飓,猎猎有声。而气血仿佛凝结成云,被风吹散,灼热如火。 顾小年眯了眯眼,他觉得有些可惜。 这几十个都是练外炼体的外家好手,走的是肉身成圣的路子,如今也都是绝顶境界,放在外面的江湖里,可都说得上是‘得道高僧’。 而他可惜的,是白马寺培养这些人不容易,光是药浴和秘制的肉食,这便是天文数字。 可现在,他们都要死了。 顾小年呼出口气,衣衫于风中静止,鲜红罗列,玉带璀璨,这一刻,他才是这夕阳落山后唯一的光。 视线仿佛被抽离,这是在场诸人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一瞬的黑暗之后,眼前只闪过一抹红芒,猩红如血,凛冽至极! 无声无息,那呼喝而来的宛若实质的气血登时崩溃,气浪翻涌,轰地一声燃成滚滚黑焱。 “魏央的焱字诀!” “退!” “快退!” 有人在呼喝。 顾小年只是看着黑焱向四周漫卷,那些持着棍子的武僧连表情都来不及变化,便直接成了黑炭,罡风肆虐,眨眼成了飞灰。 “真好看。”他微微侧身,看着阶下。 背后,是含怒而来的掌风,突破了黑焱,如一道匹练,接着是两道身影直冲而来。 顾某人信手朝后挥掌,掌纹错综如刀刻,一道道剑气从中飞出,无边气浪冲天而起,接着便是两声尖叫,罡气碰撞的刺耳声撕扯着耳膜,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转瞬而来的血雨。 血雨落下,凄艳美丽。 他回头,看着那小沙弥呆愣惊惧的模样,轻笑,“这就是,喝茶?” …… 玄优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是呆滞和惊骇,心底如翻起滔天巨浪。 这是山门前的天人阵法,然后被数息看穿破去,甚至连阵眼中的祖师气机都感到了恐惧。而还有那足以泯灭宗师的‘朝天棍阵’,竟被一口气烧了个干净。更别说,还有方才出手的两位武道宗师,他们竟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 那个人站在被血染红的青苔石阶上,腰身笔直,衣衫绯红,他的脸上透着一股冷峻,在缓缓淡去的黑焱和飞灰之中,血雨如后山的桃花飞散,而他就像是降临人间的魔与鬼。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玄优猛然回神,然后肩膀上便多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 玄衍含笑,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朝前走去。 “玄衍师兄”玄优声音颤抖而急切。 玄衍并未回应,而是在门槛内站定,看向外面,迎着那双平静的眸子,双手合十,施了佛礼。 “施主果然是入魔了。”他说。 顾小年歪头,有些不解。 玄衍笑着,面容慈悲而目光怜悯,如同寺庙中那些泥塑的菩萨佛陀,受人香火,还愿众生。 只不过,其中的冰冷自然少有人知。 “入魔?”顾小年字字斟酌,顿挫之间,由疑惑变为明悟。 “看来施主是悟了。”玄衍说道。 他笑的有些开心,身子微微站直,虽然不甚挺拔,却如菩提树般生气盎然而带着一股佛理,让人闻之信服。 53.魔 魔,不是指魔教。 它是指背离人间大道,为世人所不容的一类。作恶多端、居心叵测这些都是对于魔的描述。 玄衍如今,说顾小年入了魔。 世人皆知他是白马寺嫡传,修成正果的得到高僧,就连前朝神皇女帝都常听他讲佛,阐述佛理,辩论禅机。 而白马寺屹立近千年,长居神都,广善好施,为福一方,深得人心。 那么,他所说的话,谁会不信? 玄衍说顾小年入魔,谁会不信? 更别说, 有脚步声轻缓,自寺中出现。 负剑的冷漠中年人,青云剑场大剑主‘仗剑青衫’陈修辞,武道宗师之境。 身着灰袍,握剑静默的青年男子,久不出世的剑庐传人顾长青,武道宗师之境。 僧袍艳丽而面容慈悲含笑的中年和尚,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广寒寺戒律首座普冲,武道宗师之境。 同样月白僧袍,只不过面容粗犷,手拎禅杖的中年和尚,白马寺讲经首座通慧,武道宗师之境。 而在寺外阶下,同样有几人出现。 一身红衣,悬挂刀剑的带笑中年人,太?州罗家家主罗正则,武道宗师之境。 抱剑的年轻人,一袭黑衣干练,南海御剑山庄孟清秋,武道宗师之境。 着彩衣,腰缠长鞭,拿纸扇的貌美女子,神都风满楼林梦,武道宗师之境。 一身墨色长袍,要挂长剑的平静中年人,神都闻见那位杀手之王崔故,武道宗师之境。 加上一脸盈盈笑意,如女子般光彩照人的玄衍,此地白马寺寺门前后内外,竟足有九位武道宗师!这还不算刚才死去的两个。 此时连风都止息了。 顾小年站在阶上,眉眼平缓,目光在这几人脸上看了看。对这几人他有的能从穿着和佩剑上看出根脚,有的则完全不知道对方身份,可看样子,这些人好像都是认识自己的。 所以,他问道:“咱们都认识?” 玄衍眼中有过一霎的惊愕,他没想到对方开口竟是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有些傻,或者说,太出人意料。 那位杀手之王崔故轻笑,道:“认不认识的不重要,各有目的,所为利益罢了。崔某来此,只想见识一下你的刀。” 他说的坦诚真挚,不带丝毫杀气,如同寻常的剑客,说要看看你的剑一样。 但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杀手,擅长的就是隐匿气机,就算是已经将刀插进了他人的心脏里,也不会有丝毫的杀意流露,没有半点烟火气。 顾某人却没有搭理他。见识?你也配? “你们这阵仗,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他说道:“当年除魏央那夜,似乎都没这么多人吧。” “魏央横压一世,他再强也还只是宗师,可你不一样啊。”玄衍笑眯眯地开口,“你是半步天人了,一只脚成了神仙,咱们怕啊。” 顾小年笑笑,“传闻浮云观的观主和广寒寺的扫地僧也是半步天人,怎么没见你跟他说这些话?” 玄衍摇头,仍然带笑,“你难道不明白么?” 顾小年当然是明白的,江湖不管多么混乱,它始终自成一体,跟朝廷跟官家泾渭分明,亘古不变。 他朝寺中看了眼,道:“云缺呢?不是他请我来喝茶的么?” “你死,他才能破境。”玄衍淡淡道。 顾小年点头,长吸口气,此间的风才重新突破凝滞的气机,自由飘散。 众人上前,拔剑出刀,气机浑厚,勾连成片。 这是借助了白马寺的山门大阵,气机汇聚,天空云层激荡。 “此为除魔之举,行天下大义之事,秉任侠之风!” 出身剑庐的顾长青三指摸过长剑,出声悠扬。 顾小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久闻剑庐百年前多豪侠仗剑江湖,如今所见,真是大失所望。” 顾长青神情不变,罡气鼓荡,剑气锋寒。只要这次能杀了眼前之人,江湖各派以圣地为首便会给朝廷施加压力,将那名为凤梧的先秦遗民掌握在手,得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 如此,便能一窥长生之秘,那他们剑庐,自然会参与其中。 所以,眼前的是不是魔,背离侠义与否,只要能达成目的,那自另有人去书写。 更何况,现在江湖正道齐聚于此,若他们所杀之人不是魔,那谁是魔? 江湖,从来就是他们说了算,就算是朝廷,也不行! 没有呼喝,没有预兆,只有出招。 罡气随行,剑气而生,没有花里胡哨,九人出手便是绝学杀招。 他们不是世间最强的宗师,却是巅峰的战力,这是一股联合起来可以屠宗灭派的力量。 “那就来吧。”顾小年说了句。 无边的剑气刀芒自他周身而出,如飞瀑,如流星,极光掠电,冰冷如渊。 他的衣衫上出现细密的割裂,露出雪白的同样出现撕裂的内衬,而他乌发飘动,眸子里映照万物。 佛陀手印,金光璀璨,剑气森寒,如冰如狱。 这是宗师级别的出手,其中武道真意莫名,霍乱心神。 顾小年眼底迷茫一瞬,出现了种种异象。 有人在他从未到过的南海礁石上仗剑破空;有人于古刹佛寺晨钟暮鼓声里功行不缀;有人在穷山恶水沼泽雪山中隐忍潜藏,寻一击必杀之机;有人在飞瀑直挂的青石上十年如一日,剑起不落;有人寒来暑往,日夜练功;有人忍受白眼,一朝成名。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苦楚,只不过或无人知晓,或不为人知。 但随着这一刻的全力出手,为了今次心中所要达成的目的而全力施为之下,武道真意显现,一切都轰然爆发。 面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意和致死武功,顾小年煞炁攸然,黑焱而生,可过去无往而不利的黑焱在此时数息间便千疮百孔,其中穿破而来的,是一张张或冷漠或平静或狰狞的面孔,他们的眼底无一例外的,都带着一种渴望--杀死眼前人的渴望,可以因此得到更多的渴望。 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半分大意,他们知道此人灭杀过宗师强者,生擒过唐门家主唐战。他们之中有的武功不如唐战,有的也不敢说能完胜过,而此时联手,便是一种补拙。 也是群居生物猎食时的本能。 54.人过招 黑焱四散,如幕布撕碎。 顾小年身形已动,一掌劈出,黑焱倒卷而回。 第一个死的,是那穿着红衣,刀剑双持的罗家家主罗正则! 他双目一睁,根本无法反应过来,掌过如风卷,刀剑齐断,而人影骤崩。 罗正则像是一个破布麻袋,只在一个照面便崩飞出去,于半空黑焱落上,惨叫一声便化为飞灰。 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方穿了同色的衣物,顾某人有些不喜。 “他要逃!”青云剑场的陈修辞厉声喝道,抬手一指,剑先出而人后至。 顾小年人已然落于阶下,四下攻势临身,他气沉丹田,豁然回头。 陈修辞被这目光吓了一跳。 然后,众人所见的是,被围困且要被罡气杀招湮没的那人似是无声笑了笑。 此时夜幕将降,原本就因众人气机牵引而有些晦暗变化的天空上,忽而有云层招惹而来,其中云层破开一层涡旋,昏暗且去,展露青冥。 顾小年闭目观想,他曾于魏央乾坤袋中得到一幅武道经画,其上只有一个突兀的脚底板,如今虽难悟那种踩脸的霸道,却也有自身明悟。 他手掌微折,朝着陈修辞落掌一甩。 无边剑气组成网罗巨手,将四下攻势崩散的同时,直接拍向了脸色大变的陈修辞。 这位江湖扬名的大剑主只来得及抽身撤剑,以剑罡而挡,然后下一刻便被剑气撕裂,化为炸开的血雾。他赖以成名的剑罡,如同纸糊。 众人一瞬沉默,从出手到那人从阶上而下不过两息,在场却已有两位宗师尸骨无存,兔死狐悲不算恰当,总归是让这些平生杀伐果断的宗师强者都产生了怀疑。 半步天人竟真的这般不可抗衡? 有这残存的天人阵势对此人隐隐形成压制,他们以九敌一竟还落于下风,那么,此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战胜? 玄衍脸上已不见笑意,他看了眼众人,然后道:“事已至此,绝无收手道理,为了诸位自己,也为了背后门派,莫要过多思量!” 顾小年看他一眼,冷冷一笑,身影骤然消失。 玄衍瞳孔一缩,双手一拍,身形斗转,身周已有数道残影而生,气机相同,竟让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同时,隐有龙啸而生,脚下石阶如玉盘,青烟袅袅,其中白龙显现,正是白马寺绝学之首的《八部天龙》。 而不过三五丈的距离,顾小年瞬息而至,青烟之中,龙首峥嵘,张口抬爪狰狞而来。 剑庐传人顾长青长剑一抖,剑吟刺耳,如一场大风之势,剑气撕碎一切,其中隐有歌女轻吟浅唱,勾人心肠,让人沉睡--剑庐真传绝学《风谣诀》。 广寒寺的普冲和尚双掌成刀,一掌炽烈如火,通红一片,罡气成白烟溢散;一掌锋锐刺目,观之便忍不住留下泪来,偏生让人想要仔细看清楚--广寒寺绝学《火焰刀》、《摩诃无量刀》。 白马寺通慧展袖而双手尽收,胸腹一缩复而鼓胀,双拳自袖中陡然而出,出之飘渺如云,瞬息之间不停变幻,时而如兽时而如齿,而速度为场间最快--白马寺绝学《苍云古齿》。 御剑山庄的孟清秋剑出如秋水,转而一股秋意的死寂弥漫,剑气如落叶萧萧而自身如林,面容却无愁苦,一剑而出,反带着解脱和一丝沉醉欢快--御剑山庄镇派剑法《曲水流觞》。 腰间长鞭如蛇嘶声而动,风满楼林梦纸扇轻张,笑靥盈盈,场间如来一阵香风,酥骨蚀魂,惑人心魄,而她抬手,看似缓慢实则速度极快,彩衣红霞,手掌轻柔--同样是一门失传绝学《醉梦红酥手》。 杀手之王崔故却不见立即出招,如闭目沉思,感周遭罡气而气机攀升。杀手是让人看不见出招,他却违背常理,于下一瞬睁眼,长剑脱手,引动场间众人出手时的罡气如匹练凝聚,这一剑似裹挟众人之力。此乃自创必杀秘技。 顾小年心神微凝,此时自身隐受阵法压制而内力运行稍缓,自然大意不得,所以便不打算有丝毫留手。 杀意冰冷,冻彻人心。 场间诸人齐齐一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剑意而动,八部天龙无声嘶吼,青烟登时被此青冥剑意泯灭,玄衍身形一顿,滑退数步,张口吐血。 顾小年不依不挠,此番他就是要杀了这嫌恶的和尚! 闭鞘刀养意,出鞘即青龙,他侧身,掌刀在手,攸然探出,众人只见一抹青芒而出,其后便是那双不含丝毫感情的眸子。 青芒闪现,犹如惊鸿,夺去此间所有的光芒和声息。 眼前的一切于一瞬间陷入漆黑,丹田气海陷入停滞,以罡气显化的种种武武道异象全然无声消失,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于黑暗的瞬息之间,仿佛悠悠时光岁月而过。 顾长青看到了那结庐的广阔山谷,世人仰慕剑法前去学剑,每个人脸上俱是真诚和向往,而那些熟悉的人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普冲置身在了广寒寺的佛塔之下,如儿时那般等待着那个扫地的老僧从里走来,和颜悦色地与自己打招呼,指点自身武道的不足,而师兄普沉则在一旁艳羡地看着。 通慧看到玄衍恭敬称呼自己‘师叔’,为自己奉茶,下棋时恭侍一旁,寺中佛禅相论时被自己三言两语辩驳无声。 孟清秋一剑击败门中前天下行走方重泉,看着这位素日对自己苛刻且不假辞色的师兄向自己求饶,在今后的日子里向自己躬身请教剑法,于门前恭候三日。 眼前的红盖头掀开,烛光下,林梦看着眼前的江鹧,热泪盈眶,守候多年终于修成正果,而对方也终是选择了自己。此后伉俪情深,濡慕江湖。 崔故站在九层的阁楼上,俯瞰神都,现在整个地下全是他说了算,就算是大周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行诏令,而自己想要做什么,官府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看着自楼中掠出的一匹匹骏马,自家的弟兄们再也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用再隐藏暗处做那等为人不齿的勾当。 他们都看到了一生所希冀活成的样子,今后想要变成的模样,便将此生的倔强和至此的坚守通通放下了。 高手过招,没有来回,只有一下。 刀光掠过,只有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落下了蒙蒙细雨。 而唯有玄衍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缓步走来的身影。 对方背后,是带着微笑接连倒下的众人,他们没有痛苦,衣着干净,看不到丝毫伤势,可他们已经死了。 与他同样呆滞的,还有那在寺门后不远注视着这边的玄优,她就这么看着那人走到了自己爱慕的师兄面前,抬手放在了他的头上。 如仙人抚顶。 55.何为江湖 “你” 玄衍想说什么,但眼中神采却在迅速消退。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有些凉,那是刺骨的凉意,将身心灵魂全部碾碎。 而他兀自难以理解,无法去相信。 自己筹谋数年,窃取大周龙气破境宗师,横压同代武者,就算是老辈宗师他亦不放在眼里。 可现在,竟是一招败北。 所有人最拿手的绝学武功,在眼前人的手下连两招都未撑过,这是何等的讽刺? 玄衍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气息摧毁了他的经脉窍穴,而气海丹田如雪崩一样轰然崩溃。 永陷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了万佛朝宗,举世皆佛。信徒不远万里而来,白马寺门开神都,而那站在莲台上颔首微笑的身影转过头来,那艳比桃花,俊美绝伦的分明便是他的模样。 “人间佛国。”玄衍嘴角仍留一丝笑意。 黑焱自他体内而生,只是一息,便只有飞灰随风飘散。 顾小年收手,平复内炁翻涌,同时心法运转,蓬勃的内力自丹田中快速恢复,往四肢百骸间流通运行着,不曾间断。 他看向白马寺中,远处佛塔上好像亮起了光,天空风雷汇聚,雨变得更大了。 一缕莫名的气机随着自然之气落进他的感知。 “云缺。”顾小年看着,这是云缺破境宗师了,而他却没有去阻止。 玄优眼角滑下泪来,越淌越多,她的眼里有着无限恨意,且随着看着那人的时间之久而愈来愈浓。 顾小年本不甚在意,现在却看了她一眼。 眼刀如电,玄优眼中仍带血丝和仇恨,可脖子上却溅出一道血线,接着便倒了下去,再无生气。 然后,顾小年朝白马寺中而去。 背后,恢复过来的煞炁转化黑焱,火星迸溅落下,地上的几具尸体便化为飞灰。当然,他们身上的乾坤袋什么的,自然是被气机牵引,尽数被他收了。 …… 死了这么多宗师,而且天人大阵开启,白马寺里的人不会不知道。可现在,夜幕降临,寺中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哪怕是云缺破境,现在也该有和尚出来才是。 顾小年自是没什么好惧怕的,信步从容,连过四重山门。 有敲木鱼的声音传来,夜雨下,有些突兀,也反而更让人安静平和。 那不是一个人在敲,而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低沉的诵经声渐渐入耳,像是在超度,而不是做晚课。 顾小年站在雨里,石板路就在脚下,眼前成片佛塔通亮,庙宇之中烛光摇晃,看不清有多少人,藏着多少心事。 而他的感知,在这一刻好像受到了阻挠,自然之气不再亲和,变得陌生。 这才是白马寺的天人大阵,这里才是中枢。十丈之外,目可及,耳可闻,可纤毫却已灰蒙。 “顾某应邀,前来喝茶。”顾小年语气轻微,声传出却如洪钟大吕,传遍整座寺院。 有钟声于此间响起,接连不停,悲怆苍凉。 门开,有老僧自殿中而来,冒雨,面容平静,只是眼眸含悲。 他穿着隆重,手捻佛珠,龙首禅杖顿地,气机勾连,仿佛接引天地。 而此时,云缺破境时引动的天地异象尚未消失,风雷二气本该散去,却因此气机愈加汹涌,如受牵引,竟劈在了一座殿宇的飞檐上。 飞石溅落,更多的风雷之意却带着狂暴朝大地涌落,水面泛蓝,幽影诡异。 顾小年沉默看着,如今才明白过来。 境界的差距会产生无法逾越的鸿沟,尤其是在天骄与庸才之间。武道宗师杀不死可以以人力引动天地异象的半步天人,因为那代表着掌握了某种天地大势,这是压倒性的力量,而非人力可以弥补。 玄衍等人是为了争取时间,也未尝没有想要一击功成的打算,当然,那些江湖人或许只是这么认为的,而不知道白马寺里还有现在的布置。 一道身影出现在那座佛塔上,一身道袍,衣袂飘扬。 “这杯茶,怕是喝不到了。”云缺展袖,夜空风雷汇聚,仿佛被他掌握。 顾小年抬眼看他,轻笑,“咱们可,无冤无仇啊。” 云缺脸色复杂,只不过双方相距二三十丈,有阵法和雨幕影响,彼此自然看不真切。 “你应该知道缘由的。”他抬头看天,话语遥遥,“虽然手段有些不光彩,但也是为了江湖。” “江湖?”顾小年笑笑,“江湖会在意某个人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它吗?” 云缺一愣。 “是你们觉得自己的利益会受到影响,所以才会拿江湖大义说事。” 顾小年淡淡道:“所谓的江湖,不就是你们么?” 云缺抓着窗沿的手不由得用力,这是他从前没有想过的,一时间不敢去因此细想。 本是破境后圆润自如,且正转化内罡之气的丹田气海忽而有些滞缓,对方的一句话,如在他的道心,切开了一个口子。 他熟读道藏,文武兼具,自身光芒压制住了同时代的所有武者,就算是玄衍和叶听雪,也多有不如。 可事实上,这两人全都早他多年破境,而以往那些只能望其项背的武者,如钟小乔等人也早早破境宗师,当年龙雀榜上有名的天骄,除去陨落的,现在这十年之后,几乎皆为宗师武者。 唯有他,道心受损,止境不前。而现在,他的道心又不稳了。 云缺不免怀疑,自己腹中万千道藏,道心为何不坚? 自己行侠仗义,享誉江湖,道心怎能不坚? 他疑惑,他不解,他怀疑。 可他却不敢自问。 问自己,是不是道藏中也不会说出江湖是什么? 什么才是江湖? 自己的行侠仗义,是不是毫无意义,或者说,是真还是假? 雨夜飘摇,他也彷徨。 顾小年听闻过有关对方之事,从自己还只是小小的锦衣卫的时候,就对对方的大名如雷贯耳。 无论出身还是传承,武功还是人品,都得人艳羡,可现在,正值对方破境宗师之日,本该大喜,却忽而有些残忍。 自己囿困十年,对方也是止境了十年。 如今想来,自己刚才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是坏了对方的道心。 顾小年摇头,云缺只是太相信师傅祖师,道书所述,而自身的经历少了,所以才会如此。 他看着站在殿前阶上,以气机引动风雷,如今却脸色阴沉的老和尚,挑眉。 “有什么手段,用出来看看。”他轻笑,睥睨之意纵于眼底,嚣张跋扈,几乎溢在人的脸上。 老和尚脸色一黑,罡气呼啸,便要引动天地之威灭杀眼前此獠。 “什么是江湖?”恰在此时,云缺忽而抬头看向这边,出声问道。 他的语气带着恳切,更有深深的迷茫。 56.何为江湖(下) 老和尚有心发作,却因风雷二气乃对方引动,若是对方有恙,那天地之威消散,就算此地引动大阵中枢,也无击杀眼前之人的力量。 所以,他只能忍耐,却也正好借此为大阵蓄势。 顾小年耳边是木鱼与诵经之声,而夜雨微凉,他看向云缺。 “江湖,就是我辈之人出出入入的地方。”他说道:“而不是,谁的名利场。” 云缺一怔。 老和尚眼角一跳,因为他发现气机牵引的天地之力竟在变淡,他豁然抬头,夜空之上,风雷二气漩涡正在散去! “江湖是祖师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不能亡在朝廷的人手里!”他蓦然大喝,声音苍老却浑厚,如一头愤怒的老狮子,发出最后的咆哮。 地上的雨水登时湛蓝一片,那是无数扭动的电蛇,而白马寺的半空之中,无数雷电汇聚,青白色的刺目光芒充斥此间,亮若白昼。 老和尚一挥禅杖,身上出现焦黑和丝丝烧灼,他口中吐血,眼中却杀意滔天。他看着阶下院中的那个人,看着半空中汇聚的雷电如一尊太阳般,轰然朝地上砸落而去。 顾小年脸色凝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危机感和某种刺痛,手掌一翻,一把寒光深敛,绣画春纹的长刀便落在手上。 这是一把绣春刀,刀柄端原本镶嵌玉石的地方如今嵌了块光滑的黑色石头。 风雷如芒,漫天而来,惶惶天威,如是天要人死。 刀身落在雨里,光滑如镜,由横变折,继而是更为璀璨的刀芒。 人蹍虫豸,虫豸尚且挣扎,更何况被揉捏的是人。 若天要我死,那我便杀天! 一刀既出,天地樊笼两断,太阳一分为二。 老和尚一下瞪大了双眼。 一道身影鲜红一线,一手握刀,一手按刀背,惊鸿一瞬,恍若闪电。 顾小年双目之中血丝如蛛网,周身罡炁稀薄溃散,红衣出现大块焦黑,显然方才面对那风雷二气也不轻松,那毕竟是精纯的天地之力,不是以人力能轻易对抗的。 老和尚挥出禅杖,其上雷电翻涌,整个人同样仿佛一个电人,但长刀劈断禅杖,自他眉心斩入,煞炁轰然。 血肉四散,顾小年浑身浴血,以刀拄地,诵经声、敲击木鱼之声霎时一静。 云层翻涌聚散,风雷散去,雨变得更凉。白马寺像是没有了活人一样,安静到死寂。 云缺扶在窗沿旁,头朝外伸着,未以真气隔绝,半身尽湿。 他看着天上,任由雨水冲刷,面容隐有癫狂。 “所谓的江湖,不就是你们么?” “江湖是谁的名利场。” 这些话,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而他也从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这似乎就是事实,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而当他回神的时候,那道身影已经推开了殿门。 “啊!” “别,别过来!” “住手!” 惨叫只有一瞬,没有哀嚎,因为他们感受不到痛苦。 顾小年面容冷漠,他只是在走,走过诵经的大殿,走过敲着木鱼的僧侣,无数人依次倒下,无边剑气如万象森罗,这些修为最高只是先天绝顶的僧人根本不能阻挡。 有数道气机自白马寺后山而来,当顾小年杀空三座大殿之后。 “孽畜!”面容悲戚的中年僧人看着眼前的修罗场,目呲欲裂。 血与雨水混合,流淌成河,而殿门大开,往日的宝相庄严如今尽被鲜血染红,有的僧人破开了窗子,大概是想往外逃,有的已经爬到了门口,有的也已经逃到了阶前,可无一例外地,身上总会有一道剑伤致命。 剑气弥漫在此间,三座大殿,二百余先天僧人,无一活口。 这些都是今夜主阵之人,都是白马寺天资卓绝的后辈,可现在,往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只剩下不甘和惊恐,瞪大的双眼里仿佛永远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你该死,你该死啊!” 三名宗师级别的僧人分位而站,站定后气机爆发,便是直接出手。 他们含怒而击,可哪怕顾小年至此内力消耗不小,可又怎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每个宗师都必然久历杀伐,都有着自己的一段传奇往事。他们闯荡江湖,留下赫赫名号,一身绝学,明悟真意,成就自身武道,足以开宗立派。 可是,死的时候,这些都没有人在乎。 他们是强,尤其是圣地出身的武道宗师,传承和天赋兼具,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方巨擎,受人敬仰。可遇到比他们更强的人,他们就是鱼肉。 螳臂当车,唯死而已。 顾小年收手,三具尸体倒地,环绕的罡气溢散,泡在血水里。 江湖里,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顾小年看向一条青砖小道,那里遥遥指向后山,桃花香沁人心脾,只此时在雨中影影绰绰,幽暗成片。 “寺里的人都死完了,还不打算出来么?”他轻笑一声,踏步往后山而去,而随着每一步的落下,自身气机都会攀涌一丝,愈来愈强。 此次,白马寺合谋欲将‘魔’的名头冠给自己,不惜暗中勾结数位宗师,开启山门大阵,想要将自己灭杀于此。因为自己的出现威胁到了江湖的利益,因为自己是站在朝廷的一方,因为这会让朝堂和江湖失去平衡,所以类似闻见和风满楼乃至其他各派圣地都参与进来。 可实际上,只不过是因为凤梧现在就在朝廷的手里,而自己与六扇门关系匪浅,立场明确,他们无法像最初那样将凤梧掌握在手里,得不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有关先秦时的‘长生之秘’,朝廷或许会分享给各派部分情报,却不会全然相告。 而且,谁知道真假? 所以,圣地牵头,他们想要自己运作此事,而不是仰仗朝廷鼻息。此时大周正值战火,朝堂分身乏术,而顾某人既在太予州以异象威慑浮云观,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是除掉此人的最好时机。 可他们依旧失算,踌躇满志者并非尽皆可悲,有的是因为真的有实力。 因为他足够的强。 所以才会有今夜之事,酿造苦果,便要自己吞咽下去。 顾小年手里的刀没有放下,他不是杀胚,虽青冥剑意在身,却没有被影响成为要以杀人练功,以杀人为乐。白马寺的中坚和砥柱既已身死殆尽,那其余的僧人便没有除掉的必要了--因为他们成不了气候,就算有什么机缘想要复仇,那也不是几年能够做到的,届时,顾某人自然会将这等苗头掐灭。 现在,他去往后山,是想要毁掉那一山桃花,或者说,是想引出某个人。 圣地之所以存在屹立,便是因为他们有陆地神仙作为依仗。 顾小年很想来试刀。 57.心中的光 江湖路,一旦走上,很难全身而退。你不能停,除了打,只有杀。 顾小年没想过自己能退出江湖,印象里最深的,是当年铁家家主金盆洗手时的场景。那一次自己也参与了,只要有利益在,只要你这个人还在,你便永远无法退出。 公道不在人心,江湖里也没有正义,正义,是需要自己一刀一剑杀出来的。 顾小年站在桃山上,满目桃花随夜风飘荡,被雨水打落,花瓣于山道岭上随着雨水走远。 这个时节不该有桃花,它的生机何来? 一方茅庐,立于山头,小小的篱笆,厚实的茅草屋顶。 顾小年提着刀,刀尖在地上划过,沙石辟易,雨水被斩开。 门开了,一个枯瘦的僧人像是嵌在了门框里。 他很瘦,比自己当时幽困之时还要瘦,个头不高,像一截被斩断了的甘蔗。 他穿着一身灰布衣,并非僧袍,有些残破,胸膛坦露,像是干瘪缩水的排骨。 他的脸窝皮包骨头,看不到唇和鼻梁,仿佛只剩下几个黑洞,且褶皱遍布,满是老人斑。 这张脸很恐怖,尤其是在雨夜里,若是放在外面,这么突然站着肯定会吓死个人。 顾小年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白的手,相较于皮肤,相较于夜色,哪怕看不到几分肉,手掌或者说是骨头却如玉般晶莹。 白马寺是佛寺,与广寒寺那般都是佛门正统,他们也有如来掌的纲要。 顾小年紧了紧刀,没有战意,只有一种必然要杀死眼前之人的坚决。 他不想善了,只想将威胁泯除。 “你,想杀我?”那人并没有开口,声音却清晰,苍老、沙哑、暮气沉沉。 他是七百年前白马寺的天下行走,横压当时,孤月凌空,就算是其他圣地的传人都无法与他比较。 他是清净,天人之境,陆地神仙,囿此桃山整六百八十一年。 而眼前之人,是这段岁月里唯一一个上山的外人。 顾小年点头,“想试试刀。”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觉得如今自己杀了这么多宗师了,以后跟圣地江湖自然没法善了,便索性来试试这些陆地神仙还有几分本事,几分锐气。 “老供奉丹与肉身分离,你才能杀他。”清净说道。 顾小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你就出全力好了,我头铁。” 清净空洞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两团火,像是摇晃的烛火,却无比明亮,他枯瘦的身上也有佛光出现,金光灿灿,照亮了整座后山。 桃花飘散,如因风动,雨变小了,黑夜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顾小年攀涌的气势到达了一个顶峰,手上的绣春刀鸣颤,不是不堪重负,更像是一种兴奋。 “你的刀,够快么?” 有声音随着桃花飘进了耳里。 一股寒意自心中而起,顾小年掌心用劲,刀柄在手中反转,刀身如风车,旋斩身旁。 无数桃花飞裂,片片如芒,金光璀璨。 叮叮叮,与刀接触,仿佛是无数金石。 顾小年心神凛然,这不是先天一炁,而是大成的白马寺绝学《点石成金》。 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金光万骤,风雨来袭。 它们坚若神兵,锐不可挡,即便是被小小的一丝穿破刀势打在身上,也会炸开一个破洞。 而眼前的,每一滴雨好似都成了观音玉净瓶中洒出的净水。 这便是陆地神仙的手段,化腐朽为神奇,大势之下,万物皆有生机。 顾小年脸色平静,眼中不见散漫轻佻,他的刀很快,在掌中变化如风车,而周身剑气刀芒如网,登仙剑章在此时运转,尝试感应天地自然之气。 他不能一昧地被动防御,眼前这‘干尸’的攻势太强了些,天时地利俱占,一如当时自己斩杀老供奉那次。 可饶是如此,对方依旧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法彻底激发出武道真丹的力量,发挥不出天人之境的全盛功力。 因为他们衰劫临身,若动,天道加身,会先于自己崩溃。 可即便如此,多于顾小年数百年领悟的武学信手拈来,威势断不能与此前宗师相比。 顾小年腰腹收力,刀斩出而黑焱漫天,金光出现了一道缺口,他身形骤消,再出现时已经入了那篱笆小院。 清净依旧站在门内,此时看着若幽影鬼魅而来的身影,身形未动,身前落下的雨水便激射而出,如是活物。 雨水成线,组成游龙。 顾小年持刀上前,没有半分后退,人过而水龙轰然,黑焱高热引动蒸汽白烟滚滚。 眼前的金光依旧明亮,清净抬手,白玉般的掌心上出现无比耀眼的佛印。 如来掌! 顾小年只觉天地之间恍然幽暗,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悲怆万古。 黑暗引动的是囿困的日日夜夜,引动的是他心中的恐惧烦闷,苦痛难消,让人明明想活却要寻死,求死却妄图苟且。 而此时,无边黑暗之中亮起金色光芒,如同初阳,那是自天地而生的一尊佛陀,双掌交汇,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祂的面容并不悲天悯人,而是一种极致的漠然,冰冷而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祂静坐,身影贯通天地,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天地间的主宰,受人敬仰畏惧。 祂开口,佛音响彻,金光飘荡。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顾小年眼前的世界在轰然崩溃,他想逃离黑暗,去寻找光明。可那尊佛陀却始终如影随形,看似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祂明明端坐不动,却有一只遮天大手朝自己而来。 没有掌纹,通体暗金,伴随这无边的光芒要将他彻底镇压。 顾小年能感受到内炁滞缓,能感受到浑身的无力和丹田气海的一种隐隐溃散。 这不是如来掌的某一式,而是清净以纲要衍化,数百年来最终汇成的一掌。 佛灭人间,掌度众生! 顾小年感受着仿佛死亡临近的滋味,一种明悟出现在心头--只要朝佛叩首,那便可活。 他却于黑暗中横刀而立,狷狂而笑,带着一种果决,一往无前地朝那临近的掌印冲去。 佛既杀生,若要度我,我便灭佛! 黑暗之中,有一束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束光从何而来,在穿越后困顿黑暗、迷茫无助的日子里,她便是那抹出现的光,也是至此在他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束光。 至于眼前的佛,又算是什么东西? 掌印崩溃,佛陀泯灭,顾小年的刀划破了黑夜,穿透了雨幕,出现在了脸色大变的清净面前。 他眼中的佛光黯淡,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对方竟能破开自己的这一掌。 这是在不引动衰劫的前提下自己所能用出的最强手段,这是直接灭杀一个人内心意念坚守和灵魂的掌法,可现在,却似乎成就了对方。 刀光一闪而没,简简单单,没有丝毫异象,只是出刀收刀。 这是极快的一刀,难以形容,它不是斩樊笼的真意,只是斩出的杀人刀。 这是心中的坚守。 顾小年吐了口血,脸色苍白,脑海中隐有昏沉。 他仍被那一掌所影响到,但他还活着。 清净依旧站在门内,他始终没有朝外踏出那一步,因为他从来不敢,自在这结庐之后。 “我曾听人说,刀快的话,血从伤口里喷出来像风的声音,没想到第一次听到的,是自己的血。”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眼中的火终于熄灭下去,却在熄灭时闪现的一瞬比过往还要明亮许多。 他虽为一代天骄,却始终缺乏走出的勇气,无法去直面生死,他畏惧,所以死亡只是一种拖延,终要迎来。 清净不由得羡慕眼前的人,因为在那一掌之中,他同样看到了黑暗,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那一束光。 岁月匆忙七百载,故人已绝,回首时山河流亡。 这便是他所坚守的佛,只不过他明悟的太晚了。 58.古怪经画 雨越来越小,顾小年看着身上碎布条般的衣衫,伸手扯下,重新换了一身。 衣袂干净,是大红的锦衣,柳施施给他定做的。 顾小年看着眼前的茅屋,里面没有点灯,很黑,他犹豫片刻,抬脚朝里走。 迈过了地上的人,脚落在实处,房中没有异味,然后,他吹了火折子,而可惜的是,房中的桌上并未看到有蜡烛等照明的事物。 顾小年想了想,便等恢复片刻后,放开感知,去瞧着茅屋内的陈列摆设。 很简陋,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一张满是灰尘的床,再就是靠着窗的地方有一个蒲团。蒲团陈旧的厉害,里面填充的干草都露了出来,上面有一个人坐的痕迹。 侧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经画。 画有些年岁了,纸张枯黄,上面是一尊占据了整个画纸的坐佛,掉了色彩,原本的金光有些淡,有的地方也有些发黑。 顾小年走近了,看着这幅画。 于黑暗中,手上的火折子散发出荧荧的光亮,而他与经画相视,仿佛在跟上面的佛陀对视。 顾小年不懂画,看不出这幅画的质地,但能看出上面的佛画得很传神。他沉了沉眸子,在某个时刻,他觉得不是自己在看一幅画,而是画中的人在盯着自己。 “呵。”他莫名一笑,将手里的火折子靠了过去。 仿佛从门外吹进来了一阵风,经画被风吹动,避开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眸光一沉,以刀身将这幅画死死抵在了墙上。 手里的火折子靠了上去,经画犹如受风而动,如同鼓胀一般哗啦作响,只不过被刀身压着的缘故,幅度不大。 绣春刀上没有沾上血水,这让顾小年有些遗憾。 而像是察出他的不敬一般,外面的风更大了,然后,顾小年感受到了一股挣扎,来自眼前,来自手中的刀身之下。 “有意思。”他嘴角一抿,如同冷笑。 他此前不是没有接触过有关天人的事物,对陆地神仙不算陌生,比如雪女宫假的寒渊秘境里的棋盘和那枚救过自己的蕴含着天人意境的棋子,再就是夺舍了苏复的天人残魂白锦。而现在,自己就是半步,对于这等气机的感应当然不是当年可比。 好歹顾某人现在也算是临近天道的人了,武道跋扈凌绝顶,怎么能看不透此间的异常? “你是佛?”他问。 经画自然无声,只有风过留痕。 顾小年朝后退了一步,刀尖抵在经画之上,恰时刺在上面那尊坐佛的心头。 按理来说,刀尖锋利无比,如今应是将这幅画轻易刺穿了才对,但顾小年没有感觉到刀尖与墙壁的接触,而经画上像是有一层阻隔,不是材质特殊,而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的刀挡在了表面。 “白马寺如今都毁了,剩你这么一缕残念还有什么用?” 顾小年说着,身上的罡炁已然外放,黑焱落在脚下,落在桌上,落在床上,爬满了墙,点燃了房梁,点燃了屋顶。 黑色的火,只在眨眼之间便已轰然。 也正是接着这种幽暗朦胧的光,顾小年用眼睛看清楚了那幅画上坐佛的模样。 那张脸有些冷峻,他一愣,脸色微变。 这分明是他的样子! 顾小年手一抖,刀身上黑焱焚烧,眼前的墙皮被黑焱烧得裂开,层层剥落,可这幅画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在吹着它摇晃。 他用力一刺,难听的裂帛声仿佛歌女的呜咽、戏子的凄厉唱腔窜进耳里,顾小年皱起眉头,下意识偏了偏头。 然后,待他再去看时,眼前经画正在燃烧,而上面的佛陀身影也在快速淡去,金光亮了一瞬,那张佛脸也仿佛冲自己笑了下。 “装神弄鬼!”顾小年冷哼一声,煞炁而动,整幅画连灰都没有剩下。 他感知放开扫过房中,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天上乌云未散,夜空一片漆黑。 山上的桃花依旧红艳,顾小年找不出它在此时节绽放的缘由,便不去想。身后是燃烧的茅屋和小院,而火势由罡炁而生,一点点的雨丝根本造不成影响。 火势倒也不会蔓延,只不过顾小年转头看了眼幽暗的火海,黑焱跳动,他似乎能从中看到那尊佛陀,看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知道先前的并不是错觉,只是还未想通。 思索半晌,顾小年抬脚下山。究竟是自己猜想的白马寺某位天人境的光头残念,还是另有古怪,或许还在寺里的那个人会知道。 毕竟自古佛道相争,最了解光头的,还是那些牛鼻子,当然,尼姑师太或许也算第三者。 …… 云缺不在佛塔,他坐在石阶上,白袍衣摆沾上了血水污秽,却毫不在意。 他就这么坐着,安静,如在深思,更像是迷茫般的无神。 除此之外,这个夜里,白马寺中再无僧人出来,哪怕其中仍有绝顶修为的和尚能感知到此间发生的一切,在此时,却也不敢靠近。 这主殿偏殿三座大殿百米内,没有一个僧人敢于靠近的,哪怕他们都睡不着。 顾小年自桃山走下,刀已经收了,雨也歇了,他负手走来,闲庭信步,顾盼从容。 然后,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云缺。 对方周身气机并未隐藏,是宗师之境不错,却并不甚稳妥--虽比寻常宗师气息浑厚许多,可不如同出身的公羊辞等人。 这并非是武功或者底蕴不够,而是心境的不圆满,他仍旧道心有惑,武道真意不通透。 顾小年踩在雨水里,水珠溅起,却在方寸之间避开,落在空处。 云缺抬起头来,温润俊朗的脸上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只不过其中疑惑难消,如同来自深心的困顿。 他双手抓在一起,骨节分明,“我还是,不太明白。” 对于江湖,他还是有些不了解。 顾小年一怔,而后想通。 他轻笑一声,道:“现在北云州正值战事,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云缺点头,看不出表情,“曾与玄衍探讨过一二。” 他的脸上没有讥讽不屑,只不过有种不相干的淡然。 顾小年明白,对方不是什么蠢人,也并非没见过世面不懂人心世事险恶的菜鸟,只不过是闯荡江湖少了,有关自家门派等利益纠葛看不太明白罢了。 这便是当局者迷--浮云观的人想要的是一个从道藏中领悟真意的武道宗师,而不是自省碍事的谦谦君子。玄衍想要的是一个聪明且武功高的盟友,自然不会言深。而其人或是以为云缺肯定会看的明白,或是有所顾虑而不谈,便导致了云缺对于‘江湖’的匮乏。 这让顾小年想到了前世上学的时候--对于某个只是碰到过却不需要求知的知识点,一些人觉得你平时成绩很好,就算碰上了也会解答;另一些人看出了你的一知半解,却并不会帮你,反而会含糊过去。直到你考试遇到了,为其困惑,抓耳挠腮却怎么也解答不出来。 一些人是不经意的,一些人却乐得见你如此。因为你的优秀,因为你有让他们嫉妒的地方。 而这,就是人性的一种体现。 顾小年看着面前眼底有着迷茫的云缺,对方现在便是如此,只不过因为刚刚破境、武道真意的缘故而被放大了。 59.凶 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何尝不是; 刀剑里藏凶,人心里又何尝不是。 所谓大义,冠冕堂皇,说给自己听。 顾小年想了想,将自己方才所遇到的那幅古怪经画的异象说了出来,其中自是带着求解的意思,倒也没有什么掩饰。 云缺一惊,脸上浮现几分骇然,不过更多的是因为对方能刀斩天人--既然对方能看到那幅白马寺的镇派经画,自然便说明守护经画的人已经死了。 “那是白马寺的传承由来。数千年前,身骑白马的书生入京赶考,路上见一身染恶疾的老僧,书生见其可怜,便将白马变卖换了银钱给他治病,可后来老僧依旧死去。” 云缺说道:“老僧死后,书生给他张罗后事,下葬时佛光冲霄,老僧尸身变成了一幅画,落在了棺材里。其后书生观画而通武道,传下白马寺这佛门一脉。” 顾小年挑挑眉,不太信。 或有书生心善,但对这从不相识的和尚如此尽心尽力,这也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些。如果故事换一换,比如这书生看出了和尚身份不凡,怀有武功,便以尽后事而接近献上殷勤,以换取武功,这样倒更为人信服些。 思绪到这,顾小年忽而一愣,随即摇头。 往事真假数千年,他又没有在场,如今这般恶意揣度倒真是好笑了。 因此,他直接问道:“所以我所看到的异象究竟为何?” “经画里有天人的一缕残魂,你应该是中招了。”云缺说道:“佛门的三身法。” 顾小年皱眉。 “简单来讲,就是类似苗疆的蛊毒诅咒,如你所见是佛像的脸成了你,那本质就是度你成佛。”云缺说道。 “笑话。”顾某人很是不屑。 云缺笑了笑,“你信的话就是所谓的因果力量,不信的话就是类似精神秘法或者蛊毒的那般潜伏手段,在某个契机爆发出来。目的都是为了杀你就是。” 顾小年点头,这样说就简明很多了。 看着云缺,半晌,忽而轻笑,“北云州如今正值战事,没想过要为朝廷效力?” 云缺一愣,眉头下意识皱起,“为朝廷效力?” 他是浮云观嫡传,龙凤之姿,而江湖与朝廷素来泾渭分明,岂能为朝廷效力。 看见云缺神情,顾小年说道:“你犹豫,是因为门派和朝廷相左,但你有没有想过,朝廷这边每多一位宗师,胜算就会多一分,战争便会结束的更早。” 云缺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小年摇头,“你们想的永远只有自身的利益,就算会为江湖人做些事,那也是因为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利益。而像战争这种家国大事你们从不会参与,只会认为那是朝廷该做的。” “难道不是么?”云缺问的是后半句。 顾小年转身便走。 “你怎么不说话?”云缺有些急切。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顾小年的声音很淡。 本来就是与己无关,更无交情,对方会因此变成什么样,便不需要他去考虑。 …… 次日,北风凛冽,而风中隐有硝烟的味道。 神都近来的生意有些萧条,唯有米粮等物涨价,而购买者无数。 顾小年坐在神侯府的大堂里,暖炉温热,清茶飘香,而火房那边也已经开始做午饭了。 诸葛伯昭坐在堂首,手里拿着一封信函,目光却不时看向端坐的那人,带着探究和怀疑。 堂下,正站着一个年轻人,目不斜视,略带恭敬。 “跟刑部打声招呼,白马寺的案子六扇门接手。”诸葛伯昭道:“去吧。” “是。”领名捕身份的年轻人连忙退下。 檀香阵阵,很轻,却能安神。 诸葛伯昭忍不住看向那人,开口问道:“昨夜,白马寺的事情是你做下的?” 他话中惊异多过怀疑,可又有那么一份肯定。 白马寺一夜遭逢大变,掌门、首座等共七位宗师强者以及二百余先天绝顶的僧人身死,青黄尽消,这与灭派无异。 而诸葛伯昭想的更深的,是昨夜白马寺天地之机晦暗而狂暴,那摆明是有超越宗师级别的武者意境迸发,气机变动。在白马寺里,又会是谁? 顾小年点头,“他们昨日诓我过去,想杀我,那我只能还手。” 诸葛伯昭心神一沉,既有因此的惊骇,亦有因此的凝重疑惑。 终于对眼前之人出手了,而且还是白马寺这等圣地出手! 顾小年嘴里说出几个人名,然后道:“风满楼地位特殊,朝廷也与他们多有合作,但闻见不同,他们也曾作为某些高官手中的刀剑排除异己,罪行累累。” 诸葛伯昭略有麻木,尤其是听到还有七八位江湖上的宗师名宿死在对方手上之后。 也即是说,对方昨日自傍晚伊始,一夜所杀之人足以引起江湖动荡,而同时也会间接导致数个门派因此没落,更别说还有那些依附的帮派世家,江湖格局必然会因此而变动。 顾小年并不在意,“江湖人死的越多,对六扇门来说不就更轻松么?” “可,可那是宗师!”诸葛伯昭语气有些发颤。 “那又如何?”顾小年直视过去,淡淡道:“他们的存在是威胁,也只是一个象征,而不会为江湖为朝廷为百姓做什么事情。” 诸葛伯昭沉声道:“你的杀心太重。” “惹我,就得死。” “你!”诸葛伯昭一噎,随即闷声,“昨夜白马寺后山” “我杀的。”顾小年说道。 “……”诸葛伯昭手里的信纸一下掉到桌上,半晌无言。 顾小年并不在意,反而问道:“天牢里有懂蛊毒的高手么?” 诸葛伯昭回神,闻之皱眉,“蛊毒?你又想杀谁?” 不外乎他如此去想,在他心里,眼前之人如今的杀性实在太大,偏偏无人可制,若长久放任如此的话,还不知道会引出何等的祸患来。 顾小年一见他神情便猜个大概,当即心中失笑,不过还是道:“不是杀人,你要不说,我就自己去找。” 诸葛伯昭连忙道:“苗飞。” “‘三不神医’苗飞?”顾小年略作沉吟,起身便走。 昨夜虽然在云缺面前表现得很是不屑,可对于那狗屁经画的什么三身因果,顾某人自是警惕万分。 留这么一个东西在,他睡不着。 60.苗飞 柳施施没在神侯府,不是所有人都整日无事,顾小年想了想,给门房留了口信,等她回来告诉一声。 少顷,天牢门前。 顾小年现在自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当日只不过是诸葛伯昭用的一点计策罢了,算是一种利用,当然现在他也不甚在乎了。 “来人止步!” 面容冷淡的官差一手按刀,一手伸出阻拦。 顾小年并未再拿出那枚腰牌,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听见声音看过来的一个人。 “嗝?”本是拎了驴肉打算去牢房喝酒的褚游蛟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猛地抬袖擦了擦双眼,十几丈外,真是那道深存于脑海中的身影。 着红锦,冷酷无情。 他喉间咽了咽,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已然是知道避不开了,索性便走了过去。 “褚大人。”值守的捕快抱了抱拳。 褚游蛟没理他们。 “您,您怎么来了?”褚游蛟小心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脸赔笑。 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来意,莫说那等神鬼莫测的武功,就是上一次来天牢闹出的动静,他身为绝顶高手不是没有察觉。 更别说那天字一等里突然消失了一个人,他能不知道? 作为刑部的老油子,褚游蛟心里惊惧到了极点,尤其是对方这般恍若天牢无人、神都无人般的随意姿态,更是让他忍不住去猜疑。 当然,对于对方的身份为何,他不去想,不是不好奇,只是单纯的不敢。 顾小年道“去天牢见个人。” “啊?”褚游蛟一愣。 “不行?” “不不不,自然是可以的。”褚游蛟躬身虚引,“您请。” 顾小年点头,而那值守的捕快便也没有阻拦。 褚游蛟是见过他的令牌的,但这不是他能进天牢的原因。 “天牢是只要武功高,都能进的么?” 通道里,顾小年随口问了句。 一直忐忑带路的褚游蛟浑身一颤,连忙摇头,“那自然不行。” 顾小年似笑非笑,褚游蛟却有了虚汗。 “我是六扇门的人。”他听身边的人说了句。 褚游蛟心里还是不太信的,六扇门里的名捕他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而且公门里还从未出现过这等高手。 诸葛伯昭所在的六扇门,不可能笼络这么一个人来而毫无动静。 只不过褚游蛟自然不会去问。 …… 某处牢门外,顾小年驻足,略略屏息,无他,味道实在难闻。 “呦,蛟捕头,您这领的是哪家的少爷啊?” “是啊,穿的这么艳,该不会是给爷们儿用来泻火的吧?” “哈哈,好个冷面的兔爷儿。” “瞧瞧,这是闻不了咱们这的味儿啊。” 这片是关押江湖人的地方,不乏匪恶大盗,说话自然没有顾忌。 人不少,而看样子跟褚游蛟也不陌生,但此刻,这位胖捕头满头大汗,只是一个劲的讪笑。 他不是制不住关在里面的这些人,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作死的话已经说了,他还能说什么? 说多说少都可能引起身边这人的不悦,万一受了牵连被一掌拍死,这可没有说理的地方。 顾小年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问道“苗飞是哪个?” “找老苗头的?” “嘿,看样是来请他瞧病的。” “该不会是身上有什么隐疾吧?” “哈哈,难不成是上火了?” 哄笑,嘲笑,脏话频出,这些人话里根本不懂什么叫分寸,而也有眼尖的,已经看出了褚游蛟今日与往日不同,现在情形有些不对。 褚游蛟伸手,指了对面牢房里一个靠墙的人。 “他就是‘三不神医’苗飞。” 三不,朝廷官员不医、大善与大恶之人不医、非必死之人不医。名号很响,而的确在江湖上也享有声誉。此人在三十年前因被药王谷追杀而躲进了天牢,是诸葛伯昭经手的,觉得这人是个人才,不能就这么死了,而后六扇门的一应药物也有苗飞研发的功劳。 最主要的,是压制柳施施体内的毒性,苗飞的药理也是出了不少力。 顾小年仔细看了眼,这个牢间里关的人不多,方才倒也没有出言不逊的。而苗飞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麻衣,侧对这边,看着倒挺唬人。 他抬手一扯,劲风宣泄,坐那的苗飞本来刚抬头看向这边,整个人却突然被劲力抓向了这边。 手臂粗的精铁牢门整个炸开,苗飞怪叫着,被顾小年一把拎住衣领,指劲掠过,自是封住了他经脉穴位。 褚游蛟呆愣地看着,而就连牢房中的其他人此时都愣住了,鸦雀无声。 “这些人,都是死囚吧?”顾小年忽而问了句。 褚游蛟心神一跳,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有人脸色大变,可不等开口,便有细微的嗤响而生,如同压低的风声,来自场间的那个人,传向四面八方。 阵阵惨叫急促而短暂,剑气如蝗,顾小年却已经拎着人走了出去。 褚游蛟看着离去的那人和场间混乱,欲哭无泪。 …… 神侯府。 苗飞端茶坐着,只是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那人,身子还有些不经意的发颤。 他当然是不想死的,要不然也不会躲进天牢里去,而他见多识广,方才这人的手段他看得门儿清,那可是实打实的武道罡气。 也就是说,对面这人是宗师,很年轻的武道宗师。而现在既然是在神侯府,那或许,对方真的跟那诸葛老儿有些关系,所以苗飞对自己的安全也是稍稍放心了。 可没听说过朝廷或是诸葛这边出了这么年轻的宗师啊?他自是好奇。 “你是朝廷的人?”苗飞忍不住问道。 顾小年点头,“以前是。” 苗飞没有多问,只是喝了口热茶,然后道“你这把老夫弄出来,是想让老夫给谁瞧病?” 顾小年眉头微皱,心下略有失望,这么久了,对方竟然没有看出自己身上的问题。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其实自己现在并没有什么蹊跷。 苗飞看到了他眼中神情的变化,不由好奇,便将茶杯放下,大着胆子仔细瞧了瞧眼前的这人,可一看之下,脸色微变。 顾小年不用眼看,气机便自然感应到了对方的变化,当即心底也是一沉。 “看出什么了?”他问道。 苗飞动了动嘴,脸色微僵,“你这是,惹了什么凶煞?” “凶煞?”顾小年摇头,便将昨夜见到的经画之事说了说,当然,虽然没说斩了清净那位天人,但也是说了是在白马寺的后山发现的异变。 苗飞脸色一白,嘴皮子哆嗦了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先天绝顶的修为,而又一生行医近百载,传承久远,又自困天牢,跟诸葛伯昭交好,自然是知晓一些隐秘的。 比方说天人五衰。 61.人心之毒 从苗飞的神情里,顾小年已经知道对方是看出了什么。 所以,他直接问道“苗神医可有医治之法?” 苗飞慌忙回神,连连摇头,摆手道“这是涉及到了陆地神仙的本事,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顾小年脸色微沉,“神医有三不,不知我占了哪个?” 苗飞一听,苦笑道“并非如此,只是冲你能自由进出这神侯府,想来是跟诸葛老儿关系匪浅的,于情于理老夫都会出手。可这,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顾小年分辨他的神色,感应气机变化,已然知道对方并未说谎。 他沉默半晌,才道“那我这是,什么毒?” “天人五衰的岁月之毒。”苗飞说道“衰劫各有不同,但其中蕴含的变化就是天道的岁月规则,你现在,就是担了白马寺某位陆地神仙的因果。” 顾小年一点就透,“所以,是他用手段将衰劫应在了我的身上,而他借此脱离?” “如果他还活着是该这么说,不过如你所述,只是一幅经画,想来那人也已经死了。”苗飞略作犹豫,然后道“简单来说,就是你的衰劫提前了。” 顾小年一愣,袖中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一直止于半步,并非不想朝前迈出,只是故意停滞不前。不是因为惧怕,只是因为放心不下。 柳施施必然不会离开自己的身旁,可不管对方如何想,他却是再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而且,自己如今杀伐颇多,一旦衰劫降身,必然会引得一些宵小前来。他可不会忘记,世上还是有两位半步存在的,现在不会动手是怕两败俱伤,可到时天道如刀高悬,自己心有顾忌,那两人可不会再坐视。 现在,自己虽并未对何时破境有所感应,可也不认为苗飞是在胡说。 白马寺那和尚的残魂,虽然没几分本事,不过这手段的确恶心人,也的确是想让他死。 而在苗飞有些忐忑地喝茶,关注着眼前沉思的那人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体态婀娜,面容姣好,柳施施负手而来,可见轻松和笑意。 无他,心上人就在眼前且不分离,而担忧的叶听雪那边,雪女宫危机解除,目前正在稳定门中事物和对外的联系,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她如何会不开心? 柳施施看了眼堂中,笑吟吟地看向睁大了双眼的苗飞,问道“师傅今日怎么胆子大了,竟然舍得从天牢里出来,不怕被药王谷在神都的人发现吗?” 她自小于天牢学武,自然从苗飞那里学了不少用毒本事,而后者又配药给她压制自身毒性,便成了半个师傅,自是亲近的。 “怎么说话的。”苗飞吹了吹胡子,“为师想去哪就去哪,区区药王谷,为师什么时候放在眼里了?” “是么?”柳施施瞥他一眼。 苗飞干咳一声,道“有眼前这位大人在,为师有什么好担心的?” 柳施施轻笑,在顾小年身旁坐下,很自然的样子,拿了桌上的茶水来喝。 苗飞瞪了瞪眼,眼珠转了转,在两人身上端详一阵,这才恍然。 “我说哪来的高手,直接去天牢点名找为师,原来是阿无的”他挑了挑眉,可见猥琐。 柳施施脸色薄红,轻哼一声,手里把玩着茶杯,眼神却往身边人身上飘。 顾小年脸上带笑,丝毫没有方才的担忧,而对面的苗飞也是很好地隐藏了这一点。 “看你这么高兴,雪女宫那边应该是稳定下来了。”他说道。 柳施施点头,“信刚寄出去,她却早早来了传信,现在门派里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倒是抽不开身来神都了。” 顾小年知道,本来打算是若雪女宫无事的话便让叶听雪来神都,既是为了参与进凤梧的事情里,也算是给朝廷这边增添一个助力。 “时候不早了,一起吃个饭吧。”他提议道。 苗飞第一个赞同,当即起身,“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水了,老头子的舌头都麻了。” 柳施施看了两人一眼,直觉中,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过她也没去多想。 “那我先去吩咐火房那边。”她朝两人一笑,走了出去。 顾小年看着她的背影,看向对面苗飞,“多谢。” 苗飞摆摆手,“帮不上你的忙,这声谢,老夫愧对。” 顾小年没说话。 “不过,”苗飞似是有些犹豫,或者说是要说的话连自己都有些拿不准。 “前辈但说无妨。”顾小年的称呼自柳施施来之后,便不知不觉地变了。 苗飞没在意这个,只是斟酌片刻后,才道“也是方才阿无来,老夫才想起来的。她是先天毒体,一直以来便是以毒攻毒,如此成就宗师,毒性才渐渐压制,假以时日便自会消除。其实衰劫,未尝不是一种毒,岁月的毒。” 顾小年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也想让我引剧毒入体,以此压制?” “可以这么说,但衰劫无形无相,而你如今承担因果直接降临在神魂之上,怕是世上这等有形之毒难当大用,反而会坏了你的修行。” 苗飞捋着乱糟糟的胡子,这也是他犹豫的原因如果那些毒产生不了作用,剧毒入体,就算眼前之人武功非凡,那必然也会对身体造成某种创伤,万一不可逆,那就真得不偿失了。 顾小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半晌才道“可能压制这种岁月之毒的,世上又有几味?” 苗飞只是揪着胡子,没有说话。 他性格乖戾不假,可没有血肉至亲的他早将从小看大的阿无当作亲人,而他也与救过自己数次的诸葛伯昭交好,他是想救眼前之人的,哪怕违背什么‘三不’的原则。因为他能从阿无的眼中看出眼前这人的不一样,那种少见的轻松和欢快,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见过哪个人会给她带来如此大的转变。 只不过,有关陆地神仙,太难,难如登天。 世间剧毒,断肠草、见血封喉这些可都毒不过人心,如何来压制这岁月之毒? 顾小年同样沉思,这是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自然轻视不得。 蓦地,他手指一顿,双目微凝,身子缓缓坐直。 苗飞微怔,难倒已经想到办法了? 顾小年轻笑,“世间最毒的便是人心。” 苗飞点头,认同却有些不解,这只是一种说法,就算真的挖出人的心来做药引也没半点用,就只是说说罢了。 “为求长生,方士流亡海外,以人为丹,铸成丹毒,其中便包含人心之狠毒。” 顾小年缓缓开口,而唯有它能解岁月之毒,那么,那艘楼船,他便必然要去了。 62.命途 天色渐渐暗下来,堂中的长桌上,除却四人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凤梧相较蜀州时候短短几日便可见憔悴了些,她穿着一身素雅长裙,身段玲珑有致,却是隐隐透出一种病娇。 顾小年不由得多看了诸葛伯昭一眼,这几天凤梧一直在神侯府中,按理来说,好吃好喝的,而自由也并非太过限制,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这般虚弱的样子? 诸葛伯昭给苗飞倒了杯酒,而后道“别这么看我,她身上的封禁是你下的。” 顾小年眉头微皱,感应之余,凤梧身上的奇门封禁早已经消除了才对。 凤梧看他一眼,道“是离开太久了,得不到补充,就会日渐衰竭。” 柳施施抬眼,对她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你还一直紧咬着楼船的下落不说?” 凤梧嗤笑一声,“说出来,本座就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诸葛伯昭摇头,这几日他除了往宫里跑,去试探如今那位女帝的器量之外,更多的便是将心思放在了凤梧这里。 如今白马寺变故已经传遍江湖,昔日圣地一夜没落,而有关对顾小年的猜测也是甚嚣尘上,都觉得这是朝廷派出了大内高手,对政见相悖的白马寺出手。所以说,现在那位陛下也对此颇多烦忧,如何处理此事,竟成了与解决北帐王庭和大周战事相等的要事。 同样的,浮云观等圣地已经结成力量,来自各地的六扇门密探和其他情报传递带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诸葛伯昭忽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依靠简单的算计就能成事的某个人,而是以圣地为首的江湖势力。虽然不是整座江湖,但各大派如今联合,稍有不慎他便会是引发另一场战争的罪人。 而这一切的源头,诸葛伯昭看向那个端坐静默的身影,都是由他而来。 “你该表个态了。”诸葛伯昭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沉重和无奈。 只是一天,顾小年已经从段无视那里接到了无数情报,有关江湖,有关草原和大周的战事,有关朝堂,有关自己。 他不是可以左右天下大局的人,从来不是,可现在,在某种意义上,江湖是否还属于大周江湖,与他息息相关。 天下无有人要反,只是他的存在挡住了一些人的路,或者说是让别人的道走的窄了。他们想请他去死或是破境天人,苟且一方。但无论如何选择,凤梧必然要交出去,如一件货物,要与他们共享。 这便是长生之秘,素日为那些自命清高之人所不齿的长生之秘,现在甫一出现就成了争先恐后想要得到手的东西。 浮云观如此,圣地如此,就连剑庐这等超脱世外的任侠之地亦是如此。而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消息并未传入江湖,并非人人皆知,而有资格知道的,除却圣地嫡传之外,便是武道宗师之境的巨擘。 这是资格,也是一种认可,来自各武道圣地的认可。 顾小年觉得有些好笑,事实上,白马寺一事并非导火索,而是一种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引起了浮云观那等江湖人的警惕,因为自己解决的太过容易了些。 刀斩天人,人尽敌国,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挡? 所以,他便要去死,才能让人安心。 苗飞端着酒壶,给他倒满一杯,手掌一拂,推了过来。 下午时候,诸葛伯昭已经跟他说了有关眼前之人的事情,苗飞听了此人生平,一腔胸臆便只有一个词,命途多舛。 有关对方的一生于诸葛伯昭来说并不是秘密,而事无巨细也毫无隐瞒地道来,饶是苗飞对他多有感激也不禁想指着鼻子臭骂他一顿。 此人至此,命途多舛,苦难从未缺失,而酸楚又有谁来了解?苗飞所看到的,是对方那双幽深而坚毅的眸子,是年轻却冷峻的面容。而究竟该历经多少苦痛,才会成就这般心思缜密,八方不乱? 他无法去想。 当看着坐在对方身边恍然无忧无虑,而眉眼舒缓的阿无时,苗飞不由得心中叹息,她或许便是他如今一生的坚守,也是能历尽千帆走到现在的坚持。 苗飞只觉得对方壮烈啊。 这一杯酒,便自然而然地推了过去。 顾小年抬指,轻轻按住,他能感知到来自对方气机的变化,而且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躲闪,却并非是有诡谲,而是一种、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来自长辈的痛惜? 他有些不明白,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和真挚。 顾小年嘴角轻抿,道“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诸葛伯昭一听,却是摇头,“你不能再杀人了。” 在他心里,对方出手必要杀人,而死者先天以上,又手刃宗师,那样一来,天下如何不乱?武道或许也会因此而衰,西域诸国、草原王庭以及东海之匪寇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中原武林经不起这等祸端,是不是魔,在下一次出手的时候便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两个人必然会出手。 届时,要大周朝廷如何自处? 诸葛伯昭不愿意看到。 柳施施担忧地看了眼身边之人,不过却并未劝诫,而是道“你去哪,我便去哪,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诸葛伯昭一听,下意识张口,可末了,在看到对方那坚定的目光之后,便一下沉默下去。 “嘁。”凤梧本是不屑,却不知怎的竟有种感同身受,这唤醒了她心中那种久违的孤独,可还是倔强地呈现要强的样子。 “你找我来,肯定,肯定是有事的吧?”她还想讥讽几句,可实在狠不下心来,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而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只从眼神之中,便能感受的到,而不是之前简单的想要寻求庇护的那种心态。 顾小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她,问道“那艘楼船上,是否真的有有关长生的秘密?” 凤梧听了,微微咬唇。 诸葛伯昭双目微闪,看过来时带着认真,而他挥手,堂中内外深蓝一片,领域而生。 苗飞喉间咽了咽,此等机密他能参与自觉荣幸和信任,可饶是经历不少大事,此时却依旧紧张。 柳施施倒颇为平静,她所在乎的不是这个。 顾小年目光坦然,坐在那,皇然大气,自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楼船出海,他们没有发现海外仙山,也没有遇到什么仙人,所谓的仙丹只是误打误撞弄出来的。你想,他们炼丹用的是天下珍奇,而后来还有陆上未有的奇珍异兽,任谁用这些东西也能弄出些玩意儿。” 凤梧笑了笑,只不过此时却有些深意,“后来遭遇风暴,那炼丹炉炸开,整艘楼船本该付之一炬,却安然度过,但出现了其他变化。” 63.只需长埋 “我无法说明那是什么,只全都是前所未见,在那炼丹炉里,光幕浮华,突然出现的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的东西。” 凤梧摇头,每每想起,她仍是难掩惊异,只不过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所见所闻,更没办法将它付诸于文字表达出来。只是如今这般的神情和藏不住的迷茫,都无不在表明,那炼丹炉中出现的,真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海市蜃楼?”顾小年眉头微皱,“出现在炼丹炉里?” “那是丈高的丹炉,形同葫芦,后来遭遇海上风暴,炼丹炉倾倒发生爆炸,引动了丹室中的燃料,楼船便失了火。” 凤梧说道“炼丹炉的碎片镶嵌在船阁里,我所说的光幕像是绢布,占据了四五米大小的地方。” 在场诸人没有亲眼所见,无法去感同身受,也更不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顾小年问道“那海市蜃楼里,到底是什么?” 凤梧回想时脸上必不可免地出现了些许的震撼,“那像是坊市城镇,但居所太高,很冷,像是一个个竖起的棺材。有东西在天上飞,不大,不快,但绝不是鸟,里面好像还有蚂蚁?” 她咬了咬唇,大抵还是想要找到更好的词去形容在那光幕中所看到的一切,可终究匮乏,颓然放弃。 “我想不到该怎么说。”她摇头,因为所看到的每当回忆起来都无比地震撼,那是完全超出了以往乃至现在一切认知的东西,根本无法去形容,每当想起,就足以震撼心神了。 顾小年嚅了嚅嘴,不知怎的,在听时他心中微动,似乎隐有猜想,可当去细究的时候却找不到了。 他便不去想,而是坦诚道“我想去看一看。” “什么?”凤梧一怔。 顾小年说道“现在江湖近半人都为那艘楼船操心不已,恐怕为了它什么都能做出来,而既然我的存在形成了阻碍,倒不如在那里将这一切彻底解决掉。” “你想毁了它?”凤梧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它其中真有能通往长生的奥秘,或许我也会动心,但不管怎样,它都不能流入江湖,落在那些所谓的圣地里的人手上。”顾小年说道“如果得不到,那就毁掉。” 凤梧摇头,“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会不会倒是其次,现在最主要的,是你愿不愿意说出它的下落。你现在日渐衰弱,自身的力量在不断失去,我不知道结果是死去还是泯为众人或是怎样,但你也一定想再回到那艘楼船上去。” 顾小年轻笑,并不让人觉得嘲讽,反而带着一股亲和,“决定权总是在你自己的手上,就算你不同意,我们也不会逼你,只是如今江湖生乱,或许会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趋向和平稳定,也会爆发另一场战事,生灵涂炭。” 凤梧看着他,轻轻挽发,淡笑,“想不到你武功厉害,口才也不错。” “承蒙夸赞,毕竟在公门里待过。”顾小年摊手。 诸葛伯昭脸色微黑。 柳施施莞尔一笑,随即看向凤梧,说道“我不会拿大义说事,只是想来你也不忍心看到会有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只是因为某些人的欲念就导致太多人的日子变得不再安生。” 凤梧笑了,“我为了力量杀人,为了变强杀人,好人坏人无辜的人死在我手上的成百上千,你觉得我会不忍心吗?” 柳施施抿了抿唇,微微蹙眉。 “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只是一个数目而已,至于多少,只是这个数目的变动,它是冷的,不是热的。”凤梧指了指自的胸口,“就连我的血,都是冷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怨愤,积压多年,深藏于心的怨恨。 凭什么她的祖辈便要被带到那艘楼船上去?凭什么她一出生便在暗无天日的舱室里等待被拎走试验? 凭什么她从小便要眼睁睁地看着玩伴一个个死去?凭什么她的回忆里只有一张张发白而苦楚的面孔? 凭什么她听不见欢声笑语,只有炼丹炉里火焰的爆裂?凭什么现在她要去在乎别人? 凤梧双手紧紧抓着,干净整齐的指甲嵌在了掌心的肉里,丝丝殷红鲜血淌出,而她紧咬着唇,目光倔强而怨怼,看着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对方同样在看着自己,而眼中,竟然有一丝怜悯? “我不需要你这么看我!”凤梧冷喝,竟带了些哭腔。 顾小年吸了口气,摇头,“我们没办法改变已经过去的事情,但会因选择和决定导致将来所发生的。” 凤梧抬了抬下巴,似是要将溢出眼眶的泪水倒回进去。 顾小年说道“你承受过苦难,才会更知道那份痛楚,而现在的江湖因为某些人的欲念和利益已经呈现出一种病态,他们就像是追求长生的人,而不会去在乎其他人的生命。这些你都想到了,也不会陌生,我想,当时的你没有能力去改变,现在可以试着去阻止这一切。” “就当是,为了过去的所相识的人和自己,去复仇。”他说道。 诸葛伯昭猛地看向他,在说到‘复仇’这两个字的时候,明明是如此平静,他却从其中听出了另一种深意。那是他也说不上来的,好像隔着万重山海的隐忍,就好像所背负的并非是十年二十年的不甘和恨意,更像是从出生或是上辈子便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怨气。 顾小年没有在意他,目光一直与凤梧相视,“我能理解那种命运的不公,和你明明没有做过什么却要去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我能理解你,所以尊重你的决定。” 诸葛伯昭没有说话,他只是目光闪烁,在这一刻,在他身边的人突然变得无比的陌生。 而苗飞因为知晓以往未知的信息量的巨大,而还在考量消化,倒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触。 柳施施以为顾小年说的是那囿困的十年,和在太渊州不得志遭人冷漠却坚强的日子。 可凤梧似乎能隐隐所觉另一层深意,只不过她思想受困此间有限,无论怎样也不会联想到‘两世为人’上去。 顾小年倒了杯酒,饮了,如将回想起来的苦痛全部吞回去。 凤梧沉默了很久,而也没有人去催促,这是她选择,而旁人无法去干涉左右。此间的人里,诸葛伯昭虽是对此最为上心的,可当有那个人在,他就只好相伴沉默,其实他所想的更多也是为了天下安定,于此上,自己的利益当然要放置一旁。 而这,也是顾小年放过对方的最主要的原因。 64.我们一直在路上,从不曾彼此遗忘 苦楚终要深藏于心,而非与人提及。 神都的夜,诡异地安静。 顾小年站在阑干旁,看着远处朦胧的月,如在思索,就像是沉默的山海那样,深邃而压抑。 柳施施觉得自己不该来打搅对方,可已是子时,对方待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她放心不下。 而也正是今天,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有关痛苦,有关过去。那绝不是简单的只是自己遇到对方后所发生的事情,而是曾经的一切,自己都未真正明了。 他心中究竟深藏着什么?她想知道,却会懂事地不去问。 顾小年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微微侧身,笑了笑。 “凤梧已经打算带你去了,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还是不开心?”柳施施大方走出来,问道。 “因为还不知道结果。”顾小年想了想,说道“事情只有开端,而见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事与愿违还是真能结束这一切,都说不好。” “所以你在忧虑?”柳施施轻声道。 顾小年摇头,他如何去说只是因为凤梧的只言片语,他便有所猜测?关于那光幕中浮华的神秘,以及无迹可寻的长生。 就连凤梧这个‘土生土长’的蜃龙楼船上的人,都没有相信过所谓的长生,可别人却信了,哪怕只是听过几句传言,便信了。 顾小年不觉得世人愚昧,这是正常的现象,也是一种追求,他可以不去认同,却无法去谴责。而他过后要做的,便是以暴力去阻止,用自身的武功来了结,因为这也是他的选择。 “三日后便会动身。”顾小年说道“将莫良多和阿赫嚓托这两人的下落资料给我吧。” “你真要去?”柳施施问的自然不是指刺杀之事。 顾小年点头,转而轻笑,“楼船毕竟是死物,我觉得你该担心一下我接下来的刺杀之举。” 柳施施扑哧一笑,而后看他,带着认真,“我说过,你去哪我便跟到哪。” 不等顾小年开口,她便抬手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刺杀之事我不会给你拖累,但楼船那里我想要陪你去。” 顾小年看着她,良久点头,“好,不过你要做好准备。” 柳施施轻笑,“同生共死的准备么?” 顾小年微愣。 “我最遗憾的,是在神都变故的那一夜没有与你在一起。”柳施施语气莫名道“当从听雪那里知道当夜所发生的事情后,我真的很遗憾,遗憾不能与你共进退,相谈生死事。” 顾小年沉默半晌,方才道“别多想了,未必要做坏的打算,说不定,长生之道真会眷顾你我呢。” 柳施施摇头,上前,与他并肩。 高阁之外,灯火重重,如今她也习惯去看这以往生厌的夜色,因为他喜欢。 …… 深宫之中,大殿,灯火很多,通明如昼。 周衿一袭简装,却披着纹龙绣凤的深红氅衣,坐在桌案后,提笔批阅成堆的奏折。灯光下,她是如此安静。 前方战事她已连发数道手书,林蒙及其麾下必然已经开始运作,其中还有风满楼等江湖风媒也开始发挥作用,大周的反击已经准备好了,在明日之后,便是反攻的号角吹响的时刻。 但她心中仍有担忧,不在草原与大周的战事,也不在收复北凛州之后的重建和民间或有的流言要如何应对,而在于大周的江湖,在于那一个人。 她揉了揉眉心,将朱笔放下。 如今风满楼与朝廷合作,江鹧这位楼主对宫里开放了最大的特权,去调动风满楼于各地的风媒以及机密,而目的除了借朝廷的力量来压制无衣堂口这老对头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除掉顾小年。 事实上,与江鹧相同打算的,还有不少,宫里宫外,神都内外皆有。 周衿没有压着,而是一封封书信拆开来看,然后亲自批示送回。哪怕顾小年做了很多她不喜欢的事,她心里还是不想让他死的,可现在没有办法。 况且,两人也无法回到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不是人心易变,只是因着世事而不得不产生改变,因为都有想做好的事情,所在乎的东西,所以就只能背道而驰。 称不上是敌人,只是立场相悖。 “朕的眼前,现在只有天下。”周衿缓缓起身,随着步子的迈出而愈发坚定。 在躬立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面前,她从容走出大殿,站在了的玉石阑干旁,俯瞰的是幽幽宫内,抬眼处是无尽灯火的神都。 而这只是她掌中天下的一角。 周衿这般看着,有满足,有骄傲,也有些失落。 但她看不厌。 “生路,死路,你是聪明人。”她心里想着。 身后的回廊上,是静默的花子陵,是不发一言的尉迟真武,还有影影倬倬间不知多少的大内高手。 他们所看的只有一个背影,站在黑夜下,那道背光的身影。 …… 轰! 人吐血倒飞,四下尸体遍布,血流成河。 断壁残垣,燃烧的熊熊烈火,有细密的雨丝落下,夜空下,几道身影隐约可见。 “从地图标注上看,这里是此县最后一个据点了。” 穿着灰袍的身影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脸上仍有血污,却不甚在意,只是看着那静静撕着面饼在吃的身影。 一旁,有女人开口,“休息一刻钟再出发吧。” 统共不过七八人,此时听了,也没有什么疑议,各自寻了警戒的地方,也不在意附近的尸体,从行囊里取了食物和水吃着,没有人说话。 “九叔那边应该也快完事了,咱们可以在崇阳郡汇合。”沈仇的声音有些低沉,走向那坐靠在一起的男女两人。 吃着面饼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火光映在眼前人的脸上,那是一张银质的面具,沈仇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了。 十多年前首辅府遭逢大变,而他有幸逃脱,如今岁月轮回,却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那人的身边,他却庆幸。这是缘分,也是最好的安排,而如今他们的这股力量,可以让他睡得更为安稳。 他看了眼背靠坐着的两人,想了想,起身走开了。 而等沈仇走远了,那个同样穿着灰袍的女人轻声道“现在他的处境很不乐观,只是咱们所见,浮云观已经开始召回各地的门人行走了。” “这是他的选择,而也是在这条路上所必然要经历的,没有人可以改变。”那人将饼子放下,音色是声带受损的沙哑,“咱们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 女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们要做的,是剿灭邪道和魔教在江湖上各地的分支,将这两股与怪异有关的力量全部灭除。在这几年里,以那海外三大仙山命名的邪道分坛已经被他们拔除了不知多少,而他们的队伍,也因为志同道合而愈加壮大。 这股力量如今遍布江湖,收拢了太多不甘于被高高在上的圣地和世家压迫的武者和江湖人,其中不乏一些世家门派。他们的情报网很大,因为罗网也属其中。 至于这股力量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去想。不过,她看着他,或许只有他心中才有方向。 65.北云 北云州。 处处烽火,铁骑喧嚣。 硝烟里,望不断的是曾经的山河路,看不尽的是逃亡的人。 大周竟然会败? 以往驰骋天下,纵横沙场无敌的大周军队只是数日便溃不成军,草原大军势如破竹,径直南下。 这是一座孤城,城墙残破,将士浴血带伤,一道身影站在箭楼上,双手用力地抓着窗沿,目光落在远处劫掠的草原骑兵和那如云般的战阵上,目光如炬,却有深深的仇恨和无奈。 不只是他,每个人都有一种无力感。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林蒙并未得到北帐可汗莫良多的信任,女帝周衿的谋划被北帐军师阿赫嚓托洞悉,将计就计,而后在数日前便开始着人打入林蒙叛军的内部进行瓦解。 林蒙手下的军队溃败,如今与他困守孤城的都是曾经北凛州肃王麾下的精锐,至于那些收拢来的叛军和匪类,现在就在城外,是那些草原人的先锋。 而如今率领他们,先锋为将的就是往日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一个似乎是北凛州某个山头的小寨主,当然现在肯定不同于往日了。 “林蒙,林将军,你能在咱们义军的手下坚持这么多天,已经是能耐了,可现在你手底下还有几个人?” 喊话的人骑在马上,是个中年汉子,只不过身形消瘦,脸色青白,眼袋浮肿而眼中遍布深色的血丝。这是长久吸食毒散和纵欲的特征,而他的武功并不强,先天之境而已,原先只是山上的小头目,可如今,他竟是指挥着十万‘义军’的统帅,如今的破城先锋。 这一切,都是那位相貌友善的异族军师带给他的,这是重视,也是信任。至于是否为利用,他不去想,因为这深究不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对方和这场战事?不然的话,他要如何才能混到今天的地步? 他叫应无求,能有今日,应也无求。 “肃王镇守边关,名义是分封,可这就是流放啊,诸位兄弟跟着他戍卒边疆,多少年没去过神都了?神都繁华啊,可不是咱们这穷乡僻壤能比的。” 应无求喘了喘气,大声道“降了吧,林将军,诸位弟兄,可汗不会亏待你们的,北凛州还是你们的地盘儿。” 林蒙自箭楼探身,声若洪钟,语气森冷,“入彼娘!要打便打,哪这么多屁话?” 应无求的脸色沉了沉。 “林某的脑袋就在这,镇北军三万将士的脑袋就在这,有能耐的让阿赫嚓托那个蛮子来取!” 林蒙伸手,一旁副将递过一张大弓。 应无求眼尖,遥遥看见了,登时一声怪叫,勒马便要回阵。 “我去你大爷!”林蒙拉弓如满月,弓弦如霹雳,一箭射出。 应无求眼睁睁看着飞箭而来,目呲欲裂,可他根本躲不过去,而在此时,一道剑气斩出,直接将这箭矢于半空斩为两段。 林蒙脸色阴沉,他不求这一箭能杀人,只是方才乃是一个绝顶高手全力射出的一箭,而对方只凭一道剑气便将之斩落,此人必为宗师强者。 他轻呼口气,知道对方不可能是莫良多或是阿赫嚓托,便看向城墙上面色平静的袍泽,狠狠拔出了长剑。 “御城!” 而几乎是下一刻,城外鼓声大作,应无求回阵之后,喊杀之声冲天而起,他们开始攻城了。 战争是残酷的,而战场也无法去具体形容,只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倒下,后面的活人接着顶上去。他们会害怕,神情之中并非只有狂热和愤慨,没有人喜欢打仗,只是为了生存,为了胜利而不得不向前。 武者在战场上亦会产生巨大的作用,只不过需要长久的演练磨合才行,而像那些叛军中为了利益笼络加入的匪类绿林之徒,在这战场上就是送死的炮灰,哪怕他们的武功比很多人还要高。 箭矢如蝗,洞穿了一个个人的躯体,而火枪和火炮则会在城下入侵者每一次的冲锋时响起,阻碍住他们的脚步。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冲锋没有停止,防守依旧顽强,而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战争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林蒙已经亲自上阵,于城墙上往来奔袭,杀了不知多少借助云梯伺机飞跃上来的武道好手。 这个北方的汉子手持两柄阔剑,绞杀如风车,他就像是一面旗帜,存在于现在的已经失去部队番号的每个镇北军将士的心里。 …… 城外,凝阵成云,此时如黑云般不动的中军大帐。 阿赫嚓托穿着大周流行的儒衫,腰间佩玉和君子长剑,身材有着草原人的高大,只不过因长居大周中原的原因,面色虽然微黑却并不粗犷,反而有种异域的健色。 身边的侍卫递过单筒的望远镜。 “每当看这‘千里眼’,都觉人智慧之神奇。”阿赫嚓托小心将镜筒抽出,感慨道“大周人杰地灵,能工巧匠无数,这在西域都算繁复的工序,一朝被中原人看通原理,就可以量产,有些钱财的人家里都可以买来给小孩子玩耍。” “咱们可不行。”他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将千里眼凑上去,瞧着远处的城墙,道“林蒙是个将才,只可惜跟错了人,大周像这类的人很多,他们受制于人,发挥不出自己的才能,可惜了。” 背后有人走来,地下的阴影显示出这是个异常魁梧的汉子。 他穿着一身带羊毛的甲衣,身高近丈,膀大腰圆,而双臂上各有九个雕刻飞龙的铜环,走来时清脆作响。 “军师是惜才?”他瓮声而语。 阿赫嚓托放下千里眼,看着身边这人,轻笑道“人才的埋没是对上天的不敬,他们理应发挥出自己的才能。” “就像是那个无求?”莫良多抱臂,咧嘴一笑,“据我所知,那种人在大周也不受待见,那种名为逍遥散的东西,就像是美女和烈酒一样会令人上瘾。” 阿赫嚓托笑了笑,“蝼蚁也会有它的用处,中原有句古话叫千金买马骨,我提拔无求,自然会有很多人不服他,蝼蚁之间会发生什么不重要,但这对咱们来说是好的。” 莫良多并不在意,他只是道“常听人说神都乃天下之中心,珍奇无数,吾甚向往之。” “美酒佳酿,天下神骏,还有数不尽的美女,可汗自会喜欢。”阿赫嚓托说道。 莫良多哈哈一笑,而后抓了抓后颈,道“女子虽美,可若是寻常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只是北凉离此稍远,不然真想一睹那位听雪仙子的芳泽。” 阿赫嚓托看他一眼,笑道“大汗莫非是忘了神都那位冷艳的女神捕?” 莫良多舔了舔唇,轻笑,“只是不知道其人是否真有探马所说的那般貌美惊艳,中原女子瘦弱,不知能否经得起咱们草原儿郎的征伐。” “哈哈。”中军帐外的草原将士闻言登时怪笑。 可在此时,场间忽而刮来微腥的风,就像是血一样。 按理来说,战场之上火和血从来不会少,可这阵风太怪,也太冷,就连这些适应了草原凛冽北风的北帐勇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赫嚓托脸色骤然一变。 莫良多面容陡然狰狞,他沉喝一声,双臂铜环震颤如打雷,拳握如炮击,同时朝身后轰去! 66.宿命 北帐王庭的修行功法多是肉身成圣的路子,武功招式用出来不像大周那般迂回或是有来有往,他们每一招都很精简,都是为了更好地狩猎和生存。 莫良多是北帐草原的第一勇士,他是肉身成圣的宗师之境,拳脚便是最好的武器,那双臂上十八个铜环更是为他特制的神兵,具有抵消罡气的作用。而他自己,周身罡气涌动,却如雷霆般狂暴。 他没有看到出现在背后的身影是谁,也没有想去看清,在方才寒毛倒竖的一瞬间,他唯一的念头和下意识,便是挥拳而击,因为他清楚那种危险,如幼年被狼群盯住时的危险。 若没有动作,若不能抢先,那死的就是自己。 这并不是他心头第一时间想到的,而是来自身体的最诚实的反应。 此时,阿赫嚓托尚在愣神,四下中军大帐外的将士还浑然未觉,身边的近卫勇士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只素白的手掌按住了莫良多朝身后打来的双臂,但巨力勃发,莫良多瞬间收拢臂膀,铜环震颤,竟是猛地以右边臂膀侧身朝身后那人撞去。 这是极简单的一记外门硬功贴身靠,但这是肉身成圣的武道宗师,罡气如雷翻滚,在方寸之间,两相还未相触,身后之人衣衫已经滚动如蟒,猛然凹陷。 而也就是此时,莫良多才偏转目光,看清了出现在背后的人。 这是个相貌年轻,穿着红锦的男人,眉宇之间多是冷峻和凌厉,眼中从容自信,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惊扰,而他的身高相较自己实在是矮了些。 对方是大周人,这是莫良多一眼便判断出来的。 可是,这里是数十万大军的中军大帐,大周人怎么能潜入到这里?就算是武道宗师,靠近此地也必然会被军师所布下的兵家阵法所感知到,可为何没有丝毫反应? 若不是自己对危险的敏锐感知,恐怕这人贴到自己身后,自己也不可能发觉。 莫良多很是愤怒,眼底却有惊异和凝重。 顾小年能感受到这股实质的压力,此前交手的所有人里,唯有眼前之人给了他一种强大的感觉,并非来自武功高低,而是单纯的肉身力量。 在方才搭手之间,他的手掌便能感受到那股巨力,而此时右手也暂时提不起力来。 “肉身成圣。”他心中想着,彼时的魏央似乎也是这个境界。 然后,在那如山岳般的身影撞到自己身上之前,顾小年双目一凝,脚下方寸之间有湛蓝光芒一闪,奇门八卦图案攸然而现。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站在了阿赫嚓托那在一旁瞭望的位置。 而在顾小年之前所站的地方,莫良多这一记贴身靠所撞去的位置,湛蓝微闪,是眼中仍有惊诧的阿赫嚓托,但在下一刻,他眼中的惊诧便被骇然所替代。 莫良多喉间发出一声闷吼,在看到对方平静的双眸时他就已经察觉出了不对,但他当时没有收力,反而丹田气海中的力量更为狂暴,而当眼前的身影变幻成以往那无比熟悉的身影时,他想要收力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轰! 如山崩的力量撞在了毫无防备的阿赫嚓托身上,后者如被用力摔在墙上的柿子般四分五裂,瞬间崩散,血肉落在余势不减的莫良多的身上,落在四下每一个还未回神的军卒身上。 顾小年掸了掸衣袍,静静站在那,看着。 肉身成圣是一个阶段,是修行外道炼体的宗师所追求的一种境界。但它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而当能完美控制这种力量之后,那便能迈入外道的半步天人之境,用炁和势来压制自身,直至破境天人。 莫良多在撞碎阿赫嚓托之后因惯性朝前奔出了十多米,硬皮革包裹着铁锭的厚重军靴在地上犁出两道沟壑。 他浑身浴血,就那么站在了原地,仿佛呆滞一般的没有任何动作。 而反应过来的草原勇士们则开始呼喝,持刀荷戟地朝这边包围过来。 弓弩、火器等等,中军帐外,一下围拢而来。 这在数十万大军的阵中很不起眼,除了那些时刻关注着中军帐位置的将领之外。 顾小年没有丝毫犹豫,他来就是为了杀人的,不是为了看热闹。 右手力道微缓,他便冲身上前,直指那道丈高的身影。 莫良多仰天狂喝,双目通红。内力滚滚,狂风如浪,沙石飞溅之间,附近的军卒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他们根本无法睁眼去看。 他同样跃身而出,朝着背后那人砸出了双拳。 顾小年看着对方双臂上那震颤的铜环,感受着那股无时无刻不震颤在此间的力道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忍住体内的翻涌,右掌一翻,一柄深红的长刀便落在了手上。 这是临行前诸葛伯昭借他的冥刀,不亚于十大名剑的绝世神兵。 此时,一切仿佛已经变缓变慢,他双眼微眯,感知之中,眼前是那铜环震动而生的无数波浪,这是一种劲力,如隔山打牛一般彼此作用着。寻常宗师若是陷入,不出两息便会筋骨分离,五腑内脏化为肉糜。 而顾小年同样不怎么好受,先天一炁运转到了极致,他看破了那轰来的如婴儿脑袋般大的双拳,然后挥刀,极致而快若流光的一刀。 沙尘散去,所有人哪怕还看不清场间情景,但俱都看清了那抹刀光。 一抹红线如芒,继而便是衣袂凌空之声。 等众人回神定睛,看到的是往日那如山岳般屹立的昂藏大汉轰然倒地,脖颈上的切口光滑如镜,而脑袋却不知所踪。 下一息,是那十八个铜环齐齐崩裂的脆响,异常刺耳。 这一声如同回魂的鸣钟,场间登时轰然。 怪叫、绝望、惊慌、仓皇等等情绪自中军大帐爆发,而逐渐向四下蔓延。 …… 顾小年有些嫌恶地拎着那个狰狞的脑袋,身若惊鸿,朝着远处掠去。 如缩地成寸一般的轻功,让人看去只能看清一抹绯红,而分辨不出人影的轮廓。 “将军,您看那!” 远处的孤城上,可见疲惫的林蒙一剑砍翻攻上来的敌军,顺着副将指引的方向看去。 遥遥可见的,是原本如黑云凝聚的草原大军的阵势中出现了一道缝隙,像是被人用剑割开的口子,而产生的方位分明是那中军大帐。 “这些蛮子在搞什么名堂?”副将抹了把脸,血与汗刺地伤口疼。 林蒙定睛一瞧,起初他也以为是什么诡计,但当惊慌这种情绪能被眼睛看穿之后,那便是真实的。 乱了,北帐王庭大军的中军大帐乱了。 …… “弟兄们,干!” 林蒙挥剑大吼,他不去想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他只知道现在是鼓舞军心的机会。 守城的大周将士受到感染,他们虽然看不清,但能看到那种乱象,他们以为是援军到了。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喝,疲惫的身体里重新涌上了力量。 顾小年听到了那种呼喝,视死如归,勇气无双,他也受到了影响,想要长啸应和,手持长枪冲阵杀敌,但他不能。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他若由着意气去做了,便会陷在这乱军之中。 此地三十几万北帐王庭的大军,就算他是天人之境也无法来去自如。他没有上过战场,对战场并不了解,因此一旦陷进去那便根本找不着方向,就算没人能杀得了他,他也会活活累死。 他不是赵子龙,纵马提枪百战,可以视曹操百万大军如无物。 顾小年笑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还有人在等他,他知道要如何做。 但他仍是在沿着战阵奔袭的一路上杀了不少人,如离弦的箭矢,破阵而出。 然后,当顾小年要彻底离开此地的时候,忽而心有所感,目光落向百米之外。那里有一个小土坡,环环不少骑兵在,而他们正目光骇然地看着自己。 其中,有个软塌着身子像是将领模样的人,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顾小年忽而微愣。 这是一张怎么也忘不了的脸,只是在往日里暂时将其丢在了小小的角落,因世事匆忙而不再想起。可如今再看到,无论对方怎样变化终究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吴求。 顾小年笑了笑。 对方老了些,毕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却更为体虚了些,厚重的铠甲穿在身上,很是滑稽。看模样,似乎毒散并未戒除。 顾小年朝对方遥遥挥了挥手。 曾经的吴求,此时名为应无求的‘义军’先锋将领皱了皱眉,虽只相隔百米,依他武功本该能看清的人,可因为长久以来吸食毒散的缘故,让他眼神微微有些散光。 他只能看到那是一个穿着绯红衣袍的人,一手拿刀,一手拎着个好像是人头的东西。 但在此时,对方却朝自己招了招手。 应无求吐了口唾沫,回顾左右,“这厮是何人?” 有人忐忑不安,“他,他好像是从草原人的大军里冲出来的。” “什么?”应无求微怔。 然后,他便看到对方将那人头般的事物丢向空中,而后腾空跃起,双脚踢踏,身形如鹞。 应无求双眼猛地一瞪,眼珠似是要蹦出来。 “这这这,”他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祖传的鸳鸯脚啊! 而看这起手姿势和双脚下意识踩踏的动作,分明与他一般无二! 可这是因为他长期吸食毒散,左腿偶尔痉挛,右肾微麻时才独有的小动作啊,对方为何会知道? “吴求,接球儿!” 声音含笑远来,清晰非常,那种深藏在记忆之中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畔时,以往的一切似乎都浮现在了眼前。 吴求呆住了。 那个深夜,他以为自己赢了,可当每每想起对方那狠厉的眼神时,他都会感到无比恐惧,他会仓皇四顾,唯恐那个自己瞧不起的病秧子突然出现在身边,捅自己一刀。 然后,十多年过去,他本以为这份恐惧已经消除了,可当今日再听到这无比熟悉的语调之后,他崩溃了。 巨大的恐惧将他包裹,四面八方人声马嘶如浪,挤压而来。 而眼前由远及近,逐渐缩短着距离的,不是那柄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断刀,而是一颗人头,一颗狰狞且满是血污的人头! 这是他有幸见过一面,如同擎天山岳,被他视若神明的北帐大可汗莫良多的人头! “啊!” 吴求整个被人头砸中,骨骼尽碎。 他摔在马下,口中吐血,已经是活不成了。 但他仍是努力侧了侧脸,想要看清那道已经消失在远处的身影,可他的眼前逐渐模糊,最终被黑暗吞噬。 …… 吴求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顾小年没有去想的打算。 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但开始会导致结果,当年吴求没死,从他手上逃脱,现在却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这便是因果轮回,也是宿命。 67.楼船 神都郊外,钟鹿山山脚。 诸葛伯昭和谢缊长身而立,他们此来是相送的。 在他们身前,是简装打扮的顾小年、柳施施和凤梧。 除此之外,此地再无他人,只是在一里外,是无数锦衣卫和六扇门的精锐。 “恐怕江湖人也已经渗透进来了。”谢缊说道,“他们会缀在你们的身后。” 一语双关,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附近的那些公门中人。 凤梧却不在意。 诸葛伯昭只是看着柳施施,有些不舍。 “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至于么。”柳施施话虽如此,但她知晓此次凶险,因此话中脸上也难消伤感。 “我的刀在他手里,他要是不能保护好你,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诸葛伯昭没去看顾小年,只是这一刻的他不是高高在上握人生死的通天神侯,而是一个看女儿将要远行的父亲。 顾小年笑了笑,冥刀他用的顺手了,就打算这么一直用着了,反正放在对方手里也没甚作用人老了,就别舞蹈弄棒的了。 谢缊摇头,他是为大周朝廷做事的人,伤感虽有,担忧虽有,但最希望的自然还是此行顺利就算不能得到有关长生之秘的机要,将其毁掉而不致落入江湖人手上也好。 他是读书人,此情此情自是满怀胸臆,但文采稍歇,他所说的只有一句,“前路未卜,保重。” 他这话是对顾小年说的,因为他知道如今对方所面临的是什么,而江湖诡谲,至此他亦同样心寒。 顾小年点头,抱了抱拳,“两位也要保重。” “婆婆妈妈。”凤梧撇嘴,手上出现了好似哨子样的事物。 吹响后,声音尖锐,遥遥传出。 顾小年和柳施施想到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眼,俱都含笑。 少顷,天空有巨大阴影而来,卷起一阵狂风。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凤鸟,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诸葛伯昭和谢缊所有的注意力。 等他们稍稍回神,眼前的三人已经跃身到了凤鸟的背上。 “义父,先走了!”柳施施在半空招手。 “哎。”诸葛伯昭下意识应了声。 不只是他们,就连在这官道附近,山脚周围隐藏之人都遥遥看着那凤鸟振翅而起,眨眼便隐没在天际。 懊恼者有之,无奈者有之,愤恨者亦有之。 而不管身后事如何,已经乘风而起的三人自然不了解,也不在乎。 …… 这里是大周的东岸,一望无际的是东海。 东海之上岛屿无数,物产丰盛,此时虽已冬时,仍不乏有出海的人。 “那里应该是青河郡。” 百丈高的空中,柳施施坐在凤鸟宽阔的背上,指着下方某处,对一旁的顾小年说道。 “是青河郡。”顾小年含笑点头。 而看着两人,凤梧既有重获自由的喜悦,也有些莫名的孤单。 自入江湖,从前已远,今后便只孤身一人。 她低头,手掌抚摸着身下光滑的毛羽,默不作声。 柳施施敏锐地发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稍作思量便已然明悟,也就恢复往日般的恬静。 天上的风很大,越靠海而风愈大。 凤鸟开始飞低,不乏有人看到,遥遥指着,跳脚而望。 “快到了。” 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凤梧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轻声开口。 顾小年心神微凛,站起身来。 此行虽然安然,但不代表入海之后仍会如此,而且那艘楼船既然数千年未有人得见,必是隐秘之地。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凤梧如今受制,而且也并未有什么失当之处,但顾小年依旧不会放松警惕。 凤梧看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 这里是远离大周东海岸线的东海深处,他们飞越了无数的岛屿,看到了珍奇的海兽和飞鸟。当然,柳施施吃惊于偶然经过的巨鲸的庞大,顾小年却只是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而在岛屿渐渐稀少之后,顾小年终于失去了方向,在经过数息的狂风区域之后,未知终于在眼前显露真容。 眼前是一座枯岛,黑石遍布,有一艘巨大的楼船搁浅于此,很难形容它的庞大,因为它有一段深陷在枯岛的泥沙和海里,仅是露出的一部分便有二百余丈长。 这是迄今为止,前世今生顾小年所见过的最大的船,它并非是全然木质结构,还有不少金属和机关在先秦那个时代,正是墨家和公输机关最为鼎盛的时候,哪怕距今已有数千年。 这艘蜃龙楼船有腐朽的迹象,而且还很多,再好的材质也抵挡不了数千年光阴的风吹雨淋,能坚持到现在还未彻底垮掉已经是奇迹了。 “怎么样,震撼么?”凤梧笑着说道。 柳施施点头,顾小年同样如此。 看着两人的样子,凤梧轻声笑了笑,有些得意,就像是引着客人参观自己豪华的家居一样,她有种为此地主人的骄傲。 顾小年两人自是友善的笑意,他们能理解,而且也确实被眼前的楼船所震撼到。 这是奇迹,属于人类的奇迹,这句话在顾小年的心中浮现。 “走吧,进去看看。”凤梧说道。 凤鸟振翅,熟门熟路地飞向楼船。 而像是通人心意那般地,凤鸟特意围绕着这艘楼船飞了一圈,然后飞进了楼船上某个张开的空洞。 等落下,顾小年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只不过里面很干净,基本没有落羽,也没有异味,毕竟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这是它的家。”凤梧说道“它们一窝被捕获之后,船上的人就把这里腾了出来,用笼子来困住它们。无休止地驯服,而它是最小的一只,另外的两只被放出去,充当眼睛。” 凤鸟唳叫一声,嘴喙啄了啄羽毛,而凤梧则抚摸着它腿上的巨大铜环。 顾小年这才看到,原来这只凤鸟的左腿被一个巨大铜环洞穿了,想来是用来拴着铁链的。 “我可以帮它取出来。”他嘴角轻抿,开口道。就当是当作搭乘的酬谢了,他想。 凤梧默默点头,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在与那凤鸟诉说什么,她一遍遍抚摸着它的左腿,脸上的表情带着悲伤,像是触景生情。 铜环是洞穿而过,在凤鸟的腿上,伤口处仍有血不时淌出来,还有些浓水。 柳施施心有不忍,“我能帮上什么?” 顾小年摇头,幸好铜环是穿在肉里的,他并掌成刀,无息落下。 铜环掉在地上,因为沉重而将腐朽的船板砸出了一个洞。 “忍着。”顾小年说了句,手掌微动,隔山打牛之劲运转,嵌在肉里的铜块与血肉整个分离。 凤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其中饱含着难喻的痛苦,它下意识振翅蹬爪,却被早有准备的柳施施和凤梧安抚住,然后顾小年便将铜块硬生生抽了出来。 血流如注,顾小年从乾坤袋中拍出止血用的药粉等物,而凤鸟早已经只剩哀鸣,身子一颤一颤的。 他看了看解决是解决了,但肯定是要一段时间来恢复才能长好。 凤梧松了口气,安抚过后,凤鸟老实而呆滞地趴在窝里,明亮的眼珠滴溜溜地看着三人。 “走吧,先去做正事。”包扎好之后,凤梧说道。 顾小年点头,与柳施施跟在了她的身后。 68.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大结局) 楼船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此次也并不是为了参观,而是有目的地去寻觅凤梧所说的怪异之处,也即是那片奇异的光幕。 但这一路走来,上上下下,顾小年和柳施施仍是开了眼界。 千奇百怪,船上的设施和曾被人所居住的地方,那只是存在于文献的、无比陌生的先秦似乎对他们掀开了一角。 柳施施忽然问道“船上的尸体?” 凤梧脚步微顿,没应声。 不多时,他们便看到了此行的目标。 这是因高温灼烧而贯通了的数个房间,或者说是舱室。 那真是一片奇异的光幕,蓝天和白云,空中有好似飞鸟般的白色东西在飞,里面隐约可见有好似蚂蚁的黑点,而往下是方方正正的建筑,只不过色彩各异,地上还有好似爬虫般疾行的东西。 须臾,光幕里的天黑了,里面亮起了光,一盏两盏,那是明明渺小却无比明亮的光。 天空中依旧有飞鸟而过,只不过它会一闪一闪地明亮着,而地上的那些方正的居所更是透着荧荧的光芒。那地上爬行的更像是一只只萤火虫,它们如受困般不停,好像永远找不到出路。 凤梧看过很多次,神情平静,她看向身边的两人,却忽而一愣。 柳施施眼神惊异,眸子里好像含着光,她好奇,想要凑近去看一看。 可顾小年完全不一样。 激动、不敢置信、怀念、回忆等等复杂情绪尽皆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眼里。 就好像是见到故人那般,或者说是所熟悉的东西那样,说不上喜欢或是怎样,只是有种此去经年的怅惘。 他是认识的,他是知道的,这是凤梧心中出现的念头。 “你”她终究忍不住说出来。 柳施施也看向顾小年,同样在这个已经很少喜形于色的人脸上看到了那般的种种复杂。 顾小年闭了闭眼,眼前如跑马灯而过的、对于旁人所无比陌生且感到奇异的,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如此的熟悉。 因为那是他前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 这光幕之中所呈现的,是那片蔚蓝之下的日与夜。 顾小年上前一步,手轻轻触碰在这道光幕之上,如是手指放在水面,他忽而有种感觉,若是想,他便可以回去。 凤梧皱了皱眉,便也上前,伸手放在光幕上。 “有什么感觉吗?”顾小年看她。 凤梧摇头,事实上,这种事情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除了有些许的好似海水般的凉意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柳施施将手放上去,感知片刻,同样摇头。 顾小年心有所悟,如同拉开窗帘那样,手像是在水里,轻轻一扯。 光幕一颤,陡然朝两旁分开,在柳施施和凤梧一下瞪大的眼中,眼前的光幕变成了漆黑的通道,幽幽地泛着冰冷的光泽,不知通往何处。 它就这么存在着,存在于船板上,那明明是幽深,却给人一种可以前进通行的感觉。 “这”凤梧脸色变了变,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施施同样如此,她有些磕绊地问道“这是什么?” “回家的路。”顾小年说道。 “什么?”两女看向他,目露不解。 顾小年轻笑,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我的家不在这,那边才是我的家乡。” 柳施施蹙眉。 顾小年长吸口气,脑海之中关于穿越以来的一切如光影斑驳而过,他看向柳施施,认真道“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吗?” 柳施施一怔,她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再也无法回来。但她是相信眼前之人的,即使有危险她也不怕。 只是她想到了叶听雪,想到了义父,她忽而有些不舍。 顾小年看她眼中神色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当即道“以后未必不能回来。” 柳施施猛地抬头看他。 顾小年笑笑,他可不会忘记,能穿越此间可不是自己命数到了尽头,肯定是触发了某种媒介,那说不定以后还是有机会再回来的呢,要不然,此地为何会有这等回返的通道? 更何况他如今阳寿千载,武道之路无限,未尝不能得见更高深的层次,千载光阴,谁又能完全估量地到呢。 柳施施的犹豫只是刹那之间,她轻轻握住了那人的手掌,微微用力,如是坚定的内心。 顾小年笑了笑。 凤梧瘪了瘪嘴,看着两人,忽然道“我能一起吗?” 顾小年微愣,他之前还真忘了对方的存在了! 依着对方的性子,去了自己生活的世界,自己不能时刻盯着她,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而且,她肯定会带上那只凤鸟的。 这还了得?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凤梧咬了咬唇,有些落寞。 “那就一起吧。”柳施施说道“也是有个伴儿。” 凤梧双眼一亮,也不管顾小年,顿时一拍手,然后发出一声呼哨。 有嘭嘭响声从楼船上方传来,接着便是振翅之声,然后从一旁传来木板的撞击之声,那只凤鸟虽然有些虚弱,但仍是抖擞着精神飞了过来,只不过却一下趴在了地上。 凤梧扑哧一笑,伸手抚了抚它头上的呆毛。 “去了那里,要听我的。”顾小年认真道“动怒杀人之前要先问我。” 凤梧乖巧点头,不过却站在了柳施施的身边。 顾小年摇头,他看着手边的高大通道,深呼吸一口,刚要开头,天边忽而传来沉闷的雷声。 他眉头忽而一皱。 雷声很大,像是千军万马在其中奔腾。 “天道怪物!”凤梧脸色一白,如同灵魂都在颤栗。 凤鸟双翅盖在头上,身子颤抖着,低声啼叫。 “你们先去。”顾小年说道。 柳施施倔强道“一起。” 顾小年摇头,天道怪物神秘莫测,是连老供奉和清净这般天人都无比畏惧的东西,他如今面对,只是感知那遥遥而来的气息便有些吃力。 他们有充裕的离开的时间,可此地通道已经开启,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关闭的迹象,万一那天道怪物随之进去该怎么办? 那个世界武道不显,这等神秘莫测甚至是对其没有丝毫了解的怪物一旦过去了,顾小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讨厌麻烦,也不想被打扰。 雷声渐进,速度很快。 “我一定会过去。”顾小年说道。 柳施施只是摇头,眼中流下泪来,“咱们不去了好不好?我现在也很强,我可以跟你一起,就像在蜀州那样,你知道的,我从来没给你拖过后腿。” 凤梧只是紧握着双手,忍着身子的颤栗,这只是雷声,对她来说却有如天罚般震颤心神,仿佛有让人形神俱灭的力量。 顾小年拥抱了下柳施施,而后松开,笑了笑,“这么多苦难都度过来了,又有什么能打倒我呢?相信我。” 雷声如在头顶,他抬起手指,在柳施施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下,“放心,我保证。” 柳施施上前,在他嘴上一啄,“你一定要来,我等你,几十年几百年,我都会等你,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我怕。” 她知道对方已经决定了,他一定是有什么考量和顾忌,而她也要像曾经那样,像说的那样不能成为对方的负累。 柳施施一把抓住了凤梧颤抖而冰凉的手腕,倒退着消失在了那幽深的通道之中,光幕上泛起了一层波澜,很快消失。 凤鸟还在打颤,只是声音有些急促,顾小年没有犹豫,几乎是瞬间地踢出一脚,将这头蠢鸟踢了进去。 带着感激似的啼鸣还在耳畔,顾小年脸上的笑容已然消退,手上出现了一把深红的长刀。 他迈步而出,抬眼看向空中那百丈范围翻涌的雷电云层,其中好似有一团气息在起伏不定。 模糊的感知里,那是有着呼吸的反馈。 “让我进去” 模糊的意念传了过来,伴随着的是更强的雷鸣,而海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天地之间一片晦暗,有雷暴在深青色的云层中酝酿,忽而便有大雨落了下来。 顾小年感受到了一股急切和深深的恶意,那是一种极端的邪恶。 “要么滚蛋,要么死!”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双手握刀,起手式一如当年方显双手握持着雁翎刀站在自己身前那般。 战阵杀敌,有死无生! 他发起了冲锋。 …… …… 夏天的云城,傍晚时的风很是柔和。 一年一次的漫展到了这个时候也是要结束了,很多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只不过方才还可见晴空万里,须臾间这雨便落了下来。 雨不算大,倒是苦了在外面摆摊的人。 漫展的这条长街上到处是顶着包遮雨或是打伞的人,他们互相帮衬着收拾东西别被雨淋了,匆匆找避雨的地方。 有人在低声骂着这鬼天气,有的则在看着雨中奔跑的人,会心地笑着,也有的单纯在看雨。 穿着红衣的身影打着一柄油纸伞,站在稍远些的冰激凌店的雨搭下,静静看着长街的对面。 这是个很美的人,带着一种古典的风韵,那身并不拖沓的红衣穿在身上相得益彰,而非刻意装扮或者化妆而做成的所谓古风。 她就像是从古时走来的人,就本该伴着诗词歌赋,像是只有画中才会出现的人。 她是如此安静,却给人一种在等待着什么的感觉。 是人么?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一年了,我好想你啊。”柳施施想着,眼中的神采有些黯淡。 这是她和凤梧还有那只蠢鸟出现过的街道。 她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不算难,因为她会消除一切可能的威胁,因为她不想自己的等待被打扰到。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凤梧这个时候应该追完剧,准备做晚饭了,她也该回去了。 而就在柳施施准备转身的时候,天上忽然有炸雷响过,她下意识一颤。 然后,莫名之间,她蓦地抬头看向对面。 阴沉下来的天色里,蒙蒙的雨丝之中,他先是有片刻的迷茫,而后有所感地看了过来,无声一笑,明朗如昨。 柳施施粉嫩的唇张了张,巨大的欣喜冲进她的心房,让她一瞬间热泪盈眶。 伞从手中滑落,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熟悉的味道,一切都很熟悉。 …… “刚才的美女,拍了没,拍了没?” “拍了,可恶,她竟然有男朋友!” “你管呢,不过她男朋友也好帅啊。” “别说这个了,快快,谁拍了照片的给我看看。” “诶?奇怪,我明明拍了,怎么照片里没有人啊?” “我的也是,光有街景。” “擦,我的也这样。” “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 路上,十指紧扣,时光仿佛才是昨日过去。 “很辛苦吧?”顾小年问道。 “还好。”柳施施笑笑,“不过这可难不住我。” 顾小年觉得应该会有骗子不长眼,只不过她跟凤梧可不是傻白甜。 柳施施一眼便看懂了,轻哼,“这里的骗术一点也不高级,心里想什么都不用看眼睛,从脸上就能看出来了。” “你呢?”她问。 顾小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祂就是个弟弟。” 柳施施很没有形象地笑了笑,她能听懂,也能从身边人的语气里听到那种心有余悸。 “咱们成亲吧。”她眨了眨眼,如星般明亮。 顾小年一愣。 “不愿意?”柳施施琼鼻微皱。 “当然愿意。”顾小年将她抱在怀里,含笑焕然。 柳施施笑靥如初,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 全书完) 完本感言+新书 感谢一路支持到现在,订阅打赏投月票推荐票以及留言鼓励的每一个人。 感谢看到这一章的朋友。 真诚感谢,谢谢。 …… 我写东西的节奏很快,而会在细节上偶尔进行处理。我会试着进行更多的原创性的东西,而不是文人之间的那种参考。当然,跳水捞鱼那段还是比较微妙的。 其实写小说很好水,这也是我近来才知道的一个法子,那就是每一章都添加些自认为文艺却跟文章并不相通的东西,然后在环境上用大段的描写。当然,因为语句的优美可能会被冠以‘文青’,但实际上又有谁会去尝试在网上搜一下呢那是中小学作文集锦里的呀。 哪本书就不说了,比较火,而且书友圈的战斗力挺强的,哈哈。 …… 诉苦的话就不说了,而想说的其实蛮多,感慨万千,想必每一个完本的作者都会如此。 只是忽然很不舍。 但只好如此,路还很长,还要继续走下去。 最后一卷其实是带着尝试性的东西,但其实结局早就想好当有故事的开始之前,我都会先想好结局。而在穿越性的武侠里,与其说有神仙或是飞升,哪如‘从哪来回哪去’更合理呢?笑) 小年和柳姑娘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不再会走作者菌给他编织的人生路,不会再经受苦难,不会再有痛楚。因为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不再存在于故事里,而会在看过他成长的每个人的回忆里,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这都代表他已经成了活生生的人。 所以他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 我不会写大纲,想到什么就会直接付诸于文字上,就这么写出来,所以这可能是作者菌潦倒至此的原因吧。 但我有很认真地去写,甚至曾一度希望在生活中会出现一个柳姑娘,出现这么一束光,可是没有。 现在,江湖的故事便告一段落了,但这并不是结束。或许在某个时候,他或者她依旧会出现。 只是不会被打扰。 …… 江湖路远,咱们来日方长。 敬谢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