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败家子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不是人,我是败家子,我卑鄙,我无耻,我卖了家业,我愧对祖先,我还四处沾花惹草,恶贯满盈。爹,有话好好说,现在可以把三尺长的西瓜刀放下了吗?” 第1章 不要放弃治疗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朱账红幔,远处则是炫琴案、紫檀圆凳似的家具。 帷幔前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伙,正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这个家伙露出了一张很欠揍的笑脸,笑中带着肉麻的谄媚:“少爷醒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穿……穿越了啊,因为他分明听出这个青衣小帽之人说的是凤阳官话,作为明史专家,方继藩百分百可以确信,这里的陈设,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即便是大手笔的影视投资,也是绝不可能铺设出这么个场面。 没有惊恐和惊吓,方继藩的心里竟隐隐有一些激动,做了这么多年的学问,不料今日竟可以一窥古人! 古人啊,看着这个笑得有些贱贱的家伙,方继藩不禁想,这……就是古人? “这是弘治年?”方继藩看到了墙面上的一幅字画,落款的题跋是大明正统年的一个书法家。 而靠着床榻,那炫琴案的制式也引起了方继藩的注意,这是明朝中叶的风格,弘治朝之后,便不太流行了,炫琴案像是新制的,如此推算,这应该是弘治年间无疑了。 青衣小帽之人点了点头,却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方继藩。 得到了确定,方继藩猛地自床榻上坐起,一拍大腿,语带兴奋地道:“宁王可还在?北边还有小王子的叛乱,南方的手工纺织业已开始兴起了吧……”方继藩一脸的眉飞色舞:“当今皇帝也算是圣君啊,大有可为……” 方继藩很激动,这是一个好时代啊,男儿大丈夫,作学问,研究历史,总不免有太多的遗憾,上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想不到终于来了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笑,因为在图书馆工作,且钻研的还是明史,不但明史自己了解甚深,便是关于这个时代的地方志,自己也了若指掌,说句难听的话,便是哪个县里几月几号出了几个盗贼,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也都能有印象。 上一辈子,反正也是孤苦无依,来到这个时代,似乎并不坏。 方继藩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心……很大。 青衣小帽的家伙脸色却是变了,很迟疑的道:“少爷……您……您说……大有可为?” “对呀。”方继藩打起精神,自己是个少爷,那么这人不是书童就是长随了,他兴奋劲还没过去,一脸兴致勃勃地道:“男儿大丈夫在世,自当金榜题名、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青衣小帽之人的脸色就从疑惑转化成了悲戚,他发出大叫:“少爷…少爷…又犯病了…来……来人哪…” 方继藩一惊,这是怎……怎么回事? 啪…… 门突的被几个精壮的汉子撞开,看起来,个个如狼似虎。 外头的阳光,也随之洒落进来,而这些魁梧的身子却遮盖了多余的光线。 而后,一个微颤颤穿着儒衫,留着一撇山羊胡子,先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激动地道:“少爷,少爷的病……又犯了…快,快,扎针!” 一声令下,那几个精壮的汉子朝方继藩扑来,一下子就将方继藩控制住。 方继藩瞳孔收缩,nmgb,他心里大骂,因为他看到那老先生已从箱中取出了寸长的银针,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朝方继藩道:“少爷所患之症乃是脑疾,切不可讳疾忌医,来来来,莫怕,莫怕…扎一针就好了…” 方继藩惊恐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我没病……” 大夫一边施针,一面摇头晃脑地道:“没错了,以往犯病时就这症状,少爷,忍一忍,老夫这针灸之法,乃祖上传下来的,有病治病,没病还能健身,少爷,你躺稳了!” 啊…… 随着杀猪一般的嚎叫,半响后,方继藩没了声响。 手脚都被人控制住,而那老先生呢,竟是直接将银针扎入了他的后脑,方继藩不叫了,却是吓得咬着牙关,不敢动弹,生怕一动,这位老先生的针就给扎偏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从小就怕打针! 这么长的一根针,生生的刺入了脑袋,这哪是治病,这是谋杀啊,你大爷的! 针还未取出来,老先生便又是捏着胡子摇头叹息道:“脑残者无药医也,老夫也只是按着古方,暂时控制住病情,是否能痊愈,就全看少爷自己的运气了。” 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则躲在榻边上低声抽泣着道:“少爷,少爷,方大夫是伯爷请来的名医,你别怕,扎几个月针便好了,伯爷修书回家吩咐过,少爷的病只要能好,无论用什么法子…总之,万万不可讳医忌疾……少爷是伯爷的独子,少爷忍一忍……忍一忍……” 方继藩脸色苍白,只是战战兢兢。 ……………… 正午。 窗外景致怡人,可是方继藩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这已是方继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七天,当然,他已不知被扎了多少针,每一次扎针,对方继藩而言,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一个古代的‘名医’,将银针扎入你的后脑,还要微微的搅动一番,方继藩至今回想,便浑身战栗。 二十七天,足以让方继藩明白一切。 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乃是大明南和伯方景隆的独子。 方家这世袭伯爵乃是靖难之役时挣来的,先祖们跟着燕王朱棣从龙,从北平城打到了南京,朱棣还算厚道,大手一挥,便给了一个铁饭碗。 而这身体的主人…… 好吧,难怪自己只说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要如何如何便被当做脑残,因为这厮是个十足的人渣败类,京城里最大的恶少,败家子中的败家子,堪称恶贯满盈! 前些日子,这厮病了,于是才请了名医来看,想来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一直都没有放弃治疗,方继藩穿越之后,之所以让人误以为病还没有好,是因为自己和从前的那败家子性格迥异,于是乎……治疗还要继续…… 太蠢了。 方继藩反省自己,自己还是太年轻啊,初来乍到,竟和人说什么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之类的话,这是找抽呢。 一个恶贯满盈的败家子,行为举止如此反常,在别人眼里,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好吧,为了放弃治疗,自己必须得比从前的方继藩还要方继藩。 此时,寝卧的门已是开了,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小丫头,后脚跟来的便是方继藩的长随,就是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叫邓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这二十多天,他已摸清了规律,也大致了解了这个家族的背景,自然,对原来的方继藩,也早就了解得彻彻底底。 小丫头到了榻前,行了个礼:“少爷,起来了。” 方继藩张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心里为自己打气:“败家子,败家子,哥们就是个败家子,不可露了马脚。” 方继藩凶巴巴地道:“什么时辰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小丫头吓得俏脸微微不自然:“日……日上三竿了。” “才三竿……”方继藩龇牙:“少爷我是三竿才起来的人吗?再睡一个时辰!” 青衣小帽的邓健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少爷,是太早了,可小的怕少爷肚子饿……” “好啦,好啦……”方继藩只得翻身而起,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更衣。 当然,方继藩必须得流露出色mimi的样子,盯着小丫头的胸pu,笑嘻嘻地道:“小香香,你长大了,来来来,少爷来验验。 方继藩的手,便行云流水般的在小香香的香tun轻轻一拧,小香香吓得花枝乱颤,眼眶一红,泪水啪嗒要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有些于心不忍,可看到一旁的邓健,又忙叉手道:“哈哈哈哈……小妮子竟还害羞,别怕,少爷疼你。” 小香香连忙要躲,方继藩便借故顺坡下驴,没有继续骚扰下去,一旁的邓健贱贱地笑道:“少爷英明,少爷神武,少爷本色不改,小人佩服,五体投地。” “去你的!”方继藩抬腿,一脚将邓健踹翻,怒气冲冲地道:“少爷除了英俊潇洒之外,一无所长,你竟敢说英明神武?英明神武能当饭吃?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在地上一滚,失声痛哭。 方继藩心里一惊,怎么,难道是方才踹的重了?罪过,罪过,实在抱歉得很,只是……哎,哥们也很为难啊,本少爷若是文质彬彬,还怎么放弃治疗? 谁料下一刻,邓健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却是仰着头,激动地道:“少爷的病终于好些了,小的…小的…真为少爷高兴,小人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啊。” 嗯? 方继藩呆若木鸡,这样也行? 第2章 我是败家子 在小香香的服侍之下,方继藩漱了口,刚刚吃过了早点,那位名医就来了。 大夫满面红光,面露得色,听说少爷的脑疾愈发好了,府里上下都称他为神医,他口里虽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照例背着药箱,笑吟吟地来给方继藩见礼:“见过方公子,方公子气色好多了,学生先为公子把脉吧。” 方继藩对这位大夫颇有点本能的畏惧,转念一想,便又鼻孔朝天看他,翘着腿道:“本公子已大好了,把什么脉,你这老狗,滚一边去。” “哈哈……哈哈……”大夫干笑起来,身为医者,被人骂作是老狗,确实是有辱斯文的事,可虽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大夫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慨道:“是啊,公子这病,果然是大好了,老朽很是……很是……” “滚!”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生存之道,越是嚣张跋扈,人家越开心越欣慰,这真是一个……神一般的世界啊。 “好好好。”大夫一点也不恼,却转头嘱咐邓健:“若是公子再有犯病的迹象,定要及时禀告,公子……老朽告辞,告辞。” 见这大夫美滋滋的走了,方继藩才松了口气。 刚刚逃过了一劫,方继藩又空虚寂寞起来,难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假装自己是个人渣下去? 不成,这样活着也没劲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只是这眼下…… 方继藩站了起来,道:“小邓邓……” 小邓邓是邓健的专属名,不过显然邓健不太乐意方继藩这样叫自己,便苦着脸应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走,陪本少爷在府里走一走。” “好呢。”邓健便忙一溜烟的去取了一柄湘妃扇,还有一个骚包的香囊,邀功似的道:“少爷出门,就爱带这个……” 方继藩一脸黑线,这身体的主人还有这趣味?他一笑,熟练的让小香香将香囊系在腰间,手里把玩着湘妃扇,一收一合,扇上竟还有诗,方继藩撇眼一看,便见扇面上写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诗意境倒是好的,不过方继藩却知这扇子主人对此诗的恶意理解,心里不禁骂,呸,臭liu氓。 心里虽是鄙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打起精神,随邓健出了卧室,此时真正见识了南和伯府,方继藩不禁咋舌。 这府邸占地极大,少说也有五十亩,栉比鳞次的屋脊连绵,三进三出,正堂、前厅、后院、厢房、柴房足足数十开间,方继藩心里很是满意,下意识的摇动着湘妃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宅子……有点老啊,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显得很是斑驳。 他不禁道:“这屋子该修了。” “修……修屋……”邓健诧异的惊叫。 方继藩一拍他的脑壳:“狗一样的东西,少爷之所以得病,定是因为这宅子太过老旧,翻修,懂不懂?” 邓健又露出了笑脸,道:“少爷说的好,少爷是说府上阴气重?懂,我懂,可是……要修葺宅子,很费银子的。” 方继藩眉毛一挑,道:“堂堂南和伯府,还缺银子?” “缺!”邓健的回答让方继藩有点懵了:“少爷平时是不管事,府里京郊的庄园数千亩的良田,可毕竟,种出来的也是粮,伯爷虽有恩俸和赏赐,实银却是不多,都是咱大明的宝钞。” 宝钞啊……方继藩懂了,这就是大明特有的纸币,可惜,朝廷印的太多,其实不值几个钱。 他猛地想起,这个时代的经济特征本就是如此啊,土地的价值虽高,可富户们大多都是租给庄户耕种,收来的当然是粮食,而这粮食,也都是用谷仓堆积起来,虽也换钱,不过南和伯府毕竟这么大家业,开销也多,自然而然,也别指望账面上有多少现银了。 这样装疯卖傻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得独立自主才好,人只有独立自主,比如有了钱,才不至于被人管束着,动辄被抓住扎针。 何况,自己当真要做一辈子的败家子? 不成!方继藩觉得自己上辈子好歹也是学霸,五好青年,要自强,要自立。 可是没银子怎么办? 方继藩眯着眼,突的激动起来。 有财路! 现在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十七。 半个月后,方继藩依稀记得通州的地方志里有过记载,说是有数十艘船载着乌木的船在北通州沉船,再加上乌木在弘治年间日益被贵人们所推崇,因此,乌木的价格持续攀升,方继藩记得乌木的价格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乌木本就难得,而一般的船运都是将大宗的乌木一起装船,这数十艘船一沉,就意味着未来市面上的乌木将会出现极度的紧缺了。 方继藩眼睛一亮,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囤积乌木。 可是……银子呢……即便是价格翻番之前,这乌木的价格也是吓人的,他眯着眼道:“府里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邓健打了个哆嗦,惊慌地看着方继藩:“理当没多少了,至多也就几百两现银罢了,少……少爷,您……您又想……” 一听几百两,方继藩就泄了气,不过很快,他又有了一个念头,没有银子,可是方家有地啊,若是…… 他一转念头,不对,不对,卖地…本少爷熟读历史,这古人的思维,可和现代人不同。在古人眼里,卖地,可只有破落户和败家子才干的勾当,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咦……败家子…… 我不就是教科书式的败家子吗?北京城里,还有比我方继藩更败家的? 方继藩眼前已是一亮,发出大吼:“把管事和账房叫来!” 方家公子的威力还是很强大的,须臾功夫,府里的杨管事和刘账房便来了,二人气喘吁吁,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翘着腿,他虽是坐着,可眼前的二人却也不敢比方继藩高,所以躬着身,这样反而显得方继藩翘腿坐着还显得比他们高一些,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还是很有点少爷感觉的。 方继藩便道:“府里有多少地?” “城外的庄子,有两千三百七十亩,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占地也有数千亩。”杨管事邀功似的道,他听说少爷得了脑疾,这些日子少爷都在治病,心里倒是很关切,据说现在好了一些,所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少爷,想看看少爷好了没有。 “能卖多少银子?”方继藩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杨管事噎死。 杨管事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忧心,而是眉眼微微一挑,和一旁的刘账房对视一眼,哎呀,少爷的病……果然是大好了啊,方家有幸啊! 你想啊,少爷竟能想着拿地去卖钱,这北京城里,除了咱们方家的少爷,还有谁能这般潇洒的说出这等话来的?咱们的少爷,真的回来了! 一看二人脸上美滋滋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他只得用扇柄磕一磕桌几:“问你们话呢,能卖多少,都给本少爷清点一下,给牙行传出消息去,卖地,能卖的统统都卖,一亩都不能留下。” 第3章 崽卖爷田心不疼 喜悦劲还没过去,杨管事顿时想起少爷说卖地的事,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嗷嗷大叫,箭步冲向方继藩,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哀哭着道:“少爷,少爷,您不能卖地啊,少爷,崽卖爷田这……这是要天打雷劈的啊,卖了,满京师都要笑话,都要戳方家脊梁骨,伯爷若是知道…呜呜……” 原来竟是邓健,邓健涕泪直流,只一味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滔滔大哭。 杨管事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卖……卖地……方才他还想,除了咱们方家少爷会琢磨着这不要脸的事,还有谁能问出卖地的事来,心里还挺开心的,不管怎么说,少爷的病总算好了。 可现在他回过味来,真要卖啊。 杨管事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道:“少爷,邓健说的对,不能卖啊,卖了,咱们南和伯府便真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少爷若是缺银子,和小的说,老刘,老刘,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刘账房眼眶红了,抓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也是泣不成声地道:“少爷,小的世代都在府里给先太老爷、老爷还有少爷效力,南和伯府好歹也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这地不能卖,不能卖啊,卖了地,家就败了!” 居然很有道理,这个时代,人们往往把地看得比天还重要,卖祖产和土地的事,只有那落魄子弟和败家子才干的事,方继藩显然被他们说服了:“你们说的都很对,卖地,是败家子干的勾当,可你们走出府里,去街坊打听打听,在这京师,最大的败家子是谁?” 方继藩挺着胸脯,气势如虹,这一刻,他竟有一些小小的骄傲,败家子也很好啊,就比如卖地,人家不敢卖,我就敢卖,要不怎么钱生钱,要不怎么趁机大赚一笔? “你们哭什么,谁敢哭,就打断他的腿,要笑……府里的规矩,你们不知道?我是我爹的独子,爹现在为朝廷带兵剿贼去了,现在这个家,就是本少爷说了算,谁敢反对?” 一看方继藩龇牙咧嘴的样子,邓健、杨管事、刘账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晓得少爷是什么脾气,从前的时候,少爷生气,可会将人生生打死的,于是一个个不敢滔滔大哭了,只低声抽泣着。 “我说了卖就卖,现在开始,能卖的都卖,请牙行的人来,谈好了,就请保人,现在就去!” 这时决不能泄气,稍稍有点口软,肯定就镇不住他们了。 刘账房哭哭啼啼地道:“少爷,能不能先知会一声伯……” “不用,家……”方继藩本想喊家父,可猛地身躯一震,不对,不该喊家父,差一点就露馅了,他便龇牙,露出豪迈的样子:“理那老家伙做什么,本少爷说了卖,就得卖!” 少爷在府里大发雷霆,以至整个方家都胆颤心惊,忠仆邓健已是昏死了过去,刘账房因为心梗,也被抬着就医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又是日上三竿,方继藩在小香香的伺候下穿衣,邓健眼睛肿得跟一个灯泡一般,想来昨天夜里醒来时,又是大哭了一场,方继藩不理他,却想着待会儿大夫可能要来就诊,别又被扎针了,于是贼兮兮的看着小香香道:“小香香,一日不见,你又长大了,来,少爷……” 小香香便红着眼睛,不敢动弹,方继藩还指着她躲开,自己好就坡下驴,可见小香香却如木桩子一般站着,反而不由叫苦,心里大叫着:“你倒是躲呀。” 无奈,只得伸出可恶的咸猪手,朝小香香捏了一把,这一把柔软,令方继藩既惭愧又无言,不过……竟真这样大,他心里震撼,这不摸还不知道呢,于是不由感慨,方家的米,养人哪! 小香香便依旧红着眼睛,给方继藩戴上了香囊,见她仰起俏脸时,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方继藩又不免有些愧疚,心里又痛骂从前的方继藩臭liumang,邓健便在一旁道:“少……少爷……牙行的人来了。” “来的好。”方继藩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取了腰间系着的湘妃扇,大喇喇的开扇扇风:“走,去会一会他。” 领着邓健到了厅中,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在此局促的等待,这人似乎到了方家,显得矮了一截,神色略显不安,一见到方继藩来,忙不迭的起身行礼:“小的王金元,见过公子。” 方继藩大喇喇坐下,翘腿,扇子一收,啪的一下摔在桌几上:“不必多礼,地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要不要去看看地?” “不……不敢。”王金元小心翼翼的堆笑着,尽力使自己人畜无害一些,这位小爷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啊,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谁晓得今日能不能走着出去,他笑容可掬的道:“方家的庄子,小的怎会不知,都是上好的良田,行情价而言,一亩少说也是三十两,两千多亩地,六七万两不成问题,再者说,今年恰是好年景,卖地的少,买的多,只要公子当真肯卖,小的尽心一些,总不至公子吃亏。” 才六七万…… 方继藩有些遗憾。 可细细一想,这时代一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抵得上后世差不多两百块,六七万两,这便相当于几百上千万巨款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甘心:“只这些?” 王金元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心里对方继藩却是鄙视无比,南和伯世系,京里的人都知道,那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朝廷立下无数的功劳,怎么到了这一辈,就出了这么个家伙呢,这若是我儿子,宁可断子绝孙,也非掐死不可。 心里一番感慨,王金元干笑道:“公子,这价钱已经不低了。” 方继藩只得作罢,毕竟他是败家子,不能在人前显露出自己还有做买卖的精明,于是大手一挥:“好,就这么定了,小邓邓,给咱们这位……这位……这位管他娘的谁谁谁斟茶,哈哈,本公子最爱交朋友了,来来来,请坐,请坐。” 王金元尴尬得要死,却又不敢不从,乖乖的欠身坐下,等邓健去斟茶了,见方继藩不吭声,把玩着湘妃扇,便觉得自己眼睛放在哪里都不适,他目光一闪,却是看向墙上的一幅字画,忍不住道:“南和伯府,果然与众不同,这幅赵原的《晴川送客图》平常人家若是得了,非要压箱底不可,不料伯府竟直接挂在了厅里,令小的大开眼界啊。” 嗯? 本来王金元只是借机吹捧一下,做买卖的人嘛,嘴巴总要甜一些,尤其是遇到这等混世魔头;可方继藩眯起了眼,突然嗅到了一股商机:“什么价?” “什么什么价?”王金元目瞪口呆。 方继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自然是这幅画,能卖多少?” “想来,也有几百两银子吧,这虽是赵原的名作,不过毕竟赵原作古不久,和古之先贤却还差了一些。” 方继藩精神一震,拍案道:“卖了。” “这……这……也卖……”王金元‘虎躯一震’,诧异的看向方继藩。 …… 居然忘了求支持。 第4章 败家 还没等王金元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方继藩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又指着桌椅道:“这桌椅如何?” “好,是鸡翅木打造,一看就是名匠手笔,虽有些年头了,不过市面上,倒是颇有人最爱收藏这等……” “多少银子?” “这一套?” 方继藩兴冲冲地道:“何止呢,走走走,我们去看看,我们方家好东西多,来来来。” 一把扯住了王金元的胳膊,便出了客厅。 邓健恰好端茶进来,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方继藩道:“小邓邓,走,给这谁谁谁领路,领他看看咱们家。” 王金元觉得自己要疯了。 大开眼界啊,这败家子这是打算把方家打包一起卖了,他就这样缺银子?莫非是耍钱输了,还是…… 他不及多想,便被方继藩拖着,开始一个个屋子‘欣赏’。 “此乃秋山图,价值不菲,怕需三百两。” “这……竟有这么多鸡翅木的家具,公子,这床榻可是非凡啊,一看就是能工巧匠打造,你看这榫铆,真是丝丝合缝,这一整套下来,怕没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邓健看得目瞪口呆,少爷,你连床都卖…… 方继藩猛地又想起,对了,还有一个书房…… 这边,又直接扯着王金元便走,到了书房,王金元眼眸猛地一亮,目光在这书房的博古架上便移不动了。 只见那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的青铜器和青花瓶,王金元是牙行出身,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一脸激动的上前,握着一个青花瓶道:“这是宋时汝窑的天青釉弦纹樽……天,我看看……” “别看了。”方继藩一把拉住他:“都是真品,方家难道还摆赝品不成?说吧,价钱。” 王金元眼花缭乱的看着,口里道:“倘若这都是真品……只怕……只怕加上此前的土地、字画、家具,少……少说……”他咽了咽吐沫,才道:“少说能卖出个十一万两银子,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奇珍啊,市面上就是想买都买不着的,公子……当真……当真……” “少爷……”方继藩的耳畔,传来了凄厉的大吼,便见邓健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又环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叫道:“少爷不能啊,少爷,连桌椅床榻都卖了,少爷和伯爷将来睡哪啊,还有这些,这些都是老爷的珍爱之物啊,伯爷在家时,每日都要小心擦拭的,这些都是祖传之物,是传家宝……” 方继藩早就受不住这邓健了,从前嫌自己不够人渣,自己稍微正常一些他便通风报信,让人来扎针,现在本少爷恢复败家本色了,你哭个什么! 方继藩便指着邓健道:“这个,能值多少?” “啊……”王金元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便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这个家伙,人牙行收不收,能卖多少?” 王金元毕竟是专业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地上打滚的邓健,接着抱起他的大肚子,笑呵呵的道:“倒还年轻,可惜皮肤糙了一些,怕是寻常人家的内院是不肯收的;人太精瘦,怕没气力,便是扛包打杂,用起来不顺手,这个……除了吃干饭,也难有什么用处,不值钱不值钱,三两银子最多了。” 方继藩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才三两银子?罢了,本少爷是做大事的人,三两银子卖了不值当,勉强留着用吧。 他很快又笑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不要客气,和本公子说。” 王金元已经吓着了,其实他想打退堂鼓,虽然这笔买卖获利可能丰厚,可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败家子,他甚至不禁在想,这败家子,莫非是使诈吧。 可方继藩接下来的话却打消了他的疑虑:“价钱咱们再商量商量,差不多了,便叫人来搬便是,明儿我叫京兆府的公人来作保,签下契约,银子你预备好,本公子知道,这么一大笔银子,总需时间筹措,没关系,不急。” 王金元舒了口气,尴尬的笑道:“公子真……真是不可多得的……不可多得的……”一向圆滑的他,此时竟发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好词,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形容:“不可多得的性情中人啊。” 方继藩笑了,把玩着手里的湘妃扇,心里却在叹息,得,这败家子算是坐实了,性情中人就性情中人吧,若不是败家子,自己卖起家业来还真有点道德上的负担呢,现在好了,竟发现身上很轻松。 送走了王金元,府上的管事、账房还有邓健,便一个个噗通跪在了厅里,开始号丧。 “少爷,要三思啊。” “少爷的病才将将好,小的们喜不自胜,可是……” 方继藩心里叹息,倒是有些同情他们了,这些人是真的为了自己好,自己实不该这样让他们一惊一乍的,可刚刚勾起了同情心,便见那位扎针大夫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见到山羊胡子大夫,心里就瘆得慌,一拍案牍,朝他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大夫忙尴尬的笑:“学生想着……公子大病初愈,怕公子的病又复发,所以便……”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疼了,那被针扎进后脑的记忆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mlgb,这是诚心不让我做好人了吧。 他毫不犹豫,抄起了湘妃扇便朝大夫砸去。 这一下,竟是不偏不倚的砸中大夫的脑门。 大夫一摸,有些疼,随即眼泪便啪嗒落下。 方继藩心里一惊,他只是随手砸的,表现一下自己很‘正常’,心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道:“哭个什么?” 这大夫抹着眼泪,感慨万千:“今日不必诊视了,公子的病,恢复的很好,很好……老夫蒙伯爷厚恩,收留在府邸之中,平时多受恩惠,而今能治好公子,真是大幸。好,好,好,老天有眼,方家列祖列宗有德啊……” 方继藩眼珠子都直了。 他心里想,方家祖宗们真要有灵,今天晚上怕是非掐死你这蒙古大夫不可。 方家公子的病好了,这一下子,成了左邻右舍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斜对门是一个酒肆,酒肆的掌柜提着算盘珠子,除了每日将这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响,便是乐此不疲的和酒客们说起此事。 “真的好了,绝没有假,曾大夫实是妙手回春啊,当真,当真,老夫说的话还有假不成?不信?好,我告诉你,昨日牙行的王东家就登门去了,你猜怎么着,方家公子要卖地呢,不只是卖地,家里值钱的都卖,这不就是咱们的方家少爷才能做的出的事吗?你是不晓得,清早的时候,老夫还见京兆府的书吏跟着王东家一道去方家作保,据说都已签字画押了,方少爷很高兴呢,他们走的时候,方公子亲自送出门,朝他们招手,还大声嚷嚷,说下次还看上什么,记得登门哪,那喜庆的劲,吓得王东家和保人反而吓着了,那往常脸皮十尺厚的王东家,竟都觉得惭愧,像没脸见人了一般,心虚的很。” 酒客们听得啧啧称奇,有晓得内情的,便忙颔首点头:“那就没错了,保准是好了,曾大夫是神医啊。” “可不是吗?曾大夫现在扬眉吐气了,在方府里出入的时候都带风呢,神气活现的。” 第5章 慈父多败儿 外头的风言风语,方继藩是一点都不计较,他现在忙着算账,过了几日,王金元便开始请人上门来搬家什了,杨管事又是大哭一场,差点背过气去。 邓健则是可怜兮兮的跟在方继藩的后头,方继藩对王金元招徕的人很客气:“各位大哥,慢一些抬,要小心哪,这是我方家祖传的宝贝,虽说现在改了姓,可也是有感情的。这瓷瓶更要小心,这是汝窑的瓶,是我曾祖传下来的,有个磕磕碰碰,我良心不安。来,小邓邓,给各位大哥倒口水喝,远来是客,不要怠慢了。” 邓健翻了个白眼,很直接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方继藩晓得他在耍性子,这两日,邓健都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本想算了,不和这厮计较,可心里又想,若是算了,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方家败家子做事,能算了吗?要谨慎啊,这才几天没有扎针,切莫露出马脚啊。 于是脸色一摆,怒气冲冲的大喝道:“狗一样的东西,没有什么?” “茶具都卖了。”邓健的确是有点怕方继藩的,又软化下来。 方继藩恍然大悟,当时卖的尽兴,倘若乌木暴涨,那便是数倍的利润,利益熏心之下,为了银子,方继藩该卖的可都卖了。 其实,就算乌木价格没有暴涨,那也不打紧,乌木毕竟在这个时代也是珍奇,也不会亏:“早说嘛,待会儿你和刘账房出去,采买一点家什回来,银子要省着点花,有多便宜买多便宜,少爷要攒钱,办大事!” 邓健哭了,眼泪啪嗒落下,一下子跪在方继藩的脚下:“少爷,您……您能不能换个爱好,去青楼,去赌坊,去哪儿都好,别办大事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不办大事,被你们这上上下下的人养成废物吗? 他心里无奈,却背着手,大喇喇的吹着口哨:“再啰嗦,打断你三条腿!” …… 十几万两银子,统统购置乌木,以至这市面上的乌木,竟是采买一空,这倒又是震动京师的大事了,好在大家对于方家败家子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除了讥笑引为谈资之外,便也很快就将这等荒唐行为抛之脑后了。 方继藩折腾得方家鸡飞狗跳,足足过去了一个月,此时炎炎夏日,天气燥热起来,湘妃扇终于有了用处,再不必大冷天里扇着寒风假装自己很飘逸很潇洒,实则这种行为在方继藩眼里纯属逗比,可没法子,他是方继藩。 这一日的大清早,小香香匆匆的进来,邓健则是大呼道:“少爷,少爷,快起……快起……” 方继藩微微抬眸,一看外头天色还昏暗,顿时恼火:“这么一大清早的,你是几个意思,吃错药了,有这么大清早叫人起来的吗?” 邓健却是急得跺脚:“伯爷……伯爷……凯旋而归了,方才随伯爷出征的亲兵先快马来报了信,说是伯爷已进了城,转眼就要到家了,他本该是入宫去觐见的,可心里记挂着少爷,先回家里看看,少爷,快起。” 父亲……回来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没这么快回来的吗?这一趟是镇压云南的土司叛乱,那儿瘴气多,蛮兵又狡诈,不肯轻易和朝廷决战,按说怎么也得拖到年尾,可这才入夏啊。 方继藩隐隐有一种要完的感觉。 他却装着不急的样子,淡定地道:“噢,宽衣,得迎接我爹…” 我爹二字出口,便见邓健猛地警觉地看向他。 方继藩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差错? 邓健眯着眼,似乎觉得方继藩的病又犯了,忍不住嘀咕道:“少爷可从未叫过伯爷做爹的啊。” 畜生啊! 方继藩心里破口大骂,这人还是人吗,猪狗不如啊,连爹都不认。 他只得咳嗽:“少爷长大了嘛,难道就不能懂事一些?少爷的话没说完,你也敢打断,哼,本少爷说的是,本少爷得去迎接我爹那老家伙了!” 邓健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这就对了,方才吓死小人了,还真怕少爷的病没好干净,杨管事都已修书给伯爷报了喜,倘若伯爷回来,知道少爷的病没全好,肯定要责罚小人的,现在看到少爷完好如初,小人心里……” 说到这里,他竟哽咽起来,喜极而泣。 方继藩却是心乱如麻,任小香香伺候自己穿衣,待一切穿戴毕了,却见小香香低垂着头,俏红着脸的看着自己绣花鞋尖,方继藩恍然大悟,差一点忘了,便露出贼兮兮的样子::“小香香,你又长大了……” 草草的一捏,外头便听到了鞭炮声,于是方继藩逃也似的冲出房去,到了方家的中门,便见一个武官打扮的英武男子刚刚下马,杨管事领着十几个下人列成一排。 武官虎背熊腰,显得很是彪悍,他是方脸方口,反而和方继藩这般公子哥儿般的俊秀小生对照,有点儿鲜明…… 自己不会是隔壁老王生的吧。 方继藩心里暗暗吐了吐舌头。 方父叫方隆景,一脸肃杀之气,左右顾盼之间,杀气十足,可一见到方继藩,那锐利的目光瞬间的融化了,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方继藩,便道:“继藩,你患了脑疾,为父在南疆心急如焚,只是战事脱不开身,万不得已之下,索性贪功冒进,总算老天保佑,及早平息了蛮人,这才赶着回来,半途上竟得知你的病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原来是因为自己病,所以父亲才冒险加急用兵,难怪回来的这样早。 方继藩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父爱,他的心也融化了,抬眼看着这陌生人,却颇有触动地道:“爹……” 爹字才出口,便见方隆景面上掠过一丝狐疑。 一旁的杨管事、大夫,还有方大夫俱都露出了错愕之色。 哎…… 方继藩只得狠下心,接着大笑道:“你这老家伙总算回来了。” “哈哈!”方景隆这才也大笑着,疑心尽去,我老方的儿子哪里有脑疾,这不很正常吗?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一拍方继藩的肩道:“好儿子,走,咱们里头去说。你病既好了,没做什么坏事吧?” 听他调侃又轻松的口气,仿佛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知子莫若父。 难怪会出了方继藩这个败家子,这般的溺爱,什么样的儿子都要养残不可啊。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该来的总会要来:“儿子能做什么坏事?只是卖了一点田产而已。” 方景隆依旧大笑着道:“卖地而已,哈哈,卖个几十亩不算什么,随便卖,没银子就和爹说,往后哪……” 方景隆说到这里,突觉得一旁的杨管事一副死了娘的样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卖的是几十亩来着?” “几千亩!”方继藩道:“准确的来说,是两千多亩。” “两……两千……多亩……” 第6章 列祖列宗在上 方景隆这张自带威严的脸瞬间懵了,仿佛乌云笼罩,他期期艾艾地道:“岂不是全卖了……全卖了……” 这虎背熊腰的军汉,突然眼角泛了泪光,一下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嚎叫道:“儿孙不肖啊,愧对祖宗啊……” 方景隆痛哭流涕,只是不断在地上叩首磕头,哭天喊地的自责,一旁的杨管事忙将心如死灰的方景隆搀起。 方景隆长叹口气,怒气冲冲的对杨管事道:“少爷要卖地,你为何不修书来和老夫商量,为何……就这般纵容他?” 杨管事委屈的道:“老爷去了南方,少爷便是一家之主,学生倒是拦,可拦不住啊,何况老爷早说过,只要少爷开心,什么事都好说,老爷修书来的时候,还说当务之急,是给少爷治病要紧,这是脑疾,万万不可刺激了少爷,所以凡事都要顺着……” “哎…”方景隆长叹口气,却是无言,随即继续朝厅里走去,方继藩咂舌,像犯错的孩子,磨磨蹭蹭的才追上去,他倒是极想安慰父亲,却又不知该怎么出口。 等到了厅里,方景隆正待吩咐:“斟茶来……” 可环顾四周。 原来在这堂中的红木官帽椅不见了,那茶几还有墙上的字画也不翼而飞了,便连灯架子竟也凭空没了踪影。 摆在这里的…… 是一个柳木桌子,一看就是半旧之物,还有……两个长条凳…… 长条凳…… 南和伯府的正堂何等大气,这孤零零的长条凳,给人一种格外刺眼的感觉。 方景隆眼睛发直,却早有乖巧的仆役斟茶来,只是……用的却不是白瓷的茶盏,而是……呃……一个大碗,陶碗上,明显还有裂痕,当然,这倒不是旧的,而是因为劣质陶器烧制之后特有的裂痕。 方景隆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下意识的道:“桌椅……竟……竟也卖了?” 杨管事像死了niang一般:“卖……卖了……” 方景隆忙是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因这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缓过神,顿时怒火攻心,他突的额上青筋暴起,扬起手,狠狠朝方继藩面上打去。 这硕大的巴掌,在半空划过半弧,方继藩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完了,打就打吧,这样的人渣败家子,其实公道的来说,自己都恨不得每天对着镜子给自己来一巴掌。 可这手掌快要到方继藩的面颊的时候,突的顿住了,方景隆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宛如斗败的公鸡,眼里噙着泪,唉声叹息道:“继藩,你娘死的时候,千叮万嘱,要爹善待你,这些年来,爹不敢续弦,不敢纳妾,怕就怕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你……成这个样子……咳咳……”他拼命咳嗽,捂着自己的心口,哽咽道:“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你自小就没有娘,不说了,不说了,你无灾无病就好。” 他苦涩一笑,只是摇头,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忍不住道:“宝贝……宝贝还在不在?” 说话之间,他已如出弦的利箭,朝着书房疾冲而去。 他的宝贝,自是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还有祖传的一些珍宝,他气喘吁吁的到了书房,眼睛便落在那摆放博古架的方向。 可谁晓得,这时不只博古架上的东西不翼而飞,便连那博古架竟也消失不见。 方继藩和杨管事等人已是急匆匆的追了来,便看到方景隆捶胸跌足,声震瓦砾的嚎叫道:“天哪……我这做的是哪门子孽哪……” “伯爷息怒。”杨管事刚要上前。 “祖宗啊……”方景隆双手擎天,发出咆哮:“儿孙不肖啊!” 方景隆已是眼前一黑,闷声栽倒。 方继藩吓得脸都白了,爹不是将军吗?抗压能力这么差! 他一把将方景隆扶住,身后已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伯爷昏厥过去了,快请大夫,还请大夫来。” 方家已是鸡飞狗跳起来,乱做了一团。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众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既有愧疚,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中气十足道:“杨管事,你亲自去请大夫,邓健,去取毛巾来,要沾水。” 方继藩试了方景隆的鼻息,还好,气息还算顺畅,脉搏虽弱,却没有紊乱,心里便松了口气。 这个该死的败家子……方继藩也不知在骂从前那个家伙,还是自己了。 也好在现在府中的人都乱做一团,没有察觉出这位方大少爷有什么异样。 …………………… 紫禁城的暖阁。 弘治天子近来身子不好,不过他历来勤勉,即便身子不爽,却依旧不敢荒废了政务。 不久之前,便有人来奏,说是南和伯方景隆平西南土司之乱凯旋还朝,已入了京城,不久就要入宫觐见。 弘治天子顿时面带红光,喜出望外。 他靠在软垫上,在召见南和伯之余,手捧着一篇《辩奸论》,而皇太子朱厚照则小心翼翼的侍立在一旁,面带猪肝之色。 朱厚照乃是弘治皇帝的独子,自是对他宠爱有加,看着眼前的少年太子,弘治目中尽显慈爱:“朕听说,近来师傅们教你的是《辩奸论》,乃苏洵所作,此文虽略显刻薄,却也有其长处,你都熟读了吧?” “熟……熟读了……”朱厚照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去看弘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弘治便含笑道:“既如此,那么……便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那滴溜溜的眼睛,霎时充血一般,忙是用眼睛勾着脚下的靴子,磕磕巴巴的道:“事……事有必……必至,理……理……” 理了老半天,便背不下去了。 弘治身子微倾,略带不喜:“你读了半月,只背了这五个字?詹事府的师傅们悉心教导,你一字都没听进去?”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儿臣知错。” 弘治皱眉,露出严苛的样子:“你是太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若不读书,如何明理,不明事理,如何治天下?” 朱厚照战战兢兢:“儿臣……儿臣……” 见朱厚照吓坏了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是心里一软,严厉的目光便融化了,他嘘了口气:“哎,你呀,是被你的母后宠溺坏了,往后不可如此,要用心进学。” 朱厚照目中掠过了狡黠之色,从前但凡只要父皇教训自己,只要自己露出害怕的样子,父皇总是会心软的,今日也不例外,他忙道:“儿臣记下了。” 弘治天子苦笑摇摇头:“你啊……” 想要骂几句,偏又开不了口,便索性对左右的宦官道:“南和伯不是进京了吗?为何至今还未觐见,朕可一直在此等着呢,去通政司催一催。” “是。” 第7章 上达天听 那宦官得旨,匆匆去了。 可过不了多久,宦官便去而复返:“陛下,不妙,不妙了,通政司派人去方家问过了,说是南和伯………昏厥了过去……” 坐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是在反思的朱厚照,一听有人昏厥,便精神一震,眼中闪着光,可目光一触到父皇,忙又犯了错似地低头。 弘治天子诧异的忙道:“昏厥了过去?他正是壮年,又是骁将,这才刚刚凯旋归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宦官哭笑不得的道:“据说……据说是被他儿子气昏了,南和伯在外征战,其子方继藩,却将方家的田产兜售一空,这还不止呢,连家中的瓶瓶罐罐都卖了个干净,陛下,这是崽卖爷田,按寻常百姓家的说法,是败家子啊。不只如此,他还将得来的银子,俱都去买了乌木,南和伯听了这噩耗,怒极攻心,还听说,不但把祖产卖了,连祖传的………” 弘治天子不禁道:“竟有这样的人?” 宦官生怕陛下不信的样子:“陛下有所不知,这南和伯世子方继藩,在京师里本就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自小就不肯读书,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早已恶名远播,他是南和伯的独子,南和伯历来对他宠溺,所以他就无所顾忌了,京里上上下下都晓得他……” 弘治天子皱眉道:“如此奸恶,闻所未闻,倒是可怜了南和伯,他在外征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却是后院起火,人之初、性本善,这是溺爱过度的结果啊,传旨……” 弘治天子长身而起,在暖阁中踱了两步,沉吟道:“命御医诊治南和伯,还有,其子方继藩,不学无术、行为不检……”天子显然震怒,面带杀气,刚想狠狠惩罚,可转念一想,叹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南和伯新立战功,而今又受此劫,若再罚其子……反而令他心里不安,校阅在即了吧,令此子参与校阅吧。” 宦官连忙应声,犹豫了片刻:“往年校阅,这方继藩都不肯去。” 弘治皇帝顿时拉下脸来:“便是绑,也要绑的去。” 一旁的朱厚照听了,噗嗤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忍不住幸灾乐祸。 却不料在这时,却见父皇的目光如剑一般射来,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与父皇的双目交错,便见这本该慈爱的目光里,竟多了几分杀气…… 朱厚照骤然觉得如芒在背,正待要开始装一下可怜,却不料弘治皇帝厉声道:“你是太子,太子可以荒废学业吗?辩奸论读了这么久,竟也背不出,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厚照忙挤出眼泪来,呜咽道:“是,是,儿臣不敢了。” 可今日,他发现父皇竟变得铁石心肠了,面对他的眼泪婆娑,竟依旧还沉着脸,厉声喝道:“平时就是宠溺你过了头,今日若还放纵你,他日你便连方家的小子都不如,他丢的是祖业,可等将来朕驾崩了,你丢的就是江山社稷,你已不小了,还这样不晓事,朕如何安心,三日之内,抄写二十遍《辩奸论》,朕要亲自查验,倘若偷奸耍滑,朕决不轻饶!” 朱厚照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大动肝火,一听要抄二十遍《辩奸论》,心如刀割,招谁惹谁了啊,却忙点头如捣蒜:“儿臣遵旨…” 弘治天子这才脸色略略缓和,却依旧拉着脸:“去詹事府读书罢,少在这里碍眼。” 朱厚照一琢磨,总算是回过了味来! 姓方的,你坑人哪,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 御医来了方家,其实方景隆只是受了惊吓,昏厥过去罢了,很快便醒转,只是目光呆滞了一些,想到家业一空,换来了一堆乌木,就这么堆在后院里,这位征南的大将军,一下子萎靡起来。 丢人啊,老脸都丢尽了,崽卖爷田,算是没脸做人了。竟连陛下都已知道了,还派了御医…… 方景隆也不算什么脸皮太薄的人,可每每念及于此,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饭的时候,父之二人各坐长条凳上,方继藩怕方景隆打他,所以故意挪远了一些距离,至于饭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旁的邓健侍立在方继藩身后,也很小心。 方继藩心里七上八下,心里挺纠结的,只好暗暗长叹,别急,等乌木价格暴涨,定要将所有的田产都赎回来,不,要买最好的。 啪…… 方继藩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口里还留着青菜叶子,一张俊美的脸霎时白了,还以为这一次是父亲发了疯,要揍人。 抬头一看,却见方景隆原是将筷子拍在了柳木桌上,接着仰头,鼻子有些红,甚是酸楚的模样,目中微微有些湿润,他叹口气道:“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爹…”方继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别老提祖宗了……”他缩了缩脖子:“我总感觉阴风阵阵的。” 方景隆瞪他一眼,又看向邓健。 邓健也是惊讶:“少爷,你又叫爹了…是不是……” 方继藩心里恨不得把邓健这孙子撕了,我叫爹怎么了,他就是我爹啊。 可细细一想,罢了,自己实在不想又被大夫抓去研究。 到了这个份上,败家已成为本能,做人不能忘本。 他便龇牙:“老东西,还让不让人吃饭?” 方景隆想说什么,抿了抿嘴,看着自己的儿子,又融化了,便忍不住慈爱地道:“继藩,你总是长不大。咱们方家,是受了祖上恩荫的,你自小不爱读书,也不习武,别人怎么看待,为父一点都不在乎,可有时候哪,为父见其他公侯伯的子弟们去参加校阅,有了差遣,为父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羡慕,今年校阅之期已到了,为父回京的时候还在想,继藩若去碰碰运气,该有多好,可谁晓得,回来就见你卖了祖产,这时为父便再没有这盼头了,现在只望你的病大好,再不复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将来袭了爵,即便没有差遣,也没有关系。” 所谓校阅,并不是真的校阅。 大明的贵族子弟,几乎都要当差,这是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有的规矩,毕竟大明的爵位虽是世袭罔替,可俸禄却不高,比如方景隆,他就领三份禄,一份靠的是南和伯爵,一份靠的是他现在的职遣,比如他现在就在军中任职,是五军都督府的副都督,而另外一份,就是军功,这一次他南征回来,肯定会有赏赐。 可若是不参加校阅,就没有差遣,便只能靠爵位的俸禄度日了,贵族子弟们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几乎京里的贵族子弟们但凡有点出息的,要嘛在亲军二十六卫中任职,要嘛是在宗令府,要嘛在五军都督府,可像方继藩这样的,只能一辈子吃闲饭。 想要差遣,必须得通过校阅,而校阅,就是考试,是贵族的考试。 ……………… 这里说一下,新书期间每天雷打不动两更,因为写的是明朝,所以更新会比较快,上架之后每日一万五至一万八的更新,如果两千字更新是七到八更,三千字是五到六更,大致是这个样子,新书期,请多支持。 第8章 哥要一飞冲天 方景隆虽知道自己儿子是虫,却偶尔,也会有望子成龙的念想,现在忍不住一番感慨,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实是非分之想。 方继藩可不敢说我要去校阅,从前那个败家子,是绝不可能去参加考试的,所以他避开了方景隆自嘲的目光,心里却在想,这校阅,我的确该去试试才是,可他情况特殊呀,该怎么才可以顺理成章,不让人怀疑的去考呢? 方景隆见方继藩沉默不言,还以为自己的话惹得儿子不高兴了,即道:“好好好,为父不说,不说了,为父知道你不爱去办差,不爱受人拘束,以后再不提了。” 他摆了摆手,很是惆怅,想到那些同样是公侯伯子的子弟,个个都以校阅为荣,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哎……祖宗…… 可一想到祖宗,方景隆又觉得心口有些疼了。 方继藩心里却是急了,爹啊,我要当差啊,我要去校阅啊,我不想做一辈子的废物啊,你怎么就不说了?你蹂躏我吧,你就不能硬气一点,桌子一拍,给我上老虎凳,滴蜡烛油,就算是将我绑了去也好,得给我一个去当差的机会啊。 自然,这些话是不敢说的,想来全世界都认定了他这位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这辈子只有坑爹的份,若是突然有了上进心,就实在可疑了,尤其是在患了‘脑疾’的情况之下…… 方继藩心里叹息,比方景隆更惆怅。 可到了次日,邓健的嗓子便又如铜锣一般响起:“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命公子去校阅。” 方继藩还在朦胧之中,听罢,竟是翻身一骨碌的爬将起来……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跑近他道:“宫里来了个宦官,说今日校阅,陛下听闻之后,龙颜大悦,说要挑选出英才充入亲军,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少爷,居然对着左右说,那个南和伯的儿子不是一向放浪不羁吗?这是平时家教不严的缘故,也一并校阅,若是不去,便治少爷大不敬之罪。” 方继藩心里惊喜交加,这个皇帝,挺有意思啊。 不对,什么叫做家教不严,放浪不羁……难道哥们的恶名,都已经传到了皇帝老子的耳朵里去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却不敢表露。 邓健反而是急了:“宫中的钦使已到了正堂,就等少爷去呢,伯爷一大清早便去五军都督府公干了,少爷得赶紧去才是,不然怠慢了钦使……” “好了,好了,就你啰嗦。”方继藩不耐烦的道:“小香香呢,来穿衣了。” 邓健愁眉苦脸地道:“香儿今日病了,小的这就去让兰儿来。” 方继藩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成年累月的被迫耍liumang,这对正直纯洁的自己而言,很是为难啊,于是他故意露出不耐烦之色地道:“那本少爷自己来,兰儿的xiong小,本少爷宁愿自己摸自己。” 邓健一脸欣慰的样子看着少爷,少爷果然本色不改,看来这病,是愈发的好了。 方继藩飞速地穿好了衣衫,心里记挂着校阅的事,满心的期待,哥们要一鸣惊人,要一飞冲天。要让所有人知道,本少爷不只是聪明伶俐、相貌英俊,还才高八斗。 匆匆到了正堂,便见一个白面宦官正背着手,一脸鄙夷的看着方家的正堂。 早听说这败家子将家里的田地和家什都卖了,看着这堂中几张长条凳,小宦官甚至觉得,自己对家徒四壁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眼看着正主儿来了,方继藩见邓健还没来得及追上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 太监啊,是活生生的太监,凭着方继藩对太监的了解,这些随时在皇帝身边的阉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身份卑微,却也有匪夷所思的实力。 小宦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继藩连忙作揖,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道:“见过公公,公公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方继藩一面说着,一面做出从怀里掏银子的动作,得给人家一点茶水费,虽然天天假装败家子,可实际上潜规则,方继藩还是懂的。 小宦官心如明镜,却突的拉下脸来,语带不悦地道:“方公子,免了吧。” “要的,要的,一点小小意思。”方继藩已掏出了一个碎银子。 小宦官却依旧冷着脸,皮笑肉不笑的道:“别人的银子,咱当然敢要,可是方公子的银子哪,嘿嘿……咱还真没这胆子收,方公子,难道你忘了,去岁的时候,也是咱来宣旨,你当着咱的脸骂咱没卵子的东西?今儿咱也没长出新的卵子来,所以……当不得公子的礼……”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这宦官竟和从前那个败家子有这么一层过节,做太监的,最记恨的怕就是人家骂他的缺陷,哎呀,这该死的败家子…… 此时,只见小宦官阴测测的,笑得更冷了,口里接着道:“当初咱不能将公子怎么样,可如今,咱进了都知监了,时不时哪,得去侍奉着皇上,以后,方公子可要小心了。” 方继藩对明史了如指掌,一听到都知监,便晓得这小宦官为何如此嘚瑟了,若论权柄,在宫中十二个太监机构里,当然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大太监们最是呼风唤雨,可都知监对于小太监而言,却也是不错的去处,因为这都知监的职责是专门跟随皇帝,负责导引清道,这天天伴在皇帝身边的人,却是宫里宫外都争相巴结的对象,成了香饽饽。 正在这时,那邓健已是追了上来,却不敢登堂入室,只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一见邓健来,心里便有些遗憾了,这个时候,身为败家子,修补关系已是不可能了。而且看这情况,这关系想要修补,怕也难了。 自己虽是南和伯的世子,这宦官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可怕就怕家里有什么变故,备不住人落井下石。 他便干笑一声:“公公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小宦官冷冷地道:“奉陛下口谕,今日亲军府校阅,请公子去亲军府。” 第9章 五花大绑 方继藩心里兴奋极了,却见邓健还在,便笑了笑,恢复了败家子的本色:“陛下鸿恩浩荡,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小宦官义正言辞,对方继藩一丁点好脸色都没有:“嘿嘿,咱自然知道,方家的公子,是绝不肯去的,咱也听说,前年的时候,你父亲南和伯要人抬你去,你也死活不肯。可咱丑话说在前头,咱是奉旨前来,就算是绑,也要将你绑了去。” 他目光如毒蛇一般的盯着方继藩,似乎不解恨,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别看你们方家乃是伯爵,可在咱眼里,又算什么呢,你以为你爹靠着刀枪,蒙了陛下的赏识,就可无忧,实话和你说,陛下怎么看你们这一对父子,还得靠身边的人,在这宫里头,谁靠着陛下最近呢?嘿……” 方继藩晓得这小宦官是一朝得志,正想炫耀自己的权威,威胁自己,便叹了口气:“不去就要绑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那你就试试看。”小宦官眯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方继藩,一副咱们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以后走着瞧的样子:“你姓方的,也配跟咱讲道理?” 方继藩却是笑了,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光芒,接着徐徐的走到了那柳木桌前,这桌上是几个茶盏和茶壶,他取了一副空茶盏在手中把玩。 小宦官不耐烦了:“方公子,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方继藩竟朝他诡异一笑,这败家子,竟突然给了小宦官一种温润如玉般的翩翩公子模样,小宦官以为这是错觉,恍惚了一下,果然,方才那温文的模样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恶意,他见方继藩的眼中射出一丝寒芒,紧接随后,手中的茶盏从手中脱出,直飞小宦官的额头。 啪…… 茶盏被方继藩狠命一砸,正中小宦官额头,小宦官大叫一声,额头上立即流出殷红的血来,小宦官的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呆住了。 疯了,疯了啊。 小宦官顿时咬牙切齿,厉声咆哮:“姓方的,你敢殴打……殴打钦使,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想要做什么?你……” 他捂着额头,嗷嗷大叫。 方继藩却朝他一笑,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取出湘妃扇,徐徐的扇风,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我方继藩就不信,你有种敢绑我!” 小宦官彻底的懵了。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额上已是起了血泡,小宦官疼得面色扭曲,而且最重要的是,方继藩居然敢说自己没种,上一次骂自己没卵子,这一次…… 他厉声咆哮:“咱不敢绑你?你说咱不敢绑你?咱若是不敢绑你,这姓便倒过来写!” 他一摸额头,疼的龇牙,这家伙下手还真是狠,以至茶盏碎裂,有碎瓷嵌入了额上的皮肉,他摸了额头的手湿漉漉的全是血,他发出嘶吼:“来人,来人,将他绑了,绑了!” 外头有小宦官带来一起公干的亲军,一见这阵仗,也不敢迟疑,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取了绳索,将方继藩制住。 小宦官还不解恨,他心里清楚,这一次公干,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可以回宫里去告状,可对陛下而言,方继藩固然有罪,自己呢,自己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多半将来自己的前途也没了。 所以不能回宫告状,只好绑人了,你方继藩不是说咱没种吗,咱就有种给你看看。 他取了绳索,趁着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知制服的功夫,将方继藩绑了个结结实实,方才觉得解恨了不少。 方继藩倒是老实,任他绑了,等这小宦官将方继藩五花大绑起来,方继藩忍不住直翻白眼,太监果然就是太监啊,绑个绳,你妹的还打蝴蝶结。 小宦官像是出了一口气的样子,命人押着方继藩前往亲军都督府。 这所谓的亲军都督府,有别于五军都督府,号称辖制亲军二十六卫,是禁军中的禁军,不过都督府名存实亡,只是一个花架子,主要的职责只是负责协调二十六卫罢了,当然,也负责校阅。 今日有不少功勋子弟都来了,这些少年郎个个精神奕奕,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都是大明朝的贵族子弟,自幼便锦衣玉食,不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谁都希望自己不只承袭父辈爵位时,能蒙宫中厚爱,入宫差遣。 弘治天子任命的主考官乃是英国公张懋,这位年迈的国公看着满堂的少年俊杰,倒也老怀安慰,有不少人都是老相识,张懋对他们寄以厚望。 校阅的子弟,足有五百多人,分为了六个考场,他一个个检阅过,待到了最后一个考场时,穿着蟒袍的他驻足,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便朝诸考生道:“尔等皆勋贵,蒙受祖宗恩荫,今日校阅,分三六九等,为的便是择选英才,出众者,便要和尔等父祖们一般,从上征伐,入侍帷幄,好生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为你们的父祖争口气,得一条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是。” 张懋说罢便大笑,这金腰带可是有典故的,校阅的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就开始了,起初叫阅骑,当初的英国公张懋,便是在少年时,成化皇帝在西苑阅骑,张懋连发三箭连中,于是赐得金带。 这金腰带,现在还在张懋的腰上系着,虽然他位极人臣,既承袭了国公,又拜为了太师,想要系什么腰带都不算纂越,可他在心里,这金腰带才是荣誉的象征。 功勋子弟们一个个贪婪的看着张懋所系着的腰带,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了喧闹声,张懋微微皱眉,左右的几个亲军武官也是诧异无比,有人见张懋面现不悦之色,忙是道:“卑下去看看。” 张懋冷着脸:“不管何人喧哗,今日校阅,兹事体大,将人带来!” 众人见英国公怒了,个个战战兢兢,过不多时,便见有人五花大绑的被两个亲军押来。 张懋见被绑来的人面熟,还未询问,那小宦官便上前,恭恭敬敬的道:“公爷,奴婢奉陛下之命,押南和伯之子方继藩前来校阅,奴婢乃奉旨行事,还请公爷勿怪。” 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整个考堂的气氛一下子变味了。 身边的功勋子弟们,一开始还好奇朝这挪动着想来看热闹,一听方继藩这三个字,顿时个个像避瘟神一般的后退。 接着,有人哄堂大笑。 第10章 校阅 张懋一听方继藩的名字,脸也已拉黑了下来。 化成灰他都认得这小子啊,张懋可是南征北战的悍将,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便曾在这位老公爷下头效力过,这可是当初一个战壕里扛过枪的过命交情,早听说方景隆生了一个不肖子,不但卖光了家业,还生生没把方景隆气个半死,以至上次方景隆凯旋回京时,前来自己府上拜见,也是一副腼颜人世的模样。 张懋再看这方继藩被人五花大绑的样子,想到人人都抢着想来校阅,你倒是好,你还是被绑来的,敢情若不是陛下指名道姓的让你来,你还不肯来了? 耻辱啊,真是耻辱! 若不是要注重场合,张懋恨不得捶胸跌足,为方景隆可惜,老方家数代忠良,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最可惜的是这家伙还细皮嫩肉,一脸俊俏小生的模样,呸,怎么跟梨园戏子一般,各个公侯伯府里头,俊杰子弟们,哪一个不是身材高大,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你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汗颜,刚想说什么。 张懋便手指着方继藩,绷着脸道:“解了他的绳索。” 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的绳索解开。 方继藩才感觉身子舒展一些,还没来得及轻松,这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懋便指着他的鼻子痛诉道:“汝父也是豪杰,怎么生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他舍不得教训儿子,老夫却非要管教你不可,你还卖你家祖产了,猪狗不如……”说罢,扬起手就要打。 方继藩呆住了,至于吗,想要躲,好在身边几个武官看不过去,忙将张懋拦住,这个道:“公爷,今日校阅,万不可如此。” 张懋气得牙痒痒,便怒气冲冲地道:“好,老夫今日虽奉旨主考,可你方继藩不是也要校阅吗?老夫就盯着你,看你这不成器的败家子敢不敢造次,来人,分发纸笔。方继藩,你坐这儿来。” 他朝靠前的一个空案头一指,面带冷然之色。 方继藩心里咋舌,现在这处境,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这位英国公看着不太好惹啊。 他乖乖的坐在那靠前的空案头上,接着便有书吏取了笔墨纸砚来分发。 张懋背着手道:“将老夫的椅子挪来。” 方继藩汗颜,却见张懋已在靠自己案牍的面前坐下,然后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考生一见如此,一个个暗中窃喜。 张懋随即道:“大明的校阅,起初是骑射,可自文皇帝以来,若只以骑射,却也不能论英雄,因此文皇帝有恩旨,改策论试,既是让尔等为朝廷献言,也是考教你们的才学,陛下已出题,来,取题来。” 接着,便有文吏举着一个牌子来,方继藩被这张懋盯着后襟发凉,可一看了题,便不理会张懋了。 却见那牌坊上写着几个金漆大字:“何以镇西南”。 这题一望便知,这是皇帝问策,怎么样才能解决西南的问题呢。 要知道,自明初开始,朝廷便将西南各省划入了版图,为了治理广西、云南等地,朝廷在西南设立了许多羁縻州和羁縻卫,并且命土司治理地方,可自太祖而始,西南就一日没有安宁过,当地的土司或是土人,几乎是隔三差五的进行叛乱,就在去年,广西便发生了‘府江之乱’,朝廷为了平定叛乱,可谓是绞尽脑汁,而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也因为这一场叛乱,而奉旨前往广西弹压,虽然将叛乱平定,明军伤亡也是不小,靡费了不知多少钱粮。 想来这西南的诸蛮,已成了弘治天子的一块心病,这一次校阅,竟是出了这么个题。 考生们看了题,个个目中放光,这些功勋子弟,早听闻了西南之乱,有不少人的父辈,都有过前去西南平叛的经历,怎么揍这些蛮子,这……还不容易? 于是一个个提笔,兴冲冲的开始答题。 方继藩凝视着那题,沉吟了老半晌,他晓得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校阅机会,若是能名列前茅,便有机会一雪前耻,可若是名落孙山,这辈子怕永远只能继续腐烂下去了。 方继藩打起精神,抬眸,便见到张懋的目光,方继藩居然朝他友善的一笑,张懋的脸却是拉得更长。 若是其他人这般笑,张懋还认为这小子不错,尊老爱幼。 可方继藩这样的人同样的笑容,张懋下意识的便认为这小子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面带愠怒,却见方继藩已低头,下笔疾书起来。 嗯? 他……竟还会写字? 方家的小子……会写字吗? 方继藩当真是在写字,上一世,他的毛笔字练的不错,在校时还参加过一个书法的兴趣班,当然,不可能和这个时代的书法大家相比,可自己这个身份,用来唬人,却是足够了。 他凝气,说不出的认真,手腕转动,一气呵成,心里却想,若是有幸拿到了金腰带,谁再让我方继藩扎针,我方继藩便拿金腰带拍死他。 张懋坐在一旁,却是震惊和哑然,这小子……当真会写字! 或许……这小子也没有想象中这般不堪吧,是不是以讹传讹,有人夸大其词了? 他转念正想着。 谁料方继藩已落笔,他竟是答得最快的一个。 身边一个大老爷们盯着自己,实在不自在啊。 方继藩甚至觉得张懋像个老玻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反正哥们是败家子,这个形象,怕是一时半会也扭转不过来,所以……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交卷!” 交……交卷…… 震惊四座。 许多考生纷纷抬头,惊讶的看着方继藩,很快,他们似乎又觉得正常了,各自窃喜,方家的败家子便是方家败家子啊,还真是……名副其实,这才两炷香功夫,离考完还早着呢,可这家伙就交卷了,交的是白卷吧? 方继藩却不理会这些目光,他只想逃的远远的,反正题已答完了,能不能中,只好看天命了。 张懋气得吐血,猛地一拍方继藩的案牍,怒不可遏的道:“方继藩……你……你……你真是……岂有此理。好,好,好,收了他的卷子,封存!” 原还想暴怒,可细细一想,似乎在这校阅时发怒,实在没什么意思,这小子要作死,那就作死吧。 方继藩也不停留,竟朝张懋行了个礼:“走了啊。”便飞也似的走了。 第11章 少爷英明 此时,在南和伯府的门外,邓健还在举目张望。 少爷被那宦官绑走了,邓健不敢拦,可心里却急得跺脚,他一向知道少爷的性子,说不考就肯定不会考的,果然,等不了多久,便看到了少爷的身影。 “少爷……少爷……”邓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方继藩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答得好不好,这等策论题,说穿了全看对不对考官的胃口。 他见了邓健,便又恢复了浪荡子的模样,吹着口哨,连腿都迈得更开了:“鬼叫什么叫!” 邓健忙恭顺地躬身,笑嘻嘻地道:“少爷去校阅了?” 方继藩点头。 邓健一呆,虽说是被绑了去的,可这不像少爷的风格啊,他倒有些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少爷被绑了,受了刺激,脑疾又发作了?故而忧心地道:“少爷从前不是说过乖乖去校阅的便是龟孙吗?” 方继藩便冷笑着道:“去是去了,不过本少爷提前交卷了。” 邓健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他欣喜地道:“少爷就是少爷。” 虽然觉得少爷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不过邓健居然心里暖暖的,这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舒服。 邓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随着方继藩进了院子,方继藩远远的,竟是看到了香儿正艰难地提着一篓子衣服往天井去,便道:“小邓邓,这小香香不是病了吗?” “是啊。” 方继藩见香儿极艰难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不禁怜悯心发作了,快步上前道:“小香香,你这是在做什么?” 香儿一见方继藩,也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害羞,忙不迭的低下头,放下衣篓子,才行礼道:“少爷,奴洗衣。” 方继藩剑眉微皱:“病了也洗?” 香儿踟蹰起来。 倒是邓健笑呵呵地道:“少爷,是杨管事吩咐的。” 方继藩便觉得自己牙痒痒的,这是黄世仁啊,有这样糟践人的吗?别的事方继藩可以不管,装自己的败家大少爷,可这等事,他就看不过。 于是厉声道:“将杨管事喊来。” 邓健觉得奇怪,可见少爷脸上满带怒气,便不敢多问,忙去叫了杨管事。 不多时,那杨管事便顶着大肚腩小跑而来,一脸赔笑着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定了定神,心里已有了计较,先是指着香儿道:“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生了病,还敢在本少爷的面前晃荡,若是这病过给了本少爷,你必是死罪难逃!” 香儿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连忙惊恐地认错。 杨管事以为方继藩只是教训香儿,便也跟着帮腔,怒气冲冲地道:“听见了没有,敢碍少爷的眼睛,仔细你的皮。”接着他一脸谄媚的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说是不是?” 方继藩却是收了扇子,扬手便劈了杨管事一个耳光。 啪…… 一巴掌干脆利落,尤其是打在杨管事那肥嘟嘟的脸上,余韵犹存。 杨管事猝不及防的挨了打,顿时委屈起来,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这是……” 方继藩咬着牙,接着自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记好了,在这京城里,决不允许有比本少爷还下贱的人存在!” 杨管事就差给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想到,自己竟还抢了少爷的风头,让少爷记恨了,于是忙道:“不敢,不敢,少爷最下……不,少爷最了不起。” 方继藩方才故作不屑的样子看了香儿一眼:“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还哭什么哭?现在罚你回你住所去面壁三日,三日内不得出房门,否则本少爷便杀鸡儆猴,宰了杨管事……” 杨管事:“……” 邓健畏惧地看了杨管事一眼,接着吞吞吐吐的,老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少爷英明!” 香儿似是被吓住了,她只当少爷讨厌自己,因而对自己惩罚,便红着眼睛,应命而去。 见那孱弱的背影去远,方继藩下意识地取出湘妃扇摇了摇,心里一阵叹息。 平时总觉得自己取代另一个人,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很是惨不忍睹,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从前那个败家子,不知做过多少恶事,那么现在,就该让自己来还一点债了吧。 ………… 紫禁城,暖阁。 此时,大明朝的皇太子朱厚照正在暖阁的外头探头探脑,贼兮兮的眼睛朝暖阁里瞧了一眼,暖阁里立即传出威严的声音:“进来。” 朱厚照吐了吐舌,立即摆出皇太子的仪容,跨步入阁,这一进去,便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机,只见父皇高高坐在案首,左右则是几个师傅跪坐左右。 这几位师傅,都是弘治朝的名臣,以清直著称,不过既然清直,那么一般都不太会给朱厚照什么好脸色看。 朱厚照刚要行礼,弘治天子摆摆手,几日不见这个独子,此时见了,弘治天子面露微笑,慈和地道:“皇儿,刘卿家方才还对朕提及,说你竟将《辩奸论》背熟了?” 刘卿家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他坐在弘治天子左手的位置,是个相貌有些丑陋的老人,此刻他朝朱厚照颔首点了点头。 刘健既是内阁首辅,同时还兼任着太子太傅,所以偶尔会去詹事府监督朱厚照的功课,近几日,似乎皇太子颇有长进,使他老怀安慰。 朱厚照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却忙正色道:“儿臣惭愧。” 弘治天子笑吟吟地道:“可见用了心,便是好的。” 他说着,笑了笑:“你坐一旁,朕有事与诸卿商量着。” 朱厚照心里叫苦,却还是乖乖地跪坐着。 弘治天子接着道:“前几日校阅,亲军府送来了十数篇好文章,朕这几日,都在想着平西南之事,哎……西南之患,实是大明旧疾,这百年来,朝廷平叛了一次又一次,可年年告捷,却又接二连三的接到叛乱的消息,烦不胜烦,诸卿都是朕的肱骨,想来,也一直头痛不已吧。今日难得,这些子弟们参加文试,朕借此机会出了这个策论,或许,还真有人出其不意,提出良方。” 刘健等人俱都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很含蓄,更多像是迎合天子,在他们眼里,当今陛下还算圣明,而内阁以及各部大臣也还算是贤良,尚且没有找出治本的良策,一群毛孩子,能指望他们? 这等考试,尤其是一群勋贵子弟,他们的策论文章,怕是连寻常秀才的文章都不如,但凡只要能识文断字,行书写的端正,不求有什么道理,但求行文能承上启下,便算是优秀的了。 ………… 看在每天都勤奋,老虎从不断更的份上,希望觉得好看的就收藏,有推荐票的就支持一下老虎!老虎继续努力哈! 第12章 小祖宗又不安生了 弘治天子命人将亲军府呈上来的数十份卷子分发了下去,他的案头上,也有数份,那朱厚照听说是策论,而且是关于平西南边事的策论,似乎来了兴趣,便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可惜弘治天子没有理他,一心一意的取了案头一篇文章来,只草草看过,良久,方才淡淡道:“不错,诸卿也可看看。” 说着随手交给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那小宦官便将文章传阅下去。 刘健低头看了片刻,心里就有底了,陛下所谓的不错,也只是‘不错’而已,这篇不错的文章里,行书还算端正,答题呢,则是阐述了如何对西南用兵,倒也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来。 当然……对于勋贵子弟而言,能这样答,确实没什么挑剔的。 接着弘治天子又连续看了几篇,偶尔会颔首点头,可有时,也会轻描淡写的加一句评语:“这篇也尚可。” 他自嘲的笑了笑,虽是说尚可,可眉头却微微地开始拧起来,眼底深处,显得失望。 随即,他下意识的苦笑,这才想起自己竟是糊涂,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都在思考西南的问题,他是位责任心极重的皇帝,正因为西南长年累月的叛乱,更使他心里焦灼,不成想因为这日思夜想,情急之下,竟是将希望寄托在了一群少年郎的身上。 想到这里,弘治天子哂然一笑,心知自己过了头,便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弘治天子便道:“看了这么多文章,诸卿定是乏了吧,卿等告退吧。” 刘健等人便纷纷起身,行了礼,他们早就对这些功勋子弟的文章没什么兴趣,在他们看来,许多人甚至连童生都不如,读这样味同嚼蜡的文章,本就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于是安静地从暖阁退了出去。 弘治天子也有些倦了,挥挥手,想将留在最后的那篇文章推到一边,让宦官们收拾起来,可目光一掠的功夫,猛地,一行字清晰入眼——改土归流! 这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趣,于是徐徐的将文章拿起,眼睛微微眯着,这布满血丝的眼眸所掠之处,竟见这文章里,竟分了三策‘以夷制夷’、‘推恩’、‘改土归流’。 推恩令是最好理解的,西南的问题在于土人不肯归化,所以朝廷设羁縻州,在西南册封了许多世袭的土司,这些世袭的土司往往山高皇帝远,自然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许多叛乱,要嘛是土司压榨的太狠引发,要嘛就是土司带头。 若用推恩的办法,确实可以削弱这些世袭土司的实力,使他们不敢造次。 而这以夷制夷,其实并不新鲜,早在英宗皇帝时期,便已有了以夷制夷的概念,朝廷从湘西等地,将壮人和土家人纠集起来,将他们调入广西,令他们平定当地的土人之乱,而所谓的奖赏,便是叛乱部族的土地和粮食,因此,这些人便被称之为‘狼兵’,狼兵们为了得到土地和粮食,自然奋勇作战,再加上他们不是本地的土著,所以即便得到了土地,得以屯田,可又需防范其他的土人,因此他们大多对朝廷忠心耿耿,深知只有和当地的官兵联合,方才能保障自己栖息。 可这改土归流…… 这么多文章,都在阐述如何去剿灭叛乱,怎么进兵,怎么安抚,却没有一个切中要害。 可此文章,单凭改土归流四字,便像是一下子点醒了弘治天子,弘治天子兴奋得猛地拍案:“妙哉,妙哉,哈哈……” 这文章,乃是糊名的,弘治天子兴冲冲地撕了糊名,一个名字映入了眼帘——方继藩…… 这个名字,倒是有一些印象……这个人好像是……好像是…… 一下子,弘治天子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将文章搁到了一边,又变得不露声色起来:“斟茶。” 外头早有都知监的小宦官候着了,一听呼喊,忙蹑手蹑脚的进来,弓着身,上了一副热腾腾的茶。 此人正是上次绑了方继藩的小宦官,别看他在宫外得意洋洋、狐假虎威,可在弘治天子的面前,却如一只被阉了的鹌鹑。 小宦官弓着身子,十分恭谨地道:“陛下,请用茶。” 弘治天子颔首,取了茶盏,轻抿一口,眼角的余光看到朱厚照还跪坐在一侧,可现在他心思全放在那‘改土归流’四字上,于是好奇道:“方继藩……这人可有耳闻吗?” 那小宦官是一直随侍着弘治天子的,这些日子,已经从陛下口里听到了三次方继藩了,第一次,是这厮居然卖了祖田,气得弘治天子够呛;第二次,牵涉到了校阅,弘治天子似乎怜悯起了南和伯,思来想去,既然南和伯教不住儿子,那就绑也要绑着这方家的不肖子去参加校阅,等校阅过了,再随便将这厮丢进哪个角落里的亲军卫所,找个狠人去调教便是;前两次都没有好印象,这次却不知又何故提起。 不过想来,陛下一定对此人是深恶痛疾的吧…… 这小宦官叫刘钱,早就恨透了方继藩,不过他是个极谨慎之人,却不会贸然去说南和伯父子的坏话,只有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才敢不露声色的落井下石。 而现在……机会来了。 小宦官忙道:“陛下难道忘了,这便是那卖了祖产的纨绔子,奴婢在宫外,也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都说他不学无术,成日混账,甚至……还听说他诽谤君上呢,此人狂妄得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经常说天……天王老子便是到了他面前,他都……”刘钱说到此处,很识趣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句话是极恶毒的,天王老子是谁,不就是皇帝吗,他方继藩满口天王老子,反了他了! 但凡只要触怒到了陛下的逆鳞,这一念之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小宦官又继续道:“自然,奴婢这也是道听途说的……呵呵……” 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对方是南和伯父子,不能将话说死。 可最后他似乎为了佐证,又道:“奴婢还听说,这两日,这位小祖宗又不安生了,竟是自个儿跑去东市支起了摊子,说是要卖乌木,还是以市价十倍的价格兜售,陛下,这不是强买强卖,是欺凌良善百姓吗?” 弘治天子虽不敢说是爱民如子,却也称得上是贤君,一听欺凌百姓,顿时面上露出了厌恶之色。 朱厚照跪在一旁,一看父皇如此,心里窃喜,原来又是这个方继藩,好大的胆子,竟敢比本太子还皮,上一次害得本太子抄了几十遍的《辩奸论》,这笔账还没给这厮算呢,好了,现在惹得父皇震怒,真的是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了。 “竟有此事?”弘治天子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岂有此理!朕尚且不敢轻掠民财,他哪里来的胆子?他是不肖子,朕素有所闻,可念其父祖们的功劳,倒也网开一面,可他现在竟变本加厉,朕还能姑息吗?此事,该彻查到底!” 话音落下,弘治天子突又想起什么,看向刘钱:“他在哪里强卖乌木?” “东……东市……”刘钱心里已是大喜过望,这方继藩,完了! 嘿嘿,教你敢对咱无礼! ………… 萌萌的老虎求收藏求推荐!还有谢谢大家对老虎身体的关心,老虎会多多注意! 第13章 微服出宫 弘治天子拉着脸,目光一撇,却又落在那篇文章上,他的目光旋即又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改土归流…… 这确实是治本之道啊!一个臭小子,能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再者,世上还有这样大奸大恶之徒? 他眼眸微微眯着,眼睛的缝隙里,掠过一丝疑窦。 良久,弘治天子突然道:“摆驾,朕要去东市,不过……若是因此扰民,朕甚为不安,便服出行吧,挑选数十人暗中保护便是,朕倒要看看,这个方继藩,是何方神圣!” 刘钱却是惊得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当今皇上,可不是那种喜欢出宫巡视的天子,一则不想扰民,其次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抽不开身。 可万万不曾想,今日为了一个方继藩,皇上竟要出宫。 可随即,刘钱的心里却暗喜起来,方继藩那德行,他怎么不知道,陛下耳闻此人的言行,就已震怒了,若是亲眼见了,那还不恨不得当场把他宰了? 于是他忙道:“奴婢这便去安排。” 那跪坐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朱厚照双眉已是一挑:“请父皇恩准儿臣随驾左右。” ………… 方继藩在东市支了一个摊子,上头就一块乌木的样品,后头打了一个旗子,上书‘上好乌木,作价百两。’ 百两当然是银子,而乌木往往是按根来算的,也就是说,这家伙,一根乌木,竟敢卖到一百两纹银。 乌木虽贵,可现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三四两罢了,路人们一开始觉得新奇,起初还以为方继藩和蹲在墙角里的邓健是卖艺或是杂耍的,好事者围拢来,指指点点,自是取笑。 乌木这样卖,哪里卖得出去,这是疯了。 方继藩呢,则是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佛系卖木的做派。 却不知这人群中,谁低声道:“这不是南和伯府的公子,方继藩……方少爷……” 此言一出,上一刻还热闹的摊子,突得如疾风扫落叶一般,人群一哄而散。 方家少爷臭名远扬,竟有能清空街市、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邓健染了风寒,吸了吸鼻子,啊呸一声,吐了一口痰至墙根,见这街里瞬间四下无人,正待要开口对方继藩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横眉冷对他,恶心地看了墙角的污迹,痛心疾首地道:“要文明,你niang的,狗一样的东西,你看看你生得这样丑,还这样不文明,毫无功德,现在好了,人都吓跑了!” “噢。”邓健就是这一点好,从不和方继藩争论,行云流水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赔笑道:“小的该死。可是少爷,大家都觉得小的不丑,就是个头矮了一些,肤色糙了一些。” 方继藩心里感慨,自己已越来越像那该死的败家子了,于是下意识的掏出了湘妃扇,扇扇风,望着这门可罗雀的街道,竟有颓唐和蹉跎感,背负着败家子的恶名,好像一辈子,都难有出头的一天啊,将来会不会影响自己娶媳妇呢? 这……似乎也很令人头痛啊。 此时,他又想到校阅的成绩,不知何时放出来,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会不会过于超前了,要知道改土归流,是满清时的事,而且效果显著,自改土归流之后,土司们走进了历史,西南也彻底地安定起来。 可这并不代表考官识货啊。 至于这乌木,似乎也有些玄乎了,他明明记得《通州志》里记载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沉船事故,不会不沉了吧,若是如此……方继藩背脊发寒,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了。 可怜的爹…… “少爷,你看,有人来了。”邓健激动得发抖,遥指街角。 方继藩眺目远望,果然见数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一个男子徐徐而来,那人身边,竟还有一个少年郎,少年郎低眉顺眼的,一看就是没少挨爹揍的模样,倒是那年过中旬之人,却极令人瞩目,他虽只穿着丝绸的圆领衫,身子似乎也孱弱,可顾盼之间,竟有几分别样感,既亲切,又威严。 来人正是弘治天子和朱厚照,朱厚照正低声咕哝着:“不是说东市这儿很热闹的吗?怎么看着,竟比詹事府还清冷。” 刘钱小心奉陪,忙低声道:“殿下,闹市里若是窜出了一头老虎,岂不是……岂不是……呵呵……” 弘治天子听了个清楚,一面徐步而行,眉宇间的怒气却是越盛,忍不住冷哼一声。 欺民、扰民,是弘治皇帝无法容忍的。 待走近了,方继藩将这些人看了个清楚,那人身后跟随着数个护卫模样的人,个个龙精虎猛,可最后,方继藩目光一愣,却是落在了刘钱的身上。 又是这个死太监。 可是他竟发现这刘钱对那中旬男人亦步亦趋,甚至神色间显露出几分恭敬,方继藩的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这个人…… 方继藩绝不是一个没有眼色之人,他震惊的是,这个人竟长了胡子,一个太监,对一个长胡子的人前倨后恭,那么这个人……是谁? 方继藩没有犹豫,连忙起身,毫不犹豫地行礼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陛下…… 邓健先是一愣,却是很快的给吓得两腿打颤起来,在这东市卖乌木,也能遇到陛下? 弘治天子竟是错愕,他想不到自己的身份,竟转眼之间便被人看穿了。 倒是刘钱躲在弘治天子的身后,一直阴测测地看着方继藩。 弘治天子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方继藩,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坏,甚至令他感觉有点儿文质彬彬的。 他负着手,一脸值得玩味的样子,却在方继藩的摊子这儿来回踱了几步,方才驻足回眸:“你是方继藩?” 语气慵懒,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无比的紧张起来! 这是皇帝啊,特么的,是皇帝啊,还是活的。 这金光闪闪的皇帝就在自己眼前,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可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这个时候……还装傻? 方继藩行礼如仪,他抬眸,却发现那少年郎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很灵动,仿佛是在看……呃……猴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 “臣子是方继藩。” 弘治天子只微微颔首,重新又打量方继藩:“朕听说,你卖了祖产,是不是?” 方继藩觉得压力很大,这看似孱弱的皇帝,却给他一股巨大的压力,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似乎隐藏着难测的天威:“是。” “为何?”弘治天子目光落在那‘作价百两’的旗蟠上,目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继藩想了想:“稀里糊涂的,就卖了。” 只能这样回答了,总不能说自己卖祖产是为了买乌木,买乌木是因为知道乌木的船队会沉吧。 一旁的朱厚照噗嗤一声,差一点笑出来。 刘钱更是心里窃喜,巴不得方继藩胡言乱语下去最好。 弘治天子若有所思,却突然道:“改土归流,这是你的答题,是吗?” 第14章 对答如流 很显然,弘治天子的问题,没有丝毫章法,上一刻是在计较卖祖产的问题,而下一刻,却转到了改土归流上。 方继藩则是立即意识到,皇帝来此,极可能和这改土归流有关。 他心里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激动,皇帝看了自己的文章?看上去,似乎……这文章很合他的胃口。 方继藩便道:“不错,是臣子的答题。” 弘治天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可若是朝廷改土归流,势必会引发西南土司们的反弹,大乱就在眼前,所以,改土归流固然是治本之策,却还是肤浅了。” 是啊,一旦朝廷实施改土归流,这就和削藩一样,那些土司们怎么会甘心,肯定要联合起来发动更大的叛乱。 方继藩道:“所以臣才献策,先从以夷制夷开始,朝廷既可调拨军户或是湖广一带的土人入西南,制衡西南诸藩,实施分化。除此之外,用推恩之法,双管齐下,反正这些土司,隔三差五总是要反的,只要平叛的大军以及狼兵们能暂时镇住,根据不同的土州采取不同的策略,不肯服气的,朝廷便命本地狼兵和军镇弹压,削其土司;若是肯乖乖就范,则许以厚禄,使他们虽被夺了权,却也不失富贵。” 弘治天子面无表情,只负手安静的伫立。 方继藩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好不好,嘴巴说得有些干,却还是继续道:“其实西南叛乱频繁,最关键之处,是朝廷历来有一个巨大的盲区。” 盲区二字,令弘治天子双眉微微一挑,露出不悦之色。 站在一旁的刘钱,心里已是乐开了花,这家伙,大胆哪,盲区二字,虽闻所未闻,不过大致的意思却能听懂的,这不就是指责朝中诸公瞎了眼睛吗?再深究起来,便是说陛下糊涂,不能明察秋毫? 方继藩渐渐的,心情也平静起来,方才说话时,还有些语气不太连贯,现在却开始‘放肆’起来:“历来朝廷治西南,总是将土州中的土司、土官,以及土人视为一体,所以想要抚恤土人,则大多时候,都是封赏土官,可实际上,土官虽得了无数的赏赐,对土人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土人们从中没有得到朝廷任何的好处,这好处,都被土司和土官们拿去了,他们自然不会感激陛下的恩德。而这些土司和土官,却都心如明镜,深知朝廷之所以赏赐他们,是因为朝廷想要安抚他们不进行叛乱,因而他们自然存着傲慢之心,因为他们深知,越是对朝廷适度的挑衅,反而才会使朝廷更加忧虑,他们才可从中牟取更大的好处。” “朝廷对于西南诸土州,不可谓不宽厚,可土人们没有切切实实的得到好处,又怎么会感激朝廷呢?现在这改土归流,本质上,就是针对着那些世袭的土司和土官们去的,朝廷要削弱他们的同时,万万不可将土人和这些土司视为一体,要分别对待,对土司和土官不必留情,却可以想方设法,将本该给土司和土官的好处,赐予土人,若是在改土归流的同时,朝廷拨付贫困的土人钱粮,同时,命本地卫所,给土人们提供足够的盐铁,再予以一些土地,令他们开荒,从一些土人之中,提拔出一些聪明伶俐的,设立学堂,准他们读书,将来也可令他们科举为官,那么,即便土司和世袭土官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想要反抗朝廷,可土人们若是不肯附从,难道,三五十个土官就可以抗拒天兵吗?” “臣以为,无论在哪里,一地的百姓,都有三教九流,他们各自的需求不同,万万不可将其视为一体,一概而论,要治理土州,只能分而治之,对付土司是一个方法,对待聪明的土人,是另一种办法,对付一般的土人,又是一个方略,对待孱弱的妇孺,也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如此,朝廷才能分清楚敌我,什么人是可以拉拢,什么人需坚决打击,只要朝廷顺着这个方法,派遣一个得力的大臣前去西南,主导改土归流之事,再令本地的军镇和狼兵分驻各个要害之地,三五年功夫,用流官去取代世袭的土司,这个问题,也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弘治天子起初听得漫不经心。 他对改土归流这四字,是极有兴趣的,只是起初,他觉得这有些不切实际,可现在……却突然发现,这方继藩不但说的头头是道,而且……竟是极有道理。 为何土司们总是剿之不绝?就是因为朝廷将土司和他们的族人视为一个整体啊,所以朝廷恩赏,赏给了土司,土人们想要好的生活,却还得仰仗着土司,土司则拿出朝廷恩赏的钱粮,分发给土人,借此来收买人心。而一个土司若是谋反,朝廷便将整个部族视为叛逆,结果也不分其好坏,提兵就进剿,最终的结果,却是得了土司好处的土人与土司众志成城,一旦土司叛乱,土人们更是与土司生死与共。 分而治之……弘治天子越听,竟越觉得有滋味,虽然朝廷也善于用分而治之的方法,比如对付瓦剌、鞑靼人,往往会挑起各部之间的内斗,使朝廷坐享其成。可方继藩所说的分而治之,却是将整个土州的三六九等剥开来,去根据不同群体,来制定应对的方法。 弘治天子目光一亮,他隐隐觉得,这个方略,能行。 说来也奇怪,一个尾大不掉的问题,朝中君臣束手无策,偏偏被一个这样的家伙说透,弘治皇帝的心里感到震撼不已。 他不由好奇地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小子……哪里学来的这些?只是他历来稳重,心里虽是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微微一笑道:“朕听说,你是纨绔子,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多有不实!”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时,方继藩小心翼翼地抬眸,却发现弘治天子面带冷色。 方继藩方才还觉得得意,自觉得自己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可现在,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自他的心里升腾而起。 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个混账加liumang的形象,可是今天皇帝见了,竟发现自己行礼如仪,对答如流,这…… 不对啊。 一个平时烂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性情大变? 那么……皇帝会怎样想呢?最坏的结果就是,在皇帝的心里,认定了他是装傻,一个平时装傻充愣,关键时刻却是极精明的人,这岂不是告诉皇帝,他方继藩城府极深吗?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希望下头的人太有城府,心思太深,连皇帝都无法预测,还放心得下吗?所以…… 方继藩明白了,自己方才太好的表现,简直就是在找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已是冷汗淋漓,恨不得捶胸跌足。 这意思莫不就是,本少爷不做败家子,便给人阴谋家和野心家的形象了? ………… 继续求收藏求推荐! 第15章 龙种 面对弘治皇帝的质疑,方继藩的心里划过许多个念头,最后…… 咬了咬牙,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眼睛朝弘治皇帝眨了眨,很认真的道:“臣也不知是为何,只是觉得,陛下和蔼可亲,臣得见陛下,顿觉神清气爽,如有神助,脑中不自觉的,便流露出诸多的念头。至于陛下问起,臣为何能又有此真知灼见,臣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料来……是因为臣的‘种’好吧。” 种……好。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基因强大。 可弘治皇帝一下子噎着了,忍不住拼命的咳嗽,吓得护卫们脸色骤变。 随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朱厚照,包括了刘钱,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在这个谦虚和中庸为王的时代,一个人得有多不要脸,才能如此自吹自擂,宣扬自家的基因强大。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朱厚照忍不住眉梢一挑,他不服道:“胡说,方家的种再好,及得上龙种吗?” 方继藩一愣……龙种……我去…… 他看着这少年,心里便有数了,反正自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和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和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毒瘤嘛,哎……他懂的。 既然如此,方继藩便嬉皮笑脸,轻松起来:“对对对,龙种也很厉害,非常厉害,臣比之龙种,还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甚是无语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小子……还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啊,分明聪明绝顶,改土归流之策,也实是深得朕心,可是……令弘治皇帝无语凝噎的事发生了。 此时,朱厚照又挑眉道:“龙种既好,可你为何要加一个也字,方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也敢说只比龙种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是个父亲,而且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比寻常人家要强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是一点点呢,因为他得谦虚,谦虚是美德,所以大臣们每次夸奖太子聪明伶俐的时候,弘治皇帝虽是心里舒畅,面上却总是会说,哪里,哪里。 可现在,看着太子较真,这就等于是朱厚照在自己额头上刻了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这几个大字逼格很高,但是很不和谐——我是龙种,我最聪明!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想揍儿子的冲动。 方继藩竟也无语,这小破孩子,你烦不烦,本少爷在装傻而已,演员的自我修养知道不知道?我得表现出自己是浪荡子的形象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咳咳……”弘治皇帝板起脸来,厉声道:“方继藩,你可知罪。” 伴君如伴虎,方继藩算是深有体会了,他只得道:“不知。”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将方继藩的改土归流铭记在了心里,却是冷声道:“你在此高价兜售乌木,莫不是想要仗着南和伯府,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吗?朕爱民如子,岂容你这般横行不法!” 方继藩汗颜,他哪里还不明白,微微用眼角偷偷扫了那刘钱一眼,正见刘钱目光冷冷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只是卖乌木,标了价格,绝没有仗势欺人,有人要买自然来买,更没有强卖,陛下……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却依旧是冷着脸,分明是一点都不信。 刘钱见状,笑呵呵的插了话道:“奴婢听说,乌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两银子,若是十三四两银子收购,更不知多少人会抢着卖,从没听说过,有乌木卖出百两银子的先例。” 他这漫不经心的话,更惹来弘治皇帝的怒火,十两银子的东西,你卖一百两,还说是误会?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念你方家祖上的功劳,所以久闻你方继藩横行霸道,便也没有过问,想不到你竟变本加厉,朕若不惩处你,往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你残害……你……” 方继藩忙道:“请陛下请臣解释。” “朕不听!”这家伙,倒是聪明,可惜……就是人品卑劣,糊涂混账了一些,本是一个好苗子,凭他的改土归流,倒也值得栽培,只是可惜…… 弘治皇帝怒火中烧,想要给方继藩一个深刻的教训,正待要开口。 远处,却传来了吵闹。 原来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想要靠近过来,结果却被弘治皇帝的护卫拦住,而这护卫只是普通人的打扮,商贾显然心急如焚,所以和护卫产生了冲突。 弘治皇帝远远眺望,心念一动,朝边上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忙是匆匆喝令那商贾来。 商贾心急火燎的跑了来,等走近了,方继藩才想起他来,这人是上次买了自己祖产,还帮自己收购过乌木的王金元。 王金元大汗淋漓,平时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今日却很奇怪,懒得搭理方继藩身边的人是谁,却是气喘吁吁,劈头便对方继藩道:“乌木……乌木……这乌木,五十两一根收,有多少要多少,方少爷,您这乌木,我全要了。” “……” 弘治皇帝大惊失色。 不是说乌木才价值十两银子吗?怎么转眼之间,有人抢着五十两银子收购?他并不相信,这是方继藩的‘托’,因为方继藩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王金元双目发红,像是疯了一样,通州传来了消息,数十艘乌木的船俱都沉了,要知道这乌木本就得来不易,而京师是消费乌木的主力,江南诸省商贾,往往是每隔一两年,才将收罗来的乌木运送到京师来,现在京中的乌木,几乎都被方继藩收购,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多少货源,而这一次沉船,就意味着,未来一两年,甚至是数年之内,乌木都将有价无市。 毕竟乌木本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搜集不易,而在短缺之下,这京中的贵人们对乌木的需求却绝不会减低,什么是贵族?什么是巨贾?那就是只买最贵的,也绝不肯拿其他的木料来滥竽充数,这……是脸面的问题。 他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即敏锐的意识到,乌木的暴涨已经蓄势待发,这……乌木……要翻天了啊。 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货源,就是方继藩,除此之外,别无分号,若是能赶在消息传出,货源开始紧缺时从方继藩这儿采买大批乌木,自己……怕就要发财了。 他紧张的看着方继藩:“五十两……方少爷,有多少,小人都要多少,银子……小人可以筹措,小人有布庄,有田地,在京里还有两处宅子,若还是不够,可以联合其他朋友,筹措钱粮,五十两……” 方继藩心中狂喜,船沉了……船沉了…… 可一听五十两,他却一下子没了兴趣。 脸上笑呵呵的道:“你看看我挂着的旗子。” 王金元看了那旗蟠,心里一凉,百……百两…… 真够黑的,这小子,想不到竟事先得到了消息。 第16章 强买强卖 王金元看着那面旗子,只觉得欲哭无泪。 当初筹措银子买方家祖产的是自己,为方继藩大肆收购乌木的也是自己,鞍前马后,还以为自己从这败家子身上大赚了一笔呢,谁曾想……自己赚的,还不够人家的一个零头。 王金元眯着眼,肥嘟嘟的脸显得可怕起来,他眼珠子乱转,脑海里疯狂的计算着,现在不只是沉船的原因,而是这乌木全都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这家伙一人垄断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乌木,十倍的价格……虽是吓人,可要知道,用乌木之人,本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可能会少用一些,却非用不可,只是…… 他心里还有一些犹豫,却因为紧张,额上青筋暴出,似是沉吟了很久:“七十两,至多七十两,再多就没有了,不过前提是,所有的乌木需全部转售给小人,小人的银子现在有些不足,却可以筹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总之,必须一根不剩……” 如此天文数字的银子,当然需要去筹措,王金元甚至已做好了四处找人借钱的准备,或是联合其他一些大商贾一起将这批乌木吃下,可为何要一口气全部吃进呢,这是因为他必须保证,市面上所有乌木都在自己的手里,如此才可将价格拉到最高,囤货举奇,乌木毕竟是奢侈品,并没有牵涉到柴米油盐,所以,倒也不担心官府干涉。 七十两…… 站在一旁的弘治皇帝听着,直接是目瞪口呆。 那刘钱更是惊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了。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来着…… 方继藩却是铁了心,心里冷笑,你王金元不就是想要垄断,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吗? 虽是价格已经连翻,可方继藩还不甘心,不带犹豫地摇着头道:“说了一百两就一百两,一文都不能少,王叔,你可别欺我傻啊。” 王金元咬牙切齿,虽然他还是认定了方继藩就是个该死的败家子,可谁晓得这小子时来运转了,见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当初可是自己代方继藩愉快的收购乌木的啊,还是自己为他提供了大量银子,买下了他家的祖产,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给这败家子做了嫁衣。 见方继藩不为所动,王金元要哭了,这是一笔大买卖啊,能吃下,即便是十倍的价格收购,可只要运作的得当,把价格炒起来,也能大赚一笔。 此时,他眼眶竟有些发红,哭了,捶胸跌足的恨自己竟没有也跟着收购一些乌木,惊怒交加之下,上前想要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袖子,谁料扑了个空,身子一歪,跪了,双手却是趁势一把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方少爷,方少爷……有话好好说,八十,至多八十了,不能再高了,方少爷,咱们是老朋友,要讲道理啊,就八十两,请方少爷格外开恩……格外开恩……” 方继藩怒了。 你特么的还不要脸了,皇帝就在跟前啊,搞得好像我方某人当真强买强卖一样。 于是方继藩略带恼怒地对他大喝:“不要动手动脚,再动手动脚我可要不客气了,你看本少爷好欺负是不是?我……我……” 差一点,方继藩就说,我特么的揍死你这臭不要脸的,可转念之间,方继藩却道:“我要报官了,我要报官了啊!” “九十两……”王金元咬着牙,终于报出了一个他认为方继藩足以心动的数字。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错过了可就没了,趁着现在其他大商贾还没反应过来,必须得和方继藩立即达成协议,他抓着方继藩的裤脚擦了擦泪,一面可怜巴巴地道:“不能再多了,方少爷,咱们是朋友,是朋友对不对,小人这就预付定金,银子,小人定会按时筹措,一文不少!” 方继藩咬着牙,很坚定地道:“一百两!” 王金元依旧还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做了一辈子买卖,自以为聪明,原以为还狠狠的从方继藩身上大赚了一笔,不料人家转手就是十倍的利差,而自己……错过了一笔多大的机会啊。 他身子瑟瑟发抖,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所有的乌木,一根都不得留!现在就缴定金,我去请保人……” 方继藩其实也知道,这等囤货举奇,只要自己乐意,甚至可以将乌木炒到一百二三十两也没有问题,可他知道,这样太费时费力了,与其如此,不如一口气将所有的乌木全部以百两的价格兜售给王金元,毕竟王金元这些人,才是资本运作和囤货居奇的高手。 “别急……”方继藩朝他笑了:“本少爷这儿还有朋友……” 方继藩心里大好,抬眼,想起了皇帝老子,却发现皇帝老子竟已是悄无声息的带着人,无影无踪。 方才……自己和皇帝说到哪里了? 噢,想起来了,皇帝老子指责自己欺行霸市,哎呀,好像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呢。 方继藩看着远处,一行背影愈来愈远,忍不住想要追上前去,好好的解释一下,可刚要迈腿,却发现自己依旧被王金元死死的抱住腿:“方少爷,方爷,方公子,咱们现在就请保人,我拿地契和房契做抵,当做定金,咱们一言为定…” 方继藩有点懵逼,怎么好像自己是遭遇了强买强卖了? 而在另一头的弘治皇帝,带着一行人行色匆匆,直接摆驾回宫。 今日的所见所闻,真真的令他难以消化。 在这他天天呆着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阁里温暖如春,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手脚有些冰冷,长年累月的操劳,使他身子孱弱,何况这一次出宫,亦是令他变得慵懒起来。 刘钱小心翼翼地为他枕了垫子,自回了宫,刘钱吓得大气不敢出,倒是这时,弘治皇帝却猛地抬眸,一双眼眸盯着他。 刘钱的心脏猛地一跳,如芒在背,不敢直视这锋利的目光,顺势一下子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皇帝便瞥了眼去,抬头扫视着这暖阁里的一应器物,方才淡淡的道:“朕遍览文史,这历朝历代,所吸取的教训之中,唯偏听偏信四字尤甚,何也?偏听则不明,偏信则暗,今日,朕差一些,竟重蹈了覆辙,这是朕的疏失。刘钱,不可有下次。” “是,是,奴婢……奴婢万死。”刘钱磕头如捣蒜,他心知陛下越是这般漫不经心,越是可能动了真怒,此刻早已是魂不附体,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见那上头已血肉模糊。 第17章 钦点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刘钱把头都磕破了,自是痛疼无比,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个。 倒是弘治皇帝只是淡然地一挥手,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的脑海里依旧浮现着方才所见的一幕,想到那商贾,竟是死死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死不松开的要方继藩将乌木卖给他,实是匪夷所思,可这毕竟是商贾之间的事,他还不至太感兴趣,更令他在意的是…… 他猛地又想到了那改土归流,眼眸抬起来,却是看向在一旁待着的朱厚照,和颜悦色的道:“厚照。” “儿臣在。”朱厚照出宫游玩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面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兴冲冲的应和。 弘治皇帝带着几许慈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道:“朕也听你说一说,若是皇儿参加了校阅,朕给你出题,何以定西南,你如何答?” 朱厚照顿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他毫不犹豫的就道:“父皇,西南的土司,不过是一群小贼而已,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父皇给儿臣十万精兵,儿臣发兵三路进剿,管他们服气不服气,儿臣先取了十几个土司头颅,谁敢不服?这三路兵马,儿臣也早已想过了,一队自古道出击,一道命云南黔国公府沐……” 朱厚照自小就好枪棒,喜欢烈酒和骏马,向往沙场上的事,今日父皇考校他,他自然流露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满心希望得到父皇的欣赏。 可朱厚照才说到了一半,弘治皇帝顿时露出了萧索之色,竟是喃喃道:“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 是啊,南和伯宠溺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固然是个混账,看着就不像好东西;而朕也有一个儿子,嗯……总还算是听话,可人家胸有成竹,再混账,却能一语道出西南问题的关键所在,而朕的孩子,明明每日都读书,还算聪明,可偏偏就…… 孩子不但不能宠溺,而且若是天份不够,还得笨鸟先飞,要格外的严加管教才是啊。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朱厚照只听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几个字,再见父皇目光如电,突然又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他结结巴巴起来,不等他继续道出他尾大的构想,弘治皇帝已是冷哼一声,厉声痛斥道:“别人不读书,你却读书,何以读书者,尚不如不学无术之辈?朕为了你,操了多少心,为了你,请了多少名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要克继大统,承继祖宗基业,每日只知道枪棒、刀兵……太祖高皇帝靠马上得来的天下,难道你为人子孙,却还妄图靠马上来治天下吗?你少来一副委屈的样子,从前你每次卖乖讨巧,朕都容你,可今日开始,却绝不准你这样胡闹下去了,那改土归流的文章,罚你抄写一百遍,少了一个字,朕决不饶你,即便是你母后来求情,朕也绝不再留情!” 朱厚照懵逼了。 这是招谁惹谁了,看着父皇疾言厉色的样子,莫非……这是别人家的爹? 不过听到让他抄写‘改土归流’,朱厚照算是明白了,忍不住磨牙,方继藩坑我啊。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却又冷静下来,他气定神闲,徐徐地将目光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堆试卷上,方继藩那改土归流的文章尚在,沉吟良久,弘治皇帝提了朱笔,似乎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这朱笔落在了试卷上,在卷尾处画了一个红圈。 随后,将笔有板有眼的落回那象牙牛角笔筒,方才长舒了口气。 ……………… 方继藩被那王金元死乞白赖的拖着去签了契约,才带着邓健打道回府。 今日心情格外的爽朗,乌木的事有了着落,这令方继藩对未来有了信心。 那沉船的乌木,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脑中所记忆的事,在未来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历史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偏差,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宝藏啊,通州发生了什么事,京里在此后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杭州或是南京有什么变化,那一篇篇在上一世自己所熟读的府志、县志里,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发财了。 方继藩得意起来,倒是那邓健,却是愁眉不展,此刻的他胆战心惊,他见了皇帝,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也听不明白方继藩和天子说了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看到的是天子对方继藩怒容满面,这令他心有余悸。 陛下,不会因为少爷的胡闹而怪罪吧。 此时,倒是方继藩想起什么了,道:“小邓邓。” 邓健忙道:“小的在。” “方才在外头的事……” “小的明白。”邓健很善解人意的点头。 方继藩反而不明白了:“你明白什么?” 邓健体贴的道:“伯爷若是知道少爷在外头惹到了天皇老子,估摸着又要吓死过去,还有那做买卖的事,小的不会告状的……” 自己惹到了皇帝老子了吗?好像……没有吧。 也罢,随别人如何理解吧。反正在别人眼里,自己无论做了什么,准不会有好事。 方继藩摇着湘妃扇,心里唏嘘,这一次更坑了,不但要在家里做败家子,便是出了家门,为了免得使人怀疑自己装疯卖傻,也得是一副混蛋的做派。 好在……方继藩已习惯了。名声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何况……方继藩很安心地摸了摸自己袖里的几锭银子和一沓大明宝钞。 这是王金元的定金,七十两现银,还有九千八百两的宝钞。 到了弘治朝,大明宝钞已经贬值了许多,再不是一两兑换一两真金白银了,所谓的九千八百两,实则却只能兑换九百多两银子,十比一的汇率,可这东西毕竟携带方便,后续的银子以及折价的田契、房契,自然会拱手派人送到府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钱了,使方继藩心安不少。 行至半途,远处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方继藩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可一旁的邓健却是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少爷,有热闹瞧。”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子,然后看着兴冲冲的邓健。 有热闹瞧,瞧你个大头鬼。 不过,瞧邓健很期待的样子,是不是从前那个败家子最爱瞧的就是热闹? 好吧…… 方继藩觉得自己必须得慢慢带入进那败家子的角色,于是湘妃扇一打,十足电视剧中高衙内的做派:“走,去瞧瞧。” 只是那街边站在三个读书人,儒衫纶巾,不过瞧他们这半旧的衣衫,便晓得是落魄的读书人。 三人在这街上,面如枯槁。 看样子是被客栈赶了出来,这客栈的掌柜正朝着他们拱手,面带苦笑道:“三位公子,你们是秀才老爷,小店可不敢得罪。只是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可眼下公子的朋友……晦气啊,若是再不寻医问药,肯定活不成,三位公子为了朋友治病,花费不少,这一点,小人也是敬佩的很。可现如今,公子们带着这将死的病人一直留在此,也不是一个事,还请公子们另谋住处吧,小人也自知,三位公子囊中羞涩,此前欠下的店钱,就此作罢,得罪,得罪。” ………… 没有人支持,心……好痛! 第18章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听着客栈掌柜的话,那三个读书人红着脸,既是惭愧,又是茫然的模样。 倒是一旁的许多看客似乎也知道这三个读书人的底细,低声议论着:“原本来的,并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好似是大名府来参加乡试的秀才,谁料其中一个,竟是得了大病,他们四个是同乡,穷读书人,学业又不精,八成也考不中,为了治病,到处寻医问药,怕是早将盘缠花费一空了,而今又欠下客栈里这么多银子,这客栈里的东家也还算是好人,一直让他们赊欠着银子,可一个重病的人留店里,也不是一个事啊,其他的住客,岂不会觉得晦气,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可怜这三个秀才,拖着一个重病的同窗,囊中空空,这乡试,还有小半月才开始呢,却不知往何处去。” 许多人不由唏嘘起来。 方继藩算是听明白了,四个秀才是同乡,一起来京师里赶考,谁晓得一个人得病了,其他三个读书人为了给他治病,将所有的费用全部搭了进去,而今那得了病了的人又不见好,怕再没有钱看病,而这时,客栈也吃不消了,只好赶人。 方继藩心里一暖,这三个秀才,倒是很讲义气,若不是为了朋友,又怎么会困顿至此。 这样的人,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可不多见了。 不是有句话吗,叫老乡见老乡,骗得老子泪汪汪。 他下意识地拉拉自己的袖子,心里想,不过是些许银子的事,帮他们一把,倒可以让他们渡过难关。 可这一念头刚从方继藩的脑里冒起来,却听到一旁的邓健噗嗤一笑。 方继藩侧目看去,正好见到邓健讨好似地看向自己,笑嘻嘻的道:“少爷,笑死小人了。” 方继藩心里真真想骂邓健祖宗十八代,这孙子还有没有公德心?良心被狗吃了? 可转眼明白过来了,自己是方继藩,是败家子啊。 此时流露出同情心,岂不是‘脑疾’又犯了? 于是方继藩有忙将想要抽出的银子收了回去,旋即嘻嘻笑起来道:“三个傻秀才。” 接着,湘妃扇扇着风,好整以暇的样子,面上全无同情。 这一对一答,倒是惹来不少看客的怒视。 另一边,似乎也有一个秀才在看热闹,这秀才也是儒衫纶巾,不过显然,身上的衣衫名贵了许多。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和方继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竟也跟着道:“是啊,这位少爷说的对,伯仁兄、子川兄、还有元祐贤弟,你们傻不傻啊,王政眼看是活不成了,你们偏要给他治病,还说什么四人一起来的京师,就要四人一道回去,现在乡试在即,你们平时读书本就是半吊子,侥幸才中的秀才,还不趁此机会,赶紧读书,管这王政做什么,我等读书人,求取功名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不算什么。” 三个读书人,只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衣饰华丽的读书人,接着又冷冷道:“笨鸟先飞,这个道理,你们会不懂吗?且不说你们本就读书不成,还不赶紧的将心思扑在读书上,便是区区在下,在大名府,院试案首,此番乡试是必中的,不还每日悬梁刺股,别管王政了,不妨学我,收收心,考一个功名吧。” 其中一个读书人顿时面带愠怒之色,道:“荐仁兄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王政是我等同乡,又有同窗之谊,而今他大病,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读书明理,且不谈圣人所言的成仁取义,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那衣饰华贵的读书人似乎是被这读书人惹怒了,立即板起脸来,露出冷笑,冷然道:“好好好,你们是圣人,权当我是小人,到时,我自做我的举人老爷,你们依旧抱着王政这痨病鬼做一辈子秀才吧。告辞。” 他瞪了三个读书人一眼,便拂袖而去。 方继藩对那字号叫‘荐仁’的心里鄙视,又听这三个秀才依旧还不肯放弃自己的朋友,心里倒是觉得敬佩得很,他面无表情,随即却开口大笑起来,拍着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一句话,更是犯了众怒。 仿佛有无数杀人的眼睛朝方继藩射来。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捂嘴偷笑,他自知道,依着少爷的性子,今日肯定又要闹出点事儿出来的。 少爷就是少爷啊,自从病好之后,整个人都很自然了,怎么看,怎么顺眼,还是没有犯病的少爷好。 方继藩将扇子一收,露出鄙视的样子看着三个秀才,用扇骨朝他们三人一点:“三个穷鬼,没钱也来假装义气,本少爷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穷酸秀才,赶了出去好,大快人心。” 三个读书人本是遭了一个同窗的奚落,而今又被赶了出来,心里焦灼万分,想到王政的病更加重了,再不请个好大夫,多半凶多吉少;此外又忧心着乡试的事,现在被方继藩落井下石,不禁怒容满面。 其中一个读书人站了出来,朝方继藩不徐不漫的作揖:“学生并没有得罪过公子,还请公子嘴下留情。” 看客们纷纷朝方继藩指指点点,似乎鄙夷方继藩的为人。 方继藩却是昂首挺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一个狗腿子邓健,那贼贼笑着的样子,更是令人恼火。 方继藩将湘妃扇放置在手心打着转,眯着眼道:“本少爷历来不晓得什么叫嘴下留情,就是要侮辱你,你能将本少爷如何?” 邓健一听,忍不住想要雀跃叫好,心里为方继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读书人面面相觑,怒不可遏,先前的那秀才道:“口出恶言,有辱斯文,公子……你……你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哈哈大笑,抱着手,一副有种你来打我的样子,肆意地笑道:“有辱斯文又如何,本少爷不但要用言语来侮辱你们,还要教你们跪在本少爷的脚下,叫一声师父。” 师父…… 三个读书人觉得可笑。 谁晓得下一刻,方继藩自袖里取出了两锭银子来,在他们的面前晃了晃,才道:“怎么样,接受不接受侮辱,若是接受,这银子就给你们。” “你……”秀才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我等是清白的读书人,不吃嗟来之食。” 方继藩表面上是笑哈哈的样子,心里却一声叹息,果然是三个傻秀才啊,我这是在帮你们呢,这时候还玩什么不吃嗟来之食。 酸秀才的自尊心,还真是强大啊。 邓健在一旁,喜笑颜开,他忍不住佩服少爷了,少爷就是有办法,居然想到了用银子来侮辱这些穷秀才,哈哈……他心里窃喜,却看着方继藩手里的两锭银子,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少爷这才刚卖了一些乌木,转眼……便随手要丢出两锭银子,两锭银子啊,买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做丫头都够了。 邓健痛心疾首,少爷这是败家子啊! 第19章 我有杀手锏 方继藩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是吗,这银子你们当真不要?不要,本少爷便将这银子丢给街边的乞丐了,看来你们是不想治那痨病鬼了。” 这痨病鬼三字说出口的时候,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恶毒呀。 可三个读书人此时却又面面相觑。 显然,那位叫王政的同窗,若是再不医治,病情耽误下去,怕是活不成了。 三人很有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虽然脸上带着愠怒,不堪受辱,可最终,为首的一个秀才终于软化了下来,他面如死灰,目光闪过一丝苦楚,沉重的双腿终是极不情愿地跪下,朝方继藩狠狠地行了个礼:“学生欧阳志,字伯仁,拜见……拜见……拜见恩师。” 等他仰脸的时候,眼眶已是通红,像是泪水将要夺眶而出。 为了救同窗,只能出此下策,这不但是侮辱,最重要的是,读书人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他们将君臣、父子、师生这等名分看的极重,现在为了救人,竟拜方继藩这等恶毒的人为师,将来天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欧阳志拜下之后,其余两个读书人也都含泪拜倒,一个道:“学生江臣,字子川,拜…拜见恩师,还请恩师赐些银子,给……给王政兄治病吧,他……再迟……”说着,喉头似堵了似得,只剩下低泣。 “学生刘文善,字元祐,拜见恩师。” 看客们见方继藩如此落井下石,更是对这三个秀才同情不已。 只是方继藩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却只是冷冷一笑,随手将两锭银子丢在欧阳志的面前,随意的道:“这银子便赐你们了,真没意思,说跪就跪了。”说着打了个哈哈,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败家子要做好人好事,实是不容易啊。 那欧阳志屈辱地收了银子,站起来,又朝方继藩作揖行了个礼,显得很郑重,似乎在他们心里,师生的关系,绝不只是拜一拜这么简单,他道:“却不知恩府高姓大名,也好让学生知晓,将来……若是学生有幸能高中,将来必定好生侍奉恩府。” 方继藩背着手,对他的话倒是觉得意外,随即,方继藩恍然大悟,这个时代,做臣子的,最大的不道德便是对君王不忠;做儿子的,最可耻的是不孝;而做门生的,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责对恩师不敬。 师生的关系,有若君臣、父子。 方继藩笑了笑,自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叫方继藩……” “……” 场面一度尴尬,方才还怒容满面的看客,脸色明显的顿了一下,然后……然后…… 像是一阵风猛地刮过,竟是嗖的一下,转眼之间,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个个仿佛刘翔附体一般,竟跑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要这么夸张,难道这是奥运会百米跨栏? 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不至于吧,名声真有这么臭? 而欧阳志三人,竟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三人突又觉得腿软起来,大抵是恨不得想要锤自己的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立即想到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啪的一声。 却是那客栈的掌柜已眼疾手快,有如神速一般,快如闪电的钻进了店里,然后将门啪的一声关得死死的。 街面上,只剩下了风,风扫着落叶,沙沙作响。 倒是……这清冷的街道上,还是有人给了方继藩一点点面子,一个扎着通天辫的女孩儿留了下来,脆生生的样子,睁着大眼睛打量着方继藩。 方继藩总算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大人们都不懂事啊,还是孩子知道好歹,晓得我方继藩并非是一味作恶。 他蹲下,心里充斥着温馨,打量着小女孩儿,即便是她面上风干的鼻涕,竟也觉得可爱,方继藩轻轻地捏了捏了她的脸,温柔地道:“小姑娘,你好。” 冷不防这小女孩儿在瑟瑟发抖的同时,突的啐了方继藩一口,吐沫星子便洒在方继藩这俊秀的脸上,小女孩儿在完成这个壮举之后,虽是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表现的神气十足,脆生生的道:“我……我可不怕你!” “……” “滚!”邓健护主心切,朝小女孩儿一吼。 小女孩儿顿时滔滔大哭,捂着脸飞也似的逃了。 欧阳志三人目若呆鸡一般站着,他们在拜师的前一刻,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啊……那个在京里只呆了半个月,便听说他偷看妇人洗yu,特意用熟肉吸引狗至茅厕旁,再一脚将其踹下去引以为乐,崽卖爷田就不说了,其他各种传闻,更是数不胜数。 方继藩却朝他们微笑,只是再如沐春风的微笑,在他们眼里,简直比怒目金刚还令人可怕。 方继藩道:“好了,拿着银子,去救你们的同窗去,还有……三日之后,来为师府上,乡试就要到了,为师要好好给你们补补课……” 此言一出,欧阳志几乎要吐血,脸色一下子的更显苍白。 补课…… 方家的败家子……啊,不,恩师居然还要给我们补课! 这一次,他们本就耽误了学业,乡试无望,若再让这‘恩师’给补补课,说不定这辈子都考不中了。 三人心里悲戚至极,却是欲哭无泪。 而方继藩则再没说任何话,极潇洒地带着邓健转身,飘然而去。 行善积德的感觉,真好啊。 方继藩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这三个徒弟品行不坏,不过,三日之后,他们会不会登门呢?或许他们得了钱,收拾了包袱,会跑路吧。 试一试吧。 若是当真登门,说明这三人对师生的关系看得比天还高,自己对他们的帮助,都是值得的。 北直隶的乡试……现在是弘治十一年,那试题,倒是在北京的府志里有记载……若是对症下药,凭着他们秀才的底子,应该很有希望。 方继藩最遗憾的事,便是自己明明知道弘治年间的所有考题,偏偏作为贵族后裔,却无法参加科举,既然如此,我方继藩不去考,就收几个门生去考好了。 本少爷,可是有无数杀手锏的人! 迎着夕阳,夕阳的余晖洒在方继藩的眼里,这面带着邪笑的少年郎,那眼底深处,却是说不出的清澈。 一路轻快地回到了方家。 刚进家门,门子一见方继藩回来,却是一脸惨白的看着方继藩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客,伯爷请少爷去。” 方继藩便背着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什么客?不去。” 门子带着哭腔道:“是英国公。” 第20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听了门子的话,方继藩便晓得厉害了。 英国公可不是寻常人,上一次校阅,便是他主考,他的祖上乃是文皇帝靖难起兵时的爱将张玉,先是敕为国公,死后追赠为河间王,英国公一系,位极人臣,不在亲王、郡王之下。 方继藩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觉得气势也矮了一截,竟见邓健在一旁也是色变,惨然道:“少爷,英国公请你去,你可不能不去,他可是火爆脾气,当着天子,他也是敢顶撞的;而且……上一次校阅之后,小的还听到了传言,说是英国公早就放出话来,要代伯爷好好的教训你。” “有吗?为何本少爷不知道?”方继藩目瞪口呆! 招谁惹谁了啊,上一次校阅的时候,那位‘世伯’便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他心有惊惧地看着邓健道:“你听谁说的,可靠不可靠?” 邓健哭丧着脸道:“听隔壁周家的车夫说的,周家的轿夫是听英国公府的马夫说的,绝不会有错。” 方继藩已经觉得后襟发凉了,忙道:“那我还是溜了,先出去躲两日。” 脚底抹油刚要走,便见从府里走出一人来,这人明显是亲兵的模样,虎背熊腰,一副不怒自威之态,沉声道:“可是方公子,英国公命卑下在此专候公子,公子,请吧。” 他面色冷漠,一双眼眸看不出神采,可方继藩却是心头一震。这个人,很不简单。 方继藩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只得乖乖地随这人到了厅里,便见英国公张懋大刀阔斧的坐在首位,父亲方景隆坐在下侧作陪。 张懋见方继藩来了,顿时眼睛猛地朝方继藩瞪着,这目光,很骇人。 “继藩,你来了,方才老夫正和你爹说起你,你来……到老夫跟前来。” 世伯,你这是将我方继藩当地主家的傻儿子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来。” 张懋气恼地拍案牍,冷声道:“为何不来?”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此时他已全身心的代入进这败家子的角色了:“怕挨揍。” 这么实在的话,也只有方继藩说得出口。 张懋像是噎了一下,居然发现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他确实摩拳擦掌,心里想着,老方既然宠溺儿子,这等败家子还不教训,还留着过年吗? 方景隆既不敢得罪张懋,又不忍心看着儿子受罪,便可怜兮兮地看着张懋,欲言又止。 张懋怒了,气呼呼地道:“你这小子,自上次得知你卖了田产,老夫方才注意到了你,等在校阅时见了你,知道你是景隆的儿子,才留了心,这不留心才好,一查你的底细,方才知道,你这等混账东西真不像话,你还堪为人子吗?你爹生了你这个儿子,迟早要被你气死!” 方继藩委屈极了,世伯,我也是受害者啊,眼看着张懋要捋起袖子来要行凶,方继藩忙朝方景隆道:“爹。” 第一次叫爹,完全没有违和感。 方景隆只觉得心疼。 方继藩道:“爹,儿子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懋这才停止了动作,满面狐疑。 “咳咳……”方景隆道:“你说。” 方继藩俊秀的脸上,带着郑重其事,然后徐徐开口道:“爹,你幸福吗?” “啊……”方景隆呆住了。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爹生了我这个儿子,幸福吗?” “幸……幸福……”方景隆下意识的回答。 方继藩随即朝张懋一摊手:“你看,世伯错了,我爹没有因为我而气死,他现在很幸福。” 张懋的老脸上,仿佛乌云笼罩,此时他不得不有点佩服方继藩这个小子了,自己是要教训方继藩,可这家伙把他爹当面拉下水,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而让张懋没有了发飙的理由。 张懋此时不禁摇头感慨,这个老方啊,什么都好,唯独对这儿子,真是宠溺得成什么样子了,从前还无法想象,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 都说慈母多败儿,若是摊上个千依百顺的爹,这儿子若是教得好,才见鬼了。 张懋显然在家里就是一个严父,此时眯着眼,倒是和方继藩较上劲来了,好嘛,小子你还敢玩心眼,今儿不但要揍你,还要让你爹在旁拍手叫好。 他看向方景隆,语重心长地道:“继藩侄儿可曾婚配?” 方继藩只一听,便晓得这位国公爷实是粗中带细,是想要坑人的节奏。 果然,听张懋说起了婚配之事,方景隆便开始惆怅了。 他难以启齿的样子道:“未曾婚配,方家的情况,公爷是知道的,犬子名声不好,若是高门,人家怕是不肯,说实在话,愚弟这些年,也曾和几个老朋友暗示过,他们家里都有女儿,可谁知……咳咳……” 方景隆又道:“可若是寻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公爷,好歹方家也是世袭伯爵,传出去,要闹笑话的。倒是珵州候那个老混账,家里有个女儿,比犬子要大四岁,此前曾许配给人,谁晓得过门不久,丈夫便抱病死了,这老混账竟暗示反正我老方家寻不到良缘,不妨将他那守寡的女儿嫁给犬子,愚弟一听,那个气啊,就恨不得提愚弟那八尺大刀,将他剁碎了喂狗。” 方景隆确实为这事没少烦心,这张懋堪倒是一下子戳中了方景隆的痛处,方家就方继藩这么个独苗苗,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呢,可要娶妻,不容易……儿子的名声臭不可闻,门第对得上的,人家不敢将女儿嫁给方继藩,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愁死了。 张懋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中微妙地闪过了精光,循循善诱道:“景隆可想过原因吗?” 方景隆愣了一下:“这……这……” 张懋一拍大腿,道:“这是因为人家看低了方家啊,不说别的,就说男儿志在四方,勋贵出来的子弟,总要有一份差遣,为朝廷效力,总不能只独坐家中混吃等死对不对?可这继藩呢,你晓得不晓得,他连去校阅,都是被人绑了去的。” 方景隆很惭愧,忙不迭的点头:“这个……这个……知道一些。”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继藩还提前交卷了?”张懋步步紧逼。 “呀,有这样的事吗?”方景隆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出来有些白痴,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知道,提前交卷,好像没什么违和感。 张懋最恨方景隆这般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想想,这样去考,校阅能中吗?” “想来是不能吧。”方景隆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见笑了,见笑了。” 张懋又是一拍大腿:“这就是了,校阅一旦落尾,连个差遣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就成了废物吗?谁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们方家,没有人嫁给方家,你几时能抱孙子,你连孙儿都抱不着,方家要断子绝孙了啊。” ……………… 睡过头了,抱歉。 第21章 圣旨到 张懋虽是武夫,但是脑子也是很好使的,他说到的这断子绝孙四字,一下子勾起了方景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打铁当然是趁热,张懋眼睛猛地一张,环眼凌厉的怒视着方景隆继续道:“而且说实话,据闻宫中那儿,已经得知了继藩平时的劣迹,将来怕是继藩想要袭爵,都成问题。” “不至如此吧。”方景隆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理当不是如此凉薄之人。” 张懋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不过见方景隆后怕的样子,决心采取迂回政策,他眯着眼,淡淡道:“我那幼子张信,你是见过的吧。去年的时候,他在校阅中了第二名,得了银腰带,多风光,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将周王之女,龙亭郡主下嫁给了他,去年的时候,不还请你喝了喜酒?你瞧瞧,多气派,实不相瞒,龙亭郡主现在已有身孕了。” 银腰带,郡主下嫁,孩子…… 方景隆努力的深呼吸,一双眼眸像是闪着光芒,羡慕地看着张懋。 方继藩已经嗅到了一种感觉要完的气息。 只见张懋突然猛拍案牍,大喝道:“你可知,为何我那不肖子张信能在校阅中得第二,获赐银腰带,娶来龙亭郡主?” 方景隆呆了老半天:“不,不知道。” “揍!”张懋挥舞着老拳,恶狠狠地道:“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习弓马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得个银腰带便不在话下,什么郡主、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老方啊,要揍啊,不揍,且不说混账小子们不晓得规矩,就说得不到差遣,得不到差遣,人家就瞧不上你,瞧不上你,便娶不得妻,娶不得妻,便抱不到孙子,抱不到孙子,祖宗们有灵,泉下有知,能合得上眼吗?” 方景隆骇得脸色苍白,可张懋给他描绘的美好前景,对他实在有致命的吸引力,抱孙子……得银腰带……光耀门楣…… 可最终,他又泄气了,慈爱的看了一脸可怜巴巴的方继藩,心又软了下来:“哎,实不相瞒,我下不得手。” 方景隆只是唏嘘,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呢,只是……他方景隆在战场上的时候,不知砍翻过多少人,偏偏对这个儿子,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懋就等他这句话了,赶紧道:“老夫可以代劳啊!跟你说句交心的话,自听了这家伙的恶行恶迹,老夫手痒的几宿都睡不着,辗转难眠。今日不代你教训教训他,浑身就痒痒,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 张懋是武将,当年骑射功夫了得,此时捧出手,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化掌为拳,这砂锅大的拳头,看得方继藩眼睛都直了。 “世伯,我们这是什么怨,什么仇?”方继藩悲从心来。 张懋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壮硕的胸膛上如山峦一般起伏,瞪大眼睛道:“无仇无怨,就是看不惯你这等不求上进、吊儿郎当,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小子。你跑,你跑老夫看看,乖乖在这挨拳头也就罢了,若敢跑,抓回来吊起来打你三天三夜。” 方继藩凝噎无言,幽怨地看着张懋。 张懋已是龙行虎步而来,拳头拧着,满是青筋,指节被他拧的咯咯发出脆响。 天亡我也,他妹的,不做败家子要被抓去扎针,安安心心做了败家子,你们特么的还揍我! 方继藩忙朝方景隆看去。 方景隆于心不忍,忍不住道:“张兄,轻一些,别打坏了骨头,意思意思就够了!” “……" “且慢!”方继藩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的挣扎:“世伯,便是行军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是不是,小侄犯了什么错?” 张懋呆了一下,随即冷笑:“没出息让你爹操心,就是天大的错!” 说着,不再给方继藩狡辩的机会,已挥舞起了拳头。 方继藩看着那大拳头快要落到自己的身上,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的声音,甚至一时间忘了闪躲。 “伯爷,伯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头突的传来了门子焦急的声音。 却见那门子屁滚尿流的进来,方继藩已是给吓得脸都煞白了。 张懋下意识的被气喘吁吁的门子所吸引,拳头还高高的举着。 方景隆本是端坐着,想要劝阻,却又噙着老泪一声不吭,看着张懋的拳头突然停住了,倒是松了口气。 “伯爷,宫中来了钦使,宫里来了钦使,陛下有旨意!” 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寒颤,刚放松下来的身躯,一口气有提了上来。 此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了,忙抚着额,脸色灰白,完了! 方才英国公还说宫里头对儿子已有看法,后脚圣旨就来了,这……不是完了吗? 陛下虽然宽厚,却是正人君子,想来得知了继藩的事,一定龙颜震怒了吧。 张懋也反应了过来,他脸色却有些变了,竟也担心起来,看了方景隆一眼,道:“听说宫里……哎,你看,我早和你说来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老方……这一次怕是大难临头了。” 方景隆面上带着苦涩,只一味摇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悔不听府张兄之言,才酿成如此大祸,接旨吧,子不教、父之过,若是陛下迁怒继藩,我这做父亲的,只能为这儿子受罪了,大不了去午门外,代子请罪。” 张懋横瞪了方继藩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父亲被你害死了。” 说罢,二人匆匆前去中门。 方继藩也给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觉得后襟发凉起来,今日确实见了皇帝,皇帝老子不会是因为他出言无状,要收拾他吧? 倘若如此,就真的是坑爹了。 他忙不迭的追了出去,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早有宦官在此,方家已开了中门,府里上下的人抬了香案来,焚了香,便俱都回避。 那宦官抬眼竟看到了英国公张懋,忙是讨好地朝张懋一笑。 张懋却铁青着脸,只是低哼一声。 而方景隆脸色苍白,宦官则将手上的圣旨打开,扯着嗓子道:“南和伯子方继藩接旨意。” 宛如晴天霹雳,方景隆一下子摊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再难遏制住泪水,拜下,泣不成声。 果然是方继藩的旨意,陛下怎么会晓得继藩呢?还不是因为继藩平时作恶多端,这下真正糟了。 张懋不禁唏嘘,倒是更加同情起老方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看看老方家的,只这么一个独苗苗,现在…… 他摇摇头,养出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 方继藩亦是忐忑不安地拜下。 只听宦官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 新书期,请大家忍耐一下,因为新书前期的布局非常重要,关系到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刻画,还有未来的方向,所以老虎需要仔细的推敲,等过了新书期,就可以爆更了,因为前面的铺垫和故事大致都已铺排出来,就好像修铁路一样,前期需要对铁路线进行规划,等规划好了,铺起来就快了。 还有……看到很多老读者在书评区的留言,以及打赏,很开心,很多都是老面孔,哈哈……也欢迎新读者,咱们别急,看老司机开车,这是一篇花费了老虎无数心思的文,嗯……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22章 校阅第一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方继藩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敕? 或许是张懋和方景隆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方继藩却很快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明的圣旨,有几种格式,若是昭告天下,则称‘诏’;若是封赏高等的官员,则称为‘诰’;倘若是封赏低级的人员,则名为‘敕’;除此之外,若只是宣布某某事,则称为‘制’。除此之外,还有‘册’、‘书’、‘符’、‘檄’等格式,对应不同的情况。 里头规矩森严,是绝不可能混淆的。 这不是龙颜震怒,要降下天罚吗?怎么‘敕’起来了? 只听宦官口里继续念着:“朕欲大治天下,因此奖掖文武贤才,方能定国安邦,使民无忧;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奏对,作‘改土归流’策,深得朕心,此谋国善言也;朕是非分明,岂有不赐之理?即令方继藩为校阅头名,赐金腰带,钦此。” 宦官念完,便看着这地上的三人。 张懋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自己要窒息了。 方景隆呢?脸上的眼泪还没揩干净,他瞪大了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那宦官。 校阅第一名,还赐了金腰带? 方景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宦官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道:“方公子,还不快谢恩?” 方继藩这才回过了神来,心里不禁百感交集,‘改土归流’立功了。金腰带啊,这是何等殊荣的,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俱都雀跃起来,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挨了这么多的骂名,是人都想揍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忙道:“臣……谢恩。” 宦官的脸上堆着笑意,已将旨意交付给了方继藩,又命人取了匣子,里头盛着金腰带,一并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揭开了盒子,想看看这金腰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倒是那宦官忙制止道:“不要揭,回家躲着慢慢……” 可他这话显然迟了,盒子已被方继藩揭开,只见金光闪闪的腰带绽放在大家的眼前。 方继藩乐了,轻轻取了腰带,可随即,他目中浮出了疑惑之色。 不对啊!虽然这腰带是金灿灿的,可拿在手里,方继藩觉得重量有些不太对,这是金的?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那金灿灿的腰带头放到口里。 那宦官脸都变了:“别……别咬……” 可方继藩却已咬了下去,若是纯金,金子较软,肯定要留下一颗牙印,可方继藩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于是忍不住道:“金腰带原来是铜的啊?” “……” 于是,众人一个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方继藩。 金……不就是铜吗? 皇帝下旨,赐某某金三百斤,你还真以为皇帝老子赐下的是三千两黄金?那就是铜啊。 宦官顿时尴尬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嗖的一下,方景隆已是一跃而起。 事实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做梦一般,一把冲上来,和方继藩一起瞪着匣子里的腰带,这腰带是由金……啊不,是由和金子一般亮瞎眼睛的黄铜包裹着皮革,总而言之,很亮眼! 方景隆伸长了脖子,贪婪着看着这腰带,手轻轻地在腰带上摩挲,这时,泪水又夺眶而出:“陛下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方继藩听了他的话,突然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亲爹? 莫非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方景隆在某个破落城隍庙里捡来的孩子? 那宦官先听方继藩质疑金腰带的成色,又听方景隆在研究皇帝老子是不是脑子有恙的问题,吓得脸都绿了,起身就走,仿佛这方家有瘟疫一般。 “老夫来看看,老夫来看看。”张懋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心里震撼,这……怎么可能? 这臭小子都能校阅第一,老方莫不是和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 他凑过来,三人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匣子里的腰带,浑然忘我。 “哈哈……”突然声震瓦砾的大笑声传了来,泪流满面的方景隆仰天大笑:“校阅第一,我儿子有出息了啊!” 张懋复杂地看着方景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狗屎运也有?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下一刻,却见方景隆猛地一把抓住了张懋的手。 老方显得很热情,炽热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张懋,令张懋很不自在。 “老张啊……”方景隆连称呼都变得更亲昵了。 “啊……恭喜,恭喜啊……”张懋还是下意识的瞪了方继藩一眼,这样欠揍的臭小子……也能第一? “那个,那个……老张……”方景隆居然老脸通红,显得不太好意思起来,踟蹰道:“方才听你说,你家儿子得了银腰带,就娶了龙亭郡主?” “呃……”张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要不,老张,你给我家儿子保个媒呗,我家儿子是校阅第一,得的是金腰带,公主就罢了,不指望,我听说徽王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三,还未出阁,落落大方,是个才女,我不好意思去说,老张面子大,要不,你去说说?” “啊……”张懋打了个寒颤,忙道:“这个不急,不急……” “老张……来来来……”方景隆拽着张懋,老张不急,他急啊,儿子出息啊,出息大发了,满京师这么多勋贵子弟,我儿子可是得了第一。现在饱暖思yin欲,这不,正好,顺道把婚事解决了。 这叫趁热打铁! “来嘛,我们细细谈。” 张懋被方景隆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脸上带着丝丝的惊慌,忙道:“老方,这种事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好。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今日还未去五军都督府巡阅呢,回聊,回聊啊……” 招招手,飞也似的逃了,堂堂英国公,竟说不出的狼狈。 方景隆则是美滋滋地看着张懋的背影,回头看着方继藩竟已取了金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这金腰带上身,刺得方景隆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方景隆疑如自己在梦里,脚下踩着的都不是土地,而是在云端。 他喃喃念着:“第一,校阅第一,儿子,好儿子……”一拍方继藩的肩,方继藩感觉自己的肩骨都要裂了。 豪气万千的方景隆又是哈哈大笑:“校阅第一,就有好的差遣了,至少是进亲军卫,少不得要入宫当值,将来有出息了。谁敢再说我儿子没出息……”他卷起袖子:“我揍死他。” 方继藩亦不禁欣喜若狂,忙点头道:“是,说的是,我也揍他!” 方景隆突又想起什么:“现在细细想来,我儿子这般有出息,可不能这样草草率率的娶个媳妇进来,老张说的对,要从长计议,咱儿子也不能只盯着徽王的那个小丫头,我倒想起来了,陛下还有一女,似乎年纪也不小了……为父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他眯着眼,不知脑子里在寻思着什么。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他和方景隆不一样,却只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第23章 棍棒底下出孝子 天色已是黯淡,夕阳照在宫中屋脊上的琉璃瓦上,渲出光怪陆离的光晕。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靠在一个垫上,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御案上的茶已是凉了,不过今日无事,所以弘治皇帝决定亲自督促太子的功课。 故而现在太子正乖乖的坐在下首,抄着‘改土归流’策。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时不时的偷偷瞄了父皇一眼,然后发出类似于唧唧哼哼的声音,这声音既带着幽怨,又带着可怜。 没错,朱厚照方才挨揍了。 父皇亲自敦促他抄书,结果检查时,竟发现字迹潦草,以往的时候,父皇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可谁知,今日直接揍了他一顿。 虽然下手并不重,可朱厚照委屈啊,他一下子老实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父皇依旧如老僧坐定一般的在那看书,完全没有让他休息的意思,自己唧唧哼哼着,父皇也全无同情心,充耳不闻。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以往的时候,父皇哪里有这般的严厉。 日子没法过了啊。 他突然走了神,脑子里又开始浮想联翩的想到自己的蝈蝈,以及在詹事府里偷偷养着的几条犬,便听父皇传出咳嗽的声音,朱厚照吓得脸色紧绷,忙是下笔如飞,继续抄书。 这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奴婢缴旨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将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抖擞了一些精神,眼角的余光不忘扫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则连忙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弘治皇帝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传旨的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而后行云流水般拜倒。 弘治皇帝抬了抬眼皮,懒洋洋的道:“如何,那方继藩怎么说?” 宦官倒是犹豫了,踟蹰了老半天,才道:“他……他说……” “但言无妨。”弘治皇帝看出了端倪。 宦官只得战战兢兢地道:“他说……金腰带怎么是铜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而后抑郁了,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就因为那方继藩的‘改土归流’策作得好,就点了这么一个东西成了第一,早知道,就该压一压的。 朱厚照已将头埋得更低,十之八九是躲在窃笑。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小子不懂事,他父亲一定教训了他吧。” 宦官却是依旧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什么,便叹了口气:“朕忘了,南和伯将他儿子是宠到了天上的人,想来是不舍得呵斥他的儿子,肯定是默不作声。” 宦官期期艾艾的想要说什么,却是显得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弘治皇帝面上,掠过了一丝严厉。 宦官胆战心惊地连忙道:“南和伯……南和伯掐着自己脸说,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 “噗嗤……”朱厚照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憋住,一口吐沫喷出来,接着捂着肚子,案牍上未干的墨水顿时被他袖子揩的糊了一片,接着,朱厚照觉得自己肚子抽搐得厉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沉默了很久,似乎又不好发作。 金腰带已赐了下去,方继藩也褒奖了,金口玉言,总不能收回成命吧,那南和伯方景隆,平时看他挺本份的,征战在外的时候,也算得力,怎么…… 哎……弘治皇帝终究是个宽厚的人,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转过头再看朱厚照,见他案牍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也泼出来,方才抄写的文章俱都乌七八黑,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知觉的就皱起来,一股杀气自他体内弥漫开。 朱厚照顿时觉得不妙,他是真没忍住,只恨不得捧腹大笑,可见父皇这凌厉的眼眸如箭一般射来,便晓得要完了,忙忍住笑,可怜巴巴的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冷声道:“重新抄过,不抄完,不必用膳了!” “……”这一下,朱厚照再也笑不出来了。 ………… 大清早的,方继藩舒舒服服的起来,小香香便来伺候穿衣了。 方继藩起身,见小香香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血色,想来是病好了,便笑了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嗯……很滑……” “少爷,你……你真坏。”小香香俏红着脸,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几乎不敢扬起脸来。不知怎的,她越来越觉得,少爷并没有恶意,何况,杨管事早暗中嘱咐过,少爷若是不毛手毛脚,那才见鬼了,说不准,就是犯病了,小香香深以为然,竟也认得这个道理,是以,每一次少爷美滋滋的揩了油,她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自幼就伺候着少爷的,将这当做了神圣的使命,虽有些羞怯,可不知怎的,有时回想这些,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方继藩便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少爷不坏,那还叫少爷吗?怎么,今日这么早叫少爷起来做什么?” 方继藩抬眼的功夫,便看到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更是抓紧了小香香,使她身体凑自己更近一些,完全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少女身上散发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与那平时里洗漱的皂角香味混杂一起,倒是教方继藩有些许心猿意马。 “邓健,死进来。” “来了,来了,小的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爷了不得啊,少爷不考则以,这一考,就将所有人比下去了。”邓健谄媚地对着方继藩笑。 方继藩嗯了一声:“有事吗?” “有,有,老爷请少爷去厅里吃早点,老爷交代了,他有大胆的想法,所以请少爷去商量、商量……” 方继藩心里顿时冒出寒意,老爹这是太膨胀了啊,原以为他昨日只是随口一提,原来竟还当真了。 “走。”方继藩也爽脆的动身,直接到了厅里。 只见在这家徒四壁的厅中,方景隆正坐在那长条凳上,手搭着残破的柳木桌,一见到方继藩来,方景隆顿时红光满面:“好儿子,好儿子,来,来,坐下,吃蒸饼,还有白粥。” 方继藩便上前坐下:“父……”叫这父亲,竟有些不太习惯,怪怪的,见方景隆面上重新带着诧异,方继藩便笑了笑:“老头子,有话直说,还有,别提你那大胆的想法。” “不提,不提。”方景隆哄着方继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这是爹操办的事,怎么能让你操心,为父……为父自去请你张世伯想办法。” 顿了顿,方景隆叹了口气:“你现在出息了啊,校阅第一,震动了京师,爹吃了早点,便要去当值,现在真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让那些老兄弟和同僚们看看。儿子,你说你是如何考中的,平日里,也没见你……咳咳……” 这意思很明显了,你平日不学无术呀! 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猜的。” 方景隆长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先是很激动,可而后细细一想,居然恐惧起来,这儿子……莫不是作弊了吧。 这么一想,便觉得方家要凉凉了,细思恐极啊。 校阅虽然不比科举那么严厉,可作弊这等事,无论是什么考试,这都是欺君杀头的大罪。 儿子说是猜的,方景隆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这下子好了,总算放心了。 ………… 突然想到新书期,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老作者,居然忘了求大家支持,失败啊失败,求支持! 第24章 祖坟冒青烟 方景隆摸着自己的肚腩,眉开眼笑道:“是猜的就好,为父很欣慰,很欣慰。” 可说到这里,方景隆又痛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咱们家的那些地了,哎,这都是祖产啊,对不起祖宗啊!咱们方家,历经了数代,只有买别人的地,哪里有卖地的,是子孙们不肖啊!当然,儿子,你别生气,是为父不肖,你……你……还是……” 方景隆努力地想了想,方才想起了一个词儿:“还是很不错的。” 这已是方景隆的老毛病了,现在只要一回家,看着这光秃秃的厅堂,看着宅里的空空如也,偶尔钻去账房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必再去查账了,毕竟庄子统统都卖光了,哪里还需查收了多少租? 下意识的,浑浊的眼睛又升腾起了一层薄雾,愁啊,将来见了祖宗,都不晓得如何交代。 方继藩很是不忍,正待要开口劝几句。 门子却又来了,急匆匆地道:“少爷,那东市的王金元说来拜见,还跟来了数十辆大车呢。” 一听到那个商贾王金元,方景隆便恨得牙痒痒的,气呼呼地道:“他是什么东西,还敢来?” 方继藩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不已地道:“快快有请。” 须臾功夫,大腹便便的王金元便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了方继藩,连忙挤出笑容:“方公子,银子都备好了,只是……没有这么多现银,不过……都折算好了,从前从方家搬出的东西,俱都原价退还,此外还有现银三十万两,金七千两,还有地……这地,都在京师近郊,除了退还方家的庄子之外,还有两个庄子,都折算进去,都是上好的田,有九千亩呢,此外,小人还搜罗了三百九十多万两的大明宝钞,现在宝钞对现银的价格是十兑一,折算三十九万两,京师里还有六间铺子,就在东市,那儿是繁华地段,占地有二十亩,不小了,这个……这个小人让人估了价,是十九万两,这七七八八加起来,估值至少在一百三十万两以上,方公子,这是清单,您先过目,若是不成,您自个儿去估估价,小人哪里敢蒙骗公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哪……还有,尊府从前卖给小人的家什、古董、字画以及田契等等,小人也已送来了……” 方继藩眯着眼,他脑子活,一面听,一面大脑飞快地心算,东市的铺子是大开间,占地有二十亩,确实值钱。还有大明宝钞……十兑一,好似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田产,怕还要让人去实地看一看,让府上的杨管事去便是。 这王金元虽是贪婪,可跟南和伯府做买卖,倒也不担心他敢耍滑头。 不过方继藩还是有些惆怅,可惜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能现银交易啊,换来了这么多的地和古董,有个屁用,到时候本败家子找到了新项目,说不准还要重新卖一遍,到时又听这满府的鬼哭狼嚎,烦不烦? “什么?”一旁的方景隆发出了惊叫,他豁然而起,一把抓过了清单,眼珠子都直了。 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方景隆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他看向方继藩,瞪着大眼道:“儿啊,你不会做了什么杀头的事吧?” “没……没有。”方继藩都被方景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卖乌木的银子,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非要买我的乌木,还要拿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来买……” 一百三十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呢? 南和伯府几代的积攒,被方继藩这败家子一下子掏空,全数也只卖了十二三万两银子,可转眼之间,直接涨了十倍。 方景隆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甚至心口有些疼,于是忙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还说王金元你也敢来,转过头,堆笑着看向王金元,深吸一口气:“王东家,来,来,请坐,坐下说话。” 方家发财了。 消息不胫而走。 不,何止是发财,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那败家子竟还中了校阅第一名,获赐金腰带。 京师震动。 据说他们家的银子,是一箱箱被人挑进去的,连大明宝钞都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那地契和房契,足足有一沓厚,手都抓不满,运进去的瓶瓶罐罐和字画,装了十辆大车,一般的古物,人家直接摔在门外头了,嫌给家里占了地。 又有人说,那方家的败家子,系着金腰带,光着pi股在家里晃悠,嘚瑟得就差长了个尾巴,翘到天边去了。 现在满大街,都在谈风水。 以至于街面上那些手持着蟠布,背着罗盘的风水师傅顿时炙手可热起来,身价暴涨。 该怎么去解释这等灵异的现象呢,许多人苦思冥想,一琢磨,方家这样的混账都能获赐金腰带,这倒罢了,竟还能发财?唯一的科学解释就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冒了青烟啊。 由此可见,祖坟的位置是何等的紧要,一命二运三风水,古人诚不欺我。 那些江湖术士和风水师们,一个个热泪盈眶,真恨不得拜在方继藩的脚下,叫一声祖师爷,将他的形象画起来,装裱在家里,日夜供奉。 春天来了,又到了交pei的季节……呃……该是春天来了,风水师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方继藩而今穿金戴银,一身最上乘的丝绸长衫,据说这丝绸,乃松江的妙龄女子们亲自采摘的蚕茧,再由最好的织工纺织而成。 里头的一针一线,巧夺天工,这样的衣衫,市面上至少二十多两银子,这可算是七八户殷实人家一年的开支了,可方继藩是在乎银子的人吗? 家里一下子又恢复如初,长条凳和柳木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乌木打制的官帽椅和檀木桌,黑漆一刷,再对其进行缕空和雕花,两个字,气派! 方继藩此刻坐在这官帽椅上,手端着茶盏,茶水乃是九龙窠的雀舌茶,名贵无比,号称是与黄金等价。喝了口茶,浑身都觉得舒服通泰! 此时,倒是见方继藩放下了茶盏后,竟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已是第三天了,却不知那三个徒儿会不会来,莫不会卷了银子跑了吧? 方继藩心里倒是挺记挂着那三个家伙的,所以今日也不出门了,安心在此候着。 等到了临近正午的时,门子终于来报告了:“公爷,有三个秀才来访,还下了名帖,不过小的看不懂。” “拿来。”方继藩取了名帖,便见上头写着:‘学生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谒见恩府。” 竟还真来了! 方继藩爽朗一笑:“叫进来。” 第25章 授业解惑者也 欧阳志三人是选了吉时来的,不只如此,还提了腊肉以及桂圆等物一同来。 上次拜师礼太简陋,在他们看来,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是消息传到了许多同窗们的耳里,惹来无数人嘲笑,可欧阳志三人却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郑重其事的拜了师罢。 于是三人正式来此谒见,同时还带来了束脩之礼。 只是今日进了这厅堂,方继藩的装束,却立即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只见方继藩穿着一件极名贵的丝绸长衫,头上顶着一个冠帽,冠帽上不但垂下一根绒球在脑后,那冠帽的正中位置,竟是一颗硕大的珍珠,此时阳光自窗外渗进来,这珍珠在光晕下闪闪生辉。 不只如此,方继藩腰间,除了一根亮瞎眼的‘金腰带’,还悬挂着一个茶杯大的玉佩。 如此闪光夺目,实在……有点儿……有点儿…… 欧阳志三人苦从心来,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本就闹了天大的笑话了,现在再看恩师这‘样子’,欧阳志恨不得捶胸跌足。 三人个个像吃了苍蝇一般,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拜倒道:“学生拜见恩府。” 恩府二字,早有出处,自南唐开始,便有‘不得尽忠於恩府,而动天下之浮议’之说;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更有一个叫王甫的大臣,为了巴结当时的权宦,便拜太监梁师成为师,亲切的称呼他为‘恩府先生’,自称自己是门下走狗。 自此之后,恩府便成了恩师的正式称谓,属于书面用语。 方继藩翘着脚,很豪气地摆摆手:“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吧。你叫欧阳志?你呢……你叫刘文善,还有你,江臣?欧阳志这个名不好,为师觉得欧阳锋倒是很霸气。” 欧阳志心如死灰,颇觉得自己像是从了贼的良家女子,嚅嗫道:“恩府,学生的父亲叫欧阳锋。” 方继藩一呆,下意识的道:“失敬,失敬。” 他说的话,欧阳志三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人设这东西就是如此,这些昏话、胡话在别人口里说出来,便有了违和感,可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欧阳志三人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方继藩的目光便落在了三人提着的束脩礼上,又笑了:“怎么,来了为师府上,竟还带礼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里头是什么?” 刘文善文绉绉地道:“此乃束脩之礼,有腊肉,寓意谢师恩;有芹菜,有业精于勤之意;有龙眼干,此谓启窍生智者也;还有莲子,喻恩师苦心教学;至于红枣和红豆……” 一听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方继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忍不住感慨:“还是你们穷书生厉害,不值一钱的玩意,也能东拉西扯这么多,好啦,好啦,不要说了,为师听的头疼。” “……”欧阳志和刘文善还有江臣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方继藩打起精神,他眼睛眯着,这三个读书人,品行还是不错的,既然收了他们做弟子,这样也好,自己该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做了自己师父嘛,自然希望将三个弟子调教出来,这时代的徒弟就像儿子一样,儿子有了出息,受益最大的是爹啊。 当然,这些小久久,方继藩潜藏在心底深处,可不能摆在台面上:“听说,再过半月,便要乡试了?” “是。” 方继藩掐指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要好好用功。” 欧阳志三人作揖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了,定当发奋苦读,不负众望。” 方继藩便道;“你们有多大的机会?” “这个……”三人面面相觑。 踟蹰了很久,欧阳志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恩府,学生三人天资平平,学业……不精,若是努力一些,或许有稍许的机会能入榜。只是,前些日子,因为同窗生了病,耽误了学业,乡考在即,只怕……只怕……” 这意思就是,这一科乡试,他们没戏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不要垂头丧气,为师相信你们,还有半个月呢,谁说就不成了?只要用心读书,就有机会。” 这句话,倒像一个恩师该有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居然很欣慰,感动得眼眶都发红了。毕竟任何时代,好人只做一件坏事就不能被原谅;而坏人做了一件好事顿时就令人交口称赞。在他们心底,恩府……嗯……有点那啥,他们对恩府的阈值比较低一些,只要他不开口说怪话,就已是稀罕了,倘若还能有一点恩师的样子,勉力他们一句,这……就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慰藉不已。 “是,学生三人,一定努力。” 只见方继藩笑吟吟地继续道:“努力当然是重要的,而最重要的,却要有一个高人因材施教,好生指导。” 欧阳志等人觉得有理,三人家境并不好,资质又是平平,全凭着刻苦才有今天,反观许多读书人,也是资质平平,却有名师指导,学问却比自己三人精湛的多。 恩府的话,他们是很认同的。 刘文善心里一喜,莫非恩府当真请了高人来?不禁道:“敢问恩府,这位高人在哪里?” 欧阳志和江臣二人,也是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倒是很盼见一见是哪一位高人。 方继藩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亏得他脸皮厚,总算还没有翻脸,却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位高人,自然就是恩师。” “……”欧阳志三人彻底的震惊了。 “从今日开始,恩师亲自教你们读书,为乡试做最后冲刺,你们资质虽是泛泛,可有为师出马,这金榜题名的希望可就大了。” 欧阳志一惊,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了,直接一屁股的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刘文善和江臣也突得眼眶湿润,夺眶的泪水涌出来。 天亡我也! 本来近些日子就荒废了学业,再加上他们天资也不聪明,原本还想着趁着这些日子好生用心苦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谁料……谁料…… 完了……全完了…… 拜了一个恩师,还要随他去胡闹,这样下去,莫说是今年中试,怕是给他们三百年,也没中试的希望,前途灰暗啊! “恩府,我们想自学。”江臣年纪最轻,哽咽着祈求道。 方继藩原本还想好声好气的,毕竟是人家的师傅嘛,可一想,这等霸王硬上弓的事,人家是绝不肯的,幸好我方继藩是败家子啊,那么……就只好本色出演了。 方继藩狞笑一声,换上了那一贯的霸气,道:“少说废话,现在开始,你们搬到了为师府上来,足不出户,安心在此读书,为师亲自来调教你们,不听话,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邓健!”方继藩高吼。 邓健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见少爷又胡闹,心花怒放,方才大夫还询问过他少爷是否有病情反复的迹象呢,自己还有些担心,少爷现在虽脑疾渐好了,可听说这病容易反复发作的,现在一看少爷在这耍弄三个读书人,顿时心安,小跑着进来道:“小的在。” 方继藩一脸肃然的道:“找根鞭子来,少爷要棍棒底下出才子。” 这些话,方继藩说出之后,觉得有些耳熟,咦,这不就是英国公的话吗? 看来,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啊。英国公不是东西啊! “好的,好的。”邓健笑嘻嘻的连连应声,贼兮兮地偷看了一眼已是脸色煞白的欧阳志三人,心里乐开了花。 京师里已恢复了平静。 许久不曾有方大败家子的消息了。 这家伙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一般。 可在方家,却是鸡飞狗跳起来。 每日一大清早,心情良好的方继藩便匆匆的起来,全心全意的扑在了大明的教育事业上。 ………… 熬夜上传、业界良心、人类楷模! 第26章 误交匪类 今儿,方继藩洗漱了一番,便直接赶到了书房,见欧阳志三人已早早在此等着了。 接着这位恩师一坐下,腿翘高,先看欧阳志一眼:“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 欧阳志道:“是礼记。” 方继藩就不高兴了:“拿来。” 欧阳志不敢怠慢,将礼记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当着他们的面,撕拉一声,直接将《礼记》撕了。 欧阳志三人生气了,没天理啊,就算你是恩府,可也不能这样缺德,考试就要近了,要温习功课,这四书五经,乃是考试必备之物,恩府……你竟撕……撕了啊,这可是圣人经典,是…… 方继藩却是眉头都不带皱,轻描淡写地道:“以后,不可再看这些闲书了。” 闲……闲书…… 欧阳志顿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礼记》之于科举,就形同于是后世的教科书之于高考。 欧阳志怒目而视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撇嘴道:“竟敢不服,伸出手来,打手心。” “恩师……”江臣欲言又止。 陈凯之便又看向江臣:“看来你也不服,你的手心也举起来。算了……”方继藩叹了口气:“三个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打两个,这叫厚此薄彼,你们三个都将手心伸出来,为师要狠狠惩罚你们。” 刘文善的性子急了一些,没见过这么做恩师的啊,他已是暴跳如雷,偏偏又不敢发作。 这个时代就是有这么一点好,门生若是敢顶撞恩师,这是大不敬,已经和不忠不孝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方继藩已举起了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教鞭,等三人伸出掌心,也不客气,啪啪下去,打的三人龇牙咧嘴。 这下子,舒坦了。 难怪世人都喜欢做皇帝,做别人的爹或是为人师,都可以这样不用讲理由的蛮横,更何况是天地君父的皇帝了! 原来有几个门生,竟还能治愈自己被这个世界扭曲后的心理。 方继藩接着道:“现在开始,给为师写文章,嗯……为师出三个题,你们好好作。” “恩师,学生人等,现在根基不稳,还是先打好基础,这八股文,需……”江臣手心火辣辣的疼,听说恩师要让他们做题,却忍不住想要提醒。 你这样教,是不对的! 方继藩却是瞪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江臣竟是无言,好在这几日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 方继藩起身,在这书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正在如何出题的样子。 其实根据顺天府的府志记载,方继藩早知道今年的乡试考题乃是《当今之时仁政》,这个题很坑,坑在哪里呢?因为这是截题,所谓的截题,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一般,正常人出题,大抵是‘飞流’、‘三千尺’、‘银河’、‘九天’,而截题不一样,它出题却是‘直下’,你以为这就完了?‘直下’之后,那坑爹考官还会空一格,再在后头加一个‘落’字,于是,题就成了‘直下落’。 这种题,属于丧心病狂,‘当今之时仁政’,就是这等类型,因为前面四个字和后面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任何关联,却偏偏要考生根据这等瞎扯淡的题,扯出一大通道理来。 考官下贱到这个地步,不活埋了都没天理。 可方继藩却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将这题抛出来,而需将真实的考题藏在众多的题目中,这样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他笑吟吟地道:“嗯……第一道题:富贵不能。第二道题:就以必也使无讼乎为题吧。这第三道……嗯,为师再想想,有了,‘当今之时仁政’,就它了,现在开始,你们做题,做不出,嘿嘿……” 这三道题中,最容易的是富贵不能,其次便是必也使无讼乎,而最难得,便是当今之时仁政,这出题的水平,其实还可以的,欧阳志不禁一呆,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府随口出的三道题,倒是……咳咳……莫非恩师也学过四书五经,会作八股文。” “不会!”方继藩的这两个字,直接让三人跌入深渊。 特么的,你没读过四书五经,你还好意思来教秀才,你不会作八股,还嘚瑟个什么劲,跑来出题让人做题? 方继藩却是笑了笑道:“不过,为了好好做这个做一个合格的师父,为师特地买了一本《八股》三百篇,这三道题,就是《八股》三百篇里截出的。” 欧阳志等人彻底的绝望了,误交匪类啊。 这一次乡试,他们似乎已不指望了,也罢,当初得了恩府的银子,救下了同窗的性命,且已拜了师,还能说什么呢,凡事……总要付出代价。 三人只得围着书桌,各自摊开纸,开始做题。 方继藩则是让人搬了一个太师椅来,仰躺在椅上,脚翘在书桌,不一会儿,便已起了鼾声。 教书这种事,虽然方继藩也不怎么懂,可想来也和上辈子年少时,在家里养猪差不多吧。 方继藩乃是严师,手里拿着教鞭,自然要隔三差五的打一打,他们作了文,方继藩看了也不太懂,只觉得这之乎者也的,实在头痛,不过自然要瞎比比几句,你们这水平欠火候啊,重新做题,再写。 但凡谁敢质疑,就少不得要打一打手心,这书房里,隔三差五的便传出了嚎叫声。 邓健三五不时的来给方继藩斟茶递水,一听少爷揍人,便觉得浑身都舒坦,就好像别人成亲,他去闹洞房,不从洞房里听出点声响来,都觉得不自在。 倒是府里的杨管事,却是心急如焚。 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秀才啊,只可惜屡试不第,这才委身到了方家,成为方家的大管家。 现在看着三个老实的秀才,被少爷这般的玩弄,杨管事居然产生了代入感。 感同身受啊,每每听到书房里的哀嚎,还有方继藩时不时来几句,八股文为师不懂,不懂难道就不可以教你们吗之类的话,杨管事更觉得揪心的疼,这三个秀才,怕是前途都要毁在少爷手里了。 连着过去好几日,杨管事终于鼓起了勇气,这个事,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等傍晚时分,伯爷下值回来,杨管事忙是迎了伯爷在厅中高坐,他亲自捧了茶。 疲惫的方景隆随口道:“继藩在家里,还安分吧?” 杨管事笑中带苦:“伯爷,学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少爷自强迫了三个秀才拜他为师,便将他们叫到了府上来……呃……教他们读书……伯爷……” 杨管事露出了苦瓜脸,接着道:“这三个秀才,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国朝优待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少爷呢,却对他们动辄打骂,各种胡闹,眼看着,乡试就要开始了,这可关系着读书人一生的事,错失了机会,便又是三年,学生并没有诽谤少爷的意思,只是……学生觉得,伯爷该管一管,万不可耽误了三个秀才的前程,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听。” …… 老虎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群这么好的读者。 好了,夸完了,票呢? 第27章 利国利民 方景隆听着杨管事的话,不知觉的皱起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学生在外头……”杨管事踟蹰着,继续道:“听说此事在士林里已传开了,不少读书人都对此大为愤慨,所以……” “嗯……”方景隆颔首点头:“读书人确实惹不起,惹得急了,会闹事的。” 杨管事眼睛一亮,忙道:“那么……伯爷是不是去找少爷说说?” “不找。”方景隆的回答很干脆。 杨管事一呆:“伯爷,这……” 方景隆眯着眼,接着语重心长的道:“杨管事啊,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知道老夫做人堂堂正正,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吧?” “你不明白啊,老夫不管,也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 杨管事恶寒:“还请伯爷赐教?” 方景隆瞪大眼睛:“你呀,真是糊涂,老夫晓得你是同情那三个读书人,可老夫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我儿子自生下来,就是害人精!你想想,现在不是挺好的,每日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坑三个秀才,虽说这样不好,可总比让他成日游手好闲,出了门去祸害更多的人好啊。在家里,要害,也只害三人,可出了门,到底要害死多少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管事已是瞠目结舌了。 方景隆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与其只祸害三个秀才,却拯救了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笔账,难道你算不清楚?所以哪,此事老夫不管,三个秀才,确实是可惜了,却是牺牲了他们三个,利国利民,岂不是好?看问题,不可计较一人一地的得失,要纵览全局,要高瞻远瞩。” 杨管事居然觉得自己很犯贱,竟觉得伯爷这番话有一丝丝的道理,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方景隆吁了口气:“现在的生活,老夫已经很欣慰了,你看,咱们方家的田产、铺子又回来了,不只如此,还比从前翻了数倍;这库房里的银子,更是堆积如山;儿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还获赐了金腰带,到时,少不得宫中要征辟他入宫当差,先从一个亲军武职做起,不犯糊涂的话,接老夫的班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此处,方景隆感觉幸福得想要流眼泪,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磅礴,忍不住举起袖子擦拭:“这是祖宗有德,祖坟冒了青烟,烧高香了啊。” “所以……”方景隆绷着脸:“人贵自知啊!三个秀才固然可惜,可为了京师更多人的福祉,只好委屈他们。” “……”杨管事自觉得讨了个没趣,明明是不好的事,现在怎么就成了普天同庆了,可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连连点头,只在心里为那三个秀才默哀了。 欧阳志三人的八股文,已连续作了七八篇,现在只一看‘富贵不能’、‘必也使无讼乎’和‘当今之时仁政’这三道题,便直觉得犯恶心。 可方继藩只一味说他们的文章不好,让他们继续答题。 他们只能搜肠刮肚,一次次想着更好的破题之法,又一次次的提笔,他们已从开始的内心挣扎,接着心生出了绝望,最后……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今科肯定是要名落孙山了,只能陪恩师这般玩闹下去了。 倒是这消息传偏了京师,读书人们沸沸汤汤起来,不少人为欧阳志三人惋惜,更对方继藩这等以折腾读书人为乐的事而为之愤慨。 转眼半月过去,立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乡试开始了。 一大清早,陛下便摆驾至暖阁,乡试虽不比会试,却因为这是选拔举人的途径,对于励精图治、选贤用能的弘治皇帝而言,自是尤为看重,他心里颇有期待,很想知道这一科北直隶能出多少英才。 正因为对今岁乡试的重视,所以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这个人,以清正廉洁而著称,还曾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弘治皇帝对他极为看重,而今他身居高位,何况这吏部,非同小可,吏部的尚书号称是天官,意思是因为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功考以及任免,所以乃是最中枢的部门,作为吏部尚书,也可见弘治皇帝对他的信任。 不只如此,王鳌的官声极好,素来为朝野所敬重,在弘治皇帝心里,由他来主持北直隶乡试,显出宫中对北直隶乡试的重视。 今日便是开考的日子,弘治皇帝一到暖阁,内阁几个学士就已到了。 这几个大学士都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从刘健到李东阳,再到谢迁,无一不是当代的名臣。 不等三位老臣行礼,弘治皇帝已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今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朕倒是希望,今科各省多中一些举人,将来他们能如诸公一般,为朕效力,为朝廷分忧。” 刘健捋须,显得很是感慨,颔首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优待士人,选贤用能,天下的读书人,无不是希望能通过科举而入仕为官,为陛下效力。”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一笑,似乎因为刘健说自己宽待读书人,顿觉得这几日的烦恼俱都抛在了脑后。 可这时,却出现了不谐之音:“陛下,臣昨日接到了一封御史的弹劾奏疏,这不看还好,看过之后,真是忧虑的一宿不曾睡。”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却是内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这个人和刘健、李东阳都不同,刘健稳重,李东阳多智,而谢迁呢,却是善辩,不只如此,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急性子。 弘治皇帝便笑着道:“谢卿又来告御状了,你说说,又有什么烦心事令你操心了?” 谢迁义愤填膺地道:“都察院北直隶科道御史林翰奏称,南和伯子方继藩,平时便放浪形骸,欺负良善百姓;军民百姓,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更加过份,居然羞辱读书人,让三个秀才拜他为师,还命他们到南和伯府,自称要亲自教授他们的学问。陛下啊,可怜这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半辈子,眼看乡试在即,却因这方继藩一时的胡闹,而荒废学业,与功名失之交臂。陛下,此事已引发了士林的不满,不少的读书人,都为这三个读书人叫屈,臣恳请陛下,定要严厉申饬方继藩,拯救这三员秀才于水火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又是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是上房揭瓦,无恶不作啊。 说实话,弘治皇帝早就想收拾这个口称金腰带竟是铜的家伙了。 只是…… 谢迁代奏的,乃是御史的弹劾奏疏,私下里教训一顿,倒是无妨,而一旦因为这弹劾奏疏,在官面上做出回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等于是直接让南和伯府难堪,何况这家伙刚刚得赐了金腰带,褒奖了他一番,现在若是直接申饬,岂不证明自己没有识人之明? …… 风湿痛,可在这漫漫长夜,老虎忍受着寂寞和剧痛,辛勤码字,所想的,是播下一颗种子,这种子会生根,会发芽,生出推荐票、打赏、收藏等诸多果实,可这不过是希望罢了,毕竟老虎自知,作者的煞费苦心,到了读者眼里,也不过短短数千言,几分钟浏览即毕,有的只是为何更新不快的抱怨,支持,这是休想的! 念及此,老虎……哭了! 第28章 指路明灯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噢?竟有此事,只是,三个秀才与方继藩无冤无仇,何以就肯就范,乖乖被方继藩这小子玩弄呢?” 谢迁正色道:“说来话长,据闻,这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 拜了师,这就难怪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为何三人肯拜方继藩为师?” “这个……”谢迁倒是踟蹰了:“这个奏疏之中,并没有提及,想来,可能是威逼利诱吧。” 弘治皇帝一笑:“那就查实之后再计议吧,不必不急一时,这小子倘若当真害人不浅,朕也决不饶他。” 弘治皇帝虽是帮方继藩圆了过去,心里却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臭小子,实是不省心,等乡试结束之后,是该敲打敲打才好。 接着他笑了笑:“说起来,其他诸省的乡试,诸公想来鞭长莫及,不过在这北直隶,却不知,诸公以为,此次谁能名列榜首?” 刘健想了想,道:“老夫倒是听说保定府有个叫王安的秀才,字荐仁,此人在保定,县试、府试、院试三元皆中榜首,很有才华,料来,今科北直隶的乡试榜首,定是花落此人头上吧。” “荐仁……这个字号倒是别致,荐之以仁,嗯……好,好。”弘治皇帝有爱才之心,连连点头:“那么,等开考放榜便是。” ………… 还是卯时,天微微亮,欧阳志三人便要拜别恩府,前去参与乡试。 谁晓得到了方继藩的院落,却见那儿乌七八黑,想来恩府也不会早起,十之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欧阳志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接着他们便各自提着考蓝出门,好在那杨管事倒体贴他们,一早起来,给他们预备了三顶小轿,还特意让人开了中门,请他们从中门出去,寓意他们踩过了高高的门槛,可以一飞冲天。 欧阳志三人能感受杨管事的善意,朝他抱手作揖:“有劳。” 杨管事苦笑道:“我家少爷……哎,还请多多担待。” 欧阳志也跟着苦笑,他对方继藩的感情是复杂的,作为读书人,他和刘文善、江臣三人对天地君亲师深信不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这恩府苛刻,且爱胡闹,可师终究还是师,既拜了师,也就没得选了。 所谓子不言父过,自然生也不可言师过。 杨管事看出了欧阳志三人的尴尬,便善解人意的道:“无论如何,预祝你们金榜题名。” 听到金榜题名三字,欧阳志顿时露出了颓唐之色,他哪里不想金榜题名呢,可是这半个月,自己三人学业几乎荒废,每日只晓得作那几道八股题,用恩府的话来说,他也只晓得这三道题,不让你们作,还让为师去读书,再帮你搜肠刮肚的想题不成? “哎……”欧阳志一声叹息:“但愿吧。” 说着,三人上了小轿。 入考场的过程一切顺利,当他们三人在报了自己名字的时候,负责检验学籍的差役眼珠子都掉下来,显然他对欧阳志三人也有耳闻,随即唏嘘一声,满是同情。 进了考场便要去拜见大宗师,也就是主考官。 主考官王鳌高坐在明伦堂里,外头有差役专门唱名:“保定府生员欧阳志……” 一听到欧阳志三个字,这位素来铁面无私,以威严著称的主考官眼眸闪过了一丝狐疑,等欧阳志进来,朝他拜倒:“保定府生员欧阳志见过大宗师。” 此时连王鳌竟也心软了,摇摇头,看着这个饱受败家子摧残的读书人,只是可惜,同时唏嘘道:“好好考吧。” 欧阳志如鲠在喉,抬头谢恩时,便见这大大小小的考官以及差役都朝自己看来,目中都是同情,心里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满脸苦涩,于是再拜,便提着考蓝往考棚去了。 从始至终,欧阳志对这一场考试都是不抱希望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抬眸,却见对面的考棚里竟是熟人,正是自己的同乡,王安,字荐仁。 王安显然是发现了自己,朝自己笑了笑,此人乃是保定府院试案首,考霸中的考霸,平时就不太爱和欧阳志三个学渣往来,上一次,因为欧阳志不肯放弃大病的同窗,还惹得双方不欢而散。 王安眯着眼,远远眺望着欧阳志,嘴角微微勾起,这位保定才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仿佛是在说,你看,早叫你们不要和那痨病鬼厮混一起,现在如何了,耽误了学业,还被这京中臭名昭著的恶少一阵折腾,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了。 欧阳志铁青着脸,没去理他,人各有志,在他心里,并不为自己的坚持后悔。 此时,天蒙蒙亮,灰蒙蒙的考棚里,有人敲起了铜锣,接着便是有人唱喏道:“放题。” 一声放题,便有系着红腰带的差役举着考牌在考场中巡视。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见有差役举着牌子来,他定睛一看,却见那考牌上,是朱漆的几个大字:“当今之时仁政”。 宛如一道电流,自欧阳志的头顶灌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是擦擦眼,再一看,果然还是《当今之时仁政》。 竟是这道题…… 他身子发抖,激动的不能自己。 恩府……恩府……这样都能撞到题?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最喜欢押题,所谓的押题,就是根据考官的脾气和秉性,来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目。 甚至一些大户人家,为了子侄们考试,会专门请一些大儒来押题,当然,押题的准确率很低。 等到了现在,押题的几率就更低了。 因为起初的时候,考官出的题还算四平八稳,什么‘学而’啊,‘仁政’啊之类,总还能押对的时候。 可现在呢,考题却是一个比一个刁钻,压根就不给你任何机会。 欧阳志此刻已是激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恩府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 这道题,这半个月来,他已不知作过多少次文章,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有十几种办法破题。 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瞬间的开始运转起来,即便是资质平庸,可别人一篇文章,却需一天作完,自己呢,等于是这道题已作了半个月,笨鸟先飞,凭着秀才的功底,这道刁钻古怪的题,反而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了。 于是他快速的磨墨、提笔、沾墨、下笔,接着笔走龙蛇,显得从容、淡定。 等到考试结束,欧阳志提了考蓝出来,与刘文善二人会合,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依旧难掩心中的激动,欧阳志猛地想起什么:“恩府,快回去拜见恩府。” “走。”江臣也忙是点头。 恩府是个坑货啊,这一点,他们已经接受了,可是坑归坑,却不啻是他们的指路明灯,他们现在倒是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前去谢恩师授业之恩。 谁料这时,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道:“欧阳兄,考的如何?” 第29章 师恩似海 欧阳志回头一看,却是那王荐仁。 王荐仁这一次想来考得极好,喜笑颜开的模样,走近了,不等三人回应,便叹了口气道:“若是考不中,也无妨,这不怪你们,只怪你们误结匪类,听说你们的恩师,也就是那方家的败家子……” 不等王存仁把话说下去,江臣就怒气冲冲地道:“不许诽谤我等恩师。” “哈哈……”王荐仁便一笑,他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过来调侃几句这三个笨秀才罢了,便道:“好好好,你们是方先生的高徒,料来肯定能金榜题名吧,不说了,不说了……” 欧阳志三人懒得和他啰嗦,急匆匆的回到了方家,却左右都不见方继藩,最后到了一侧的厢房,竟见方继藩骑在屋脊上,下头早已围满了方家的人。 此时,邓健正仰着头,焦急地道:“少爷,你下来吧,都说了,这一次不扎针,这位先生,乃是宫里的御医,最擅长诊视脑疾,虽是少爷病情稍好,却又怕反复,所以特地来看看,少爷……你可吓死我们了,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好。” 邓健身边,显然是一位御医,背着一个药箱,一时无言。 其他的多是府上的人,一个个仰头,满面愁容。 本来这御医好不容易有空,请了来,原本只是伯爷觉得少爷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请来看看,谁知少爷听说是看脑疾的御医,嗖的一下就上了屋顶。 那速度……真如山猫一般。 下头的人这个道:“是啊,是啊,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刘御医只是把把脉,不扎针!” 那个道:“是啊,是啊,不扎针!" 方继藩依旧骑在墙上,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现在听到下头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哄着自己,反而狐疑了,放声大叫:“发誓。” “好,好,好,发誓,少爷下来再说。” 方继藩冷笑:“先发誓。” 邓健在下头焦灼地道:“少爷,别摔着,小的给你发誓!” 方继藩笑了,你们还想逗我?便道:“让御医发誓!敢扎我针,死全家!” 那御医目瞪口呆,就算是给宫里的贵人们问诊,也没见这样的,他忍不住拉着急得跺脚的杨管事低声道:“你家少爷,看着就是脑子有问题啊。” 杨管事怒目而视,却又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家少爷这样就对了,倘若不上房揭瓦,便是发病的征兆,刘御医有所不知……咳咳,还请刘医官赶紧发誓,少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这位刘御医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荒谬,老夫是你家伯爷三请五请来的,什么全家死绝,你们方家真是莫名其妙,不看了!”说罢,转身便走。 杨管事要追上去,也不管用。 方继藩在房梁上看到刘御医走了,总算松出了口气,又躲过了一场大劫,真是不易啊。 其实他倒真不是反应过度,混账、废物、败家子嘛,见了御医来了不上房,这反而就惹人怀疑了,若是喜滋滋的轻易那大夫给自己把脉了,这不就等于是告诉人,他又发病了? “少爷,快下来。”邓健仰着头,急得想找绳子上吊:“刘御医走了。” “不成。”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人干着急,方继藩倒是乐了,背靠着屋脊,翘着脚:“让账房将银子还我。” 原来自那王金元将银子一箱箱的搬进了方家,方景隆便害怕方继藩又将田契、地契还有大笔的银子转手败了,因此早就暗中吩咐了账房,方继藩拿小钱可以,这银子超过了一千两,就需跟方景隆禀报。 王账房在下头一听,脑子有点发懵,忍不住道:“少爷,你明明是怕扎针才上房的。” 方继藩不疾不徐,不理会下头跳脚的人:“可现在请我下去,却得给我支十万八万两银子。” 下头的人又是面面相觑。 杨管事气得呕血,锤着自己的心口说不出话来。 最终杨管事还是拿了主意:“好,学生给少爷做主了,少爷别摔着,先下来再说,邓健,快去扶梯子来。” 方继藩这才心满意足的顺着梯子下来,他很佩服自己上房的勇气和手脚,嗖的一下就上去了,看来人的潜能发挥出来,简直可怕。 可在下头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三人,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一路小跑而来,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既有欣喜的成分,又有感激,甚至他们觉得,自己对恩府的看法,是不是从前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成见。 只是…… 当方继藩脚踏上了实地,便理直气壮地伸手朝账房道:“给钱!” 王账房一脸乌漆墨黑的样子,凝噎无言。 欧阳志三人俱都僵硬着脸,看着自己的恩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刘文善,眼角竟是泪光点点,他恨,恨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幕,恩师那嘚瑟和喜滋滋的样子,让刘文善有一种这若是我儿子,我不掐死他,便不姓刘的感觉。 终于,心里的情绪不断的酝酿,刘文善……哭了,泪水涟涟,犹如泛滥的chun水。 “呀……你们回来了,考的如何?”方继藩察觉到了自己三个门生,暂时不去和刘账房计较,喜滋滋的看着他们。 三人止住眼角的泪,却走上前去,啪嗒一下,三人直挺挺的跪倒,拜在方继藩的脚下。 虽然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情绪有点不太对,可欧阳志三人还是朗声道:“这些日子,多谢恩府教诲,乡试已考完了。至于考得如何,还未放榜,学生不敢胡言乱语。” 方继藩便背着手道:“噢,那就等放榜吧。” 杨管事见了欧阳志三人,心里暗暗摇头,这三个傻秀才,拜了少爷为师,就当真将少爷当恩师了,也不想想,少爷这性子,还不将你们坑死,不剥你们几层皮都算是好的了。 哎…… 愁啊…… 方继藩则是喜滋滋地继续道:“那到时为师和你们一道去看榜,这几日便在府上住下吧,不要客气,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但是不许调戏本少爷的小香香!” “谨遵恩师之言。”欧阳志三人汗颜。 乡试的卷子很快便被收拢起来,紧接着便是进行点验,因为所有的卷子都是糊名的,可为了防止有考官根据读书人的字迹来勾结,因此这些卷子还需先由文吏抄录一遍,此后再重新编号。 等一切完毕之后,便进行封存,送去考官那儿进行批阅。 主考官王鳌乃是一丝不苟之人,亲点了数十个阅卷官,开始了为期数日的批阅。 一封封卷子,先由阅卷官过目筛选,最终,这些试卷便落在王鳌的案头上。 等王鳌阅了卷,接着便要前去觐见天子。 弘治皇帝会专程在文华殿召集翰林讲官,并且专程召见了王鳌。 今日乃是筵讲的日子,也就是翰林讲官们给皇帝上课日子,不过陛下对于太子的功课最是看重,所以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将太子朱厚照一起带来。 可显然今天,朱厚照的运气不太好,刚刚到了文华殿,便遭了人告状:“陛下,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侍皇太子讲读的翰林官杨廷和。 杨廷和算是太子的半个师父,不过服侍宫中的人,多少对皇太子还是较为宽容的,毕竟这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一见杨廷和站出来,朱厚照就骤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显得愈发的心虚,忙是将头埋起来。 ………… 用心制造快乐,我是上山打老虎,我为自己代言,熬夜更新。 第30章 三才子出世 弘治皇帝先是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朱厚照,随即和颜悦色地对杨廷和道:“卿家但说无妨。” 杨廷和肃容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读书心不在焉,臣还发现,在上课时,殿下竟偷偷在袖里藏了一只蝈蝈,臣考教殿下的功课,却发现从前能熟读的书,而今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臣……不敢毁誉殿下清名,只是臣对此,忧心如焚,倘若殿下照此下去,只恐将来……”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目光一冷,恶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的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对于太子的教育问题,弘治皇帝可谓是操碎了心,翰林官和詹事府的侍讲、侍读们,没一个不是夸太子殿下聪明伶俐的,可偏偏,太子太顽皮了,眼看着愈发的不成材,令弘治皇帝惆怅不已。 只是当着众翰林的面,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只对杨廷和道:“朕知道了。” 好在此时,有人打破了尴尬,外头的宦官唱喏:“吏部侍郎王鳌觐见。” 不多时,王鳌碎步入殿,拜下行礼道:“臣王鳌奉旨主考顺天府乡试,今来缴旨。” 弘治皇帝因太子的事,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等焦虑感,使他忧心忡忡,却还是打起精神道:“爱卿辛苦了,取榜来,朕要看看。还有,下旨放榜吧,考生们想来早已是翘首以待了。” “遵旨。”王鳌起身,站在了一侧。 接着,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今岁北直隶乡试的录取名录来,搁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这名录乃是用红纸包着的,弘治皇帝显然对此很有兴趣,正待要揭开名录来看。 可说起了乡试,翰林官中倒是有一人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奏。臣听说,前几日,有个御史弹劾的奏疏,被压下来了,所奏的人乃是南和伯子方继藩,此人在实为不肖,胡作非为,要挟三个读书人拜他为师,耽误了他们的前程。臣听闻之后,每每想到,便为这三员秀才惋惜,读书人苦读实是不易啊,却因为京师恶少的荒唐,而前途尽毁,臣窃以为,陛下万万不可因为这恶少与南和伯有关,便对此不闻不问,陛下善待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无不称颂,若因此而使读书人见疑,臣只恐坊间流言蜚语,引发对宫中的猜忌。” 又是方家那恶少的事。 其实校阅之后,便该分派差遣了,其他的勋贵子弟,俱都充入了各个亲军,有人在金吾卫,有人在锦衣卫,唯独这个方继藩,弘治皇帝还有疑虑,特意让亲军府暂时看一看再说。 现在想到这小子净知道惹麻烦,谁不好招惹,偏偏去招惹读书人,便不禁有气,读书人是好招惹的吗? 上一次是内阁大学士谢迁专程谈起此事,现在连翰林都跑来重新提及了,可见方继藩这一次是捅了马蜂窝,只怕在坊间,许多读书人已是义愤填膺了。 这家伙,看来是该敲打敲打了,毁人前途,整日就晓得胡闹,怎么跟自己的儿子,一副德行…… 他冷着脸色,恶声恶气地道:“下旨申饬,同时,令都察院彻查。” 那翰林官方才松了口气,一旦都察院彻查,那个方家的恶少,总算要倒霉了,想到那家伙横行京师,实是朝廷的耻辱啊,收拾他一顿,看他老实不老实。 弘治皇帝却已坐下,重新审视起案牍上的这份名录来,他轻轻地剥开红纸,面上凝重,弘治皇帝甚至眼中放出几分庄重的光泽,接着,他将名录打开,入目的第一个名字,却是令他微微一愣。 翰林官们此刻也引颈踮脚,虽然他们知道即便把脖子再如何伸长,也看不到那一份名录,不过依旧不妨碍他们有着巨大的好奇心,每一年的科举,无论是会试和乡试,总是会引起许多大臣的猜测。 “欧阳志……是何人?”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 众人默然,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江臣呢?” “……” “还有此人,刘文善,诸卿可有耳闻吗?” 一个都没有。 都是无名之辈。 按理来说,但凡是才子,多少大家都会有所耳闻的,毕竟大臣们也都是读书人出身,总对士林的事保持着一定的关注。 可现在陛下念的这三个名字,大多人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倒是据闻此次乡试最出风头的乃是字荐仁的刘安,怎么,他榜上无名吗? 弘治皇帝却是沉吟:“这三个名字,朕似乎有一些印象,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只这弘治皇帝一提醒。 猛地,却有人想起了什么。 这三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只是那人似乎觉得不太确定,因而嘴唇嚅嗫着,显得踟蹰。 “怪了!”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三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倘若是才子,这么多翰林官,总有人会知道的,可显然,这三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弘治皇帝却又发现自己对这三人,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终于,有人咳嗽了一句:“陛下,臣……臣……”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弹劾方继藩的翰林,他涨红着脸:“臣若是记得没错的话,欧阳志、刘文善还有……还有江臣,此三人,就是被那恶少方继藩所迫害的那三员秀才。” 一时,殿中突的寂静了。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了一下,仿佛见了鬼似的,他瞠目结舌,良久才道:“可以确定吗?” “这……”翰林沉吟片刻,他对那一份弹劾比较关注,所以对三个名字有印象,若说有一个名字记错了,也不可能三个名字都错了,于是他笃定地颔首点头道:“臣记得没错。” 弘治皇帝却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如此……若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天子的身子,竟是颤了颤,吓得满殿翰林一个个担忧起来。 有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抬眸,扫视着满殿翰林,目中却丝毫没有神采,显然是此刻他脑子已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了,于是忙又低下头去,那欧阳志、江臣、刘文善三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地赫然眼前。 接着,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道:“此次顺天府乡试,欧阳志名列第一,江臣次之,刘文善再次之!” 一下子,满殿哗然起来。 先前那弹劾方继藩的翰林涨红着脸,既觉得无法置信,却又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更多的人,则是睁大了眼睛,他们的表情比之陛下还要夸张。 甚至连那皇太子朱厚照,也将嘴巴张得比鸡蛋大。 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京师恶少,压迫读书人啦。 京师恶少,压迫的读书人,竟是包揽了此次北直隶乡试的前三名。 ……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来人,来人,申饬方继藩的旨意放出去了没有?” 宦官匆匆地道:“陛下,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待诏房里草拟诏书。” “立即,立即收回成命,要快!” 倘若申饬的旨意放了出去,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宦官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不犹豫,飞也似的往待诏房跑去。 ……………… 锤着小胸口,老虎苦啊…… 第31章 放榜 看那宦官的背影飞快的消失,翰林们这才开始恢复了方才的震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显然,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怎么高中的人,就是那三个所有人都抱有同情的三员秀才呢?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又想起了什么,眼眸一张,道:“立即传旨,命人去学里问一问,这三人院试时,成绩如何?” 对啊,看这三人的水平很简单,只需要知道他们上一场考试成绩即可。 于是这宫中已乱做一团,今年的考生,都是有学籍的,而学籍里,都记录了他们院试的成绩,寻常人要查起来很难,可对于宫中而言,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接着便是焦灼的等待,半个时辰之后,便有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拜倒在地道:“回陛下,奴婢查到了,此三人在院试之中,成绩并不出彩,只有欧阳志好一些,可在保定府,却也不过是二等增广生员,其他两个,就更加差了,尤其是那个刘文善,险些就名落孙山。” 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气,这分明是三个学渣啊。 可偏偏,这三个学渣,却只因为一个方继藩,直接霸榜了。 “这个人……”弘治皇帝顿了顿,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所称的这个人是谁,可想到这个人,又是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这个人,不就是个人渣败类吗? 此刻,弘治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皇太子朱厚照的身上,目光有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旋即,皇帝只淡淡地道:“放榜吧。” ………… 放榜的日子总是热闹的。 方继藩一大清早收拾利索了,便带着三个门生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出门。 辛辛苦苦教出了三个门生,这是大事啊,方继藩甚至觉得,古人的师生制度实在是太好了,将这门生收入自己的门墙之下,将来只要有了出息,这就形同于是三张可移动的长期饭票,为师……咳咳……下辈子说不定还可以吃定你们。 自然……现在这个并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方继藩要检验自己的成果。 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太多太多这个时代的东西,就如乌木,又如改土归流,还有考题,总而言之,犹如一个巨大的宝藏,有太多值得发掘的东西了。 倘若这一次考题可以成果,那么下一步,一鼓作气,冲击会试去。 可方继藩还是有些忐忑的,这三个家伙,天份实在不高啊,不会是榆木脑袋吧,别不是中不了举,这就亏大了,这半个月来,三张嘴都快把方继藩吃穷了,将来说不定还是一个累赘。 待到了府学门口,这里已是门庭若市,喧闹无比,到处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汇聚成了人海。 系着金腰带的方继藩摇着湘妃扇打头阵,邓健在旁拨开人流,倒是欧阳志三人,却显得踟蹰,他们一出现,顿时有人认出了他们:“欧阳兄、刘兄……” 众人一听欧阳兄和刘兄等字眼,便有许多人翘首相看。 “这便是那……那三个人?” “就是他们了!” 于是众人接下来的目光很一致地落在了系着金腰带,一身华服,那身上的珠玉耀得人几乎要瞎眼的方继藩身上。 欧阳志三人顿时收获了无数的同情。 更多人不屑地看着方继藩,虽然没有你家有钱,没有你家门第高,可照样鄙视你。 方继藩旁若无人,这败家子的最大好处,便是一旦自己被人认了出来,便好像有了避水珠一般,自己还未将人群挤开,这人头攒动的读书人便自觉地分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待到了榜下,当然,现在这张榜的地方依旧是空空如也,显然还未开始放榜呢。 方继藩站定了,欧阳志三人也焦虑地等待。 “欧阳兄,欧阳兄……”此时,却听到后头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竟是那王荐仁,王荐仁一见到欧阳志,便道:“不得了,这下糟了。” 欧阳志一呆,不明所以地看着王荐仁。 王荐仁捶胸跌足的样子,道:“我回去之后,事后想了想,好像做题时,竟是写错了一个字,这下糟了,原以为此番稳中第一,可就这一字之差,说不准就惹来考官的不快,极可能要险落第二了,哎……若只考了第二,我便无颜去见家乡父老了。” 他一副很懊恼的样子。 方继藩却听得眼皮直跳,不由侧目朝着痛心疾首的王荐仁看来。 “哎……罢罢罢,这便是命,第二便第二吧,只是我县试、府试、院试,连中小三元,每次都是案首,却在这乡试摔了一跤,实是生平最遗憾的事……” 王荐仁又是感慨。 欧阳志是老实人,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 倒是王荐仁随即朝欧阳志笑了笑:“不过欧阳兄,此番也祝你能中,即便只是能在末尾,可若是当真运气,得一个举人功名,却也是光宗耀祖了,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就和平时学业有关,靠的都是运气嘛,若是时运来了,倘若能中,也未可知。”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呢? 方继藩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是侮辱自己的徒弟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呃,好像自己的门生也不能称之为狗,好吧,那该是狗眼看人低。 方继藩正想去和王荐仁理论一番,却听到有人激动地大叫起来:“放榜了,放榜了!” 一下子,人头攒动,无数人引颈翘足。 方继藩也屏住了呼吸。 那王荐仁方才还在抱怨,却一下子住嘴,也直勾勾地盯着那榜单。 他疯狂的搜寻着,待这榜最终贴好,连忙将目光定格在了榜首的位置。 榜首就是解元,解元啊,这可和寻常的举人千差万别了。 只是…… 突的一下,他的脸唰的白了。 不是自己! 上头并不是王安的名字,而是……欧阳志…… 欧阳志? 他忙顺着榜朝下看……江臣…… 第三……刘文善。 噗…… 他突的觉得自己喉头很是干涸。 自己既没有在第一,也没有在第二,甚至连第三都没有。 这怒极攻心之下,一口老血竟是喷了出来,他勉强站着,还来不及想着谁是欧阳志,因为现在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第四……不是……第五……竟也不是……直到第六,他方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六…… 他喉头滚动,随即,仿佛身体的所有气力都已抽空,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昏厥过去。 而他的耳里,却已传出了无数的惊叹:“欧阳志……江臣……刘文善……” 这无数人一齐发出的声音,直冲云霄。 欧阳志已激动得不能自己了,他浑身瑟瑟发抖。 方继藩比欧阳志三人更加激动,中了,中了,甚至是比预想的更好,竟是包揽前三,没有给其他人任何的机会。 呼…… 这三个举人都是自己的门生啊,其中一个还是解元! 接着,他听到周遭有人狂喜道:“我也中了,我也中了。” 可更多人是面如死灰,滔滔大哭。 第32章 光宗耀祖 想到三个门生包揽前三,方继藩的身子就不知觉的轻飘飘起来。 回过头,便见欧阳志三人一个个露出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样子,曾几何时,他们可是普通的再不普通的秀才,可是今天……光宗耀祖。 噗通…… 在这人声鼎沸之地,欧阳志毫不在意地率先跪下,眼中噙泪。 江臣和刘文善也接连跪下:“多谢恩府教诲!” 今日最奇怪的事便是,此时竟没有人再关注榜首解元和第二、第三的新晋举人了,而是所有人都炙热的盯着方继藩! 解元算什么,这个京师恶少,竟是培养出了三个考霸,且还是考霸中的战斗机! 方继藩收起了湘妃扇子,面对无数人既是质疑,又是羡慕的目光,却是想起了那王荐仁,他徐徐到了王荐仁的面前道:“jian人兄……” 王荐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到现在,还有些不肯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方才他虽是说自己可能失手,只能考中第二,可事实上,这一次的解元,他在此之间是觉得势在必得的,谁料……竟是第六。 这倒还罢了,最令他无法接受的却是,包揽前三的竟是欧阳志这三个他最看不起的学渣。 心……疼……啊! 方继藩难得收起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jian人兄啊,诚如你方才说的,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和学识有关,终究靠的是运气,运气没来,马失前蹄,这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我的三个劣徒,哈……哈哈……且慢,容我先得意的笑一会。哈哈哈哈……”方继藩忍不住捧腹大笑之后,才勉强忍住,又忍俊不禁地道:“我这三个劣徒,承蒙贱人兄方才的美言,运气好了一些,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下一次,要努力!我相信你,你一定行的!” 王荐仁觉得听着的每一个字,都是刺耳无比,他踉跄了一下,又险些没有站稳,突然,他想起什么,不禁怒道:“你们……你们舞弊,你们舞弊,一定是舞弊,若非是舞弊,何以欧阳志这三个不成材的人,竟能中解元,名列第二、第三,是了,这就是舞弊。” 他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边不少落榜的生员,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了一丝希望。 落第的秀才,最喜欢的就是舞弊的言论,毕竟,这至少证明不是自己能力不行,而是考场里有坏人哪! 本来这王荐仁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让方继藩恼火起来,于是方继藩冷笑道:“大胆,舞弊?既是舞弊,是谁泄的题?主持乡试的乃是当今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你的意思是,你要控诉王大人舞弊吗?” “……”王荐仁下意识的,身子猛地后退了一步,宛如晴天霹雳。 是了,主持乡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乃是以清正廉明著称的王大人,王大人乃是天子的老师,吏部尚书,为天下人敬仰,是一个半条腿即将迈入内阁,成为宰辅的人。 倘若是和其他各省的乡试一般,只是提学官来主考,尚且还可以叫屈;可污蔑王鳌与方继藩勾结,弄出了一个科举弊案,这是在找死。 王荐仁的眼睛,一下子的没了神采,最终,他终于承受不住,啪嗒一下,瘫坐在地。 那些妄图还想通过渲染舞弊来翻盘的落榜秀才们,又沮丧起来,天下的考官都可以舞弊,唯独王公,绝无可能。 市井已经震动了。 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值的方景隆,在这个时候被锦衣卫的校尉们找上了门。 方景隆一看有锦衣卫来,先是吓了一跳,不会是……我儿子这又是惹了什么事,顿时觉得气闷。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和将军,那都是皇亲国戚,是世袭的勋贵,尤其是在当值的时候,居然跑来下了驾贴,若是没有得到最上层的指示,谁信? 所以外头的锦衣卫的帖子一送来,都督府里就炸开了锅。 指名道姓的找南和伯方景隆,这是出了什么事? 英国公张懋今日也在当值,听到了动静,脸都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锦衣卫亲自下了驾贴来提人,别看张懋这英国公从不屑锦衣卫,可锦衣卫若是执行公务,他们的背后,可是皇上啊。 这样一想,张懋便觉得事态严重。 其实这几日他很厌烦老方,这老不要脸的东西总是想请他去保媒,而且还动不动就说,陛下尚有一个女儿未出阁呢,张懋听得牙酸,索性和方景隆保持距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作为老友,张懋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张懋匆匆到了方景隆的公房,便见方景隆面如死灰的样子的坐着,锦衣卫的校尉还没有登堂入室,张懋上前劈头盖脸的便来一句:“老方,你犯了什么事?” 方景隆也是吓着了:“想来,是犬子犯事了……”说着,眼泪啪嗒落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 张懋听他这么絮絮叨叨,长叹口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内阁的谢阁老对着陛下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方继藩戕害读书人,这事是有的吗?御史好似都上弹劾了,会不会因为如此,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激灵:“只是祸害几个读书人,就这样的严重?” 张懋一下子晓得缘由了,十之八九,方景隆这个做爹的,非但没有制止,还成了帮凶,张懋气咻咻地道:“你呀,真是老糊涂了,陛下宽厚,自登基以来,尤其厚待生员,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是孩子胡闹。可往大里说呢,却是勋贵之后羞辱圣人门生,糟了,八成是为这事来的,老方,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早说什么来着,早说什么来着,儿子就是要揍的,尤其是继藩那样的不肖子,当初老夫就想揍他,若是老夫的儿子,还容的了他上房揭瓦?”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张懋收起了怒容,现在老方有难了,自己不能袖手旁观,锦衣卫若是敢来动粗,哼,自己这英国公也不是吃素的。 因而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待为首的一个锦衣卫百户官进来,这百户官一看到英国公,忙不迭的拜下:“见过英国公。”接着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景隆一眼:“见过南和伯。” “何事?”张懋厉声道。 这百户吓了一跳,却见张懋杀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仿佛是在警告,意思是,你要小心一点。 百户忙道:“出……出事了。” 一听出事……这值房里,瞬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出了何事?” 百户道:“就在半时辰前,方家的老宅附近,有许多闲杂人等晃荡,显是奔着方家的祖坟去的,此事,东城锦衣卫千户所有校尉侦知,觉得事态严重,所以赶紧上报,卑下也觉得事情不简单,怕要出大事,所以特来禀报方伯爷,请伯爷万万小心。” 祖……祖坟…… …… 老虎一直跟人说,老虎虽然成绩不咋地,水平也不高,可老虎的读者质量比其他的大神要好,毕竟看老虎书的读者,英俊潇洒、天生丽质;又或人品贵重,一掷千金、还特爱投票,和一般的yaoyanjianhuo不一样,谢谢你们,你们是老虎努力写书的动力。 第33章 帝心难测 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尤其是方景隆最担心的是,自己儿子这回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引发出不可预知的后果…… 可谁晓得,竟是…… 竟有一群宵小之徒跑去了城郊的祖宅和祖坟窥测? 张懋呆了一下,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百户也觉得匪夷所思,表情复杂地道:“公爷、‘伯爷,难道你们还不明白,方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现在怕是有不少人想要暗中做手脚,一些胆大包天之徒,可能会破坏方家的祖坟,来个移花接木,将自己的先人葬进去。” 这样一听,方景隆便觉得事态颇为严重了,这是自己的祖宗啊,怎么能让人打扰呢? 想到自己祖宗居住的地方竟被人打主意,方景隆自然是怒了,气腾腾地道:“哪个狗贼这样大胆,他们自己家里死了人,没有坟埋吗?竟敢窥测我方家的阴地!” 张懋亦是觉得奇怪,皱眉道:“莫非这些贼子,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企图,绝不只是窥测坟地这样简单。” 百户的脸色显出了几分讶异,看着二人,下意识的道:“难道公爷和伯爷还不知?满京师都传遍了啊,方少爷先是得赐金腰带,此后卖乌木又大发了横财,今日更是了不得,文曲星下了凡间哪,方少爷收的三个秀才,今日乡试放榜,包揽了乡试前三,尤其是那叫欧阳志的,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名,成了解元公了,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吗?如今满京师的人都在打探方家的祖坟位置,锦衣卫接到了不少线报,所以对此尤为警惕,都说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 呼…… 方景隆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三个小子,竟是包揽了乡试前三! 这意味着什么呢? 古人最重师生关系,一旦拜了师,一辈子可就解不脱了,三个举人,竟还有一个解元公,这只怕是连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未必有这运气吧? 方家……这是要发迹了吗? 张懋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原因,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方景隆,目光却是瞬间变得火热起来,急道:“老方啊,你家祖宗有德啊,却不知你家墓园那儿,还有没有位置?要不……给我们张家挪一个位置?” 一股暖流,自方景隆的心底深处涌出来,看着那百户佩服的眼神,还有张懋的炙热,方景隆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痛快啊,他一拍案:“为什么我家儿子能得金腰带?为何我家儿子能发大财,为何我家儿子能教出三个举人?老张,你没有想过吗?这是我这做爹的教子有方,所以论起教儿子,我有许多话想说……” 不对,这时候显然不是吹牛皮的时候,还好方景隆的脑子不是一根筋的,又突然惦念起自家的祖坟来! 可不能给人挖了,于是立即道:“多谢提醒,回去告诉你们千户,我老方欠他们一个人情,今日我这便挑选几个壮丁,给我们方家日夜看守着墓园,决不让贼子有机可趁。” 张懋听方景隆提起他所谓的教子心经,顿时觉得自己有一些些的抑郁了。他满腹的疑惑,老方的……祖坟…… 张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居然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好在……他终究乃是国公,倒也不屑于做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只能红着眼睛看着老方。 方景隆却一下子打起精神:“来,来,来,我来谈一谈我的教子之道……” ……………… 京师已是轰动,以至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即便在宫里。 弘治皇帝看了一遍又一遍榜,在暖阁里,他显得心事重重,尤其是看到下头一副委屈样子的皇太子。 弘治皇帝不由瞪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 他不禁心里在想,三个秀才,此前学业平平,怎么只拜了半月的师,便有如此的鸿运?当真是运气?又或者是,这个方继藩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弘治皇帝是绝不相信,在王鳌的手底下,方继藩有本事能够舞弊,何况,还是三个门生一起舞弊,可问题出在哪里了? 猛地,他想起了那‘改土归流’策,现在细细想来,方继藩这家伙应当不只是运气,此子虽是有些吊儿郎当,可细细想来,这个家伙…… 接着,再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皇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确实被他的母后宠溺惯了,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如何是好? 想到杨廷和对皇太子的弹劾,弘治皇帝眯起了眼,一副在深究的样子! 自己已给太子找了许多师父,哪一个都是当代的名儒,或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名臣,可结果呢…… 或许……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光泽:“来人。” “奴婢在。”今日当值的,乃是刘钱。 弘治皇帝淡淡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陛下,又要出宫?奴婢这就去都知监……” 都知监是专门负责跟随陛下,并且引导清道的,若是陛下要摆驾,一般是都知监安排之后,接着组织好宦官,同时安排金吾卫、锦衣卫等伴驾。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不用,微服私访吧,朕想去南和伯府,再见识见识这个方继藩。” 他是预备取经去的,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知道的是,方继藩这个家伙怎么就让三个普通秀才成才,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而皇太子乃是他的一块心病,或许可以从方继藩那儿获得一些心得。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弘治皇帝便怦然心动,再无法忍耐了。 刘钱一听陛下要去见方继藩,心里便沉甸甸的,不过上一次吃了教训,却不敢再到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却是老老实实地道:“陛下既要微服私访,可是陛下去了方家,倘若被方家其他人认出来,这消息一传开,满大街的人便都晓得陛下去见了那方继藩了。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方继藩虽是教出了三个举人,可是名声却不太好,陛下乃圣君……这……这……”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觉得刘钱的话也很有道理,便皱眉道:“那便需有个身份才好。” 朱厚照只要听到出宫,便觉得精神百倍,龙精虎猛,于是忙道:“这还不容易,换一身宦官的衣衫,就说是去方家传旨的,料来也没人瞧得出来,方继藩那小子即便晓得,他敢胡说吗?”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胡闹!” 朱厚照一下子萎了,低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怎可以宦官的名义去……嗯?”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记得,方继藩得了脑疾是不是?不如,就以御医的名义去吧,就说是宫里派了御医,前去给方家的那小子治病,朕则伪装成御医,如何?” 刘钱哪里敢违拗陛下的意思,伪装御医和伪装太监自然是不一样的,太监在这个时代,属于奴,哪有皇帝穿着奴才衣服的道理,可医官的身份,倒能接受。 弘治皇帝便下了决定,淡淡道:“刘钱,你去准备,护卫不必太多,挑拣几十个信得过的人做明哨暗探即可。还有……此事不得张扬!” “奴婢遵旨。” “父皇,儿臣也要去。” 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知道了,哪里有热闹,自然是哪里有这位皇太子。 弘治皇帝只是抿抿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第34章 圣驾 没多久,弘治皇帝已穿上了医官的衣服,随即乘着小轿自宫中的侧门出宫,几个宦官和数十个护卫作陪,他们俱都穿了常服。 后头的朱厚照也坐在一顶小轿里,一出了宫,他便如笼中之鸟一般,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此时挑开了帘子,一对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街景,即便只是沿途的路人,都足以让朱厚照打量个老半天,兴奋许久。 待到了方宅,弘治皇帝并没有立即下轿,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早已计算好了,此时方景隆还在当值,所以认得自己的人,可能就是一个方继藩,除此之外,便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随从。 刘钱深知主上的意思,上前对方家的门子道:“皇上听说南和伯子得了脑疾,特遣医官前来探视,快去通报,命方继藩来接……”他本想说接驾,又连忙改口:“迎接。” 门子听罢,下意识的咕哝道:“又来了太医?” 可见这宦官冷着脸,门子不敢怠慢,连忙匆匆的进去禀报。 随即,弘治皇帝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御医来了,御医又来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 可方家上下,却已炸开了锅。 在前院巡视的杨管事身躯一震,转眼之间,竟化身成了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指挥若定:“少爷在哪里?” “后院。” “王虎、大牛,赶紧去,将人控制住,不可伤了少爷。” “是。” 两个魁梧的家丁,抖了抖xiong脯上的膘肉,如狼似虎便朝后院狂奔。 杨管事依旧背着手,目中透出精光:“去寻刘账房,账房要上锁,告诉他,账在人在。邓健呢,邓健那厮呢……让他跟着少爷的,是不是在少爷那里?” “是跟着少爷。” 杨管事吁了口气,这样他就放心了一些:“请府里的三个举人公,他们是少爷的门生弟子,请他们帮忙。” 说着,他掷地有声:“其余的人,分守各处,给我守好了,一只苍蝇,都不能上屋顶!” ………… 方继藩在内宅后园的葡萄架子底下,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 邓健弓着身在一旁候命,而小香香呢,则身子微微屈着,虽是穿了钗裙,娇躯却不自觉的露出曼妙的曲线,她攥着粉拳,轻轻地给方继藩捶着腿。 一旁是一个茶几子,茶几上是一盏热腾腾的茶,还有一些瓜果。 一枚蚕豆还未剥壳,便被方继藩直接塞进嘴里,然后他愉快地仰躺着,将这后园想象成沙滩,至于小香香,则将其想象成穿着bijini的美女,脑海中有了如此画面,突然觉得人生竟没有了缺憾。 这是地主家傻儿子的既视感,方继藩却乐不起来。 腐败的生活啊,会消磨我的意志,嗯……下下下下下不为例! 却在这时,方继藩突得眼前一花,便见家里的王虎、大牛二人,矫健的疾冲而来,两个人扑哧扑哧的自鼻孔里呼着白气,如两头小牛,两面包抄,将方继藩夹住。 远处,杨管事小跑着,带着七八个仆役,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过来,口里大叫:“少爷,宫里又来御医了,又来御医了。” 又来了…… 方继藩懵逼。 然后小香香不捶腿了,像是早得了吩咐似得,警惕似得看着方继藩。 邓健很干脆,迅速的酝酿情绪,眼眶通红,嗷的一声便哭了:“少爷……”拜在方继藩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继藩更加懵逼……这阵势,不小啊,不晓得的,还以为皇帝出巡呢。 杨管事带着十几二十个仆役到了近前,作揖的作揖,跪下的跪下,可表面上一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他们的站位,竟还隐含着兵家之法,方继藩前后左右,俱都堵的死死的,四面包抄,没有留一丁点缝隙。 呃……好像……有点儿尴尬啊。 上一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你们以为我真喜欢上屋脊?我特么的畏高啊。 如丧考妣的杨管事深深一揖,红着眼睛:“少爷…自重啊…” ………… 两顶轿子,几十个或明或暗的护卫,还有几个随侍的宦官,自叫人通报了之后,就像是……被人晾在了一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送进去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 一开始,弘治皇帝还在思绪飘飞,一面等方继藩来迎接,一面在想,这个方继藩,到底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呢,他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吗?此人先有改土归流,后又教授出了一个三个如此了不起的门生…… 弘治皇帝是来取经的,方继藩教徒的本事,实在是震撼住了自己。 可左等右等,足足过去了两炷香,这方家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了,他出宫的时间不能太长,待会儿还要接见几个卿家,商讨西南边事。 于是他咳嗽一声。 刘钱连忙到了轿子前,低声道:“陛下……” “为何还没有动静?”弘治皇帝道。 刘钱哑然,随即道:“是,奴婢也觉得奇怪,奴婢方才可说得清清楚楚,陛下命御医来探视那方继藩,若这方继藩但凡晓一点事,也该知道这是陛下的鸿恩浩荡,接驾都来不及,可这方家倒是好,居然不闻不问,这……” 不可以忍啊。 弘治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刘钱说的对,洪恩浩荡,你们方家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把钦赐的御医晾在了外头,真是胆大包天了。 他阴沉着脸,竟是下了轿,其余护卫连忙围拢过来,刘钱想要伸手搀扶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却是将他的手打开,出了轿子,抬头看着方家宅邸前那烫金的南和伯府四字,沉着脸,拂袖道:“走,进去!” 于是一行人匆匆的走进方府的大门。 说也奇怪,这一路进去,竟发现府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但先前那门子石沉大海,竟连一个女婢和仆人都没看见,宅邸的前院,竟是死一般的静籁。 朱厚照亦步亦趋地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左右地看来看去,忍不住咂舌,低声咕哝道:“莫不是遇鬼了吧。” 弘治皇帝便回眸瞪他一眼,可耳畔,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哭声,弘治皇帝竟觉得背脊发凉,却还是威严地顺着声源处去。 疾行几步,过了月洞,那声音便更加真切了。 “少爷,你可万万别想不开啊,咱们不看太医,不看了,咱们满府上下,谁不晓得少爷的脑疾好了,少爷现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少爷别寻短见啊。” “少爷,太医已让我们赶跑了,绝不扎针,少爷好生在这歇着……” 弘治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护卫们则将弘治皇帝团团围住警戒。 弘治皇帝却排众而出,径直看去,却是啼笑皆非了。 只见方继藩一脸发懵的坐在躺椅上,身边拥簇了数十人,七嘴八舌,哭的,嚎的,跪的,趴的。 欧阳志三人也都闻讯来了,真是哭笑不得,悲戚的到了面前,二话不说,行师礼:“恩府,还请自重!” “我……我没说要上房啊……”方继藩被这阵势唬住了。 欧阳志泪眼磅礴,这是什么事啊,好歹自己也是解元公,摊上这么个恩师倒也罢了,御医来了你就要上房,我做的是什么孽,现在不只要上房,还把大家当傻子糊弄,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 他心里既觉得悲哀,又是生怕恩府想不开,待会儿趁人不注意,有什么好歹,凄凄惨惨戚戚的道:“恩府,君子不立危墙不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恩府不可儿戏啊……” 第35章 真知灼见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 而弘治皇帝已是到了人群之后,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闹剧,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对弘治皇帝而言,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周太后仁寿宫里长大的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种……这种荒唐的事,他眼睛直了,再看方继藩身边一个个心急如焚的人,就像是一场滑稽剧无声的上演。 弘治皇帝怒了。 一声厉吼:“方继藩,滚过来!” 在这方家,还真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方继藩说话的。 方继藩心里还说,谁这样大胆,定睛一看,这人……咦,竟有些眼熟…… 等他看清了这人身边弓着身的刘钱时,方继藩顿时想起来了。 皇上…… 方继藩有些发懵,皇帝没事就可以出宫的吗?而且……他还是御医的装扮? 再看弘治皇帝这铁青的脸,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颈有点发凉…… 转眼之间,方继藩居然正经起来,他居然用一只手整了整身上的衣冠,站起身,很麻溜的道:“都让让,我要看大夫。” 杨管事却是老泪纵横的拉扯着他的衣襟:“少爷,你少诓我,让开了,你便……你便要寻短见了。” 方继藩急了,大声抗击:“寻什么短见,休要侮辱我的清白。” 好不容易排众而出,急急的走到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方继藩,格外的严厉。 方继藩刚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书房在哪里,老夫……给你治病!” 方继藩立即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噢!”方继藩居然很老实,乖乖地在前引路,走了。 留下了方家上下人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爷领着那‘御医’朝书房去,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到了书房,方继藩开了门,弘治皇帝背着手,冷着脸踱步进去。 方继藩却还徘徊在门口,他心里在琢磨,陛下怎么就来了,除了上一次问了改土归流的事,自己似乎和他没有什么瓜葛吧。 再看刘钱,心里又想,莫不是这刘钱想要害我? “进来!”弘治皇帝在里头厉声大喝。 方继藩也不是吹牛逼,在这京师,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对自己这般呼来喝去。 可皇帝老子如此,方继藩是服气的。 弘治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熟知历史的方继藩再清楚不过,甚至上一辈子读史时,对这位宽厚的天子,也是佩服不已,心向往之。 所以,对这个皇帝,方继藩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进了书房,便见弘治皇帝已坐在了书房里的官帽椅上,仍旧还是声色俱厉的样子。 一旁的朱厚照满面红光,清澈的眼眸被微眯的眼帘微微射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 姓方的害人不浅啊,这些日子朱厚照可没少挨揍。 现在好了,父皇,你终于可以知道儿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荒唐了吧,再怎么样,也比这方继藩好吧,人哪,就怕比。 “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既然这里没有其他人,方继藩连忙见礼。 “哼!”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依旧还没有消去怒意:“你们方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方继藩心里恶寒,这算不算人身攻击呢?骂我就好了啊,现在牵涉到了家教上的问题,这不就是骂我爹吗? 方继藩忙道:“臣……只是怕看大夫。” 弘治皇帝怒喝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病便要治病,岂可讳疾忌医?胡闹,荒唐,你们方家,世受皇恩,也算是皇亲国戚,这般胡闹,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是,是,是,臣再不敢了。” 弘治皇帝不依不饶:“不敢什么?” 呃…… 方继藩眼珠子发直,不对啊,不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就听见一声吼,一群人便涌上来,哭爹喊娘,我……我冤枉哪。 见方继藩搜肠刮肚着,在想自己到底算犯了什么罪要坦白交代的时候。 噗嗤…… 朱厚照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忙捂着嘴,拼命憋住笑意。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滑稽,可细细一想,这少年,也不过是和厚照年纪差不多大,自己和他置个什么气,如此,倒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了。 于是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朕听说,你收了三个门生?” 方继藩有些心虚,不会真怀疑我作弊吧:“是。” 弘治皇帝目光幽深,带有几分值得玩味的样子,这幽深的眸子,似乎想要洞悉方继藩身上的一切,随后,他淡淡道:“朕倒是勾起了好奇心,极想知道,这半月,你是如何教授三人读书。” 方继藩松了口气,看这口气,似乎不像是涉嫌舞弊的事,他心里庆幸,也幸亏这一科的主考官乃是王鳌,这位先生实是太出名了,不但皇上信任,天下的读书人也敬仰,没有人敢质疑这一场乡试的公正性。 不过陛下问起,方继藩却有些心虚,该怎么回答才好呢?他踟蹰了很久,才结结巴巴的道:“其实,也就是随便教了一下,东教一点,西教一点。” 弘治皇帝面不改色,却依旧稳稳坐着,不过眉头却是微皱,他觉得方继藩在忽悠自己,这是欺君罔上。 噢,几个学业不精的秀才,你随便教了一点,就包揽了乡试前三,你把朕当傻子吗? 还是把天下的大儒,朕的满朝臣工们,都当做了傻子? 他目光微冷,掠过了一丝冷芒,对付方继藩这等人,弘治皇帝自有他的办法,于是厉声道:“方继藩,你从实说来,否则,朕绝不轻饶你!” 方继藩骤感压力巨大,看来,这一次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无法蒙混过关了。 想了想,于是斗胆的打量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子,这就是太子朱厚照吧,真是久仰,久仰。 不过现在朱厚照似乎对自己不太友好啊,眼看着自己吃瘪,似乎乐在其中,优哉游哉的看热闹。 “揍啊!”方继藩突然道。 “什么?”弘治皇帝被这莫名其妙的家伙气坏了,他有点不太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胆子大了,我方继藩是败家子,令人发指的京师恶少,这一点,皇帝肯定是知道的,既然知道,战战兢兢做什么。 想到这里,胆子一下子大了,他眯着眼,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很直接的道:“一个字,就是揍。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老实听话,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什么举人、解元、进士,俱都是手到擒来。” “……” 朱厚照一下子不笑了,而是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他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方继藩放肆的挥舞着拳头,青筋爆出,人性之中的暴力基因也毕露出来:“臣教人读书,没别的方法,往死里揍就对了,白天拿鞭子挂在树上抽,夜里吊在房梁上,依旧还是揍!平时有了空闲,随便揍个一两个时辰,不但能强身健体,还有治疗心理创伤的功效,被揍的,也就知道要刻苦用功了,什么悬梁刺股都不在话下,想不成才都难。当然……这是臣的一点浅薄见识,倒是教陛下见笑了!” 第36章 赐官 方继藩说得神采飞扬,朱厚照却是听得脸都绿了,甚至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他见方继藩说的头头是道,心里深深的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弘治皇帝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既觉得方继藩说的有些荒唐,可竟还有一丝丝的道理,他忍不住道:“当真是如此?” 方继藩信誓旦旦:“臣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臣绝不敢虚言,也绝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而后瞥了一眼身旁的朱厚照,见他身如筛糠,竟是瑟瑟发抖。 可弘治皇帝依旧面色如常,他似乎觉得方继藩还是有些不靠谱:“这些道理,你自哪里听来的?” “一位高人。”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肯说出此人的名讳,却是哂然一笑,随即道:“如何揍才有效果?” 方继藩便道:“臣一般是用鞭子,鞭子抽起来,比较能愉悦身心。” 弘治皇帝果然看到在这书房的书桌上,竟真有一柄鞭子搁着,他好奇地将这鞭子拿起来,晃了晃,朝向方继藩道:“是这一根吗?” 方继藩道:“是。” 弘治皇帝将鞭子轻轻地拍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似乎感觉到了这鞭子中的力道,他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鞭子可以送给朕吗?” 方继藩大方地道:“陛下若要,自管拿去用便是,不必客气,不过……臣斗胆想问,陛下来问微臣……要鞭子做什么?” “噢,只是喜欢罢了。”弘治皇帝只随口敷衍了一句。 而后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其实不打不成器这个道理,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可毕竟总需要有鲜活的事例摆在眼前才更有可信感。 现在方继藩就提供了一个无可辩驳的样板,那三个秀才,不就打的成了才吗? 他将鞭子小心翼翼地收了,算是完成了一桩心事。再看方继藩,便想起这厮种种恶迹,于是板着脸道:“再不可上房揭瓦了,你是南和伯子,朕也赐了你金腰带,你们方家上下的言行举止,也代表了朝廷的脸面,知道了吗?” 方继藩汗颜,本想满口应承下来,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若是一下子就应承下来,反而不像败家子了,这样的话,陛下会不会怀疑自己是在装疯卖傻? 他想了想,决心将这败家子的一条道走到黑。 当然,方继藩不傻。 之所以敢讨价还价,是因为研究明史的自己早对弘治皇帝的脾气摸透了,这个皇帝,太宽厚了。 若是换做朱元璋、朱棣或者是朱厚熜,方继藩绝对装孙子到底。 他笑吟吟的道:“臣还小嘛,一年偶尔胡闹个七八回,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这辈子,似乎没有遇到过跟他讨价还价的人。 哎……果然是传闻中的败家子啊。 还七八回? 弘治皇帝又板起脸来:“至多三回,否则,朕绝不饶你!” 方继藩于是喜滋滋得如蒙大赦:“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对方继藩既有几分欣赏,可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有几分可惜,随即,自官帽椅上长身而起,手不离那满是牛筋的鞭子,淡淡地道:“记住了,至多三回,否则就用这鞭子抽你!你父亲舍不得揍你,朕舍得!” 这轻描淡写的话,于方继藩而言,却带着深深的寒意。 敢情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方家,还是特地来见这败家子,说难听一些,这若是传出去,丢人! 于是他边疾步边道:“记住朕的话,回宫吧。” 接着便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出了书房,方继藩一溜烟追出来,忙道:“陛……”他突的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连忙纠正道:“大夫,慢走,有空常来……” 弘治皇帝一声不吭的回了宫,可从方家拿来的鞭子,却一直还捏在手里把玩摩挲。 方继藩的话,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挺有道理。 而且,方继藩珠玉在前,已有了成功的先例。 这简直就是先行的楷模和典范啊。 他到了暖阁,坐下,身上的医官的衣衫还未除去,因而身上不见雍容,却多了几分书生气。 可他凝眉的瞬间,一股戾气却显露出来。 朱厚照这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忐忑不安,他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见父皇如此,便忙道:“父皇,儿臣想起来了,儿臣今日还没有向母后问安,儿臣暂先告退。” 他转身就想走,疾走了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森然的声音:“回来!”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后襟森然,毛骨悚然。 他很艰难地旋过身,看着面上风淡云轻的父皇。 弘治皇帝淡淡道:“近来你学的是礼记中的《春官宗伯》吧,背朕听听。” 朱厚照可一个字也没记住,事实上,杨师傅授课时,他做春秋大梦去了,于是结结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背不出?”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 朱厚照连忙拜倒在地:“儿臣下次……” “还想有下次?”弘治皇帝突然觉得,诚如方继藩所言,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对儿子有效,可确实有治愈自己心理的功效,至少现在,弘治皇帝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他将鞭子拍在手心,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道:“父皇,你别听那方继藩瞎说。” “已经迟了!给朕跪好了!" 嗷…… 暖阁外头,一声哀嚎传出来,守在外头的刘钱听得心惊肉跳。 这哀嚎持续了片刻,才听弘治皇帝厉声道:“来人!” 刘钱胆战心惊的急忙进去,便见皇太子殿下匍匐在地,背脊上添了几根鞭痕,真真的触目惊心,刘钱不敢细看,忙跪下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将鞭子随意地搁在了御案上,如无事人一般,淡淡道:“传旨,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第一,获赐金腰带,他乃勋臣之后,自当要为朝廷效命,敕他为羽林卫总旗官,入值宫中……” 弘治皇帝说到了这里,却是有意地顿了顿,在略略沉吟之后,又道:“他的职责,便是巡卫詹事府。” 刘钱连忙识趣的道:“奴婢遵旨。” 羽林卫,乃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和金吾卫一样,都是皇家最倚重的亲军,而他们的职责则是守卫巡警皇宫的安全,只有最信得过的人,才有资格补进去。 所以能加入羽林卫和亲军卫,几乎是所有勋贵子弟们混资历的不二之选。 倒是锦衣卫,别看权力大得很,而且也有入宫当值的资格,看上去似乎比羽林卫和亲军卫光鲜,不过绝大多数勋贵子弟,却对锦衣卫避之如蛇蝎,因为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宫中用来干脏活的,只有一些普通的良家子弟才愿意靠着锦衣卫出人头地,勋贵子弟们求稳,谁愿意惹这一身的荤腥? 至于其他各卫,则大多是分守皇宫的外围,或是守卫宫城的城门,比之金吾卫和羽林卫这等贴身保卫皇家安全的亲卫而言,就差了许多了。 第37章 加官进爵 弘治皇帝直接将方继藩充入了羽林卫不说,还直接授予了一个总旗官,这意味着什么呢? 总旗官虽不算什么,可在亲卫之中,级别不算低了,一般的勋贵子弟,即便是那国公之子,也大多是从小旗官做起,慢慢的靠资历熬上去。 当然,这旨意的最重要一点,弘治皇帝命方继藩值守的竟是詹事府,这詹事府即是东宫,也就是负责保护皇太子的安全,这绝对是一个好去处,等于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太子,将其充作太子的储备班底,将来太子登基,整个詹事府都将一飞冲天。 只不过……刘钱看着地上痛得唧唧哼哼的皇太子殿下,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复杂。 圣心难测啊。 陛下到底是让方继藩去治殿下,还是让殿下去揍方继藩呢? “还有……“弘治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明日你亲自去南和伯府,让那小子早起,催他去当值,告诉他,休要再像上一次还要教人绑着去,要是再敢闹出什么笑话,朕绝不轻饶!“ 刘钱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是道:“奴婢遵旨。” ………… 圣旨一下,方继藩充入羽林卫,授羽林卫总旗官。 这羽林卫有指挥使、指挥使同知、指挥使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职,所谓的总旗官,放在上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个排长而已,可羽林卫的起点高,前途自然是极好的。 方景隆等方继藩接了旨,却忙是一把将圣旨夺了过来,然后整个人颤抖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个大男人,竟是眼泪又落了下来。 “祖宗有德啊,我的儿,咱们的祖坟埋的好啊。” “……”方继藩无言。 敢情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是祖宗的关系,能不能夸夸我啊。 可看着方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口里嚅嗫着,竟是颤抖着说不出话,反反复复的也只能勉强念叨着祖宗之类的话。 方继藩心里却有点忧心起来,因为圣旨的后头着重的提起去詹事府当值。 詹事府不就是东宫吗? 东宫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朱厚照了,这个家伙,方继藩见过,不过对他印象模糊,只晓得他在皇帝面前,总是一副像是死了niang的样子。 可对明史精通的方继藩却知道,这厮是个混世魔王,流mang中的战斗机,说起来,自己也没什么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就无辜的背了一个败家子的恶名,可和这位太子殿下相比,得了这一项桂冠,惭愧的紧啊。 睡了一个安稳觉,方继藩梦见自己竟是成婚了,就在入洞房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了父亲方景隆,方景隆朝他大笑,大叫什么大胆的想法,什么祖坟不只是冒烟,竟还起火了诸如此类的话。 方继藩被这噩梦惊醒,却见这时在床榻边,竟是小香香和邓健直勾勾地看着他。 出了什么事,见鬼了! “少爷……”邓健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叫了一声。 方继藩厉声道:“做什么?” 邓健便委屈巴巴的样子:“宫……宫里来人了,请……请少爷去当值。” 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此时天才蒙蒙亮呢,可方继藩却还是起来,小香香早已给方继藩预备了新衣。 这是金彩绣柿蒂过肩的麒麟服,红色的料子打底,上头绣着麒麟,这么一穿,再系上金腰带,束了腰,竟使方继藩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便连小香香见了,面上都飞了一抹俏红。 邓健又给方继藩寻了一柄刀来,系在腰上,道:“这是老爷的刀,说是祖传下来的,当年祖宗们便是靠这口刀,跟着文皇帝打进了南京城,伯爷交代了,现在这口刀便传给少爷了,祖宗一定会保佑少爷的。” 方继藩见这口刀刀柄用了金丝缠绕,赫然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珠子,刀鞘乃是用鲨皮和不知名的皮革制成,显得格外的华丽,他忍不住心潮澎湃,终于,本少爷不再是一个废物了。 于是铿锵一声,将这刀自鞘中拔出,便见刀似刚刚上了油养护,依旧雪亮。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呃……说来有些尴尬,这刀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了多少锋刃,你妹,没了锋刃,这不就是棒槌了吗? 邓健宛如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适时地道:“祖上传下来的,这期间虽进行过了无数次的修补,可毕竟是古物……”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这是一柄仁义之刀啊。”于是将刀收回鞘中,将就用着吧,指望用它来杀人是休想了,怕是连切肉都有点儿碍事,不过不要紧,权当是护身符吧,毕竟有祖宗保佑。 于是例行性的捏了捏小香香吹弹可破的面颊,道:“走了。” 刘钱一直都在府外等着,一见到方继藩来,这一次却不敢在方继藩面前耀武扬威了,面上露出伪善,笑嘻嘻的道:“方公子,陛下有口谕,命奴婢今日领公子去詹事府当值,时候不早,可不能耽误了。” 方继藩只噢了一声,懒得理会刘钱。门前停了马车,方继藩直接躬身进车,这马车挺舒服。 可刘钱悄悄地看着方继藩的脸色,他没有急着催促马车动身,而是微微带笑道:“昨日,真有意思呢,公子一番揍人成才的话,陛下听了,深以为然,对公子刮目相看。” 关你屁事? 方继藩靠在车厢里,依旧懒得理他。 刘钱却又是喜滋滋地道:“所以哪,陛下昨日借公子的鞭子去,公子,您猜怎么着?回到了宫里,太子殿下便挨了抽,哎呀呀,几鞭子下去,可真够……真够狠得,皇太子殿下浑身是伤,皇后娘娘见了,都气得哭了一宿呢。” “……”看着刘钱笑嘻嘻的模样,方继藩一下子警惕起来。 昨日……陛下跑来这儿,向自己取经,不是考验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奇心。 原来……他是来找自己研究怎么教儿子的。 方继藩顿时无言,他忍不住开始捋起了顺序,首先,一定是太子不听话,陛下很操心。而恰恰,自己调教出了三个举人;此后,陛下抓住了自己这颗救命稻草,然后…… 我去,这詹事府现在是龙潭虎穴啊,那太子殿下挨揍,全因自己而起,自己到了东宫,能有好日子过吗? 马车动了。 方继藩已是醒悟了过来,立即大叫:“快停车,我要下车,我想起来了,我年纪还小,还要读书,我不要去当值。” 可马车却走得急促,自然不会给方继藩下车的机会。 等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詹事府门前。 方继藩嗖的一下下了车,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要开溜。 反正自己是败家子,跑了也就跑了,大不了乖乖的回去啃老,这差,本少爷不当了。 可谁晓得,脚刚刚落地,便见十几个穿着亲军服的人已列成一排,一见到方继藩下来,便一齐抱拳道:“卑下见过总旗大人。” ………… 新的一周,推荐票啥的,求! 第38章 为所欲为 方继藩看着一旁的高墙,还有那高墙中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与树木相映成趣的亭台楼榭,自然晓得,东宫已到了,而在他跟前的这一排对着他行礼的,定是羽林卫校尉,专门在此静候他这个总旗官的。 “噢,你们好。”方继藩朝他们笑,算是打了招呼:“我还有事,下次有空……” “总旗大人……”方继藩正待要开溜,一个校尉却是站出来:“殿下方才吩咐过,若是大人来了,请大人去见一见,所以……” “是啊。”刘钱在旁笑呵呵的道:“陛下也有吩咐,公子今儿,非得乖乖的在此当差不可,否则奴婢少不得要奉旨行事,将公子绑着进詹事府里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处逃了,他反而一笑,道:“方才是戏言而已,走,当差去。” 一路由刘钱领着,进了东宫,夹道着的乃是郁郁葱葱的樟木,无数亭台楼榭若隐若现,迎面,便见一伙宦官拥簇着一个少年疾步过来。 这人不是朱厚照是谁? 朱厚照正嚣张地大叫:“方继藩来了?在哪里?”眼睛微微一瞄,便看到刘钱领着方继藩来了。 朱厚照的脸已拉了下来,脸抽了抽,他的脖子还有一道鞭痕没有消去淤青,一看到方继藩,顿时便觉得鞭痕的位置火辣辣的疼。 他疾步前行,到了方继藩面前,而后死死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作揖行礼:“卑下方继藩,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龇牙,恶狠狠地打量着方继藩这个家伙,昨天夜里,他疼的是半宿都没有睡,也早就想好了,不将这个方继藩碎尸万段,他这个朱字倒过来写。 朱厚照道:“方继藩,你还记得本宫吗?” 这声音就宛如来自于地狱,格外的幽深。 刘钱并没有急着回宫里去缴旨,而是伫立在旁,预备着瞧热闹。 方继藩道:“殿下器宇轩昂,卑下化成灰也认识。不只如此,卑下对殿下可谓是闻名已久,一直心向往之。” “……”朱厚照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只等一声令下,身后的太监和护卫们便冲上去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 可方继藩这一句闻名已久,似乎话里有话:“呵……”朱厚照冷笑连连:“什么闻名已久,你是怕挨揍吧?” 可他哪里知道,方继藩心里却是偷笑,太子朱厚照,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已! 明武宗朱厚照嘛,我在读书馆里早就将你研究透了。 他一本正经,一脸敬仰的样子道:“卑下确实对殿下敬仰万分啊,殿下是非常人,卑下一直知道,殿下的拳脚厉害,腹中有雄兵百万,韬略过人,不只如此,还擅骑射之术,卑下遍览古今,这古往今来,出过多少太子,可有哪一个及得上太子殿下一半的,其实卑下略懂一些观人之术……” 朱厚照本是来兴师问罪,心里堵着一口恶气,可现在一听,脸色竟微微缓和了一些。 这家伙竟知道自己向侍卫们学过拳脚,还知道朕精通骑射?更知道朕精通兵法?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太子殿下有这爱好,其实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朱厚照也被严令不得不务正业,所以知道这些事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可方继藩知道啊,方继藩不但知道朱厚照这个奇葩喜欢骑射,在历史上,这位皇太子登基之后,还封了自己做将军,隔三差五偷偷跑去关外要做将军,指挥军队打仗呢。 可对朱厚照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了,这么秘密的事,方继藩竟也知道,难道这家伙,当真关注着本宫,也当真是对本宫敬仰万分? 朱厚照眯着眼,死死地打量着方继藩:“观人,观什么人……”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整以暇地道:“殿下乃武曲下凡,将来势必要横扫大漠,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横扫大漠…… 朱厚照心里又微微一愣,不得不说,方继藩的这一句话,直中了朱厚照的心事。 朱厚照在东宫里,偷偷的学习骑射,甚至像胡人一般,喝羊奶,学他们一样吃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带着军队,效仿自己的祖先文皇帝一样,横扫关外的胡人。 而方继藩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竟觉得很舒服,他脸又缓和了许多,道:“这你也看得出?” 方继藩拍了拍胸膛:“卑下对殿下慕名已久,也早就想追随殿下,有朝一日,横扫八荒,怎么会看不出?” 朱厚照毕竟是少年,虽然气还没有消,可现在好奇心却占据了他的心,他眯着眼:“这么说,你也懂兵略?” 方继藩笑了:“惭愧,惭愧,略懂一些,当然,比不得殿下的,殿下英武。” 马屁不值几个钱的,反正方继藩的人设早就崩了,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他是臭名昭著的败家子,所以方继藩做点没下限的事,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眯着眼:“殿下,要不,我们借一步说话?” 朱厚照显得狐疑:“你想说什么?” 见方继藩笑得贼贼的,朱厚照背着手,假装自己很有威严,可终究敌不过好奇心,方继藩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厚照下意识的抬腿。 他与方继藩一前一后的走进附近的花圃里,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咬牙切齿的道:“方继藩,你这样害本宫,本宫还是气不过,若不揍你,本宫的打不是白挨了……” 话说到一半,却是眼前一花,便看到方继藩自袖里轻描淡写的掏出了一沓厚厚的东西。 朱厚照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大明宝钞,面额都是五百两,崭新无比,这厚厚一沓,怕不是有数百张吧。 方继藩笑了:“殿下,初次正式见面,小小意思,这些宝钞,大抵,也就是一二十万两吧,不过宝钞不值几个钱,兑换了现银,也不过几万两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朱厚照的眼睛都直了。 这一出手,便是几万两真金白银啊! 别看朱厚照是皇太子,可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月例银子管理得极为严格,平时东宫每月的用度,真正花费在朱厚照身上的,也不过是几百两一月罢了,方继藩却是阔绰无比,朱厚照脸色竟显得有些僵硬了:“给本宫的?” 方继藩贼笑道:“我这人讲义气,钱财是身外之物,女人如衣服,义字当头,钱财算什么?何况……卑下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瞠目结舌的朱厚照有些发愣,下意识的问道:“是……是什么关系?” 方继藩眉一挑,果然是有钱可以使推磨,其实他来时,知道肯定躲不过去,心里早就权衡过了,这个时候的皇太子,肯定是远不如登基之后那般死不要脸,既然太子这小子还有一点廉耻观,再加上弘治皇帝历来崇尚俭约,在历史上,这位弘治皇帝身体力行,甚至还下旨,让后宫的张皇后织布,来解决宫里穿衣的问题。 一个如此勤俭的皇帝,连皇后都在后宫织布,这皇太子,肯定在经济上是管的死死的,所以…… 用钱砸死他吧! …… 用票票和打赏砸死老虎吧。 第39章 铁血真汉子 早有准备的方继藩,看着脸色惊异的朱厚照,呵呵一笑道:“我这人,喜欢交朋友,如殿下这样爽快的人,千金不换,卑下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不将银子放在眼里,所以这点小小意思,殿下务必收下,若是殿下对卑下有什么不满,要杀要剐,自是随便,可这银子,收下了,卑下才心安。” 喜欢交朋友…… 有什么成见,随便揍就是。 但是前提是把银子收了。 这简直就是下乡送温暖啊。 朱厚照摸摸鼻子,听到朋友二字,显然他心动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继藩很热情,他不但对自己敬仰万分,而且还如此大方,真是个好人啊,是不是从前看错他了? 说着,方继藩便要将宝钞往朱厚照的手里塞,正如方继藩的判断一样,朱厚照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激活他彻底人渣败类的本性,否则怎么会让方继藩成为京师里最大的败家子呢? 朱厚照反而显得扭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接,方继藩大方的道:“殿下,不必客气,随便拿去花,钱财如粪土,妻子如衣衫,殿下这样的朋友,我方继藩交定了,若是不收了这银子,殿下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朱厚照一愣一愣的,顿时觉得方继藩的形象和自己原先的想象中全然不同了,他倒也不继续客气了,便笑嘻嘻地将银子收了:“其实,本宫也是个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早就摸清了朱厚照的性子,这样的少年郎,喜欢枪棒,喜欢打仗,十足的中二少年,给他说一些热血的话,很容易和他产生亲近感,他故作惊讶地道:“呀,殿下也讲义气吗?” “这是自然!”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男子汉大丈夫,义气为先。” 似乎是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他突的哎哟一声,原来是脖子上那一道鞭痕虽上了药,可伤口还未全好,现在牵扯到了伤口,顿时疼的他眼泪都出来。 方继藩却是朝朱厚照翘起了一个大拇指:“殿下,你这道伤疤,很奇特啊。” “什……什么意思?”朱厚照有些恼怒了,本宫不计较你的事,你倒也罢了,现在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伤口,就是你方继藩造成的啊。 方继藩却是认真地道:“上次见殿下,还只是觉得殿下器宇轩昂而已,虽乍然看去,英姿飒爽,有霸者气,可毕竟殿下的气质内敛,倒也不明显。可今日见殿下,添了这道伤疤,这男儿气就更重了,远远看去,阳刚之气便扑面而来,卑下常常听人说,边关上的将士,以身上有伤疤为荣耀,而殿下这道伤疤,不偏不倚,这是铁血真汉子啊!” “嗯?是吗?”朱厚照一听,乐了:“有吗?本宫现在当真显得很英武?” 虽觉得痛,可朱厚照觉得有理,男人身上怎么能没有伤疤呢,他想寻铜镜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真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可又觉得照镜子有些太娘了,心里想,这方继藩,倒像是个实在人,理应不会糊弄本宫。 一看就知他老实忠厚,说话也很好听。 于是露出威严的样子:“本宫本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方……方继藩?无论怎么说,本宫原谅你了,本宫就喜欢英雄豪杰,现在看你,倒有几分义气,走,本宫带你去骑马。” 骑马…… 方继藩一听,顿时有点儿不太乐意了,史书上说,朱厚照爱骑烈马,自己还没学过骑马呢,倘若真给了一匹烈马自己骑,只怕要出洋相。 于是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拒绝。 朱厚照却是自来熟,搭着方继藩的肩,喜滋滋的和方继藩朝回走。 那刘钱还伫在那等着看热闹呢,却见二人有说有笑回来,脸都变了,不能啊,太子殿下昨日明明就因为这姓方的小子挨了揍,怎么转眼,就这样亲热? 他心里惊疑不已,却是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敢逗留,一溜烟的便逃了。 朱厚照没注意刘钱,却对那几个候着的宦官道:“去,准备本宫的几匹西域骏马来,本宫要和方兄弟骑马。” 几个宦官还有后头的侍卫原本早就得了嘱咐,等朱厚照一声号令,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谁料转眼之间,罪大恶极的方继藩成了方兄弟,于是一个个面面相觑。 倒是为首一个宦官道:“殿下,现在可不能骑马,时候不早,又到了杨侍讲授课的时候了,殿下该去左春坊里读书,否则,若是陛下知道殿下因为骑马而耽误了学业,只怕……” 朱厚照这才想起今日还没读书,顿时露出痛苦之色,朝方继藩道:“你先等一等,本宫去一个时辰便来。” 说着,便领着众宦官去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骑马?特么的,马骑我还差不多,看来为了小命的安全起见,以后还是得赶紧练练马术才好,不过这位太子殿下,还真好忽悠啊。 可现下的问题是,待会儿,殿下倘若下了学,还非要骑马呢? 不成,得想个办法才好。 有了……方继藩顿时想起什么,匆忙的问了个宦官,接着按着他祖传的‘仁义之刀’寻到了几个羽林卫的校尉。 这些校尉早知方总旗今日肯定要挨揍,可看方继藩完好无损的过来,一个个诧异。 方继藩则是努努嘴道:“你们几个……” 几个校尉匆忙道:“总旗大人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想了想道:“寻一把小刻刀,再找一些木头来,噢,还得找一张纸,限你们一炷香送来。” 莫说方继藩是总旗官,乃是几个校尉的顶头上司,单单这方继藩南和伯子以及京师恶少的身份,也足够将几个校尉吓死的,几个校尉哪里敢怠慢,前倨后恭,应诺着便去置办了。 到了正午时分,朱厚照才打着哈欠,一副茫然的样子自左春坊里出来,今日听杨侍读讲课,他又睡了一觉,打了哈欠之后,便精神百倍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身边随侍的宦官道:“刘伴伴。” 这刘伴伴乃是朱厚照贴身的宦官刘瑾,刘瑾忙是点头哈腰道:“奴婢在呢。” “那个方兄弟去哪儿了,本宫约了他去骑马,快将他请来。” 刘瑾心里酸溜溜的,怎么就成方兄弟了,可他不敢说什么,只好急匆匆的去寻方继藩了。 等方继藩随着刘瑾过来,朱厚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兴致勃勃地朝方继藩招手道:“走,骑马去。”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地道:“骑马没意思。” “什么?”朱厚照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他还觉得自己和方继藩还算是性情契合,谁晓得方继藩竟说骑马没什么意思? 只见方继藩贼贼的笑道:“殿下,我有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骑马更有意思?”朱厚照一副不信的样子。 第40章 诚实做人 面对朱厚照略带不悦的脸色,方继藩却淡定地取了一个包袱来,而后将包袱放在了朱厚照面前的案牍上。 缓缓打开,竟见一枚枚棋子落出来。 “这是什么?”朱厚照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倒是好奇地将一枚棋子捏起来,细细一看,只见见上头写着朱红色的‘大都督’三字。 方继藩信心满满地道:“这是军棋,嗯,排兵布阵,再用棋子在这棋盘上捉对厮杀,你看,殿下,这里有都督,有将军,有游击,有副将,还有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以及士卒,对了,这里还有炸弹……来,我来教殿下下棋。” 方继藩知道在历史上的朱厚照,在登基之后,便给自己授予过大都督一职,这来源于他对军事的热爱,此时一听是棋盘上排兵布阵,又怎么不会兴趣浓厚呢! 方继藩制作的确实是军棋,只不过是将司令换成了都督,班长、连长、排长、营长换成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这军旗下法简单,很适合像朱厚照这样头脑简单的家伙,模拟的又是排兵布阵。 方继藩大致讲解了规则,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便趴在案牍上道:“来来来,本宫熟读兵书,现在就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方继藩和他便开始下起棋来,朱厚照果然忘了骑马的事,对这军棋的兴趣却愈发的浓厚起来。 一直下到天黑,正午也只是让人送了一点茶点来将就吃了,越下却越是觉得有滋味,尤其是虽然全程都在被方继藩吊打,使他绞尽脑汁,发挥着不肯服输的精神,恍惚之间,殿外的日头便落下了,刘瑾给殿里掌了灯。 这一局,又是方继藩赢了,方继藩将棋子一推,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殿下,时候不早,臣要下值了。” 又没有加班费,下值当然要溜。 朱厚照却道:“不成,不成,再下一局,本宫想到了一个方法,来来来。” 方继藩头大,总不能一直下这个棋吧,于是打死也不肯的样子道:“明日再说,殿下,告辞。” 这等事,一定要有底线,不然依着朱厚照的性子,只怕今天是都别想走了。 等到次日一早,方继藩精神大好,又到了东宫,刚刚到了詹事府门口,便有宦官翘首盼着:“方总旗,您可算来了,殿下可等的急了,快,快……” 方继藩随他进去,到了偏殿,便见朱厚照痛骂刘瑾:“不会下就滚!” 摆在他和刘瑾的面前,还是昨日的那一副军棋,刘瑾委屈巴巴的退到一边,朱厚照便朝方继藩笑着招手:“来了,快,快,本宫终于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刘瑾却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去左春坊读书了,否则杨侍读……” 朱厚照不耐烦地道:“不去,不去。就说本宫病了。” 方继藩心里摇头,这家伙,很不靠谱啊,怎么感觉是在坑自己的节奏,难道本少爷陪你成日下棋? 何况,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啊,我方家的长期饭票,还是你们老朱家赐下的,你们老朱家被你朱厚照坑了,我们方家完了。 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糜烂下去,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清醒的认识。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不知谋划着什么:“算了,不下了。” “……”朱厚照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以后不下棋了。”方继藩很果断地拒绝:“卑下要当值去。” 朱厚照却是急了:“这什么意思,你不讲义气了?” 方继藩心里想,全世界都将我方继藩当做败家子,可我方继藩是有志向的好青年,你真以为我和你一样? 须臾之间,方继藩似乎冒出了个主意,心里想定了,便道:“殿下,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游戏?”朱厚照又一下子来了精神,但凡是游戏,朱厚照大多时候都有兴趣的。 只见方继藩道:“单单下棋,有什么意思,总该有一个彩头才是。卑下若是输了,输了一局,便给殿下三百两银子,如何?” “好。”朱厚照很直接的应了,甚至眼睛发亮起来,对啊,下棋要有彩头才好:“一言为定,本宫若是输了,也给你三百两银子。” 方继藩却是略带嚣张地抬头望天:“殿下,我是缺三百两银子的人吗?” 朱厚照挠挠头,不禁苦笑:“那本宫输了,便……” “那就读书,输一局,背一篇文章。”方继藩斩钉截铁的道。 朱厚照踟蹰起来,显得有些不乐意。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殿下莫非不敢来?” 朱厚照顿时怒道:“谁说不敢?” 很显然,朱厚照并没有发现方继藩眼眸里那闪过的得逞之色! 现在,方继藩渐渐喜欢上了当值的生活,每日清早起来,便赶去詹事府,有时朱厚照需去左春坊里读书,不过总是懒洋洋的样子,偶尔,也会装病,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方继藩厮混一起,下棋读书。 朱厚照是个要面子的孩子,这种人虽然桀骜不驯一些,可至少愿赌服输,只要输了棋,便乖乖的捧着书去读了,有时候连方继藩都不得不承认,老朱家的基因其实还是不错的,这朱厚照记忆力其实相当的好,朱厚照急着要继续下棋,扳回一局,他记忆力惊人,认真用功起来,便连方继藩都自叹不如。 ………… 这一日大清早起来,方继藩由小香香伺候着穿了衣,正待例行公事的调戏小香香一番,邓健却是道:“少爷,老爷吩咐了,少爷迟一些去当值。” “为什么?”方继藩没好气的道。 邓健道:“少爷,伯爷……伯爷说,最近看你老老实实的,似乎有犯病的迹象,少爷别担心,只是请府里的大夫把把脉,把把脉就好。” 难道是自己正常了一些,所以就让人起了疑心?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本少爷本就很正常。” 说着,他直接的朝着邓健的屁股踹了一脚,谁晓得这一脚力道太大,邓健直接在翻倒在地上。 方继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真不是有心的,正想箭步上前,探问邓健的伤势,可随即一想,却拼命忍住,却是借故哈哈大笑起来。 “狗一样的东西,这么不经踹。” 邓健却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忙站起来,赔笑道:“是,是,少爷踹的好,好极了。少爷……”他又隐隐的泪眼婆娑。 方继藩不耐烦的样子道:“又怎么了?” “其实……”邓健擦了擦眼泪道:“其实小人一直都知道少爷的脑疾全好了,连踹小人的屁股都这样行云流水,不似从前那样的生疏,小人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 方继藩凝视了邓健很久,随后扇骨敲了邓健的头:“神经病!” 说着,拔腿便走:“当值去了,让那狗大夫滚出去。” 可刚到了门口,便差点撞到了要进来的方景隆,方景隆忙扶着方继藩:“我的儿,撞到你了没有,你要小心,可别有什么磕磕碰碰。且慢着走,孙大夫要来,只把把脉,哈哈……这只是例行把脉而已。” 方继藩被他拦着,有些无奈,便回房坐下,吊儿郎当的样子:“把什么脉,那个大夫,我见了就讨厌!” 方景隆只笑呵呵的点头:“是啊,讨厌,讨厌,别动气了,这不是为了你好?” 方景隆倒是在这时又想起什么,道:“儿子,听说前些日子,你到账上支了五十万两的宝钞,这可不是小数目,足足五万两现银呢。” “嗯。”方继藩继续当好他的败家子角色,很轻描淡写的承认了。 只见方景隆搓着手,口里道:“儿子大了,花点银子是应该的,再说了,咱们家大业大嘛,那个……那个……你手里还剩多少,为父的意思是,你手里头拿着这么多银子,怕不安全呢,以后到了用银子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就是了,何须带着这么多银子。” “花了啊!”方继藩看着方景隆,双手一摊。 “花了?”方景隆瞪大眼睛:“五万两银子,就没了?” 方继藩道:“我来算算,送了太子殿下一点零花钱,是三万两,和他下棋,又输了一些,还有……” 方景隆的身子有点发抖,这感觉就像是跌进了冰窖里。 好不容易,方家有了点家底,他是指着再拿一笔银子再去置一些地的,所以每日都兴冲冲的查家里的账,见方继藩取出了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银子,还希望今日要回来呢,五十万两的宝钞便是五万两银子啊……现在,没了,竟都是送了出去。 方景隆魁梧的身躯突然变得弱不禁风起来,眼角,两行清泪不争气的滑落,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揪着心口道:“败家……这是败家子……先父啊……列祖列宗啊……我方景隆……方景隆…对不起你们啊……天哪……” 方继藩看着方继藩中气十足的哀嚎,便知不妙,连忙拔腿就走,直接一溜烟的跑了。 第41章 臭味相投 邓健又重新成了方继藩的跟屁虫。 这是方景隆吩咐的,没了那五万两真金白银,好不容易觉得祖坟冒了青烟的父亲又抑郁了。 好端端的一个武将,居然平添了婉约词人们的愁绪,抬头看到了月儿,便一声叹息,望着池塘里的粼粼秋波,便有了吟诗抒情的冲动。 万万千千愁绪交织一起,方景隆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样子。 之所以安排邓健跟着去当值,是因方景隆决心守护好他最后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是他完成一个大胆想法的物质基础,可不能再让方继藩糟蹋了。 于是乎,方继藩清早穿了麒麟衣出门,邓健便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方继藩让府上给他套了车,乘车而行,他便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小跑。 到了詹事府,却见朱厚照翘脚在等候什么,一见到方继藩来,喜出望外的道:“来,先下一局棋,本宫苦思冥想了一夜,专等你来,一定要杀你片甲不留。” 等邓健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朱厚照皱眉,冷冷地看着邓健:“这人是谁?” 方继藩道:“这是臣的家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家仆,算是跟他身边的宦官差不多。 邓健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见到太子,腿就有些发软,下意识地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器宇轩昂,真……真是英武非凡。” 朱厚照诧异的道:“这话,本宫怎么像是听过,这样的耳熟。” “……”方继藩汗颜,直接踹了邓健的屁股:“就你话多,本少爷的台词也抢?”又干巴巴的笑着对朱厚照道:“殿下,耳濡目染嘛,时候不早,这棋怕是来不及下了,左春坊那儿,杨侍读,还等着殿下去读书呢。” 朱厚照撇撇嘴:“不去,本宫让刘伴伴去和杨侍讲说,就说本宫今日身子又不适了。” 说着,也不理方继藩是否同意,便拉着方继藩到了寝殿,摆下棋局,咬牙切齿:“今日杀你片甲不留。” 方继藩耸耸肩,这家伙还嫌自己输的不够啊。 那么……来吧。 朱厚照是个极专注的人,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便开始钻牛角尖了,他托着腮帮,眼里布满了血丝,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却是低声咕哝,有时大笑,有时又愁眉不展。 方继藩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下着。 不过这朱厚照竟是有些棋艺见长,这令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不知下了多久,方继藩竟也全神贯注起来。 四周仿佛没什么声音,方才还听到几个宦官的脚步,偶尔,刘瑾等人会沏茶来,可现在……四周竟是说不出的寂静,朱厚照完全沉浸在棋中,而方继藩却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对。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却发现朱厚照的身后,竟是如鬼魅一般,站着一个身影。 方继藩定睛一看,呆住了,竟是弘治皇帝。 方才下棋下的聚精会神,竟是疏忽了有人进来。 问题在于,陛下怎么来了? 谁叫他来的? 他既来了,为何刘瑾等人,没有一点响动?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这是来捉jian,啊,不,是来捉赃的。 却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似笑非笑,他显得很安静,依旧是长身伫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眼睛,落在朱厚照的手指尖上,见朱厚照移动棋子。 “哈哈,本宫炸了,炸了你的都指挥使,喂喂,你快下,快下啊,该你了!” 方继藩目瞪口呆,不理会朱厚照,看向面带微笑,只是这微笑总好像有点渗人的弘治皇帝,下意识地道:“陛……陛下……” 朱厚照眉毛一挑:“你说父皇啊?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和了,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嫔妃无数,再看看父皇,哎,搞不懂他。继藩啊,你是不知道,父皇见了母后,便温顺的像……像鹌鹑一样,上次他还想揍本宫,嘿嘿……母后一声厉吼,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快下啊,你!” 弘治皇帝眯着眼,回味着朱厚照的评价,眼眸幽深,阴影下,看不出他的喜怒。 方继藩已经吓尿了,忙是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笑了:“你这小子,竟敢来吓本宫,这时候,父皇该在暖阁里批阅奏疏呢,哪有空闲……”他下意识的回头,然后……脸部的表情瞬间僵硬,宛如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目光又扫了一脸无语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淡淡的笑了:“朕听说,皇儿病了,特意来看看,看来,皇儿很精神。” “父皇,儿臣……儿臣……”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道:“这里……太狭小了,施展不开,不是说话的地方,朕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等你吧,噢,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尴尬:“臣在。”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道:“你也要来。” 说罢,徐徐踱步,当真是走离了寝殿。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历来都是方继藩坑别人,可今儿,也算是老师傅失了手,被朱厚照给坑了。 弘治皇帝一走,那刘瑾便颤抖着身子进来,额上是黄豆一般的大汗。 “殿……殿下……” 朱厚照怒极道:“狗一样的东西,父皇来了,你怎么不通报?” 刘瑾瑟瑟发抖道:“奴……奴婢见了陛下的时候,还没喊,随驾的侍卫就……就……作势拔刀,奴婢……奴婢吓呆了。” 彻底完了,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想来是朱厚照太过得意忘形,隔三差五就‘病’,那位杨侍讲转过头,就去告御状了。 这下……是真的要完。 “这一次准又要挨揍了。”朱厚照打了个颤。 废话,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打死还是打残,是你朱厚照死得惨还是我方继藩死的更惨一些。 却听朱厚照嗖的一下起来:“刘瑾,赶紧去坤宁宫,去见母后,就说儿臣性命垂危,救命!还有,回去穿一件厚的袄子垫在身上。” “太子殿下!”方继藩大叫:“给我找几件,我也要穿袄子!” …………… 明伦堂。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高坐于此,在他身边的几子上,是一根棒子。 没办法,方继藩的鞭子没有顺手带来,于是在半途,弘治皇帝亲自捡了几根柴枝,选了最粗大的一根,试了试手,效果还不错。 今日算是抓到了现形了,杨卿家已经来宫里告了几次状,一开始,弘治皇帝还没有引起注意,只是今儿清早,杨廷和又气咻咻的跑来告状,才让他审慎起来。 棍棒底下出才子,这是方继藩教的道理,现在……真是越来越深信不疑了。 对于继藩,弘治皇帝是心情复杂的,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为朝廷出生入死,几代的忠良,这也使弘治皇帝对这个败家子有所纵容。 除此之外,弘治皇帝多少也觉得,这个败家子虽然荒唐,却也不乏闪光点,弘治皇帝赐他金腰带,此后命他以羽林卫总旗官的身份来詹事府,本身就有磨砺他的意思。 毕竟詹事府的文武官员,都是朝廷储备起来的朝廷栋梁,他们会围绕在皇太子身边,成为皇太子的班底,随着年纪和资历的增长,会慢慢变得稳重,最后成为皇太子的肱骨之臣。 少年郎胡闹一些,其实没什么,弘治皇帝满心希望,方继藩能在詹事府里磨去那年少时的荒唐劲,渐渐成才,内心存着为方继藩铺路的意思。 可谁知……两只臭虫在一起,竟是臭味相投起来了! 老虎不发威,当朕是病猫吗? 只一刹那间,弘治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坠入囊中的锋芒! 第4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 杨廷和站在一侧,他也板着脸,其实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太子已经告了四五次病假了,我杨廷和若是纵容了你,就是千古罪人。作为太子的讲师,他拿太子还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打不能骂,连摆个臭脸都要注意尺度,既然管不了,那就搬救兵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小心翼翼的进来。 弘治皇帝抬眸,却见朱厚照一脸很无辜的样子。 这家伙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可一旦要算账的时候,顿时便一副可怜巴巴,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以往这一招,总是有效,就算没效果的时候,张皇后见自己儿子如此,十之八九也要挡在朱厚照面前,令弘治皇帝无计可施。 可这一次,一见朱厚照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心里怒气更胜。 更何况,张皇后不是没在吗? 他眼睛一撇,再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显得比朱厚照更无辜,这俊秀的脸上,眼睛清澈,犹如宝石一般透亮,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家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 方继藩的眼睛努力的一眨一眨的,其实他更希望挤出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来,你mei的,朱厚照这厮演技太好,自己要显得比他更无辜更冤枉才是。 可方继藩糟糕的发现,他道行有些不到家,这泪水总是出不来,平时演猖狂的败家子过了头,现在又要装可怜,实在无法做到得心应手。 弘治皇帝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二人。 这杀人的目光,看得人心惊胆跳。 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臣……万死。” 认怂吧,抵抗是没有前途的。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认怂,心里大呼,本宫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的眼泪便如潮水一般啪嗒啪嗒落下,仿佛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的眼里,只闪过一道冷芒,则是冷笑地看着两个人,大有一副专程看二人如何表演的样子。 明伦堂里安静得可怕。 杨廷和和闻讯而来的詹事府诸当值翰林一个个面带漠然之色。 对他们而言,这皇太子本就荒唐,还有这个方继藩,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这两个人压根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平时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也该他们倒霉了。 弘治皇帝终于开口,真正可怕的却是,他现在竟没有跳脚,而是语气平淡地道:“你们的棋下够了吗?要不要朕陪你们下一局?” 这轻描淡写的话,带着无尽的寒意。 朱厚照觉得蒙混不过去了,只是眼泪啪嗒的落下,这是诚心装死的表现。 方继藩哭不出来,心里骂朱厚照你这坑货,作死你要作死,作完死你特么就知道装可怜,他只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下棋,一百个微臣,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臣不敢下,也下不赢!” 弘治皇帝愕然一下。 这得多不要脸的时候,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能把马屁拍的如此顺畅。 他便不做声了,重新打量二人,见二人换了衣衫,俱都穿着鼓囊囊的。 弘治皇帝脸若寒霜,便冷冷道:“这秋日正爽,你们穿了这么多衣服,很冷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病了……风……风寒……” 弘治皇帝拍案:“来人,将这两个混账的衣服脱开来看看。” 几个宦官上前,犹犹豫豫的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宽衣解带,方继藩的麒麟衣一解开,一件厚厚的袄子便露出来。 宦官脱了方继藩的袄子,谁料里头竟还有一件袄子。 方继藩像是剥了一半壳的鸡蛋,悲愤欲死。待那宦官继续给方继藩脱了袄子,于是第三件袄子又赫然在目,直到脱掉了第四件的时候,才露出了单薄的里衣。 杨廷和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朱厚照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脱到了第四件袄子时,却听铿锵一声,一个轻薄的钢板摔落在地。 这太子殿下肚皮上竟还在最里垫了一层钢板。 朱厚照脸皮厚得可以,居然也无事一样。 方继藩却是使劲翻白眼,心里骂,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将你当兄弟,你竟偷偷的垫钢板?于是他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惭愧地低下头,当时在东宫穿袄子的时候,这钢板确实是他偷偷塞进去,没跟方继藩说。 没义气啊! 朱厚照踟蹰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儿臣……这钢板,想来是服侍的宦官……一不小心……可能……” “住口!”啪的一声,御案被弘治皇帝拍的震天响。 这一下真的怒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彻底爆发出来:“偷奸耍滑,成日胡闹,不学无术!你要气死朕吗?你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朕?” “朕哪一点慢待了你,你病了,朕一宿一宿的不敢睡;你要读书,朕给你精挑细选了这么多大儒。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朕这么多年来,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不求你成才,但求你能做一个守成之人,你现在什么样子。还有你方继藩,朕何曾怠慢了你,你胡闹且也罢了,竟还和太子厮混,你们两个,朕早就看明白了,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来人!” 宦官战战栗栗的拜下,静候陛下旨意。 那些个詹事府的翰林官们,一个个看着那脱下来的袄子,似乎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尤其是那一片裹了棉布的钢板,这……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朱厚照吓得惨然。 方继藩被骂得不敢抬头。 可一听这来人二字,方继藩便明白,灭顶之灾要来了,陛下在盛怒,不打个半死都是轻的,于是他忙道:“且慢!” 且慢二字,直接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头。 弘治皇帝气得憋红了脸,且慢……且慢……你还敢说且慢? 然后众人默哀地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狡辩?简直已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弘治皇帝怒道:“且慢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心平气和,然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太子殿下没有不学无术啊,臣和太子殿下,冤枉!” 冤枉…… 这意思还成了杨廷和冤枉你们了。 你们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怒极反笑:“冤枉,好一个冤枉,朕会信你们的话?将他们吊起来。” 方继藩却是急了,本来以为说一句且慢,喊一声冤枉,陛下会说一句有何冤屈呢。 看来戏文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还好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立即大叫:“太子殿下,你近来学了什么?” 朱厚照听罢,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大叫:“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 “……” 只听到朱厚照那一气呵成的声音:“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 弘治皇帝一愣。 ………… 怯怯的说一声,新……新书……能求一点支持不,人家锣鼓喧天求支持,老虎是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惨……惨啊。 《明朝败家子》这本书,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啊…… 第43章 此朕麒麟儿 其实弘治只细细一听,便晓得朱厚照所背诵的,乃是《孟子·伯夷辟纣》篇,平时朱厚照贪玩,所学的,不过是粗浅的礼记,至于四书中的孟子,据弘治皇帝所知,根本还没有开始学习。这是因为《孟子》中的许多文章,收藏了不少关于帝王之术,在翰林们看来,还是先从较容易的《礼记》、《论语》之类开始教授,有了《礼记》和《论语》的基础,再学《孟子》,也就容易的多了。 以往,朱厚照连《礼记》中的春官、夏伯都还没弄清楚呢,可现在,这篇《伯夷辟纣》却是背的滚瓜烂熟。 弘治皇帝猛地心头一震,他见朱厚照认真背书的模样,且没有丝毫的停顿,清晰入耳,乃至于一个错漏都没有:“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老……” 现在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便连那些个在詹事府当值的翰林,也都眼睛放光起来。 他们眼前,荒唐的皇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至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卖弄着他的学问。 杨廷和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震惊之处就在于,这篇文,他根本就不曾教授过太子,那么太子是哪里学来的? 弘治皇帝眯着眼,心里愈发的震惊,等这洋洋数百字被朱厚照背了出来,弘治皇帝还在震惊之中,他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眼前这个朱厚照换了一个人,于是下意识地道:“此文何解?” 杨廷和等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凝视着皇太子,能背诵出文章,对于皇太子殿下而言,已是难得,不过,想要知道此文中的奥妙,若不是一个勤奋好学之人,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厚照想了想,踟蹰道:“儿臣怕说的不好。” 其实方才背出了《伯夷辟纣》这篇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已升腾起无数的疑团,现在听朱厚照自称怕说的不好,顿时又有几分失望,随即忍不住安慰,能背出来,也算是学了,只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自己的儿子,会主动读书? 可随即,朱厚照缩了缩脖子,道:“此文的中旨,无非就是温饱问题而已。” “温饱问题?”弘治皇帝一愣,咀嚼着朱厚照的话。 朱厚照继续道:“是啊,《孟子》以周文王为例,阐述了自己对温饱问题的看法,认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老百姓有了土地,有了住宅,能够生产粮食进行桑蚕的副业,那么,天下也就安居乐业了。这便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这一句解释,可谓是中规中矩,确实就是孟子写下此文的用意。 想不到……想不到…… 没来由的,弘治皇帝突然心里生出了狂喜。 诚如他方才震怒一般,正因为太子不求上进,不学无术,才使他加深了对未来的忧虑。可现在…… 朱厚照又道:“不过,若只是这样说,儿臣以为,还欠缺了不足,此文真正发人深省之处,还有两处。” 他竟还发人深省了。 而且还是两处。 这一点非但弘治皇帝不曾想到,这暖阁中的所有人,也都讶异不已。 圣人的文章,是不可以随意解读的,若你是大儒倒也罢了,可你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的毛孩子,倘若胡乱曲解了经义,这岂不是误入歧途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譬如在此文之中,那一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以为归矣’,此文的主旨,还凸显了一个孝字,所谓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诚如做人臣子的,应当效忠君王;这其中,孟子还别有深意的暗藏了若是天下倡导忠孝,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提倡忠孝呢,儿臣窃以为,这就关乎到了教化的问题了,若是父皇和百官,能够以身作则,则天下人纷纷效仿,这忠孝,不就推而广之了吗?" “……” 弘治皇帝方才还是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出,手痒难耐,可现在一听,面色更加缓和,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人子者当如此,为人臣者当如此;同样的道理,这为人父和为人君者,也当以身作则,这书,你是读进去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却还没有高兴得起来,因为他依稀还记得什么,而后道:“还有呢,此文既倡导了忠孝,却也将圣君治世的道理明白无误的说了出来,为人君者,治理天下,这天下的好坏,本质在于民,诚如文中所言,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才会接受教化,接受了教化,就明白了事理。所以,一切的本质还在于百姓们能否吃饱穿暖,所以古来的圣君,若是遭遇了百姓们的不满,第一件事,并非是去责问百姓为何要反,而是先责问自己的过失,下诏罪己,倘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安居乐业还来不及,哪里会做乱民、刁民呢?从而,通过此文,儿臣便想到,要治理天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君王未必能体察民情,而易就易在,只要天子能够体察军民喜忧,对症下药,何愁国家不可以大治?” “……” 明伦堂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太子殿下……开窍了…… 小小一篇文章,不但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原本的阐述了文章的本意,竟还思维发散,从忠孝二字对此文进行了理解,接下来更加可怕,竟是直接引申到了帝王治理天下的核心,将这些道理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弘治皇帝一下子恍惚了,他突的涨红了脸,额上暴出了青筋,猛地一拍案牍,御案上的笔筒、砚台啪啪乱飞。 其中一个白玉笔筒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吓得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缩起了脖子,怎么,解释得不对吗? 就在此时,弘治皇帝突的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这大笑声,一点都没有弘治皇帝的风格。弘治皇帝四顾左右,随即凝视着朱厚照,道:“此朕之麒麟儿也。” 作为父亲,此刻弘治皇帝当然自豪的无以复加,儿子出息了啊,长进了啊。这激动之情,可一点都不亚于寻常百姓家有子弟金榜题名。 他忙是起身,正儿八经地走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心里还在琢磨着,太子的这些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却见弘治皇帝朝着自己,深深的作揖行了个礼。 杨廷和惊呆了。 哪有君父向臣子行礼的,他忙不迭地拜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一丁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而是激动地道:“朕将太子托付给了杨卿,杨卿授业解惑,调教太子成才,朕虽为天子,却也知尊师贵道的道理,朕向杨卿行此师礼,是代太子谢过卿家。” 在场之人,无不羡慕的看向杨廷和来。 杨侍讲竟将太子调教到这个程度,皇太子能如此知书达理,从前竟还看不出,难怪陛下要对杨侍读行礼呢。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却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哪里有如此厚颜无耻,忙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臣……臣万死之罪,臣并没有教授太子《孟子》……”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吓了一跳,于是皱着眉头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这是方继藩教儿臣的。” “……” 方才没有人多少人去关注那小小的羽林卫总旗官。 可此言一出,无数双炙热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这传闻中的京师恶少身上。 方继藩进詹事府当差才几天哪,掐指一算,也不过半月功夫,这半月不到,竟能让一向不喜读书的皇太子殿下对《孟子》倒背如流,还能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 ………… 爱支持作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第44章 尚方宝剑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地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好咳嗽一声,本想谦虚地说一句,臣惭愧,这全是因为皇太子聪明伶俐,哪里是臣教的好,见笑见笑之类的话。 可这话刚要出口,心头却是微微一震,不对啊,若说了这些话,陛下心里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我平日都是扮猪吃老虎,装疯卖傻,城府深不可测? 被皇帝认为城府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这一点,专攻历史的方继藩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于是笑了,这一咧嘴,整齐洁白的牙齿便露了出来,这等带着鸡贼似的笑容,似乎已成了方继藩的招牌:“没错,就是臣教的……” 这小子,在等着皇帝夸奖呢。 “……” 詹事府的众翰林们,霎时无言以对。 他们对方继藩的印象,大抵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太靠谱,可关键时刻,这家伙竟还偷偷的藏了私。 弘治皇帝的心底,已感到惊涛骇浪,他脸憋得有些红,像是要憋出内伤来。 可方才严厉的目光,却转瞬之间柔和了起来:“方卿家,很好!” 弘治皇帝欣赏地看着方继藩,却毕竟没有像对杨廷和一样,给方继藩行了礼,不过脸上却满是嘉许之色,自己这个儿子,眼看着都要向亡国之君的道路狂奔了,现在方继藩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的心情爽朗无比,当初让这小子进了詹事府,看来,实是一步妙棋。 弘治皇帝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方卿家,朕问你,你是如何教授太子明白这些事理的?”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一个个惊奇地看着方继藩,似乎想要等待答案。 这却令方继藩有些为难了,难道说自己天天和太子打赌,太子输了棋,便老老实实的去读书,读完了书,自己再跟太子瞎**几句? 这好像不太符合一个优秀老师的形象啊,方继藩只得尴尬地道:“这个……臣……臣……“ 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方继藩难以启齿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莫非,用的便是你教授那三个秀才的那一套,往死里揍?”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 我擦,陛下你别冤枉我啊,我哪敢揍太子啊,冤枉啊,千古奇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哪。 不等方继藩解释…… 朱厚照从方才的忐忑不安中,也忍不住身躯一震。 其实朱厚照一听父皇问起,便心虚起来,若是父皇知道自己和方继藩每日不是下棋便是赌博,呃……非要被揍死不可! 倒是现在父皇这般猜测很好,树立了他被害人的形象,儿臣已经天天挨揍了,父皇总不好意思继续揍自己了吧! 于是朱厚照忙委屈巴巴地道:“实不相瞒,儿臣……儿臣苦啊……”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戏精,眼泪说来就来,专坑方继藩没得商量。 诸人一听,这方继藩真好大胆子,果然不愧是京师出名的荒唐恶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在他们看来,皇太子已经够恶了,碰到方继藩这种更狠的,他还真敢对太子动粗? 弘治皇帝也呆住了,良久,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红着脸,要解释:“请陛下听臣说,臣……臣不是那样的人……臣冤……” 这冤字刚出口,突然被大笑声打断。 弘治皇帝居然非但没有大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严师出高徒,朕一直想要严加管教,可为人父者,难免有舔犊之情,总是于心不忍。而今皇太子学业不精,正需有方爱卿这等人代朕管教,打的好啊,好,不打不成材,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诚如斯哉!” 朱厚照心里先是窃喜,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可转念一想,突然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亲爹吗? 方继藩涨红了脸,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皇帝夸奖自己,应该算吧?呃……有没有被秋后算账的可能? 弘治皇帝大笑过后,面色却又突然冷冽起来:“方继藩,你殴打太子,可知罪吗?” 这真是伴君如伴虎,方才还大笑着说打得好,转过头,还真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明伦堂里的气息,猛然开始骤冷起来,令方继藩感觉后襟凉飕飕的。 朱厚照也是给吓坏了,虽然突然觉得自己的父皇,开始有点像亲爹的模样了,可见父皇龙颜大怒的样子,别方继藩真被自己坑了,于是忙想要解释:“父皇……” “住口!”弘治皇帝目中掠过冷然,厉声打断朱厚照,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幼有序,这是纲常,汝乃太子,方继藩为羽林卫总旗,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子,臣可以欺君吗?欺君是何罪,你知道吗?” 方继藩下意识道:“陛下,您这是过河拆桥啊。” 其实这是方继藩下意识的话,他毕竟两世为人,没有受这个时代太多君君臣臣的熏陶。 可他此言一出,却是真将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真就是找死的节奏。 朱厚照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不敢闹了,连忙拜倒,想要为方继藩争辩几句。 便是其他的翰林,也觉得陛下对待方继藩有些过分了,这家伙虽然不靠谱,可毕竟还是有功的,何况太子方才说出来的道理……这不是挺好吗? 杨廷和张了张嘴,他此前恼恨方继藩带坏了太子,可细细想来,似乎觉得方继藩罪不至死,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若是让方继藩惹了一个欺君大罪,也实在……令自己有些说不过去,他嚅嗫着,不禁道:“陛下,老臣窃以为……” 弘治皇帝的脸色却愈是铁青,厉声喝道:“过河拆桥?方继藩,你好大胆,竟敢腹诽朕?难道朕还说错了?冤枉了你?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殴打太子,这不是欺君吗?君君臣臣的道理,你都忘了个九霄云外?” “哼!”这自鼻孔里喷出的冷哼声,带着寒意。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们方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身上,为何你父祖们好的地方,一丁点都没学来,欺君乃是天大的罪,你还想抵赖?来人……取剑来。” 剑…… 这一下子,何止是凉飕飕的,简直就是恐怖了。 谁也想不到,弘治皇帝竟会震怒至此,可有心人却明白,弘治皇帝崇尚经义,对于孔孟的道理,最是推崇,这君君臣臣四字,在他心里看得极重,他毕竟是天子,怎么能容许人犯上呢? 朱厚照吓得魂不附体,不多时,便见宦官便战战兢兢的将代天子携带的御剑取来。 皇帝出行,势必要有派头,这被称之为銮驾,因而就有专门护卫的禁卫,有专门抬辇的辇夫,有专门打扇,有专门奉着印玺,还有专门携带御剑的,总而言之,这一套东西,一个都不能拉下,此谓之礼。 弘治皇帝显然对兵器没什么兴趣,这柄御剑,本就是用来装饰的,现在,弘治皇帝将此剑落在手里,他摩挲着手中的御剑,目光寒芒阵阵,淡淡道:“你方继藩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也敢欺君……”说着,直接提剑至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已是吓呆了,不害怕才不正常呢! 这看起来是要命的节奏啊! 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竟见弘治皇帝突的将剑一横,此剑便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弘治皇帝正色道:“无名无分,敢揍皇太子便是欺君,是犯上;你真是糊涂,若是下次再敢没名没分的揍太子,朕诛你九族。不过……有了名份就不同了,朕赐你此剑,有了此剑带在身上,见了太子,便如朕亲临。如此,便不算是犯忌讳了,放心大胆的教训皇太子,也不算是违反了纲纪,皇太子顽劣,朕赐你此剑,便是借你这份胆色,代朕好好的揍他,万万不可客气,只要人不打死,有了此尚方宝剑在身,朕都可敕你无罪,方卿家,这揍皇太子的事,朕可就托付给你了。” “……” 第45章 皇恩浩荡 朱厚照看着那柄横在方继藩面前的尚方宝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他已彻底地排除了父皇是自己亲爹的可能了,他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心口疼得特别厉害! 杨廷和等人也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猝不及防。 细细想来,有人眼前一亮,不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平白揍太子,这是欺君大罪,可现在看来,揍太子的效果显著啊,你看,太子现在不就正常多了吗?想要皇太子成为明君,这方继藩的办法既然有效,那么就赐他宝剑,令他名正言顺的揍太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陛下实在是谋虑深远,神鬼莫测啊,佩服,佩服! 方继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御剑,瞠目结舌,不禁道:“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陛下不会见怪吧。” “快将剑收了。”弘治皇帝将剑朝方继藩胸口推了推:“不要有所顾虑,一定要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 这事情变化的还真是犹如过山车,方继藩倒也不客气了,心里唏嘘一番,幸好朱厚照是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啊,揍了他似乎都成了普天同庆的事,于是乎,方继藩放松了,双手接了过了剑。 这沉甸甸的宝剑在手中,像是一下子给方继藩无以伦比的信心:“臣……谢皇上,臣一定再接再厉、埋头苦揍、尽力而为!” 呼…… 感觉良好。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扯着嗓子道:“皇后娘娘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 原来却是这边皇帝龙颜震怒,另一边刘瑾就一溜烟的往坤宁宫给张皇后报讯去了。 张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本在坤宁宫里教授长公主女红,一听之下,这还了得,皇儿有天大的错,可别让皇上气糊涂,失手打出个什么好歹来。 说到张皇后,这弘治皇帝的后宫,除张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后妃。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而张皇后也甚是贤惠,皇帝要提倡节俭,她便在后宫之中以身作则,亲自织布,裁撤宫中的用度,堪称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唯独只有一样,便是护短。 现在皇帝摆明着要揍太子,她可是不依的,也顾不得后宫之礼了,带着数十个宫娥和官宦,还有同在做女红的长公主,便匆匆而来。 不等明伦堂中的大臣们起身告辞规避,张皇后已是疾步进来,凤眸先是寻觅朱厚照,见朱厚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她面色姣好,却绝不是那种绝色的美女,只是给人一种端庄,透露着一股近人的气质。 朱厚照一见到靠山来了,眼眸顿时明亮起来,连忙上前去:“儿臣见过母后。” 张皇后心疼地将朱厚照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他:“皇儿,你又惹你父皇生气了吗?有没有赔罪?” 朱厚照忙道:“儿臣没有招惹父皇啊。” 方继藩听着张皇后的话,心里哑然失笑,这张皇后可是极精明的人,一开场,便问朱厚照是不是惹皇帝生气了,下一句,则是问有没有赔罪,估计只要朱厚照说了是,那么这件事,便可以揭过去,便是触犯了天条,张皇后大抵也会对皇帝说,陛下,这是太子的不是,可他既已知错,且已赔罪,陛下就不要动怒了云云。 张皇后显然没有想到朱厚照死鸭子嘴硬,却也只是莞尔一笑:“无事便好,哀家来此,是因为你的太祖母方才念起了你,叫你赶紧去见驾,皇儿,你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平时少一些游手好闲,有闲了,就该在太皇太后的面前,陪着她解解闷。太皇太后,最心疼的便是你。” 真是厉害啊。 弘治皇帝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张皇后的意思是,她来这里,可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为了救这个宝贝儿子,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周氏想看看孙子。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莫说现在气已消了,而且还龙颜大悦,即便当真是想揍死朱厚照,怕也得掂量太皇太后周氏的分量。 弘治皇帝因为当初乃是宫女所生,而在后宫之中,弘治皇帝的父皇又独宠万贵妃,万贵妃自是将年幼的弘治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说,弘治皇帝的童年,是极为悲惨的,甚至到了朝夕不保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弘治皇帝的祖母,也就是成化朝的周太后得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年幼的弘治皇帝抱去了仁寿宫里养着,有了这个祖母的庇护,那万贵妃便再也不敢对弘治皇帝如何了。在仁寿宫里,是这位弘治皇帝的祖母教他读书,教弘治皇帝做人的道理,在那时,成化皇帝昏聩不明,宫中昏天暗地,万贵妃独宠于宫中,年幼的弘治皇帝,也只有在这位祖母那儿,才得到一丝温暖。 于是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自是对太皇太后周氏孝顺有加,稍稍有一点什么事惹来周氏的不痛快,弘治皇帝都忧心如焚,乃至于周氏惹了一个小风寒,弘治皇帝也会朝夕侍奉在榻前,不敢闭眼歇息。 现在张皇后只说周氏想孙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天塌下来,弘治皇帝也不敢过问。 而张皇后一介妇人,带着这么多人来了詹事府,在别人看来,这多少有些妇人护短的意味。 可当她祭出了周氏,任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这是孝啊,太孙孝敬祖母,本是应当的,张皇后乃是孙媳,现在祖母想皇太孙想的太厉害,咋的,为了她老人家不至思念成疾,张皇后怎么就不能来了? 方继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厉害之处,只三言两语,便让所有人一丁点脾气都没了。 牵着朱厚照,张皇后似乎还是不放心,故意加重了语气:“皇儿,当真无事吧,待会儿,可别真有什么事吓坏了你的太祖母。” 这个时候,朱厚照却是抿着嘴,故意不答。 弘治皇帝无言,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咳咳……无事,无事,厚照啊,去仁寿宫问安吧,快去。” 朱厚照便只好道:“父皇,儿臣遵旨。” 方继藩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目光却是落在了张皇后身后的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身上。 方才方继藩分明听到除了张皇后,还来了个公主,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细细看着,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得极可爱,似乎也只比朱厚照年幼一两岁,显得有些腼腆,肤色白皙,吹弹可破,鹅蛋般的脸蛋,如画的柳眉之下,是一双含烟带俏的眸子,年纪虽是还小,但显然是一个美女坯子了! 或许是摸小香香习惯了,所以方继藩但凡见了女子,总是难免带着几分weisuo,显得很没有节操。 因此,这位躲在母亲身后的公主殿下察觉到了方继藩的目光,顿时略带嗔怒,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将目光撇到其他地方。 ………… 堕落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作者,居然起得这么迟,求支持。 第46章 胆大包天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公主殿下,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已是se胆包天,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在《明实录》里,对弘治皇帝的家庭情况有过了解,弘治皇帝确实有一女,可此女还未成年,就已夭折了。 此时,他努力的回忆,猛地想到,这夭折的事迹,是弘治十一年九月发生的事,具体是哪一天,方继藩就不知道了。 上头所记录的,乃是公主头痛欲裂,最终高热而死,根据后世专家们的推测,公主的病,极有可能只是常见的病毒传染。 那么……现在这个俏立在自己面前的公主殿下,也会如历史上一般,遭遇感染,最终因此而夭折吗? 这样一想,方继藩倒是有些可惜起来,他虽不得不做一个败家子,一脸的weisuo和荒唐,可内心深处,他却还算是一个品行不错的青年。 若是见死而不救,怕是心里不安吧。 可是,怎么救呢? 方继藩就在那张皇后即将要牵着朱厚照以及一边的朱秀荣离开的时候,来不及多想的方继藩依旧还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朱秀荣似乎觉得方继藩过于放肆,既在躲避方继藩放肆的目光,却又小心翼翼地偷看方继藩,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不是还在继续放肆。 这时,方继藩高声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顿时打破了沉寂。 而后,所有人的脸都一致的拉了下来。 于是张皇后驻足下来。 朱秀荣则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毕竟是个女子,被一个男人这般的叫唤住,在这个时代,是有些羞耻的事。 弘治皇帝只是背着手,某种程度,他似乎已经摸清了规律,方继藩这个臭小子,虽然很多时候似乎一副稀里糊涂,荒唐不堪的样子,可他做的事,却总是会令他眼前一亮。 张皇后则是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行礼,觉得这张皇后的眼神,比皇帝的凌厉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道:“臣看公主殿下气色很不好,还请公主殿下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下子,殿中沉默了…… 方继藩的这番话,实在来得突兀,至少所有人都像看神经病一般的看向方继藩。 不过……方继藩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脑残者看待了,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嗯……有点甜。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公主殿下的气色,却见殿下面色红润,方继藩,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胆大包天了。 张皇后的眸光扫了方继藩一眼,朱厚照忙低声向母后说了什么。 张皇后那冷峻的脸上,方才缓和了不少:“南和伯之子方继藩是吗?据说你得了脑疾?” “呃……”方继藩无言以对,这算是戳自己的伤疤吗? 张皇后淡淡道:“好好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说罢,轻飘飘的,走了。 方继藩回过头时,便发现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杨廷和诸人,俱都仿佛和方继藩不认识似的,方继藩只得悻悻然的想,多半他们又将自己当做疯子看待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可以出言无状,否则,若是别人说出方才的那番话,多半会被认为别有所图,拿出去剁了喂狗吧。 或许,有这脑疾,也未必是坏事。 他带着御剑,兴冲冲地自詹事府告辞而出,反正太子去仁寿宫了,今日开溜,回家养着去。 公主的事,自己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过手里握着御剑,心里却有小小的满足感。 这是尚方宝剑啊,两个字,拉风,再配上金腰带,倘若自己再鼓捣出发胶来抹在头上,所过之处,令邓健在背后给自己拿着扇子扇扇风,这岂不成了大明版发哥?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走马观花似的回了家中,却是才进家门,便听到父亲的哀嚎。 方继藩以为出事了,匆匆地顺着声源赶去,便见方景隆竟在主厅中捶胸顿足,一副气恼得脸色铁青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吓了一跳。 “那寿宁侯,不是东西哪。”方景隆气急败坏地道:“糊弄了为父三万两银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去张皇后那儿给你说亲去,还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们兄弟的身上,结果收了为父银子,就直接耍赖了,还说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怎么可能还回来。” 方继藩听得瞠目结舌,老半天,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父亲满心都琢磨着他的亲事,做爹的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儿子自信一些,尤其是方继藩得了金腰带,就更不必提了,方景隆自信心爆棚啊,一门心思就想将公主娶来。 而那英国公,却总是推脱,于是方景隆一琢磨,这是没找对门路啊。这事儿还真不能让英国公去说,张皇后不是有两个兄弟吗,一个是寿宁侯张鹤龄,一个是建昌伯张延龄,找他们去。 这两个兄弟,其实名声也只比方继藩好一丢丢罢了,一听了此事,就二话不说,直接做了保证,还说有他们出马,等着娶公主吧,好说歹说,让方景隆给了他们三万两银子,说是要打点张皇后身边人的。 可结果是,拿了银子,便装死了。 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这……是诈骗啊。 他腾地一下,火冒三丈,本少爷的银子也敢骗? 不过他面上却没有做声,只打了个哈欠:“关我屁事。”然后事不关己的模样走了。 只留下方景隆依旧还气不过,口里喃喃念着:“人心险恶啊,皇亲国戚,竟也这样骗人。” 这本是秋日,可天气竟是转凉了,到了次日,方继藩便见小香香穿了袄子进来。 只见她口里呵着气,浑身上下捂得实实的,微微端着身子,对方继藩道:“少爷,要起来当值了,老爷说今日要去天津卫巡营,吩咐下来,让你万万不可耽误了公务。” 方继藩只好在小香香的伺候下起身,邓健也穿了棉袄,浑身很是臃肿,使他想要弯下腰来给方继藩行礼,都觉得吃力。 “真冷啊,这才是中秋时节,竟像是要下雪了似的。”方继藩见小香香穿得多,倒是放心下来,这下心里踏实了,tiaoxi起来,也不必担心,于是下意识的手在她翘tun上划过,自然,隔着棉裙,什么都摸不着,意思尽到就好了。 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邓健便要贼贼的笑一下,然后露出暧昧又佩服的样子。 “少爷您忘了,去岁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日子转寒的吗?年年都是如此呢。”小香香似也习惯了,自从她病了,少爷怒气冲冲的让她滚回自己房里面壁,倒是令一个单纯的女孩儿情窦初开。 这是不是少爷借故关心自己,少爷到底是晓得疼人了,还只是恶作剧?她猜不透,不过少爷卖相好,面如冠玉,虽是……虽是脾气糟糕,可…… 她的脸微红,一面和方继藩对谈。 方继藩却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对啊,这时候,不就是小冰河期?自己竟将这一茬忘了。 自弘治年间开始,小冰河期的气象就出现了,弘治六年,淮河流域竟普降大雪,一直到了次年二月方才停止,也就是说,这个雪,足足下了半年。 据说即便是在湖北,所下的雪竟是平地深五六尺,而这里,却是比淮河流域以及湖北更北的北京城啊。 刚刚入秋,天气便已像入冬一般,只怕到了明年开春,这样的寒冬也不会散去。 ………… 编辑说,让读者们去书评区里吼几嗓子,至少可以假装一下新书很火的样子,那啥,老虎要不要试一试呢?还是只求大家支持就好了。 第47章 聚宝盆 想到这小冰河期,方继藩心里倒是感慨起来,如此极端的天气,且不说极端天气所带来的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粮食的减产,都曾是明朝灭亡的诱因之一。 此时,似乎是害怕方继藩畏寒,邓健便忙提了一个手炉过来,这手炉是铜制,里头烧着木炭,邓健笑嘻嘻地道:“这是杨管事今早采买来的碳,近来这碳价暴涨,有价无市呢,少爷您是不知,这一斤碳,现在卖四十多钱了,可即便如此,京师里的碳,也不是说买就买的到的,杨管事还吩咐了,这碳,只准给少爷烧,别让少爷受了寒。” “四十钱!”方继藩吓了一跳:“还只是一斤,他们不如去抢!” 可随即,方继藩的眼眸猛的闪过一抹神采。 木炭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木炭烧制不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要取暖,富的人烧炭,而贫贱者,只能烧柴;碳木炭烧制起来虽然费时费力,却因为它燃烧较为充分,不会产生太多烟雾,因而很受富户的青睐。而柴火就不同了,只一烧,顿时烟熏缭绕,且还需贫民出城去采伐,看似便宜,其实费的心神也是不少。 那么……这时代没有人用无烟煤取暖? 方继藩想到了无烟煤。 无烟煤和平常的煤炭不同,一般的煤炭,会产生大量的烟雾,且因为杂质太多,含硫量高,烧起来,就形同于是毒烟,在后世,人们常用的蜂窝煤和煤球,其实都是需要精炼的,俗称洗煤。只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洗煤,工艺上的难度太大,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古人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使用原煤,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不过,无烟煤不同,无烟煤的含硫量极低,虽然燃点高,不过这不算什么难题,最重要的它燃烧无色无烟,且燃烧的时间较长,是极好的御寒燃料。 不过无烟煤也会挥发出一些二氧化硫以及二氧化碳之类的致命气体,好在含量不高,而且这个时代的建筑,并不是密封的环境,所以无烟煤这点气体,其实和烧木炭一样,几乎对人体产生不了多少危害。 木炭之所以价格高昂,主要在于需要大量的人工和人力,而无烟煤不同,只要能开采,便可源源不断的供应整个京师。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继藩记得,无烟煤主要的产地,是在山西一带,而在这京师……似乎只有一处产地,这个地方…… 发财了! 方继藩顿时整个人激动起来,连忙道:“邓健,西山,西山你知道在哪里吗?去打听打听,那儿是谁的地,赶紧的!” 邓健早已习惯了少爷隔三差五咋咋呼呼了,不过他只是想了想,便道:“西山?西山这个小的知道啊,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地,这事,满京师都知道,当初他们兄弟封了爵位,这京郊附近都没有地了,陛下便将这西山一带赐给了寿宁侯和建昌伯,为此,寿宁侯和建昌伯还特意去宫里哭了呢,说是别人都给良田,他们张家却只给一片荒山,日子没法过了,要上吊,死了干净,其实陛下也实是舍不得将上好的皇庄赏给他们,不过好在那西山占地极大,方圆十数里呢……” 又是这两个姓张的! 一下子的,方继藩倒是有点儿为难起来,依着这二人的脾气,倘若自己想去买那西山,他们非要狮子大开口不可,娘的,这两个家伙还骗了我们方家三万两银子! 可方继藩随即一想,西山便是矿脉所在,关于这一点,方继藩的记忆是绝不会错的。这无烟煤,便是一座宝藏啊,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山买下来。 毕竟,京畿内外,可是上百万户人需要取暖。这样极端的天气,谁能掌握燃料,就相当于拥有一个聚宝盆。 “走!”方继藩朝邓健一招呼。 邓健兴冲冲地道:“少爷,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去?” “去账房!”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地道,时间就是金钱,是哗啦啦的钱啊。 方继藩一个疾冲,便到了账房,方继藩搜罗一通,几乎将账房中的宝钞统统寻了出来,眼下必须尽快完成交易,不可拖泥带水,拖着一车的现银去,交易起来太不方便了,所以,方继藩还嫌宝钞不够,眼睛瞅向了几份地契,也一并收了,说着飞也似的冲出方家。 邓健吓得面色惨然,一看方继藩如此,也来不及喊人,只是疯了似得追了出去。 其实那寿宁候府距离南和伯府不远,不过相比于南和伯府,寿宁侯府显得更加气派,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乃是当朝皇后的兄弟,而张皇后与弘治皇帝关系极为融洽,自然而然,这张家兄弟也就水涨船高了。 方继藩一到了候府门口,也不让邓健去通报,便大喇喇的上前。 这自是被门子拦住了,方继藩则是直接厉声道:“我要见张叔父,快去通报。” 张家的这对好兄弟,今日倒是起得格外的早,他们是兄弟手足,平时都是腻在一起,不过京师里的人都晓得,这张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吝啬,他们不但对别人吝啬,便是对自己,也是吝啬得很,比如今日的早餐,便只是一碗稀粥,二人稀溜溜地喘着气,一口就喝了下去。 张鹤龄吃罢,愉悦的摸了摸肚皮:“你看,延龄啊,喝粥对身子有好处,我愈发的觉得,这粥水实是延年益寿之物啊,来,要不要多喝半碗?” 张延龄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太糟践了,省一省,剩下中午吃。” 张鹤龄笑了笑道:“也是,要勤俭持家嘛……”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这时,门子却是进来道:“两位老爷,南和伯……” “不见!”张鹤龄听到南和伯,就顿时显出一副烦不胜烦之态。那老家伙上门几次了,每次都是要钱,哼,自己兄弟凭本事骗来的钱,他想要回去就要回去?莫说是南和伯,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三万两银子也是一分一毫都别想拿走。 想来闹事? 哼,也不打听打听,当今张皇后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咱们兄弟又是张皇后的什么人。 “别动气,别动气……”张延龄劝导道:“兄长,省一点气力吧,不然待会儿又饿了。” 张鹤龄觉得有理,便捻着颌下的胡须,斜着眼看着门子。 这府中上下的人,没一个是张鹤龄看得惯的,反正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觉得是在糟蹋他的粮食。 门子却期期艾艾地道:“不是南和伯,是南和伯之子,那个方继藩,出了名的败家子。” 一听败家子三字,张鹤龄便瞄向张延龄,张延龄若有所思。 “见一见?”张延龄试探性的问着。 张鹤龄老谋深算地沉默了片刻,才道:“听说这小子得到脑疾,倘若不见他,他气得踹坏了门,这就糟践了,那……就见见。”朝门子道:“去,把他叫进来,还有,将面前的茶撤一撤,莫让人看到咱们在喝茶,省得他还想讨茶水喝。” 于是门子连忙撤了茶,接着才引了那方继藩进来。 张鹤龄和张延龄各自望着房梁,一副像是没见着方继藩的样子,抖着腿。 方继藩笑吟吟地进来,道:“小侄方继藩,久闻两位世叔大名,特来拜见。” “噢。”张鹤龄只瞥了方继藩一眼:“要喝茶吗?” 方继藩道:“不用,不用。” 张鹤龄松了口气:“不喝是对的,茶水喝多了,伤肾。”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小侄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买地的,西山……不知两位世叔有印象吗?” 原以为方继藩是来讨公道的,反正两兄弟也想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两条,谁晓得竟是来买……地…… 张鹤龄狐疑地看着方继藩:“这个……这个西山啊……西山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嗯……是吧,这个…” 第48章 乌鸦嘴 张鹤龄眼珠子转着,怎么看,这方继藩都像是个冤大头:“这是好地,不卖,不卖的,说什么都不卖,没有十万二十万两银子,打死了都不卖。” 张延龄坐在一旁,吓了一跳,兄长太狠了,开口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 方继藩也懒得啰嗦,直接道:“五万两银子,当场交割,也懒得废话,若是不肯,我立即就走!” 五万两银子其实方继藩都觉得多了,他不在乎钱,只要这块地。 张鹤龄却是呆了一下,又与张延龄对视一眼,这人……疯了吧,五万两银子,你买西山那片荒地?这荒山里可种不出粮来。 张鹤龄精神一震,立即大叫道:“五万两?我分明说的是十万二十万……看老夫和你爹是忘年之交的份上,十万两!” “噢。”方继藩板着脸:“原来如此,那么……打扰了。” 见方继藩一副作势要走的样子,张延龄顿时急了,连忙笑起来道:“且慢,且慢,方贤侄,老夫素来久仰你的大名,晓得你聪明伶俐,哈哈,很佩服,很佩服,有话好好说,八万两,不能再少了,这是祖产啊,是祖产,想到要将这祖产卖出去,我心就疼得厉害,疼啊……这样罢,西山那里的地,方圆有十四里,虽说都是山,不过在山脚下还有一处庄子,土地肥沃的很哪,足足有上千亩,八万两,一并给你了,权当交个朋友,你的父亲,和老夫是过命的交情,问题是,你有钱吗?” 方继藩有些心动了,西山且不说,山下还送一个庄子,这敢情好,可以用做对无烟煤的加工,这价钱,其实是很坑的,说穿了,西山就是一座荒山,价钱当然可以谈,可对方继藩而言,这却是一座金山,和他们扯皮没什么意思,随即摇摇头道:“我现银不多。” 一听没钱,兄弟二人的脸色骤变。 方继藩则是笑呵呵的继续道:“可小侄有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你看,地契都带来了,还有宝钞……” 张延龄和张鹤龄眼睛都直了,他们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令他们有些眩晕。 过了没多久,方继藩便背着手从出张家的时候,张家兄弟则亲自将方继藩送了出来。 张鹤龄显得很感慨,很是亲切地拉着方继藩的手道:“贤侄,有空常来啊。我们是世交,要常走动,不要生疏了,我这个人比较耿直,从不喜藏着掖着,总而言之,老夫喜欢你。” 方继藩噢了一声,怀里揣着西山的地契,一下子觉得自己底气足了。 邓健垂头丧气地在外头候着,方继藩心情愉快地踢了踢他的屁股,神清气爽地道:“走。” 外头依旧冷飕飕的,令方继藩口里喷吐着白气,万事开头难,现在拿了地,便算是走出了第一步了。 他脚步轻快,已领着邓健转过了街角。 张家兄弟依旧还倚门相看,虽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张鹤龄却不觉得冷,良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方家的败家子,老夫很欣赏。” 张延龄也是笑了:“哥,咱们……发财了?哈哈,一片荒地,竟换来了八万两银子,还是用田契来折价的,都是好田,要不,我们喝碗粥,庆祝一下?” 张鹤龄红光满面,眼睛放出光芒,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做梦一样,那方继藩,果然是败家子啊,这样的好事,竟砸落在了自己兄弟的头上。 只是,庆祝? 张鹤龄思考了一会儿:“算了,还是省着点吧,可不要糟践了粮食。不过这个方继藩,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张延龄一听,吓得脸色惨然:“不对吧,不是都说这小子是个败家子吗,兄长,不要多虑,这是合该你我兄弟发财,方家父子,都蠢!哈哈……” 看着张延龄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张鹤龄才放下了心,老神在在的颔首点头:“这个少年郎,老夫很欣赏他。至少,他比他爹要强!他爹太小气,磨磨蹭蹭,才不甘不愿的掏钱,还是他痛快,我喜欢痛快的人。” ………… 坤宁宫。 自从莫名其妙的在詹事府,被方继藩说了一通胡话,要让公主注意身体之后,张皇后心里,是不屑于顾的。 方继藩的名声,她大抵听说过一些,嗯……有些糟糕。 这个小子,肯定是说胡话。 可虽是如此,被方继藩一提醒,张皇后总觉得心里膈应,毕竟是自家女儿,张皇后也只此一女,心里就怕有这么个万一来。 所以她从一开始的不屑于顾,渐渐开始变得有些焦虑,忍不住暗暗的想,这小子真是个乌鸦嘴,连带着自己的眼皮子,竟也跟着跳了。 于是忙命人去请太医来。 弘治皇帝听闻张皇后当真请太医去给公主问诊,不由笑了,取笑道:“方继藩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历来喜欢胡说八道,这些胡话,听听便是了,不必挂在心上。” 七八个太医,开始忙碌起来,少不得还是望闻切问那一套,倒是令公主显得烦恼的样子,微微皱起鼻子,任他们摆布。 张皇后只是浅笑,瞥了一眼公主,方才道:“陛下,这叫关心则乱,哀家怕的,就是这么个万一,虽是知道那小子胡说,可让太医们问过了诊,不就放心了吗?” 见弘治皇帝露出倦意,显然是方才在暖阁里批阅奏疏,身子乏了,便移步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一面道:“陛下说此人有点小聪明?”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其实此人,朕也摸不清,哎,不说这些。” 张皇后善解人意,并没有多问。 片刻功夫,为首的太医院掌院周蓉上前:“禀告陛下,禀告娘娘,公主殿下,身子无碍,凤体康健的很。” 这是几个御医都会诊得出的结果,而周蓉作为太医官,而且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只需看他花白的须发,便能给人一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 弘治皇帝轻轻一笑:“朕就知道。” 张皇后还是微微有些担心:“当真无碍吗?要不要再查一查?” 周蓉一听,忙道:“娘娘万万不可因为一个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便乱了方寸,臣等在太医院,为宫中效劳数十载,不敢自称神医,却也算是略有心得,臣已和几位太医细细的诊视过,臣敢担保,绝不会有差池。” 张皇后听罢,才长长吁了口气,嫣然一笑:“周卿家,本宫并非是质疑太医院的意思,好了,卿等退下吧。” 周蓉心里略略有点儿不舒服,说实在的,就因为听了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却如此大张旗鼓,这令他感觉到了一丝侮辱,毕竟宫中贵人都是千金之躯,所以几乎每隔一些时日,太医们都会检查一番,防范于未然。自己在半月之前,就曾诊察过公主殿下,那时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假使是宫外杏林的某个神医,发出警告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叫方继藩的家伙。 此人周蓉也略有耳闻,就因为这么个败家子胡言乱语,便如此大张旗鼓? 只是在御前,他也不好发作,而且南和伯,也不是他一个医官能惹的,因此也不敢腹诽什么,行礼,正待要告退。 几个太医,也各自收了药箱,预备要走。 张皇后倒是嗔怪起来:“陛下,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口无遮拦……” 她的话里,很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公主是自己的心头肉,换做是谁,被人说你女儿有问题,只怕心里都不舒服。 弘治皇帝微笑,却是一叹:“你是不知,南和伯就这么个儿子,且还得了脑疾,平时呢,本就喜欢胡说八道,这是他的本性,朕堂堂天子,难道去和他计较?倘若是别人,这般的放肆,这叫其心可诛。可他嘛……朕若是责罚他,就显得斤斤计较了。” 张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颔首,似乎觉得有理,宫里怎么可能和一个混小子计较呢?于是唏嘘道:“如此说来,南和伯也是可怜……” 一阵唏嘘,却在这时,寝殿里的宦官突然发出了惊叫:“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却是转瞬之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公主,突的脸色带着绯红,突得抬起纤纤玉手抚额,启着薄唇贝齿,刚想要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了疯榻上。 宫中大乱。 “来人,来人!” 第49章 久病成医 张皇后见女儿如此,已是面如土色,立即道:“传太医,立即传太医。” 弘治皇帝急得跺脚,忙不迭站起,厉声喝道:“方才不是还说身体康健吗?” 宦官们七手八脚令公主平躺在榻,片刻之后,以周蓉为首的太医官们去而复返。 一听到公主殿下昏厥过去了,周蓉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进了殿里,便感受到了陛下那焦灼又愤怒的目光,他忙是上前诊视,一群御医,围着凤榻,仿佛大难临头一般,又经过了望闻切问之后,周蓉却是傻了眼。 “如何?”弘治皇帝焦急的看着公主,厉声喝问。 “这……这……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作了呢?老臣……老臣万死,想来……想来……或许是殿下染了风寒。”其实,这确实和风寒症状很像,可周蓉底气有些不足,因为发作的太突然,而且事先没有征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若是再信誓旦旦,倘若再有个好歹,想来,何止是他这太医官到了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弘治皇帝哪里听不出的话外之音,什么叫做或许是染了风寒,现在自家女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有或许之类的字眼,弘治皇帝急得发抖。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惨然,猛地,她想起了什么:“方继藩前两日,口称……公主要注意身体,莫不是……莫不是他早看出了症状,若是他能看出症状……” 弘治皇帝立即道:“传,传方继藩,骑快马去,让他快马入宫!” 这寝殿里,霎时杀气腾腾。 周蓉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是装模作样的继续诊视,他们其实都是极高明的大夫,只是现在突然遭遇了如此紧急的状况,虽各有自己的诊断,可毕竟没有太多把握,方才就因为信誓旦旦,而差点掉了脑袋,现在若是再将话说的太满,这不啻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 于是众人各自相互对视,都是面面相觑,拿捏不定主意。 …… 方继藩刚从张家兄弟买了地回来,放下了心,谁料还没回家,便被人半途截住,接着直接有人预备了快马,领着入了宫。 即便是过了午门,也没有人让他下马步行,一路疾驰,至坤宁宫。 在这半路上,方继藩心里就明白,宫中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而且召自己入宫,那么……一定和公主殿下有关。 想到要救人,他哪里敢怠慢,等进了寝殿,便看到许多宦官和女官聚在这里,乌压压的,都是手忙脚乱,弘治皇帝则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显得极为焦虑。 方继藩上前,还没开始打招呼,弘治皇帝便正色道:“方卿家,你前日为何说公主气色不好?”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坐在榻上,缳首垂泪的张皇后也抬眸起来,凤眸泪光点点,我见犹怜状,方继藩竟有些认不出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举止端庄,雍容华丽;可今日,却面如雨下,憔悴无比。 张皇后抬眸,看着方继藩便道:“你既知道秀荣气色不好,而太医们也没看到什么异色,那么,你是不是知道她害了什么病?” 公主殿下,果然是病倒了。 张皇后的意外之意是,你方继藩说公主殿下气色不对,要注意身体,想来,你应当知道这犯的是什么病,那么……就你了! 张皇后满怀希望的看着方继藩,反而显得方继藩有些不好意思,张皇后则见方继藩有点不知所措,便自以为是方继藩露了怯,不由心生出些许的绝望,这方继藩看着如此年轻,还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怕是连医书都没看过,还指望他能治病? 其实方继藩倒不是吓住了,而是惊诧于历史上的细节竟是如此的吻合,他忙道:“臣想看看公主殿下的病情!” 事不宜迟啊。 张皇后略一迟疑,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对于方继藩有所顾虑。 只是…… 眼下御医们束手无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方继藩来试一试吧。 方继藩上前,便见几个御医在榻前窃窃私语,他大抵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公主,公主面上通红,显然是高烧所致,方继藩试着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一旁的宦官顿时惊恐地咳嗽道:“咳咳……不要乱摸。” 说着,连忙在公主的额上垫了一块香帕,才道:“这样就可以了。”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隔着香帕来试体温,那我特么的要把脉的话,是不是还得拿一根线来做媒介,引线把脉? “摸啊。”宦官催促。 方继藩不摸了,道:“摸不来,不摸了。” “你……你……”宦官瞪他一眼。 “不过……”方继藩背着手,高调地宣布:“我已知道公主害了什么病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不需要把脉和抚额方继藩也知道,关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夭折,后世的学界有过讨论,认为她这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引起。 这个时代即便是王公贵族,或是天潢贵胄,却因为对病理的认识不清,有时一个感冒从而致命,也是常有的事。 一听方继藩竟已找出了病因,几个御医停止了讨论,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焦急地走上前,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虽是被这么多人盯着,但是方继藩脸皮厚习惯了,依旧还保持着信心满满的样子。 周蓉深吸一口气,看着嘴上无毛,显然办事不牢的方继藩,不由有些狐疑,自己束手无策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家伙,显然更不靠谱,公主殿下的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出了差错,大家都要玩完,谁都跑不掉。 大夫这个行业,靠的可是经验,方继藩有经验才有鬼了。 周蓉道:“方公子既有论断,那么还想请教,公主殿下所犯的,是什么病?” 方继藩心里踟蹰了,总不能说是病毒性感冒吧?得想想才好,有了…… “这是脑疾。” “脑疾?”周蓉一头雾水,不对,这不像是脑疾的症状,脑疾会高热吗,你把老夫当白痴?他定了定神:“方公子何以有此论断?何况老夫看方公子并未把脉,就如此言之凿凿,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他提出了这个疑问,令方才还有一些希望的弘治皇帝顿时泄了气,张皇后更是缳首,轻拭眼泪,心里更加绝望。 方继藩则是信心满满地道:“我方继藩十几年来研究脑疾,再熟悉不过,所以一看便知,哪里需要把脉。” 周蓉等人顿时吹胡子瞪眼,这样吹牛,你不害臊吗? 便连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都怒视着方继藩,到了这个时候,十万火急,你还瞎掰? 好在周蓉提出了所有人的质疑:“方公子年纪不过十数岁,却研究了十数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你懂个p!”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其实是被研究。” “被研究?”老御医有点儿恍惚,无法理会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似乎觉得这老御医实在有点不开窍,很努力地想到了一个词:“久病成医。” 第50章 奇迹 “呼……”虽然很不靠谱,可是久病成医这四个字,周蓉却是懂得,久病成医……嗯……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呢……靠谱吗?他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 在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下,方继藩依旧信心十足地道:“请陛下放一万个心,相信微臣便是,微臣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因为他看到方继藩的额头上,分明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 张皇后泪水涟涟,只是低泣。 女人啊,真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昨日见张皇后还是雍容华贵,荣辱不惊,可遇到了儿女的事,便方寸大乱。 他不再犹豫,直接卷起了袖子,道:“劳烦请人给我笔墨,我要开方子了。” 御医们又都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最终叹了口气:“去取笔墨。” 方继藩之所以有这信心,是因为他看过相关的论文,其中就曾说过,其实公主殿下的病,并非是无解的,在明朝的条件之下,完全可以借用一些现成的药物做到药到病除。 他俯着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个药方,随即就交给了周蓉。 周蓉大抵看过,都是一些平常的药物,可上头没有写服用,于是对方继藩道:“敢问方公子,这药如何煎服?” 方继藩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那论文里没有关于这样的介绍,于是正色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句话,差点没让这周蓉噎死,臭不要脸了,你这样还好意思冒充大夫?医界之耻啊! 可他是真的没办法了,只好仔细琢磨了一二,跑去和其他几个御医商量。 方继藩则道:“得散热,快,解衣,取湿巾擦拭身体,都愣着做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人命关天,你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将公主殿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呢?” 好一通忙活下来,方继藩才发现自己才是多余的,他被一群宦官和女官带着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直接赶了出去。方继藩恍然大悟,公主要散热,所以自己自然得扫地出门,我去,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几个御医去抓药和煎药去了,既要散热,弘治皇帝自然也得乖乖的自香阁中出来。 见弘治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继藩勉强笑了笑:“陛下且放心,臣不是吹牛,臣下了药,定能药到病除。” 其实药效如何,方继藩也不敢十拿九稳,不过到底能不能药到病除,却也急不来。 既然继续留在这里是多余的,方继藩看时候不早了,便向弘治皇帝请示告辞。 此时的弘治皇帝,只满心的担忧着女儿的病情,眼看着这女儿的命已去了一半,方继藩开的药,十之八九也不太靠谱,御医们又束手无策,可他还是尽力温和地对方继藩道:“方卿家,有劳了。” 方继藩便行了礼,徐步出宫。 其实,他觉得弘治皇帝这个人,人品确实是实在的,作为皇帝,即便急到了这个份上,对自己也还算友善,倘若是其他人,八成要威胁自己一番,若是公主治出了什么问题,便找自己算账云云。 方继藩临行时,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弘治皇帝,那操劳过度的脸,更显忧虑,他伫立着,双肩却因沉重的压力,而显萎靡。 如此过了两日。 弘治皇帝几乎两宿没有合眼,他怅然地坐在香阁之外,几剂药下去,可女儿却依旧昏迷未醒。 他抬头看着月,万千的愁绪涌上心头。 当初的自己,是爹不疼也没有娘的孩子,虽说是天潢贵胄,却在这冷宫之中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遭了万贵妃的暗算。 可现在,自己有了儿女,儿子朱厚照,现在勉强使自己放心了一些,可女儿朱荣秀,眼看着……怕是不成了。 这小冰河期带来的寒冷在夜里格外的刺骨,弘治皇帝不知觉间,竟觉得眼里湿润了,他一声叹息,却还不忘去安慰侧坐一旁,已是哭得眼睛微肿的张皇后。 弘治皇帝轻轻地抚了抚张皇后的背,道:“月娥,你已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了,这里有朕,秀荣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张皇后幽幽摇头,她尽力的强笑,或许是害怕自己继续抽泣痛哭会引起弘治皇帝更大的忧心,她吁了口气,幽幽道:“几个御医都已说了,方继藩并非是大夫,他的药,十之八九,也是无用的,那周御医已很委婉的说,秀儿,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怒道:“这些庸医,到现在还敢逞口舌之快,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他们!”说着,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大明天子,此刻却全无九五之尊的样子,眼角豆大的泪滑落下来:“朕只恨不得以身代秀荣,她还只是个孩子啊,朕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可上天若是垂怜,这苦俱都加在朕的身上就可以了,为何要让朕的女儿……” 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言,只是握着张皇后的手抽搐颤抖。 却在这时,那香阁里,一个宦官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他的声音,打破了这月色下的沉寂:“陛下,娘娘,娘娘,公主殿下……醒了……醒了!” “醒……醒了!”弘治皇帝不可置信的豁然而起。 也顾不得张皇后,疾步冲进了寝殿,便见在这寝殿里,无数的御医和宦官俱都涌在了凤榻前,便听到自家女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我饿……” “快,快,取粥水来……”周蓉像是一下子,焕发了生机,这两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随时不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每天如丧考妣,可现在……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 “居然当真是脑疾,神了,医书上说,脑残者,无药医也,现在看来,太过武断了。” “神医啊。”有人啧啧称奇。 “久病成医,竟比吾等沉浸医理数十载都要厉害……” 第51章 名震京师 匆匆赶进寝殿的弘治皇帝,已是心头一震,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泽。 …… 次日一早,邓健便给方继藩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英国公来了。 邓健再三催促,让方继藩去前厅,方继藩有些不愿去,这位张世伯对自己虎视眈眈啊,总感觉他将自己看成沙包,找机会就想揍一揍。 可催促了几次,没有办法,方继藩只得穿得厚实一些,极不情愿地赶往前厅。 而此时,在前厅里,英国公气冲冲地坐下,呷了一口茶,见方景隆一脸郁闷的样子,眼眸一张,随即一拍案牍,气呼呼地道:“气死我也,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混账!昨天夜里,这两个家伙又派人送了请柬,说是卖了一片荒地,发了大财,请大家吃酒,这一大片的荒地,换来了你们方家八万两银子?哎,让老夫怎么说好啊,西山那种荒地,要了有什么用?你家继藩,疯了吧?” 方景隆脸色通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无论怎么说,至少总换了一块地来,虽是荒芜了一些,可是……” “屁!”张懋脾气很不好,很不客气的打断方景隆:“老方啊,你是不知啊,西山那块地,张鹤龄这一对混账兄弟早就传出消息来了,别说开垦,种啥啥不活,就算是用做墓地,要风无风,要水无水,这地,一钱不值,此前他们想卖,可没人买,现在好了,继藩这臭小子,居然主动登门,这……” 方景隆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这事儿他知道,可没法子,银子本就是继藩挣得,就算不是他挣得,自己的银子,不也该儿子花吗?不给他花,给谁花去? 张懋还不解恨,口里还在那儿骂:“也难怪这两个混账,高兴的不知自己姓什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说是摆酒请客,还说八十桌宴席,呸……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真是不知害臊啊!他们今年,已摆了十三次酒了,上一次,说什么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崽子,还说什么那条狗,他们待之如自己的亲儿子一般,这狗生了崽子,便如他们生了孙,高兴哪,于是到处散请柬,四处叫人去吃酒。” “你道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想要收人的礼钱!老夫上一次,吃了这一趟酒,花了一百两银子。到了酒宴上,张鹤龄那个该死的贼,说不喝酒啊,喝酒伤身啊,不妨来喝白水,桌上就几个菜,一个是腌萝卜,一个是白菜,好不容易有点荤腥,也只有沙粒那么大,筷子都夹不住。想想就呕血,倘若是这,也也罢了,你猜后来怎么着?等吃完了酒,收完了钱,这两个家伙,就把那当做儿子看待的老狗给宰了,沸水一炖,两兄弟躲在府里足足啃了三天三夜,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几根,真真是不要脸,臭不要脸!” 方景隆在听到寿宁侯和建昌伯为得了方家的地而庆祝,脸都绿了,顿时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张懋同情地看了方景隆一眼:“所以这一次,他请老夫去,老夫都不去,不是舍不得礼钱,是因为他niang的占了你们方家这么大的便宜,竟还广而告之。老夫和你那可是老兄弟,莫说自幼就是老相识,当初咱们在军中,也曾是共患过难的。所以我当场就将请柬撕了,让人回禀他们,给老子滚远一些,别人忌惮他张家出了一个皇后,老子就做这茅坑里的臭石头,绝不和他们打交道。” 方景隆幽幽的叹着气道:“犬子无状,惭愧,惭愧。” 这话题一下子便转到了‘犬子’上头,张懋身子倾了倾,直直地看着方景隆:“说实话,照这么下去,老方,你要早做准备啊,赶紧随便给你家的方继藩找个媳妇吧,什么人都好,要快。” “这……这什么意思……”方景隆呆了一下:“其实……也不用这样急吧。” “要快。”张懋斩钉截铁地道:“别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方景隆憋红了脸:“继藩好歹也是校阅第一,得了金腰带……” “没用。”张懋摆了摆手:“你也不想想,你家继藩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呢,这寿宁侯和建昌伯占了你家的大便宜,到处摆酒,就差当着别人的面说,你们家方继藩是超级大傻瓜了,现在京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呢,你想想看,若是不赶紧找门亲事,以后你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方景隆有些狐疑:“不会吧,他现在可是在詹事府当差,前途似锦。” 张懋觉得方景隆不开窍,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老方啊老方,你真糊涂啊,当今圣上是什么人?那可是最讲仁义礼信的!一个臭名昭著、恶名昭彰,全京师都在笑话的人。却还把自己卖了给人家数钱,陛下还会提拔吗?莫说他中了金腰带,便是中了状元,又如何?若是提拔他,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这全天下人眼里,陛下岂不成了昏聩无能,有眼无珠?否则怎么会给这样一个大糊涂蛋子升官?你现在还想着他前途似锦呢,你信不信,要不了几天,一道旨意下来,继藩就得被宫里安排去永清右卫,让他去守祖陵去。” 方景隆听了张懋的话,顿时如遭雷击。 许多事,此前他没想明白,现在一听张懋的分析,顿时明白了,对啊,这张家兄弟搞得人尽皆知,宫中若是不知还罢了,倘若知道,有金腰带怕也没用,不踢去永清右卫守太祖高皇帝陵就算是祖宗积德了,还能有什么前途。 这么一想,方景隆悲从心来,口里哀叫:“这造的什么孽啊……”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脆生生的响,一面道:“都怪我,怪我,我教子无方……” 连续给了自己几个耳光,方景隆的脸都拍红了,张懋忙拦住他:“别啊,老方,你何苦自己这样委屈自己呢,这不怪你,怪继藩,这狗东西怎么还没来,知道老夫来了府上,他也不来拜见吗?” 其实方继藩早就到了,只在门侧偷听,不敢进去,据说英国公少年时就骑射功夫了得,拳脚也厉害,自己过去不是送死吗? 却在这时候,便听到张懋声震瓦砾的大吼:“这个没有一点礼数的小子,他住处在哪儿,老夫亲自把他提来,不打折他的腿,这口恶气实在难出。”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方继藩不敢再犹豫,忙自门侧闪出来,道:“来了,来了,见过世伯,世伯好。” 张懋一见到方继藩便来气,厉声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不过去,张世伯,我病了,脑疾……” “脑疾个屁,你这人憎鬼嫌的臭小子!”张懋毕竟是国公,自有一番威严:“你不惹一点事,让人背后看你们方家笑话,使你父亲抬不起头来见人,是不是便浑身痒痒?你这病,老夫不揍你,好不了。” 方继藩错愕道:“小侄哪里让人笑话了?” 张懋龇牙,恼火啊,气呼呼地道:“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整个京师都在背后取笑,你还敢狡辩。老夫今日就好好的教你做人,免得你在这京里做了过街老鼠,丢你父亲的脸!” 说着,直接捋起了袖子来。 …… 悲从心来,咋没人支持,心痛的无法呼吸。 第52章 娘娘驾到 方继藩可不是这般容易就范的人,这都要卷起袖子来揍人了,自己难道还乖乖就范不成。 方继藩拔腿便要跑。 “你还敢跑?”张懋气势汹汹。 方继藩白他一眼,我特么的是京中第一恶少啊,跑都不敢,难道被你抓去做沙包? 方继藩道:“你不揍我,我自然不跑。” 张懋呆了一下,居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这世上哪有人要挨揍了不逃跑的。 张懋突然长叹一声,向方景隆道:“不打了,哎,老方……真是一无是处啊。” 方景隆气得吐血:“老张,话不是这么说的!” 方继藩一看老爹怒了,心里汗颜,这个爹真的没的说的了,永远都站在自己这一边,不分青红皂白。 张懋龇牙:“那你说,你这儿子莫非还有什么好不成?” 方景隆不服气,很努力的开始思索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因为厅中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方景隆粗重的呼吸,可他苦思冥想,竟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来,最后,他突的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案牍:“我儿子英俊!” 此处……方继藩都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掌声! 张懋一愣,打量方继藩,还真是眉清目秀,可是……这也算是优点:“罢罢罢,你就继续宠着吧,到时捅出天大篓子,看你怎么收拾!” 正说着,门子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样子:“老爷,不妙了,不妙了!” 方景隆觉得张懋这老兄弟实是属乌鸦的。眼看着那门子气喘吁吁进来,拜倒在地,他心情焦躁,厉声喝问:“又怎么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有人来拜访少爷……拜访少爷……”门子的话说的磕磕巴巴的。 张懋眼珠子一转:“不知是这小子哪个狐朋狗友。” 门子却是哭笑不得,可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道:“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带着许多人来了,外头乌压压的,吓死小人了……” 门子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笑了。 这哪里是吓啊,这特么的是开玩笑吧。 张懋忍不住摇摇头,这方家上下,真是没一个正常的。 当今皇帝陛下,会来拜访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是谁?我堂堂国公,也不曾有陛下来拜访呢。 何况张皇后竟也来了,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张皇后乃是后宫之主,怎么可能特意跑来你方家,见一个臭名昭著的败家子? 张懋翘着脚,调侃似地看着方景隆:“老方啊……喂老方……老方你说话。” 可方景隆却说不出话来了,而是豁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这厅堂的前门,眼睛已是直了。 张懋不由道:“老方……” 他刚叫老方,眼睛下意识的顺着方景隆的目光朝着门前看去,便见弘治皇帝与张皇后联袂而来,身后的宦官躬身亦步亦趋地尾随着,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弘治皇帝轻轻地搀了一下张皇后,而后漫不经心地道:“张卿家也在,张卿家倒是清闲得很。” 张懋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顿感瞠目结舌,接着两腿无力,啪嗒一下,拜倒在地,才道:“臣张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方景隆也连忙拜倒,大气不敢出,他们方家虽是功勋之后,可还从没有过天子亲临,何况自己事先竟不知情,不曾去接驾,这……想来是万死之罪吧。 可现在问题的最关键在于,陛下怎么有兴致跑来方家? 这厅中个个色变,纷纷拜下。 弘治皇帝只伫立着,面带着微笑,自有一番威严。 可张皇后却不同,她竟上前,一把将要拜下的方继藩搀起:“继藩,你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来寻你的……” 继藩…… 听这张皇后亲口地称呼方继藩为继藩,张懋和方景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样的称呼,实是罕见,一般情况,张皇后若是称呼亲近的臣子,倒是可以称呼为卿家,若是疏远的,便是称呼其官职,而继藩二字自张皇后口中说出,却是有些怪怪的。 张皇后眼中含笑,朝方继藩道:“此次真是有劳了你,否则公主就真的性命不保了,幸得你妙手回春,本宫哪,其实也是寻常百姓家出身,其他的大道理,统统不懂,只晓得知恩图报四个字,这是救命之恩,本宫此番来,只为一件事……给你道一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方继藩忙是摆手。 其实这一次,方继藩倒没有显露出他败家子的本色来,这只是他的本能,在上一世,有人道谢,不也该说不客气吗? 可方景隆和张懋二人,顿时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傻小子,疯了。 不过……嗯?他救了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天啊,这小子走了什么运? 只是张懋很想吐槽,你小子说不客气,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后娘娘的谢,你就这样接受了?傻小子,你该立即跪下,口里说臣惶恐,或是臣万死,至不济,也该说臣一句臣万万不敢当,你特么的不客气,这是找死,找死啊! 他偷偷地撇了方景隆一眼,却见方景隆已是痴了,双目瞪得大大的。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张皇后听了这不客气三字,竟是莞尔笑了,不但不以为意,反而道:“这样憨直的孩子,可不多见了啊。” 憨直…… 张皇后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孩子,都太贼了,一个个看上去规规矩矩,像是很知书达理,可还是方继藩这样的最实在,不像是一个有城府有心机的人。 弘治皇帝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依旧背着手,其实这一次,他是有些不愿大张旗鼓来的,可张皇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非要来亲自道谢不可。 用张皇后的话来说,这救命之恩,便是寻常百姓,还晓得登门拜谢呢,怎么到了皇家这里,明明受了别人恩惠,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张皇后的家庭出身,很是一般,对宫里的许多规矩,都是嗤之以鼻。 方继藩立即很配合地露出了人畜无害乖宝宝的样子:“臣除了傻了一点,其他都不好。” 张皇后噗嗤笑了,上下端详方继藩:“真是个好孩子,从前本宫听说了一些你的闲话,现在看来,这都是坊间流言,太言过其实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真该割了舌头。本宫瞧你,便觉得哪里都好,人哪,傻一些的好,精明得过了头,反而不敢推心置腹了。” 听到要割舌头,张懋居然条件反射的觉得自己舌根发麻,却听张皇后只是一味夸奖方继藩,心里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张皇后这才想到了方景隆和张懋,只淡淡地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了,南和伯,你教了一个好孩子啊。” 方景隆感觉头晕目眩的,忙捂着自己心头,咧嘴笑了:“多谢娘娘夸奖,犬子无状,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张皇后嘴角微微勾起:“恕个什么罪?慢说他无罪,即便是有罪,本宫却已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看待,天大的罪,也赦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方景隆和张懋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 别人新书一天、两更,读者们都说好呀,好棒棒呀,推荐票、打赏、鼓励。老虎一天两更,更的不比人家少,天天被人追着骂,别人家的读者啊... 第53章 鸿恩 子侄…… 皇后娘娘乃是国母,即便是亲近一个人,也会遣词造句的,毕竟她的身份过于尊贵,一言一行,甚至一个轻微的举止,都足以让人产生出各种的猜测。 像这子侄两个字,一经开了口,这还了得,又不是乡下的妇人满口胡扯,说了就能忘,这子侄二字自张皇后口里道出,意义全然不同。 当然,张皇后如此亲昵,自是为了答谢这份救命的恩情。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他之前不愿张皇后亲自来方家,怕就怕显得皇家对方家还有对这方继藩宠幸的太过了,皇家的一言一行,都绝不能出格。所谓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方为治天下的原则。 方景隆突然的,竟眼泪磅礴而出,激动啊。 自己儿子到底何德何能,居然能蒙张皇后如此厚爱,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懋听着发懵,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过头了,还有方继藩,你这臭小子,皇后娘娘说了这等洪恩浩荡的话,还不赶紧客气一下,你得说一句不敢当才是。 于是,张懋拼命的给方继藩使眼色,这天大的恩典下来,你特么的别傻呀,到时惹来宫中不快,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方继藩见张懋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他两世为人,也算是玲珑心,晓得这个时候该说臣愧不敢当,或是娘娘大恩大德之类的话,是不是还要再流几滴眼泪才好呢?表情太浮夸了,会不会显得假? 可他刚要开始显得动情的痛哭一场,嚎叫几句,心头一震,不对,本少爷是方继藩啊,是那个憨直老实,没有心机,说白了就是有点傻缺的方继藩,是个一通到底的直肠子,无可救药的二货。 只转瞬的沉默之后,方继藩二话不说,噗通一下,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 一见自己儿子跪了,心里还紧张的方景隆总算松了口气,继藩,这个时候是该说几句人话了,其实他心里紧张得很,生怕方继藩犯傻。 连张懋也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总算这小子还算识相! 此时,只听方继藩郑重其事地道:“侄儿方继藩,拜见姨母!” 毫无悬念的,方继藩的这一句话一出口,顿时震慑全场,横扫了所有人。 连张皇后都有些吃惊,毕竟,她说的是当子侄看待,所谓子侄,不该是后辈的意思吗? 结果……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就认亲来了。 方景隆这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一下子的跳到了嗓子眼里…… 便连背着手,一直伫立在那,觉得自己不便说太多话的弘治皇帝,老脸也微微一抽搐。 臭不要脸了! 他斜瞪了方继藩一眼,有点发懵,这到底是真傻呢,还是顺杆子往上爬? 张懋是急性子,晓得方继藩这是作死行为,厉声道:“方继藩,你大胆,别胡说。” 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哪里胡说了,娘娘说我是他的子侄,这皇后娘娘,可不就是我的姨母了吗?见了姨母,不该打一声招呼,不该行子侄礼吗?” 卧槽…… 这脸皮得有紫禁城的城墙厚了吧。 张懋已经忍不住想提他家传的宝刀来,索性将这家伙剁成肉酱,也算是给方家除掉一个祸害了。 “……”弘治皇帝已是悔不当初,却还得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许是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忙将脸微微的侧过去一些。 张皇后含烟的眸里,却依旧还是闪亮着的,她喜欢少年郎,何况这个少年郎还刚刚救了自己女儿一条性命,现在怎么看方继藩是怎么顺眼,便连如此‘傻大粗’的认亲,也只当方继藩是‘憨直’得过了头。她心似玲珑似的,随即含笑将方继藩扶起,口里边道:“不错,见了姨母,哪里有不行礼的道理,英国公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吓孩子,继藩,本宫这姨母,从此便算认下你了,从今往后哪,谁欺负你,和姨母说。” 弘治皇帝有一种苍天大地的感觉,张皇后此举,太冒失了,母仪天下的国母,倘若是开了金口,想要改可就难了,他拼命的咳嗽,想要提醒张皇后。 方继藩的眼睛眨了眨,很关切的样子:“陛下总是咳嗽,莫非是染了风寒?这风寒之症,小侄也曾被人研究过,有一点被研究的心得,要不,看看?”他自称小侄的时候,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此刻方继藩狗皮膏药附体,铁了心要生米煮成熟饭。 反正自己年纪不大,何况还有得过脑疾的前科,就算要治罪,那就来嘛,方继藩一点都不信,皇帝老子跟一个得了脑疾的少年郎计较。得了脑疾好啊,待遇都要赶上大熊猫了。 “朕……无事……”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心里唏嘘一阵,终究,他还算是个宽厚的人,也只好惋惜长叹。 弘治皇帝道:“你到书房来,朕有话问你。” 方继藩很老实地应道:“小侄遵旨。”说着看了张皇后一眼,意思是说,小侄要去了啊,陛下不会揍小侄吧,到时,姨母可要为小侄做主。 张皇后慈和的朝他颔首点头。 方继藩便放松了,一颗心放下。 一前一后,引着弘治皇帝到了书房,弘治皇帝端坐下,便道:“方爱卿,公主的病,可算痊愈了吗?” 方继藩心里说,只是一种不常见的病毒性感冒而已,对症下药就好了,只要烧退了,慢慢调养便是:“陛下,小……”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不要老是自称小侄,朕知道你认了亲,可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该称臣,像什么样子,这是礼数!” 方继藩吐吐舌头,便重新道:“臣以为,公主的病已痊愈了,陛下不必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疑惑了:“公主所患的乃是脑疾?” 方继藩颔首:“是,是脑疾。” 弘治皇帝又道:“你写的方子,当真药到病除了?” 方继藩信誓旦旦:“陛下放心好了。”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却显得更古怪:“既然她的脑疾可以药到病除,可为何朕听说,你至今还在治疗?” “……”方继藩有点糊涂了,对啊,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放弃治疗? 见方继藩踟蹰,弘治皇帝正色道:“想来,是没这么容易除去病根吧,你不必安慰朕,实话实说!” “……”方继藩懵逼了,之所以说是脑疾,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可现在好了,自己是久病成医,将公主殿下救了下来,这就说明,公主和自己患的都是一样的病,既然如此,自己的病还有复发的可能,那么…… 逼着人说瞎话的节奏啊! “陛下圣明啊,果然明察秋毫!”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顿了顿,继续道:“臣方才确实是在安慰陛下,这公主殿下虽大体痊愈,不过……却也有复发的可能。” “所以,需要随时复诊?”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自然要防范未然。” 弘治皇帝颔首:“那么,每隔十天半月,你便入宫……你一男子,时常出入后宫也是不妥,你在詹事府,那么,就令公主去詹事府让你复诊吧。” “治愈表妹,乃是臣的荣幸!” “……”弘治皇帝脸又拉下来:“要注意臣仪。” “噢。”方继藩便正色道:“治愈公主殿下,乃臣应有之义。” 弘治皇帝脸上勉强恢复了一些血色。深呼吸,总不能跟一个病还没有痊愈的少年人计较,朕是天子,九五之尊,不可动气:“那么,倘若她发病,会有什么征兆呢?” 方继藩没多想便道:“就像臣一样,你看臣现在傻乎乎的,总被人欺骗,这说明臣没有发病。可若有一日,臣突然精明起来,这就说明发病了。” 弘治皇帝听得无语。 方继藩又耐心的道:“因此,殿下举止若和平日不同,那么……就是旧病复发的征兆了。” “原来如此。”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会让人随时观察她的举止,若有什么反常,会随时传唤你。” 方继藩心里为表妹默哀,这种随时被人盯着,稍有一点不寻常,就被人拉去打针吃药的感受,自己实在太有体会了。 不过……哇哈哈,本少爷现在算不算是她的病友了? ………… 含血求支持。 第54章 败家玩意儿 弘治皇帝走了,他走得很匆忙,主要是堤防张皇后和方继藩继续许诺出什么,弘治皇帝虽也爱惜后辈,却是个端庄的人,看不惯那种看人眼熟就认亲,瞎扯几句就烧黄纸做兄弟的事。 当然,对他而言,他更注重的是,此事若是传出去,难免会使臣民们生出无端的猜测,何况……方继藩的名声确实不大好,说实话,他觉得方继藩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又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最后波及到宫中来。 陈凯之父子和英国公三人恭送了陛下离开。 临行时,坐在凤辇上的张皇后笑吟吟地看着目送的方继藩:“有闲来见见姨母,姨母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你不要有什么疑虑。” “好的,好的。”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答应。 待圣驾远去。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有点没回过味来。 倒是方景隆眉飞色舞,谁说自己儿子没出息,现在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这般喜欢他呢,他兴奋地搓着手:“老张,你说我该不该也摆几十桌酒,毕竟……这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还不等张懋回话,方景隆又挠挠头:“好像太高调了,会不会遭人非议了,算了,算了,索性就关起门来,咱们两个再请几个老兄弟来喝几口酒。” 张懋却连忙的摆手:“不喝了,不喝了,你们家这妖孽,老夫看不懂他的路数,看不透,也惹不起,明日都督府里见。” 说着,便逃也似的走了。 ……………… 天气愈发的寒了,虽是中秋时节,可清晨起来,竟是凝结了冰霜,方继藩也冷得直哆嗦,只觉得这寒意无孔不入。 今日,他穿了一件袄子,外头则是棉布加上丝绸料子的麒麟服,脚下是一双鹿皮靴子,小香香蹲着身给方继藩穿靴,方继藩倒是心疼这个小丫头,见她卖力的样子,便怒喝道:“养你这么大,竟连穿靴都不会,本少爷教你。”说着抽出脚,自个儿将靴子穿上了。 匆匆吃过了早点,动身去当值。 眼看到了詹事府,迎面却见两个眼熟的家伙自詹事府里出来。 这二人见到了方继藩,顿时两眼放光。 “方贤侄,你好啊。”来人竟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和气的打招呼,方继藩却懒得和他们多话,只是淡淡的道:“噢,两位世伯好。” “要不要到世伯的家里去坐一坐,喝口水?”张鹤龄殷勤地扯着方继藩。 方继藩很干脆的摇头:“不喝!” 张鹤龄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哈哈笑起来:“不错,不错,喝水也不好,伤胃,方贤侄到哪里去?” 方继藩道:“当值。”说着,忙不迭的走了。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散去,目送方继藩进了詹事府,他这笑容突的有些僵住,锤了锤自己的心口,而后一声叹息。 张延龄不由道:“兄长,咋了?” “难受!”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道。 “哎呀……”张延龄吓坏了:“是不是今早的粥吃坏了肚子。” 张鹤龄龇牙,却眼眶通红起来,眼睛眨巴了一下,泛出点点的泪光:“我说的是心,是心里难受,你看,这个小傻瓜,我一见他,就生出了亲近感,在咱们大明朝,就算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一个这样的败家子啊,我还真想和他交交朋友,可惜,他现在怕已是一个穷鬼了,竭泽而渔听说过吗?想到这些,为兄……就难受得很。” 张延龄听罢,居然感同身受起来,也幽幽的叹息:“是啊,太可惜了。” 兄弟二人,蹉跎起来,长吁短叹。 另一头的方继藩进了詹事府,朱厚照得知方继藩来了,立即命刘瑾请他去。 刘瑾这个人,方继藩印象不太深刻,只觉得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却又知道,等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会变成凶名赫赫的八虎之一,成为坏蛋中的坏蛋。 不过对每一个坏人,方继藩都绝不会歧视的,因为自己和刘瑾半斤八两,大哥也没资格笑话二哥,何况一个人能坏到名留青史,这应当也算是一门特别的手艺活吧,这是匠人精神哪,千百人里才出这么一个。 朱厚照今日没有摆出军棋来,却是穿着一件鞑靼人才穿的袄子,学鞑靼人的模样,喝着滚烫的马奶。 历史上的朱厚照酷爱军事和骑射,颇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风采。 不过他一见到方继藩,却立即来了精神:“你还会治病?”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被研究得多了,也只比御医好一点点而已。”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地道:“本宫听说你买了寿宁侯一大块地?来,和本宫说说,你要做什么?” 方继藩倒是不瞒朱厚照,说句实在话,来到这个世界,每日装疯卖傻,总觉得和这个世上的人有那么一些隔阂,可唯独对朱厚照,感觉却好多了,可能是这厮和自己一样,脑子都有一点问题吧。 方继藩道:“做生意。” “做生意?”朱厚照的眼睛刹时亮了起来:“什么生意,带上本宫啊,我们是兄弟。” 方继藩瞪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有银子吗?” 这一句话,无疑是戳中了朱厚照的痛处,于是朱厚照有些不自信的道:“上一次,你送给本宫的银子,倒还留了不少,够不够?” 方继藩只微微一笑,也不做声。 “不就是银子,小气,本宫乃是太子,什么银子没有?” 虽是这样说,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朱厚照还是有些心虚,弘治皇帝是格外节俭的人,朱厚照虽平时的用度都由内帑供给,待遇优厚,可现银,却是一个铜板也要不到的。 他眯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口里则道:“好了,不和你说了,你去当值吧,今日杨师傅不来授课,说是染了风寒,本宫去给父皇和母后问安。” ……………… 紫禁城里。 皇帝的御驾自奉天殿到了暖阁。 今日廷议,是在奉天殿举行,弘治皇帝在问政之后,便要来暖阁歇一歇,等过了正午,还有一场朝会要进行。 只是今儿刚刚走进暖阁,弘治皇帝便感觉到了一丁点异样,目光在这暖阁的周围看了看,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猛地,他想起来了,这暖阁上除了挂着一个‘敬天法祖’匾额,还有一幅他最喜爱的《千里江山图》,此图乃宋时画家王希孟的作品,这位北宋画院的学生,亲受宋徽宗指点笔墨技法,而此画乃是他唯一传世之作。 画师虽非是如雷贯耳,可这幅画,却是雄浑壮阔,气势恢宏,乃是宫中所收藏的至宝,堪称绝世,皇家所收藏的书画之中,此画也当得上不可多得四字。 弘治皇帝最喜爱的也是这幅画,所以特意命人装裱在暖阁之中。 可现在,挂在墙壁上的千里江山图却是不翼而飞,望着空空如也的墙壁,这一大片留白,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似乎无法接受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来人!”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传唤,事实上,此时他并没有太多情绪,这里是紫禁城,是天子的居所,失窃……不存在的,或许是神宫监的宦官取下来清扫了吧。 刘钱今日当值,只是今日的神色也有点古怪,他战战兢兢地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画呢?” “奴婢……奴婢……”刘钱一下子拜倒在地,竟是身如筛糠起来。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太子来过?” 第55章 惺惺相惜 看着刘钱满脸的惊惧,此时,弘治皇帝终于知道事情不简单起来。 他厉声喝问:“说!” “陛下在奉天殿廷议时……太子殿下跑了来……奴婢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以为……太子殿下来暖阁等候陛下,所以奴婢特意去了茶房,给太子殿下斟茶。” 弘治皇帝不耐烦起来,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简明扼要。” “是,是……”刘钱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可谁晓得,刚刚斟茶来,却发现,太子殿下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嗖的一下,便冲了出去,奴婢……奴婢哪里敢追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太子殿下跑的没了影,奴婢才发现,暖阁里,少了一幅《千里江山图》,还有一副象牙镶金的笔筒,还有自唐时传下来的龙凤玉璧,还有……” 听了刘钱的话,弘治皇帝张着嘴,此时竟是瞠目结舌。 这算不算偷?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啊!卷了朕的东西就跑。 “奴婢万死!”刘钱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匍匐在地。 弘治皇帝回首,果然,细细去查看,龙凤玉璧也没了,还有笔筒…… 就在此时,他突的忙冲到了屏风之后,不由道:“朕那一副徽宗宫廷中传下来的龟山砚台呢……” 刘钱的身子又抖了抖,不敢抬头,只期期艾艾地道:“想来,想来……” “败家子!”弘治皇帝拂袖,暖阁乃是弘治皇帝日常的办公的场所,平时大多时候,都呆在这里,所以弘治皇帝最喜爱的宫中文玩,也都陈设在此,这些东西,无一不是传世的至宝,可现在都……不翼而飞…… 弘治皇帝这时竟发现自己气都气不出来了,只是哭笑不得,发呆了老半天,才突然道:“令锦衣卫查一查,看看太子在做什么。还有……”他眼里闪烁过一抹锋芒:“此事,任何人都不可声张!” 终究相比于弘治皇帝而言,他的至宝,太子才是心头肉,这小子如此匪夷所思,一定有古怪。此事更不能张扬传出,否则,天下人如何看待储君? 既然不可表现出宫中失窃,那么……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去追问和盘查,所以……弘治皇帝一张老脸抽了抽,朕忍! “奴婢……奴婢遵旨。”刘钱如蒙大赦。 ………… 次日一早,依旧是天寒地冻,这沿途的街道,有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蜷缩在街头巷尾,似乎是和保定府的大灾有关。 方继藩口里呵着气,眼看着那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方继藩穿得严严实实的,尚且觉得寒冷,何况是他们呢? 等到了詹事府,竟意外的看到了王金元。 方继藩热络地和王金元打了招呼,王金元却像是惊弓之鸟,低着头,假装不认得方继藩,急匆匆走了。 这倒怪了…… 方继藩进了詹事府,被领着去见朱厚照,朱厚照一见到了他,兴冲冲地道:“本宫有银子了。” 他显得极激动,神采奕奕的样子,啪的一下,甩出一张契约:“你有银子,本宫就没有银子吗?喂喂喂,那个谁……” 邓健现在随时跟着方继藩,而朱厚照似乎也准许邓健随时出入詹事府,邓健一听那个谁,忙抢上前一步道:“小的叫邓健。” 朱厚照噢了一声:“将这契约读来给你家少爷听听。” 邓健伸手要拿契约,方继藩却先拿了,大抵看过之后,才知道这是王金元立下的字据,大致上的意思是他愿花纹银二十万两,购买朱厚照的一幅《千里江山图》,以及各种文玩,三日之内,钱货两清。 方继藩惊讶地道:“太子殿下,王金元买这些做什么?《千里江山图》?据臣所知,这该是宫里御藏之物吧,王金元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来买?”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他没胆子买,可他也没胆子不买啊。” 方继藩心里瞬间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十之八九,王金元在签下契约的时候,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缺德啊,朱厚照你这个人渣。 方继藩极想痛骂朱厚照,在他看来,王金元虽然贪婪,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抢钱呢,人家也是讨生活罢了。 只是这等事,还能说什么,木已成舟,方继藩面露欣赏之色,笑着道:“殿下手段高明,佩服,佩服。”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这暧昧不清的样子,顿时激动起来:“什么意思,你以为本宫劫掠了百姓,抢掠了民财?” 方继藩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抢掠民财怎么了?抢掠民财低人一等?老百姓的钱不抢,那还是人吗?” 邓健忙在后颔首点头:“少爷这句话,真是振聋发聩,令人醍醐灌顶!” 邓健笑得很开心,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啊,打小他就陪着从前那个方继藩长大,耳濡目染,早就心理扭曲变态了。 “……”朱厚照正义凛然:“胡说八道,本宫不是抢银子,本宫只是取,取了父皇的宝贝,卖给了那王金元。” 方继藩一听,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殿下,你这哪是窃,你这是坑啊,你坑的是我才是。 朱厚照随后,却是满不在乎地道:“不过那王金元竟然不敢买,本宫生了气,他才乖乖屁滚尿流的表示愿意买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做买卖了吗?这买卖怎么做?” 方继藩对朱厚照的给他的坑,也只能无语。 听到朱厚照问到这买卖的事情上,方继藩倒是认真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臣在西山买下了一座荒山,不过这荒山总要发掘,所以需要招募一些人手,不只如此,那荒山附近的一些土地,也需买下来才好,臣已联络了附近的一些地主,这两日来谈了。” “发掘,发掘什么?”朱厚照诧异地道。 方继藩道:“煤啊,现在不是天冷吗?将煤卖去,让人取暖。” “咦……”朱厚照眼睛一亮:“本宫怎么没有想到?”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哪里,哪里,我早听人说过,那儿有煤,所以才将煤买下,殿下想想看,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想来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大雪纷飞了,那些百姓,若是不取暖,非要冻死不可。除此之外,臣还想好了,这无论是烧炭还是烧煤,烟气若是熏得久了,若是屋里密不透风,难免要熏死人,臣打算在那山脚下再造点煤炉和烟管出来,京里的富户们讲究啊,不差钱,这不也是商机?” “哎呀……”朱厚照兴奋了:“本宫竟没想到这个,这是合着本宫和你一起要赚大钱。” “当然是赚大钱,只要天气再冷一些,这取暖之物就和柴米油盐一样,是人不可或缺的东西,只要不可或缺,而咱们开采煤的价格也远远低于烧炭的价格,就不怕没人买。要知道这烧炭是需要上山伐木,需要在深山中烧制木材的,这几年来,京师外头,树木早已砍伐的十不存一,木炭的价格,也是一年比一年高。而煤不同,臣知道,西山那儿的煤,都是浅层的煤矿,开采起来不需费什么功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价格比木炭低廉十倍不止,殿下等着吧,咱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兴奋得搓起手来,愈发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其实煤是什么东西,这个时代的人早就知道了,大明不就有一个专门的煤山吗,崇祯皇帝还在那上吊过呢,所以即便连朱厚照也知道,这煤是可以用来烧的,他忍不住拍着自己脑门:“本宫竟是一丁点都没有想到,对啊,煤是可以烧的,方兄弟真是聪明绝顶,你看,这天底下这么多人竟都想不到,偏偏方兄弟想到了。” 第56章 天下英雄唯孤与卿 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谈兴正浓,躬身站在一旁的邓健和刘瑾二人却俱都开始翻白眼。 煤是可以烧的,这一点,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可为何大家都是烧柴、烧炭,偏偏就不用煤来取暖呢?你以为就你们两个聪明? 这是因为那煤一经烧起来,不但浓烟滚滚,生人都不敢靠近,更别提是取暖了,何况这浓烟中是有毒,要死人的。 太子殿下竟和方继藩指望着卖煤发财,这……悲剧啊…… 刘瑾翻着死鱼眼,偏偏他不敢纠正,因为……怕挨打。 邓健也一副死了娘的样子,他已经可以预料到,少爷挖出了煤,而后血本无归的悲壮场面了,不过……好像……这就是少爷的常态啊! 朱厚照显得大为高兴,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他似乎对赚钱极为热衷,不过赚钱的目的,就有点可疑了。 可对方继藩而言,拉太子下水,似乎是一个不坏的选择,至少……若是运气不好,临死之前还能拉一个垫背。 可朱厚照是真的很佩服方继藩,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感觉,顿时觉得全天下的人俱都是笨蛋,你看,连本宫都知道煤可以烧,可为何就没有人烧煤取暖呢?还是方继藩聪明啊,当然,本宫也很聪明。 只有刘瑾和邓健两个人失魂落魄,他们似乎都在权衡诚实相告的风险,挨揍可能是轻的,最重要的是,二人的主人都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主儿,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既然已经确定了发财的大计,方继藩自然忙碌起来,西山附近的一些大地主现在个个就像是捡了金元宝似的,因为南和伯子方继藩下了帖子,说要买地。 倘若是别人来买地,大家还要犹豫,地是祖产啊,怎么能卖,可方继藩那个败家子,据说花钱如流水,这是天上要下元宝了啊。 果然,败家子很痛快,不太爱讲价。 许多人眼里放光,而今哪里是方继藩找人买土地,而是人家跑来求方继藩买地了。 南和伯府,而今是热闹非凡,何止是西山周遭的地主,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主,也兴冲冲的拿了地契来,公子,买地吗?我这地好得很,是上好的良田,和西山附近那一大片的荒地不一样。 而他们往往得到的回答却是:“滚,本少爷买的就是荒地!” 那王金元乖乖地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到了詹事府,方继藩挥舞着这些银子,只两三天,便挥霍了近十万两。 京师沸腾了,无数人泪流满面,若是自家当初有一块西山的荒地,那可就发财了。 方景隆脸都黑了,他每日到了都督府当值,便总有几个老兄弟贼兮兮地寻上门:“令子要买地?方老哥,我也有地啊,肥水不留外人田不是?” 方景隆顿时有一种全世界都将自己儿子,继而同时也将自己当做天下第一大傻瓜的感觉。 他一口老血呕了出来,吓得都督府里的人都慌了。 方景隆破口大骂:“谁再给老子提地的事,老子剁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带着既同情又古怪的表情看着这位可怜的南和伯。 这般一顿操作下来,方继藩也算是宇内皆知了,就算是京师里前来上贡的各国使臣,都为之瞠目结舌,知道了此事,有位自倭国东渡而来的僧人忍不住感慨,中华之富饶,但见京师人士方继藩买地一事,就可管中窥豹。 方继藩却一下子从人憎鬼嫌的人物,转而变得受欢迎起来,从前不太爱联络的亲戚,竟也登门来,家里长短一番,那些街坊邻居,也再不是见方继藩走出门去,便个个作鸟兽散了,反是个个殷勤的打着招呼,前倨后恭:“方少爷好啊,方少爷又买地了?方少爷……我二叔的娘舅的堂兄也有一块地,正想卖呢……” “滚!”方继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很干脆地自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被骂的人居然也不恼,还陪着笑道:“方少爷这个滚字,真是荡气回肠……哈哈……哈哈……那地……其实方少爷可以再……” 方继藩自是懒得再管这人,吹着口哨,便脚步轻快地扬长而去。 买地的目的,是将西山矿脉附近的土地全都握在手里,以免等煤矿发掘出来,有人在附近开采,除此之外,这些地屯着,迟早也要开发,不讲价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营造出败家子败家的目的,使人产生一种卖不了吃亏、卖不了上当的感觉,可实际上,真正的溢价,其实并不高。 方圆十数里的西山矿脉,再加上上万亩的荒地到手,接下来,就该大有可为了。 ………… 京师里,已是炸开了锅,这消息自然不免传到了宫里。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双提心吊胆的入宫,在暖阁里候了良久,待天子驾临暖阁,牟斌便拜倒道:“卑下见过陛下。” 这牟斌虽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不过却极为本分,在他的治理之下,许多人对锦衣卫的印象有所改观。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遇到了似弘治皇帝这种不喜兴大狱的天子,这锦衣卫也变得人畜无害起来。 弘治皇帝化掌为拳,磕了磕案牍:“说罢,怎么回事?” 牟斌是个老实人,此时哭笑不得地道:“卑下查过了,太子殿下拿了陛下的画和文玩,卖……卖了……” 弘治皇帝看似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可老脸却还是不经意的抽了抽。 坑爹啊,世上有皇太子偷皇帝的东西去卖的吗? 牟斌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估摸着是害怕皇帝承受不了刺激,他绞尽脑汁,想要用不太刺激的语言,好教皇帝更容易接受一些,口里道:“卖了二十……五十万两银子,买的人,叫王金元,据说……据说买的时候,王金元的脖子上,架了一柄刀。” 弘治皇帝不做声,不过脸涨得有点红。 牟斌继续道:“卑下所探听到的是,殿下拿着这银子,去和方继藩合伙做买卖了。” 弘治皇帝差点没和方景隆一样,一口老血喷出来。 牟斌又小心翼翼地抬头,似乎觉得弘治皇帝还承受得住,继续道:“他们到处在西山周遭买地,据说几日功夫,就花出去了十多万两银子,附近的土地,抢购一空,足有万亩之巨。” “十多万两银子……荒地……几天时间,就没了?”弘治皇帝终于承受不住了,厉声喝道。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了,沉默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朕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陛下,是不是要让锦衣卫出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插手,还怕闹的笑话不够吗?方继藩……朕再看看,且看看他到底要折腾出什么?” 对于方继藩,其实弘治皇帝的心思是复杂无比的,有时对他颇欣赏,有时又被他气得半死,他原本还侥幸,幸亏自己不是他的爹,否则要气死,只是可怜了他那个爹;可现在……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自己和方景隆同病相怜了…… 可弘治皇帝却又不免勾起了好奇心,这方继藩,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觉得,一个能想出改土归流,教出三个举人的人,理当不至一味胡闹吧。 “再看看,再看看吧,咳咳……”弘治皇帝忍不住咳嗽:“这天气,是愈来愈寒了,入城的流民也不知如何,顺天府,要好生安置才是。” 第57章 天厌之 西山这里,距离京师较近,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信心满满的原因,无烟煤的矿脉不少,尤其是山西省,也就是现在的宣府大同一带蕴藏的矿脉极多,可那里毕竟遥远,真要开采出来,再运来京畿这人口重镇,靡费可就不少了。 而西山这里不同,这里距离京师人口密集地带,也不过十里而已,随时开采,简单的脱硫之后,再制成煤球,或者以蜂窝煤的形式,当日就可以送到京师,几乎不存在多少运输上的成本,且这是浅层煤矿,也不需打煤井,露天开采就是。 西山这儿,已经雇佣了数十个人员,大致勘探了一下矿脉,一些煤已开采了出来,加工之后,第一车煤送到了詹事府,朱厚照看着煤,兴奋得手舞足蹈:“方兄弟,煤是可以卖钱的吧?本宫看这煤石,嗯……卖相很好。” 刘瑾很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其实京师附近的煤不少,卖钱?就是放在那儿让人白捡都不要,当然,他不敢说。 此时,方继藩眼眸带着闪耀的光泽,信心满满地道:“殿下,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便兴奋地搓手道:“这几日还不够冷啊,竟还没下雪……” 这一下子,便连方继藩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大爷的,你不觉得冷,是因为你特么的穿了袄子,穿了棉衣,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你去看看街边的那些流民,顺天府每日清早,都要收走十几具尸首,全是冻死的,寻常百姓,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毕竟是大股东,对待股东,却需要有春天般的温暖,方继藩赔笑道:“殿下,很快就要下雪了,不只如此呢,怕是河面都要结冰,到了那时,天寒地冻的,殿下想不发财都难。”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点头:“方兄弟,等我们发了财,你想做什么?” 方继藩想不到皇太子殿下居然还思考如此长远的问题,于是他想了想道:“赚更多的银子,让所有人都看得起臣下。” 朱厚照不由笑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本宫也是如此。” 除了开采,便是需要在城里有一个门脸了,否则怎么和人接洽生意? 在招募了一批人手开始采矿之后,方继藩同时将位于东市的铺子修葺了一番,第一批无烟煤的煤球开始运进了铺子后院的货栈里。 既然是买卖,就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方继藩苦思冥想,最终命人在这门脸上,挂了一个‘镇国煤业’的招牌。 镇国二字,是大股东朱厚照的建议,他是太子,又是出资了近半的大股东,好吧,当然他说了算。 招牌有了,煤球也有了,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便是镇国煤业的组织结构问题了,方继藩自然是大东家,可谁来负责买卖呢? 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王金元。 王金元是被人架着来到方家的。 他原本一身肥肉,可在这几天,一下子的消瘦了数十斤,若不是一脸憔悴的样子,方继藩都怀疑他该去做减肥教练了。 一见到方继藩,王金元便嚎哭着摆手:“方公子,方公子……你饶了我罢,你行行好罢,我经不起折腾了……天哪……”他捂着心口,朝天咆哮:“我造了什么孽啊,为方公子跑前跑后,与人合伙收购了乌木,好不容易将货出了,就被太子殿下拿着三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非要我买他的宝贝,我求饶也没用啊,二十万两的银子都给交了出去了,买了那一大箱的宫中御用之物,说是稀世珍品,是宝贝中的宝贝。可我胆小啊,这些宫中御用之物,我就算敢卖,也得有人敢买啊。我不但不敢卖,我还生怕这些宝贝稍有损伤,什么时候,宫里想起了这些宝贝来,若来讨要,那我岂不是欺君之罪?” 他泪眼滂沱,接着开始嚎叫,双手擎天,哭到了伤心之处,真是看得方继藩都不禁为之恻隐。 于是方继藩安慰他:“乖,别哭,不就是二十万两银子吗?咱们从哪跌倒,就从哪里爬起,现在有一个买卖,想和你一起做,你来做大掌柜,帮本少爷卖煤,这是买卖一本万利,这样吧,每年的纯利,本少爷给你半成干股,大家一起发财,好不好?” 王金元第一次看到方继藩如此慈眉善目。 半成,不过是百分之五的利润罢了,不过对于眼下散尽家财,家道中落的王金元而言,却不啻是救命稻草了。 王金元这个人,颇俱商业敏锐度,做买卖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不是太子殿下坑他,他即便不算是首富,那也是京里最出众的商贾之一。 只是没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他算是彻底的返贫了,当初他能拿出百万两纹银收购乌木,却也不全是他的银子,都是四处挪借以及背后某些人操纵的,他不过是台前的人罢了。 可王金元还是泪水滂沱,一听说方继藩要卖煤,悲怆不减地哭道:“卖……卖煤……这天底下,到处都是煤,卖得掉?不……不……” 他拨浪鼓似地摇头,被这些该死的权贵们坑多了,他怕了,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过完自己的余生,折腾不起了。 你当我王金元是二吗? 方继藩眯着眼,叹了口气道:“有话好好说,王兄,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是老朋友,王兄当真不肯和本少爷合作?” “不。”王金元铁了心一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才道:“人各有志,本少爷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噢,对了,王兄,那太子殿下当真那般……那般像强盗一样,竟还拿了一把大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王金元一想到这伤心事,顿时又抽泣起来,道:“哎,别提了,三尺长的大刀,吹毛断发,小的……小的怎样求饶都无济于事……我惨……我惨哪……” 王金元又要哭了。 方继藩却突然大喝道:“邓健,谁都不要阻拦本少爷,去,将本少爷那把上斩太子,下诛奸商的御剑取来!” “……”王金元呆住了,一下子,他不哭了:“方公子,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了买卖不出仁义在?不是说了不强人所难。” 方继藩和颜悦色地安抚他:“老王,别怕,别怕,乖,只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本少爷爱说笑,没事,没事,稍安勿躁,来,坐着,我们喝茶,喝茶。” 王金元打了个激灵,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忙道:“方公子,你要说清楚,你得说清楚啊,什么御剑,什么奸商?” 方继藩温和地道:“说了只是玩笑,来,先喝茶,我是什么人,难道王兄不知吗?我这人,就爱说笑。” 方继藩一脸的平和,可王金元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方继藩是什么人,天下皆知啊。 于是他哀嚎道:“杀人是犯法的!” “对,对,对。”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本少爷最讨厌打打杀杀了,我为人处世的标准,就是遵纪守法,那种乌七八糟的事,实是可怕,王兄,你怎么不喝茶?” 王金元老脸抽搐,瞳孔疯狂的收缩放大,突然脖子一伸,屁gu自椅上滑落,顺势啪嗒跪倒在地:“我……我做了还不成,我做了,小的愿为方公子卖煤,这煤小的卖了。” 方继藩诧异地看着他道:“王兄,这……可是出于你的真心?你可千万不要勉强啊,你也知道的,本少爷最讨厌勉强别人的,如太子殿下那般,居然威胁利诱,强买强卖的人,本少爷想想都觉得可耻,羞与这样的人为伍。” “绝对真心,方公子……”王金元深吸一口气:“小人对方公子久仰已久,能为方公子效劳,真是三生有幸,还有什么不情愿呢?莫说只是为方公子张罗生意,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王金元若是皱一皱眉头,便是猪狗不如,天厌之!” 第58章 万事俱备 王金元伸出手来,赌咒发誓,信誓旦旦的样子,尤其是那一脸仰慕之色,连方继藩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声,难道有回暖的迹象吗? 不管怎么说,王金元的加盟,这‘镇国煤业’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他毕竟久经商海,人脉多,经验丰富,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都更适合退居幕后,让这等专业人士来处理问题。 方继藩是大东家,王金元乃大掌柜,至于太子殿下,自然也就成了最合适的推广代言人。 听说代言人三个字,朱厚照歪着脖子,搜肠刮肚的在想着任何和代言人有关的词句,最终还是一知半解:“代言人大,还是大东家大?”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一样大!” “噢。”朱厚照随即乐了:“虽然这名儿不够霸气,不过本宫想了想,这样也好,做买卖嘛,要平易近人才好,代言人……听着也不容易吓坏人。只是,代言人是做什么的?”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道:“将咱们的煤,广而告之,代表的乃是咱们镇国煤业的形象。” 朱厚照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光:“本宫英姿飒爽,这再合适不过了,还是你最了解本宫!” 方继藩立马翘起了大拇指:“殿下形象伟岸,与咱们镇国煤业,实是太般配了。” 心里则忍不住的骂,臭不要脸! …… 内阁坐落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可这里虽是不起眼,却是整个天下的中枢。 天下无数的奏本,都会先送入这里,给内阁大学士们阅览,待这些宰辅们对奏疏进行票拟之后,方才送去给皇帝过目。 而所谓的票拟,就是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譬如某地某官奏某某事,大学士看过之后,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下写下建言,再送至皇帝面前,皇帝先看奏本的内容,再看大学士的建议,做出最终的裁决。 出于对内阁大学士的尊重,一般情况之下,建言都会被采纳,因而,皇帝只需在奏疏下画一个红圈,便按着内阁大学士的意思将事情给办了。 正因这票拟的大权,所以内阁大学士在大明有宰辅之称,他们虽非宰相,却有着和宰相同等的地位和权力。 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会在每日清早入宫,接着拜见皇帝,在暖阁里与皇帝议事。 随后,再回内阁票拟奏疏,等到了正午时,三个既是同僚,又是密友的老家伙们,便一起会到值房隔壁的茶房里喝喝茶,吃一些糕点,顺道谈论一些各自对近来时事的看法。 在这温暖的茶房之外,大雪纷飞,积雪已有一尺厚了,此时尚在中秋时节,这等天生的异象,足以令三位大学士忧心忡忡起来。 刘健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盏,叹了口气才道:“也不知为何,自弘治九年以来,每到中秋,天气便骤然转寒,以至春不像春,秋不似秋了,减产了粮食倒也罢了,这几年陛下励精图治,府库中有足够的陈粮,于朝廷倒是无碍,只是苦了百姓啊。听说许多流民,至今还在街头,更不必说,这么多贫民百姓,连个取暖之物都没有,诸公,若是年年如此,可怎么得了?” 谢迁哀叹口气,茶也没心思喝了:“老夫听流言说,是不是朝廷有什么失德之处?” “咳咳……”李东阳咳嗽,这谢迁善辩,逮着了谁都要逞一下口舌之快,嘴巴里藏不住事,李东阳显得谨慎:“谢公慎言,坊间的流言,不足为信。” 刘健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内阁大学士管得着的。 却在这时,刘健察觉到这房外有人探头探脑,刘健眼皮子微抬,露出威严之色:“进来。” 来人是个小宦官,佝偻着身子,等他抬起脸,刘健却依稀记得此人,这人竟是太子跟前的大伴刘瑾。 刘瑾谄媚地笑着道:“见过刘公、谢公、李公,这几日变了天,突降大雪,太子殿下,挂念着三位师傅呢,所以特遣奴婢来,给三位师傅添一些薪柴取暖。” 刘健和李东阳还有谢迁三人呆了一下,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平时看见了三人就躲,莫说是主动亲近了。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关心起三个老家伙起来了。 刘健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捋须颔首:“好,好,好,太子殿下懂事了啊。”刘健不但是内阁首辅,同时还是太子太傅,太子太傅虽是虚职,可名义上,却还是太子的老师,作为太子,孝敬自己的老师是应当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长大了,晓得疼人了。 刘健眼中神采奕奕,眼角竟有些湿润,太子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这个孩子,终于懂事了,这等体贴臣子,竟有了乃父之风,令人欣慰啊。 谢迁也咧嘴笑了,倒是李东阳,似乎觉得蹊跷,他神色如常,只是道:“请转告太子,臣等谢殿下所赐。” 刘瑾却滴溜溜着眼睛,依旧不肯走,笑吟吟地道:“殿下说了,要亲眼看着三位师傅添了薪柴再走。” 刘健便抬手:“那就添吧。” “好嘞,太子殿下也吩咐过,要让奴婢亲自为三位师傅换火盆。” 说着,喜滋滋地出了房,过不多时,便与另一个詹事府的宦官马永成一齐抬着一个火盆进来,火盆里的‘薪柴’已是点燃,冒着滋滋的热气。 “且慢着!”李东阳心最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眼睛盯着那火盆,皱起眉头道:“这不是木炭?这是煤!” 是煤! 一下子的,茶房里犹如炸了锅,烧煤跟自杀没什么分别啊,会死人的啊,何况还是刘健这三把老骨头。 刘健脸色骤变,这……是儿戏么? 谢迁顿时给气得差点没有呕血了,太子殿下,这是要杀人啊,缺德不缺德啊,小小年纪,竟是如此。 这时代的煤,自是和后世的煤不同,不能对其进行精加工,这煤中的含硫量极高,一旦燃烧,便会生出大量的二氧化硫,若是吸入过多,是真的会死人的。 烧煤取暖,形同于是自杀,这是常识。 谢迁怒气冲冲,正待要骂。 刘瑾却是笑嘻嘻地道:“几位大人无忧,不会中毒的,此乃无烟煤是也,不生烟,自然无毒,您看,这里哪有烟?” 这么一说,刘健等人定睛一看,果然,这煤烧起来,竟不是寻常煤那般乌烟滚滚,却只是冒出袅袅的白气,似乎……也没有闻到什么刺鼻的味道。 嗯?世上竟有这样的煤? 谢迁眯着眼,不由道:“此物,定是极为昂贵吧?” “不贵,不贵。”刘瑾笑道:“不过几个大钱一斤,无烟煤烧的久,用一天也是管够的。” 此言一出,刘健突然激动起来…… ………… 总觉得该和亲爱的读者们交流一下,相互交流,能促进彼此之间的友谊,可是该说什么好呢?嗯,求支持! 第59章 乌鸦嘴 刘健听罢,心里一颤,豁然而起,直直地盯着那火盆,似是发现了什么惊世之物。 说起来,现在木炭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四十钱一斤了,倒不是因为木炭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实在是这东西要烧制不易,不但需要伐木,还需有人在深山老林中建窑,烧制了一个月功夫之后,更需有人从深山中,将木炭运出来,时间和人力的成本实在太高昂了。 可这煤……这样便宜…… 似乎和木炭一样,却是没有什么异味,而且看上去,燃烧得更加持久。 刘健心头一震,随即看了一眼窗外的鹅毛大雪,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这较为廉价的取暖材料……似乎…… 谢迁和李东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对于他们这些处理国家大事的人而言,所思所想的,似乎永远都是国家大事! 此时,谢迁忍不住凑近一些,靠近那火盆,禁不住道:“当真……无害吗?” 茶房里,三位大学士,竟是为了这铜盆里小小一堆煤,足足一个下午都没有去值房里办公。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依旧还在持续燃烧的无烟煤,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在等着这无烟煤烧成灰烬。 可这无烟煤,显然比木炭要耐烧得多,大半天过去了,那一团火光,竟还没有熄灭的迹象。 事实证明,这无烟煤的热量散发得很均匀,而且燃烧的时间极长,三把老骨头在这儿只开了一扇小窗,却明显没有对他们的身体产生什么异样,屋里很暖和,将这里和外界的大雪纷飞隔绝开,而时间过的越久,三人心里越是震撼。 良久,李东阳道:“听说,方继藩怂恿着殿下做买卖,却不知,是否和此物有关。” 李东阳目光幽幽,看了刘健和谢迁一眼,而二人,则只是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 次日一早。 方继藩穿着髦衣,内里一件麒麟服,踩着积雪赶到了詹事府。 上值不久,宫里便来了人,宣皇太子入宫参加筵讲。 筵讲是翰林们给皇帝讲学,几乎每隔几日,翰林侍讲和侍读们就要在崇文殿里聚集一次,当然,皇太子朱厚照也是要去的,这既是学习的机会,有时,皇帝也要考校一下皇太子的学问。 不过这传口谕的宦官,却是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总旗,陛下还有吩咐,让方总旗陪殿下同去。” 其实这几日,朱厚照都是忐忑不安的,他是极担心被父皇捉去追究偷窃的事。 可这几日下来,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朱厚照一下子又活跃起来,他捋了袖子:“走,老方,咱们同去。” 呃……方兄弟的称谓已变成了老方,可方继藩不老啊,而方继藩又不能称呼朱厚照为小朱,怎么听着,都好像自己被朱厚照占了便宜。 二人只好收拾一番,怀着忐忑的心情,经崇文门入宫,至崇文殿。 在崇文殿里,弘治皇帝拉长着脸,早已就坐。 数十个翰林,则一个个有板有眼的跪坐在右侧。 至于左侧,则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 谢迁眼袋很深,像是昨夜一宿没有睡觉。 他是个固执的人,决心和无烟煤卯上了,就不信,这无烟煤还不熄灭,结果,足足耗到了曙光初露,那最后一点热量才散尽,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哼,和我谢迁斗,你算老几? 不过,如此持续的燃烧,无烟煤的耐久性,实是令人惊叹,固执归固执,谢迁似乎想到了这无烟煤更深远的用处。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见谢迁萎靡的样子:“谢卿身子不适吗?” “多谢陛下关心,臣……身子尚可。” 弘治皇帝的脸色轻松了一些,却又叹道:“这天寒地冻,许多卿家都病倒了,如此天象,该要保养身体才是。”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正好进来,朱厚照缩着脖子,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假装无辜,方继藩也真是服了他,在外是爷爷,到了这儿便装孙子,你会装,我不会装? 行了礼,弘治皇帝先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只是,皇太子居然偷东西偷到了皇帝老子的头上了,这事,弘治皇帝可不敢声张,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对另一个始作俑者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没什么好脸色。 方继藩心里发虚,生存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慷慨称颂:“吾皇圣明啊,臣见陛下气色不好,由此可见,在这大雪纷飞之时,陛下竟还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此乃天下之大幸!”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方继藩懂。 弘治皇帝假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朱厚照和方继藩,近来的行为,据说很是荒唐,既然不能声张,可也不代表不可以找个其他的理由敲打一下。 心里存着这个心思,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 “臣在呢。”方继藩笑吟吟地道:“陛下这方继藩三个字喊出来,竟有如天籁之音,臣听了,浑身舒泰,一下子,竟龙精虎猛起来。” “……” “咳咳……”朱厚照拼命咳嗽,他觉得这老方已无耻到了令人发指,连他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虽知道这家伙是在努力的溜须拍马,估摸着也是知道近来和太子荒唐,可看这家伙如此卖力的样子,倒是有些心软下来了,终究还是孩子啊,便道:“朕上次读了你的‘改土归流’之策,倒觉得颇有道理,可近来深思熟虑,却又觉得,这改土归流之策,未必可行。” 这是没话找话呢,想找个理由将方继藩压一压,免得方继藩得意忘形。 方继藩道:“还请陛下赐教。” 弘治皇帝便淡淡道:“此策虽好,可是动静却是太大了,若是国泰民安,顺势而为,倒也罢了。而如今,天灾频繁,而一旦对西南诸土司实施改土归流之策,各地土司,一定不满,恐酿成更大的祸端。依朕看来,而今,土司之乱刚平,土司们心怀恐惧,自不敢再滋生事端,到时,朝廷给予他们一些赏赐,他们势必也就不敢再造次了,西南的稳定,事关到了国家大局,而改土归流乃是一剂猛药,不可轻易试之。” 弘治皇帝说的头头是道。 不过其实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虽然现在西南的问题没有根除,可毕竟刚刚弹压了叛乱,所以贸然实施改土归流,实在不妥。 方继藩心里却想起,好像就在今年,贵州和广西等地,似乎还有一场土司的叛乱,此事不只记录于贵州省晴隆县的县志,而且在明实录中,记载也是颇多。 一般情况,朝廷刚刚平息了叛乱,就算土司有所不满,也会心生畏惧,偏偏这一次的叛乱,却是事发于突然。 方继藩摇摇头:“臣以为,一日不通过改土归流治其根本,广西,尤其是贵州的叛乱,只会愈演愈烈,陛下想要姑息,不啻是养虎为患,臣敢断言,不久之后,新的叛乱便产生,且声势浩大。” 他这样一说,那些翰林们顿时一个个面露怒容! 乌鸦嘴啊你这是,现在西南重新安定,怎么可能又发生叛乱呢,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第60章 殿前奏对 方继藩此言一出,便是连刘健三人也忍不住皱眉了。 事实上,从广西和贵州送来的奏疏来看,现在西南的情况已经渐渐稳定了,根据他们的经验判断,是不可能发生什么叛乱的。 刘健捋须,微微一笑,反驳方继藩道:“是否会发生叛乱,此事谁也无法预料,只不过,此次调去贵州的巡抚,乃是钱钺,钱钺此人,此前历任山东、河南巡抚,政绩昭然。此人最重教化,所治之省,无不堪称典范,此公乃栋梁之臣,此番调他入贵,莫说凭他的治理,土司们绝不会滋生什么怨言,就算是发生了叛乱,有此公在,也足以立即平乱,朝廷足以高枕无忧。” 钱钺这个人,可是很著名的封疆大吏,不只皇帝欣赏,便连内阁三位大学士,也对他青睐有加。 现在方继藩这个小子,居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广西,尤其是贵州可能发生叛乱,因为土司的不满早已在加剧,根本就没有安抚的可能,却哪里知道,贵州巡抚乃是钱钺这样政绩昭然的人。 有他在,朝廷无忧。 果然,刘健提起钱钺的时候,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李东阳和谢迁也纷纷颔首。 便是那些高坐的翰林,也有人红光满面,一个翰林道:“钱公在山东巡抚任上时,采古书中为人处事格言,结合朝廷律令、条例,编成《至道编》一书,在全省各地刊行颁示,其书注重社会风化,使山东从原先的盗贼横行,转眼之间,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盗贼也销声匿迹,此等大吏,真是难得,令人钦佩。” “是啊,是啊。”许多人纷纷点头。 这位钱巡抚,不但治理经验丰富,社会的风气,在他的治理之下,也能转好,那本《至道编》,许多翰林都看过,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名声很大,这一次被调去贵州,就有磨砺的意思,相信在贵州巡抚任满之后,很快就要调回朝廷,进入朝廷中枢了。 这样的人,方继藩你这小子,竟还奢言在他的治下会发生叛乱。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其实有点懵逼了,那个钱钺,这么出名吗? 可他明明记得,这家伙,不是在历史上被叛军给吊打了吗? 现在看殿中君臣,都调侃似地看着自己,眼里都是一副,小子你还年轻,不懂的东西,就要多学习的模样。 方继藩不服气,他正色道:“钱公确实是能吏,臣也有所耳闻,可此人若在山东、河南,所治理的只是民,约束的,也只是下级的官吏,或许以他的能力,足以胜任。而贵州情况却全然不同,他的那一套手段,全然无用,臣恐用不了多久,就因为钱公,而引发更大的灾祸,朝廷更该要小心防备才好。” 其实弘治皇帝的本意,只是敲打一下这个小子,谁知道这个小子是牛脾气,居然当了真,还口口声声说钱钺水平有问题,不能胜任。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了,道:“这是诽谤大臣,好了,休要再提了。” “噢。”方继藩老实地点点头,可他心里还是痒痒的,不说不舒服啊,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贵州的这次叛乱很大,不只如此,钱钺这个人,非但无力解决叛乱,反而会被叛军给剁了。 于是,他忍不住了,又道:“可是臣以为,朝廷还是应该派出得力之人前往贵州、广西一线,加派兵马,以防不测。” “你还说?”弘治皇帝瞪他。 方继藩的这句话,自是捅了马蜂窝,翰林们顿时不高兴了。 钱公素来为他们所敬仰,方继藩你什么意思,你这样诽谤朝廷的能吏,就你会瞎**吗? “方总旗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即可,为何要妄议国事呢?” 说话的乃是翰林侍读周超,周超气咻咻的样子,还带着讽刺的意味!你方继藩是什么东西,谁不晓得呢,你还诽谤起钱钺来了! 这钱钺和周超可是同年,当年都是天顺八年甲申科的同榜进士,有这一层关系,周超觉得自己很有责任为自己的年兄狠狠批评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方继藩便梗着脖子坚持道:“我也不想妄议国事,可这是陛下非要让我说改土归流的事!” “……” 一下子,崇文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周超,算是彻底的服气了,不服不行啊,你特么的信口开河倒也罢了,现在指责你一句,你就把皇帝拖下水,人家做臣子的,都是有天大的错,都错在自己,现在你方继藩真了不起,二话不说,就一脸无辜的说不管我的事,这是陛下的错。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觉得不能再跟这种人纠缠了,倘若是别人,这般的胡搅蛮缠,最少也是狠狠训斥一通,或者索性贬谪罢官,可偏偏,弘治皇帝虽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却居然觉得,方继藩这样,好像也没错。 这厮,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而且人家年纪轻轻,又有脑残之症,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堂堂天子,怎么好去跟一个小屁孩子去计较这个?这显得不够大气。 好吧。 忍了! “咳咳!”弘治皇帝便呵斥道:“休要胡说八道,钱卿家在前往贵州赴任时,朕传见了他,朕既知他以往的卓著政绩,见了他的言谈举止,俱都无可挑剔,有他在贵州,朕可以高枕无忧。好了,不要再纠缠此事了,太子……” 敲打方继藩失败,现在自是该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上前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来和朕说说,你近来读了什么书?” 朱厚照道:“儿臣近来学的是《春秋》。”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显得迟疑了一下,然后很担心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用一种坚定的眼神鼓励了他。 朱厚照这才深吸一口气:“儿臣遵旨。” 殿中无声,所有人竖着耳朵,都想听一听太子殿下的学业如何。 朱厚照只稍稍踟蹰,随即道:“庄公三年春王正月,溺会齐师伐卫,夏四月……” 背诵到此处,却没声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还有呢?” “禀父皇,儿臣一时想不起。”朱厚照面带难色,近来,光忙着煤的事,读书的事,他确实不太上心。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间已拉了下来,败家玩意,偷了朕的东西不说,还如此不知上进! “儿臣,再想想,再想想。”见弘治皇帝目光锋利,朱厚照吓得缩了缩脖子,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起来。 踟蹰了老半天,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儿臣……儿臣读书呀。”朱厚照下意识的回答。 弘治皇帝显然不会相信朱厚照的话,目光凌厉的落在他身上,令朱厚照汗毛竖起。 方继藩心里,也不禁为之忐忑起来。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话音落下,众人循声朝着声源处看去,却是詹事府的少詹事王华。 王华是杨廷和的助手,和杨廷和一样,都负责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 他显然对于太子殿下忧心忡忡,随即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可据臣所知,近来太子殿下竟和方总旗一道经商!”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哗然,翰林们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经商是为清流所不容的,经商,是贱业! 王华定了定神:“不只如此,他们卖的……是煤,还声称,煤可以取暖!” “……” 这一下子,许多人懵逼了。 竟有一种智商被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古往今来,可曾听说过有人用煤取暖的吗?倘若煤可以取暖,那么要碳要柴何用?煤固然是可以烧的,譬如在宋时开始,就有人用煤炼铁,不过最终,却没有太流行。因为成本过于高昂,毕竟煤烟毒气甚大,用此物炼铁,需营造专门的排烟管道,对铁炉的要求甚高,还是木炭方便一些。 这取暖,就更是笑话了,敢情老祖宗们都傻,就你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聪明? 朱厚照忍不住道:“本宫卖的乃是无烟煤,确实可以取暖。” 无烟煤…… 一直默不作声的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因为他看到无数翰林官们,用一种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作为一个父亲,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弘治觉得自己气得心口疼,他瞪着朱厚照,想杀人,让你读书,你去经商,经商就经商吧,士农工商,经商虽为末等,可朕对你的要求一再放低,你若当真能经商,做出一点刮目相看的东西,朕也忍了,偏偏这世上无数的商货你不卖,你去卖那遍地都是却没人捡的煤,你卖煤倒也罢了,权当是你年幼无知,可你却要将煤卖给人去取暖,你这是皮太痒了,是侮辱朕和众翰林们五谷不分吗? 念及此,弘治皇帝发出咆哮:“朱……厚……照!” 第61章 上天的恩赐 龙颜震怒! 显然,弘治皇帝现在是气得不轻啊! 朱厚照有点发懵了,显得不太自信,想要装死,努力的开始想挤出一点泪水。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和太子,不是在做生意。” 这是……死鸭子嘴硬! 倘若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认错,倒也罢了,偏偏这两个家伙还在此拼命抵赖,这就是态度问题了。 “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弘治皇帝这时,却想好生教训教训这两个家伙了。 方继藩朗声道:“陛下,臣和太子殿下,确实不是在做生意,太子殿下,忧国忧民啊,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太子殿下眼见百姓们衣不蔽体,而京师之中,木炭的价格一日高过一日,不知多少人饥寒交迫,为此,太子殿下担心得每日都辗转难眠。” “对,对,儿臣心好痛,辗转难眠!”朱厚照捂着自己心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方继藩随即道:“为此,臣和太子殿下,为了天下百姓的生计,便买下了荒山,让人采煤,对煤进行加工,用这煤来代替木炭,在这京师,一斤木炭三四十个钱,而煤炭,一斤却不过区区三五个铜钱而已,太子得知之后,欣喜若狂,若能大大降低百姓们取暖的成本,这比之平抑粮价,更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殿下和臣经营煤矿是假,可实际上,却是为了百姓的福祉!” 多不要脸的人,才可以将这挣钱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朱厚照偷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实在忍不住的佩服,厉害,厉害。 他则继续捂着自己心口,如便秘似的:“是啊,是啊,心好痛,为了百姓的福祉……” “……” 弘治皇帝一看这两个家伙,就晓得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哪里是什么为了百姓的福祉,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卖煤取暖……”翰林们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虽然翰林们平时都在象牙塔里,对这柴米油盐之事敬而远之,可他们还是有常识的,纷纷道:“胡说,煤如何取暖,这哪里是救人,这是害人。” “殿下莫不是和这方继藩一道,强买强卖了罢,殿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强买强卖…… 似乎这个理由,最是合适。 不是强买强卖,谁吃饱了撑着卖煤来取暖?多半是方继藩的馊主意,想要敛财,便和太子一道,去取了那毫无用处的煤,强卖给人,他是太子,谁敢不给银子?想一想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本就生活苦寒,却含血含泪,遭太子和方继藩的压迫。 有人锤着自己的心口,顿时滔滔大哭起来:“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如此,秋日降下大雪,本已令百姓们困苦不堪,太子殿下不体恤他们,竟还强买强卖,这是国家之大不幸啊,这一定是方继藩的馊主意。” 鉴于方继藩的恶名,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弘治皇帝闻言,更是大怒,其实他一直都在忍耐,就想看看,方继藩和太子到底在搞什么,他也略知一些采煤的事,不过并没有干涉,可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家伙采煤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煤当做木炭一样卖出去。 弘治皇帝气得发抖,狠狠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对方继藩的印象,其实一直还算不错的,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一直默许朱厚照和方继藩胡闹的原因。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们二人可知罪吗?” 弘治皇帝一声低吼,这是弘治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就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一人,徐徐地站了出来。 敢在这个时候,打断皇帝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过,恰恰这个人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此人正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 刘健学问博大精深,敢于仗义执言,以天下为己任,心胸开阔,不记私仇,既是首辅,也是朝中的君子,弘治皇帝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弘治皇帝正准备撸起袖子狠狠重罚这两个家伙,却被刘健所打断,忍不住狐疑地看了刘健一眼,却不得不道:“刘卿家,有什么话要说?” 刘健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道:“臣以为,无烟煤,确实很好!” “……” 崇文殿里,顿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太子荒唐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人渣更不必说,他不荒唐,那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可刘公……堂堂首辅大学士,陛下对其言听计从的谋国老臣,居然也…… “老臣也以为,无烟煤好。”这一次,站出来的却是谢迁。 谢迁早就憋不住了,他心直口快,早就想说。 嗡嗡嗡…… 翰林们彻底的沸腾了。 谢公竟也和太子殿下还有那方继藩一个鼻孔出气?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所有人错愕不已的时候。 李东阳亦是徐徐而出,他神色倒显得泰然:“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确实是功不可没,单凭这无烟煤,不知拯救多少苍生!太子与方继藩如此义举,活人无数,老臣佩服之至!” 这一下,弘治皇帝都愣住了。 别人的话,他一般都会有所保留。 可这三人,于弘治皇帝而言,既是君臣,也是值得信赖的密友,三个内阁大学士,大明的宰辅,竟是不约而同,对这煤赞誉有加,便连拯救苍生这样的话,竟也说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刘健的脸色很平静,他一丁点都没有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而事实上,堂堂大明内阁首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弘治皇帝皱眉:“刘卿家,你这是何意?” 刘健正色道:“陛下,近来不只是京师,从北京城至通州乃至河南、山东诸地突降大雪,据臣所知,木炭的价格,一涨再涨,而寻常百姓呢,却没有薪柴取暖,冻死者,无法计数,民生多艰,陛下宅心仁厚,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百姓们饥寒交迫吗?” 弘治皇帝动容,他凝视着刘健,一言不发。 刘健继续道:“可无奈之处就是,即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今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竟是鼓捣出了无烟煤,此煤老臣亲自用过,比之木炭更为持久,却无味无烟,实乃御寒神物。臣还得知,一斤煤的价格,不过木炭的一成而已,价格低廉,诚如太子殿下所言,怕是连寻常百姓,都可以买来取暖御寒,臣敢说,有了这无烟煤,今年这场寒灾,冻死的人口,将大大的降低。” 说到此处,刘健大为感触,这严寒来时,他和内阁大臣们还忧心忡忡,谁晓得,被这小小一个无烟煤轻易的化解了。 这东西一出,犹如久旱逢甘霖,使他至今还感慨,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第62章 大功告成 弘治皇帝愣住了。 他明白了刘健的意思。 也晓得这位刘师傅为何会如此的激动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当真可以替代木炭?” “可以!”这一次说话的,却是方继藩。 这使朱厚照很不满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你不厚道啊,方才作死的时候,你让本宫去,现在要邀功了,你怎么抢到前头去了。 只见方继藩道:“无烟煤不但可以替代木炭,而且比木炭效果更佳,若是陛下还不信,问太子殿下便是。” 朱厚照条件反射似的,身为代言人,早就将无数的台词和套路背熟了,立马竖起了大拇指道:“儿臣拿人格作保。” 和方继藩呆在一起,总是听方继藩口口声声说什么人格作保,这口头禅听得多了,也就脱口而出。 弘治皇帝其实不必去问太子,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可刘健等人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 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背着手,来回踱步:“列祖列宗们保佑啊……” 弘治皇帝仰着脸,朝向虚空,似乎在看着列祖列宗们的英灵,这一刻,他激动的竟是眼角湿润,江山社稷,对有的人而言,是通宵达旦的享乐,可对弘治皇帝而言,却是千斤的重担,这么多的流民,饥寒交迫,他没一日能放心的下,尤其是这漫漫的凛冽寒冬将至,每一个冻死的人,都足以令他心疼的厉害。 可现在……方继藩一个区区无烟煤,竟是轻巧的解决了。 他红着眼眶,拼命使自己眼角的泪不落下来。 这一幕看在方继藩眼里,方继藩开始怀疑弘治皇帝有点神棍倾向了。 方继藩不喜欢神棍,倒不是因为神棍的倾向,而是我特么费尽心力折腾出了无烟煤,对这无烟煤脱硫,将其推而广之,结果你不感谢我,却是来一句上天保佑,这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口里呵着气:“若当真如此,确如刘卿所言,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方继藩,你们这煤炭,一日可产多少斤?” 方继藩心里想,这个矿的无烟煤储量,后世的数据是数千万吨,因为是露天开采,所以发掘起来也容易,只要人手管够,每日供应多少,都不成问题,不过方继藩还是细细算了算,现在他和太子只招募了数十人,先试着发掘,每日产煤,至多也不过数千斤而已,若是加大产量,只要人手管够,维持在一日百万斤的产量不成什么问题。百万斤听着吓人,其实也不过是五百吨罢了。不过这个时代用的是市斤,一斤十六两。 露天的煤矿,开采的成本实在太低了,且距离京师又斤,一旦成为必需品,单单京畿一带的人口就有上百万户,数百万人,这还不包括通过运河,可以将煤轻易到达的通州、天津卫等地,也就是说,这数百吨的产量,单单应付京畿一带,就可以完全消化掉。 当然,方继藩可以选择减少产能,从而囤货居奇,将这煤炭价格增高一些,可一旦如此,就会使煤炭成为奢侈品,与其如此,还是大规模的供应为好。 方继藩道:“陛下,只要人手足够,数目不是问题,人力……臣也想好了,可以招募京师内外的流民,他们现在饥寒交迫,已陷入了绝境,单凭顺天府的赈济,于事无补,太子殿下怜悯他们,因而,希望招募越多流民越好。” 弘治皇帝听罢,顿时大喜过望,这已不是解决取暖的问题了,便连最令人头痛的流民问题,竟也一并解决了,他立即欣喜地道:“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这算是夸吗?方继藩觉得自己需要提高一下理解能力了。 朱厚照则是忙道:“这主要是儿臣心忧国家……”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使朱厚照不敢再吹牛逼下去,他只好缩了缩脖子,得,不装逼了,赚钱,好好的赚钱。横着赚、竖着赚、躺着也赚,一想到那数之不尽的银子,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他觉得自己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这种感觉,轻飘飘的,很骄傲。 老方是能人啊,说赚钱就赚钱。 翰林们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侍读周超,下巴有点合不拢,显得很不斯文。 弘治皇帝已无心继续筵讲了,这是好事啊,区区一个无烟煤,就可以解决朝廷两个巨大的危机。 不过他还是瞪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似乎生怕这两个臭小子因此而得意忘形似得,却还是忍俊不禁:“众卿退下吧。” 显然,他是有话要跟朱厚照和方继藩说,于是道:“太子和方继藩留下。” 刘健深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翰林们也只得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无烟煤,这三个字,已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待人走了干净,朱厚照便笑嘻嘻地朝向弘治皇帝,难得办了一件大事,邀功可不能落后,他带着几分得意地道:“父皇,您看……儿臣还算办事得力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伸手向朱厚照道:“朕的《千里江山图》呢?” “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你的本钱,是从朕这里窃走的,是不是?” 朱厚照笑不下去了,突然感觉有些不安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本钱既非你所有,所以……方卿家,朕知你们的煤场是二一添作五,所以,这另一半的收益,和太子没有关系,你按时送来宫中,充入内帑吧。” “父皇……”朱厚照万万想不到,这一幕喜剧瞬间演化成了悲剧,这是自己的股份啊,怎么就没了?父皇这是明着截胡了。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了太子一眼,不过,好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和太子合作是合作,和皇帝合作,也是合作嘛。 “父皇啊……”朱厚照苦着脸道:“儿臣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弘治皇帝不给他任何叫屈的机会,一个日产数百万斤的煤场,每月的纯利,可就是十万两银子以上,这还不包括未来扩产,这一年下来,可是天文数字,他怎么放心交给这个不靠谱的儿子呢? 自然……得交给他保管,才让人放心。 “休要胡闹!”弘治皇帝呵斥了一声。 朱厚照噤若寒蝉,却又有点不甘心,低声道:“老狐狸……” 这老狐狸的话很轻,倒是没有让弘治皇帝听见,方继藩却是听见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咳咳……”弘治皇帝板着脸,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笑什么?” “呃……”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道:“陛下圣明啊……” “什么?”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方继藩笑着道:“陛下鸿恩浩荡,臣高山仰止,早已对陛下佩服的五体投地,现在臣想到,自己不是和詹事府,而是和宫中、和陛下一起做卖煤,臣欣喜若狂……”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方继藩这小子,精明得要死,可偏偏,这厮死性不改,非要如此的肉麻。 弘治皇帝不喜欢溜须拍马之人,换做其他人,早就治罪了,妥妥的奸贼嘛,可方继藩这个年龄,行云流水的说出这些臭不要脸的话来,似乎没有多少违和感。 当然,这也和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看法有关,他是真的渐渐将方继藩当做小辈看待了,这小辈肉麻吹捧,难道还能揍他一顿不成? 弘治皇帝已经懒得理朱厚照了,却是凝视着方继藩:“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劳,这煤场要赶紧开工,不可延误,朕就不在那加派镇守太监了,朕自知,此煤是你功不可没,朕也放心,让你操持,宫中和你,依旧还是按照太子和你的约定,五五分账,朕不多取你一分一毫,该你的,就是你的!”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不与民争利,实乃圣君典范,此等胸襟,真是千古未有,便是唐宗宋祖再生,亦是拍马不能及陛下之万一,臣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能有这么多读者风雨无阻的投票支持,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第63章 你好呀 方贤侄 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被人踹开的感觉,然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地和父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方继藩的马屁,在弘治皇帝耳里,实是肉麻之至。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良久,拉起了脸来:“得了吧,少在朕面前卖乖讨巧,把事办妥,才是造福天下!还有……”这时候,弘治皇帝的面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模样,他一副教训方继藩的口吻道:“以后要谨言慎行,贵州巡抚钱钺,是朝廷重臣,你今日在筳讲中如此诽谤他,若传到他耳里,他肯干休吗?以后有事,私下和朕上奏即可,免得口无遮拦,得罪了人。” 这句话,说是训斥,却更像是对小辈的教诲。 口口声声说钱钺在贵州主政一方,会导致土司叛乱,还说肯定弹压不住叛乱,这不是摆明着和人说,钱钺办事不利,不足以担当重任吗? 人家在贵州为朝廷效忠,你方继藩一个总旗官,背后打他黑枪,他在京里难道没有朋友?何况他是天下著名的能臣,便连朕都欣赏他,你方继藩就不怕被人用吐沫星子喷死? 被弘治皇帝再次提起,方继藩想到贵州的事,不禁恼火,明明说的是真的,历史上确实发生了,可偏偏就没有人相信。 虽说方继藩是天下人眼里臭名昭著的人渣败类,可实际上,方继藩还是怀着一颗热心肠,他很清楚的知道,叛乱一起,必不知多少人遭殃,所以才坚持己见。 此时,方继藩又忍不住道:“可是陛下,臣确实认为,这钱钺毕竟书生气太重,若是在山东、河南主政一方,倒也罢了……可放在了贵州,他那一套教化的手段,只怕……丝毫无用,臣以为,朝廷应当……” 还不等方继藩说下去,弘治皇帝就瞪了他一眼,他觉得方继藩胡闹得有些过了,方继藩这一次确实是立下了大功劳,可也不能得意忘形,钱钺此人,弘治皇帝是信赖有加的,何况朝廷刚刚平定了叛乱,威慑了西南诸土司,还会有哪个土司如此不开眼,还敢造反?凭着弘治皇帝多年主政的经验,想想都不可能。 弘治皇帝瞪着他道:“好好将采煤的事办成,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最郁闷之处,想来就是无论自己如何正确,最终却碍于自己这一重身份,从而总是不会被人所信任。 当然,这件事的根源就在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那些内阁大臣,都带着固有的‘执政经验’,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就算是方继藩喊破了喉咙,他们怕也听不进了。 也罢,有道是,吃了亏,才会肯痛定思痛。 方继藩悻悻然地告辞,朱厚照已是气得吐血,也跟着追了出来。 看着郁郁寡欢的朱厚照,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乖,虽然没有股份,不过殿下终究是咱们煤业的代言人,我做主了,开薪水给你。” 朱厚照依旧怒气未消,气呼呼的道:“父皇总将本宫当做小孩子,气死本宫了!” 方继藩只是笑,谁料朱厚照又恼羞成怒道:“连老方你这样不着调的人,父皇都可以信任,本宫再怎样,总比你强,对不对?” 方继藩骤然脸都红了,这算不算是人身攻击? 方继藩道:“不对,臣是个踏实本分的人。”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路出宫。 每日要产数百万斤煤,以这个时代可怜的生产力,这就意味着,至少需要雇佣数千人力,除此之外,还需采购大量的生产工具,分销的事,可以交给王金元,而且将来宫中、军中,想来也会大批量的采购。 方继藩大致折算过成本,生产和运输的成本不高,这时代的人力成本,也是低得可怜,所以大抵,单单一个月下来利润丰厚,这是天文数字啊,而且西山眼下成了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而当初买地的成本呢,方继藩大抵拿出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土地罢了,当然,还得将方家在东市的铺面拿出来作为煤业分销的基地。 几乎只需要一年不到的时间,方继藩就自信可以回本了。 即便是保持现有的产量,每年便可以为方家进账数十万两纹银,倘若未来打开了市场,这无烟煤可以产生更多的用途,或是通过运河,输送运河沿岸的城市,甚至通过运河送去南通州,抵达南直隶等地,那么就算产量继续翻番,也不在话下了。 柴米油盐,无烟煤便是用来取代‘柴’用的,但凡是垄断了民生物资的行业,没有不是一本万利的。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镇国煤业,宫中掺了一脚,在这个时代,若是不给官府分一杯羹是不现实的,原本方继藩的预想中,他是和詹事府合作,有太子这个金字招牌,镇国煤业其实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问题了。 而现在,宫中却是取代了詹事府,占据了原有的一半股份,这……是好事啊,皇帝老子的招牌比太子殿下的招牌更闪亮! 朱厚照就不同了,白忙了一场,显得很憋屈,二人刚要出崇文门,朱厚照气冲冲的要回詹事府了,方继藩见天色不早,自是准备回家。 可离崇文门没有走多远,身后便传出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方贤侄,你好呀。” 这声音,真是热情到了极点,连方继藩的骨头都要酥了。 回过头一看,却见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如沐春风的快步追上来。 方继藩便朝他们笑。 他们也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笑这两个大傻瓜。 他们也笑方继藩这个天下第一冤大头。 张延龄亲昵地上前,很热情地抚了抚方继藩的肩,然后一副心疼的样子:“贤侄清瘦了,要不要去府上喝点水,补一补身子?” 瞧他如此‘关心’,方继藩拨浪鼓似地摇头:“好意心领,我爱吃燕窝。” 张延龄顿时脸拉了下来,勉强又挤出笑:“燕窝……燕窝不好吃,喝白水好,健康!” 张鹤龄生怕这小子继续纠缠燕窝的事,忙笑着道:“真巧,我们兄弟也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娘娘特意说起了你,狠狠的夸了你一通,我们兄弟也说,方贤侄真是大好人,晚生后辈里,没一个人比得过方贤侄的。” 方继藩也笑道:“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噢,听说你近来在卖煤?”张鹤龄笑吟吟地道。 他消息很灵通,崇文殿里发生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 不过从他如此灿烂的笑容来看,方继藩完全可以肯定,这一对兄弟,还没有发现西山那片荒地酝酿着巨大的商机。 方继藩很老实地点头:“是啊,做点小买卖,糊口!” 张家兄弟又笑了,真想说,方贤侄你这智商,不适合做买卖啊,我们兄弟都为你着急,你有银子赔,不如给咱们兄弟得了。 当然,张鹤龄自觉得还是有一点良知的,毕竟从方继藩手里挣了天大的便宜,便道:“那就祝你生意兴隆了。” 两兄弟接着交换了一个眼色,四目相对,眼睛的深处都带着嘲讽。 方继藩噢了一声,正预备要走。 却不妨,在这个时候,突的一辆马车来了,马车里走下了一人,此人锦衣华服,不过看上去,只是一个商贾。 ………… 本书第一个盟主‘盗号者死翘翘’同学诞生!恭喜,恭喜!该同学算是熟面孔,哈哈…… 此外,还要感谢‘子非愚’同学,‘子非愚’同学花了几个小时时间,在书评区搭了九千多楼,吓死老虎了,书都不敢写了,花了足足三十多分钟时间一楼楼的数,眼睛都看花了,可以想象,九千多个书评,要花费多少功夫。 惭愧,惭愧,同时也万分的感谢。 与此同时,感谢所有打赏和投票支持的读者朋友,啦啦啦……开心。 第64章 万贯家财 这商贾下了马车,立马向方继藩行了个礼,谦和地道:“可是南和伯家的方公子?”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对方继藩很有兴趣,当然,他们主要是对方继藩家里的银子更有兴趣,心里诧异着想,近来听说这小子又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从哪里来的银子,说不准,还能……再糊弄一下这个大傻瓜。 于是两个兄弟脸皮厚着不肯走了。 方继藩打量了来人,此时天空依旧是雪絮飘飞,乌云翻滚,他只一下车,顿时头上便已蒙上了一层薄雪,朝方继藩作揖之后,又道:“在下四海商行的邓通,想和方公子谈一谈生意。” 四海商行。 方继藩可能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可张家兄弟对视一眼,却更是兴趣足足了,四海商行乃是京中的翘楚,这一点谁都知道,他们经营着皮货、丝绸,而且不只是在京师,便是在南京、苏杭以及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的地方,都有分行,甚至他们还经营着钱庄,而至于这个叫邓通的人,名义上是商行的经营者,可任谁都明白,能把买卖做到这样大,这商行背后的人,绝不只是单纯的商人这样简单,坊间早有人猜测,四海商行可能和南京守备的魏国公,以及京师的定国公府有关。 魏国公和定国公都是中山王徐达的两个支脉,世受国恩,一门二公,堪称是天下最顶级的豪门。 就算是方继藩那不太靠谱的世伯英国公张懋,也比之这根基深厚的徐家差了几条街。 甚至,还有人传闻,四海商行的背后,也有可能是某一个亲王,总而言之,谁都知道,四海商行财力通天,神通广大,张家兄弟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可是……这四海商行,找方继藩做买卖? 邓通笑吟吟地道:“方公子,这里风雪大,不妨找一处清净之处,你我好好谈谈?” 方继藩摇头:“我没时间,就在这里谈吧。” 其实不谈,方继藩也知道对方想谈什么。 张家兄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哪里肯让他们私下谈,也纷纷道:“是啊,就在这里说,不能让继藩被你糊弄了,继藩喊娘娘为姨母,我们是娘娘的兄弟,这继藩,便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张家决不允许有人把外甥当白痴。”张鹤龄气势汹汹,似乎觉得威胁还不够,又加重了语气:“绝不允许!” 言外之意便是,方继藩是我们张家的菜,只允许我们张家兄弟骗,谁敢占他便宜,我们张家和他拼了。 完全不将自己当外人了啊。 邓通微微皱眉,看了方继藩一眼,便道:“四海商行,想要买下方公子在西山的那一片地。” 这一开口,张家兄弟顿时惊呆了。 他们瞪大眼睛,疯了吗?那块荒地,有什么可买的? 邓通随时注意着方继藩的表情变化,见这败家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们打听过了,方公子只占了西山一半的股份,不过这不打紧,四海商行,只要这一半,愿出纹银一百万两,不知方公子,可有兴趣吗?” 一百万两…… 张家兄弟的表情僵住,尤其是张鹤龄,他觉得自己脑袋有点发懵。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张鹤龄突然觉得有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疼……现在还不疼,就是窒息的厉害。 那块地,可是八万两银子卖给方继藩的! 张延龄左看看右看看,面上还带着笑容,不过更多的是一副难以置信,觉得你们在逗我的意思。 方继藩却很干脆,你逗我,这么一大座金山,一百万两你们就想买? 不过方继藩很佩服四海商行的能量,前脚方继藩在崇文殿里展露出了无烟煤,后脚,四海商行就寻来了,由此可见,这四海商行的能量惊人,他们在宫里一定有耳目,而且,显然……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西山的情况,在与宫中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西山的价值。 方继藩白了邓通一眼:“不卖!” 很干脆,有钱,我自己不会赚,凭什么卖你,你哪根葱啊?顶级豪门了不起? 邓通却依旧带着笑容,丝毫没有沮丧,眼睛都不眨一眨,当机立断:“那么,三百万两,三百万两收购西山那片荒地,当然,四海商行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的,这一点,方公子也清楚,不过四海商行有的是土地和良田,在北京城和南京,乃至于苏杭,也有的是铺面,只要公子点头,立即可以进行折算!” 三……三百万…… 三百万……就为了西山那片地? 张鹤龄啪嗒一下,腿已软了,直挺挺的跪在了雪地里,他嘴巴嚅嗫了一下,却发现喉头已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于是脸便憋红起来。 张延龄眨着眼睛,仿佛在说,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方继藩摇摇头:“啰嗦什么。不卖就是不卖!” 不卖! 张鹤龄感觉自己要尿了,他突然想起,这片地,好像是自己家的,西山啊……荒地啊……这不就是张家的地吗? 邓通也只是微微皱眉,非但没有生气,却还是露出遗憾的样子:“那么四百万呢,四百万两已是小人开出的最高价码了,再高就不是小人可以做主的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四海商行不会不明白,作为最顶级的商业组织,他们的敏锐度绝对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所以,需不惜一切代价。 方继藩完全没有要卖的意思:“不卖就是不卖,五百万两银子也不卖,不谈了,走了啊。” 邓通苦笑摇头,他显然看出方继藩心意已决,至于强迫方继藩卖地,这显然不现实,毕竟方继藩是和宫中合伙,他不肯卖,四海商行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去除宫中的影响,南和伯府,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虽然及不上四海商行背后的人物,却也属于不可以强取豪夺的对象。 他只好遗憾的朝方继藩拱拱手:“其实,即便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如此巨额的数目,想要筹措,却是太难了,可四海商行也不是完全筹措不出,毕竟,四海商行的土地和田地,以及各地的商铺,还有货栈中的货物折算,东拼西凑,还是有的,不过,公子既然心意已决,小人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若是什么时候公子回心转意,大可以来寻小人,小人一定会给公子一个更合理的价钱,好了,告辞。” 他也没有拖泥带水,作揖行了个礼,匆匆上了马车,面上带着遗憾之色。 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张鹤龄呆呆的跪立在雪地里,双目无神,这地……是张家的啊,张家当初,是被方继藩这个冤大头,用了把万两银子买走的,这转瞬之间,竟是增值了六十倍,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剜他的心,疼,很疼。 张延龄瞪大眼睛,他更直接,觉得有人抢了他的钱一样。 方继藩笑呵呵的朝两个石化的雪中人看了一眼:“两位舅舅……” 这脸皮多厚,才能喊人家舅舅啊。 方继藩继续笑道:“我……走了啊……” 滚烫的热泪,在这一刻,顺着张鹤龄的眼角滚落下来,消融了他面上被风雪吹拂过后的僵硬,这泪水竟是遏制不住,犹如断线的珠子啪嗒落下。 张延龄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迈着那豪迈的八字步,就差告诉人家方大少爷是横着走的了,接着,方继藩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雪絮之中。 雪絮狂舞,雾气腾腾,清冷的街道,如梦似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张家兄弟二人,他们就这般如雕塑一般,一个跪着,一个屈身站着,良久,张延龄嘴唇哆嗦,颤颤的伸手搭在了兄长的肩上:“哥,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第65章 大开眼界 岂有此理,这是岂有此理啊。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张家兄弟涨红着脸,吃亏了,这一次吃了大亏。 从来只有张家兄弟将人当傻瓜,哪有人将他们当傻瓜的。 一下子,坤宁宫里便像煮开的沸水一样。 两兄弟没什么出息,可他们有一个姐姐啊,他们的姐姐,便是当朝的张皇后。 于是乎,张皇后坐在寝殿里,一言不发。 “天哪!这是欺诈啊,阿姐,这太欺负人了,那方继藩,强取豪夺,打劫啊!”张鹤龄扑在张皇后的脚下,哭的死去活来,这嚎叫声,竟还带着音韵:“阿姐,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被人抢了,被人抢了啊,那地……是我们张家的,价值纹银数百万,方继藩,他把我们兄弟傻瓜,只八万两银子便拿了去。这不只是侮辱了张家,更是侮辱了阿姐你啊,他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您放在眼里,甚至,不将咱们兄弟的姐夫,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他这是朝咱们张家吐口水,这是羞辱我们兄弟啊,阿姐……” 张鹤龄泪水哗哗而下,撕心裂肺。 张延龄呢,只是口里含糊不清的念:“不活了,不活了。”说罢,抱着那朱漆的柱子便用头去撞,咚咚咚的响。 五百万两啊,平时张家的账,便是少了一百文钱,都要反复核算几遍,这地是他们家的,转过了方继藩的手,就涨了数十倍,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皇后拉着脸,只静静的等他们胡闹,待张鹤龄声音哭哑了,张延龄撞着脑袋也有一些发昏,他额头高肿起来,只好换一个角度,拿侧脸朝柱子撞得咚咚响。 在他们看来,只要阿姐做了主,拿回了张家的地,一切也就好办了。 阿姐历来是偏心娘家人的,兄弟二人,怎么可能吃亏。 张皇后一直默不作声,良久,才喝道:“闹够了没有。” 张鹤龄仰着脖子,惊喜的道:“阿姐,要不,让陛下下一道旨意?” 张皇后面带冷笑,扬手便是给了张鹤龄一个耳刮子。 啪,这一巴掌干脆利落。 张鹤龄忙捂着腮帮子:“阿姐你怎么打人?” 张皇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们:“当初,地是你们卖的,你们卖地时,不是兴高采烈吗?现在来闹?这地是厚照和继藩一道买下来的,怎么,你说继藩强取豪夺,是不是连带着本宫的儿子也强取豪夺了?” “……”张鹤龄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是呢,这是诋毁太子啊。 太子和方继藩买下了地,好不容易得来了内阁的几个师傅的认可,张皇后心里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儿子,也有懂事的时候,内阁那儿,还称颂太子造福百姓呢,现在好了,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兄弟,竟敢胡说什么强取豪夺? 儿子亲,还是兄弟亲? 而且……自家兄弟什么货色,张皇后会不知吗? “滚出去,丢人现眼!” 张皇后动了真怒,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且不提,他还是自家女儿的救命恩人了,将来,女儿还需方继藩看病呢? 何况,宫里的事,没一件瞒得过张皇后,她可是后宫之主,那西山的煤炭买卖,现在是宫中入股,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为此,而龙颜大悦,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还想着去闹事,找死吗? “阿姐……”张鹤龄一脸委屈,可抬眸一看张皇后杀人的目光,他顿时打了个哆嗦,忙是和张延龄一道,灰溜溜的告退了。 自这宫里出来,张鹤龄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天气很冷,大雪纷飞的,可他心也很凉。 张延龄捂着自己的额头,这额上血迹未干,张延龄要哭出来:“哥,我觉得我脑袋有些疼,该找个大夫看。” 张鹤龄惆怅的长叹一声,突然觉得人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有些往事一旦去触碰,顿时便觉得像扎心一样的疼,他喟然长叹,看着眼前飞舞的雪絮:“上了这么大的当,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张家,以后可要受穷了。” 张延龄疼的眼泪啪嗒落下:“哥,是你让我撞柱子的,我现在头疼的厉害,哎呀,流了好多的血,哥,我要看大夫。” 张鹤龄看都不看他一眼,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又是一声叹息:“求医问药太贵了,省着点吧,晚上多喝一碗粥。” “可是哥……我觉得……我疼的厉害,呀,好多血,头有些昏沉沉的。” 张鹤龄对此充耳不闻,却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我的银子啊,我的地啊……”在这雪地中,狠狠的锤着自己的心口,接着拼命咳嗽,一口老血竟是喷出来。吓得张延龄也顾不得自己额头了,忙是将他搀住,口里大叫:“来人,来人啊,赶紧,赶紧抬我哥上车,送回府去,去请大夫,请大夫……” 张鹤龄浑身已软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是费了极大的气力伸出手,朝向宫里的方向,遥指宫中:“不……不要回家看大夫,费……费钱……往宫里送,往宫里送,宫里有御医……咳咳……”又咳出血:“宫里有御医,用药……咳咳……用药不费钱……” “哥……我的哥啊……”雪地里,只剩下张延龄在这苍茫中的悲鸣。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继藩却知道,想要从采煤,再到分销,却是万事开头难。 许多的事,怕要布置好才是。 此时,他竟有些感激这败家子的身份了,倘若不是因为这人见人厌的京师恶少,自己做出如此多出格的事,只怕早就被人抓去切片研究了才是。 也正因为如此,有了这败家子的招牌,许多荒诞的行为,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方继藩,可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一个明明掌握了未来的人,怎么可以碌碌无为呢? 待他回了方府,邓健还落在詹事府里没有回来,身边没有了这么个前呼后拥,随时给自己踹一脚屁gu的人,方继藩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宦官,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到了厅中,便听到了方景隆欢喜的声音:“藩儿,藩儿,来来来,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便大摇大摆进了厅,连欧阳志三人竟也在,他们斯斯文文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门生拜见恩府。” 看着欧阳志三个门生,方继藩心里透着亲切。 养着这三个门生,可比养三个儿子要划算,现在这三人一直都寄居在方家读书,方继藩对他们的学业,倒是很上心,给他们买了不少书,命他们啃读,其实三个人的资质不算低,否则怎么能中秀才呢?不过他们毕竟是贫寒出身,读书已经很不易了,就更别提能得到什么名师的教导,甚至连许多书都买不起。 第66章 祖宗传下来的 对于读书人而言,没有书,就无法开阔眼界。 现在不同了,方继藩有银子,什么手抄本和市面上印刷的文集,一古脑的都买来,随便看。何况欧阳志三人中了举人,身份大不相同了,开始隔三差五以文会友,学问精进了不少。 对待这三个家伙,方继藩用的是放养的方式,不过为了应对来年的会试,方继藩给他们出了不少题,现在时间多的是,而这明年春闱的会试题方继藩却是清清楚楚,弘之十二年弘治皇帝诏命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程敏政为会试考试官,己未科的会试题和殿试题,方继藩也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一次会试将会有一个小插曲,将会牵涉到考官程敏政和江南才子徐经以及唐寅的科举弊案。 这……倒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会试。 方继藩心念一转,微微一笑。 至于欧阳志三人的事,方继藩没什么担心,因为他确实不会舞弊,也不打算和任何未来的考官打什么交道,只需出一些‘题’,而后将真正的题隐在题海之中,让三个门生去作文训练而已。 欧阳志三人,为了备考,确实是极为用功,从清早到子夜时分,都在拼命的刷题和疯狂的读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想不到今日,他们竟有这闲情。 方继藩对欧阳志三人,就是一副我是你爹的表情,坐下,掸掸身上的灰尘;“噢,你们好呀,怎么今日不读书了?”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师公方景隆。 方景隆咧嘴笑道:“为父近来突发奇想,嗯嗯,是这样的,儿啊,前日爹去查了一下账,哎……又少了不少银子,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那卖乌木的百万两纹银,被你这折腾,家里的现银眼看着都要空了,只留下一个东市的铺子和城外的庄子,继藩啊,为父可是对你殷殷期盼,不盼别的,就是得守着咱们这个铺子和田产,你别动气,别动气,为父的意思是,这都怪我这个做爹的,从前呢,对你疏于教导,为了咱们方家最后一点家财,所以为父要以身作则。” 他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三人,露出欣慰的道:“这三个徒孙,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出的主意就是不一样,什么叫教化呢,教化就是言传身教是也,对不对,欧阳徒孙……” 欧阳志忙是汗颜的颔首点头:“是,是,是,师公说的都对。” 方景隆便岔开腿,大喇喇的坐着,兴冲冲的道:“今日,为父就要言传身教,教教你,如何才能节俭度日。” 方继藩听着一愣一愣的,敢情还拉了外援来。 只不过……方继藩看向欧阳志三个徒弟,你妹,你们是我的徒弟啊,却跑去教自己恩师的爹来对付自己的恩师? 欧阳志一见恩府目光咄咄逼人,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忙是低头:“门生该死。” 方继藩心里莞尔,这三人在自己面前大气不敢出,自己有这样可怕吗?哎,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上进的好青年啊。不过,他却还得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翘着脚,鼻孔朝天,冷哼一声,眼睛只看着房梁。 方景隆就笑了,他生怕自己‘言传身教’,让自己的儿子不好受,所以尽力想用委婉一些的语气,不使儿子受什么刺激。 儿子现在还带着脑疾呢,可不要刺激太过了。 “这言传身教嘛,咳咳……其实说穿了,就是要勤俭持家,怎么样才勤俭持家呢?就是不该花的银子,不能乱花。当然,藩儿,为父没有说你乱花的银子,为父的意思,就如现在这天气啊,冷飕飕的,要烧炭啊,不烧炭,岂不是要冻死了?是不是?”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的爹,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史上最失败的育儿专家,到底想玩出什么花样来。 方景隆说到此处,心里就哀叹,穷啊,真的穷,自从他查过账房的账之后,才知道这百万纹银,便如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不只如此,还丢人呢,现在满大街的人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散财童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家,怕是不够藩儿败几年了,所以……必须痛定思痛,得让藩儿当家方知柴米贵。 “可是你看,现在这时节的碳价,真是一日千里,一斤竟涨到四十多文钱,真真是要命啊。”方景隆露出痛心的样子,可随即又笑了:“既然要持家,就要节省,你看为父,既不能让家里人冻着,可说呢,又不能胡乱花钱。藩儿,你看看这个……” 他手一指,点向地上的火盆。 方继藩这才注意到,脚下的火盆,此刻滋滋的冒着热气,好像……烧的不是碳,竟是煤球。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方景隆卖了个关子。 方继藩脱口而出:“无烟煤……” “嗯?”方景隆一呆:“哈哈,吾儿见多识广啊,哈哈,实话和你说了吧,这无烟煤,也就这两日时兴起来的,是有人送了几斤去给英国公,英国公试了试,效果好的很哪,比之木炭,还要有一些意思,藩儿啊,是不是现在觉得很暖和?这无烟煤真是好东西啊,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它价格低廉,为父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托人买来的,据说现在只是试卖,才供应数百斤而已,为父将它买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该花的银子要花,不能让自己冻着饿着,可是不该花的银子,却实在没有花的必要,你想想看,现在烧着这无烟煤,是不是有一种见到那些烧木炭的人,便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的感觉?“ “……”方继藩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方景隆似乎觉得自己言传身教有了效果,顿时打起了精神,眉飞色舞的道:“,买东西,就得买物美价廉的,这个道理嘛,其实就和你花那么多的银子,去买西山那荒地一样,这买西山的荒地,就如买木炭的人,买了,人家会取笑的……你……能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方景隆拼命的眨着眼,很希望自己儿子开窍。 方继藩摇头:“不太明白。” “这还不明……”方景隆一拍大腿,有些急了,还想要继续解释。 方继藩已是不胜其烦,却是漫不经心的道:“可这无烟煤,就是西山产的啊。” 方景隆哈哈大笑起来:“西山产煤,嗯……你说的……嗯?西山产的无烟煤……” 方景隆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方继藩却是一拍案牍,啪的一声,让方景隆和欧阳志三人吓的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道:“这无烟煤,确实是在西山产的,爹……你败家啊,这煤在儿子手里,一钱不值,你还托人花钱去买?自己家地里生出来的东西,随手去捡就是,一文不值!你还花了钱?我怎么有这样的爹,几十文钱,就这么被你给糟践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别人都叫我败家子了,饮水思源,追根到底,这都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带坏了我!” “……”方景隆老脸先是一红,这一番义正言辞的斥责他竟觉得极有道理,这言传身教……似乎失败了。 可随即,方景隆虎躯一震。 不对。 煤是西山产的? 那么……西山又是方家的。 这……可能吗? “藩儿,你可不要唬我?”方景隆嚅嗫着道:“咱们不开玩笑。” 方继藩大吼道:“开什么玩笑,若不是如此,我怎么晓得什么无烟煤!” 一下子,方景隆身子条件反射似得打了个激灵。 他先是抚额,觉得头有些晕。 昏沉沉的厉害。 可随即,眼睛如铜铃一般的张大,声震瓦砾一般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祖宗有德,我方景隆,教子有方!”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方景隆,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这厚脸皮,该是祖传的吧,嗯……一定是的。 第67章 误交匪类 采矿之事,首先需要有一套完备的程序才可,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矿上需要护矿的卫队,还得养着几十条猎犬,这样的话,才可以保证偷矿的人,随时有被打断腿的可能。 旷工也需要招募,在这矿上,还得有一些生活措施,林林总总的事……和方继藩无关,自然交代王金元去办。 王金元现在一下子积极起来,他有半成的股份,虽然不多,可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座宝山地时候,顿时龙精虎猛,他最擅长的就是买卖,这些事,在他手里,都不在话下。 方继藩穿着暖和的衣衫,依旧还罩着自己的麒麟衣,他很矛盾的看着伺候自己的小香香,这寒冬腊月一般的天气,既可能给方继藩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却也令小香香被裹得严严实实起来,于是,轻车熟路的将小香香揽在怀里,任由小丫头想挣扎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痛快!” 说罢,吹着口哨,朝邓健一撇,邓健提着方继藩的御剑,贼贼笑着道:“少爷,该当值了。” 出门需披着一件蓑衣,且骑马和行车都是不便,索性只能步行,这样的天气,街道清冷的很,因中秋即将到了,想来今年的中秋除了风雪,也难见什么圆月,不过节庆的气息还在 照例到了詹事府,先去点卯,虽是作为羽林卫的总旗,可方继藩总觉得找不到组织。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在詹事府这里,是一个羽林卫的百户所,可镇守于此的百户官,却是极力不愿和方继藩打交道,在百户官看来,这位方总旗一看就是有大背景的,而且形象不甚好,惹不起,也不敢得罪,可又不能过份亲近,所以,敬而远之。 原本方继藩下头,也有数十个力士和校尉,不过方继藩也懒得理他们,本少爷走的是上层路线啊,果然刚点卯不久,刘瑾便气喘吁吁的来:“方总旗,方总旗,殿下请你去。” 方继藩气势汹汹的佩戴上自己的御剑,只有带着御剑,方继藩在朱厚照面前才底气十足,不服,老方代表皇上揍你你信不信? 踩着积雪到了朱厚照的寝殿,便见朱厚照一身戎装,踩着鹿皮靴子,口里呵着白气,拍着案牍道:“快来,快来,老方,你被弹劾了。” 方继藩上前,一脸懵逼:“弹劾,谁弹劾我,我近来做了什么事?”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都察院御史刘煌,弹劾你诽谤大臣,还列举了你种种劣迹,总之,你挨骂了,这个弹劾奏疏一出,闹得挺大的。” 方继藩更加懵逼了:“不过是一份弹劾,弹劾奏疏多了去了,能闹得有多大,太子殿下,我们是下棋还是去骑马?” 弹劾的事,方继藩没怎么放在心上。 事实上这满朝公卿,哪一个没有被都察院弹劾过,就连当朝首辅大学士刘健,还被人弹劾专权独断呢,不只如此,弘治皇帝还被人骂不纳后妃,私生活不够糜烂,以至于子嗣不昌,对国家没有益处。 闹得最大的,就是有御史弹劾张皇后,说张皇后不守妇道,皇帝不纳后妃,定是因为张皇后妒忌所致。除此之外,皇亲国戚之中,英国公、魏国公,没有不被骂过的。还有那寿宁侯和建昌伯,那更是都察院里头挂了号的人物,隔三差五的抓来弹劾一顿,俨然已成了习惯。 方继藩享受了被弹劾的待遇,这说明自己已从一个京师恶少,渐渐被人意识到开始跻身进了庙堂,这是好事啊,是成长的标志。 所以……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瑾笑嘻嘻的样子站在一旁,解释道:“方总旗,这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封奏疏,之所以有如此反响,既是因为方总旗侮辱了贵州巡抚钱钺,这朝中许多人都是钱钺的至交好友,不少人都为他抱不平。除此之外,方总旗名声大,这一弹劾,就显得那位御史是仗义执言,显出他的风骨了……” 朱厚照握紧拳头:“本宫已经准备好了,老方,你看,本宫平时珍藏的戎装都已穿戴整齐,我们今天夜里,埋伏在那御史下值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蒙了他的头,揍他一顿再说。本宫已让刘伴伴打听过了,他家就在五马街附近,有一处小巷,最适合藏匿和动手,不揍他一顿,如何显得我们的威风。”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太子殿下这哪里是想要为自己报仇,分明是早就打了鸡血,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这个……不可……”方继藩忙是摇头,揍御史?就因为人家出于职业习惯喷了你?虽然方继藩很不喜欢键盘侠,可也不代表为了这种事,还连带着太子一起将人揍了。 即便是皇帝老子被人弹劾了,也不敢这么嚣张,还有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被人弹劾专权独断,弘治皇帝大怒,将此人下狱,刘健呢,却大力为其辩护,将他救了出来。 现在弘治朝的风气,本就如此,倘若方继藩带着太子将人打了个半死,那么事情可就不太好收场了,人家是御史啊,本就有捕风捉影的权力,说白了,他们就是一群朝廷圈养起来的喷子,还给发工资的那种。 方继藩连忙摇头:“不,不可……” 此言一出,朱厚照顿时奇怪的看着方继藩,大惑不解的模样。 方继藩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殿下,我们现在是有钱人了,所以该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 这有钱人三个字,顿时刺痛了朱厚照的神经,朱厚照立即打断道:“本宫没钱,本宫的钱被父皇截了去。” 方继藩便好整以暇的道:“那么,殿下还很穷,可是卑下却是有钱人了,要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厚照听罢,顿时激动起来:“动口有什么用?难道吐沫星子,还能让人家身上掉一根毛?” 方继藩老神在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感慨,误交匪类啊。 …………………… 贵州! 这千里绵延的林莽之中。 喊杀声自四处传来。 谁也不知,那林中到底有多少兵马,慌张的明军举着刀,想要结阵自保,可自那山涧之中,却是无数滚石落下,又不知多少弓箭如飞蝗一般射来。 大营中的钱钺,双目无神,一身绯色官服已是残破不堪,他不安的等着帐外的消息,可传来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哀嚎声。 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下嫁给了贵州土判官隆畅,却因为夫妻不和,米鲁便回了娘家,原本……这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可结果,双方却是反目成仇,各领兵马要死战,身为巡抚,钱钺当机立断,从中斡旋,一开始双方倒是说和了,谁晓得双方各自回了自己的城寨,这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便带着土兵,直接破了贵州普安城,杀了自己的夫婿,自称无敌天王,宣布造反。 钱钺顿时傻了眼,这些人……是一点道理和诚信都没有啊,不是说好了握手言和吗?何况,你们夫妻不和,就……就反了? 他无法理解这些土人,却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选择平叛。 第68章 什么都懂 是日,钱钺立即和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带兵万人围剿,可钱钺毕竟是新任的巡抚,对贵州的情况并不熟悉,非要分兵三路,自居中军,总兵官曹恺和中官杨友发分置两路。 所谓的中官,就是个太监,这位太监急于贪功,竟是命右军疾行,遭遇了埋伏,大败。 总兵官曹恺得知中官被围,立即驰援,却被叛军以逸待劳,一举击溃,曹恺战死。 消息传来,钱钺心都寒了,他一介文官,连打仗都没有见过,在河南和山东时,最大的政绩就是剿灭了一伙人数两百多的山贼,贵州的事,他真不懂。 何况叛军熟悉地理,神出鬼没,又联合了数十个山寨,连战连胜,钱钺立即决定撤兵,回到贵阳府去。 只是……已经走不脱了。 四处都是喊杀声,叛军们不知从何而来,发起了总攻。 钱钺铁青着脸,身子瑟瑟发抖,这四面楚歌的景象,还有那冲破云霄的喊杀和哀嚎,令他心生寒意。 他脸色苍白,最终叹了口气,账中几个幕友和武官看着他,希望钱巡抚拿个主意,是否突围。 钱钺惭愧的看着这些人,老泪已磅礴而出,含泪道:“取笔墨。” 幕友忙是取出笔墨,低声道:“大人,撤吧,现在叛军合围还未完成,带一队忠实的卫队,穿过山涧,便可轻装回到贵阳去,这里……还有戚副总兵带兵……” 钱钺叹了口气,摇摇头:“今已兵败,只有死了,就算侥幸活着,也无颜见陛下和父老……”他叹了口气,提笔郑重下文:“臣钱钺万死,今云南土司之女、贵州土判官隆畅之妻米鲁作乱,起兵万余,连接各寨,鼓动沾益州、普安州土民作乱。老臣按律进剿,一路进兵,却遇暴雨,此失天时;狂妄自大,贸然深入,又失地利,今我军大溃,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俱都战死,臣不敢独活,唯请陛下,赦臣万死之罪,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失节,愿死于叛军万刀之下,以谢其罪……” 他一面写,一面痛哭,这奏疏上,早已沾满了泪水,写到最后,竟连笔都捉不住,将奏疏封了,战战兢兢的去盖了火漆,交给幕友,嘱咐道:“你与几位先生,都是老夫聘来的,当初你们劝本官要谨慎从事,老夫悔不听你们的话,现如今,兵败如山倒,老夫既为巡抚官,自当留在此,以全忠义之名,几位先生,你们将这奏疏带在身上,本官这就命护卫送你们尽力逃出去,在此话别,还请保重!” 幕友们面面相觑,将奏疏收了,露出不舍之色。 钱钺朝他们郑重作揖:“先生们,速去,时间来不及了。” “哎!”那收了奏疏的幕友跺脚,最后也朝钱钺深深一礼:“大人,后会有期。” 钱钺怕的厉害,瑟瑟作抖,却还是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使自己在临死之前,显得更有勇气一些。 ……………… 寿宁侯府。 张家兄弟二人冻得瑟瑟发抖,虽吃了热腾腾的粥,他们却发现,自己的体温,竟是转瞬间又跑了个干净。张延龄蜷着身子,看着地上火盆里空空如也:“哥,我觉得我们该买点煤来烧!” 张鹤龄冻得脸上发青,却是怒了:“买他姓方的煤?我张鹤龄就算是这辈子不吃粥,冻死饿死,也绝不买他们方家半斤煤,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别吵!”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可是哥,现在才是中秋……” 张鹤龄顿时开始龇牙,气啊。 其实以往天寒地冻,张家还是要烧炭的,虽然再节省,可也不能冻死啊。 可现在,市面上开始出现了几文的无烟煤,再去花十倍的价钱买木炭,张鹤龄就觉得自己是十足的大傻瓜了,从前觉得木炭的价格还能接受,现在却觉得这是被那些卖木炭的奸商将自己的智商按在地上死劲的摩擦。 因而,现在木炭舍不得买,无烟煤……更不能买。 熬着吧。 这天气越冷,张鹤龄越是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便连看到方的桌子,方的椅子,本是用作附庸风雅,墙上贴着的,那四四方方的字画,都觉得可恨起来。 “老爷,老爷……”府里的管事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快看,邸报,邸报……” 张家的管事,其实有很多的油水,不过却不能在老爷面前露财,不然非要被两个老爷抽死不可,所以管事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衫,却是喜滋滋的手里拿着一张邸报来:“老爷快看,方继藩被弹劾了。” 张鹤龄一听,喜出望外,抖擞精神,忙是抢了邸报来一看,眼睛顿时亮了:“都察院的北直隶科道御史张芬……骂这方继藩侮辱大臣钱……钱,他诽谤和侮辱的叫钱什么来着?” 管事笑嘻嘻的道:“钱钺。” 张鹤龄噢了一声,随即一击掌,激动起来:“这个张芬好,老爷我喜欢他,仗义执言啊这是,骂得好,骂的痛快,老爷我现在高兴啊,太高兴了。” 管事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这份奏疏,反响很热烈呢,这叫天下苦……苦方继藩久矣,张芬御史,挺身而出,这是墙倒众人推的征兆啊。老爷,我看哪,方继藩要完了。”他眯着眼:“钱钺巡抚,在就任河南、山东、贵州巡抚之前,在都察院里任职了十几年,老爷,你懂了吧?” 张鹤龄挠挠头:“懂什么?” 管事不禁为张鹤龄的智商着急:“哎呀,老爷,他在都察院里十几年,现在这都察院里不知多少人,都是他的老下属呢,就说北直隶的都察御史吧,当初,就是他下头的一个小御史而已,是他举荐,才得以升任都察御史的。” “噢。”张鹤龄似乎觉得已经开始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方继藩侮辱了这个钱……钱钺?所以呢,都察院里的御史们生气了,闹将了起来,非要将这方继藩骂死才干休?” 是这个理。”管事喜滋滋的道:“那方继藩,被骂的狗血淋头,定当……”管事捋着自己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眉飞色舞的道:“定当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呕血三升,生生被气死不可。” “哈哈。”张鹤龄叉手大笑,顿时觉得心里一口恶气吐了出来,痛快:“不错,他还好意思出门见人?这个无耻之尤的败家玩意,定当羞愧难……”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凝固起来,张鹤龄的智商其实还是不低的,却是突然道:“羞愧难当?这姓方的这般臭不要脸,羞愧二字,他会晓得怎么写?” 管事呆了一下…… 方家兄弟也大眼瞪小眼。 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首先,方继藩是个人渣败类,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一个人渣败类,早就声名狼藉了,会在乎别人文绉绉的骂几句吗? 倘若骂几句,这厮就悲愤欲死、羞愧难当,这还是方继藩? 所以…… 似乎……所谓的弹劾奏疏,对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可对那脸皮有八尺厚的家伙……似乎不痛不痒。 “狗一样的东西,滚!”张鹤龄勃然大怒,一脚将这该死的管事踹飞:“扣你这个月的月钱,快滚!” 管事的忙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去了。 “哥,且息怒,说不准,那方继藩,还要一点儿脸呢?”张延龄很不自信的安慰着。 “要不……我们也骂骂?” “哥,你咋不说话了?” 张鹤龄长呼了口气,憋红了脸,才道:“省点气力,少说话,多说一句,身上的阳气就散了一分,蓄在身子里,就暖和了。” “……”张延龄佩服的看着自己的兄长,兄长什么都懂啊。 ………… 第69章 何不食肉糜 自中秋至初冬,西山已招徕了上千个流民,王金元不急着大规模生产,而是按照方继藩的指令,先慢慢的让一群本是散漫的流民开始了解工序,当然,还需采购大量的采矿工具。 不过这采矿用的镐头,大多都不趁手,且这时代,造作局里所制造的器具多是粗制滥造,寻常的打铁铺子,匠人也是良莠不齐,且产量也低,无法大规模的供应。方继藩还想制造煤炉呢,最好连壶子一起造了,干一件事,赚几份钱才是正道。 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前去向弘治皇帝请命,准许西山煤矿,建一座铁坊。 此事,弘治皇帝没有立即答应,其实想要大规模的锻造生产工具,朝廷对此,一向是较为谨慎的。 在这盐铁专卖的时代,铁矿几乎被各地的官府所垄断,不容许私人大规模的炼铁,毕竟,这玩意既可以打造工具,也可以制造兵器。 既然宫中的态度不明,方继藩也只好耐心等待。 倒是朱厚照为他忙前忙后,却变得抱怨起来,唉声叹气的样子,像是受了虐待的小媳妇,追根问底,还是没钱,没有动力。 为此,朱厚照和方继藩又偷偷溜去了西山一趟,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一路行去,行人寥寥,不过在西山的山脚,却已搭建起了一个个简易的工棚,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小村落,工棚里炊烟腾腾而起,妇人们已开始捡米下锅了。 男人们已上了矿,所以这‘村落’里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子流着鼻涕正在堆雪。 眼前这一幕场景,令朱厚照大失所望,他原以为自己和方继藩做的乃是大事,不该是这般残破和脏兮兮的,虽然这里不该是如紫禁城那般金碧辉煌,也该是一副繁荣的景象。 朱厚照想到矿上去,方继藩却是阻止住他,好说歹说,只在山脚下游荡。 临行时,却遇到了提着镐头下工的矿工,矿工们一个个穿着紧身的衣服,浑身上下漆黑一片,不过这些精壮的男人浑身都是阳刚之气,头顶之上,竟因热汗,而融化了雪絮。 “恩公……”居然有人眼尖,看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 其中一个,举着镐头就朝方继藩和朱厚照疾冲而来,吓得朱厚照身后的护卫一个个赶紧按住了刀柄。 这人毫不犹豫的拜倒,含着热泪,朝朱厚照和方继藩道:“小人见过两位恩公……” 其实方继藩已经吓了一跳,因为这厮居然提着镐头就冲过来,而根据自己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一般朝自己冲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来寻仇的,毕竟……败家子嘛,天知道从前的方继藩,到底结过多少仇家。方继藩毫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走在街上,会被人敲闷棍。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跑。 直到对方喊了恩公,拜在了雪地上,他才轻嘘了一口气。 矿工们沸腾了,也纷纷涌上来,许多人低声道:“就是这两位恩公,王掌柜亲口说的,咱们的东家是两个少年郎,俱都眉清目秀,准不会错。咱们拜恩公所赐,才给咱们在这矿上,有了一个饭碗。” 片刻功夫,这雪地上已跪满了人,让方继藩开始有些怀疑人生了。 朱厚照更是目瞪口呆,见这一个个脸色黝黑的人,此刻却一个个含泪看着自己。 嗯…… 居然有一丁点的成就感。 可是……自己当真做了好事吗?没有吧,老方不是只让他们来挖煤?喂喂喂,这分明是让你们做苦力而已,你们感激什么? 一个矿工哽咽着道:“多谢恩公收留了我们,使我们在这矿上,有了卖气力的机会,否则……这寒冬腊月,怕是熬不过去了,小人有一个儿子,若不是来了矿上,便要饿死了,小人一直教训他,教他长大成人,一定要记得两位恩公的恩德,现在小人们在这矿上,有了一口饭吃,不只如此,每月还有一些薪俸,这都是拜两位恩公所赐,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这一番话,足以在朱厚照的心底投下一枚震撼弹。 难道……让他们做苦工,也足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吗? 而他们的要求,不过是吃一口饱饭,这是何其卑微的念头啊,可即便这卑微的念想,对他们而言,却好似得来不易一般。 朱厚照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可今日见了这些矿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理解这个世上,竟有这么一群人,会因为这些事,而收获如此的感激。 朱厚照憋红着脸,手足无措。 方继藩却已道:“好了,不必多礼,好好干活。” 矿工们只是眼睛通红,有人噙着眼泪,有人放下镐头,只是一味的朝朱厚照和方继藩磕头。 而朱厚照,依旧愣在那里,他有太多东西许多消化,直到方继藩将他从人堆里拉扯出来,朱厚照才突然眼眶通红:“他们是不是在骗我们?” “什么?”方继藩一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本宫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想要巴结本宫,所以……” 朱厚照有这心思很容易理解,毕竟他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讨好他的人,所以在他心里,想必这些人,也是想借机巴结吧。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他们并不知殿下的身份,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是真正的感激殿下吧,当然,主要是感激微臣,毕竟,对许多人而言其实只要能够吃一口饱饭,便是上天的恩赐了。” 朱厚照顿时若有所思。 风雪里,年少的皇太子,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继藩则心里鄙视朱厚照,这家伙,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回到詹事府的时候,朱厚照却仿佛有了心事一般,托着腮,遥看着雪,双目之中,少了狡黠,却多了一些惆怅。 “有时候,本宫在想……”朱厚照道:“若是这雪停了该多好啊。” “……”方继藩怒视着他,太子,你分不到红,你就砸我煤矿的锅?你还是人吗? 朱厚照却又叹息:“你想想,许多人衣不蔽体的,冻得脸都裂了,他们真是可怜。” 这番话,却一下子直击中了方继藩心里软弱的某处,他奇怪的了朱厚照一眼,抬头看天,天穹上,雪絮依旧飞扬,于是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对许多人而言,何止是一场雪令他们受冻呢,很多人,缺的也不只是御寒的衣衫,人活着,是很艰难的……”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或许是难得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击中了肺腑,方继藩吸了口气,叹息一声。 远处,刘瑾朝这边招手:“殿下,殿下,快来,真腊国进贡了三只没有尾巴的猴子,哎呀,可稀罕了。” 朱厚照一听,嗖的一下便朝刘瑾的方向疾冲:“哪里,哪里,本宫看看……” “你大爷!”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了远处的刘瑾一眼。 ………… 本来张家兄弟的性格,有人说写的太蠢,可历史上,这一对兄弟确实蠢,否则也不会在嘉靖登基之后,连风向都没有看清,最终落到凄惨的下场。 还有人说二人吝啬不合理,哎,真不知该怎么说了,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也是这般的吝啬,结果这位法国大文豪凭借葛朗台的吝啬形象,获得无数赞誉,也没有人说他写的人物明明这么有钱,为了几个铜板,宁愿虐待自己,反而这个人物,脍炙人口,成为法国文学作品中最经典的形象之一。怎么到了老虎这里,同样的角色,就成了不可理喻。 老虎毕竟也不是文豪,写书只是混口饭吃而已,算了吧,笑骂由人,习惯了。 第70章 圣君 大雪还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连十数日,天气只是愈发的寒冷,无数人抱怨着这鬼天气,却也令西山煤矿挖开的无烟煤,几乎是供不应求 整个北京城,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在空中摇曳飘荡的雪絮,犹如蒲公英,一层层的落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使这斑驳又宏大的城市换了一身新衣。 安定门的守军,会准时打开城门,口里呵着白气的士卒被冻得脸色僵硬,钻在门洞里,缩着手,预备清查出入城中的人流。 只是这样的天气,便是入城的人也是寥寥。 那城门外,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这新雪并无被人踩踏破坏的痕迹。 只有在被大雪覆盖的官道尽头,马蹄声却是急促的传来。 这使守军们打起了一些精神,在苍茫中,便见那白雾里一人一马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钻出,马上的骑士,似已冻僵了,而座下的马,却四蹄泛起了无数的积雪,口里打着响鼻。 骑士背后背着一个竹筒,竹筒里分明有火漆的痕迹,他一身黑色的袄子,风尘仆仆,而门洞里的新军见他旋风一般冲来,忙是下意识的后退,不敢阻拦。 这是急递铺八百里加急的快报,敏锐的守军只看对方的扮相,便晓得这是自西南来的,西南瘴气重,湿气也大,所以往往有什么急报,都会装入竹筒,用糯米封死。 只是……这样的加急传报,一般情况,却是极少动用的,西南……出事了? …… 方继藩每次到詹事府,总会迟到一些,因为……他懒。 不过这不打紧,因为上头的百户大人,早已帮他点好了卯,这令方继藩欠了那位百户大人一个人情,方继藩怀疑这厮是不是想向自己示好,不过这些琐事,他也不记在心上,等到了詹事府,便见朱厚照骑着马,穿着带绒蟒袍,神清气爽的朝方继藩道:“老方,你又来迟了?走,咱们见驾去。” “见驾……”方继藩有点心虚,其实这京师里,他谁都不怕,唯独见驾……令他心里渗的慌。皇帝陛下表面上似乎慈和,可总觉得,还有点鸡贼。 就比如,煤矿的一半股份,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就抢了去,虽说这股份本是朱厚照的,可如此理所当然,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方继藩觉得弘治皇帝宽宏的背后,却有强盗的一面;又如自己希望在西山那儿建铁坊,打造工具,本以为此事容易,可皇帝却是不可置否,这是几个意思呢? 方继藩笑了笑:“臣就不去了,殿下自管去,臣要尽忠职守,为殿下看家护院,这是臣的应尽职责。” 朱厚照龇牙:“少啰嗦,你不想去见驾,你以为本宫愿意去见吗?本宫总觉得今日右眼老是跳,这是要挨揍的征兆啊,可宫里来了人,早有吩咐,叫你和本宫一同入宫。” 方继藩干笑:“好极了,臣也早想觐见陛下,一诉衷肠,哈哈……哈哈……” 笑的有点假,那刘瑾早给方继藩牵了一匹马来,方继藩翻身上马。 一路自崇文门入宫,二人下马步行,肩并着肩,踩着宫里刚刚清扫过积雪的砖石上,朱厚照若有所思:“本宫还是不甘心,凭什么父皇抢我的煤矿。” 方继藩其实早就了然,朱厚照虽是糊里糊涂,却有一颗雄心,他和从前方继藩那等混吃等死的败类不同,其实一直想真真切切的做一些大事,好教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都将他当做小孩子罢了,即便是在历史上,朱厚照登基之后,也只是一群大臣们哄着的对象,干大事……没门儿。 方继藩不由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眯着眼,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过一丝狡黠:“殿下,其实发财太容易了。” “噢?”朱厚照眼睛一亮:“老方,本宫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继藩一听他叫老方,就恨不得拍一拍他肩,叫一声小朱,不过……还是算了……留着有用之身,混吃等死都比这样作死好一些。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这世上,什么才是财富?” 朱厚照歪着头,老半天,最后摇摇头。 智障啊这是。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奏疏啊,殿下,你想想看,每日从各州府送来的加急奏疏,这可都是急递铺加急送入宫中的,这北京城里,消息闭塞,谁若是先掌握了最新的资讯,譬如江南发生了水患,若是殿下提早知道了消息,会如何呢?” “救灾?”朱厚照道。 方继藩鄙视他:“是发财了,一旦提前知道有水患的消息,就意味着,江南的许多蚕桑将会大规模的减产,而一旦减产,市面上,丝绸势必会上涨,谁先掌握了消息,单靠这个讯息,还怕挣不到银子?还有,若是有奏疏来,山东、南直隶等地,发生了匪患,又会如何呢?这山东和南直隶,乃是贯穿京杭运河的必经之地,一旦发生匪患,尤其是水匪……那么……” 朱厚照眼睛一下子亮了。 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新的出路:“你的意思是,往后,本宫每日去暖阁,陪着父皇批阅奏疏,顺便……”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别瞎说,我可没教你。” “……”朱厚照涨红了脸:“你明明说了。” 方继藩抵死不认:“我没有,别瞎说,莫冤枉我。” 方继藩虽然在别人眼里是糊里糊涂的脑残患者,却是心如明镜,拉太子殿下下海容易,可难保若是陛下知道,不会秋后算账。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这大雪纷飞的茫茫紫禁城,两双鹿皮靴子踩着雪,留下两行清晰的印记。 ………… 每日清早,弘治皇帝都需和三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议政事。 从前的时候,大明皇帝是一日一朝,即便是勤奋如太祖皇帝朱元璋,也只是一日一次召大臣议事罢了。 可此后,子孙们就没有朱元璋这么多精力了,一日一朝,形同虚设,以至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便是一个月,也难得会召大臣来议事。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对从前的弊政忧心忡忡,于是下旨,将一日一朝,改为了一日两朝,每天在早晨以及午间俱都进行大小不同的朝会,甚至碰到了紧急棘手的情况,他需和大臣们一直商议到三更半夜,方才休息作罢。 在这暖烘烘的暖阁里,刚刚谈完了近来怪异的天象,弘治皇帝打算让人自西山煤矿,采一批无烟煤,用以赈济京郊附近的贫民,接着便忍不住一阵咳嗽。 刘健忧心忡忡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勤政,宇内皆知,便是太祖高皇帝,怕也及不上,只是……这样殚精竭虑的结果,却也令皇帝陛下龙体一直欠安,所以他忍不住道:“陛下要爱护龙体,有些事,不必过于操劳。”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登基的时候,朝野内外,都是人浮于事,各州县亦是散漫无比,百姓们饥寒交迫,那时,可谓是内忧外患,朕不客气的说,这都是先皇帝时,不问政事的结果。朕为人子,自然不能诽谤先皇帝,可先皇帝给了朕江山,却也给了朕一个烂摊子啊。”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唏嘘:“现在朕也有了儿子,朕不能学先皇帝,给自己的子孙,留一个烂摊子,朕担子重一些,留给厚照的江山,便清明一些;朕多做一些事,将来,太子也就少了几分烦恼,朕以先皇帝为戒,更是希望,太子不必似朕克继大统时,面对着内忧外患,而忧虑重重。朕累一些,无妨!这是为太子分忧,也是做父亲的责任。” 第71章 见驾 说着……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唏嘘不已,自登基以来,刘健、李东阳、谢迁,一直尽心辅佐弘治皇帝,君臣之间,早有默契,三人又如何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弘治皇帝又打起精神,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上一份奏疏上,随即,弘治皇帝苦笑:“这份奏疏,诸卿都看了吧?” “看过了。”刘健此时哭笑不得的模样。 即便稳重如刘健,在第一次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也是老半天回不过神。 这奏疏乃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联名上奏,弹劾的目标竟是方继藩,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两个大混账,痛斥小混账方继藩侮辱大臣,并且罗列了一百多条罪状,也亏得这张家兄弟尽心,足足一百多条罪状啊。 若放在大唐武则天在的时候,这两兄弟绝对是酷吏的一把好手。 弘治皇帝眯着眼:“诸卿怎么看?” 刘健咳嗽了一声:“寿宁侯和建昌伯,历来……也有点儿荒唐,他二人弹劾方继藩,想来,是和方继藩有私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两个小舅子什么德行,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刘健又道:“所以,这份奏疏,留中不发即可。只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随即和李东阳、谢迁二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只不过,方继藩此子,年轻轻的,很不学好,可老臣却以为,此人身上,也有寻常人没有的品质,这是一块璞玉,若是任他胡闹下去,迟早会贻害无穷,可若是细心雕琢,也未必没有成为瑰宝的可能。上一次,方继藩说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乃一介书生,昏聩无能,倒是惹来了士林不少风言风语。陛下,钱钺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他乃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们心目中,素有声誉,是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却被方继藩一个小小总旗所轻视,引发士林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老臣以为,不妨陛下借着此事,好生敲打一下方继藩。敲打他,惩戒并非本意,而在于教他规矩一些。”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说的不错,这个小子,朕确实该收拾一下了,不能任他荒唐下去,他的父亲,对他宠溺的太过,他不管教,朕就来管教吧。” …… 自西南来的快马,如旋风一般,在街道上踩过无数的泥泞,马上的骑士,迎着白茫茫的血雾,任由冷风如刀一般刮在面上,依旧策马飞驰,口里呵着的白气,融化了飘来的雪絮,于是凝为了冰水,落在他的眉梢,他那风尘仆仆带着深深疲倦的面容上。 他轻车熟路的策马至通政司,这通政司门口还算平和,被这急促的马蹄声一打乱,顿时几个穿着蓑衣顶着雪的差役朝这里看来。 马上的骑士似乎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使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急报,急报,西南军情急报……” 一听到加急四百里,通政司的差役顿时脸色变了,匆匆迎上去,有人拉住了马的缰绳,而骑士则整个人一倾,歪斜的落马,有人将他搀住,骑士毫不犹豫的取了竹筒,于是差役得了竹筒,匆匆的送进通政司。 在此坐堂的乃是一个六品的堂官,等差役火速将急报送至,他面带狐疑之色,取了竹筒,撕了火漆,自里头取出了一份奏疏,他将灯移近,垂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奏疏的内容,接下来,他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才茫然的抬头来。 出大事了! 他豁然而起,歇斯底里的大呼:“快,快,立即入宫,去内阁。” 一行人火速入宫,至内阁,内阁里当值的只是个待诏的翰林,三个大学士,可都还在暖阁里见驾呢。 今日内阁无大事,所以这待诏翰林还算是清闲,舒舒服服的喝着茶,等着刘健诸公回来票拟,翰林没有票拟权,只是负责一些文秘的工作,对票拟过的奏疏进行整理也就是了。 可通政司的人一到,这待诏翰林顿时感觉事有蹊跷,错愕的站起:“何事?” 四目相对,在这热腾腾的值房里,翰林却看到了通政司堂官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绝望之色,他艰难的道:“西南……贵州……出事……出大事了……西南半壁,天……天塌下来了。” 待诏翰林脸色骤变:“刘公、杨公、谢公尚在暖阁,如此大事……”他打了个寒颤,最后跺跺脚:“去暖阁,快。” ………… “陛下,太子殿下觐见。”宦官小心翼翼的进了暖阁,禀奏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与刘健等人交换了眼色,刘健倒没什么,倒是那谢迁,颇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当然和方继藩无冤无仇,不过嘛,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方继藩虽然显然不是乱臣贼子,可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人都有一种想要教训一下的冲动。 谢迁的性子比较直,不像刘健这样稳重,也不似李东阳这般深藏不露,他就爱看笑话。 弘治皇帝心里已有底了:“方继藩可来了吗?一并传唤吧。” “是。” 过不多时,朱厚照和方继藩鱼贯而入,方继藩最厌恶朱厚照一点的就是,这家伙平时眼高于顶,嚣张的不得了,来了这暖阁,见了他的父皇,便立即开始装孙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国宝大熊猫似得可爱又委屈的模样,一见到父皇,立即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打量了朱厚照一眼,含笑道:“不必多礼。”可他目光,很快落在方继藩的身上:“方卿家,近来可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拜倒:“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在百忙之中,日理万机之间,竟还不忘召唤微臣,微臣念及此,顿时百感交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陛下鸿恩浩荡,微臣沐浴圣恩,忍不住要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英明神武,陛下万岁!” “……” 这纯属是用力过猛了。 不过方继藩不在乎。 管他皇帝老子召自己来做什么的,先一记肉麻的马屁丢过去再说,名声?名声算个屁,我方继藩还有名声吗? “……”弘治皇帝震惊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臣子见了皇帝,虽也会拍马屁,可绝不似这般露骨的,毕竟大臣要讲风骨,讲究的是不卑不亢,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作是阿谀奉承之辈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忙是将脸撇到一边去。 李东阳抬头看着房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迁瞪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就差点想要掐死方继藩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孩子嘛,难道因为这个而计较,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像……若是因此而怪罪,是有些不太厚道。 第72章 不幸言中 方继藩其实是早摸清了弘治皇帝的脾气,这弘治皇帝其实是个老好人,虽也有震怒的时候,可大多时候,却极少因言治罪的。 弘治皇帝只得岔开这尴尬话题,板起脸来:“朕召你来,是因为几份弹劾的奏疏,这一份,乃都察院御史张芬,还有这一份……”他捡起最厚实的一份:“此乃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奏疏,都是弹劾你侮辱大臣,弹劾你平日行为不检,你可有什么话说?” 方继藩诧异道:“臣哪里侮辱大臣?” “自是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 方继藩算是明白什么叫秋后算账了。 朱厚照吓得瑟瑟发抖,兔死狐悲啊,为何自己竟也觉得后襟有些发凉呢。 方继藩立即道:“臣只是据实禀奏,发表自己的看法,何来侮辱了钱巡抚?臣冤枉!” 弘治皇帝笑了笑,其实他内心里,也未必就真正的责怪方继藩,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家伙老实一些,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他板着脸,一脸愠怒:“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抵赖,平日你的恶言恶行,还少吗?朕念在你的父亲面上,一直纵容于你,而今,这么多的弹劾奏疏,朕岂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这一次,非要严惩你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逼…… 果然是败家子没有好下场啊。 却在这时,暖阁之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脆响。 片刻功夫…… 便听到宦官厉声道:“何人?” “臣待诏翰林蒋欣,有加急奏疏,事关重大,需立即见驾。” 那宦官还未回应。 弘治皇帝不由的有些泄气,原本今日是借此机会一次性敲打一下方继藩,好让他重新做人的,谁晓得……又有事了。 他朗声道:“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那翰林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毫不犹豫的拜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奏疏:“微臣蒋欣,禀告陛下,贵州巡抚钱钺送来了急奏……” 弘治皇帝一下子被这份急奏所吸引,他不由的和一旁的刘健等人对了个眼色。 太蹊跷了。 好端端的,是什么急奏?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事?” 蒋欣面如土色:“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与其夫贵州土判官隆畅不和,竟带兵斩杀隆畅,举旗谋反,钱巡抚得讯,立即组织平叛……不幸……不幸兵败,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被伏,已被贼军击杀;叛军围了钱巡抚的中营,这份急奏,乃是钱公临死之前所书,命人冲出重围,快马加急,送入京师来的,只怕这个时候……巡抚钱钺……也已罹难……事情紧急,臣恐耽搁,所以特来觐见,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刘健已豁然而起。 这消息……实是万万想不到。 被杀的,可是堂堂的贵州巡抚,是整个贵州省的封疆大吏,何况,还有总兵官曹恺,这曹恺乃是贵州一省的最高武官,至于中官杨友发,乃是宫里派出的监军太监,这三人,俱都是贵州省内最核心的人物,任何一人被叛军杀了,不但使朝廷的颜面荡然无存,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引发更加灾难性的后果。 谢迁更是震惊,不禁厉声道:“钱钺历来政绩昭彰,怎么可能会引发叛乱……” 云贵刚刚叛乱平复,朝廷对于云贵的事务尤为上心,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正因如此,所以在择选巡抚人选时,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俱都认为这位政绩优良的钱钺,乃是最合适的人物,可哪里想到,他刚刚上任,就出现了如此的大变故。 听谢公责问,蒋欣忙道:“急奏中说,米鲁和其夫早有矛盾,所以在此之前,钱大人曾前去说和,原以为,说和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谁料到……” 这一下子……所有人傻眼了。 说和…… 无论是米鲁还是隆畅,可都是手握着土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的土司啊,事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赶紧派兵驻扎防范,不对双方的城寨进行监视,却去说和?这种情况,即便是时将二人软禁,平息事端,再做打断都可以,可……钱钺,却采取了最令人无语的做法。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惨然,小小的土司造反,其实朝廷倒是无妨,可现在却是最坏的结果,一万多平叛的大军覆没,贵州省内又是群龙无首,朝廷在云贵的威信,势必荡然无存,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们,眼看着米鲁兵强马壮,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勉强的扶着御案,不由道:“钱钺误朕!”他本想大骂,可随即又想到钱钺已是殉国,虽是迂腐,却也堪称是忠义,终究不好苛责,只是心急如焚,不由道:“只因夫妻不和,便是一场叛乱,这……何其可怕!” 刘健眉头深锁,连忙请罪:“陛下,这是老臣的疏失,当初举荐钱钺……” 谢迁则道:“现在请罪,为时已晚,最紧要的是立即派兵平叛,万万不可让事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随即,他骇然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因为,比之这贵州来的消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已从震惊中徐徐的走了出来,可随即,却又被一个更大的震惊所取代,他不由看着方继藩,因为此时他意识到,贵州今日的结果,竟和方继藩的预测一模一样。 云贵的土司,因为朝廷的纵容,却一向对朝廷表面恭敬,可实际上却各自为政,陈凯之猜测他们还会反,果然反了。 当初的河南、山东巡抚钱钺,政绩斐然,可方继藩却认为此人有书生气,并不适合在贵州独当一面,而现在,一切成真。 弘治皇帝不相信神怪之事,那么在他心里,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强大的洞察力。 改土归流! 现在看来,改土归流,似乎已经势在必行了。 被弘治皇帝和三个内阁大学士像饿狼一般的盯着,方继藩倒是极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并不愿意这场叛乱发生,当初就是希望阻止这一场叛乱,所以他才口不择言,发出警告,只可惜,没有人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自己是人渣嘛,方继藩其实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在暖阁中背着手又疾走几步:“改土归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剿灭叛乱,下旨,命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代贵州巡抚一职,调云贵兵马,分兵进剿,朕誓取贼酋米鲁,绝不姑息。” 说罢,他顿了顿,也展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叛乱平定之后,各军依旧驻扎云贵等土州,接下来,就命王轼推行改土归流,方卿家,朕欲下旨,在平叛之后,先分化土司和土人,令土人们强制将土司改为流官,在各土州设教谕,推行教化,除此之外,笼络土人,分发他们土地,令他们耕种,倘若有土司不服,即行拿下,卿家以为如何?” 方继藩摇头:“不好。” 第73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弘治皇帝却是诧异了,应该立即着手改土归流,这不就是你方继藩的建言吗?怎么到了现在,却又不好了? 便连刘健和李东阳三人,也都皱着眉头,一副愿闻高见的模样。 方继藩笑了笑:“若是贸然进行改土归流,云贵各土州,一定又要谋反,而且叛乱势必更加浩大。陛下有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土人都依附在土司身上,而这些世袭的土司,在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陛下实施改土归流,给予土人们恩惠,土人们难道会当真相信朝廷吗?到时只需土司一煽动,他们依旧还是要反的。” 弘治皇帝皱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颇有道理。” “所以……”方继藩眼里掠过狡黠,贼贼笑道:“在改土归流之前,先要捂着消息,与此同时,在叛乱平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知各地的土人,就说平叛的官兵预备开拔,大量的军粮运输不便,陛下格外开恩,将多余的军粮,分赏土人,所有土人,只要到各地驻军,只凭着身份,便可每人领二十斤粮,和一斤盐巴。” 方继藩接着道:“到时只要有土人来,各地驻军决不可做什么手脚,来多少人,发多少粮和盐……” “等过了数月,陛下再发旨意,就说听闻土人们得了粮食和盐巴,兴高采烈,陛下龙心大悦,念及土人们生活困苦,再发一次粮食……” “土司们只以为,朝廷的军队准备撤走,而且这又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一定不好干涉,毕竟叛乱刚刚平定,许多的土司还心有余悸,只盼着朝廷的大军赶紧撤走。至于下头的土人们有粮和盐巴领,何乐而不为,自然也就不会从中作梗。” 方继藩说到此处,却是一笑:“而接下来,就可以下旨改土归流了,陛下下旨,说是体恤土人们困苦,又听说,土司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听说土司们与陛下一样,俱都爱民如子,陛下已和土司们商议过,要取土司之地,分发土人,而陛下嘉许土司们的义举,自然要对他们加官进爵,只是,这加的官,却是流官官职,且需调出土州,在其他地方安置。如此一来,那些土司和土官们一定措手不及,势必要反对,只是……他们反对还有用吗?” “陛下通过一次次放粮,使土人们沐浴了皇恩,而最重要的是,令土人们深信,陛下言出必践,说给粮,就给粮,说给盐巴,就给盐巴,一丁点折扣都不打,这就足以令土人们相信,陛下许诺分给他们土地,也定是言行必行,绝不会打任何的折扣。” “到了那时,这群土司,凭什么和官军对抗,又凭什么抗旨?他们难道能煽动土人,抗拒皇帝分封土人们土地吗?陛下,此乃长治久安之道,这几板斧下去,改土归流,也就成功了。” 这家伙……挺阴险啊。 尤其是前头先发粮食和盐巴,用这等小恩小惠立木为信,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刘健三人若有所思,似乎也在思索,如此改土归流,是否正确。 这毕竟是朝廷对西南的重大国策,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极大的后果。 弘治皇帝更是显得焦虑起来,他背着手,沉吟不语。 良久,弘治皇帝看向刘健:“刘卿家,以为如何?” 刘健心里打着腹稿,正待要侃侃而谈,这时,却有人道:“儿臣以为,如此最好。” 众人朝声源看去,说话的竟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倒是有点恼怒了。 大人说话,有你小屁孩子什么事,这是国策,你现在书还没读几本呢,也敢大放厥词。 当然,弘治皇帝之所以恼怒,还是因为自己这儿子没什么立场,你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自己没什么主见,就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便跑来凑这热闹,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见父皇的脸色阴沉下来,朱厚照顿时心虚了,最近一段时间,父皇可从来没有给他是多少好脸色看,方才他只是有感而发,谁料惹来了父皇的不悦,于是立即作出一副儿臣很委屈的样子,尽力使自己显得人畜无害,眼睛里透着无辜。 方继藩心里龇牙,演员的自我修养啊,太子殿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吾儿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这话里,分明带着刺,今日本是要来敲打方继藩的,不过方继藩这小子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这令弘治皇帝对这个小子,更加欣赏起来。 可棍子高高举起,不打下去,实在有点尴尬,好了,现在就你了,不敲打别人的孩子,那就只好收拾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是嗅到了不妙的气息,连忙道:“儿臣……儿臣以为,改土归流势必成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是土人,还是寻常的百姓,对他们而言,谁能令他们吃饱喝足,谁能给他们一口饱饭,令他们能够繁衍生息,这便是天大的事。土司们控制土人,单凭威信,看上去似乎是密不透风,团结一心。可百姓和土人,只求温饱,谁使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最大的恩德,所以儿臣深信,方继藩的改土归流,只要朝廷落到了实处,土人们的心,定是向着朝廷的,区区一群土司,就范便罢,若是不就范,只需一道旨谕,一个钦差,几个武士,便可教他们成为阶下囚。父皇,小民之心,与我们是不同的。” “……” 一下子,这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 忧心如焚的弘治皇帝,以及三个内阁大学士,脸上已写满了诧异。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或许很稀松平常,可竟从太子口里说出来,这就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也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平时聪敏却又养尊处优习惯了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这番解释,确实足以服众。 不过,土人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至少绝大多数人,只要吃饱穿暖,便足以感恩戴德,所谓的太平盛世,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吗? 这些道理,弘治皇帝懂,内阁大臣们理应也懂。 可……太子……为何却懂了? 朱厚照的一席话,竟令弘治皇帝一下子自贵州的阴霾中走出来,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浑身竟是说不出的舒坦。 贵州发生的事,固然严重,可毕竟没有动摇国本。而太子,乃是国家的储君,是大明朝的未来,他竟有如此的见识,居然还能体谅民间的疾苦,这……实是莫大的欣慰啊。 可随即,弘治皇帝心不由一沉,不对劲…… 这番话,莫不是方继藩教朱厚照说的? 他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第74章 功在社稷 朱厚照一见到弘治皇帝拉下脸,便已吓尿了,忙是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是儿臣去了西山煤矿,亲眼目睹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方才知道,原来百姓们竟是如此困苦,对他们而言,原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饱饭而已,儿臣才在想,书里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并不只是一句话这样简单,而是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了,便能覆舟,可假使令他们可以不必挨饿,不必受冻,他们便能载舟。对许多人而言,能活下去,已是上天的恩赐了,只这小小的渴求,若是能满足他们,便可使他们对朝廷,对父皇,感恩戴德。儿臣这几日,都在琢磨着这件事,原来小民们所求的,竟只是这样的简单,可即便这样简单的事,历朝历代的皇帝,竟也不肯去做,以至流民四起,烽火不断,最终丢了江山,儿臣的心……心里……”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更是面上充血一般,脸红到了耳根。 谢迁瞪大眼睛,如怪物一般的看着朱厚照。 而即便是深藏不露的李东阳,竟也脸色骤变。 方继藩无言,感觉自己被坑了,去西山煤矿的事,可是偷偷溜去的,这下,全抖出来了。 不过……太子殿下竟能明白这个道理,想来是因为在西山煤矿时,那些感恩戴德的矿工在太子殿下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素来养在深宫衣食无忧的朱厚照,在体验到了民间疾苦,终于有了触动。 朱厚照很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会不会挨揍。 可他这一顿的功夫,弘治皇帝却是胸膛起伏,厉声催促道:“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吓得两腿发软,忙是结结巴巴的继续道:“儿臣的心里,实在为那些亡国之君不齿,他们关起门来,酒池肉林,却根本无从看到,路边上有多少的冻死骨,百姓们困苦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以往听师傅们授课,他们总是说,历朝历代的暴君,是如何的暴虐,直到现在,儿臣方才明白,他们亡天下,实是咎由自取……” 弘治皇帝只是胸膛起伏,竟是一口气都没有出,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朱厚照,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朱厚照不敢抬头去看父皇,其实这都是自去西山煤矿之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当然,从前填鸭式的教育,虽然都被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总有一些词句,留在他的心底,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又因为他所见所闻,竟开始相互印证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儿臣断言,只要朝廷尽心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去改土归流,使土人们能够相信,没有了土司,他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只要他们能相信这一点,而朝廷,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改土归流,势必成功,儿臣敢为之担保。” 弘治皇帝竟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谁料这身后,便是一个宫灯的灯架子。 这雕花缕空的灯架啪的一下歪倒在地,将上头的烟罩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小宦官一见,忙是弯腰要上前去收拾。 弘治皇帝突然道:“不要动!” 他脸色说不出的古怪。 可他的心情,却有一种奔放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可还得尽力忍着,至于钱钺的被害,至于米鲁的叛乱,这区区的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明王朝,不会因为一个土司作乱就亡了社稷,大明朝的一切希望都在皇帝身上,也都在未来的皇帝的身上。 天下的权柄,集于一身,万千的臣民,生死荣辱也只维系于一人。 他最忧心和顾虑的事,便是太子。 发生了叛乱,可以进剿;有了灾情,可以赈济;为政有什么疏失,可以去改正。太子若是不堪为人君,这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事啊。 儿子……长大了。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有些湿润了。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皇帝,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一个欣慰无比的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是激动无比,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他生怕自己的狂喜,让太子得意忘形。 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他不得不尽力使自己显得严厉一下。 “说错了吗?”朱厚照一看眼色不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发虚,忙道:“儿臣……儿臣……”他本想说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是用尽力平和的声音打断他,虽然这平和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去西山煤矿了?” 朱厚照脸色骤然变了,突然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他耸拉着脑袋:“是……是……”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谁和你一道去的?”说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目中带着别有深意的意味。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自己一人去的,没有别人……呃……其实也是有的……儿臣带了伴伴刘瑾,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人等……” 也幸好刘瑾这些人不在此,否则估摸着要吓得晕过去,这也算是将詹事府上下人等,一网打尽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义气,居然没把方继藩给招供出来。 可见对方继藩而言,这朋友……没白交。 弘治皇帝眯着眼,深邃的目光中,却更是意味深长,他的目光与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一眼,接着慢悠悠的道:“只有这些人?”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道:“儿臣是个有诚信的人,怎么会睁着眼说瞎话?”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抚摸自己额头,太子殿下倒是显得颇有几分义气,可是……哎…… 方继藩咳嗽一声:“呃……其实还有微臣。” 认了吧,皇帝又不是傻子,何况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说实话,方继藩连眼睛都不敢跟他们对视,总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们这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的个彻彻底底。 朱厚照顿时尴尬了,很懵逼的样子。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掠过了一丝笑意,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可有下次了。” 嗯? 这棒子都高高的举了起来,朱厚照显得很意外,居然只轻轻的落下,一句不可有下次,对自己而言,不摆明着是说,下次还有偷偷溜去詹事府的机会吗? 弘治皇帝旋即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方继藩道:“臣在。” 此刻,谁也猜不透弘治皇帝的内心,他只稍一沉吟:“卿家提前预警,功在社稷,钱钺之事,朕悔不听卿家之言,即日你,你在詹事府,陪太子读书吧。” 刘健三人面色一凛,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方继藩……是真正有才的,这等才华,和寻常的八股文章不同,就比如改土归流,比如对钱钺的分析和建言,现在事后想来,方继藩确实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才能。 当然,这显然还不是最重要的。 刘健捋须,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因为他很清楚,陛下的这个决断,根源并不只钱钺和改土归流之事,而在于太子今日的这一席话,自方继藩入了詹事府,太子和以往,确实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太子乃是国本,至关重要。 陛下命方继藩陪太子读书,其心思,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75章 陪读 对于陛下的决定,刘健竟没有反对,包括了对方继藩有一点不爽的谢迁,此刻竟也是沉默,似乎对此事,虽谈不上乐见其成,却并不反感。 陪太子读书,这分明是将来要大用的征兆,想来,这也是陛下为太子殿下铺路,是要搭起太子的班底。 方继藩听说陪读,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要知道,大明王朝是没有太子陪读的,却有一个皇帝,有一个陪读的同窗,那便是由藩王入京,克继大统的安陆王之子嘉靖皇帝朱厚熜,朱厚熜还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却有一个陪读,此人叫陆炳。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成为皇帝,所以作为王子的朱厚熜,自然没有太多礼法的约束,因而便由陆炳陪他读书,此后朱厚熜登基成为皇帝,他的性格,向来多疑,几乎所任用的大臣,无一不是保持着戒心,可唯独对这个从小一起读书的陆炳,却是信任有加,倘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嘉靖皇帝相信,那么,也只有这个少时的陪读了。 现在……弘治皇帝突然下达了这个旨意,方继藩怎么能不明白呢? 可是,方继藩有点迷糊,大明没有陪读官啊,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厚着脸皮道:“陛下,陪读算什么官?” “……” 犹如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弘治皇帝的脸上。 这厮……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情怀?这就如朕赏了你一幅好画,你就劈头来问这画多少银子?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决定忍了。 他风淡云轻的样子:“好了,退下吧。” 方继藩没问出个所以然,颇有些悻悻然,皇帝陛下显然不太给自己面子。 不过……好像自己也没有多少面子。 朱厚照只是如蒙大赦,忙是道:“儿臣告退。”偷偷朝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方继藩便行了礼:“臣告退。” 二人没走几步,刚到了暖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弘治皇帝的声音:“刘卿家,眼下平叛乃是当务之急,可眼看着,就要岁末了,明年开春,便是春闱,会试之事,也要及早准备……” 后头的话,隐隐约约。 是啊,弘治十二年的会试即将要开始了。 方继藩对这一场会试,满带着期待。 因为他还有三个门生,方继藩还指望着三个门生能中进士,然后享受三个弟子孝敬自己的成果呢。 而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本就是最波云诡谲的一场考试。 这一场考试,甚至在无数的史料中都大书特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一场考试牵涉到了某个考官的弊案,不只如此,还波及到了一个江南才子。 这个人……方继藩早已耳熟能详,不只如此,方继藩至今还记得他的诗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当然,拜后世某位演员所赐,方继藩但凡只要想到这个才子,方继藩的脑海里隐隐便传来一个声音:红烧鸡翅膀我喜欢吃…… 只是相比于影视剧中的形象,历史上的才子十分落魄,二十八岁的唐寅现在已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噪一时的解元公。 要知道,解元和解元是不一样的,比如方继藩的门生欧阳志就是顺天府的解元,可这解元的含金量,可就差了许多,因为各省的人才不同,北方各省和南方各省的读书人相比,考试就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而在南方各省之中,应天府、浙江以及江西三地,又是传统的考霸之乡,这三地的读书人,堪称是考霸中的战斗鸡,能从这里头脱颖而出的人,几乎半只脚,就已跨进了翰林院里了。 唐解元现在也该进京赶考了,他在北京将会因为几个同乡的关系,牵涉进弊案之中,紧接着,他虽是金榜题名,却很快会下狱,遭受非人的折磨,最终朝廷宣布他将永不叙用,到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唐解元便将进入人生中的最低谷,至此,落魄一生。 方继藩心念一动,或许……自己可以拯救他,方继藩不相信,堂堂的应天府解元会在科举中作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人牵连了,因为和某些人走得近,最终成为受害者。 想要让他摆脱舞弊的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进京之后,不去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 除此之外,自己的三个门生,也该好生的用功,考题自己已经夹在自己布置他们的作业之中,这三个家伙,倒也用功,为了读书和作八股,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们毕竟没有唐伯虎的才情,所以只好笨鸟先飞。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身边的朱厚照自暖阁里出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心口道:“好险,好险,方同窗……本宫方才没说错话吧。”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殿下字字珠玑,佩服,佩服。” 朱厚照却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哪里,哪里,不过本宫见了父皇,心里便渗的慌。” 方继藩道:“一样,一样,微臣也觉得,自己就如过街老鼠,而皇上便如天上的太阳,每次到了他面前,便有一种无处遁逃之感。” “呀……”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本宫也是这样的,哈哈,好兄弟……”说着,勾肩搭背过来,顺势,一把勾住方继藩的手肘。 被这家伙毛手毛脚的一通之后,方继藩心里恶寒,忙是小心翼翼的观测附近有没有人,他甚至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转而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个媳妇了,否则……别被人认为和太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才好。 一想到媳妇,方继藩便又来了精神,顿觉得龙精虎猛。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娘娘听说太子殿下和方总旗进宫来见驾,特意命太子殿下和方总旗去坤宁宫,请方总旗为公主殿下复诊。” 方继藩这才想起公主殿下的病还未复诊呢,乖乖和朱厚照随宦官至坤宁宫,才一进殿,没见公主殿下,倒是见张皇后依旧还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端坐着,张家兄弟眉开眼笑的见人进来,一见到方继藩,张鹤龄眉飞色舞:“方总旗,你好呀。” 很热络的样子。 朱厚照自是一副讨好似得样子,跑去了张皇后身侧坐着,方继藩先是朝张皇后行礼,厚颜无耻的道:“臣见过姨母,姨母金安,呀,姨母的气色更好了,臣差一点以为,公主殿下端坐在此呢。” “……” 这番话已经突破了人无耻的最下线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居然形容成了小姑娘。 张皇后抿嘴一笑,颔首点头:“好,好……”虽没有表露大喜过望的样子,不过女人被夸年轻,总是难掩心喜。 方继藩这才看向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开心的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呢,也很开心的朝张鹤龄笑。 第76章 复诊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见过两位世叔,世叔,听说你们二位,联名弹劾了晚辈?”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 弹劾是肯定弹劾的,为了弹劾的奏疏,他可没少费功夫,他原以为皇帝陛下还未处置方继藩呢,所以方才笑的很开心,可现在方继藩居然将此事摆到了台面……张鹤龄有一种一万头草泥马在心头奔过的感觉。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已经当着方继藩的面,‘处理’过这件事了,可现在方继藩完好无损,还如此开心的跑来告诉自己,你是不是弹劾了我啊…… 就这样平安过关了? 方继藩依旧在笑,还笑的很张狂和得意。 张皇后听到弹劾,一头雾水,便狐疑的看向张鹤龄。 张延龄立即耸拉着头,而张鹤龄则是仔细打量方继藩,不可能啊,搜罗了这么多罪证,怎么可能…… 谁料方继藩这时又笑着道:“陛下真是鸿恩浩荡,非但没有加罪于晚辈,反而还要让晚辈去陪太子殿下读书……” 张鹤龄还没反应过来。 可张皇后霎时之间,便明白了什么。 陪读? 二十年的夫妻,张皇后又怎么不明白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心里,世上再没有比太子更重要的了,国朝没有太子设陪读的规矩,可现在特意命方继藩陪读,而且还是在自己这不成器的兄弟弹劾之后,那么……除了说明自己兄弟的弹劾纯属污蔑之外,还说明,方继藩一定做了什么事,令太子得到了某种改变,而使陛下深信,方继藩将来会在太子身边,给予太子殿下巨大的帮助。 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啊。 相比于自己儿子,两个兄弟的分量自然要差一些,何况,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也是极好。 何况,陛下在弹劾之后,做出的决定,显然别有用心。 现在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惹是生非,张皇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继藩,你去偏殿,给公主殿下复诊吧。” 语气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继藩道:“臣遵旨。” 说着,很开心的去了。 方继藩一走。 张鹤龄和张延龄依旧还未回过劲来。 便听张皇后厉声呵斥:“跪下!” 张鹤龄一呆:“姐……” 张皇后面带愠怒:“平日就知道你们两个,是没王法的东西,本宫念在姐弟的情面,一再纵容,哪里晓得,你们还想要构陷忠良不成?” 张延龄吞了吞吐沫,很小心翼翼的纠正张皇后:“阿姐,方继藩不是忠良……” “住口!跪下说话。” 张延龄立即道:“姐,我不跪,我不服气……” 他话还未落下,却见自己的兄弟张鹤龄啪嗒一下跪了,张鹤龄比自己的弟弟智商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他已察觉不对劲了,他很实在,毫不犹豫的跪了。 张延龄顿时心口疼的厉害,自己的兄弟……居然将自己卖了,于是再没有什么骨气了,马上趴在了地上。 …… 方继藩在偏殿里,远远听到了张家兄弟的哀嚎声,他心里乐了,两个笨蛋,他们是一丁点都不明白张皇后的心思,方才自己那番傻乎乎的无心之言,明摆着是告诉张皇后,这两兄弟犯事了,而皇上在看到了弹劾奏疏之后,非但没有加罪自己,反而委以重任,这不明摆着,陛下对于张家兄弟构陷自己很是不满,而且对张家两对活宝,没有一丁点的信任吗? 雷霆雨露,俱都君恩,陛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对张家兄弟的态度不言自明,这是极大的不满啊。 闹事闹到了皇帝那里,而且还是弹劾奏疏,这可是满朝文武都看着的事,张皇后不抽这两兄弟才怪了。 还真以为本少爷只会胡闹? 进了偏殿,里头烛火冉冉,一个老嬷嬷站在墙角,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似乎早就候在这里等待诊视了,欠身坐在锦墩上,她面上含着嫣然笑容,那长长的睫毛,带着几分羞怯的颤抖,一双如星辰一般的明眸,只匆匆看了方继藩一眼,旋即又移开目光,那目光里似有感激,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在这烛火之下,方继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精致无比,隐约有几分张皇后的影子,绝对没有任何老朱家的遗传,从前方继藩匆匆见过她,一次是在大殿,一次是在病榻,那时候也无心欣赏,可这一次认真去打量,方继藩突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小妮子,居然给方继藩一种和公主将来孩子叫啥都已想好的感觉。 面对方继藩如此侵略性十足的凌厉目光,公主殿下居然还是带着浅笑,可眼底深处,除了羞涩,却也有了几分愠怒。 当然,她却还得带着浅笑,在母后身边,她一直都是嫣然带笑的样子,性子也恬静,既然方继藩说她是脑疾,为了防止病情复发,所以张皇后对她尤为上心,于是乎,公主殿下身边,总有三班倒的老嬷嬷随时盯着。 否则,一旦显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的性情,比如她现在就想愠怒的瞪着方继藩,然后告诫这个臭小子,不可如此放肆无礼。可她却不敢,只能无奈的浅笑,因为这难保不会让人怀疑她是否脑疾复发了,复发了就要吃药,药很苦,公主一点都不想吃。 方继藩见公主对自己笑,心里暖洋洋的。 方继藩上前,笑呵呵的道:“见过殿下。” 公主显得无奈,却还是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有劳……张总旗了。” 方继藩立即道:“为殿下效力,赴汤蹈火,哪里敢称劳。” “咳咳……”角落里的嬷嬷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声音道:“张总旗,请立即复诊吧。” “噢。”方继藩觉得这老嬷嬷大煞风景。 公主也只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鼻子,显然对于老嬷嬷,既有几分忌惮,在她面前又不敢造次。 “伸手。”方继藩捋起袖子。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这复诊的架势,倒不像是大夫,更像是杀猪匠。 公主迟疑。 “不伸手如何复诊?”方继藩义正言辞的道。 那嬷嬷终于开了口:“是否要垫上一层帕子?” 把脉而已……方继藩没好气的道:“垫了帕子就不准了。” 嬷嬷显得很无奈。 公主含羞带怯的伸出纤纤玉手来。 方继藩安慰她:“别怕,反正殿下大病的时候,该摸的都已摸了。” “……”公主的纤纤玉手,下意识的想要缩回去。 方继藩名声有些不好,她虽在深宫,又怎么会不晓得呢? 再看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纨绔子弟,没几分正经,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可是戒备的心理却是极重。 方继藩却是一把将她的脉搏抓住,装模作样的开始把脉。 心跳有些快啊,这脉搏怕是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上下了。 方继藩别有深意的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局促又羞愤的样子,旋即放开了手,哈哈一笑:“嗯,没问题,病情没有反转的迹象。” 公主一呆,明眸凝视着方继藩,她原以为,方继藩会趁机揩油。 可谁料方继藩只轻轻一抓,便收回了手。 方继藩又笑了笑:“公主殿下玉体金安,我就放心了,好啦,告辞。” 也懒得说什么,起身便走,不肯逗留,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公主。 第77章 江南才子 揩油?哼!本少爷是这样的人?本少爷风流而不下流,好吗? 本心上,即便方继藩颇有几分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让他当真去吃人豆腐,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从前吃小香香豆腐是迫不得已,虽然这种行为俨然已经成了习惯,习惯也成了自然,也方继藩的内心深处,却极鄙视这样的行为,男人就该堂堂正正! 一路出了寝殿,旋即出宫,到了崇文门外头,便见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鼻青脸肿的候在这里。 一看这两位世叔如此模样,方继藩便晓得,张皇后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这其实可以理解,别人欺负自己兄弟,做姐姐的固然要护短,可不代表自己不可以揍啊。 张鹤龄一脸惆怅的模样,虽然肿起来的面颊使他这愁绪冲淡了一些,更多的却是一种滑稽感,方继藩老远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呀,两位世叔。” 走近一些,张鹤龄嗔怒又无语的看着方继藩:“阿姐吩咐,让我们两兄弟,给你认个错。” “没关系,晚辈原谅两位世叔了。” “……” 张延龄和张鹤龄俱都无语。 心如刀割。 张鹤龄沉吟了好久:“有个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请说。”方继藩憋着笑。 张鹤龄沉痛的道:“你看我们被打成了这样,能否赔一些药钱?”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无语了。 这两位世叔骨骼清奇,还真是神人啊,此人只应天上有。 方继藩摇头:“不赔。” 张鹤龄语塞。 张延龄不由道:“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方继藩摇头:“不讲。” “其实……给个三五百文,也是可以的,就当给个面子,要不,一百文也好。”张鹤龄不甘心,都说张家兄弟雁过拔毛,可最近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令他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仿佛不令方继藩掏点医疗或者安家费来,恪守多年的人格和为人底线便荡然无存。 方继藩摇头:“没有。”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鼻青脸肿的张延龄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张鹤龄和张延龄俱都龇牙,一齐吐槽:“抠门!” 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兄弟二人似乎不敢招惹是非了,转身就走,张延龄低声嘀咕:“哥,怎么感觉这家伙一点儿也不傻。” 张鹤龄面无表情,抬眸,看着久违的夕阳,清冷的街道,宛如在为他们默哀,屋脊上的残雪,点缀着恢弘的宫墙,他眼眸竟有些湿润了,造的什么孽啊这是,他尽力的冷静:“要心平气和,不要动怒,怒则攻心,心若有了损伤,是要用药的!” “哥说的很有道理。”张延龄努力的笑了:“这样一说,我该很开心,至少可以省点药钱。哈……哈哈……要多笑一笑……” 张鹤龄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被这智障一般的兄弟彻底的惹怒了,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猛地,他感觉自己的心骤的一停,噗的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老血,怒不可遏的抓住张延龄就揍:“我们的地没了啊,蠢货!我们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啊,蠢货!这样你也笑得出,苍天呐,张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祖宗们若是知道,非要从坟茔里爬出来,揍死你这个蠢货不可!” 一顿拳脚下去,痛彻心扉,张延龄抱着头,发出哀嚎! ……… 人生有太多的事,是方继藩无法预料的。 譬如他成了太子的伴读。 伴读这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官,不过显然,方继藩算是正式的加入了詹事府的核心圈了。 詹事府并非只是太子的宫殿这样简单,事实上,它还是一个机构,这个机构里,既有如刘瑾为首的一批狗腿子,也有杨廷和为首的一批翰林和大儒,这其实就是未来太子的主要班底,就相当于是南京的六部一样,都属于朝廷的储备干部。 除了没权,大家的官职也都不高,似乎一切都很好,至少……它给人带来了希望。 方继藩就觉得自己现在很有希望,除了陪着去朱厚照去读书之外,一听杨廷和开始坐而论道,方继藩就打着哈欠犯困,脑袋沉沉的,可旋即,便传来了朱厚照震天的呼噜声,得,没法睡了。 杨廷和的涵养居然很好,不再恼怒了,管你朱厚照和方继藩做什么,他依旧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太子老师有太子老师的难处,只能希望用心去感化太子,希望有一天,太子能够回头是岸吧。 嗯……和用爱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看着,年关将至,回到府里,邓健被门子拉到了一边,接着兴冲冲的到了方继藩面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要打听的人,打听到了,这个唐寅,他就住在来福客栈,距离咱们家……不远。” 早先的时候,方继藩就吩咐过邓健,让他打听唐伯虎的下落,因为开了春就是春闱,而江南来的读书人要参加会试,往往会提早来京,毕竟这来回就是上千里路,这时代行路艰难,没有几个月功夫也未必能抵达,何况,一旦遇到了大水,或是途中生病,都可能耽搁时间,所以没有人敢面对这重要的考试时,还敢掐着日子来。 其实到了岁末的时候,各地的考生,就差不多都已抵达京师,济济一堂了,一个个磨刀霍霍,就等开考。 唐伯虎也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抵京。 方继藩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总觉得,历经过无数影视剧的洗礼,那曾在荧屏里风流潇洒的唐伯虎,称的上是自己的半个偶像,现在他大难在即,别人的死活方继藩可以置之不理,可伯虎兄,本少爷要救你啊! 方继藩现在最担心的,是唐伯虎这时候和徐经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徐经到底是不是清白,是否真正的参加了舞弊,方继藩不知道,可唐伯虎堂堂应天府解元,是断然不可能参与的。 他既是被冤枉,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涉案的礼部右侍郎,也就是这一次会试的考官之一程敏政以及考生徐经这些人走的太近,且唐伯虎这个人,性子潇洒,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一旦有了瓜葛,难保瓜田李下,想洗清嫌疑,可就难了。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唐伯虎和徐经这些人在抵达京师的这些日子里厮混一起,不过……这可不容易,他们毕竟算是半个同乡,而且又都在京师里,唐伯虎乃是解元,现在已是声名鹊起,就算他不去凑别人热闹,别人怕也会凑到他的身边来。 “来福客栈?与他同住的人都有谁?” 邓健不知道少爷为何对一个叫唐寅的人如此有兴趣,不过少爷的心思,本就难猜,虽觉得有些疑窦,却还是乖乖道:“因为最近许多考生抵京,所以各个客栈都已客满,据说他和许多同乡同来的,不过,那家客栈里,他是孑身一人,没有和同乡住一起。”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知道唐伯虎是和徐经一同北上来赶考的,就怕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既不同住,就好多了。 现在的问题是将唐伯虎和徐经之间的联系隔绝开。 方继藩立即顺势道:“走,去来福客栈。” “呀……”邓健惊讶的道:“少爷不吃饭?” “不吃。”方继藩雷厉风行,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 邓健可怜巴巴的摸了摸自己肚子,他饿了。 事不宜迟,方继藩命车夫备了车,带着邓健匆匆至来福客栈,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这几日虽没有下雪,不过夜里的天气依旧是寒风刺骨,来福客栈不过是隔着方家几条街坊,这里是华灯初下,倒也热闹,方继藩下了车,这客栈里,冷不防的便走出一人来,差点和预备进客栈的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这是一个读书人,个子瘦瘦高高,儒衫纶巾,相貌谈不上出众,却带着几分潇洒飘逸之感。 邓健低声咕哝:“少爷,这就是唐寅。” 第78章 满满正能量 呃……和后世的才子风流形象不太般配啊,怎么看着,像个即将奔三的油腻青年。 方继藩显然是外貌党,突然有一种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我不想救你的感觉。 可是……来都来了。 方继藩嘻嘻一笑:“可是唐解元?” 唐寅一愣,随即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还穿着下值回来的豹服,一看就是亲军的官员,腰间还配着剑,最格外醒目的是他腰间的‘金’(铜)腰带,唐寅微微皱眉:“敢问公子是何人?” 方继藩很实在:“方继藩。” 一听方继藩三个字,错身而过的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身子一僵,然后嗖的一下便冲进了客栈里。 唐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似来了京师之后,听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说过,他努力的回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顿时拉下脸:“噢,见过方公子。” 他神色冷峻,就好似是脸上有乌云压顶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方继藩呵呵一笑,其实……他早就习惯了:“本公子对唐解元慕名已久,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有许多事,还要向唐解元请教。” 唐寅略一踟蹰,却是朝方继藩行礼:“很是不巧,学生邀了几个朋友吃酒,公子盛情相邀,学生却之不恭,不过……还是下次吧。” 方继藩啊…… 唐寅本就是外乡人,怎么敢招惹这等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不过方继藩乃是南和伯子,他惹不起,所以一面拒绝,一面却是露出万分抱歉的样子。 再者,唐寅确实已经有了邀请,自己的同乡徐经邀自己一起去见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程敏政也是应天府人,如今身居高位,徐经和唐伯虎都是应天府的士人,理应去拜访。 当然,这种拜访只是表面而已。 其实这本身就是时下的某种潜规则,一些有前途的举人,来京参加会试时,往往都会拜访自己的同乡,而这些同乡,无一不是朝中的命官,而大臣们呢,对于这些青年才俊,也会给予一些照顾,毕竟这些人将来都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可以收为己用,形成朋党;自己在会试之前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将来他们做了官,便对自己死心塌地了。而这些青年才俊呢,也可仗着大臣在朝中的影响,平步青云。 所以对唐寅而言,这一次的拜访,尤为重要,自己乃是解元,高中的机会极大,此番提早进京的目的,便是希望徐经能够引荐程敏政,等将来自己中了试,就不必担心仕途上的问题。 方继藩一听,不由皱眉:“吃酒?唐解元可是去和那徐经吃酒。” 唐寅一下子戒备起来,此人竟也知道? 不过他和徐经的关系一向不错,这在江南士人们的圈子里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京中臭名昭著的败家子,竟是知道,那么,可就值得让人堤防了,这说明方继藩没少关注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唐寅还未矢口否认。 方继藩继续道:“甚至,可能唐解元还要去拜访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吧。” 这一次舞弊案,众说纷纭,不过更多人深信,这是子虚乌有的弊案,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程敏政此后做了考官,而且,徐经领着唐伯虎去拜见了他,不只如此,还送了礼。 单凭这一点,就根本说不清了。 唐寅脸竟腾地红了,似乎一下子被方继藩看穿,忙道:“学生……告辞……” 于是,匆匆要走。 这一次的拜会,实在太重要了,毕竟是自己好友徐经好不容易寻的门路,而且礼部右侍郎,位列三品,对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助益。 唐伯虎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放浪形骸的才子了,自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一家人的重担,俱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的性子,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在他心里,眼下事关到自己的前途,还有家业的复兴,决不可出任何的差错。 他举步要走。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尴尬。 果然做好人好事的人没有好下场,可他见唐伯虎没有矢口否认与徐经一同拜会程敏政的事,方继藩心里倒是急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日你唐伯虎若是去见了那程敏政,到了那时,便是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成! 不能让你去。本少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方继藩道:“且慢!” 唐伯虎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觉得最坏的事可能要发生了,这个败家子,突然寻上自己,还将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肯定是别有企图,家门复兴在即,自己怎么怎么会被这等人缠上。 可他不敢惹方继藩,毕竟在这京师里,敢招惹方继藩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他这外乡来的考生,唐伯虎忙是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情真意切道:“学生若有任何冒昧唐突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是学生……” “不许走!”本少爷客客气气的留你,你竟不识相,既然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你不给面子,方继藩只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了。 此等蛮横的态度,早已令那客栈里露出的无数双眼睛,俱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那些行路的路人,原本还想好事的来看看热闹,可听身旁人低声道:“没听见吗?人家自称姓方,南和伯府的……” 于是乎,路人们竟连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围观看热闹的优良传统竟都忘了个干净,纷纷避之如蛇蝎,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唐伯虎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委屈求全的道:“公子……下一次……” “本少爷说了!”方继藩喝道:“你他娘的不许走,你若是敢走,本少爷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这话,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子有了光彩,心花怒放,方才自己还嘀咕呢,少爷怎么文绉绉的,原来少爷就是少爷,少爷从未忘本,这就是少爷的本色啊。 唐伯虎如遭雷击,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蛮横之人,他不由道:“公子非要留下学生,到底所为何事,学生不过是区区读书人,一介书生,公子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方继藩露出了招牌似的蛮横笑容:“因为本少爷高兴啊。” 当然是因为高兴,难道本少爷还告诉你,自己是穿越人士,知道你有难了,特来给你指一条活路吗?你大爷,这么魔幻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啊。 第79章 助人为快乐之本 方继藩这种蛮横的做派,终于还是将唐寅惹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是开始稳重,可唐寅的骨子里,却还是傲然的。 他正气凛然:“学生若非要走又当如何?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哼!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他举步便要走。 方继藩已经很无奈了,他极想告诉唐寅,今日你若是和徐经一起去拜会了程敏政,那么你何止是前途丧尽,而且还需下锦衣卫诏狱,在狱中,你会生不如死,此后妻离女散,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好嘛,既然你自己要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本少爷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方继藩冷冷一笑,便见唐寅徐徐踱步,与自己擦肩而过,留给方继藩一个背影。 方继藩只冷冷的看着这背影,在这隐约的灯火之下,背影里依旧还透着一股子少有的傲气,方继藩第一次觉得,人骄傲起来其实挺讨厌的,只是……恍惚之间,方继藩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傲气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无奈呢,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从前那多才多艺的富贵公子渐渐落魄,甚至不得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才能维持自己进京赶考,想来,此次入京赶考,已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一次翻身的希望了吧。 十年寒窗,全凭这最后奋力一搏了。 或许这个时候,唐寅心里该是充满了希望的,这也该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因为在此之后,便不会再有了! 这些念头,只在方继藩的脑海里一瞬间的闪过。 你妹……方继藩忍不住恶狠狠的鄙视自己:“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方继藩是个好人,不可忘了自己的初心啊。” 眼看唐寅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方继藩厉声大吼:“这是天子脚下,却不是朗朗乾坤,我方继藩就是王法!” 一声大喝之后,方继藩已是疾冲上前,唐寅听到了这吼叫,下意识的回头,他其实比方继藩的更壮实,毕竟方继藩不过是个少年郎,可猝不及防,方继藩的拳头就已到了,迎接唐寅的,乃是方继藩凌厉的目光,这是纨绔子弟特有的阴狠,他面带错愕,可方继藩一丁点都没有留情,拳头已狠狠砸中他的面门。 呃…… 唐寅捂着鼻子,直接摔倒在地。 他口里支支吾吾的道:“没有王法吗?没有王法吗?” 方继藩嚣张的道:“我就是王法!” 紧接着,那客栈里头,自门缝里露出的一只只眼睛,则看到了残忍的一幕。 便见这方家的少爷,对唐解元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锥心。 远处的行人,忙不迭的避开。 唐寅被揍得很惨很惨,因为方继藩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 邓健一见,也跟着冲来,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狗腿子,亦是左右开弓,骑在唐伯虎的头上便是一通乱拳下去。 唐寅不曾想到,只因为自己不肯委曲求全,便被这京师恶少如此的虐待,浑身的骨头似都被打的散架了。 他心里怒极,狂怒道:“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呜呼……” 一听到读书人好生生的不喊天哪之类的话,非要呜呼,呜你个头啊呜,方继藩便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今日就算是阻拦了唐寅一次,下一次呢?所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干脆让他在春闱之前下不了地,下不了地,鼻青脸肿,他还敢去拜访程敏政吗? 我方继藩杀人即救人! 唐寅此时放声大哭,又厉声道:“我明白,我明白了,方继藩,就是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有三个门生,俱都是举人,你是害怕我唐寅今次大比拔得头筹,抢了你三个门生的风头,方才故意来找茬,我明白了,你好狠毒,你……卑劣!” 这似乎已是最合理的解释。 唐寅好歹也是有智商的人。 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不错,就是如此! 自己乃是南直隶解元,江南风头最劲的才子,北地的读书人,谁及的上他? 这方继藩定是有私心,就是害怕自己这江南第一才子,这才想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好使自己无法参加科举。 他已气得浑身颤抖,想来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可恶之人。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唐寅的脑洞,他大笑:“哈哈……你也配和本少爷的三个门生相比?” 唐寅在瘫在地上,早已是面目全非,猛地咳嗽,一口血混着牙齿一起落下来,他拼命的呼吸,方才艰难的道:“呵……你的奸计,不会得逞!” 方继藩眯着眼,猛地突然有了主意,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打一场赌,倘若我的门生考的比你唐寅好,你便拜我为师。” 唐寅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冷笑连连:“可若是你输了呢?” 只要自己还能去参加会试,唐寅就不相信自己会输。 方继藩道:“那就掐死我这三个门生!” “……”唐寅竟是语塞。 而方继藩说着,却已抬腿,狠狠一脚踩在唐寅的小腿上。 不等唐寅反应,一股剧痛便自小腿处钻心而来。 唐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只是掩在这哀嚎之下,分明有骨折的脆响。 骨……折了! 若是有良医来救治,悉心调养,或许一两个月时间可以慢慢的恢复。 而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唐寅若是在考前不能下地,脸上的淤青也没有这么快消去,那么……作为一个体面的读书人,是不敢出门去见人,更遑论是去拜谒那程敏政了。 搞定,可以收工了。 方继藩眉头舒展开来,心里有一种帮助别人的喜悦感。 却在这时,有人厉喝道:“天子脚下,谁敢造次,是谁敢行凶,来人,莫要走了凶徒。” 原来是顺天府的差役已是闻讯而来,他们听说这附近有殴斗,被打的据说还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这读书人是轻易能打的吗,于是心急火燎的便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都头气势汹汹,手持着戒尺,身后数个差役捋起袖子,也是不可一世。 可当这都头在昏暗的灯火下看清了方继藩,却是有点懵。 眼前这个少年,他不相识,可人家穿着亲军武官的虎服,腰间系着一柄精致的佩剑,在大明,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都能佩剑的,即便是寻常亲军校尉,也只能佩刀;不只如此,这少年腰间金灿灿的腰带,也极为醒目。 他还未开口。 方继藩已是一副没事人一样的扫视了他一眼,道:“我叫方继藩,我爹是方景隆!你呢,你叫什么?” …… 新的一周,支持啊,这么正能量的书不支持没天理啊。 第80章 名师出高徒 第一句我叫方继藩,一下子让这都头腿有些软了,都头面上五味杂陈。 可第二句我爹叫方景隆,终于让都头再也没有气力站着,啪嗒一下,便跪了。 而更可怕的却是第三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战战兢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都头,无品无级,眼前这个人,可是伯爵世子,他爹在五军都督府公干,多少王侯,都和南和伯家有瓜葛呢。 他面上仿佛充了血,很艰难的道:“小……小的张崇。” “噢。”方继藩浑不在意的颔首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家里几口人啊?” “……”张崇颤抖的更厉害,身如筛糠,吓尿了。 “小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颔首点头,没有深究下去:“方才你也看到了吧,这个叫唐寅的读书人,居然当众殴打本少爷……” 张崇很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不远处死活不知的唐寅,再看看低着头捋平自己衣摆褶皱的方继藩,艰难的道:“看……看见了,小的这就拿人,这……这岂有此理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打公子,这是小人的失职,小的这就……” “算了。”方继藩大度的摆摆手:“我打算原谅他,这件事就不计较了,年轻人嘛,总难免冲动一些,难道就因为他殴打于我,我便坏他前程。” 张崇立即道:“公子宅心仁厚,小人敬佩不已。” 方继藩撇撇嘴:“邓健。” 邓健还捋着袖子,似乎还不解恨呢,怒目而视着地方的唐寅,可一听方继藩呼唤,立即露出谄媚的笑容:“小人在。” 方继藩道:“请个好大夫,给他治伤,银子,我们出,我们方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不能因为别人殴打了我们,便以怨报怨。” “少爷……” 方继藩瞪他一眼。 邓健顿时不敢做声了,忙道:“小人明白。” “还有!”方继藩指了指这来福客栈:“从今往后,叫人将这里盯死了,谁若是和这唐寅勾三搭四,便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是,是。” 接下来官司上的事,自然是由邓健和那都头去处理,这一点,方继藩倒是不必操心。 唐伯虎是解元,有举人的功名,寻常人动了他,肯定要惹来天大的麻烦,好在方继藩不是寻常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定是一场糊涂公案,因为方继藩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证自己。 行善积德,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突然发现自穿越之后,自己的泪点竟是低了不少,上一世,枯燥的埋首在书桌里,不知今夕是何年,而今,却是经历浮华,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改初衷,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和那玉洁松贞的初衷。 呼……眼角竟有些湿润,可在那都头和邓健看来,这败家玩意却说不出的可怕,哪怕他迈步形走,也带着一股你永远无法猜透的可怖。 这个身影,隐入了黑暗。 接着,便是正常的程序了,都头指挥着人,将唐寅抬回客栈,这都头倒也尽心,开始进入客栈调查情况,并且开始盘问路人,可得到的结果大致都是一致。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呀,唐解元打人了? 此等事,是没有人敢跳出来仗义执言的,并且大家都不傻,牵涉进去,风险太大了,即便有人同情唐解元,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都头让人签字画押,接着又装模作样的盘查了一番,他似乎还是有一些恻隐之心,不免去探视了一下唐寅。 唐寅的伤势虽是可怖,不过大夫诊视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多是皮外伤,比如那一副被揍成猪头一般的尊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认唐寅他娘绝对认不出自己儿子了。 除此之外,便是小腿有一处骨折,没有三两月,怕是下不了地的。 大夫心里抵定,性命的危险肯定不会有,不免唏嘘一番:“这是运气啊,是解元公祖宗有德,否则……即便不死,怕也要留下后患。” 唐寅想死,被打成这样,你告诉我这是祖宗有德?若是唐伯虎还能爬起来,怕是非要掐死这个庸医不可。 都头只在一旁看着,心下不免同情,见躺在病榻上的唐伯虎,唏嘘一番:“唐解元,既然不碍事,这就好了,今日孰是孰非,暂无定论,不过世上的事,大抵不过如此,那方继藩毕竟出自权门,唐解元还是忍一时之气,安心修养,此事作罢吧。” 都头说出这番话,就觉得失言了。 唐寅口齿在嚅嗫,本来没什么气力说话,而且嘴里偶尔蹦出几个音符,也是含糊不清,可听了都头的话,却顿时义愤填膺,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放出了吼声:“不,不……咳咳……我唐寅绝不让此子得逞,决不让他得逞,我……我此番定要名列头榜头名,将他那三个门生……俱都……咳咳……咳咳……” 大夫吓了一跳,忙是安抚他。 方继藩是个有智商的人,虽然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鲁莽且有不计后果的愚蠢。 这件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毕竟打的乃是解元,官面上的裁决很好办,怕就怕惹起众怒,可方继藩做好人好事,哪里计较的了这么多。 既然如此,方继藩就耍了一个小滑头。 打赌! 赌这一次科举的成绩。 人心就是如此,单纯若只是出现了殴斗的事,不满的人肯定要叫嚣起来,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可一旦出现了一个赌局,而且赌局还关系到了科举,那么,势必许多人在愤恨的同时,也不免希望通过这场赌局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果然,京师的考生们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起来,唐寅被殴,亦或者是唐寅把败家子方继藩揍了,这种种的流言,甚嚣尘上,虽然以方继藩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名声……呃,所谓的争议,不过是一面倒的谩骂,无非是仗势欺人之类。 不过,为唐解元愤慨之余,而滋事的读书人反而不多,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这一场春闱,好让这唐解元,如何狠狠将方继藩的三个门生踩在脚下,好出这一口恶气。 其实……对于唐解元,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的信心。 唐寅乃是南直隶解元,而方继藩三个弟子,固然实力不错,可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个欧阳志,乃是顺天府解元。 看上去,似乎都是解元,可实际上呢,相差却是十万八千里。 应天府是俗称的考霸之乡,可能一个落榜的秀才,放到了北方,随随便便都能中一个举人,所以,之所以高中南直隶解元的唐寅能够名震天下,而中了北直隶解元的欧阳志,却和各省的解元一样,具都泯然于众人。 这大明的会试,自明宣宗开始,便实施的是南北榜,原本是南方士人与北方士人分开考试,不过近年来天象大变,为了照顾诸省赶考的读书人,弘治九年,皇帝下旨,南北会试统一在二月举行,只是各自的考卷不同,出题亦是不同。 这一点,对于欧阳志三人而言,倒是有那么一丁点优势,毕竟北榜的试卷往往要“容易”一些。 可即便如此,这会试的排名,依旧还是以文章好坏定论,北人录取的机会高,想要力压唐寅为首的这群考霸,在天下人眼里,依旧是天方夜谭,能中进士,就已是祖上积德了。 外头的流言蜚语,方继藩呢,自是眼不见为净,雪停了几日,随即又飘起了大雪,方家的书斋里。 方继藩跪坐在地,神情肃穆。 三个弟子纶巾儒衫,亦是显得格外的严肃。 方继藩嘴唇轻动:“外间的传闻,你们听说了吧?” 欧阳志面色麻木,只微微颔首点头。 很稀奇吗? 不稀奇。 不就是把唐解元揍了一顿,据说差点打断了腿,不就是立下了一个赌约,倘若赢了,唐寅也拜入恩府门墙之下,输了……就掐死我欧阳志吗?不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我欧阳志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欧阳志的脸上,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处变不惊! 这其实暗合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人是会突变的,倘若不突变,便要被淘汰,就如从前单纯的欧阳志起初看到恩师荒唐的行为,他会震撼,他会不安,他会焦虑,他会百感交集,可跟在恩师身边‘学习’,若是还不突变,这隔三差五的震撼,是人都受不了啊,所以,渐渐的,他习惯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对平静的生活,产生了不适,在方家,若是几天下来,竟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反而震撼了,焦虑了,不安了,乃至忧心成疾。 恩府打了人,又打了个赌,噢,就这么一个小事啊,知道了…… 方继藩看着欧阳志,不由虎躯一震,这小子,处大变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有前途啊。 第81章 教书育人 刘文善以前是个急脾气,而且最有正义感,性子……和谢迁差不多。 而他现在,虽是欲言又止,居然忍住了,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坐定,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刘文善很有几分佛系青年的淡定自若。 方继藩也不由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三人之中,只有江臣年纪最轻,他皱着眉,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良久,他才踟蹰的道:“恩……恩府……学生以为,恩府不该……不该对唐解元痛下杀手,这……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他,没有前途,他大喝一声:“胡说,分明是唐解元揍了为师……” 江臣不敢做声了:“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听话啊,做人师父好,比做人爹还强,他笑了笑:“接下来,就该好好教你们读书了,这一次,为师一定让你们将唐寅这臭小子踩在脚下。” 刘文善道:“恩师想要教授学生什么?” “刷题!”方继藩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以你们的智商……”方继藩是个很耿直的人:“想要在会试脱颖而出,很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刷题,这是最笨的办法,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师要求你们,每日做题,一日要写出两篇八股文,为师出题。” 当然,出的题里,定是夹藏了今年春闱的真实考题,事实上,方继藩早就将这题出了,也已让他们写过十几篇文章,不过显然这不够,既然他们没有智商,也没有唐寅的才情,那只能用笨办法了。 此次春闱,主考乃是李东阳,虽然现在皇帝还没有确定人选,可历史上,就是李东阳作为主考,而李东阳的性格,在历史上也有记载,他也流传下来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方继藩在明史档案馆里,曾经作为李东阳性格以及为人处事的重要资料。 根据这些,就可以得出李东阳个人的偏好,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一个人对文章的偏向不同,有人喜欢耳目一新的,有人喜欢四平八稳的。 除此之外,就是规避舞弊案的问题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小比,牵涉到的考官不多,比如应天府的乡试,主考乃是王鳌,这上上下下的事,都由他负责,只要王鳌不出问题,那么就绝不可能有人想到舞弊。 而会试乃是大比,除了委任主考之外,朝廷还会任命礼部、都察院、国子监的官员作为考官,因为人多,就难免可能出现弊案。 比如上一次王鳌主考,即便放榜之后,出现了三匹黑马,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主要是考官只有王鳌,根本没有其他人经手的可能,而王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不但皇帝对其信任有加,文武百官,也无一人敢挑他的刺,哪个不开眼的,倘若敢质疑王天官,怕是朝廷还没认为他是诬告,这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已将他淹死了。 这一次,主考李东阳当然没有问题,可下头的考官,就不同了,如程敏政这些人,当然,方继藩从种种史料中印证,大抵可以得出,程敏政并没有舞弊,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为了两个同乡,如此胆大妄为。 问题就在于……乡党这东西,往往离不开人情上的往来,同乡士人到了京师,要来拜访对吧,拜访了,要送礼对吧。送了礼,还要坐下来相互吹捧对吧,吹捧完了,还得说,呀,程公这墨宝当真是稀世珍品,学生厚颜,请程公将这墨宝赐给学生对吧。这墨宝送了,也不能白拿,毕竟程公的墨宝乃是奇珍啊,拿回去装裱在书房里,可以光耀后世的,怎么办,润笔费了解一下。 这一来二去,真如gou男女勾搭chengjian一般,唐寅这些人,没有考中倒罢,考中了,就难免有人妒忌。不过一般人拜访了程公,也只是拜访而已,毕竟你不出名,也低调做人,自然没人找你麻烦,结果你徐经和唐寅,俱都是江南才子,还特么的喜欢喝酒,喝了酒,就要吹牛b,吹完了牛b,什么事都抖落了出来,结果,你们还高中了…… 这……想不完都没天理了。 方继藩不喜欢徐经,也不喜欢程敏政,在他看来,他们最终落到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堂堂朝廷的官员,还有国家未来的储备官员,不好好的干活,为老朱家,还有方家这等勋贵,好好的治理天下,让老朱家和老方家继续醉生梦死和混吃等死,你们居然还玩乡党这等套路,无论这舞弊案是否冤枉,都是找死。 之所以救唐寅,是因为方继藩深知唐寅在江南时,其实并不是这样世故的人,此番是因为家中遭遇了变故,家道中落,这才不得已被徐经怂恿着去走门路,这样的人可以挽救,更别提,这个家伙还是自己半个偶像了。 所以……要防止被人认为是舞弊,首先做的,就是要建立一道防火墙。 譬如,方继藩严禁三个门生外出交友,交你妹的友,有为师每天和你们愉快的玩耍,还需要朋友? 除了避免他们与人接触,另一方面,揍了唐寅,某种程度而言,既保护了唐寅,也保护了方继藩和他的三个门生。 现如今,满京师都在关注着这一场赌局,方继藩的名声在读书人地圈子里,更是彻底的臭不可闻了,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文臣……也只能用呵呵来形容,说难听话,就算有考官想要泄题,从他家门口一直到崇文门排队怕也轮不到方继藩啊,能做考官的,俱都是清流官,何谓清流,喻指的是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莫说说是泄题,便是大街上遇到了方继藩,和方继藩打了个招呼,说不准名声也跟着臭了。 这令方继藩自鸣得意起来,其实本少爷,还是很有智商滴。 年关将至,接着便是亲戚之间要相互走动。 方家跟着文皇帝迁都至京师,其实也有不少亲戚,而且这些近亲、远亲,也多是皇亲国戚,譬如英国公张懋,其实论起来,方继藩有个姑婆,便曾是英国公张懋之弟张建的妻子,当然,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太过凌乱,方景隆今年脸色比以往好,觉得自己挺光荣的,儿子发了大财,还成了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三个门生,又是磨刀霍霍,走亲戚起来,也是虎虎生风。 方继藩呢,告了几日的假,调教三个门生,可詹事府的差事却不能丢,乖乖的又跑去詹事府里当值。 快过年了嘛,詹事府的安危要紧啊,忠心耿耿的方总旗兼詹事府伴读,怎么能不在呢。 其实到了年尾,詹事府里的许多官员都要沐休,也就是放年假了,方继藩觉得詹事府清冷了许多,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心里不禁唏嘘,虽然方继藩并不认得他们。 到了詹事府,自然要先去见太子殿下,到了正殿,却见太子殿下一见了方继藩,故意用衣襟裹着自己的脖子,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脖子,朱厚照便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方继藩笑了:“殿下又挨揍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呃……这似乎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第82章 天才 一见方继藩戳破了自己,朱厚照脸微微一红:“为何别人的爹,就这般的好呢?” 方继藩诧异道:“不知殿下所说的爹,是谁?” “你爹!”朱厚照又瞪他一眼,接着摇头:“父皇越来越暴戾了,明明他对百官如此和善,偏偏对本宫,却是愈发的严厉,本宫的日子,没法过了啊。” 又是一声叹息。 方继藩忙道:“殿下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了不起,这是铁血真男人的印记。” 朱厚照眯着眼,似乎还是高兴不起来。 看来,这一套已经免疫了。 方继藩便叹口气,为他默哀:“殿下,挨揍乃兵家常事,能炼筋炼骨,还能强身健体。” “……” 方继藩顿时呵呵干笑,呃……有些尴尬……便低头,看朱厚照的案牍上,是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文稿,方继藩倒是疑心起来,没见这太子殿下会如此努力的啊:“殿下在做什么?” “算数!”朱厚照顿时龇牙:“知道为何昨日会挨揍吗?就是因为这算数的事,这不是年尾了吗?年尾了国库要折算钱粮,户部那儿,要查账,本宫昨日在暖阁里伴驾,听父皇和刘师傅他们说起此事,本宫心想,这敢情好啊,本宫也对算数有兴趣,是以就对父皇说,让儿臣来算算,父皇一听,便不喜了,说本宫不好好读四书,学经算之术做什么?” 方继藩不由皱眉,不对啊,算数虽然在明朝的地位并不高,可总比不学无术的强,总也还没到挨揍的地步。 朱厚照说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脸郁闷的道:“本宫糊涂了啊……”痛心疾首起来:“本宫竟是失言,回答父皇说,这行军打仗,岂有不通算数之理,否则,如何从行军锅灶中计算出贼军的数量;又如何计算钱粮,如何合理搭配马步兵;本宫对父皇说,将兵之法,其实就是算数之法,排兵布阵……也是算数之法……结果……” 这是智商低啊,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朱厚照,心里在嘀咕,莫不是太子殿下,也得了脑残症吧。 嗯……倒有可能! 这大明除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有赫赫武功之外,尤其是在土木堡之变后,皇帝出征作战,已成为了禁忌。而皇帝不思帝王之术,不研究四书五经,学习圣人的道理,却满心思想着去打打杀杀,这就更加是不务正业了。 眼下的风气就是如此,是无法改变的。 朱厚照咬牙切齿:“本宫一定要算出来不可,挨揍了也要算出来。” 到了岁末,就算核算的时候,户部那儿,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核算,方继藩好奇的取了一份簿子,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 大抵就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入库丝十一万斤、布三十三万匹、入库关银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两;粮五十四万石……” 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方继藩头皮发麻。 大明所谓的税收,主要是以实物为主,因而研究历史的人,看了一眼大明每年入库的岁银,大抵也不过是在数百万两上下,比之其他朝代,可谓是低的令人发指。可实际上呢,税银只是小头中的小头,真正大规模入库的,却是丝绸、茶叶、粮食甚至包括了瓷器,还包括了无数的物资,这些林林总总的物资,方才是大明重要的财源。 只是这个时代的出纳和入账的计算方法,实在是原始的过分,户部核查的人员,不过是在一笔笔的账目上加加减减。 可想想看,一个江苏府就有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放到两京十三省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物资的输送过程之中,还会有损耗,既然有入账,自然在这过程中,还有出纳,因而……户部到了岁末时的出入账极为庞大,而且这等加减的算法,未必准确,还需一而再、再而三的核算,又因为计算量惊人,所以又必须有专门的人员分头并进,各自核算,最终,再来汇总。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案头上一沓沓的簿子,也不禁为之头皮发麻。 朱厚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想来,为了赌这一口气,他已熬了一宿了。 朱厚照其实也有固执的一面,从历史上他隔三差五非要往大同偷溜,嗷嗷叫着要去打鞑靼人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这密密麻麻的账簿,方继藩自己都看得头皮发麻,便是那户部要核算,没有十几个人,不断的进行反复的验算,花费许多天功夫,怕也未必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你太子殿下一个人,凭啥能算出来。 无用功啊。 说着,朱厚照又将眼睛埋在了案牍上,他忍不住低声抱怨:“方才本宫算到哪里了?都怪你,老方,你分本宫的心了。” “我来算!”这个坑爹孩子,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可多少,还是有些心疼他,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无几,可方继藩却是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却足以当朱厚照的大哥了,见朱厚照如此,方继藩气定神闲:“你取账簿来,一本本给我看。”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方继藩:“你还会算数?” “我是神算子!”方继藩坐下,先是取了一本账簿。 论算数的水平,方继藩虽是文科生,可毕竟还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着足够的碾压优势的,说难听点,随便丢一个微积分或是勾股定理亦或微积分来,都足以让古人提高几百年的算数水平了。 当然……方继藩不打算用算数,因为即便拿出看家本事来验算,自己至少也需花费一两天时间,才能将这些账簿整理出来,那么……如何得出真实的答案呢? 其实很简单……弘治十一年的岁入开支数目,本就在方继藩的脑海里。 研究明史的人,不只是要研究人物,作为一个学者,单纯的从人物入手,这反而是民科的水平,上一世,提倡的是唯物主义,何为唯物呢?那便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从而推导出社会背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研究明朝,首先要了解其生产力,生产力从哪里研究得出?自然是根据其国库的岁入盈余之中得出。 因而,一个真正的研究工作者,却和寻常的爱好者不同,爱好者往往更偏人物一些,根据人物的好坏,来做出自己对历史的判断。而研究者,却更多偏向于枯燥的数据,同样是张居正改革,成功与否,其实就和那明实录里浩瀚如烟的粮食、丝绸、银子数目有着巨大的关系。 方继藩对这些数据,可谓记忆犹新,一方面是记忆力好,另一方面,则这本就是自己的本职。 可是明明知道了今年岁入的真实数据,方继藩却不能急着抛出来,既然要帮朱厚照,那么……总要装模作样一样。 于是他开始低头看账簿,念念有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之类的胡话,一面老神在在的样子。 朱厚照不禁显得有些狐疑,老方……当真会算数? 看着挺专业啊。 他低头看着这满案枯燥的簿子,索性……交给方继藩了。 于是乎,方继藩一本本账簿装模作样的验算,朱厚照则兴冲冲的在一旁喜滋滋的给他斟茶递水:“老方,冷不冷,要不要添点煤?” “一边去。” 第83章 穷为万恶之源 朱厚照笑了……原本方继藩若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用添煤,朱厚照怕是心里还没底呢,可听方继藩一句一边去,朱厚照身躯一震,老方有一手啊。 隔了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喝茶吗?本宫让刘伴伴,啊,不,本宫亲自端茶你喝……” 方继藩理也不理。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日头竟只留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方继藩表面上是在装模作样,其实也是在暗暗的印证上一世明实录中的一些数据。 他抬头,便见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方继藩道:“天色不早,我将簿子带回去继续算。” “别走!”朱厚照挽留他:“陪本宫用过晚膳再走不迟。” 方继藩奇怪的看他,然后迟疑了片刻,最后道:“詹事府的饭菜,难吃。” 朱厚照泪流满面。 不过方继藩说的是实在话。 弘治皇帝虽是节俭,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错的,不敢拿银子给他去花,只是衣食住行,亦都是最高的标准,可是呢,詹事府里负责膳食的,终究还是宫里的一套班子,所谓的御厨,表面上听着名声大的吓人,却只讲究菜色,用料虽足,可口味嘛,可就太差了。 方继藩吃过一次,差点没吐出来。 出了詹事府,邓健早在外头候着,这两天天气放晴了几日,所以方继藩骑马代步,这马是方继藩自胡人那儿买来的一匹骏马,在东市挑选了足足几个时辰,才选定的,价格不菲,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看上去,极为神骏,邓健每次照看这马,都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因为根据他对人牙行的行情估算,这匹马的价值,足足是自己的五十倍以上,如此一想,便觉得悲哀了,人都说人不如狗,可哪里晓得人还不如马啊。 “少爷……少爷,今儿清早,锦衣卫的人来了一趟。” “噢。”方继藩很不在乎,已是翻身上马。 邓健又喜滋滋的道:“锦衣卫那儿对少爷很是关切,听说少爷被那唐寅揍了,顺天府息事宁人,所以派人来问,少爷是不是要讨个公道,咱们大明可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能容许读书人殴打咱们的少爷。”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让他们少插手,本少爷在打赌呢。” “好的,好的,明儿小人就去回话。” 方继藩骑在马上,却是汗颜,锦衣卫这个机构,和顺天府可不一样,他们既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同时,却又是最敏感的机构,天底下的事,有几件瞒得住他们?就比如这一次自己殴打了唐寅,他们难道不知真相?可既然知道真相,却还跑来想为自己出气,显然,这锦衣卫里的某些人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春暖鸭先知,他们比任何人更清楚现在方继藩和宫里的关系,为了讨好宫中的某些大贵人,自然不惜给方继藩充作打手。 甚至他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炮制出一份关于唐寅作了反诗,平日做了多少恶事的铁证来,只需方继藩点个头,唐寅便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真是可怕啊…… 方继藩骑在马上,忍不住感慨,还是离这些人远一点的好,让这些人帮忙,显然是不无代价的,何况……伯虎可是本少爷的半个偶像,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忍不住想,自己的偶像却不知如何了,腿到底断了没有,能下地活动了吗? 再过两日,方继藩才大抵将所有的账目理清。 “就算出来了!”当方继藩见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瞪大眼睛,显得不可置信,这一次,他本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少说也得算个十天半个月才成,就这……还是没有进行反复核算的结果,毕竟一个数字出现偏差,可能就处处都错,在户部,正儿八经的验算的话,十几个人,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完成精准的数据。 国库的收支,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钱粮调度,说白了,就是国计民生,可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好,你说,你说说看……”朱厚照兴冲冲的看向方继藩,又想起什么:“且慢着,我先记,记下来。” 竟是转身回到了案牍上,取了笔墨纸砚。 方继藩心里想笑,本少爷何止知道今年岁入开支的准确数字,便是弘治十二年、十三年、十五年,乃至嘉靖到崇祯的数目,也都能信手捏来。 方继藩定定神:“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茶叶二十二万六千二百斤……”方继藩如数家珍:“此外,两京皇庄中,得粮七十七万担,关税二十七万两,所支出的……” 这一个又一个数字,俱都骇人听闻,所牵涉到的物资,更有数十种类别,从收入,到支出,最后还有结余,不知凡几。 朱厚照呢,却是一个个道出来,几乎没有停顿,朱厚照忙是一一记下。 其实,方继藩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将后头的一些尾数,做了处理,譬如这布匹是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可实际数目却是一百六十三万五千二百三十二匹,之所以故意改动这些尾数,是因为连方继藩都觉得,若是精准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实在过于妖孽了,有了那么丁点儿错误,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朱厚照畅快淋漓的将数目记下,可问题来了,他没办法验算啊,也就是说,这数目,一切都靠方继藩来瞎掰,呃……好吧,信他了。 ………… 好了,别骂了,三更。其实比起其他历史类小说各种逆天的金手指,老虎已经很克制了好吗,老虎也想写点烧脑的文,可不是没人看吗,哎,这一行,众口难调,每一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老虎已经习惯被各种骂了,可有时候看书评依旧还是不舒服。 人家看世界杯,老虎是半夜听着世界杯的声音在码字,只有听到电视里大吼球进了,球进了,才赶紧去看一眼,然后继续干活,生活都不容易啊,理解万岁。 第84章 父慈子孝 腊月二十一。 距离年关,已是愈发的近了。 紫禁城里,即便大雪又飘然而下,可神宫监的宦官一大清早,便开始提着扫帚对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清扫。 而在暖阁里,难得能偷闲的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早起,这对他而言,已成了习惯,无论何时睡下,只要到了卯时,便会自动醒来。 他便如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按时出现在暖阁。 而在暖阁里,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往都会早早在此候着,君臣之间,早已有了难得的默契。 不需太多的虚礼,弘治皇帝坐下,他一副极疲倦的样子,可他抬眸,看到了李东阳,却忍不住关切的道:“李师傅,你年纪老迈,身子要紧啊。” 李东阳既是内阁大学士,可还兼任着户部尚书。 别的部堂,一到了年末,便各自放飞自我了,可户部却不同,它必须算出一年的结余,并且为来年的钱粮支出做出规划。所以,趁着年关的最后几天,李东阳几乎通宵达旦的跑去户部,督促户部赶紧核算出今年的开支和进项来。 为的,就是怕耽误来年开春之后的国计民生。 李东阳苦笑:“老臣要忙碌,也只忙碌这几天,等这几日过去,趁着过年,回家含饴弄孙,也不失为快事。”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哈哈笑起来。 刘健道:“平日朝廷过于看重了经史,殊不知,这经济的才干,也是事关国家之本,平时是臣疏忽了,如今反而令户部临时抱佛脚,还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是啊。我大明是以科举取士,可是呢,士人做了官,要为朕治理天下,靠经义中的文章,可办不成事,既要懂经史,又要精通杂学,这样的人,实是少见。” 他微微一笑:“好在,李师傅心思细腻,有他在户部,朕可无忧。" 难得快过年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所以虽然国库的结余还未核算,可大家的心情,却还算是轻松,便都笑了起来。 说到此处,谢迁也笑起来:“听说,这坊间还真出了一个事,方继藩那小子,被应天府解元,揍了。” “有这样的事?”弘治皇帝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反而显得有些生气起来,他那不经意的眼眸里,竟是出其不意的掠过了一丝冷芒。 其实弘治皇帝算是一个格外重情谊的皇帝,对张皇后而言,他是一个格外专一的夫君,对百姓而言,他又格外爱民勤政,对臣子而言,他也格外的体恤宽厚,从不兴大狱。即便连张家兄弟那样的货色,虽说弘治皇帝对这两个小舅子的行径深痛恶绝,没少责罚,可一旦有人弹劾,弘治皇帝也予以袒护。 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才,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可弘治皇帝眼光独到,却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个才,有点歪。这厮的人品嘛……很复杂,看着有点儿想教训他,可无论如何,弘治皇帝将其视为晚生后辈,现在,朗朗乾坤,居然被人揍了,这还了得? “御医可去探视过吗?”弘治皇帝皱眉:“那个应天府的解元,好大的胆子……” 谢迁摇头苦笑:“说来也怪,虽说唐解元将方继藩揍了,可方继藩毫发无损,天天在外蹦跶,反而是那唐解元,而今已半个多月不曾下床,据大夫说,遍体鳞伤……” “……” 弘治皇帝无语的看着谢迁,谢迁也是苦笑着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有点发懵,可李东阳就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 这……就有点尴尬了。 暖阁里的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一转念之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弘治皇帝苦笑一声,突然有一种好心喂了狗的感觉:“那举人,身体无碍吧?” “托陛下洪福,据闻倒没有性命之危,只是皮外之伤,不过……听说他们还打了赌。” “嗯?” “赌这一场大比,谁能力争上游,那唐解元,乃是江南第一才子,而方继藩的三个门生……也还不错。”谢迁笑了笑,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一下子,刘健顿时苦笑。 谢迁的话里,别有深意,甚至还特意调侃的看了刘健一眼。 当然,大家都是相交数十年的老友,这等调侃,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在座的人之中,有两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比如李东阳,就出自长沙府,天顺八年,便高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可谓是名列前茅。 而谢迁呢,则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成化十一年,高中状元。 这二人之中,就是南方考霸的代表,战斗力特别的强,水平特别的高,只要敢出题,他们能把文章考出一朵花来。 而恰恰,刘健却是河南人,河南人参加的是北榜,刘健曾是河南乡试第二,可到了会试,就不如意了,别说名列一甲,便二甲,都只是抓住了一个小尾巴,就这……他已在北榜之中,算是翘楚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唐伯虎乃是南榜解元,又出自南榜之中考霸之乡的南直隶,和方继藩在北直隶名列一二三名的三个门生,看上去考的名次差不多,可实际,却形同于是吊打的局面。 方继藩的心太大了,这样的赌也敢打,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莫说是南直隶的解元,恐怕在南直隶乡试里排在十名开外的举人,都可以按着他的三个门生摩擦了。 谢迁对此事,颇为乐见,他本就是江南人士,很乐意让人看看江南考霸的实力。 刘健苦笑,却也只是一笑置之。 弘治皇帝便道:“抡才大典,岂容他们如此儿戏!” 呵斥了一通,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了。 三个大学士,对弘治皇帝历来是了解的,虽然呵斥,表明了立场,可想来,陛下也一定很有好奇心吧,自然也希望,看到结局。 “对了。”李东阳笑了笑,刻意的将话题岔开:“今日户部,收到了一封书信,乃是方继藩送来的,说是要教授户部钱粮核算之法。” 一下子,弘治皇帝顿时乐开了花,不由哈哈笑道:“他还要教户部核算钱粮?书信呢,朕看看。” 李东阳苦笑:“臣没有看,是户部主簿王文安收到的,只开了书信的开头,便气的七窍生烟,说是这败家子欺到户部的头上,真是胆大包天,于是……将信……撕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少年人儿戏罢了,下次朕要骂他。”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书信确实是方继藩送来的,方继藩给朱厚照核算钱粮,不过是帮朱厚照的忙罢了,可帮了太子的忙,又觉得户部这样核算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乎,索性将《借贷平衡法》专程写下来,给户部送去。 这《借贷平衡法》起源于13世纪的意大利,直到清朝末期的光绪年间从日本传入中国。在各种复式记账法中,借贷记账法是产生最早,并在后世世界各国应用最广泛,也是最科学的记账方法。有了这个,户部要核算起来,可就轻松的多了。 不过现在,在这暖阁,李东阳向弘治皇帝提起此事,就不免当做是笑谈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噢?”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以往都是朕召他来,他才万般不情愿的过来,今日居然主动来觐见,这……倒是稀罕事。 无论如何,自己儿子还记得有个爹,确实是喜事,弘治皇帝难掩笑容:“叫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口里道:“父皇,父皇……算……算出来了。” 朱厚照眉飞色舞,其实昨天夜里,他就兴奋的半宿都没有睡着,无非是觉得自己被揍了,这口气咽不下啊,现在老方不是算出答案了吗?哼,就是要让父皇知道,这个也没什么难得,亏得户部那边,还在那儿愁眉不展的打算盘珠子。 只是……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来的一点喜色,一下子……冲淡了。 第85章 昏君 “什么算出来了?你胡说什么?”拉起脸来,狠狠斥责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痿了,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便忙乖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很小心翼翼的道:“今岁的国库结余,俱都算出来了。” “……” 暖阁里鸦雀无声,都在看着朱厚照的表演。 在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看来,太子殿下……简直有点儿……过份了。 弘治皇帝冷冷道:“户部还在核算,哪里算出来了?” 朱厚照睁大眼睛,心里的胆怯渐渐的散了一些:“方继藩核算出来的,父皇,你不信,可以看看,当然,儿臣也效了一些小劳,没有儿臣给他……帮衬,他也算不出。” 所谓的帮衬,大抵就是斟茶递水,就差给方继藩捶腿了,不过这也应算是效劳吧。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刘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谢迁呢,摇摇头,太子哎……前几日听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还觉得刮目相看呢,今日…… 李东阳乃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事关到户部的事,他素来多智,所以凡事都显得城府极深,可今日,却老脸微微有点一凝,大有破功的征兆。 见暖阁里诸人都不信,朱厚照不由急了:“当真是核算出来了,父皇,昨日老方……啊不,方继藩核算了足足一日呢,儿臣是亲眼所见,父皇,你看,儿臣俱都记下来了,你看一眼嘛……” 他生怕弘治皇帝不肯看,便忙是自袖里取出一份他早已抄录好的簿子,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低头,只略略扫视了一眼,便见上头大抵是:“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的字样。”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咳嗽一声:“嗯,知道了……” 很轻描淡写。 说实在话,这上头的数目,倒是像这么一回事。 可是……几天之内,核算出国库结余的数目……这……弘治皇帝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当然,不排除方继藩那个家伙先是侮辱了朱厚照的智商,然后朱厚照这个傻孩子,跑来侮辱这个爹。 再往深里一想,方继藩那厮,虽然偶尔总有出彩之处。可是呢,这家伙不靠谱的地方也是不胜枚举。十之八九,是方继藩那小子,哄朱厚照开心呢。 年轻人之间胡闹玩耍,随口胡说几句,一般人都不会当真,可你这个傻儿子啊……你竟还真当真了。 几天功夫,若是就能核算的出来,朕还要户部做什么?朕让你来做户部尚书,让方继藩来做户部侍郎好不好? 算了……要冷静,这不都快过年了吗?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微微一笑:“好了,厚照,不可胡闹了。” 朱厚照皱眉,倒是恼了,儿臣千辛万苦,才弄来的核算数目,怎么就是胡闹了? 他是个较真的人,平时将自己当做孩子一般看待,谁都哄着自己,表面上恭维,实际上却只是当他是胡闹倒也罢了。可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爹啊,父皇就这样看不起自己……和老方?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没有胡闹啊。” 本来嘛,朱厚照老老实实装一下委屈,事情也就过去了,权当是自己儿子犯了傻,不算什么大事,快过年了嘛。何况,几位师傅都在呢。 可朱厚照纠缠不休,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呵斥道:“几日时间就可以核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信?你……你真是糊涂。” 眼看着父皇有震怒的征兆,朱厚照倒是有些慌了,手足无措起来,可随即,他却又有点儿恼怒,他下意识的道:“儿臣……信啊。” “……”刘健、李东阳、谢迁俱都懵逼。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怎么看着,未来都像个小昏君呢?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傻不傻啊? 朱厚照大义凛然的道:“儿臣别人的话不信,可信方继藩,他是儿臣的兄弟……他不会骗儿臣……” 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其实朱厚照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方继藩第一次会晤,随手就掏出了几十万面值的大明宝钞来交一个朋友的时候,朱厚照就觉得这厮说不出的亲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好兄弟才会钱财如粪土,女人如衣服,此后跟着方继藩,虽偶尔这厮也有无礼之处,可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当然……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很难以言喻,每一个人,都将他当做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可是每一个人,都将自己当做孩子,哄着恭维着,只有方继藩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嘚瑟卖弄,这种感觉……嗯……像极了真正的朋友。 朱厚照说到此处,竟显得委屈极了,眼眶里竟是雾水腾腾,泛着些许的泪花,在烛光之下,显得格外的委屈,他犹如粪坑里的臭石头,顽固到底。 弘治皇帝脸色更黑,隐隐有要动手的征兆,这儿子,实在给他丢人了,你是太子啊,当然可以倚重大臣,这也无可厚非,皇帝给予大臣信任,不是坏事,可是……这等戏言,人家说什么你也信什么? 一见陛下有发怒的征兆。 刘健咳嗽一声,忙道:“陛下只有一子,太子殿下自幼没有兄弟为伴,向来孤寂,而今总算有个方继藩伴读左右,太子殿下倚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本是儿戏之言,殿下质朴,并非是什么坏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告退吧,以后不可胡闹。” 朱厚照咽不下这口气,这怎么就胡闹了,没有天理啊,他想要据理力争,梗着脖子道:“父皇闭塞言路,是昏君……” “……”弘治皇帝差点没有一口气缓不过来。 朱厚照悲愤道:“儿臣没做错什么,儿臣也想为了大明好,可是在父皇心里,永远都当儿臣是稚童看待,可是儿臣也有眼睛,有耳朵,自然分得清好坏,倒是父皇,目中无人……目不识珠……目……” 弘治皇帝气得个半死,好啊,居然现在胆子肥了,当着几个师傅的面,敢如此的顶撞了,竟还敢骂……朕…… 他胸膛起伏,呼吸如风,还没准备教训这个臭小子。 朱厚照二话不说,转身便跑,嗖的一下,溜了…… 就这样的……溜了…… 刘健三人,看得眼睛有点发直,瞠目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 再回头看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脸色可怕的厉害,连谢迁都忙着劝解:“陛下,太子毕竟年幼……” “哎……”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太纵容他了……” 摇摇头,觉得胸口疼! 第86章 除夕 弘治皇帝的一生,坎坷到了极点,宫女所生,万贵妃专权,将其视为眼中钉,自呱呱坠地起,便被无数人窥视,如履薄冰,可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却有无数人,为了他赴汤蹈火,他那为了自己牺牲掉的母亲。还有将他小心藏匿着的太监,最后遭到处死的宦官。有对着弘治皇帝的父皇成化先皇帝愤怒的大吼着,哀家也是宫女所生的周太后。还有娶妻之后,即便遭遇了再大险恶,也与他共患难的张皇后,更有朝堂之中,无数舍身为了争国本,绝不向成化皇帝和万贵妃妥协,拼死也要死保弘治皇帝克继大统的无数臣子。 当初成化先皇帝生出过换太子的念头,刘健这些人,毫不犹豫的提出建言,痛哭流涕。去问英国公等人,英国公等人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可给成化先皇帝的态度却是不言自明,便是连方继藩的父亲,南和伯方景隆,当场便是滔滔大哭。眼看文臣如此,武臣亦如此,成化皇帝,才极不甘心的打消了这些念头。 弘治皇帝的一生,本就是传奇,这使他既明白了人心险恶,却也令他意识到,这个世上有许多的温暖,他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就是无数人的希望所在,而他,便是用尽了一切,不尚奢华,不爱佳丽,每日勤勉,日夜操劳,也绝不使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宽容,即便是面对当年阿谀奉承万贵妃的鹰犬走狗,虽是裁撤,或是勒令致士,弘治皇帝也几乎没有喊打喊杀。 弘治皇帝恢复了应当有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略略开始为自己那傻儿子担忧:“朕并非是气太子,只是担心罢了,太子将嬉戏玩闹的话都可以当真,毫无主见,就如这核算的岁入结余……”他垂下眼帘,看着这簿子一眼:“其实朕难道会不知,上一次朕教训看了太子,太子一定心里不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非要表现给人看,想来在詹事府,太子一定是搜肠刮肚想要核算出账目来,方继藩那小子见他如此,八成是知道太子算不出,与其白费气力,倒不如哄哄他,这傻儿子啊,当真了。而且,这家伙,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斥责他父皇为昏君!” “……” 此乃陛下家事,刘健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从哪里劝好。 弘治皇帝旋即摇摇头,又笑了:“可是刘卿家说的对,太子自幼,就没有兄弟,打小,便孤寂一人,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有时……心里也孤独的厉害,他能信任一个人,也不是坏事。这也是为何朕命方继藩伴读的初衷,唯独有一点,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时候真的有些不太靠谱,得让他改改!” 似乎气已消了。 朱厚照似乎堵了一口气,竟连宫里都不去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和万寿宫的太皇太后那儿,也不去问安,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 要过年了,街上喜气洋洋,几家酒楼的酒菜都被订购一空,接着,便送到了西山煤矿的矿上,这都是方继藩的手笔,过年嘛,而且这些矿工拖家带口的给方家挖矿,方继藩怎么能小气呢,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这举动,让王金元想哭,银子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虽然镇国矿业现在是日进金斗,可这样糟践……也不是个事啊,于是王金元毅然决然的决定,守岁的那一夜,自己不在家里过了,到矿上来,不吃白不吃,多吃一点,就赚回一点。 矿上的矿工和家眷,第一次过上如此丰足的年,一桶桶的菜肴,那些寻常想吃都吃不着,叫都叫不上名儿来的菜色,而今,却是一桶桶的搬到了矿上,此时天寒地冻,也不担心酒菜馊了,提前一两天储存起来,等到了守岁的那一日,直接开锅一热,美酒佳肴,这等幸福,或许对于那内城里的王公贵族们,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日,可对于他们而言,却使他们黑白的生活里,添了几分色彩。 在城里,读书人们对方继藩破口大骂,而在这里,矿工和女眷们出奇一致的对方少爷赞不绝口,当初若非是方继藩,还是流民的他们,怕早已冻死饿死了,此后若不是方少爷收留,现在他们大抵还是衣衫褴褛,蜷在墙根之下,今日不知明日事。 到了岁末,便要开始结工钱,结工钱用的不是宝钞,也不是所谓的薪柴和粗粮抵扣,而是真真实实的银子和铜钱。 王金元带着账房们,倒是一丝不苟,叫嚷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如数将银钱发放,这一时刻,许多人落泪,那一张张被煤炭浸透的黝黑的脸,露出白牙,绽放笑容,可眼角却是湿润了。 明明是做买卖,怎么做着做着,竟像是积德行善一样呢?王金元心里暗暗摇头,他觉得自己堕落了。 方继藩在研究过年用的大烟花。 硝石和火药,都可以在内城西南隅的王恭厂里买到,那儿有专门的火药局,既为皇家的兵工厂,也会制作一些烟花爆竹兜售,不过方继藩不满足于寻常的烟花,过年嘛,自然要动静大才显得喜庆和热闹。 邓健呢,一看少爷在‘搞事’,他便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只晓得少爷不正经,便是正经,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只晓得老爷吩咐过,少爷不能犯病,他便永远都如跟屁虫一般,死缠烂打的跟着少爷,生怕少爷稍有疏忽,旧病复发,从此不治,这方家便再没有少爷了。 小香香远远的和几个丫头,驻着足,一面晾晒着主人家的衣衫,一面远远的瞄着在后院里布着引线的方继藩,少爷聚精会神,认真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偶尔,身边的丫头们轻笑着说着什么,小香香竟也充耳不闻,开始有了心事。 方景隆照例去走亲戚,那些长辈,该拜见都要提前去拜见,京营里偶尔也要去巡视,毕竟岁末了,却还要谨防宵小和盗贼,万万不可出现有什么人图谋不轨。 除夕已至。 京里顿时沸腾起来。 人们忘记了方家的败家子,忘记了春闱中的赌局,此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也拿出了一年少有的些许结余,预备了比平日好一些的酒食,女人和孩子们,即便再穷,也扯了几尺布做了新衣。 唯有在户部的南北档房里,在这除夕之日,李东阳却显得有些着急上火。 南北档房上下官吏七十多人,依旧还在紧张的忙碌,其实这岁末的核算,本该提早许多日,就该出来的,可经过了几次验算之后,却发现南档房和北档房所报来的数目,竟是没有对上。 这……可就尴尬了。 牵涉到的乃是国库的存余,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算错了,明明没有的东西,结果朝廷却以为账面上的东西还在,到时一旦支出时出现了问题,那便是天大的事。 没有法子,谁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只能重新计算。 因为计算量巨大,又为了防止出现错漏,所以南北档房各二十多个文吏,几乎都是各自验算,只有两边的数目都对上,方才可以确保数目无误。 第87章 准确无误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明日就是大年初一,可确切的数目竟还没有出来。过了今日,那么即便是户部也必须沐休,等过完了年,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 他焦灼的在户部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茶盏也已凉了,可他却是恍若不觉。 而在南北档房里头,则到处都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声不绝,一个个文吏脚步匆匆的穿梭在一个个案牍前,来回将一份份簿子交到堂官手里,而坐堂的堂官,再进行核对。 远处,隐隐可以听到鞭炮的声音,眼看着,年夜饭就要开吃了。 户部的主簿王文安铁青着脸,一个劲的赔罪:“李公,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下官万万想不到,几次都没有核对上,数目偏差太大,事先……又没有准备。” 李东阳压了压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哎……但愿今日不会再出疏漏吧,今日是年关,倒是辛苦你们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的黑了,接下来,该是吃年夜饭的时候。 李东阳一脸疲惫,却终于那坐堂的堂官匆匆而来,手中持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子,惊喜的道:“李公,李公,核算出来了,南北档房的数目,总算是对上了,相差的数目,可以忽略不计……” “噢……”李东阳的眉一挑,接过了簿子,便大抵看到上头记录了‘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七两,有丝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的字样,他大致浏览一遍,又取了南档房的簿子,相互对照,没错了,两个档房的数目都差不多,这就说明,这一次是准确无误的。 他吁了口气:“陛下连续催问了数次岁末的结余,这关乎着年后诸多政令,就在正午,宫里还来催问了一次……”他抬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皱眉:“此时将数目报入宫中,是否不妥。可是……” 李东阳太清楚这个皇帝了,今日不报入宫中,就该等到年后了,依着陛下的性子,保准是寝食难安的。 他略一沉吟:“备轿,现在便入宫,还是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请陛下过目吧。” ………… 宫里已是喜气洋洋。 宦官们早已忙碌开了,为了宫内的盛宴而手忙脚乱。 张皇后带着公主,已去了万寿宫,先陪太皇太后稍坐一会儿,等到了吉时,这皇家三代人,便要聚在一处,好生的欢聚一堂。 朱厚照早已入了宫,便被弘治皇帝叫了去。 弘治皇帝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朱厚照今日尤其的战战兢兢,毕竟冲动是一回事,可这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于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现在却没心情去搭理朱厚照,今年的户部钱粮开支,竟还没有送来,若是如此,就意味着未来的半个月,他许多的想法,都不能实现了,心里没底啊。 百官们可以沐休,各个部堂和衙门可以清闲,可弘治皇帝可不敢停下,他总觉得自己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他显得有些焦虑,以往的时候,户部的账簿早几日就该送来了,可今岁,理应出了什么差错。 这样一想,心里便郁郁起来。 弘治皇帝刹那间抬头,突然迎了朱厚照的眼睛,四目相对,弘治皇帝才察觉到了儿子眼里的畏惧不安,还有那刻意流露出来的讨好,弘治皇帝绷着脸,淡淡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朱厚照老实巴交的样子道。 弘治皇帝便冷着脸:“说说看。” “儿臣不该顶撞父皇。”朱厚照笑的人畜无害的样子:“儿臣……就算明知父皇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 “嗯?”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芒,这话里话外,还是不肯认错啊,什么叫做明知父皇错了…… 弘治皇帝手有点痒了,倘若不是除夕之夜,待会儿要去万寿宫一家团聚,弘治皇帝真恨不得揍死这个傻儿子,他心里摇摇头,语重心长的道:“方继藩只是哄你,你还不明白?” “老方……呃……方继藩不会骗儿臣的。”朱厚照笑吟吟的样子,像接客的龟公,可话语却是坚持不让。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忍耐已到了极限:“哼,这么多的数目,他方继藩一日功夫能核算的出来?他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呀,就算是信任一个人,却也得分清人家的本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将来你要克继大统,固然,你要信任臣子,可决不能……” 说到此处,却有宦官蹑手蹑脚进来:“陛下,大学士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还是李师傅知朕啊,想来户部的钱粮,已是核算了出来,是以到了这紧要关头,他也毫不犹豫的入宫。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请进来。” 片刻功夫,李东阳觐见,他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臣有万死之罪,户部……” 弘治皇帝压压手:“已是很难为你了,今日竟还在户部,怎么,已核算出来了?” 李东阳双手将早已预备好的簿子双手捧起:“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转手放在御案上,弘治皇帝坐定,拿起簿子,打开。 朱厚照眼里放着光:“父皇……父皇……你对对数,对对数……”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这个傻儿子,到了现在还不甘心,自己和他好说歹说,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老样子,他不由恼怒,脱口而出道:“住……” 本想说住口。 可随即,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这数目,竟有些眼熟。 ‘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五两,有丝七十九万斤五百四十斤……’ 这第一行的数目……弘治皇帝有些印象,因为…… 他眼眸一闪,不由道:“来人……” 宦官躬身:“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的那本簿子何在?” “奴婢这就去取。” 暖阁里,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连李东阳都觉得异样。 弘治皇帝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朱厚照不断的朝这儿瞄来,可弘治皇帝则只是板着脸,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过不多时,宦官取来了簿子,弘治皇帝将簿子揭开,两本簿子都平摊在了御案前,方继藩的簿子里,分明写着的是‘入库银两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 和户部核算的入库银,竟是相差无几,只不过最后的一丁点尾数,有了些许的变动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家伙……还真的算了数啊? 要知道,那些账目,是截止十二月初七的,方继藩不可能提早就得到户部的账目,朱厚照确实是去户部抄录了一份,可他没过几天,就将方继藩地账目送到了御前。 也就是说,这家伙当真只花了几天的时间,核算出了户部的钱粮,而且……还准确无误! 第88章 夜半无虚席 弘治皇帝瞳孔开始收缩,依旧显得不可置信,或许……只是撞了运气吧。 否则,这方继藩几日的功夫,而户部数十个文吏,却都是精通算数之人,更别提,他们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月,才算出了数目,他方继藩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方家还真有这个种? 他眯着眼,眼眸里透出精光,接着继续比对下去,丝的数目,也有所差异,一个是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而另一个,则是笼统的七十九万近。不过这五百四十斤的偏差,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钱粮和丝布入库运输入库的过程中,还会产生损耗,因此,理论上而言,无论是户部核算出来的数目,还是方继藩核算出来的数目,其实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手臂竟有点瑟瑟在颤抖。 那个家伙……还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文曲星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下了凡尘,竟是附在这么不靠谱的人身上? 他眼眸微微眯着,专心致志一个个数字进行对比,越比,越是心惊,因为……几乎每一个数目,几乎都没有太大的才出入。 等两个簿子俱都翻到了底页,弘治皇帝才一脸恍惚的抬眸,竟好似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茫然的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已经察觉到了异状,不过他历来沉得住气,心里却还是嘀咕,怎么……莫非这两个簿子…… 不对……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是户部尚书,钱粮核算之事,他再清楚不过了,倘若方继藩一人几日就可以算出,那么,整个户部南北档房数十人,不都成了吃闲饭的吗? 可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李东阳如遭雷击。 他倒不是嫉贤妒能,只是……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老方没算错?哈哈……父皇,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早说了父皇昏聩,目不识人,你看,果然没有错,儿臣就知道,老方不会骗儿臣的,哈哈……” 他张狂大笑,喜悦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在惊诧之后,反应了过来,看着这张牙舞爪的朱厚照,眉头微微一沉,眼眸里掠过了一抹锋芒。 这锋芒自朱厚照面前一扫,朱厚照心里一凛,突觉得自己后襟发凉,张狂的脸,竟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双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地:“儿臣万死,父皇圣明,洞察秋毫,有识人之明……”毫不犹豫的认了怂,心里却是得意到了极点,老方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又低头扫了一眼案牍上的簿子,深吸了口气:“给李卿家看看。” 宦官忙是取了簿子,转交给李东阳,李东阳忙是低头去比对,片刻之后,顿时惊诧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这方继藩……已多智近妖了。” 多智近妖可不是好词。 李东阳忙道:“臣的意思是,这方继藩实在不可思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继藩给户部修了书信,说要传授核算之法?” 这事,李东阳提过。 可是…… 李东阳老脸抽了抽,有些瞠目结舌,良久,才苦笑道:“不错,可是……撕了,主簿王文安,觉得可笑,认为这是方继藩……侮辱户部南北档房,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 其实这事儿,李东阳提过,那时候,弘治皇帝当然没有感觉,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猛拍案牍:“怎么能撕了,为何就不细细看一看,真是……不知所谓。” 可话刚刚出口,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怪怪的,见朱厚照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猛然想到……好像……太子当初送簿子来,自己和那王文安,又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匪夷所思,将其视为胡闹,结果…… 弘治皇帝板起脸,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厚照,你去乾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和你的母后。” 朱厚照想说什么,却还是吞了吞吐沫,乖乖道:“儿臣告退。” 待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朝随侍的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亦是告退。 暖阁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李东阳。 君臣相顾无言。 其实二人的内心,都还在震撼。 方继藩这个小子,真是个妖孽啊。 良久,远处,竟传来了鞭炮的声音。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让那王文安,再去求核算之法吧,告诉他,求不到,朕不饶他。” 李东阳心里摇摇头,也只能如此了,这核算之法,实是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有了如此神奇的计算之法,何止是朝廷,便是地方的钱粮出入,也是事半功倍。 “臣遵旨。” “这……”弘治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此人,李卿家怎么看?” 这是第一次,弘治皇帝郑重其事的询问李东阳对方继藩的看法。 从前之所以不问,是因为在弘治皇帝心里,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可现在,弘治皇帝显然,再不将方继藩当做孩子对待,而是真正将其当做一个未来的大臣来看待了。 李东阳双目阖起,沉默了片刻,却又眼眸一张:“此太子剑也。” “噢?”弘治皇帝凝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面无表情,徐徐道:“太子年少懵懂,他日克继大统,正需有剑防身。方继藩此人,偶尔虽是胡闹一些,可老臣观他主动向户部修书传授核算之法,可见此子,也是晓得轻重的。此人深不可测……” 将深不可测四个字,用在了一个少年人身上,其实李东阳也有些无奈,随即又道:“正是一柄利器,若在太子殿下身边,陛下可无忧。” 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弘治皇帝还以为,李东阳势必会对方继藩有所成见。 倘若是谢迁,可能就认为此子虽有才,可是品格,却难免有所顾虑了。 而李东阳,虽平时话不多,却往往能口出奇语,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很想知道,李卿家接下来的看法。 李东阳又继续道:“老臣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剑乃利器,既可伤人,又可伤己。” 弘治皇帝心下一凛,这可不是好话,对啊,这是一柄锋利的剑,确实可以伤人,用起来也顺手,可是……想想看,一旦此剑锋芒过盛,会不会害到自己呢? “而此剑……最有意思之处……”李东阳木光幽幽,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慢悠悠的道:“此剑最有意思之处,就在此剑能伤人,却不会伤己。”接着,他感慨道:“世上的明君和上将军们,都想寻一柄锋利的神兵,以此横扫八荒,可神兵虽是罕见于世,不可多得,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多少人用此等神兵伤了人,最终却又为剑所反噬。”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教训,他岂会不知,于是沉吟不语。 第89章 仁义之剑 李东阳又笑:“所以古往今来,人们既求剑,却又防剑。可是方继藩这炳剑,却极有意思,他能为太子殿下所用,却又绝不担心,会妨主。” 弘治皇帝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东阳:“愿闻其详。” 李东阳淡淡的道:“此子大才,此才,非儒生可比。陛下和太子,可尽用之,不必猜疑。这世上,危害最大的剑,便是王莽那般,既有大才,却有美誉天下之人,似方继藩这等……怎么可能妨主呢?” 弘治一愣。 终于,他明白李东阳是什么意思了。 对啊,君主渴求人才,希望借助人才来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最后,当这等人才的威望越来越高,权柄越重,便有了反噬的可能。就如王莽,作为外戚,深受信任,满腹经纶,且还誉满天下,于是,才有了王莽篡汉。 而方继藩呢……这个家伙,且不说他有脑疾,就凭前些日子,许多人弹劾他,列举他所做的那些破事,这样的人未来一旦得势,野心勃勃,想要谋反……呃……有人追随吗?又或者说,就算有十个八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追随,其余人呢? 弘治皇帝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李卿家的看法,真是别具一格。” 外头,爆竹声由远而近而来。 弘治皇帝没有做什么表示,也不知对于李东阳的看法,到底怀着心情,只是一笑:“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是啊,陛下,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 方家今日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下人们都穿了新衣,还来了数十个客人,这些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厅里,杨管事亲自招待。 这是方家历来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方景隆就要将营中的一些老兄弟叫来,这些老兄弟只是寻常的军户,有的跟着方景隆立过功劳,可惜只是低级的老卒,并没有成家,以至至今孤苦无依;也有的,是当初方景隆带出来的亲兵,有断手的,有瘸腿的,他们的气质,和寻常人不一样,虽然也是带着笑,见了方继藩格外的热情,有摸着方继藩脸皮的,有拍着他头的,大家围在一起,品评一番:“少公子真是长大了啊。” “就是皮肤太嫩了。” “是啊,是啊,糙一点好,糙一点好。” “骨头轻了一些,怕是开不得弓。” 也有扭捏一些的,或许是因为地位低下的缘故,忙不迭的给方继藩行礼;“见过少公子。” 他们虽是生态不一,表现也各有不同,可有一样,却大多那带笑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某种精芒。 方继藩很敬重这些人,他听杨管事提起过,比如说那断了一支胳膊的,父亲叫他老刘,当初剿匪,有一支流矢朝方景隆射来,他当时是方景隆身边的亲兵,眼疾手快,为方景隆挡了一箭,因而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 许多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方继藩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问候一下,还是假装依然还是那个败家子,依旧还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只在这迟疑之间,邓健嗖的一下窜过来,陪着笑道:“小的见过诸位军爷。” 方继藩呆了一下,邓健这家伙,何时对人这么客气了? 他恍惚之间,邓健偷偷的朝方继藩使眼色。 一下子,方继藩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从前那个败家子,还是看人下碟的,莫非是觉得这些叔伯们不好惹,所以……你大爷,原来那家伙……不傻啊。 方继藩再无犹豫,乖乖的作揖:“见过诸位叔伯。” “哈哈……”众人都笑:“越来越有礼貌了,真是好孩子啊,外头都说你……嗯……当然,这都是以讹传讹,老子就不信,这些狗娘养的,给方家泼脏水,老子回去,提了刀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方继藩脸色很僵硬,他们还真是‘自由奔放’啊,难怪从前那败家子,见了他们,便如鹌鹑一样。 叔伯们见过了,一大家子人,吃过了年夜饭,府里上下,点了无数华灯,张灯结彩,一些年轻地仆人在大堂里探头探脑,一个个盼着方少爷放烟花。 方继藩朝一桌子的叔伯们行了礼:“晚辈去放烟花。” 叔伯们大抵都是醉醺醺的,一个个说着当年他们怎么砍人的事,居然还绘声绘色,就如鬼故事一般,听的方继藩毛骨悚然。 方景隆半醉,摇摇晃晃,反复絮叨:“高兴啊,真高兴……我和你们说,我教子有方呢……你们出门去打听……打听……我家祖坟也埋得好,吉地啊,你不晓得,前几日我老方去拜祖,远远竟看到,那祖宗的墓园处,竟恍然间有青烟腾腾……继藩,继藩,拿你的金腰带给叔伯们看看,噢,去放烟花啊?为父也去。” 摇摇晃晃,任人搀扶着,跟了出去。 方继藩叫几个兴冲冲的年轻仆役抬了烟花来。 看着这足足有半个箱子大的烟花,许多人咋舌。 大明早就有烟花了,只不过……大多短小无力,哪里是方继藩特制的烟花能比的。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今日要教这京师无颜色。” 方景隆好奇的凑上前,看着烟花,这酒,竟是一下子醒了一大半,不由道:“继藩,不会出事吧,为啥我右眼老跳呢?” “……” 方继藩道:“都退后,都退后,小邓邓。” 邓健笑嘻嘻的道:“小的在。” “去点火。” “噢……” 邓健吹了火折子,笑呵呵的上前,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在身边围了老大一圈的人竟都躲了个干净,连方景隆也摇摇晃晃跑到了十几丈外,还有……少爷……少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为什么还趴下? 邓健突然两股颤颤起来,有些不太自信的朝方继藩大吼:“少爷,不会出事的吧。” “不会,不会,快点引信!”方继藩同样大吼回应。似乎觉得有些不太放心,方继藩又朝后跑了数十步,到了庭前一棵大槐树才将将停下,人一钻,便躲到了大槐树之后,露出半边的脑袋:“快点呀,很安全,少爷人格担保!” 邓健突然想哭了:“可是少爷,我有些害怕。” “不要怕!”方继藩给他打气:“死不了!” “噢!”邓健只好战战兢兢的撅着pigu,可是手还是有些抖,火折子有点握不住,好不容易对准了引线,便听滋滋一声,火花四溅,邓健疯了似得逃开,身后,猛地一声巨响,一下子,方家顿时门窗俱都一颤。 第90章 天上掉个馅饼吧 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冲向了天空。 邓健吓得面如土色,见自己手脚好在,回过头,便见这夜空之下,那一团火焰已至半空,一下子……销声匿迹。 就这样……完了? 啪…… 空中一声巨大的爆竹声,随即,溅射出火花,无数的火花洒落下来,犹如火树一般。 好看…… 邓健笑呵呵的看着那天空里的璀璨。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那半空中的绚丽,映射在了他们的眼底,宛如希望之光。 邓健已疾冲到方继藩身边,刚要说话,方继藩大叫:“住口,我在祈愿!” 邓健瞪大眼睛:“祈……祈愿……” “对呀。”方继藩还惦记着邓健冒死放烟花的功劳,解释道:“你看,这烟花宛如流星,流星划过,要祈愿的,来年就可以心想事成。” 说着,方继藩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愿国泰民安,愿我的父亲身体健康,愿所有人新年快乐。” 他还想祝愿许多美好的事。 可一旁的邓健,眼睛一亮,原来烟花比菩萨还要灵?那试试看!他忙是在方继藩身边,低声喃喃念道:“愿上天赐我一个婆娘,愿我的婆娘生个大胖小子,愿大胖小子长大成人,伺候将来的小方少爷。不对,不对,愿上天赐我一个pigu大的婆娘,生两个娃娃……” 他反反复复的念叨,犹如苍蝇一般,这让方继藩无法继续祈求国泰民安,阖家幸福了,心思一歪:“给我也赐一个婆娘吧,她叫朱秀荣,那个怎么样都笑着,还笑得特温柔的小姑娘!” 想到那个浅笑的姑娘,方继藩竟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 呼…… 回头瞪了邓健一眼,堕落了啊,被人带坏了,邓健一脸虔诚。 而这时,那烟花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连响的烟花,足足二十一响,府中上下的人,从未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烟花,俱都兴奋的手舞足蹈。 方继藩回眸之间,见方景隆也闭着眼睛,心里在祈求什么,想来方才他也偷听到了自己和邓健的对话,不禁笑呵呵的上前:“爹,你在求什么?” 方景隆睁大眼睛:“不告诉你。” 方继藩暧昧的笑了。 看着方继藩这暧昧的样子,方景隆忍不住咬牙切齿:“胡想些什么?为父这辈子只求一件事,你若安好,便一切皆好。” 方继藩哈哈大笑,伸手朝着方景隆的肩窝捣了一拳:“我好的很,死不了。”只是当方继藩的脸朝阴影处侧过去的时候,方继藩的笑脸骤然凝滞,那永远不正经的眼眸里,闪过了点点的泪光,他拼命的使自己的眼睛抬高一些,不想使这眼里汇聚成的溪流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这样的爹,哎……为何自己越来越有负疚感了呢?好吧……一定要争气啊,弘治十二年……我方继藩来了。 ……………… 乾宁宫。 这里灯火通明,弘治皇帝与张皇后,陪侍在太皇太后周氏左右,周氏鹤发童颜,灯火之下,依旧不显老态,她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孙,说不出的满足。 朱秀荣浅笑着,举止端庄大方,自然是得体无比。 朱厚照呢,却是眼睛时不时的看着窗外,总觉得仿佛有心事。 “厚照,厚照……” 张皇后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于是宦官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朱厚照身侧,低声耳语几句,朱厚照才回过神,看向母后:“母后有何吩咐。” “好端端的,你好好陪着皇祖母,在此发什么呆?” “我在等烟花呀。” 却在这时,那方家夜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巨响。 “来了……”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嗖的一下爬起来:“开门窗,开门窗,所有门窗都打开。” 这乾宁宫的正殿,有数十扇门窗,宦官们忙是手忙脚乱的打开,于是,夜空一览无余,朱厚照的眼睛,霎时亮如星辰,等那升上夜空的焰火炸开,顿时无数如流星一般的火焰散开,朱厚照大叫:“快祈愿,快祈愿,很灵验的,本宫……嗯……本宫终有一日,要提刀勒马,效仿高皇帝和文皇帝,六出大漠,横扫天下!本宫愿皇祖母和父皇长寿万年,愿母后青春有驻,愿秀荣永远不要嫁出去……还有……愿老方财源广进……” 一听到祈愿,所有人好奇的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果真合掌,虔诚的朝那夜空默默祈祷。 张皇后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太皇太后周氏慈爱的看着朱厚照,像是痴了。 公主朱秀荣闻言,那笑的如海棠花一般的俏脸上,竟也微微的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如星的眼眸看向夜空,默默祈祷:“愿我的脑疾再不复发,再不必每日这样浅笑,再不必有几个嬷嬷随时盯着……” ………… 寿宁侯府。 “烟花……烟花……”黑灯瞎火的候府里,建昌伯张延龄兴冲冲的冲进大堂:“哥,快来看烟花。” 一听有烟花看,张鹤龄顿时觉得占了别人的便宜,嗖的一下便冲出来,遥向夜空,被这美景惊呆了。 “快祈愿,哥,快祈愿……很灵的,我听詹事府的刘公公说的,他说这烟花很灵,祈愿了,便能心想事成,比菩萨还灵验。”张延龄喜滋滋的道。 张鹤龄听罢,忙是双手合掌,看向这夜空里的万千焰火:“上天开开眼,天收方继藩,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耳边听张延龄反反复复的念叨:“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 待那夜空一下子,归入了沉寂。 张延龄喜滋滋的道:“哥……你祈的是什么?” 却发现,张鹤龄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气得发抖:“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啊,祈个愿你还pigu生疮……” 张延龄吓尿了:“我……我……大过年的,哥……” 张鹤龄一声叹息,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人生之所以悲惨,完全是因为有一个猪队友一般的兄弟,摇摇头,竟显得寂寞,朝向黑暗的深处而去。 张府黑布隆冬,无非是因为张鹤龄舍不得火油钱,张延龄很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步入黑暗,不由道:“哥,注意脚下!” 嗷呜…… 话音落下,便听到磕碰的声音,黑暗中,张鹤龄的声音道:“来人,来人,我腿可能折了,我腿折了,呃啊……来人啊……哪个混账将这么大的石头搬在这里…天哪,天哪,这是谋财,这是要害命啊…” 第91章 万象更新 西山。 虽是一个冷冽的夜晚,可这里的人,却不再觉得冷了。 上百张大桌排开,就在工棚里,四处都堆砌着煤石,可矿工和眷属们,却大多没有这么多讲究,一笼笼的饭菜,冒着特有的香气,众人沸腾,彼此说着话,妇人们在后厨忙碌,男人们却各自眉飞色舞,说着工钱,有人吵闹着,是不是该让王东家请一个教书先生来。 有了工钱,就有饭吃,有衣穿,何止如此,孩子们成日无所事事,总要让他们识几个字才好。 众人正说的热闹,豁然间,突然天空竟是烧红了半边,那绚丽的烟花虽是距离西山极远,可那天际之处,洒落下来的火树银花,却是引起了孩子们的欢叫。 无数人目光看向那京师的方向,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里,这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眸子里,映射着希望之光。 账房刘贤已长身而起,道:“来,喝酒,给两位恩公遥敬一杯。” 说到了恩公,所有人长身而起,他们心里是存着万分感激的,没有两位恩公,他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而今能卖着气力,有一口饭吃,对他们而言,不啻恩同再造! 酒不是好酒,黄黄的,里头有些浑浊,肉眼可见到还未过滤的杂质,可这酒冲击了喉头,带来了热辣,也温暖了全身。 许多人忍不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暗中揩泪,人生的起起伏伏,本是常情。可似他们这般,只有遭遇了万千的苦难,得遇丝毫的安稳,这种感触,却非寻常人可比。 ………… 客栈里。 外头欢声笑语,炮竹如雷,那飞窜而起的烟花,更是烧红了半边的天际。 可在这孤灯之下,淡淡的火光映射在唐伯虎的脸上。 唐伯虎一瘸一拐的到了轩窗前的案牍上,案牍显得有些油腻斑驳,上头笔墨纸砚俱全。 已到了子时了,新的一年,弘治十二年开始了。 外头的笑语声与他绝缘,他也无心去欣赏窗外绽放的花火,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已能下地了,前段时间,虽有大夫按时来诊视,可这形同于将他软禁。 所有的外客,一概被人谢绝。 而现在……等他可以下地行走,虽然面上的伤痕还在,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真正要痊愈,怕还需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这时,唐寅却再没有其他心思,去见任何人。 从前的故旧,以往在南直隶的朋友,甚至是……当初满心希望前去拜访的户部右侍郎程敏政,此时也心灰意懒,没什麽心思去结交。 他本是个高傲的人,自持才气,笑傲王候,若非是生活所迫,何至要到巴结人的地步。 而他命运之中,遭遇了方继藩。 使他遭受了巨大的奇耻大辱。 他深知自己和那方继藩相比,有云泥之别,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耻辱,是无法讨还的。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中试,不但要中试,还要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狠狠踩在脚下,决不让这个狗贼阴谋得逞。 所以他清醒了。 但凡只要还能活动,他便毫不犹豫的捧起书本来读,他不再喝酒,不再拜访朋友,他要雪耻。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这小小的暗室里,又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哪怕是窗外的花火绽放,欢声笑语。 ………… 新年过去的很快,沐休结束之后,百官们依旧上各部堂当值。 弘治皇帝经过了半月的休整,显得精神了许多。 这新年的喜气还未过去,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鳌人等觐见。 行过了礼,弘治皇帝就笑道:“朕不喜欢过春节,这无所事事的,反而觉得不自在。”说着,朝身边的宦官道:“核算之法,户部学来了吗?”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问这核算之法,可见陛下对此事的上心。 此事,内阁诸公,包括了王鳌,大抵都知道一些,许多人心里啧啧称奇,也不免生出好奇之心,那核算之法,到底是什么名堂? 李东阳道:“陛下,臣已交代王文安……” “还没有去学?”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如此事半功倍的事,这户部,还要教人请了八抬大轿才请去学吗? 李东阳顿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再催一催。” “不是催!”弘治皇帝正色道:“兹事体大,何须用催,学不成,罢那王文安!” 弘治皇帝确实恼火,事情是王文安弄出来的,若不是他将簿子撕了,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现在好了,簿子你撕了,你赶紧去学啊,结果呢,这年都过完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的人,要来何用? 李东阳心里苦笑,王文安此人,也是急脾气啊,当初将簿子撕了,一时半会,哪里拉的下脸去求教,李东阳哪里不知道王文安的心思。 “臣明白了。” 弘治皇帝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太子在詹事府做什么?” 宦官道:“杨侍讲今儿正好有事要奏,托人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太子殿下今儿大清早,就和方继藩在研究‘烟花’,杨侍讲以为,这牵涉到了火药,只恐伤了殿下,所以……” “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大炮仗,不,那大烟花,就是方继藩放的吧?” “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了李东阳一眼,颔首点头:“知道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倒是令刘健等人觉得奇怪,怎么陛下一丁点都不担心呢?按理来说,不该让人去斥责一番吗?可只这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知道了,实是有些…… 倒是李东阳,面带微笑,不过他没做声,似有所悟的样子。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春闱就要开始了,时间没有更改,依旧还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抡才大典,不可轻视。主考……就让李卿家来吧。” 李卿家,自然是李东阳。 这个决定,似乎在意料之外。 在朝中,能胜任主考官的人选不多,刘健是一个,不过他已主持过会试了,何况作为首辅大学士,不可能将心思都扑在会试上。 至于谢迁,谢迁性子有些粗,显然是要安排在弘治十五年主考的,因为论资排辈而言,李东阳的年纪稍长一些。 倒是王鳌,其实原本也是热门的人选,许多人原本料定,此次陛下先让他主持顺天府乡试,就是有意让他练练手,接着,再主持今年春闱,毕竟王鳌乃是帝师,在弘治登基之后,立即被调往吏部,这是要一飞冲天的征兆,他现在所缺的,恰恰就是资历,若是能主持一场会试,那么他的履历也就完美了。 此次钦点了李东阳,反而有些让人看不懂。 即便是在坊间,许多来赶考的读书人,也都猜测这一科的主考势必是王鳌,读书人最爱猜的就是考官,因为考官是负责出题的,且每一个主考官的胃口各自不同,对文风有各自的偏好,若是能提前得知考官的脾气,这考试就多了几分把握。 第92章 学海无涯苦作舟 弘治皇帝似乎看出了众人眼中的疑惑,随即一笑,看向王鳌道:“王师傅今岁,有个侄子也要参加今科的会试吧。”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王鳌有亲戚要考试,若是如此,就少不得要避嫌了。 只是……为何事先不曾听到消息? 王鳌便笑道:“是,愚侄早在弘治三年,就曾中举,只不过此后,遭遇了父丧,回乡守制,因此错过了弘治八年的会试,而今,守制期满,因而在南直隶,补了今年入京会试的资格。” 众人暗暗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此前没有风声。 王鳌乃是吴县人,他的侄子,自然是作为南直隶举人身份入京考试,说起来,王鳌也是唐寅的同乡。 弘治皇帝不禁多了几分关注,道:“令侄可有把握吗?” 一说到自己侄子,王鳌眉飞色舞,显然,王家众子侄之中,这位侄子颇得他的欣赏:“此子敦厚,虽愚钝,却也刻苦,十年寒窗,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说学富五车,不过……此番,倒颇有几分把握。” 古人最是谦虚,即便是有一些才华的人,也大多会说几句犬子、逆子之类,可王鳌今日如此不谦虚,显然……他对这个侄子,抱有极大的期望。 弘治皇帝不由笑了:“那么,朕也盼他能高中。对了,唐寅乃是王师傅的同乡。” 弘治皇帝突然的问起。 王鳌一愣,旋即道:“是。” “此子学业如何?” 王鳌脱口而出:“此人被称作吴中才子,更有人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他的文章,臣都看过一些,确实是老辣非常,连臣都佩服。何况,他已中南直隶解元,可见此子的实力非凡。老臣的侄儿,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笑了:“听说他年不过三旬,年不过三旬,就能如此,真是青年俊杰,朕还听说,他和方继藩打了赌。打赌,固然是儿戏,不过……朕倒想看看……这热闹。” 平时,弘治皇帝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可现在,似乎对于这一场赌局,也有了几分意思。 “陛下,臣也听说了一些事。”谢迁定了定神:“臣听说,这场赌局,自新年伊始,便获得了许多人的关注,这京里头,更有不少街坊,暗暗开了赌局,如此风气,实在令人担忧啊。老臣还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府,也参加了赌局,赌的很大,押了数万两银子。” 弘治皇帝一听到张家兄弟,便皱眉,显露出不喜之色,说实话,这两兄弟,堪称皇家之耻。 不过……对这两个小舅子,除了心里不满,他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噢了一声:“朕下次申饬他们。” 申饬二字,可大可小,若换做是寻常官员,皇帝亲自申饬,早就吓尿了,乖乖请辞,告老还乡的人也有。可似寿宁侯和建昌伯这样的两个家伙,脸皮有八尺厚,你就是对他破口大骂三天三夜,又有什么用? “下旨吧,敕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为主考,礼部右侍郎程敏政、都察院右都御史方言、国子监祭酒朱鹮一人等,协同!” ………… 贡院那儿,已放出了榜,顿时满京哗然。 许多考生一见李东阳为主考,顿时捶胸跌足。 因为此前有种种的猜测,都认为此次必定是王鳌主持会试,可谁料,结果却来了个大反转。 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就是因为此前猜想此番乃是王鳌,所以市面上王鳌的文章早已兜售一空,这小半年来,不知多少人拿着王鳌的文章来苦读,王鳌的文章,最是四平八稳,那么,他的喜好,也就可见了。于是乎,许多人都在拼命的改变自己的文风,现在……竟是李公…… 李公的性子,多智,说难听一点,就是喜欢耍一点聪明,一般人,他是瞧不上的,他的文风,却又是截然不同。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搜寻李公的文章,只可惜,还是迟了,这考期,已是越来越近,想要临时抱佛脚,怕已不可能。 ………… 詹事府里。 一声巨响震得门窗咯咯作响。 紧接着,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不好,送医,送医。” 便见詹事府里的几个宦官,张永等人,抬着刘瑾嗖的一下便往左春坊的方向跑。 刘瑾的脸已是烧的漆黑,衣上,还冒着呼呼的热气,浑身上下,一股硝烟味,他睁开眼的刹那,那通体焦黑突的露出了眼白,格外的醒悟,仿佛眼睛发着光,错愕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骇然。 夺目的眼睛突的噙出泪水,他哭了。 声音微弱的道:“咱的天……咱造什么孽……咱入宫来,没了子孙,福享不着,咱……”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看着一群宦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呃……殿下……好像火药放多了一些。下次……得改一改,再研究研究。” “好呢……”朱厚照颔首点头:“下次让张永来引火。” 方继藩摇摇头:“我看还是刘瑾吧。” “这样啊。”朱厚照不禁道:“会不会太不厚道了,老是让他来。”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刘公公已经积攒了许多点火的经验,这和臣久病成医是一个道理,科学的道路上,总难免会有人牺牲,可只要殿下和臣劈荆斩棘、不畏艰险,就定会成功。只有成功,才不枉刘公公大无畏的牺牲。” 朱厚照颔首,觉得有道理:“那赶紧,我们再改一改,到时刘伴伴的伤也差不多好了。” 人们发明了火药,有人看到了火药,就看到了它作炮仗的价值。可有人看到了炮仗和烟花,却又看到了这炮仗和烟花军事上的价值。 大抵上,中国人还是热爱和平了,大多数人,想到的还是炮仗和烟花。 可也不乏极少数的奇葩,比如朱厚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大炮仗放进人堆里,能炸死多少鞑靼人。 倘若一飞冲天的烟花,可以作为火器,岂不是威力更大,至少比这个时代的鸟铳、三眼火铳以及火炮,威力显然更大一些。 朱厚照自幼就向往沙场,所以……他决心和方继藩研究火药,当然,表面上是放烟花。 这一点,方继藩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于是乎,这詹事府里,隔三差五,总要地动山摇一番。 至于刘瑾这厮……没错,方继藩就是要坑他,这家伙是朱厚照身边的红人,有些拽,既然你很拽,那么……方少爷有一万种方法整你。 朱厚照很喜欢方继藩用科学精神来形容放炮仗,果然是培养过三个举人的老方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放炮仗,那叫游戏,叫不务正业,老方说话真好听,放个炮仗,都可以叫科‘学’了,倒好像是在读书学习一样。 二人接着又钻进了凉亭里。 凉亭里有笔墨纸砚,上头有无数的草稿。 黑火药的最佳配比,方继藩是知道的,掌握了这个,火药的威力可以大增,除此之外,就是火药提纯的问题,当然,还涉及到了火药的用量,诸如此类,大抵知道一些是一回事,可拿出来效果如何,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需要探索,需要研究。 第93章 春闱 “老方……听说你三个门生要考试了。” 研究之余,朱厚照难免和方继藩说几句闲话。 “是啊,指着他们给臣养老呢。”方继藩趴在石桌上,看着纸上的构图,聚精会神。 “本宫可以给你养老。”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我们可以研究科学到老。” 方继藩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又低下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厚照追问。 方继藩认真的道:“三个门生,就相当于我三个儿子一样,儿子给父亲养老,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们是兄弟啊。”朱厚照咂咂舌,气呼呼的道:“本宫很讲义气的。” “说不准。”方继藩又摇头:“还是儿子可靠一些。” 朱厚照龇牙:“本宫还听说你和人打赌,输定了。那唐寅是应天府解元。” 方继藩不鸟他。 朱厚照便低头又研究他的‘科学’,良久:“你说,烟花能将炮仗升上天,是不是,可以将人升上天?” 方继藩骇然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居然把火箭的原理想透了:“理论上而言,是的。” 朱厚照眼里放光:“可是,人若是升上天,会不会摔死。” “给他背个伞就可以了,其实可以让刘瑾来试一试。”方继藩若有所思。 朱厚照兴奋起来:“好,本宫已等不及了。不过……能借点钱吗?” “借钱?”方继藩狐疑的看着朱厚照,你特么的逗我,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父皇的月例少的可怜,詹事府的供奉倒是没少,可有时,本宫让刘瑾他们出去采买一些吃食回来,谁晓得,过了冬,价格便暴涨,刘瑾说,以往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现在,却需三十多文。” 方继藩听的咂舌,这是抢啊。 刘瑾这厮贪污了? 朱厚照道:“他说是连日的大雪,许多蔬果减产,因而价格暴涨。”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冤枉了刘瑾啊,刘瑾这厮,想来还不至于敢把算盘打到朱厚照的头上。 身为方家的大少爷,方继藩确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他才想起一件事,小冰河期所产生的影响,绝不只是冬天取暖这样简单,因为冬日太长,中秋没到,便开始下雪,这等寒冷的天气,足足持续小半年之久,农作物势必也要减产,好在大明的产粮区主要是在江南一带,那里毕竟处在温带,情况还稍好一些,而粮食可以通过大运河送至京师,再加上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至少还能保证军民的粮食供给。 可蔬果就不同了,这玩意保质期不长,而且现在本来粮食减产就厉害,江南那儿,也不可能鼓励他们多种蔬果送来京师,京师这一带,常年被大雪覆盖,哪有什么蔬果可以存活。 因而,即便是当季耐寒的一些蔬果,价格也是暴涨到了离谱的地步。 这小冰河期的可怕,后世人可能无法理解,或者说,即便是在后世,以当时的技术手段,倒也勉强能保证生产,可在这个小农时代,影响却是极大,甚至大明朝的灭亡,小冰河期的贡献可是不小,因为这极端的天气,以至北方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大量的百姓沦为流民,流民们积攒的多了,最后汇聚成了洪流,肆虐天下。 深吸一口气…… 方继藩嗅到了商机:“殿下,可能我们要发财了。” “呀……”朱厚照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若是这个时候,我们能种出新鲜的瓜果,是不是要发财了?” 朱厚照一听发财二字,顿时激动的血脉喷张。 “发财,带上本宫啊……瓜果……这个时节,能种什么瓜果?” 方继藩眯着眼,大棚啊……用大棚制造出温室的环境,什么瓜果种不出? 而在这时节,所有人口里淡出个niao来,寻常的百姓家倒也罢了,能吃饱饭就不错,可是这京师里富户都如狗,权贵满地走,哪一个府上,不需大量的供奉一些山珍海味。 什么是山珍海味呢?重点在于稀罕,比如夏天吃的瓜,在这连蔬菜都紧缺的时节,却能吃上一口,这不就是山珍海味吗? 什么是富户,富户就是吃别人吃不着的,买人家买不起的。 深吸一口气:“得先试一试,老规矩,一人入股一半,不过首先,我们得先研究研究,需要一块地,最好这地在城里,离的太远,不好照顾。” “有啊。”朱厚照这个人很实在,方继藩说能发财,他就信:“詹事府里,有的就是地,后园,去后园,那里有许许多多花花草草,叫刘瑾他们全拔了。” 好气魄! 方继藩就喜欢和太子殿下合作,怎么说呢,认定了一件事,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詹事府的后园,占地极大,不过那里的花草,可都是无数巨匠花费无数心血栽种出来的,一花一木,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 那特么的是园林啊,不,该叫苑林! 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苑林,自己操啥心?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地方,先试一试,詹事府好,太子每日都在这看着,自己也每日都要来当值,方便。一旦成功,西山那儿,当初在煤矿附近收购了荒地,也就派上了用场,当初收购荒地,是担心那一带也能采出煤来,免得被人分了一杯羹,现在却可以派上用场。 方继藩打起精神:“这就好办,现在开始,铲出几十亩地来,挖出一个窑来,烧砖,盖一片暖房,通上烟道,反正无烟煤不值钱,将烟道中烧热一些,上头再盖上……” 再盖上什么呢?这个时代没有透明的塑料布啊。 玻璃倒是可以,无色透明,采光性能很强,不过总不能因为现在这一口试验田,还造出一个玻璃工坊出来吧。 这片田的目的,在于验证大棚在明朝的可行性,玻璃是肯定要烧的,反正这玩意生产成本低,将来大规模的种植,可以用上,兴许还能连带着玻璃一起卖呢。 可现在,却不能费这么多功夫。 方继藩眯着眼,看到了不远处詹事府阁楼殿宇的窗,这窗用的乃是琉璃,不是寻常人家的纸窗,琉璃其实也就是玻璃,只不过不是透明无色而已,某种程度而言,透光性,其实还不错。 就它了。 “那个……琉璃窗,拆卸下来,覆在暖房上头,而后就是育种,这个容易,我们先种西瓜试试吧,说起来,我想吃瓜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干就干,捋起袖子:“本宫去喊匠人来。” 发财,是朱厚照内心深处的冤枉,虽然这败家玩意,显然不知道为了这块试验田,花费多少,譬如那价值不菲的琉璃,譬如那大兴土木的开支,又譬如糟践的后园名贵花草。 实验嘛,总要有所牺牲,大规模种植之后,成本也就能暴跌了。 方继藩这样安慰自己,如此,才显得自己良心舒服了一些。 ………… 春闱将至。 欧阳志三人可谓是摩拳擦掌。 这数个月来,他们已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 等到了二月初九。 他们早早起来,却见恩师难得的,也起了一个大早,就在前院里等着他们。 欧阳志三人上前,郑重其事的朝恩师行礼。 方继藩欣慰的看了他们一眼,道:“好好考。” 第94章 开考 “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虽然恩师很不靠谱,可是欧阳志三人,心底深处,还是对方继藩心存着感激的。 这是师恩哪。 “考中了……”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一定要有良心。” “……”欧阳志三人还是乖乖的作揖:“谨遵教诲。” “还有……”方继藩道:“一定要努力!” “是……”欧阳志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子押了五万两,赌你们赢;他让为师给你们带句话,若是你们三个没一个及的上唐寅,便打断你们的腿。” “……”欧阳志三人脸上的感激之情,瞬间变成了苦大仇深。 方继藩叹了口气:“放心吧,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机会的。 “……”呼……欧阳志、刘文善三人松了口气。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因为为师也押了二十万两银子,赔率很高,一赔三,赌你们名列前茅。若是你们输了,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打断你们腿的机会,你们的腿,为师亲自来敲断。” “……” ………… 唐寅的腿脚还是有些瘸,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客栈,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可自客栈里出来,唐寅却是愣住了。 外头人山人海,一见到唐寅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好好考啊。” “要加油。” “决不可让北人欺在我们头上。” “让开,让开……” 几十个壮仆将人驱开,后头还是一顶轿子,一个管事的兴冲冲的上前:“我家两位老爷,久仰唐解元,唐解元今要入试,老爷们特意吩咐,请唐解元乘轿去。” 唐寅眼眶湿润了。 感动啊,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这是天要亡方继藩那狗贼,否则,怎么会有万千人如此热情如火。 看着这黑压压的人潮,唐寅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腾而起,人间自有真情在,宜将寸心报春晖。他昂首、挺胸,刚想说几句。 却听人七嘴八舌的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好大的手笔,出手就是十万两银子,家里的地,都拿去抵押了,赌唐解元必胜。” “是啊,是啊,唐解元乃是应天府解元,欧阳志这等顺天府的举人算什么?我也押了十两,虽说唐解元必定大胜,赔率不高,可这相当于是白捡的钱。” “唐解元,我偷了婆娘的嫁妆钱出来,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好好考。” “唐解元必胜。” “……”唐寅脸若猪肝色,一时无言。 ………… 贡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俱都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的考生,鱼贯进入考场。 弘治十二年,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会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欧阳志已进入了自己的考棚。 他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他自觉地,自己是应当感激恩师的,没有恩师,就没有他欧阳志的今日。 可是……有时候恩师真让自己哭笑不得。 可有什么法子呢,父母不能选,君王是何人,也非自己能做主。即便是恩师,一经拜入了门墙,也是不可以改的。 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 虽是开春,可风依旧是冷飕飕的,看这天气,怕是过几日,还要下雪。这怪异的天气,实是难料。 欧阳志搓了搓手,接着从考蓝里取出笔墨来。 等到了吉时,有差役高呼:“大宗师有令,开题。” “开题……” “开题……” 许多差役,自明伦堂出发,手里举着高高的牌子,开始向各个考场走去。 等这上头写着题的牌子移到了欧阳志面前。 欧阳志看着那牌子上写着:“有美玉于斯。” 有……美……玉……于……斯…… 欧阳志身躯一震。 竟是此题…… 这道题,他真的再熟悉不过了。 恩师让他们练习的几道题里,就有这‘有美玉于斯’,而这道题,他已不知刷了多少次,当时恩师出这道题的时候,欧阳志还认为,这道题肯定是无用功。 因为一般的考官,根本不会出这样的题,他们更喜欢出‘学而’、‘君子成人之’、‘为政以德’、‘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之类的题。 毕竟……这样的题即便再如何刁钻,或是再怎么去截题,可也是四平八稳。 何况当初,大家猜测的,都是四平八稳的王鳌为主考官,王公所出的题,一定是正大光明,蕴含大道的。 可谁曾想,此次主考,竟是李东阳。 不只如此,竟还出了‘有美玉于斯’,此题,太偏了,都说李公多智,擅长出怪题和偏题,今日……果真如此。 这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吗? 又或者,恩师事先知道考题? 不,绝无可能,恩师的性子,本就不容于清流,李公乃内阁大学士,凭什么泄题给他?至于其他考官,如程敏政人等,更不可能和恩师打任何的交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恩师这样都蒙中了。 乡试中了一次,这一次会试,竟又中了一次。 外间都说,恩师乃文曲下凡,祖坟埋得好……这……欧阳志竟有些信了。 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欧阳志已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了,他迅速的磨墨,接着从容下笔破题:“举美玉以立言,若不容轻视其有焉……” ………… 会试连考三场,待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终于考完。 疲倦的考生们如流水一般,自贡院中出来。 而在贡院之外,更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焦灼的等待。 一直等到唐寅自考场里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唐解元,考的如何?”有人已围了上来。 唐寅沉默了片刻,随即一笑:“不错。” 不错二字,让焦灼的人一下子脸色缓和了不少。 古人是谦虚的,谦虚就意味着,一个人说不错的时候,这语境放在后世,就相当于是我也不是谦虚,这一场,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若是不谦虚的说,其他的考生,都是垃圾。 唐解元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敢夸下这海口,谁敢不信? 于是乎,无数人欢呼雀跃,有人激动的眼眶发红:“我押了三百两银子啊,我押了三百两……” 唐寅虽然是厌恶这些家伙拿自己做赌注,不过……这三场考试下来,他超水平发挥,尤其是考试之前,闭门苦读,这一次,他自觉地自己做题的水平,提高了不少,所以,他心情还算不错。 一瘸一拐的前行几步,身后有人道:“伯虎。” 这是极熟悉的声音,唐寅回眸,顿时笑了,忙是朝这青年作揖行礼:“徐兄。” 这人就是徐经,是唐伯虎极相熟的朋友,此番会试,二人联袂来京,徐经道:“你身子好些了吗?哎,愚兄听闻你被人打了,连夜去探望你,却被人拦住,说是你受了重伤,需要救治,死活不肯令愚兄去见你,此后几番周折,都打听你的病情,天可怜见,你无事便好。” 唐寅苦笑,他哪里不知道,那客栈里头的住客,都被蛮横的方继藩统统赶走了,倒是入住了不少方家的狗腿子来,以治病的名义,不得任何人来拜访,他惭愧的道:“让徐兄挂心了,万死。” ………… 这几天就要上架了,新的一周,突然想让大家表示一点啥。 第95章 文化人的事 “无事就好,那方继藩…”徐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真是可恶,此番,可有把握吗?决不可在这方继藩三个门生之下,否则……” 唐寅眼里闪过怒火:“愚弟倒是有几分把握。” 朋友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说。 徐经接着,开始为唐寅惋惜起来:“你若是不遭遇变故,那一夜,便可和我去拜访程大人了,程大人也是今科的考官之一,你是不知啊,这位程大人,极欣赏伯虎的,知道伯虎没来,甚是遗憾,我们和他是同乡,他对愚兄极是热情,几次请人下帖子请我去程府下棋。这一次,若是能高中,有这位礼部右侍郎依靠,仕途也没这么多艰险了。” 听徐经的口气,程敏政不无对徐经的欣赏,连唐寅都觉得遗憾起来,是啊,若是不遭遇变故,想来,自己已成了程家的座上宾了,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徐经又笑了笑,眨了眨眼,低声道:“大年初九的时候,我还曾去过程府,用了三百两金子,向程大人乞文,程大人行书,倒是别具一格,那墨宝,现在我还藏着,下次带你鉴赏。” 唐寅听罢,不由不佩服徐经八面玲珑。 所谓的乞文,其实不过是某种人情往来的潜规则而已。 读书人拜见某些大臣,自然不便送礼,毕竟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次次都空手而去,就显得不太够意思了。 既要送礼,又要风雅,因而,这乞文就应运而生,无非是说,某某公你书法好啊,我朝思暮想,都想求一幅,张贴在自己家里。于是某某公写下一幅字,这一幅字,自然是白给的,收钱?你侮辱我吗?而且你还是晚生后辈,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谈钱。 可乞文者,却非要送上酬金不可,不可让人白忙活了,何况文化这东西,自然不能用钱来衡量,你送个一二两银子,就是侮辱了某某公,某某公这么好的字,就值这点钱?因而,价钱越高,越显出文化的价值。 徐家本就是南直隶的豪族,徐经出手便是三百两金子,也确实是阔绰,可见徐经此番觉得自己有极大的希望高中,将来有许多事,还需程敏政的照顾。 徐经遗憾的道:“哎,倘若你在便好了……”说着,摇了摇头。 唐寅听罢,也是极遗憾起来,程敏政乃是高官,将来就算不能入阁拜相,那也迟早会成为一部之首,位列朝班的顶峰。 这样的人,错失了机会,等放了榜,高中之后,再去拜访,就显得势力了。 毕竟,低级官员拜访高级官员,这叫阿谀奉承。可若没有为官,士人拜见同乡前辈,这反而不会给人唐突之感。 现在程敏政作为考官之一,未来几天,显然格外的忙碌,等他忙完了,也该放榜的时候了。 罢了…… 唐寅虽是有些懊恼,可很快,摇了摇头,他毕竟是洒脱之人,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一向骄傲的很,这几年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也开始想学一些圆滑,可现在既然失去了机会,后悔又有何用?他朝徐经道:“既考完了,你我兄弟重逢,该喝几杯。” 徐经眉梢一挑:“敢不从命。”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自贡院中出来的时候,外头就清冷了许多。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有数,此前刷了几个月的题,而这一次会试的题又中,实是奇迹啊。 他们是老实人,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乖乖回到府中。 京里已是沸腾了。 尤其是唐伯虎那不错二字,让满京沸腾。 唐解元都说了不错,那肯定是不错的了。 京里不少的赌坊都开了盘,绝大多数人,都看好应天府的解元,毕竟,应天府解元,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而且对顺天府的举人,几乎是形同于碾压的优势。 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下令封卷,随即,命人誊抄答题,此后会同考官诸人,在贡院里当场阅卷,那贡院里依旧还是重重禁卫,里三层、外三层,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作为此次主考官,李东阳对于此次会试的热门人选,倒也颇有期待。 尤其是那唐寅,因为一场赌局,竟是惹来了天下皆知,他曾看过唐寅的一些文章,此人倒是极有才情之人,这一科若是能中,未来……进入了翰林院,倒也可以培养。 程敏政也负责进行阅题,他心情不错,此次既为考官,为自己资历簿上又添了一笔,何况,在考试之前,他也见了几个同乡,这几个同乡,无一不是才子,等他们高中,能将他们收罗进门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新进士们需要投一个靠山,而对朝中的大佬们而言,谁不希望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呢?即便再高的官,总也要有人抬轿子不是? …………… 这边一考完,另一边,就有人火速入宫奏报。 弘治皇帝掐指,也知道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李东阳诸人阅卷之后,放出榜去,结果……也就了然。 此时他正和刘健、王鳌诸人正在议事,听到了宦官的奏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等放榜,还真是难耐啊。想来王师傅,一定很有感受吧。” 王鳌听着哑然,他确实已经难耐了,毕竟自己的侄儿已经考完,放榜的这几日,确实让人焦灼,王家想要兴盛,就必须得出一些英才,如此,才能继承王家的家业,自己有几个儿子,有一个中了举,此后连续考了几科,便没什么希望了,年纪大了,既然中不了,索性以举人的身份荐入吏部,最后给了一个县中主簿,让他慢慢的磨砺,还有一个,至今还只是个秀才,想来,更是没有多大希望了。 反而是这个侄子,却是最有机会高中的,将来,光耀门楣的,可能就是此侄了。 王鳌老老实实的道:“老臣惭愧。” 他倒没有矢口否认。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其实对今科的会试,颇有好奇心,噢,那个唐……” “是唐寅……”王鳌补充道。 谢迁也对唐寅颇有几分兴趣,他是浙江人,距离吴中不远:“此子据闻考前数月,虽在病榻之中,却也是发奋读书,闭门谢客,此次是猛虎下山,有力争上游之心,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低头,略一思索:“那么,那欧阳志三人呢,在朕看来,欧阳志三人,也是很不容小觑的吧,毕竟经由了方继藩的调教……” 说起了欧阳志,王鳌和谢迁俱都失笑。 刘健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苦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刘健是北人,说实话,北方文风确实不昌,这一点他是无法否认的,可现在的风向,分明是朝着南北读书人相争的方向去了,这令他颇为忧虑,毕竟……他是北方人,没有人喜欢享受被人吊打的滋味。 而王鳌和谢迁之所以失笑,只是因为……欧阳志三人这等北直隶的举人,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拿他们去和唐寅这样的南直隶解元相比,实在是…… 在考试这方面,谢迁和王鳌这些江南人,还是很骄傲的,大明开国至今,已是无数次证明,北方士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还是有南北榜的地方,倘若没有南北榜,那就几乎是吊起来打或是横着竖着,放飞自我的恣意被人摩擦了。 第96章 放榜 谢迁绷着笑:“臣也很期待,欧阳志三人的表现。” 还是要谦虚的嘛,不能骄傲。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谢迁和王鳌骨子里的傲气,不禁失笑:“是啊,拭目以待。” 其实他拭目以待的,未必是欧阳志三人,而是方继藩…… 这个家伙,不会只有那么点儿功夫吧,好歹……也得让他的门生,进入二甲才是。 他猛地想起,在这会试的问题上,好似刘健一直缄默不语,他看向刘健:“刘卿家何故不言?” 刘健沉吟片刻:“老臣……也拭目以待。” 弘治皇帝抚案……笑了。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不妙了,詹事府火起。”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何故起火,出了什么事?” 毕竟是关心则乱,弘治皇帝瞬间脸色蜡黄。 “已经扑灭了,殿下……放了个炮仗,震耳欲聋、火光四溅,好在只烧掉了半个屋舍,倒也没什么大碍。” 弘治皇帝面色古怪起来。 看看人家,人家为了自己的前途,寒窗十年,伏案考试,那家伙呢,那家伙天天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弘治皇帝忍不住觉得自己手痒:“明日让他来,还有那个方继藩,一并叫来,朕的鞭子呢?” “陛下……”刘健苦笑:“放炮仗,没什么不好,少年郎,喜庆嘛,或许是因为……方继藩三个门生考完了试……所以……” 刘健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方继藩不管怎么说,也有三个北人士人做门生,这家伙丢脸,好似让自己老脸都搁不住一样。 虽然是三个歪瓜裂枣,可不也得洗洗干净,装点一下门面吗? 弘治皇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命人好生看住他们,朕总有不详的预感。” …… 方继藩几乎是一路溜回家里的。 看到起了火,他眼睛都直了,想对着朱厚照一通怒吼,你妹的,叫你装这么多药。 可细细一想,他不就是有一个妹子吗?还如此温柔可爱,算了,看在他妹子面上,原谅他。 于是匆匆开溜,免得到时候,陛下那小皮鞭砸在自己身上。 回到厅里,便看父亲方景隆喝着茶水,一面和杨管事在吐槽:“这些南方来的读书人,还真是可恶,在外头造谣生事,说什么不堪一击,气死我了!” 杨管事也显得很不满,他就是北直隶的秀才,欺人太甚哪这是,何况,这欧阳志三位举人,可都在府上。在杨管事心里,这就是一家人,外头的人居然如此侮辱咱们北直隶的士人,哼,他怒气冲冲地道:“就是,欺我们北直隶无人。”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方景隆忙笑道:“继藩啊,当值回来了?吓死爹了,爹方才还听说,詹事府起火了呢,想着若是起了火,不会是你放的吧,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定是詹事府里的奴才们不慎,没咱们方家的事就好。” 方继藩其实很想告诉他,这把火,还真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不过看着喜气洋洋的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笑道:“爹也关心会试的事。” “自然。”方景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主要是南方的士人可恨,看轻了咱们,为父还就不信了,欧阳志他们三个,这般的用功,为父是看在眼里的,噢,那个唐寅,难道脑子就比别人金贵一些,凭什么就比欧阳志他们强?岂有此理,气死为父了!” 方继藩感慨道:“爹真是明智啊。” “还有更明智的。”方景隆眯着眼,压低了声音:“为父也去押注了,让刘账房去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注,那个唐寅太可恨,为父就买他赢,哼,他赢了又如何,赢了,不还给咱们方家挣钱吗?” “……”卧槽……方继藩脸都绿了,这个理论他琢磨不透啊。 方景隆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其实这事他想瞒着的,不过账上这么大笔银子的支出,怕是瞒不住。于是语重心长的道:“反正我们横竖都不吃亏,唐寅这样的可恨,不从他身上挣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 ………… 一连数日,贡院那儿,终于放出了文告,将于二月二十七放榜。 消息一出,满京师都是翘首以盼。 不只是来考的读书人,便是京中其他僧俗人等,也都对此期待无比。 此次会试,下注的人实在太多了,上至王候,下至贩夫走卒,都免不得想要过过瘾。 等到了这一日清晨,唐寅在客栈中刚起,徐经等应天府的读书人便已寻上了门:“伯虎……伯虎,快,快,再等一个时辰,就到了吉时,要放榜了。” 唐寅匆匆洗漱,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有腿脚还是有些不便利,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即便过去了一百天,却还需一些日子痊愈。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忐忑,整了衣冠,便和徐经等人出门,许多士人七嘴八舌,他们既希望唐寅能拔得头筹,又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 众人结伴而行,沿途有认得唐寅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跟了来。 到了贡院这儿,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比往年要多的多,乌压压的,仿佛见不到尽头。 可有人大叫:“唐解元来了……” 于是乎,无数人自动的分开了人流,纷纷敬重的朝唐寅看去。 远处,有人大吼:“唐寅必胜,唐寅必胜,唢呐吹起来。” 呜呜呜…… 那呜咽的唢呐顿时威慑全场。 要知道,在后世,唢呐乃是传说中的乐器之王,无论是什么乐器,中的、洋的,只要唢呐出场,管你发什么声的,都得乖乖盖下去。 所以此时几十个汉子鼓着腮帮子一吹,这贡院外头嘈杂的声音骤然失了颜色。 徐经朝那吹唢呐的方向一看,便低声对唐寅道:“那是张家兄弟,别理他们,此二人,虽为国舅,却和方继藩一般,都是京里出名的玩侉子,为士林所不容。” 可张家兄弟,显然没有看出这贡院外无数士人对他们心里的鄙夷,二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这一次,他们可是押了重注,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这是捡钱哪,是捡钱!这钱都不捡,还是人吗? 另一边,方继藩领着三个门生也到了。 大吼一声:“方少爷来啦。” 无数人呼啦啦的看过来,人群耸动,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只不过,别人对唐寅让路,那是出于敬重。对方继藩,则是纯属害怕,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唐解元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啊,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唐解元揍了他,天地良心,唐解元揍了他,待在病榻上足足两个月,这家伙号称被揍的人,四处活蹦乱跳…… 方继藩抿着嘴,带着含蓄的笑容,今日他显得格外的谦虚,朝所有人抱之以善意的微笑。 不过大多数人,都忙和方继藩的眼睛错开,尽力不去和这败家子有任何的瓜葛。 第97章 名列一甲 其实跟着方继藩出门,倒是难为了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确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三人低着头,在方继藩身后亦步亦趋,像犯错的孩子。 “你好呀,方贤侄……” 这时,人群中窜出了两个人来,俱都是瘦高个子,面上带着苍白,竟有几分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此刻,二人面上却还带着些许的红光,春风拂面一般。 这不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吗? 方继藩也笑,朝他们作揖:“见过两位世叔,二位世叔你们好呀,吃了吗?” 张延龄眉开眼笑,听哥说,今日就准备好簸箕去装银子,要发财了,他笑嘻嘻的道:“吃了呀,吃了两碗粥。” 张鹤龄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才笑嘻嘻的道:“贤侄吃了吗?” 方继藩道:“吃了,也是喝粥,还加了几个鸡腿,一只小乳猪,可惜吃不了这么多,其余的,丢了。” 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开始流涎。 张鹤龄正色,严厉批评方继藩道:“这样吃,不健康,不养生。” “噢。”方继藩颔首。 “看榜,看榜,本侯身为国舅,自也要关注咱们大明抡才大典,贤侄,你请。” 方继藩笑道:“小侄也是一样,小侄也很关心我大明的俊杰才子,两位世叔先请。” “不要客气嘛,贤侄,还是你先请吧。” 方继藩觉得没意思,便背着手,当真先请了,到了榜下,却发现唐寅、徐经人等也拥簇着在另一边,唐寅看到了方继藩,便觉得自己骨头有些疼,可惹不起,只好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 方继藩呢,也只是笑笑,不做声。 这榜下无数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无数人满怀着期待,不过更多的人,几乎已经看到了结果,单以赌局而论,唐寅是必胜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一声锣响,有人高省唱喏:“张榜放红。” 所谓放红,其实就是这榜乃是大红色,寓意喜庆的意思。 随后,贡院的中门大张,一个学官领着众差役鱼贯而出。 嘈杂的贡院之外,一下子安静下来。 万千攒动的人头,此刻都聚焦在了那放榜的位置,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发直。 此榜一放,榜上有名者,自此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从此成为人上之人。 而名落孙山者,十年寒窗,俱都白费,如东流之水,所有的努力,乃至于人生,俱都没有了意义。 第一张榜放出。 贴在了右手的位置。 在古人眼里,左贵右轻,这榜贴在了右边,往往都是排名较为落后的中榜者。 数十个名字,赫然在列,无数人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的名字,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我中了……” 声音哽咽,似乎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虽然排在后尾,现在中了,也只是贡生,只有经过了殿试,才可以成为正式的进士,不过,这已是预备进士了,因为排名落后,只能名列三甲,其实没什么前途。 可即便将来只是区区三甲,那也是高中,进士就是进士,这意味着,很快他便可以得到授官,最差,也是一县之长,是真正的官老爷。 “我也中了……” “我中了!” 激动的难以遏制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起伏而出。 许多人抱头痛哭,有的发出狂笑。 方继藩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竟和上一世恭喜某某总喜提玛莎拉蒂一般……很欢乐。 不过此时他心情也颇为紧张,毕竟三个门生跟着自己混吃混喝这么久,这要是没中,岂不是坑死了? 好在方继藩对三个门生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股这玩意,是巨坑,自古以来,多少才子聪明绝顶,还不是照样名落孙山?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历史上的唐寅就算是抛去作弊的因素,其实也并没有列入一甲头名,至于其他三个所谓的江南才子,譬如号称祝枝山的祝允明,连乡试都考了五次才中,七次参加会试,次次都是名落孙山。再有那文征明,也是屡试不弟,最后靠着父荫,才勉强作了个官。 最后一个徐祯卿倒是好不容易在接近四十岁时中了进士,却也不是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就死了。 在这里方继藩不得不要表扬一下太祖高皇帝,他所定制的八股文,简直就是才子克星,才情再好的人,即便聪明绝顶,却也得按着那繁琐的规矩来,破题、承题、起股、二股……每一段都需按着格式和规矩来,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还得押韵,不只如此,你还得在一天之内做完试卷。 而即便做完了,那也不过是勉强合格罢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你的文章,还得入考官法眼。 要知道古人作诗作词,都是需推敲润色的,别看人人才情通天,却也绝不是随口吟唱出千古佳句,这诗词面世之前,需要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要琢磨。 而八股,其实就是讲废话,你这废话还得说得通,还得符合规范,还得蕴含圣人的道理,很抱歉,时间还不多,若是让人十天半个月专门去写一篇八股文,只怕站在榜下的举人,人人都可以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可要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完成这个操作,还想让人叫好,很抱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包括了唐寅。 自己三个门生,将这些题,作了足足半年,科举的这篇文章,他们已不知绞尽脑汁练习了多少遍,每一个人肚子里,都有几十种破题的方法,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推敲过数十上百遍,这是什么,这就是优势,无以伦比的优势! 古代的读书人,为何最喜欢押题?这是因为,若是能押中题,便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也有了能金榜题名的资格。方继藩自认三个门生虽然老实一些,可在贫困和没有名师教导之下,尚且能中秀才,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在方家的调教,实力绝对不差,事先又练习了无数次这篇会试的文章。 很不客气的说,什么狗屁才子,在自己三个门生面前,大罗金仙来了,你也得歇菜。 等一张张榜放出来,耳畔,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而那些榜上暂时无名的,更显焦虑,欧阳志三人见连帖了六七张榜,都是榜上无名,也不禁焦虑起来。 张家兄弟呢,则吞着口水,虽是晓得此番必胜,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待第五张榜贴出,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方继藩眼前——江臣…… 江臣……第八名…… 呼…… 有人显然看到了江臣的名字,不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方大败家子,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竟是让自己的门生,高中会试第八。 这个名次,已是极好了,只要殿试不出大的差错,十拿九稳的二甲进士,光耀门楣。 还剩最后一张榜。 唐寅依旧显得淡定,身边至交徐经已名列榜中了,第二十七名,这个名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二甲颇有希望,不过还需在殿试中加加油。 徐经已面露喜色,不过他还不急着庆祝,因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等最后一张榜单。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榜上无名之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毕竟,第一张榜,只会有三个名字,显然,自己的希望已经渺茫。 最后一张榜,旋即张贴出来。 方继藩屏住了呼吸…… 第一名……会元:欧阳志…… 是欧阳志…… 第二名……刘文善…… 一下子,人群已爆发了惊叫。 第三名……唐寅…… 第98章 吊打同行 唐寅看着榜。 第三名,会试第三名,已是极好的成绩了,即便是他应天府的解元,能得到这个名次,也足以令他欣慰。 只是……他赫然看着自己名字之上的欧阳志、刘文善,满脸错愕。 这怎么可能。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北直隶的举人能名列一甲第一名。何况,连第二竟也被包揽。 更不必说,第八名的那个刘文善。 他已惊讶的下巴都合不拢了。 整个贡院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像见鬼了似得,看着这榜单。 张家兄弟以为自己看错了,张延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眼睛。 而张鹤龄身躯一震,脸上的微笑,一点点的流失。 安静…… 可怕的寂静…… 方继藩长呼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不枉苦心,本少爷……这下牛叉了。 他回头,看到三个面带喜色的门生。 接着,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一个个错愕的人。 很快,无数双眼睛,朝方继藩看来。 这是何其可怕的眼神啊。 其中有为数不少人,甚至恨不得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你方继藩,凭什么教出了三个这样的弟子,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你到底凭借的是什么? 莫不是……舞弊! 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赤裸裸的妒忌,令一双双眼睛充了血,变得分外的鲜红起来。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的在消失,他能感受到这种被万千人的眼神qj的感觉,事实上,方继藩一丁点都不害怕有人状告自己舞弊,证据呢?有证据吗? 不过……这些高傲的读书人,总是给方继藩一种很不爽的感觉。 你们……平时不是很牛叉吗?平时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本少爷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碾压! 方继藩心下冷笑,深吸一口气,突然,一声厉喝:“江臣!” 所有人的目光,俱都无比复杂的被方继藩所吸引。 这家伙,一定高兴坏了吧。 一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可方继藩怒斥:“江臣,给为师跪下。” 江臣吓了一跳,原本还兴奋自己高中第八名,这若是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恩师这般一吼,他哪里敢造次,直挺挺的跪倒:“学生恭听恩师教诲。” 服气了。 彻底的服气了。 恩师了不起,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江臣啊。 可方继藩,却是露出了痛心疾首之色:“你……你……你……丢人现眼啊。” “……”丢人现眼四个字自方继藩口里出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恩师……”江臣呆了一下,忙是道。 方继藩大手一挥:“不要叫我恩师,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耻辱啊,耻辱啊,会试第八,你是如何考的。你……你……你考了个第八来,你还好意思做为师的门生吗?丢人啊,你叫恩师以后,怎么出门,叫恩师以后怎么敢拍着胸脯告诉别人,我方继藩桃李满天下,门生一个个都是尖顶尖的俊才。怎么好意思跟人说,为师教导有方?你来说,你怎么对得起为师,你……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 “……” 贡院之外,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那原来高中的人,原本还眉开眼笑,可一下子,表情凝固了。 呃……很尴尬的样子。 看看人家江臣,考了第八,就差要被逐出门墙,被方继藩这败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考了八十八,还笑得出来吗? 那徐经,更是脸色堪比猪肝,原以为自己考了二十七名,可喜可贺,自己也算是吴中才子,可现在……他忙是收起了笑容,一副死了niang的样子。 事实上,似乎除了今科会元欧阳志之外,似乎其他的人,都没有资格笑。 江臣悲痛的无法呼吸。 唐寅和徐经也悲痛的无法呼吸。 所有的举人,无论中没中的,此时此刻,都是痛彻心扉。 什么江南士人,江北士人,什么才子,什么举人,此时此刻,宛如蝼蚁。 刘文善见状,倒也乖巧,二话不说,也跪下下来:“学生,也考的不好,还请恩师责罚。” 是啊,毕竟没有考到一百分,只考了九十九嘛,还差一丁点,所以,给恩师丢人了,虽然名列第一的乃是他的师兄。 “要知耻!”方继藩厉声棒喝:“你们两个,要知耻!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现眼,我的老脸,都被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丢了个尽。平时为师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怎么教导你们的,罚你们回府,面壁思过三日,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了,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和为师说话。” 江臣和刘文善热泪盈眶,拜下:“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哼!”方继藩一声冷哼,犹如一根刺,将这贡院的读书人,俱都扎了个遍。 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没中的人,觉得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而中了又如何?你中了第几?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名列第八,还丢人现眼呢,那么你是什么?便是那名列第二的刘文善,不还要面壁思过,你以为你中了,了不起了?可以做官老爷了?你错了,你就是一个渣,渣渣中的战斗机! 无数人垂着头,今日这会试看榜,比之往年,既没了许多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没了那范进中举一般的狂喜,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即便是中了试的人,也乖乖的垂着头,此刻他若是露出个笑容,教人瞧了去,都害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要脸。 唐寅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他看着方继藩,再看看榜,那刺眼的唐寅二字,无论怎么看,依旧还是列在第三,这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他身子打了个寒颤,自己……堂堂应天府解元,竟是远远不如欧阳志、刘文善,只稍比江臣好一些罢了,可这江臣,现在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 方继藩骂完了,痛快,尤其是看到那些灰溜溜的读书人,更痛快。 你妹的,平时这帮孙子,可没少在街头巷尾诽谤我方继藩吧,本少爷心里可有记账的账本呢,来啊,狂啊,有本事到本少爷面前狂啊。本少爷一根手指头,把你们按在地上摩擦,爽不爽? 他目光所过之处,所有人都羞愧的垂下头。 只有他方继藩昂首阔步,轻描淡写的道:“好了,起来吧,不可有下次了,下次再丢为师的人,为师决不轻饶!哎,教不严,师之惰也,为师也有责任,平时还是打你们打的少了,以后……要努力!” ………… 姑姑过世了,正在奔丧,章节都是定时发布的。其实看到书友的抱怨,想要加更的,无奈电脑不在身边。 人在外面,哎,终于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已经奔三,从前从来没觉得什么,如今看着越来越多人凋零,方才知道,人生短暂,悲乎。 第99章 才高八斗 刘文善和江臣如蒙大赦,他们忙是起身,紧紧的跟在方继藩身后。 跟着恩府就是有牌面啊,虽然被骂的狗血淋头,竟也发现是充实的,纵作狗,也幸福。 方继藩走近目瞪口呆的唐寅,朝他一笑:“小唐啊,我在府上等你,你可一定要来。” “……”唐伯虎心疼欲死。 方继藩两个门生,俱都压自己一头,那么这算输吗? 至少在坊间,开的赌盘里,胜负的标准是,方继藩三个门生,但凡有一个能压江南才子唐寅一头,便算唐寅输的。 自己……当真要拜入这方继藩的门下? 这方继藩可是一个……可是一个…… 想到那一天夜里,这个败家子迎面就是一拳,一顿痛殴,叫嚣着我就是王法,揍完之后,还轻描淡写对差人来一句,唐寅揍我,我原谅他。 唐寅浑身发抖,他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眼泪模糊了眼睛。 方继藩手里把玩着他的香妃扇,扇骨敲在唐寅的肩上,方继藩如沐春风的道:“不必急于一时,大姑娘上花轿,不还得哭个几场,掰着门框死不撒手吗?我……有的是时间,好啦,你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考的不是很好,回去揍他们去。” 丢下这句话,不理会所有人,背着手,目光雄视四方。 眼神所过之处,那些本是直勾勾盯着方继藩的读书人,忙是惭愧的将眼睛避开去,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十年寒窗,狗屁!会元,又算什么东西,我方继藩一脚踹过去,他还得趴在地上叫一声恩师教训的是。 方继藩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方家兄弟身上:“两位世叔………你们好呀。” “……”张家兄弟双目带着几分木讷,这一次,连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都没有了,只是一脸的僵硬。 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世叔,小侄要走了,再会。” 方继藩抿嘴,迈腿而去。 安静…… 这贡院之外,依旧还是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这理应是历朝历代,自开科举以来,从来没有欢呼的看榜了。 那些本该春风得意之人,现在却总觉得有些没有滋味,像是宦官入了dong房,喜则喜矣,可就是有那么点儿遗憾。 唐寅脸色蜡黄,眼里湿润了。 想哭,想滔滔大哭,想宣泄一场。 可没等他来得及哭,身边却有人滔滔大哭起来。 “天哪!我的银子……”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如杀猪一般嚎叫:“我五万两银子,我的棺材本,造孽啊,这是造了哪门子孽,我……天哪……” 张延龄锤着自己的胸pu,仰天长啸:“哥……我心疼的厉害,哥……” 二人一哭,真是悲惨凄切,那嚎叫声,要冲破云霄。 可他们这一哭,情绪却是会传染的,那些输了钱的,暗暗的抹着眼泪,有热情奔放的人,索性也放声大哭。那些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本还想顾忌一些斯文,虽是脸色僵硬,无法接受,而如今,情绪却也渲染出来。 “天哪……”无数对老天爷的声讨,震惊九天,抱头痛哭的人,泪满衣襟,有人哭的抽搐过去,倒地不起。 四处尽悲歌,便连那些侥幸中了的人,鼻头也是一酸,竟也不知是是悲是喜,似乎……金榜题名,也成了无法炫耀的事,于是灰溜溜的自人群中表情凝重的出来,回了自己的客栈,闭门谢客。 中了?中是中了,中了第几名?哎……丢人现眼啊! ………… 方继藩听到身后的哀嚎,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宛如交响曲,他驻足,身后三个门生也驻足,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三人也回眸看了一眼。 “真是凄惨啊。”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是不是我骂的太重了,伤到了他们的自尊心呢?”摇摇头,苦笑,人生赢家大抵就是如此吧,难免要得意忘形一下,不过……为什么我现在还想笑呢?哎,堕落了!我方继藩,何时竟变坏了呢,群众里有坏人,竟带坏了我啊。 摇摇头,向亦步亦趋的三个门生道:“看看,这就是读书不上进的下场,别学他们。” 欧阳志三人,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看着恩师,突觉恩师的形象,无比的伟岸和高大。若没有恩师,只怕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吧,平时对恩师那么一丁点的抱怨,而今俱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五体投地的膜拜,现在便连抬腿坐着抠着脚丫子,也都再没有从前那种不雅的感觉,反而觉得恩师犹如脱俗的世外高人,连抠脚丫子竟都如此的洒脱豪迈。 恩师……了不起! ………… 紫禁城。 今日是放榜的吉日。 不过,这榜是直接从贡院中放出去,此前贡院是禁绝人出入,所以即便是宫中,也得派人去看榜,谁也别想事先得到内幕消息。 抡才大典,是统治者历来所看重的,每隔三年的取士,都决定了十年二十年后朝廷的走向,弘治皇帝深谙人才不可多得的道理,所以他一大清早,便头戴通天冠,穿着冕服,在暖阁里等。 即便是从天下各州县送来的奏疏,弘治皇帝此刻也没心思去署理了。 毕竟,相比于各省各府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事及的上这三年一次的盛会? 刘健、谢迁、王鳌、马文升人等,俱都在此。 今日刘健特意请陛下召马文升觐见,一方面,是说可能要议论马政的问题,因为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军务的职责,马文升来了之后,有点懵逼,等听陛下与王鳌人等兴致勃勃谈起历来南人和北方士人会试的排名时,这位马尚书算是回过了味来。 虽然他知道,无论是谢迁还是王鳌,都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人,相反,他们的性格都很坦荡。 可他们谈论起科举,便兴致勃勃掐着指头算历届会元和状元的籍贯,马文升就有点想死,然后他同样看到刘健也是一副表面上老神在在,实际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文升乃是禹州人,算起来,和刘健乃是半个同乡,都属于河南布政使司辖下,他景泰二年中的进士,排名也不高,勉强排在二甲,这对一个北方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可谢迁一个状元,王鳌一个会试的会元,这资历,可是响当当的,今日之科举,想来是令王公和谢公想起了往年的荣光,所以谈兴极浓。 马文升便苦笑着看了刘健一眼,心里嘀咕,刘公啊刘公,你我同乡一场,何苦把我拉来受罪呢?他尴尬的不好发言,索性就做泥菩萨。 弘治皇帝几番问了时辰,不由显得焦虑:“还未放榜吗?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这样慢?” “陛下。”小宦官道:“已派人去催促了,若不耽搁,只要榜放出来,便会立即送来。” “嗯……”弘治皇帝便又看向王鳌,道:“王师傅,方才你这样说,岂不是认准了,此次会元,十有八九就是唐寅?” “臣有五成把握,不过,陛下应当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司,还有江西布政使司两地的解元,也都是大才,历来的会元,大抵都出自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只不过此次,南直隶的解元唐寅名气更盛,压了江浙一头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是啊,这江西旧属江南西路,应天府和浙江则属江南东路,合称江南,这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确实非同小可,朕以往倒还未必有此见识,毕竟诸卿同朝为臣,为朕分忧,竟不知,这臣子之中籍贯各有不同。” 谢迁笑吟吟的道:“两京十三省,哪里都有英才,江南之所以文风鼎盛,其实和其富庶也有关系,因而,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谦虚了一下,可心里依旧还是很得意。 第100章 名师高徒 弘治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今日很奇怪,依旧还是没有奏报来,弘治皇帝虽是有耐心,却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再去问问,榜放出来了没有,加急送来。” 谢迁老神在在,笑了:“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该来的,总会来。” 他淡然处之。 这就是自信,来自于状元公的自信。 王鳌也不禁莞尔,其实他心里倒是有极大的期待,毕竟……自己的侄子也应试了,这一次若是能金榜题名,便算是光耀门楣,王家后继有人。 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了,宦官气喘吁吁的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一听榜来了,弘治皇帝一笑:“取来。” 谢迁、王鳌等人,也都翘首以盼,说淡定是假的,谁不希望得知最终的结果呢? 这榜早就抄录好了,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下意识的道:“会元是……欧阳志……其次……刘文善……再次……唐寅……” “……” 他声音很轻。 可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能入榜的人,都是俊杰,尤其是能名列榜中前三的,那就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会试可是三年一考,一个在位较长的皇帝,在位三十年,也不过是点选三十个这样的精英。 当弘治皇帝一字一字将这名字念出的时候,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口凉气。 霸榜,这是霸榜哪。 欧阳志名列第一,刘文善第二,这两个北直隶的举人,方继藩的门生,简直就是左右开弓,将芸芸学子反复的抽挞。 这个原本最有希望的唐寅,反而是屈居第三。 方继藩这家伙……神了! 弘治皇帝此刻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刘健和马文升二人,却是眼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流彩。 谢迁惊讶的瞪大了眼珠子,觉得不信,陛下不会是在玩笑吧。 王鳌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觉得惊诧,可他更加关心是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弘治皇帝再三看过了榜,最终才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他顿时大喜:“这方继藩,有意思,真有意思,此子,很有意思!名师出高徒啊,朕都佩服他了。” 连说三个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他抬眸,扫了诸公一眼,刘健也是眉开眼笑,好事啊,以后谁还敢说北地无人?他笑容可掬:“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马文升也乐了,偷偷看了一眼无语的谢迁,不由道:“确实是可喜可贺,臣也要恭喜陛下。” 谢迁老脸一红,似乎是方才吹得有些过份,臊得慌,他心里震撼,这方继藩,到底怎么将人教出来的。 而今欧阳志虽为榜首,刘文善紧跟其后,反而没有人对这二人啧啧称奇了,却都是心头一震,佩服方继藩的厉害。 这家伙……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个败家子啊,若他这样都是人渣败家子,那天下岂不都要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他眯着眼,似乎越来越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了,自己将其安排在太子身边,果然是正确无比。 王鳌咳嗽一声,厚颜道:“陛下,能否看看这榜上,有王道和的名字。” 会试三年一考,为了栽培这个侄子,自己可是操碎了心,现在榜单触手可及,不问,实在心有不甘。 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方继藩这个家伙地事,此人靠着棍棒,真能教授出这样的英才?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许多世家,都是治家极严,也奉行棍棒底下出人才的至理,人家也揍,你方继藩也揍,为什么你方继藩,就揍的这样的出彩呢? 难道……是因为别人家揍得轻了? 嗯……有道理。 他一面若有所思,一面低头帮王鳌搜寻榜上的名字,终于,在第二页,也即是第五十二名搜到了王道和:“有了,就在这里,会试名列五十二便是他,应天府吴县举人王道和,没有错吧。” 没错了。 一听自己的侄子在榜上,王鳌喜出望外,激动的眼角湿润了,干瘪的嘴唇咂了咂:“家门有幸,家门有幸啊,不枉老夫费心一场,不枉老夫费心……” 会试五十二名的成绩,超出了王鳌的预期,一般一场会试,取士在两百至三百人之间,前三者为一甲,此后数十名,为二甲,而再之后,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自己的侄子,中了会试,便算是贡生了,只要殿试不出太大的差错,二甲进士就十拿九稳,名列二甲啊,进翰林院很有希望,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太差,即便比不上王鳌,也足以挑起大梁,支撑王家的家业。 弘治皇帝见王师傅如此,倒也为他欣慰。 刘健、谢迁、马文升见状,也纷纷恭喜。 王鳌笑了:“哪里,哪里,愚侄愚钝,凭的,不过是下了一些苦功罢了,老夫私下里,也教授过他一些方法,这才侥幸得中……” 虽是谦虚,可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他的期望值,其实并不高,也不指望侄子能和唐寅、欧阳志这些人一般,春风得意,能考这个成绩,就足够欣慰了。 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今儿王师傅高兴,那方继藩,似乎也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某种独门秘技,让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更加有了信心。 于是爽朗一笑,见那送榜来的小宦官还在:“为何榜单送来的这样迟。” 这句话,本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小宦官便道:“回禀陛下,贡院外头,无数读书人哭做一团,好生悲戚,奴婢初去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哭作一团? 这倒是让暖阁里的君臣们狐疑起来。 许多人都有看榜的经验,这落榜的人多,有人哭也是常有的事,可不是还有人金榜题名吗?所以那个时候,气氛应该是嘈杂的才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痴狂,有人破口痛骂。 可似这小宦官的描述,倒像是哀鸿遍野似得,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匪夷所思。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何故?” 小宦官踟蹰了一下,道:“奴婢打听了一下,只是听说,放榜出来的时候,方继藩有一个门生,考的不好,方继藩当时气得跺脚,喝令那门生跪下,痛骂一通,说什么你不配做我的门生,还说什么真是耻辱,丢人现眼;更说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考的这样差,不如死了干净云云。总之,就是一通臭骂,那叫江臣的举人,都吓得哭了,真是一味认罪。此后,等方继藩带着他们的门生一走,贡院外头,便是滔滔哭声不绝,声震九天。” 弘治皇帝觉得这没有逻辑,方继藩骂自己考的差的门生,关他们什么事? 这个叫江臣的门生,一定是名落孙山了,骂就骂嘛,这家伙不是历来棍棒底下出人才吗?可和后头的一群人滔滔大哭,实在联系不上来。 王鳌捋须,他心情不错,虽然诧异于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占据了头榜和次榜,可自己的侄子,那也是二甲呢。 他捋须,笑吟吟的道:“这方继藩,太严厉了,不过……严厉一些,也是对的。老臣对自己的侄子,历来家教也很严格,绝不容差错,否则,他也不能金榜题名。”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觉得有蹊跷,只是一顿骂,如何能……”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的去看榜。 猛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随即揉了揉眼睛。 见鬼了吗? 这排名第八的,赫然是顺天举人江臣的字样。 名列第八…… ………… 这几天人都在外面,还请担待一下,马上上架了,哎,会努力的。 第101章 家门有幸 弘治皇帝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要知道,能名列第八的,那可绝不是省油的灯,这是精英中的精英啊,全天下的读书人,层层遴选,数百万读书人,先中秀才,此后再中举人,最终参加会试,能考中会试,就已算是天下读书人的佼佼者,这考了第八名,足以笑傲无数读书人了。 可是…… 人渣……丢人现眼……可耻……去死吧。 这些词汇,竟和会试第八名的人有了联系。 弘治皇帝表情格外的古怪。 王鳌笑了笑:“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哭笑不得的道:“江臣,今科会试,名列第八!” “……” 王鳌的表情,霎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感受呢,就好像被几十个精壮的大汉围着,然后直接喂了满嘴的苍蝇给你吃。然后眼前仿佛浮出了方继藩得意的样子,亲切的问候自己,好吃吗? 暖阁里,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方继藩两个弟子高中榜首有什么稀奇了。 反而是……这个江臣,竟和可耻、垃圾、去死、丢人有了关联。 王鳌老脸抽搐,老半天回不过神,仔细一回味,自己的侄子,那个高中了五十二名的侄儿……哪里还有金榜题名的风光,连名列第八人者尚且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那么王道和,岂不成了垃圾中的垃圾。 亏得自己方才还喜气洋洋,得意忘形,现在想来……竟有一种耻辱的感觉,丢人了,丢人了啊,方继藩那等败家子,尚且将名列第八的门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堂堂帝师,吏部天官,竟为子侄侥幸忝入二甲,而兴高采烈。 这是摩擦啊,这是被人用手指头按在地上,反反复复的摩擦,摩擦完了,再将人吊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横七竖八的打脸,啪啪啪啪啪…… 呃…… 王鳌表情凝固,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若是还表现的喜气洋洋,没得让人笑话。 弘治皇帝真是哭笑不得…… 呼…… 弘治皇帝似乎想为王鳌解围:“这个方继藩,真真是胡闹,下次……要训斥他。” 暖阁里依旧鸦雀无声,似乎并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安慰,而缓解尴尬。 于是暖阁里,依旧是安静的吓人。 尤其是王鳌,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羞愤,他想找一个地缝,而后钻进去。他甚至……想死! 王鳌是个要脸的人,毕竟是堂堂吏部天官,在这种场合,他是真的想死。 “王师傅……”弘治皇帝看出了异样,心里有几分恼怒,方继藩这家伙,真是…… 他本想用得意忘形四字来形容方继藩,可方继藩哪里得意忘形了,人家明明谦虚的过了分,这厮一谦虚,结果天下人都如丧考妣了,这算什么事啊这…… 王鳌脸很僵,老半天,才尴尬的道:“老臣……老臣……惭愧!” “……” 又是安静。 因为暖阁里的君臣们,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不过王鳌的心情,大家却是能感同身受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你们……退下吧。” 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放榜,绝对属于史上最为尴尬的一次。 高中的人,没有一个嘚瑟的放炮竹,连那些报喜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无论敲锣打鼓到了哪家客栈或是府邸,结果人家大门一关,喜钱?抱歉,没有!为何?丢人啊,考的不好,才七十多名,有辱门楣,这算什么喜事?喜从何来呀?现在闭门反省都来不及,还四处敲锣打鼓的告诉别人,自己高中了啊,金榜题名了啊,了不得了啊,呃……你们不嫌尴尬,我还怕被人笑话呢?所以……再会。 那报喜的人,一路跟着骂娘,走在哪儿,都没有三年前那般的热闹,更别说喜钱了,你不掏钱随个份子给那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道一声节哀就不错了。 其实读书人是最要脸的,也最看重自己的名声,现在已经不是谦虚的问题了,现在任何一丁点的高调,都可能遭人质疑,读书人靠四书五经来求取功名,这就注定了,他们必须白玉无瑕,做道德上的完人,即便心里有什么龌蹉,或是因为上榜而狂喜,因为成了贡士,便有了殿试的机会,接着便成为官老爷。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你再高兴,也得憋着,要夹着尾巴做人。 ………… 王家。 右春坊右谕德王华,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榜文已经颁出来了,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名列第四,这个成绩,令他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因为王华乃是状元出身,现在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同时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一职。 按理而言,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是状元,自己的儿子至少也该中个会元才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他今日特意的告假,没有去当值,事实上,在詹事府里当值,也没什么意思,王华的职责是辅助杨廷和教育太子殿下,只是可惜,太子殿下压根就没心思在学习上。 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似杨廷和那般,因为太子不读四书五经而心忧如焚,因为……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其实也是一个‘怪才’。 “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王华听罢,正襟危坐在厅中。 过了片刻,就见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踱步入厅,随即见了王华,拜下:“见过父亲。” 王华捋须,含笑道:“老夫听得了喜讯,很为你欣慰,家门有幸啊。怎么,你何故不喜?” 王守仁想了很久,然后道:“父亲,儿子看榜时,见四处都是滔滔大哭,所以不喜。” 王华皱眉:“人家名落孙山,难道还不可以哭吗?” 王守仁想了想:“他们以不登第为耻,儿子却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呃……这句话有点让人无言。 可毕竟王华是状元出身,而且这个儿子,历来脾气古怪,总有惊人之语,所以早就习惯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因为考不中,所以伤心欲绝。可在王守仁看来呢,考不中就考不中,哭个毛线,可耻。 王华笑了:“你登第了,自然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也不和父亲辩解,却是道:“今日儿子见了一个叫方继藩的人。” 王华一听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对儿子的性情,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人可不多,可一旦产生了兴趣。 王华的脸色变了,义正言辞的道:“如何?” 王守仁沉吟了片刻:“他在榜下,对他的门生江臣一通臭骂,真是痛快,将天下读书人都骂尽了。” “……” 王华无言,这个傻儿子啊。 王华正色道:“你也是读书人。” 王守仁道:“儿子一直想跳出读书人的框架,抱着书本,是学不来真知的,儿子……” 又开始了。 第102章 知恩图报 王华脸色煞白,造孽啊这是,这个儿子,真是绝顶聪明,可是自小呢,不爱读书,小时候让人教他四书五经,他对人说,‘科举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天下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人家天天研究作八股文,他呢,读兵法去了;人家成婚,那是入洞房,不亦乐乎。他呢,成婚的当日,人竟不见了,家人四处去寻,才发现这厮竟和一个道人在学打坐。 王华乃是状元及第,顿觉一世英明,毁在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身上,到了后来,王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别的也不敢求了,只求他能中个进士,也算不辱没门楣,这王守仁倒也实在,捡起书本就来读,虽是经常不务正业,却是直接在会试中大放异彩,名列第四。 “哎……”王华叹了口气:“不要招惹那个方继藩,此人在詹事府,游手好闲,成日跟着太子胡闹,他虽教出了几个好门生,可……” “儿子知道了。” 知道了…… 王华脸色脸色却很不对劲,这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他哪里不知道,他说知道了,十之八九,就和人勾搭上了。 哎…… 一声叹息。 一世英名啊…… 王华……毕竟是清流中的清流,是道德上无暇的典范,是士大夫的楷模,是学富五车的代表。 怎么就教出这么个败家玩意? ………… 暖阁。 当一份弹劾奏疏送进暖阁之后,很快,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便传唤入宫。 牟斌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在任期间,锦衣卫并不张狂,而陛下显然也不喜兴大狱,反而与文臣更亲近一些,这一次突蒙召唤,令他心里打鼓。 随即,一封弹劾奏疏便掷在他的脚下,迎接牟斌的,乃是弘治皇帝铁青的脸。 牟斌忙是捡起弹劾奏疏,顿时大惊失色。 户科给事华昶弹劾主考程敏政鬻题,事连徐经人等。奏疏中还称,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蜚语满城。 科举舞弊,这是何其大的事,一分一毫都不可轻忽,而既然有人弹劾,势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面带厉声,素来宽容的他,此时也只是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查!” “遵旨!” ………… 虽是中了会试第三,可唐寅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输了。 输的彻彻底底。 想到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拜他为师,这比杀了唐寅更加难受。 他将自己关在客栈里,要嘛饮酒,要嘛……便是稀里糊涂的一睡不起,泪水,已浸湿了衣衫。 这几日,唐寅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无论如何,他会试第三,已成了贡士,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势必要名列一甲,到时前途自然远大。 可即便如此,这满京师上下,还是对他抱有同情的,被人揍得面目全非,还要被方继藩所羞辱,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是何其残酷的事。 许多人已经传出话来,即便唐寅失信,不践行赌约,那也不会影响清誉。 毕竟事急从权,难道……真要让堂堂的江南才子,去受方继藩的侮辱吗? 可是……唐寅最依旧两难,自己若是去拜师,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称他为恩师,这还不如让唐寅死了算了。可若是不去拜师,即便无人责怪,许多人理解,可自己的心,终究不安。 他心里焦虑无比,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倒真想一死了之了。 清早的时候,便有人登门,来的人乃是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和唐寅见过了礼,道:“小的奉右都御史刘辰恩大人来传个口信,刘大人,也是吴县人,论起来,和唐先生也是同乡,而今唐先生遇到了难处,刘大人感同身受,若有疑难,大可以到刘府去,刘大人在都察院里值事,倘若那方继藩逼迫唐先生非要拜师,刘大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应天府在朝的官员,也有数十人,也绝不会坐视唐先生受辱。” 唐寅复杂的颔首点头,将人送了走。 这位刘辰恩老大人,他是有过耳闻的,右都御史,也绝不是一个小官,这可是位列三品的朝中大佬,想不到,他竟也管起了这个闲事。 是啊,这个赌局,当时立下的时候,谁曾想,会是这个局面呢。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唐寅被殴,唐寅输了赌局,这在许多人眼皮子下发生的事,现在让唐寅去拜师,不啻是胯下之辱。 暗中来给唐寅鼓励的人很多,不只一个刘辰恩,想来,是许多人坐不住,看不下去,正义感爆棚了。 外头的士人,也大多认为,唐寅断然不会去拜师的。 唐寅心里是恨透了方继藩,在他的世界观里,似方继藩这样的人,实是人类的耻辱。 到了傍晚,他依旧是心里悬着。 只是这时,外头却传来了客栈里掌柜的声音:“唐解元,唐解元,不妙,不妙了。” 唐寅忙是开了门,便见掌柜气喘吁吁的道:“出事了,出大事了,唐解元,你和徐经是不是交好?” “正是。”唐寅定了定神:“不知有何见教。” 掌柜的同情的看了唐寅一眼:“就在方才,听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徐经牵涉到了今科科举的鬻题案,宫中已下旨彻查,就在清早的时候,锦衣卫已出动,捉拿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二人被锁拿到了南镇抚司,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又传出了消息,说是二人对鬻题一事,供认不讳……据说……是徐经拜访了程敏政,以求字的名义,拿了数百金贿赂了程敏政,因而,程敏政泄露了考题给他……” “……”唐寅瞬间,如遭雷击。 徐兄舞弊…… 读书人在大明是有特权的,任何事,只要不闹得太过份,大抵官面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是天之骄子,朝廷尽力不会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可一旦牵涉到了科举弊案,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他倒吸了口凉气,程敏政和徐兄……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徐兄再三邀请自己去拜访程敏政,甚至,就在方继藩殴打自己的那一个夜晚,自己本就是打算去程府的。 倘若……没有发生被痛殴的事,那么……自己会如何? 真到了那个时候,势必会和徐兄一样,和程敏政有了瓜葛。他甚至还记得,徐兄和自己提起求书的事,徐兄自己也承认,这是花了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万万想不到,这……竟成了鬻题的铁证。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后脊竟是发凉,那一夜若是去了,若不是自己被打的面目全非,卧床不起。那么……那一夜,他一定和徐兄一样,获得程敏政的赏识,自此之后,隔三差五的出入程府,也会和徐兄一样,一齐以风雅之名,向程敏政求一幅墨宝。毕竟……这是潜规则,人们都这么干,自己难道会免俗吗? 一旦陷入了那个染缸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么,今日锦衣卫要锁拿的,就不只是程敏政,也不只是徐兄,还有自己了吧? 他不相信徐兄会鬻题,徐兄是个颇为自负之人,也算是满腹经纶,既然有金榜题名的实力,为何要买考题?这定是因为徐兄和程敏政走的太近,最后被人所弹劾,再加上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一查,便有太多的文章可做了。 唐寅打了个寒颤,他既担心诏狱中的徐经,心里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倘若不是方继藩寻上自己,倘若不是这厮对自己痛殴,倘若不是这个家伙让自己下不了地,倘若不是他派人盯着自己,放出了赌局的流言,自己……死定了。 锦衣卫的手段,足以让死人都开口招供,徐兄进了诏狱,不才一个时辰不到,就供认不讳了吗?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前途,俱都毁于一旦,甚至株连家人。 方继藩……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便这只是方继藩无心插柳,可……这是事实…… 唐寅颓然的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无神的看着房里的豆蔻烛火…… 次日一大清早。 虽是开春,可依旧还是大雪飞扬。 唐寅装束一新,甚至连颌下的短须,也好好的清洁了一番,此后他预备好了腊肉、桂圆等物,走出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刚刚起来,见这位新晋的贡士要出门去,且还是大清早,道:“唐相公到哪里去?” 唐寅淡淡一笑:“拜师。” 一听拜师,掌柜的惊呆了。 可唐寅却已出了门,踩雪而行。 到了方家门口。 看着这金漆的招牌,唐寅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拜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纹丝不动。 雪絮飘落,打在他的眼睛、鼻子上,他头戴的纶巾,很快便蒙上了一层薄雪。 清早行路的人,看到这一幕,心说那姓方的败家子是不是又折腾人了,原还以为这是方家府上的下人跪在这里受罚,可细细一看,有人却是依稀认得唐寅的。 “是唐贡士……” 唐寅一声不吭,只直挺挺的跪在这里。 救命之恩啊,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不重要,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跪的身子僵直,直到方家有人起了,门子将门一开,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场景,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便忙是去府里通报了。 第103章 救命之恩 ………… 唐寅竟去拜师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所有人认为,江南才子唐寅势必不屑于方继藩的为人,定当死硬到底,而且,朝中许多清流,也都透露出了一些消息,似乎要为唐寅据理力争,倘若方继藩还要继续要挟下去,少不得弹劾方继藩‘逼良为c’。 可谁料想到,那唐寅,竟是一大清早,就拜在了方家外头,恭恭敬敬的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提着自己的束脩之礼,直接进了方家。 方继藩起了个大早,他显然对于邓健心急火燎叫他醒来,略显不满。 不过…… 似乎今日,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天,名人嘛,往往正史、野史、府志、县志总会有一些记录,方继藩决心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形象,所以听到邓健说唐寅来了,方继藩便喜出望外的样子:“小香香来穿衣,本少爷要喜迎小唐。” 小香香给方继藩穿了衣,过程之中,不免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 似乎,习惯已成了自然,方继藩竟也不以为耻了。 哎……堕落了啊,该死的败家子。 既然是历史名人,自然要摆出点架子出来,得把唐寅震住才好,于是命邓健去书斋将欧阳志三个门生一并请来。 到了中堂,欧阳志三人装束一新,目若呆鸡的分列左右。 可怜的三个贡生,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丁点的灵气,结果见多了各种荒唐,心性跟着被磨平,又经过长年累月的刷题,生生的变成了方继藩教育下的牺牲品。 方继藩坐下,翘腿,身子微微后仰,漫不经心的道:“茶。” 邓健邀功似得将茶水斟上,其实方继藩也不是一个能品出茶味的人,他的口太糙,可最重要的是派头。 过不多时,哆哆嗦嗦的唐寅,便在杨管事的引领下来了。 杨管事心里感慨啊,每一次方家进来一个读书人,都好像是推人下火坑一样,而自己,竟生生成了为虎作伥的老鸨和龟公。 唐寅入堂,冻得僵硬的手指依旧还提着束脩之礼,本来心里对方继藩,带着莫名的感激,所以跨进门槛之前,他还在想,入堂之后,当即拜倒,行拜师礼。可一看到方继藩翘脚高坐的模样,心里就后悔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竟了狼窝,心里打了退堂鼓。 哎…… 心里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走,八成又要被打个半死。 他跪下,堂堂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竟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了礼:“吴县贡生唐寅,字伯虎,愿拜入门墙,聆听教诲,还请恩府不弃。” 说着,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 方继藩笑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说话。邓健,去搬个椅子来。” 唐寅心情复杂无比,等椅子搬了来,他侧身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方继藩却是高兴坏了,四个贡生啊,这四个贡生,都成了我方继藩的门生,会试前三,一网打尽,还有一个……嗯……渣是渣了点,师兄们考一二三,你竟考了个第八,真特么的想抽你。 于是眼睛如电一般,严厉的朝江臣看去。 江臣委屈的想哭,自放了榜出来,明明是吊打天下读书人,名列第八,却总感觉抬不起头,尤其是恩师隔三差五的用带着凶光的眼睛朝自己瞅啊瞅的,令他更觉得惭愧,他忙是垂头,面如死灰。 方继藩目光很快在江臣的面上划过去,这才刚刚拉了一个人进了贼窝,啊,不,是进了方家温暖的大家庭,人家初来乍到,可不要吓坏了他。于是哈哈一笑,努力显得自己和蔼可亲:“叫你小唐可好?” “……”唐寅默然,当然,这算是默认了。 方继藩道:“你而今是贡生,两个月之后,方才是殿试,那时候,才算正式为官。这两个月,你便搬进方家来,为师教你们君前奏对吧。” 所谓的殿试,不就是面试吗? 依着这四个门生的尿性,或者说,以他们的出身,想要在面试中大放异彩,很难。 毕竟这四人,出身最好的是唐寅,可即便是唐寅,也不过是曾经出身自商贾之家,有钱而已。和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就说那个考了第四名的家伙,王守仁! 这个人也是闻名遐迩,方继藩心向往之,人家的父亲,就是状元,现在也在詹事府里任职,别看官职不高,却和李东阳等人相交莫逆,于是乎,王守仁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经常和内阁大学士们吟诗作对,内阁大学士面前,都能应对自如,绝不怯场,见了天子,对他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说白了,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你看看你们四个,见过最牛逼的人,怕也只是为师了吧,等到了御前,一旦太过激动,或者是慌了手脚,到时这一甲前三,可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方继藩决心突击训练,培训嘛,上一世,方继藩就曾竟过这样的面试培训班。 唐寅显得迟疑,不过恩师有命,他还能说什么?只好颔首:“谨遵恩师教诲。” “还有……”几乎可以想象,唐寅这家伙,从此之后就要在方家混吃混喝,居然还要包教包会,一想到如此,方继藩就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吃货,现在纯属是亏本经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本钱啊? 方继藩眯着眼:“小唐,为师再来问你,等殿试之后,你有何打算?” 唐寅正色道:“学生侥幸高中,朝廷不弃,势必入仕,既是为官,自该与几位师兄一般,造福一方,教化百姓,效忠天子。” 大义凛然,堂而皇之。 这竟令方继藩勾起了往事,想当初,自己在被治疗之前,也曾是如此纯粹,哎……曾经的自己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心里感慨,方继藩却是摇头,道:“错了!” 一听错了,唐寅诧异的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 这样也错了? 他的三个师兄,却是面无表情,毫无波动。 方继藩更加正气凛然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官,做了官,就是为了劳形案牍之上吗?” 唐寅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真是荒谬,为师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你们不要介意。如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这三人,榆木脑袋,是有点蠢……”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悲伤欲死。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说,这等同于是有辱斯文,欧阳志三人,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不过……恩师说的,还能说啥?恩师说东,你敢往西吗?没办法,只好选择原谅了。 “可你不同啊。”方继藩看着唐寅,眼睛发光。 唐寅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不过是会试第三,和欧阳师兄、刘师兄比起来,哪里敢说什么不同? 方继藩道:“你是个有才情的人,为师这个人,很瞧不起那种读书便死读书,做官便死做官的人,人生在世,难道只有功名利禄吗?” 说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又朝欧阳志三人扫了一眼。 欧阳志三人有一种rigou的感觉,心里酸溜溜的,这位唐师弟,似乎恩师对他有些不同。 唐寅若有所思:“那么,敢问恩师……” 方继藩感慨道:“人哪,都有情感,有情感就要抒发,所谓君子发乎于情,这一句话,可是孔老……不,是圣人说的吧?你是个有才情的人,正因为有这份才情,才不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钻营上,将来你入了翰林,本职的差遣,自然要做,可闲下来,应当找些兴趣,比如,你爱画画,你可以画画嘛,绘画有助于陶冶情操,能使人升华,为师,其实也是个风雅之人,这样好了,以后你下值回来,就画点画什么的,画完了,送到为师这里来,为师……要好好欣赏。” 唐寅身躯一震,不可思议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在他的心里,这个恩师,是个大俗人,风雅和他一丁点都不沾边,说的再难听一些,若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不是因为那一场赌局,唐寅才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可是…… 自己竟是误会了恩师,恩师竟也有此高论。 他竟开始觉得,自己拜师,并不是最坏的选择,他忙道:“学生,谨遵教诲。” 唐寅,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感动。 人就是如此的犯贱,当你对一个人期望值不太高的时候,但凡他说了或者是做了一丁点觉得靠谱的事,都难免使人欣慰。 而恩师见面,说出来的这第一番话,令唐寅很‘惊喜’。 “只是……”唐寅深吸一口气,诚如欧阳志他们一样,人嘛,总会慢慢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叹了口气,道:“恩师可知学生同乡徐经鬻题一案?学生与徐经,相交莫逆,如今他遭受不白之冤,学生敢为他作保,徐兄绝非是舞弊的。学生区区一个贡生,想要营救,也没有门路,所以恳请恩师,是否想一想办法,他现在在锦衣卫,命悬一线,稍有差池,便一命呜呼……” 第104章 师恩 第一百零四章: 唐寅的脸上满带诚恳之色,随即站了起来,重新又拜倒下去道:“恩师若有办法,能否设法营救徐经?” 他确实是没有门路了。 本来他就是外乡人,即便中了贡生,在这里京师里也没有任何根基,于是思来想去,恩师不是南和伯之子吗?而且现在在詹事府里职事,或许……恩师有办法? 说着,他眼眶微红,目露恳求之色。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小唐还是个挺讲义气的人,倒是和欧阳志三人一样。 于是乎,方继藩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自己的门生都这样讲义气,这是因为我方继藩义薄云天啊。 不过…… 营救徐经,你特么的逗我? 但凡是科举的弊案,这么大的事,在没有查明之前,几乎是谁碰谁死,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小唐这是被自己揍傻了吧,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吓尿一个顺天府的都头,就可以跑去锦衣卫,影响科举弊案。 方继藩还没二到这种程度,其实身为南和伯子,羽林卫总旗官,金腰带的获得者,尚方宝剑的持有人,方继藩心如明镜,什么事可以闹,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触碰的。 “好,为师设法营救试一试,不过……此事要保密。” 方继藩一口答应下来。 唐寅倒是一呆,震惊地看着方继藩,恩师……答应了! 他满脸感激之色,连忙小米啄米似地点头,不禁哽咽道:“多谢恩师,恩师恩重如山,学生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若是徐兄能得以活命,到时一定让他来谢恩师的救命之恩。” 方继藩噢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一定是所有人都认为徐经必死无疑。 毕竟,徐经已经认罪了,程敏政虽然抵死不认,可锦衣卫已经掌握了二人金钱往来的证据。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这既是御批的案子,锦衣卫又出了手,证据确凿下,这程敏政和徐经唯一的下场,就是拉到菜市口里一刀两断了,若是运气再差一些,怕是抄家也有可能的。 可方继藩却知道,弘治皇帝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而是仔细地比对过口供和证据,最后又让李东阳去彻查此事。 最终的结果,此案成了糊涂案,因为没有铁证,弘治皇帝最终只是取消了徐经的贡生资格,不允许他继续参加科举,放出了诏狱。 所以……方继藩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将来徐经出来了,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方继藩营救的功劳呢?反正这等斡旋营救的事,本来就秘而不宣,自己到底有没有暗中营救,只有天知道。 等有朝一日,徐经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从诏狱里出来,在唐寅的心里,这自然是恩师设法营救的结果。 这样贪天之功,好像是有点不厚道。不过为了树立为师无所不能的形象,似乎也只好如此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小唐,你放心便是,这件事,包在为师身上了。” 唐寅瞬间的热泪盈眶,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恩师一定有许多的误会,恩师竟是如此豪爽之人,那些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 于是他感激地垂泪再拜:“恩师,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欧阳志三人却都木着脸,依旧还是呆鸡的模样,他们心里认为,恩师是有些冒失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营救? 只不过,恩师无论做多么不靠谱的事,他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了。 此时,只听方继藩道:“邓健……邓健……” 邓健便冲进来道:“小人在。” “去。”方继藩起身道:“和小唐去客栈一趟,将他行礼一齐搬来,让杨管事去收拾一个屋子,还有,小唐是个有才情的人,给他都预备一些笔墨纸砚。” 杨管事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听到唐伯虎一口一个恩师叫得亲热,也不由无言,此后又听到少爷要去设法营救徐经,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听方继藩道:“时候不早,我该去詹事府当值了。” 见少爷自堂中出来,杨管事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继藩便回眸道:“杨管事,有事?” “有。”杨管事脸色凝重,尽量地压低声音道:“少爷,那徐经所犯的事,不比寻常,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弊案,都是必死无疑,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少爷万万不可糊涂啊,营救这种事,少爷怎么可以随意答应呢?还请少爷三思,依学生看,现在徐经已经供认不讳,锦衣卫又掌握了铁证,单凭这个,就足够使徐经万劫不复了。退一万步,倘若当真有什么冤枉,可科举舞弊,历来是宁可错杀,也决不可放过的……” “噢……”方继藩只是淡淡然地颔首点头:“知道了。” 说罢,方继藩便脚步匆匆的扬长而去。 杨管事来不及再多劝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着少爷离开。 ……………… 这一大清早,雪絮纷飞,似乎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冷飕飕的。 可卯时还未到,天才蒙蒙亮,弘治皇帝的圣驾便到了詹事府。 昨天夜里,他因科举弊案的事,想了足足一夜,程敏政也算是自己信重的大臣,可万万料不到,竟牵涉到了科举的弊案。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就已将口供送来了,还有许多相关的证据。 一看这些证据,弘治皇帝震怒,当场就拍了案牍,骂出一个词:“无耻之尤!” 这个是铁证如山了,程家那儿已有几个人招供,说是确实有收受银子,除此之外,徐经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入京之后,就去过程家七趟,便是那徐经也已承认,自己确实得到了程敏政的暗示。 程敏政乃是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十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就读于翰林院,到了成化二年中一甲二名进士,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年纪最轻之人。最重要的是,他随即入翰林,此后直讲东宫,学识渊博,为一时之冠,而在当时,东宫的太子,正是弘治皇帝。 也即是说,弘治皇帝论起来,当年程敏政也算弘治皇帝的半个师傅。 当初程敏政协助王鳌,为弘治皇帝讲读经义,历来受弘治皇帝的敬重。 等到弘治皇帝登基,随即便命程敏政为礼部右侍郎,可万万料不到,一个在弘治皇帝眼里,如此德高望重,当初他还只是太子时,便蒙受此人教育和指点的人,居然犯下了如此不堪的重罪。 弘治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程师傅所牵涉的事,既令他为之惆怅,又令他不安。于是熬了一宿,看着案牍上堆砌的奏疏,竟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于是索性便下旨摆驾詹事府,或许,只有在詹事府,见了太子,这个唯一的儿子,方能令他有所欣慰吧。 据说……太子最近有长进了。 这一次没有搞突然袭击,所以朱厚照带着詹事府上下人等前来迎驾。 这个时候,其实天色还早,杨廷和以及左右春坊的翰林官都还没有来当值,就连方继藩也还没到,所以在朱厚照的身后,只跟着一群宦官。 不过……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和一干宦官们一眼,却见朱厚照浑身脏兮兮的,冒着土腥气,刘瑾几个,更像是在泥地里打滚一样。 大清早的,这又是什么名堂? 弘治皇帝皱眉,不过他倒是沉得住气,带着微笑道:“皇儿起的这样早?” “是啊。”朱厚照赔笑着道:“儿臣……在……嗯……种植。” 自从上一次被父皇截胡,然后又亲眼看到方继藩和宫里发了大财,朱厚照现在满心都有发财的渴望,方继藩说种瓜能发大财,又在詹事府开辟了一块试验田,朱厚照便一下子来了精神,前些日子,方继藩已培育出了瓜苗,那暖棚也已搭好了,数十株瓜苗种上,接着嘱咐詹事府的人好生照顾。 朱厚照现在每日大清早起来,便是要看看这瓜苗的长势,琢磨着是不是长虫了,怎么叶子枯黄,今日清早也没能免俗,起来趿鞋便冒雪到暖棚里去,结果得知父皇来了,他忙不迭的赶来,也来不及沐浴更衣。 第105章 心狠手辣 种植…… 弘治皇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些,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忍不住问道:“所种的是何物?” 朱厚照道:“种瓜。” “噢。”弘治皇帝不禁笑了,颇为欣慰。 种瓜,其实也是务农嘛。 国朝以农为本,市农工商,这农乃是大事,尤其是春耕时节,朝廷都是需谕旨各地官府劝农的,不只如此呢,每年的时候,皇帝还需去地坛,亲自去天坛里祭祀,这天坛分为祈谷、圜丘二坛;祈谷坛的祭祀,便是天子和百官对农耕的重视,甚至祭祀之时,皇帝还需亲自拿着锄头,在祈谷坛中象征性的翻一翻地,以示为人君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嗯,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心了。”他一面抬头,看着华盖之外,雪絮飘飞,此时虽要开春了,可是这些年的天象怪异,所以这个时候种地…… 好吧……至少有这份心就好了。 弘治皇帝意乱烦躁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些,微笑道:“走,带朕去看看去。” 一听父皇要看自己的小瓜苗,朱厚照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忙道:“儿臣遵旨。” 一路和朱厚照走到了后苑,弘治皇帝心里得到了不少的宽慰,无论如何,那科举的弊案固然使他略有烦心,可皇儿的成长,令他心里不满感到欣慰。 小小年纪,就也知道农为本的道理了,太子乃是储君,就该做天下人的表率。 虽然……这个时节,有些不合时宜……不过…… 他的脑海里略过不过这两个字的时候,脚下已拐过了无数的亭台,突的,本该是玉宇琼楼的后园里,出现了一个格外不和谐的怪异棚子,令他思绪瞬间打断了。 “父皇,你看,里头就是……” “且慢!”弘治皇帝眯着眼道:“花圃呢?” 这是后园啊,当年,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稍稍成年一些,就在这里住过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 显然,朱厚照完全没注意到弘治皇帝的神色,很耿直地道:“拔了呀,留着做什么,儿臣要搭棚子,不搭棚子……如何种瓜……” “……”弘治皇帝感受到心里,有一丝丝痛的感觉。 詹事府后园的营造,当年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就说里头的花圃,以及一些花岗,那可都是自天下各处上贡来的奇珍。就不说这个,单单是在皇家的开支里,詹事府每年的修葺费用,为数就不少,其中有极大部分,都是修葺后园的。 现在竟然……拔了……然后……去种瓜…… 猛地,弘治皇帝竟还发现,这奇异的棚子上方,虽是覆盖了一层薄雪,却还可显露出一些琉璃的边角。 琉璃? 琉璃价格高昂,一般只有皇家和皇亲国戚才会使用,而现在……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所过之处,似是有许多亭台楼榭的窗上被蒙了一层黑布,当时弘治皇帝也没在意,原以为是宦官在清扫,可现在…… “那上头,是琉璃吗?” 朱厚照的心情依旧很好,笑盈盈地道:“是啊,这都是透光极好的琉璃,父皇,你听儿臣说,眼下大雪纷飞,一天也未必能有两个时辰的太阳,这光照对儿臣所种植的瓜是极重要的。除此之外,儿臣在地底让人挖了烟道……” “且慢,你是为了种瓜?” “是啊……”朱厚照带着几分激动道:“瓜苗都种下了,再有两个月,就差不多有瓜吃了。” 然而……弘治皇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朱厚照在侮辱他的智商啊。 这样的天气,种瓜? 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败家玩意,你毁了这么多花岗和花草,居然连琉璃都给拆卸了下来…… 呼……他深呼吸,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这个儿子,有时候,确实是糊涂,什么都不懂,好心办了坏事。 虽然这样糟蹋东西,一向节俭的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可…… 弘治皇帝又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没事,至少皇儿尚且知道民间疾苦,晓得农为本的道理,此时是万万不可打击了他的积极性的。 弘治皇帝极艰难地露出了微笑,慈爱地看着朱厚照道:“皇儿种瓜,所为何来啊?”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挣钱,种出了瓜,不就发财了吗?” 朱厚照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似乎无数的银子已经触手可及! 本宫这是要干出一件大事,让人刮目相看啊。 可他哪里想到,弘治皇帝的脸色已在不经意之间,瞬间的拉了下来,那本是慈爱的目光,也不经意的突然冒出了一团火般,拢在袖里的手,微微的颤抖,手指头蜷在手心,抠了抠,有一种手痒难耐,却又尽力克制的冲动。 朱厚照依旧神采飞扬,笑呵呵地道:“父皇,等儿臣种出了瓜来……你看着吧……” 只是……朱厚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再也忍耐不下的厉喝声打断…… “来人!将他吊起来!” ……………… 这时候,顶着严寒而来的方继藩,还未到詹事府,只到了街角,便看到这附近出现了不少的锦衣卫校尉和成群的宦官了。 只看这架势,方继藩便晓得,陛下来了。 一想到弘治皇帝在,方继藩便心里有些发寒,下意识的想躲。 谁料在这詹事府外,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在外张望,见到了方继藩,立即露出了惊喜,瞬即又一副沮丧面孔的奔上他道:“方总旗,方总旗,不妙了,不妙了,陛下龙颜震怒,说要抽死太子殿下,快……快去。” 这是老子打儿子啊,只是……和我有啥关系? 方继藩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细细一想,算了,还是要讲义气的,于是乎下了马,匆匆地随着这小宦官进了詹事府。 到了后园,还未靠近,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真是惊天动地,不过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 太子殿下嘛,别听他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可按照他历来见了弘治皇帝就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惨叫声,肯定是大打折扣的,不过是弘治皇帝随手教训了一下,无碍,无碍。 他不以为然地继续信步闲庭,可当他刚转过了一个假石,却是惊呆了。 只见朱厚照竟被吊在了树脖子上,树下的弘治皇帝正手持长鞭。 这鞭子……竟还眼熟…… 似乎早有几鞭子下去,而朱厚照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的鞭痕在这白色天地下显然很是醒目。 那些宦官们早已吓得面色全非,一个个拜倒在地,皆是惶恐不安之态。 这一次……玩大了。 下手真够黑啊。 …… 今天晚上还有,一号凌晨上架,会有十更,之后保持每天五更以上。 第106章 别人家的爹 在第一眼看到朱厚照的惨状,方继藩已经在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两个疑问,是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说起来,方继藩觉得自己是了解弘治皇帝的,在他看来,弘治皇帝虽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慈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下如此黑手的。 吊在树上的朱厚照,此时口里正哇哇大叫,哀嚎道:“父皇,真是方继藩说的,他说能长出瓜的,就一定能长出来……” 吊得高的人,自然看得也远,朱厚照定睛看到了方继藩,连忙大叫道:“父皇,你看,方继藩来了,来了,不信,你问他,哎哟哟……别打,别打了,方继藩真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双目发红,回眸一看,果然见方继藩正一脸死灰的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你来。” 完了,准没好事啊。 他满心的忐忑不安,上前去,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朝弘治皇帝一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 “少来!”弘治皇帝口里呵着白气,似乎方才运动量大,所以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太子说,是你怂恿着他种这劳什子瓜的?你给朕从实招来!” “不是怂恿,是合作!”吊在树上的朱厚照又大叫道:“方继藩的本事,父皇是见过的,哎哟哟,他说能种出瓜,肯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没有胡闹,儿臣……” “住口!”弘治皇帝顿时旋身,狠狠地瞪着朱厚照,声色俱厉,鞭梢指着朱厚照:“朕还就不信了,方继藩会教你做这等糊涂的事,你不但胡闹,竟还说谎,今日若是不让你吃一些教训,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方继藩心里沉沉的,却还是很有义气地道:“陛下,当真是臣让殿下一起种瓜的,这叫大棚,只要保持……” 朱厚照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老方还是讲义气的,他忙道:“父皇,儿臣可曾说错?” 谁料,他原以为是救星来了,哪晓得弘治皇帝更怒,比起刚才,已经是气得瑟瑟发抖。 只见他的手飞快地又挥动了长鞭,啪的一下,鞭子再次狠狠地抽挞在了朱厚照的身上,朱厚照顿时痛得哇的又滔滔大哭起来。 弘治皇帝怒不可赦地厉声道:“真真是逆子!荒唐胡闹不说,还糊弄朕,糊弄朕倒也罢了,竟还让方继藩来为你圆谎,你以为朕是什么,朕就这般愚不可及吗?朕会不知道这是方继藩想要替你解围?大冬天的种瓜,毁了这么多的花石,世上可有你这般糟践东西的?还满口谎言,朕……朕现在还在呢,朕倘若有一日不在了,你这逆子,天知道要做出什么来!” 圆……圆谎? 方继藩瞳孔收缩。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起和朱厚照挨揍的准备。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是……这圆谎是什么鬼? 朱厚照哀嚎了一阵,见父皇丝毫没有心软的征兆,反而是扑哧扑哧的喘气,杀人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心里凉凉的。 只见弘治皇帝冷笑道:“冬天种瓜的事,你当方继藩和你一般,他就算再胡闹,再荒唐,都比你这逆子聪明十倍、百倍,否则你教一个贡生给朕看看?你若是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胡闹倒也罢了,朕看你年幼,尚且还情有可原;可你这般抵死不认,便是错上加错,还想将方继藩也拖下水来,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方继藩的脑筋总算转过弯了。 他算大抵明白了,弘治皇帝自然是不相信这大雪纷飞的天里能种出瓜来的,同时,他也不相信这是方继藩怂恿的。 为什么呢? 想来是因为会试吧,欧阳志三人高中,顿时震动京师,也让弘治皇帝重新审视起方继藩,似乎对方继藩,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 别人家的孩子啊。 方继藩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弘治皇帝息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这倒便罢,而最可怕的却是…… 呃…… 方继藩往深里去想,顿时恍然大悟,一场会试,不是更加证明,棍棒底下出才子的理论正确吗? 可为何朱厚照没有成才,还如此荒唐、胡闹、扯谎呢? 自然是因为打的还不够多,揍的不够狠。 再加上科举一场弊案,本就令弘治皇帝心中不痛快,偏偏朱厚照还撞到了枪口上,这种种因素加起来,朱厚照这顿狠揍,真的一丁点都不冤枉啊。 可怜的朱厚照还是不明就里,气得要快要昏死过去了,嘴里还在痛哭流涕地道:“父皇,当真是……” “混账!到了如今,还要狡辩,你要气死朕吗?”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怒了,提鞭便又是一阵痛打。 朱厚照嗷嗷直叫,身子悬在半空扭曲。 方继藩吓得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别人家的爹……真狠哪。 可听着朱厚照凄厉的惨叫,他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这确实是臣怂恿太子殿下做的,请陛下责罚,太子殿下,是无辜……” 话还没说完,一道冷芒便自方继藩面上扫过,令方继藩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谁料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带着冷锋一般的眸子,软化了下去,道:“你不必为他搪塞,朕自己的儿子,朕岂会不知?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你哪有如此的不堪,若当真不堪,也成不了三个贡生的授业恩师。朕知道你们二人感情深厚,你方继藩想要为太子代过,可这逆子,真真是……” 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治皇帝顿时心底深处又腾起了团团焰火,握着鞭子的手,青筋爆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这个逆子,平时就是打得少了!” “……”方继藩已经无言以对了。 想不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想来在陛下心里,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荒唐的‘臭小子’了吧,甚至是已成了一个有才华,且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至少,在陛下心里,他方继藩是万万不会做毁坏花石,卸了琉璃,在这大雪纷飞的天里种瓜的事。 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为朱厚照默哀了。 好在,弘治皇帝似乎打的也累了,鞭子一丢,道:“让太子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过失,再来请罪,若是还执迷不悟,哼!” 偏生朱厚照是个顽固到了极点的人,口里大叫着:“就是种瓜啊,儿臣和方继藩一起种的,方继藩说能种出来,就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 方继藩长叹了口气,世上少了一个太子,人生真是寂寞啊。 结果……其实已经可以料定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弘治皇帝,霎时火起,亲身弯腰捡起了鞭子,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阵的哀嚎。 鞭子有一个好处,尤其是软鞭,它能将人打的皮开肉绽,却不至伤筋动骨,因而可以随意发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大抵只是自由搏击的范畴。 方继藩觉得自己已经救不了朱厚照了,蒙着眼睛,眼不见为净,本少爷晕血! ………… 小半时辰之后,在詹事府左春坊的明伦堂。 经过一场狠揍后,总算消了点气的弘治皇帝正跪坐在这,前来当值的左春坊、右春坊的翰林官们,得知了大清早所发生的事,个个噤若寒蝉,面容肃穆,不过…… 看他们如丧考妣都向弘治皇帝请罪,痛陈自己对太子疏于教导的模样,方继藩甚至心里在想,他们的心里,一定是带着喜悦的。 弘治皇帝此时心里无比惆怅,命人斟茶递水,等刘瑾小心翼翼地来禀告:“禀陛下,太医已来了,太子殿下已在寝殿治伤,想……想来……想来无大碍。” “嗯。”弘治皇帝板着脸,淡淡的颔首。 不过似乎眼眸的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可有什么法子呢,实在太荒唐、太胡闹了,简直就是将朕当成了傻子,这就算了,竟然还死不认错,真是一身的臭毛病,不打不成啊。 他抬眸,看了詹事府里的上下诸官一眼,突的道:“王卿家。” 王卿家,便是王华,乃是詹事府少詹事,主要负责右春坊,位列杨廷和之下。 王华出来,行礼道:“臣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舒了口气,勉强地笑了笑,眼中不禁有了几分羡慕之色,脑海里想的,又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忍不住道:“听说你的儿子,此番会试名列第四?青年俊彦,让人好生羡慕。” 第四名的乃是王守仁,他的考卷,弘治皇帝是亲自看过的,确实是文采斐然,虽然少了欧阳志、刘文善二人文章的老辣,也少了唐寅文章中的那股子巧劲,却也不失为良才。 ……………… 第三章送到,今晚上架,老司机开车了,恳请大家支持,写书不容易,看一个月,也不过是半包烟钱而已,可对老虎而言,这些故事和文字,却是废寝忘食,每天熬夜写出来的,还有,新书月票期,吼一声,老板们,上架之后来张月票呀,老虎会努力的。 第107章 太子殿下威武 近来的风气,都已被方继藩带坏了。 那些会试中金榜题名的贡生,若是以往,那肯定是骄傲得不得了,做父辈的被人一问,尽管谦虚,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 可自方继藩一通对江臣的臭骂后,似乎大家被问起自己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便是痛彻心扉的样子。 王华也没有例外,听弘治皇帝问到自家儿子,便感慨道:“犬子才拙,侥幸高中,臣愧不敢当。” 不但得谦虚,王华还得憋着脸,当真是一副这败家玩意,简直就是有辱门楣,丢人现眼的样子。 可弘治皇帝见他这副表情,再听他一席愧不敢当的话,心里竟有几分抑郁,王守仁、江臣这样的人都成了渣渣,那么太子…… 想到这里,竟又有几分恼火起来,若不是太子已去寝殿了,弘治皇帝恨不得再去揍一顿。 方继藩明显的能感受到弘治皇帝所散发出来的戾气,心里发毛,便道:“臣去探视一下太子殿下,容请告退。”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且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杨廷和、王华人等便告退出去,方继藩则是很尴尬地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又呷了口茶,随即一声叹息:“太子顽劣,实是令朕心忧啊。” 方继藩下意识地道:“臣看来,太子聪敏过人,非寻常人可比。”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太子殿下,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事,我还是保命要紧,于是道:“当然,太子殿下毕竟年纪还小,有少年人的心性,荒唐胡闹一些,也是有的。” 弘治皇帝反问:“方卿家不也年少吗?” “……”方继藩语塞。 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太子在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了,凡事就怕比啊,连方继藩都不清楚为何在弘治皇帝心里,自己竟有了光辉的形象,于是乎,这位曾经荒唐的南和伯子就成了一面镜子,隔三差五的被弘治皇帝拿来照一照,看一看方继藩,再看一看朱厚照,然后…… 弘治皇帝冷着脸,却又道:“朕坐在此,就想起了十数年前,当初朕也是你和太子这般的年纪,也是坐在这明伦堂里,听着师傅们授课,那时,朕可比你们认真,一丝不苟,不敢丝毫逾越,师傅们都交口称赞,无不对朕怀着巨大的希望。” 方继藩不曾想,弘治皇帝竟有如此感慨,他顺着弘治皇帝的话道:“陛下毕竟是非常人,太子殿下自然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显得意味深长,突然感慨道:“方景隆,是有福气的人啊……” 一声感慨,便摆驾而去。 明明是开春,可这雪却是连下了几日,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积雪已有三寸厚了,这几日朱厚照都在养伤,方继藩倒也不好去打扰。 这一日大清早,方继藩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冒雪至詹事府,才刚进去,就见刘瑾笑呵呵的迎过来:“见过方总旗,方总旗你好呀。” 方继藩只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就在此时,刘瑾却是厚颜无耻的跪下了,道:“方总旗,您的靴子脏了,哎呀,这可不得了,方总旗乃是人中豪杰哪,这靴子脏了,可怎么成。”说着,也不等方继藩同意,毫不犹豫地抓着自己袖子给方继藩靴上抹了一把雪,接着耐心地擦拭起来。 等擦完了,他才昂首,喜滋滋地‘瞻仰’着方继藩:“您看,这不就干净了,如此才配得上方总旗的身份嘛,方总旗,您饿不饿,奴婢给你弄点茶点来,方总旗来这詹事府当差,甚是辛苦哪,可要注意自己身体。” 从前方继藩刚来詹事府的时候,这刘瑾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最是亲近,是詹事府中的太监头子,可不怎么瞧得上方继藩这个小小的总旗,说话阴阳怪气,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自从方继藩总是提议抓他去做科学研究,刘瑾这些日子,是隔三差五的趴在病榻上,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伤,尤其是据说太子和方继藩还有一个上天的计划,刘瑾吓尿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开始清醒的认识到,这位方总旗,可不好惹,何止是不好惹,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玩死自己。因此刘瑾在方继藩面前,低眉顺眼了许多,面上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容! 说起来,在这詹事府,刘瑾堪称是凶神恶煞,除了太子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避着。就算是杨廷和,也对他还算有礼。 少詹事王华相比于杨廷和,少了一些变通和圆滑,倒是和刘瑾对着干,却也只不过是冷这个脸而已,还不至于起什么大冲突。 可现在呢,刘瑾在方继藩面前,如一只温顺小猫一样,刘瑾觉得方继藩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对付不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装孙子了。 方继藩抬了抬靴子,看了看,嗯,擦的不错,刘公公这方面,还是专才嘛,平时小瞧了。 他漫不经心地道:“殿下呢?” “殿下……”刘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殿下,在暖棚……” 暖棚…… 方继藩一呆:“清早去的?” “不不不。”刘瑾摇头,随即哭丧着脸道:“这两日,伤情好了一些,前日还正常,不过昨天夜里,伤势大好,便说要去暖棚里睡,照顾他的瓜苗。” “……”方继藩顿时就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加快了脚步赶到了暖棚,刚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气。 这里确实是暖烘烘的,一方面,是四壁的砖墙保存了温暖,另一方面,则是烟道产生的热量,使这里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 放眼看去,这里还算整洁,方继藩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地方,只见卷着龙凤绸被的朱厚照在铺了木板的地上打了个滚,右腿叉出被子,很是不雅地继续打着酣。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 朱厚照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眸一张,第一反应却是…… “小瓜苗,小瓜苗……”朱厚照自被窝里钻出来,随即就趴在了地上,看到了棚脚处的几株苗还在,便露出了放下了心的表情。 他乐了,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瓜苗的长短,顿时眉飞色舞,显然,小瓜苗一夜之间,又长了那么一丁点,他眼里顿时掠过了欣慰之色:“来人,来人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快提水来,瓜苗要喝水了。” 一旁的方继藩,终于一脸尴尬地道:“殿下……” 这棚里有些昏暗,连续两三日都没出太阳,棚上的琉璃虽然透光度好,却还是无法提供充裕的光线。 不过一见到方继藩,朱厚照顿时笑了:“老方,老方,你看,这瓜苗,果真长大了,现在……是不是该施肥了,要不要人除虫,你看,这上头的是虫吗?本宫瞧着,这里像是被虫咬了,可恨,这该死的虫子,若是被本宫拿住了,本宫将它碎尸万段。” 殿下……疯了? 方继藩便道:“殿下怎么可以住在这里呢,殿下该在寝殿里睡。”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睡在这里才觉得心安。”说罢龇牙咧嘴起来:“父皇不相信本宫种出西瓜来,本宫就种出来给他看看,这口气,本宫一定要出,老方,这西瓜……长得出的对不对?对了,什么时候有瓜吃呀?” “呃……这个……殿下,它是试验田。”方继藩有些愧疚,无论怎么说,那一番吊打,实是因自己而起,朱厚照被打得实在有些冤枉了。” “这是什么意思……”朱厚照直直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只好耐心地和他解释:“所谓试验,既有成功之可能,也有失败之可能,臣的意思是,有可能能种出瓜,也有可能种不出。” 朱厚照一听,顿时急了,他现在才知道,方继藩挂在嘴边的试验田,竟是这个名堂。 他冲上来,便掐住了方继藩的脖子,边激动地摇晃边道:“一定要种出来,一定要种出来啊,种不出,这一顿打算是白挨了,本宫可是被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地啊,现在身上还浑身火辣辣的疼呢,若是种不出,本宫便一刀结果了你,再挥剑自刎,你我兄弟,死了干净。” 方继藩被勒着,开始翻白眼。 卧曹……试验田啊,不是和你说了吗?为这,你还想一起死,你疯了? 不过……方继藩竟能体谅朱厚照的心情。 一辈子被父皇当孩子看,动辄就认为是胡闹,总想要一件大事,让父皇刮目相看,谁曾想,一顿痛打,心都凉了半截。 想要证明弘治皇帝错了,唯一的法子,就是种出瓜来,对朱厚照而言,这是唯一法子,这口恶气,不能不出。 朱厚照是个固执的人,现在完全是赌徒心态了。 而且特么的他手劲还奇大,不断箍着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方继藩拼了命,才挤出一句话道:“殿……殿下……小心……小心伤着了瓜苗……” 一下子,朱厚照终于安静了,直接收了手,随即蹑手蹑脚地猫腰俯身一看:“不错,不错,万万不可损了瓜苗,本宫至爱的小瓜苗,快点长,结出瓜来,来,且等本宫一阵子,本宫去给提水来,教你们吃饱喝足,稍待,稍待呀。” 说着,兴冲冲的便冲出棚,提水去了。 第108章 真相大白 朱厚照走了出去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瓜棚,蹲下身来,看了一下这瓜苗的长势,似乎……还不错,这只有指长的嫩苗上,已舒展开几片嫩叶,虽是阳光的照耀不充分,好在这里暖和,偶尔天色放晴,也会有光自外头照耀进来。 方继藩上辈子本就在农村长大,倒也勉强有一些农业知识,只不过……眼下这试验田里所种的西瓜苗,到底能否能否种出瓜来,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提了桶回来,取了水瓢,轻轻地舀了水,小心翼翼地开始灌溉。此前方继藩教过他大致的知识,谁料这小子,现在却熟稔无比,生怕水浇多了。 可这个家伙越是熟稔,方继藩则越是担心啊。 他甚至觉得,朱厚照是不是被自己带偏了,倘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后世又会怎么评价?猛地,方继藩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在后世的报纸刊物上,提及到了明武宗朱厚照,一个黑色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不爱江山爱西瓜’的字样。 朱厚照谈起了他的十几株瓜苗,便眼睛发亮:“老方,他们都是孩子啊,名儿本宫都给他们取好了,你看这一株,是征东大将军,这一株,文弱了一些,本宫叫他‘录事参军’,这一株,生的有些丑,叫‘扬州总管’……” 他一一介绍,介绍到了最后一株的时候,眼睛更加亮堂起来,激动的道:“这孩子是本宫的至爱,你看它,比别的更茁壮一些,你看它的枝叶,翠绿翠绿的,令人垂涎欲滴,本宫叫它‘冠军侯’,哈哈,勇冠三军。” 冠军侯……霍去病…… 听到这里,方继藩的脸忍不住的拉了下来:“殿下,冠军侯早逝。” 朱厚照涨红了脸,一脸笃定地道:“这是瓜中冠军侯,不会早逝的。” “……” 跟着朱厚照在棚子里几乎呆了一天,方继藩才自棚里出来,却是有一种重获天日的感觉。 而在这棚子外头,詹事府的宦官们围成了一团,他们是没有得到获准进入暖棚的,朱厚照怕他们将瓜苗踩死了。 一见到方继藩出来,刘瑾便连忙上前来:“方总旗,殿下……如何?” “没事……”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他不愿意谈论太多,就只是为了一个西瓜。 回到府中,不免有些疲倦,外头的雪小了一些,却依旧寒气逼人。还没落座,唐寅便和欧阳志四人一齐到了。 唐寅脸上显得眉飞色舞的,先是朝方继藩作揖,随即道:“遵从恩师的嘱咐,学生这几日,作画一幅,还请恩师斧正。” 一听唐寅画了画,方继藩倒是打起了精神:“取来为师看看。” 唐寅手里早就提着一卷画,将画卷展开,方继藩一看,这是一幅仕女图! 嗯?看着这眉眼儿怎么酷似小香香?莫非这灵感源于小香香不成?小唐你妹的,你还想和为师抢女人? 不过见唐寅目光纯洁,似乎完全是用艺术的眼光在看待问题,这才使方继藩心里稍稍平静一些。 方继藩自是清楚,唐寅本就擅长画仕女,所以看着这家伙的画,方继藩看的却不是画中仕女婀娜多姿的自阁中探出头来妩媚多姿,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方继藩将画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好,好画,此画豪放,为师喜欢。” “……”唐寅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恩师,这是婉约,是婉约女子……” “一样的道理。”方继藩颔首点头道:“艺术总是互通的嘛,小唐,画得好,为师真是爱极了。” 欧阳志三人,则是酸溜溜的看着老四和恩师亲昵的研究着画,心里有一种阵痛的感觉。 明明自己三人刻苦用功,拜入师门最长,可唐寅一拜入门下,便得恩师如此‘宠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唐寅心里也小小的爽了一把,都已拜入了师门,能获得恩师的夸奖和器重,哪里是坏事?何况恩师对自己的才情如此欣赏,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于是唐寅便忙道:“恩师喜欢,自管拿去收藏,学生画的不好,这几日觅了空,再画几幅好的来,请恩师赐教。” 方继藩心里说,这画你不送我,我也得抢啊,现在你如此主动,倒也免了麻烦了。 方继藩落座,四个门生也各自落座,叫人斟了茶来,舒服的喝了一口茶,才又道:“你们近来,好好读书,准备殿试,嗯……为师空闲下来,自然教授你们殿试的窍门。” 不等欧阳志三人答应,唐寅立即抢先道:“是,学生从命。不过……恩师……”说着,他愁眉苦脸的继续道:“不知学生那兄长徐经的事……” 这几日,唐寅其实都过得很不安。 徐经在牢里多待一天,他便食不甘味,毕竟是至交好友,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抽筋扒皮的所在啊,现在徐经生死未知,唐寅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刚刚拜方继藩为师,唐寅是有些不情愿的,虽然方继藩的‘无心’救了自己,可毕竟在他心里,方继藩的‘为人’是有些问题的,可自从方继藩答应了营救徐经的事,便令他对恩师刮目相看起来,因而开始对方继藩渐渐有了某种归属感。 方继藩一听唐寅提及了徐经,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还真是对徐经念念不忘呢,这下子稳了,方继藩就喜欢这种重情义的门生,后半辈子,吃定你了。 唐寅见方继藩不答,眼眶又红了,哽咽地道:“恩师,其实学生也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徐经所犯得事实在太大了,学生自知,恩师即便出马,不但承担着干系,也可能无济于事,学生所能做的,只是将来为恩师做牛做马。” 方继藩眯着眼,却笑了:“为师说过,徐经能安然无恙,便能安然无恙,你放宽心就是。”似乎为了让唐寅安心,又慎重地道:“为师用人格担保。” 男人的承诺,很重要…… 虽然方继藩这种败家子的承诺,好像也不值几个钱。 不过不要紧,方继藩对徐经的事,的确是留了心的,他原本还在想,只要时间过去,迟早陛下下旨令李东阳彻查,最终的结果会是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说是不了了之,可实际上,虽然是查无实据,可因为此,而牵涉如此之广,甚至连礼部右侍郎和贡生都下了狱,总不可能最后对天下人宣布,搞错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徐经保住了一条性命,也仅此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已,徐经的下场并不太好,他被革去了功名,废为文吏,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而程敏政也因为没有昭雪,最终郁郁而终。 对这两个人,方继藩没有太深的印象,即便是读史时,其实也难产生太多的同情,可现在……看着唐寅再三求告的模样,方继藩心思一动。 如果……我当真救了他们呢? 这个念头,只在一瞬之间划过,方继藩便哈哈一笑道:“好了,都去读书去吧。” 暖棚里瓜苗,日渐成长,在几日的大雪之后,天气放晴了一些,而朝中的一切举动,其实都和方继藩所预料的那般,果然,李东阳奉旨彻查,他在查阅了无数的供词,以及提审了诸多的证人之后,随即前往暖阁,向弘治皇帝禀报。 此时的弘治皇帝,还在因为朱厚照的事而愤恨难平。 这个傻瓜,这样的天气,他竟去种瓜,这样的突发奇想,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种瓜也就罢了,还如此不知珍惜奇珍异宝,那些花石,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结果,统统毁了。 错了就认嘛,可偏偏呢,还死鸭子嘴硬,还想把方继藩牵扯进来,方继藩再傻,能傻到你这种程度?人家若是当真蠢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教的出三个贡生出来? 这造的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一旁的小宦官却是显得很惶恐。 他是奉旨去詹事府那儿看看太子在做什么的,现在回来禀报,弘治皇帝一看他惶恐的样子,便晓得没有好结果,搁下手头上的奏疏:“说……” 小宦官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在种瓜,不只如此,还说要和瓜苗同吃同睡……殿下给瓜苗取了名儿……叫……叫冠军侯……” “……”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不禁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好在,李东阳的求见,使弘治皇帝按捺住了怒气,恢复了脸色。 李东阳入阁,行礼,随即道:“见过陛下。” “如何?”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才道:“查无实据。” 弘治皇帝一愣。 李东阳随即道:“所有的人证,都已重新盘问过,大多都是语焉不详,都不算铁证。程敏政和徐经二人,老臣也亲自过了堂,从他们的话语之中,老臣可以断定,他们此前招供的事实,也都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弘治皇帝皱眉:“你是说,锦衣卫屈打成招?” 第109章 重情重义方继藩 屈打成招…… 这……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牟斌这个都指挥使,已经算是老实了,从来没有什么犯规矩的事,可即便如此,锦衣卫在弘治朝,再如何温顺,也依旧摆脱不了惯性。 此时,只见李东阳又道:“至于三百两纹银求书一事,陛下,此事其实自文皇帝开始,便早已蔚然成风,润笔之费,虽是隐疾,可以此来断定,徐经与程敏政勾结,未免太过牵强了。臣还查过徐经的文章,他的文章,多有疏漏,不过他毕竟也是江南才子,底蕴深厚,这才高中。倘若他事先得到而来考题,根据他以往乡试、院试的文章,断然不只是会试第二十七名这么简单。老臣可以保证,以徐经的才学,事先若能知道考题,必定能名列一甲。”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户科给事华昶诬告,而锦衣卫屈打成招,坐实了程敏政和徐经的鬻题舞弊之罪?” 李东阳却是道:“臣还查到……户部给事中华昶和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早有嫌隙……” 诬告……冤案!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 此案已经引起了全天下的关注,毕竟是会试的舞弊,关系到的,乃是抡才大典,可谁料到,案子一次次的坐实,相关人员,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可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弘治皇帝忍不住焦虑地在暖阁中踱步,他眉宇显得极为凝重,一方面,他松了口气,毕竟在得知程敏政没有鬻题,使他心里舒服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难道告诉全天下人,这一切都是皇帝昏聩,没有识人之明,而宫中的爪牙锦衣卫屈打成招吗? 倘若如此,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会看待自己? 良久,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几许痛苦之色,口里则道:“下旨,至锦衣卫,命诏狱立即放人,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罢官还家。贡生徐经,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终身不得科举。” 李东阳面无表情,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似乎陛下的旨意,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东阳自是知道,若是承认了乃是一场冤案,那么对皇帝和朝廷的威信,打击就太大了。 倘若是其他的天子,十之八九,索性眼睛闭上,将错就错,直接以舞弊的名义,处死程敏政和徐经。 不过,历来宽厚的弘治皇帝,显然是不忍如此。 既然不能认错,可又不能索性将错就错。 弘治折中的办法就是,既不认错,可同时,对二人从轻发落。 这一场弊案,自然永不翻案,可与此同时,也显出朝廷的宽容,饶了二人的性命。 这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程敏政和徐经,可就不太美妙了,一个前途远大的户部右侍郎,另一个是寒窗十年,终于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而如今,皆是前途尽毁。 李东阳颔首点头道:“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说罢,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面带不忍之色,却还是摇摇头道:“去吧……” 他的心里,难免会有几分自责,可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 这一天,方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门子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来人,吓了一跳,随即便去通报,紧接着,唐寅便冲了出来:“徐兄……徐兄……” 唐寅一把挽住了来人,仔细的打量,便见来人蓬头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身上虽披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衫,可依旧能看到那皮开肉绽luo露出的肌肤。 徐经出狱,在这京中,举目无亲,他只能来找唐寅,到了唐寅的客栈,方才知道唐寅已搬来了南和伯府。 他一瘸一拐的来此,与唐寅四目相对,唐寅已是热泪盈眶,曾经那个英俊潇洒,且一掷千金的江南才子,已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人,形同乞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徐兄……里头坐吧。” 徐经双目无神,只是凝噎摇头:“不,不了,我来,只是想借几两盘缠,回应天府去。” 唐寅皱眉,随即道:“你如何出来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恩师,一定是恩师营救了你。” 是呀,牵涉到了如此重大的舞弊案,现在朝廷又没有平反昭雪,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将人放出来? 唐寅惊喜地道:“不错,果然是恩师,是恩师……”说着,他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这种激动,可想而知,虽恩师亲口答应了营救徐经,可他其实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恩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哪里想到,恩师当真去营救徐经了,这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风险,恐怕不少吧。 唐寅激动地将事情的原委和徐经说了,徐经听罢,也是滔滔大哭起来:“若非方家公子,学生必死无疑,难怪,这就难怪锦衣卫突然放人,令师在哪里?我这就去谢恩,这是救命之恩,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 詹事府里的‘冠军侯’们长势不错,这令方继藩心情也开朗起来,说起来他真有点怕朱厚照想不开,这家伙就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啊。 下值后,方继藩终于带着不错的心情打马回府,此时天色很是昏暗了,邓健正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等到了府门前,两个人影竟是突然嗖的一下窜了出来,吓得马上的方继藩差点没摔下马。 什么情况,我方继藩的劫也敢打?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少爷我吼一声,便有几百个壮汉出来。 “恩公……”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渗人。 “恩师,徐经出狱了,特来拜谢恩师。”这时听到了小唐的声音,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你大爷,吓死本少爷了。 方继藩下马,邓健则移了灯笼朝前一照,便见到了虽已洗漱了一番,却依旧还是面目全非的徐经。 徐经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哽咽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今公子救命之恩,学生万死,也难报万一。”他说到苦处,声泪俱下。 原本在方继藩的计划之中,或许别人不知内情,可他却是知道的,徐经是一定会被放出来的,之所以忽悠唐寅,说自己会营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小唐死心塌地给自己好好的画画,可谁曾想到,唐寅不但信以为真,连这徐经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被放出来,也以为是方继藩的暗中运作,才令他保住了性命。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虽然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脑残,是凶神恶煞的大坏蛋,简直就是名门正派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可是…… 见这徐经声泪俱下的对自己一再感谢,方继藩的脸,竟是腾地红了。 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啊,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够了,谢什么谢,快走吧,回你的应天府去,从此再也别来京师了。” 徐经想到功名俱失,一辈子为吏,心里也已玩念俱焚,哭告道:“学生……这便去了,此去应天府,从此不能踏足京师,只怕一辈子再无缘与恩公相见,恩公,下辈子,学生当牛做马,再来报恩吧。” 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磕了三个响头,起头便要走。 古人……还真是重情义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又或者说,这些书呆子们,虽然有的狂妄,有的恃才傲物,可多少还是知恩图报的。 可事实上,方继藩在这件事上,一丁点作用都没有起到。 此时只见徐经起身,又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接着泪眼婆娑的朝唐寅作揖:“伯虎,后会有期。” 唐寅想到徐经要走,顿时也忍不住伤感,自来似他们这等多情的才子,总是伤痛别离,这个时代,一旦别离,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可能这一别,就是一世,相隔着千山万水,想要重逢,实是千难万难,怕是今生,也只能在梦中相会。 唐寅同样朝徐经作揖回利,相顾无言,禁不住泪水涟涟,又是失声痛哭。 方继藩是最见不惯这等感人场景的。 你大爷…… 方继藩觉得风好像吹进了自己眼里,揉了揉,古代北京城的荒漠化很严重啊,风里竟也有沙子。 “后……后会有期……徐兄,再会。” 徐经颔首点头,毅然旋身,要走。 突然,方继藩厉声道:“徐经!” 徐经愕然,回眸看向方继藩。 就在这一瞬间里,方继藩竟是一个飞脚,狠狠地踹了他的pigu。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方继藩虽是力道不大,徐经却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方继藩却是厉声道:“你大爷的,我来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舞弊?” 出口成脏,换在以往,徐经早就割袍断义了,可面对方继藩,顾不上他的无礼,徐经忙道:“没有,学生清白人家,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继藩便道:“你既然没有舞弊,朝廷革了你的学籍,岂不是很没有道理,让你去应天府为吏,更是荒唐,我这人性子比较直,皇帝他……” 一听少爷又要开始说胡话,吓得邓健顿时将灯笼啪嗒的摔落在地,随即一把冲上前,捂住方继藩的嘴:“少爷,少爷,慎言,慎言。” 好不容易的将邓健挣脱开,方继藩却是道:“慎什么言,本少爷说的是,皇帝老子一定是受人蒙蔽,我方继藩世受国恩,要仗义执言,大爷的,今天夜里,徐经便在府里住下了,明日我去面圣!” 唐寅吓得面如土色。 徐经也是一脸错愕,徐经忙道:“不可,万万不可,能侥幸留的性命,学生已知足了,此案牵涉甚大,恩公万万不可涉险……万万不可。” 方继藩背着手,昂首,此刻,竟发现自己又升华了。 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吗? 好吧,那就试一试,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 第110章 你又秋后算账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 一大清早,弘治皇帝便至暖阁,随即,刘健为首的内阁大学士觐见,开始商讨一日的政务。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不好。 而关于整个舞弊案的结果,刘健等人俱都已心知肚明了。 虽然觉得此案之中,程敏政和徐经二人实是有些冤枉,明明已经查实,可陛下依旧没有平反,虽是让程敏政和徐经二人逃出生天,却也是让他们受委屈了。 为的,不过是宫中和朝廷的脸面,可宫中和朝廷的威严,本就不容侵犯。 即便是刘健,虽是同情,却也知道不能劝谏,令陛下回心转意,对二人进行平反。 所以,大家很默契的,今日对舞弊一案,绝口不提。 弘治皇帝一直愁眉不展,自然也不想提及此事,这已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案只能如此蒙混过去,不会有结果,也不能有是非,只是……内心深处,弘治皇帝还是难免有些不安。 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全天下人知道,皇帝也会犯错吗?一旦让人知道皇帝并非是圣明,那么皇帝的其他旨意,岂不也会遭受人的非议和质疑?上天之子,受命于天,是不会有错的。 可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刘健对于贵州剿米鲁叛军的看法。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方继藩求见。” “方继藩?”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一个小小总旗,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今日不该是在詹事府当值吗? “何事?”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只是风淡云轻地问道。 宦官脸上略带忐忑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他在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说要仗义执言……” “噗……”谢迁稳稳坐在一旁,弘治皇帝对几个大学士向来宽厚,不但赐坐,还早就给他们上了茶,本来谢迁在这个间隙正端起茶盏呷了口茶,谁料这茶水才刚刚入口,听到仗义执言四个字,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你一个羽林卫总旗官,又非清流,仗义执言跟你有个什么关系? 你方继藩就是被仗义执言的对象啊,仗义执言从你口里说出来,这……不成了笑话吗? 此时,刘健的反应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上一次方继藩三个门生,在会试中大放异彩,使他与有荣焉,因而对方继藩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李东阳则是面带微笑,却谁也猜不出,此时他心里想什么。 “仗义执言?”弘治皇帝不禁哭笑不得:“他要仗义执言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继藩口称,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 一下子的,暖阁里气氛骤冷下来。 这件事,现在可算是皇帝的逆鳞了,刘健三人,俱都心知肚明。 可这个方继藩,还真是皮痒了,这种逆鳞也敢去触碰? 便是刘健三人,现在都不敢揭这个伤疤呢。 果然,弘治皇帝满面怒容,厉声道:“朝廷的事,是他一个总旗官可以非议的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平日是太纵容他了,以至他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四处的卖弄,若不是看他有脑疾的份上,朕非要严惩他不可,回去告诉他,让他不得滋事生非,朕不见他。” 于是宦官连忙躬身行了个礼,疾步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是阴晴不定,显得怒气未消。 说实话,方继藩也幸亏有脑疾,而且还是个后生晚辈,年纪太轻,若是别人敢跑来这里摸老虎屁股,羞怒之下的弘治皇帝,只怕早就治罪了。 现在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放出了诏狱,就已是宽厚了,这件事,是决不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 只是,当方继藩要为程敏政和徐经仗义执言,刘健三人,却俱都微微愕然,方继藩……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家伙平时不胡闹就好了,居然……有此气魄? 便连谢迁,方才还忍俊不禁的样子,现在也严肃起来,无论如何,在他的心里,方继藩今日的行为,是需认真看待,且值得敬重的。 有了这么一茬,弘治皇帝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可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道那宦官去而复返,惶恐地跪下道:“陛下,方继藩不肯走。” “那就不必理他,哼!”弘治皇帝板着脸。 宦官却是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奴婢倒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跪在了午门之外,一言不发,沿途有不少出入宫禁的大臣,还有禁卫,许多人都在那围观,欧窃窃私语的,奴婢以为……以为……若是这般继续让他在午门那儿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有碍观瞻……” 呼……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算是彻底的被惹怒了,气呼呼的道:“反了他方继藩!” 说罢,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来回的踱步,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方继藩的言行,显然伤到了弘治皇帝的自尊,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某种负疚感,可这却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有一句话叫做恼羞成怒,且天子一言而断,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一声令下,便是小命休矣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健和李东阳、谢迁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一个方继藩都敢仗义执言,若是三人再不说点话,就实在没脸在庙堂上立足了。 只见刘健正色道:“陛下,不如召他来此,且听他说什么。” “是啊。”谢迁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和一个孩子置气呢?” 李东阳若有所思,他隐隐觉得,方继藩是个极聪明的人,表面上是荒唐,可内里,却绝不会做如此失智的事的!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呢? “哼!”弘治皇帝依旧气恼道:“好,朕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论,传!” 于是那宦官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暖阁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君臣们,各怀心事,刘健的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忧心,他对方继藩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方继藩今日所为,倒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 刘健深知舞弊一案,所要顾虑的事太多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方继藩若是喋喋不休,岂不是找死吗?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步入了暖阁。 来之前,其实他是有所准备的,比如……他在自己的内衣里垫了一层钢板,这是受了太子的启发。 此时,方继藩上前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眸里略过一丝锋芒,很不客气地扫过方继藩,声音冷淡地道:“你不在詹事府里当值,来此,所为何事?” 从话音里,方继藩能听得出来,陛下余怒未消。 方继藩便正色道:“微臣来此,是有事奏报。” 弘治皇帝冷声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臣听说,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贡生徐经二人,并没有查到实据。” 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朕对你方继藩,可算不薄吧,平时对你们方家,也算是优渥吧,你从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弹劾,不都是朕保着你?现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现在竟跑来做清流,来指责和质问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继藩,你可数得清宫中有多少关于你的弹劾奏疏,被朕留中不发吗?” “……” 呃,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关重大,其实方继藩在来之前,老早就事先模拟过了,就好像戏文里一样,方继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问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继藩再开始口若悬河,阐述自己的观点。 可是……自己原以为的事,到了现实之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听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数出来给你看看。” 弘治皇帝说的风淡云轻,可每一个字,却都打在了方继藩的七寸上。 这……就有点尴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面上的表情,大抵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样子。 本是干劲十足的方继藩,气势骤然弱了几分,很是无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当下的事。能不能请陛下容微臣说完,再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 弘治皇帝冷哼,这家伙,竟连秋后算账四个字都说了出来,这岂不是说朕小家子气,和他算旧账? 方继藩抓住这个空隙,连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没有头绪,且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对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经平fan呢,此二人都是栋梁之才,陛下却罢了他们的官,革了他们的学籍,实在不应该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谏为好,在用词造句方面,实是生疏。 所以刘健三人,一听方继藩地话,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家伙,哪里是劝谏,这是在和陛下打擂台啊。 第111章 下诏罪己 就如同刘健等人所预料的那般,弘治皇帝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后,脸色骤然变了,目光如锋,冷冷地道:“大胆,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的逼视下,真真的吓了一跳,忙道:“臣死罪。” 弘治皇帝直直地盯着方继藩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是想卖直取名,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若是不敲打敲打你,他日,你岂不是要反了?来人!” 刘健三人,个个都忍不住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方继藩这小子,勇气有余,可论起他所谓的谏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猪队友啊,想为他开脱,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且慢!" 呃,猪队友又开始作死了。 陛下显然心意已决,这时候少不得挨一顿棒子,然后乖乖服气,可这家伙……竟在陛下盛怒地节骨眼上,来一句‘且慢!” 谢迁已是目不忍视,将眼睛错开到一边,突然觉得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弘治皇帝一愣,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说且慢?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 还不等弘治皇帝发作,方继藩便大义凛然地道:“臣来之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慷慨赴死…… 这当然是骗人的,方继藩可不是找死的人,不过……这样会不会显得更有气势一些? “……”弘治皇帝更是一愣。 “可是……陛下,你这样不对!臣方继藩,不认同!”掷地有声的话,仿佛在暖阁里回响。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这下子,真是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了。 刘健心里一叹,这是要准备收尸的节奏啊。 而方继藩显然没有停下了的觉悟,口里继续道:“臣之所以不认同,是因为两件事,其一……臣陪皇太子殿下读书,皇太子毕竟也不是天生下来的圣贤,总会犯错,所以臣一再的告诉皇太子,人……犯错了,并不可怕,可最可怕的,却是知错而不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圣贤,太子如此,臣也如此,可若是有过错,那就改正,便好了。可若是不知错,不改错,那么这错误便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等到太子成人,如何能做一个好太子,做陛下的好儿子。” 呼……正欲彻底暴怒的弘治皇帝竟是愣住了。 这家伙……竟将太子祭了出来。 言外之意,其实不过是用太子来类比皇帝罢了,太子会犯错,皇帝也会犯错,犯错了就改,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番话,虽还是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羞愤,可弘治皇帝却还是沉默起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方继藩则昂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臣要禀明。臣的父亲,陛下想来是知道的,臣父自臣记事起,便每日天未亮便起来前去五军都督府当值。没有一天可以懈怠,乃至是刮风下雨,也绝不敢耽搁。若是遇到了战事,臣父出征在外,也与将士们同甘苦。他努力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以至于陛下赏识他,将士们也爱戴他。于是乎,臣便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 这一次,祭出来的是方继藩他爹。 不得不说,方景隆这个人,除了宠溺儿子之外,几乎无可挑剔,他和弘治皇帝一样,不好美se,勤于公务,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这个口碑,是朝野内外都公认的。 一想到了方景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预备严惩方继藩的心思也不自觉地淡了不少,毕竟……是忠良之后啊,方卿家就这么个儿子,本来就有脑疾,倘若当真伤了他,那做父亲的,还不知要怎样的伤心欲绝了。 可弘治皇帝,还是冷哼了一声。 方继藩不理会弘治皇帝的不屑于顾,却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臣对臣父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即便臣父对陛下忠心,却也不至如此一丝不苟,有时就算是病了,却也不敢怠慢了公务,按时去都督府点卯。于是,臣便问臣父,人都有七情六yu,也都有五痨七伤,可为何父亲却是如此的勤恳,一丝一毫都不愿懈怠呢?” 似乎暖阁里的君臣,都沉浸在这个小故事中了,众人哑然无声,就想听听,方继藩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方继藩淡淡地道:“于是臣的父亲便说,对天子,要尽忠,所以不敢懈怠。可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缘由却是,作父亲的,就该做下表率,让臣知道,做人要謙性忠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做父亲的都不能给臣做出一个好的表率,那么……臣就更加荒唐胡闹了,所以……臣的父亲才尽力去做一个完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臣能够效仿他的做为,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好了,臣说完了。” “……” 沉默。 暖阁里落针可闻。 唯一能听到的,不过是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东阳猛地,眼眸突的一张,那眼眸里,掠过了亮光。 神了! 弘治皇帝却又是愣住了。 这两个故事,倘若分开来,或许没什么,可一旦合在了一起,却似乎有着某种无穷大的说服力。 知错就改,并不稀奇。 可第二个故事,却是一下子的,有令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之感。 方继藩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他有一个儿子。他深知自己做了错的事,或许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又或者即便有什么疏忽,也不会受人责怪,可他依然努力的将每一件事做好,只是因为,他是儿子的父亲,他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能够效法自己的事。 这不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吗? 同样,弘治皇帝除了身为帝皇,也是一个父亲啊,现在……他做了错的事,倘若他对错误不改正,他甚至认为,错了便错了,有什么了不起,天家的脸面和朝廷的威严毕竟更加要紧,那么皇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会如何呢? 朱厚照原本就是一身的臭毛病,弘治皇帝希望他能改正,那么自己的错误尚且都不改正,又凭什么以身作则,告诉太子,知错能改的道理? 皇家的脸面固然重要,可对皇太子的教育就不重要吗? 皇太子,毕竟代表着的是未来啊。 和弘治皇帝对皇太子的期许相比,朕的这一点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眸,从茫然,变成了拨云见日一般的清澈。 不错……朕若是今日这般含糊过去,那么……他日,太子也会和朕一样,朕是他的父皇,若连自己都无法成为楷模,又怎么有资格去让他的儿子改正自己的错误呢? 暖阁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事实上,方继藩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所抛出来的杀手锏,根本不是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所谓事情的是非对错,而是皇太子,方继藩是赌在弘治皇帝的心里,皇太子殿下比一切都重要。 输了……就准备好皮开肉绽吧。 可若是赌对了,那么整个案子将彻底的翻转,那本不该受罪受冤的人能得到公平的对待。 此时,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闭着眼睛,眉头深深的拧着,似乎陷入了思索,天人交战。 就方继藩紧张的等待里,只见弘治皇帝突的张眸,随即道:“立即下旨,程敏政、徐经二人鬻题舞弊一案,纯属子虚乌有,朕……”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朕竟不能事先洞察,从而使程、徐二人在诏狱之中屈打成招,这是朕的过失。此案,引发天下人的风言风语,更使清白忠良的大臣、贡生蒙冤,这是朕的过失,朕克继大统以来,自以为自己日理万机,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朕坐居宫中,不能明察秋毫,今二人遭遇构陷,朕责无旁贷,理应下诏罪己,三省吾身,以免重蹈覆辙。而诬告程敏政、徐经之人,户科给事华昶,即令立即罢黜,驱其出京。涉嫌屈打成招的锦衣卫相关人等,亦是立即着手严查,牵涉此案者,俱都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着抖擞精神的刘健、李东阳、谢迁,继续道:“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立即恢复原职;贡生徐经,也照例恢复其贡生功名。” “今程敏政、徐经二人,虽沉冤得雪,可其所遭冤屈,依旧令朕痛心疾首,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此皆朕之过也,即令英国公,代朕请罪于太庙,向列祖列宗陈告朕的疏失,以为惩戒,也望朕能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弘治皇帝则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整个面容竟是舒缓了起来。 可是,这何止是给程敏政和徐经昭雪,分明还是弘治皇帝下诏罪己,向天下人宣告,此事最大的责任,便是他这个天子,而他更是慎重的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祀陈述这件事,作为一个帝皇,这实属不易啊。 第112章 恩旨 对于皇帝而言,祭祀太庙,乃是至关重要的责任,这是他一切合法性的来源,所以每一次祭祖,都极为隆重,祭祖所用的表文,也都极尽吹嘘之能事,无非是说皇帝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重托,将天下治理的好好的,宗室们日子也过的很不错,所以请祖宗们放心。 这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一次,弘治皇帝竟是直接命英国公带去请罪的奏疏,向祖宗们忏悔自己的罪行,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宦官听罢,应命而去。 刘健三人,心里也不由的老怀安慰起来,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端坐下,道:“朕哪里圣明,朕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方卿家说的不错,若非他的提醒,朕险些自误,方卿家……” 方继藩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完美! 于是他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目光的深处,似乎别有深意,他已愈来愈发觉得,将方继藩安排在詹事府,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其他的人虽然老成持重,可太子性子冥顽不灵,根本就无从亲近,连亲近都亲近不了,如何影响太子? 可方继藩不同,二人同岁,又如此契合,难得……这方继藩居然还懂这么多道理,便连朕都需他的提醒,方能醒悟。 弘治皇帝微笑,露出了欣慰又慈和的样子:“你的父亲,是好父亲,他的事迹令朕深省,你也不错,方家……果然不愧是满门忠烈,很好。” “……”方继藩迟疑起来,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嗯?”弘治皇帝温和地道:“你有心事?若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陛下,这个所谓的事迹,是编的。”方继藩坦诚相告。 “……” 弘治皇帝缓和下来的脸又僵硬了,顿时显得有几分尴尬。 其实,用故事来劝谏,这本就是古已有之的事,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方继藩未免也太耿直了一些。 弘治皇帝只好努力地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永远都是偶尔会有几句有道理的出来,还没开始夸奖,他便又曝露本性了。 弘治皇帝干笑,脸色显得很不自然:“卿家真是个忠厚的人啊。” 第一次被人夸奖为忠厚,这令方继藩虎躯一震,感动道:“陛下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洞悉了臣的本质。”心里想,今日的奏对,还有陛下对自己的评价,理应会记录在起居注了吧,哇哈哈,以后谁敢说本少爷狡猾,到时去翰林院讨要今日的奏对文牍,砸烂他的狗头。 “……”显然,弘治皇帝已经开始后悔和这家伙东拉西扯了。 “你建言有功,朕自有恩赏,且告退吧。” 既然此行的任务已完成,方继藩的心情也轻松起来,皇太子这一招,果然是屡试不爽啊,于是行礼道:“臣告退。” 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徐徐离开,弘治皇帝的眼眸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倒是刘健的目光纯粹了许多,这是一种单纯的欣赏,来此劝谏,是有勇;语出惊人,一举抓住了陛下的要害,这是有谋。 这令刘健都有点希望自己那不太成器的儿子,也得个脑疾了。 而方继藩从紫禁城中出来后,便匆匆的赶去了詹事府。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已接近了正午,点卯的事,方继藩不必担心,因为百户大人自然会为他遮掩,这就是南和伯子以及脑残患者的好处啊,前者让人忌惮,后者让人更忌惮。 因为单凭权位,欺负寻常小民倒也罢了,可羽林卫里,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做羽林卫百户的人,背后也有来头。而后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不可控的人,谁晓得时候愣起来,直接撕破脸。 瓜苗已经开始生出了蔓藤,现在虽还是天寒地冻,可天放了几日晴,所以阳光自琉璃投射进来,再加上暖棚里温度适中,西瓜的长势还不错,又因为是在较为密封的环境,暂时也没有出现虫害。 当然,这一切都来源于朱厚照的悉心照顾。 好在朱厚照终于不会成日呆在暖棚了,为了改善土壤,方继藩建议施肥,只是肥料嘛,呵呵…… 朱厚照成日觉得无精打采,他心里只惦记着他的西瓜,指望着这西瓜早日种出来,好让父皇大开眼界,报那一顿痛打之仇。 方继藩见这家伙浑浑噩噩的,也懒得理他,这种熊孩子,千万不能惯,若是围在他身边讨好,他还飞天。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与此同时,南和伯府、礼部尚书程府,宦官飞马而来,府中上下人等,俱都跪迎。 宦官面无表情,显得极为沉痛,身为宣读旨意的宦官,自然清楚什么样的旨意,需配合什么神情。 南和伯府的圣旨来得迟了一些,因为宦官很辗转的才得知徐经就在方家,因此姗姗来迟。 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而方继藩已去了詹事府当值,府中做主的,也只有杨管事,还有方继藩的四个门生,不过宦官指明了让徐经接旨,因而旧伤未愈的徐经也一道来了。 方家上下数十口人,听到了诏曰二字,心里震撼之情无以言表,若是单单的针对个人,那么一般是敕曰、诰曰之类,而诏曰却是不同,所谓的诏,便是昭告天下、咸使闻之之意,这是要向天下人宣读的意思,并不只限于当事之人。 如此一来,倒是令杨管事惶恐起来,出了什么事,竟是这样大的阵仗,老天保佑,可万万别出事啊。 却听宦官扯着嗓子道:“朕即皇帝位十二年矣,希图大治,求贤若渴。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今岁会试,朕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俱言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题已传诵于外;又言江阴举人徐经,阴私程敏政,参与泄题。此议汹汹,朕即令锦衣卫查实,孰料锦衣卫屈打成招,罗织罪证,朕所闻所见,骇人听闻,幸赖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彻查厘清此案原委,正本清源,方知诬告。朕事先不能察,以至程敏政、徐经二人蒙不白之冤,受诏狱小吏之辱,受小人戕害,此朕之疏失,因一时蒙蔽,而使忠良遭遇构陷……羽林卫总旗方继藩,南和伯子也,今入宫觐见,痛陈厉害,指斥朕昏聩不明……” 杨管事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哪里晓得,既是圣旨嘛,当然文法上,也会有一些浮夸之处。 方继藩明明在暖阁里,说的是陛下这样做,不是圣君所为;可到了草诏的翰林那儿,或者说,天子为了诚心悔过,直接就来了一个昏聩不明。 这是骂皇帝昏君啊。 自家少爷,当真跑去作死了。 作死也不是这样做的啊……杨管事听得惊心动魄,只觉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其他府中的仆役倒还好些,毕竟一般人也听不太明白,他们没读多少书。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个家伙是老实巴交的‘腐儒’,一听之下,满是诧异,既为恩师担心,心里却不免叫好,恩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居然还仗义执言了,恩师实是我等的楷模,学生们心向往之。 在欧阳志这样的读书人眼里,仗义执言,是一件极了不起的事,于是一个个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与恩师在当场。 唐寅和徐经二人,心里则是诧异到了极点,随即,二人眼泪模糊了。 方继藩,当真去请命了。 这是何其大的风险啊,唐寅突然生出一种心思,这辈子,自己对恩师,再无二话,从此愿充当他的门下走狗,再无其他心思了。 徐经震撼得身躯颤抖,泪水如雨滴一般的落在地上。 为了自己,指斥天子为昏君,这是真仗义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那天子堂上,方继藩身形伟岸,义正言辞,手指天子,口出无数仗义之言,宛如古之贤臣……比干、魏征亦不能及。 只是……他脸色骤变…… 不会出什么事吧? 只听宦官继续唱喏道:“朕且恐且怒,幡然醒悟,此案前因后果,虽牵涉诬告,却实乃朕昏聩不察所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古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诚惶诚恐,希图改正;今贡生徐经,复其功名,其余所罪之人,亦都官复原职;羽林卫总旗方继藩,今在东宫,尽心所事,献纳忠谠,规谏阙失,安国利人,堪为楷模;即令晓谕四方,咸使闻之………” 恢复功名…… 徐经身子一颤,抬眸,眼里闪过了亮光。 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何其的重要,十年读书,十年赶考,自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会试,想要成为贡生,何其难也。 徐经激动得面目通红。 却在这时,不远处的杨管事却发出了狂啸,锤着心口,激动又含糊不清地道:“天哪,皇天保佑,咱们少爷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即好。” 第113章 另请高明 京师震动。 弘治皇帝的罪己诏,早已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当今圣上,乃是圣君,下诏罪己,反而不令人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劝谏的为什么是方继藩? 这就令人有些尴尬了。 只是其中内情,宫中却是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知道的人也绝口不提,而不知道的人,只好暗中猜测。 而方继藩,突然成了明日之星,一下子,形象有了改善。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多人心里却是带着狐疑。 自东宫里施肥回来,那西瓜的蔓藤里,已生出了果实,不过只有核桃大,很丑,等真正长成垂涎欲滴的模样,却还早着呢。 因为翻土施肥,方继藩一身脏兮兮的,方继藩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本少爷的初衷不是挣钱吗?怎么赚着赚着,当真去种地了? 虽然向往田园的美好,可那也该是田园牧歌,如那西晋的贤士一般,吹吹牛鼻躺在田庄或是深山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怎么就自己下地了呢? 太子殿下……是个坑货啊。 他刚刚回到府上,便见整个方家俱都肃穆。 等到了堂中,便见杨管事、欧阳志、刘文善、江臣、唐寅、徐经俱在。 迎接方继藩的,是敬仰的眼神。 虽然方继藩的出场逼格并不够,既没有发蜡抹头,也没有雪茄,更没有一件拉风的大衣,浑身还脏兮兮的,甚至散发着一股‘天然肥料’的气息。 可只在刹那之间,那徐经上前,毫不犹豫的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语带激动地道:“幸赖恩公仗义执言,学生已恢复了学籍,学生感激不尽!”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他已习惯了被别人感谢了,挺舒服的,感觉良好:“知道了。” 见方继藩冷淡,徐经双目却是迸发出热络之色,他又在方继藩脚下一拜,才道:“学生敬仰恩公为人,愿拜在恩公门下,侍奉恩公。” 拜……师…… 方继藩这时,不由得打量起了徐经了。 徐经这个人,和其他人的出身不一样,他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和自己一样长得都很帅,家里也有钱,肚子里还满腹经纶的家伙。 本少爷才是鲜花,门生只是绿叶而已,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还往跟前也凑,是想来抢风头不成?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哥毛病都比较多,虽然唐寅这家伙也有很多毛病,可人家会画画呀。 而徐经呢,从这一次科举的舞弊来看,他一进京,便四处会友,树大招风,看似牛逼哄哄,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只是招摇一些倒也罢了,方继藩也很招摇,可偏偏呢,这徐经竟还很没智商的跑去拜会程敏政,拜会就拜会了,拜会完了还四处跟人说,生怕别人不知他和程敏政的关系,程敏政被任为考官之后,此时该赶紧避嫌了吧,他偏不,他还要去求字,求完了字,还赶紧送上了润笔费。 这……显然是活生生的智障啊。 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完全属于是运气,可拜师…… 这个门生,不能收!至少现在不能收,得先磨去他身上的菱角,徐经下了一趟诏狱,确实是比从前稳健了一些,可还不够的。 所以…… 方继藩眯着眼,很是干脆地道:“不收,另请高明吧。”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可谁知,方家大少爷一点面子都不给。 徐经一愣,方继藩的义举,可谓是感动得他稀里哗啦,失声痛哭了许多次,自己现在恢复了贡生的功名,殿试在即,他便想着,伯虎都已拜了师,这位方家少爷又有三个门生,自己受他巨大的恩惠,也该拜入门墙。他没有想过方继藩会拒绝,可方继藩呢,竟拒绝得如此利落。 大抵是那种……‘去你的’态度。 徐经便泣告道:“学生若是拜入门墙,定当好生侍奉恩公,还请恩公……不嫌……” 他不甘心啊。 方继藩恼了:“说不要就不要,原本一个江臣,会试才将将考了第八,便教我没脸见人,无地自容了……” 站在一旁的江臣,像是被一把刀子戳在了心口。 方继藩露出抱歉的样子,看向江臣道:“小江,为师说话比较耿直,你不会介意吧?” 江臣眼里朦胧,似有雾水,就差哇的一声哭出来,却努力地摇了摇头道:“不介意,不介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才向徐经道:“你看,一个江臣,我方继藩便已觉得可耻,丢人现眼了,你自己说说,你考了第几?” “……”徐经不禁一脸羞愧。 他考的更差,二十多名。 虽然会试二十多名,而且以徐经的年纪,殿试只要表现尚可,十拿九稳是二甲进士,而且他长得不错,大明的授官,是以貌取人的,现在虽是在狱中被打的面目全非,可到了那个时候,大抵也能恢复他英俊的相貌了,进翰林院也是十拿九稳。 这样的人,放在全天下,那都是未来前途远大的翰林官,可到了方继藩这儿,他竟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徐经还是想再争取一番,便道:“学生自幼爱读书,家祖徐讳颐、家父讳元献,都曾是江南大儒……” 徐经似乎觉得,这已是他唯一拿的手的东西了。 他出自名门,梧塍徐氏,在明初时可是名噪一时,声名远播。 方继藩则是笑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于你何干?” 徐经更是羞愧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只好深吸一口气道:“学生在吾祖吾父熏陶之下,自幼酷爱诗书,乐学不倦。一切家计都由家母和贱内操持,自己则埋头于举业。平时足不出闾,目不窥市。” 方继藩很不给面子的一脸鄙视道:“书呆子而已。” “……” 原本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可都是很自傲的东西,爱读书,家里有名望,哪一样不是很有牌面的事? 可方继藩却都不屑于顾。 徐经眼睛发红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不甘心啊,这个世上,还有徐经拜不着的师?以往不知又多少人死乞白赖的想要收他进入门墙啊。 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觉得恩公是非常人,既然不喜欢书呆子,那么……他定定神,便道:“学生家富藏书,家中所筑“万卷楼”中藏有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业的古文献。其中有不少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学生自幼,便讲其牢记于心,四书五经,对学生而言,不过是举业而已,天文地理,经史古籍,学生无一不知。” 这是他的杀手锏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他没有吹牛。 徐家在南宋时起,就已是大儒世家了,徐经的祖父们,曾搜罗无数古文献,这也是为什么在历史上,徐经的孙子徐霞客,被称之为中国地理学家,这是有家学渊源的。 方继藩有心要挫一挫徐经,只是冷笑:“天文地理,能吃吗?” “……” 此时的徐经,悲愤得想死了。 方继藩便道:“你的水平,做我的徒孙都不够,我已有一个劣徒江臣,拜师之事,不要再提了。” 江臣:“……” 杨管事在旁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只是少爷在说话,他不敢插嘴,怕在外人面前丢了少爷的面子,只是……他在心里捶胸跌足,少爷啊少爷,这么好的一个青年才俊,想要拜在你的脚下,何必要这般的折辱他。 心里感慨又惆怅,忍不住扫了一眼唐寅、欧阳志人等,不免又耿耿于怀,现在的读书人,脑壳都坏了,都坏了啊。 当天夜里,徐经一脸的苦涩,他已收拾好了行囊,预备明日便搬出去,他和唐寅在一个房里住着,临别在即,这一尘不染的书楼里,一盏青灯冉冉,照耀在徐经伤痕累累的脸上。 他一声长叹,很有不甘,接着,他苦涩摇头道:“伯虎,有时候真羡慕你,恩公这样的人,虽然说话太直接,出口如刀,却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外人如何看待他,这不重要。可于我徐经而言,若能拜入他的门墙,就算不从他身上学习到什么道理,可即便能侍奉他,心里也甘愿。” 徐经对方继藩,是存着万千感激的。 当初,他惹的事,太大了。 徐家乃是江南名门,在京师不是没有关系,可自牵涉到了舞弊,下了诏狱之后,那些平日里在京中的故旧,却都惶恐不安,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帮衬。 其实,徐经不怪他们,要怪也真怪不来,如此钦案,谁碰谁死,即便是至亲,怕也只能发出一声悲鸣罢了。 可唐寅求到方继藩头上,方继藩居然满口答应了。 作为唐寅的恩师,方继藩就因为徐经是唐寅的朋友,居然就挺身而出了。 你看,这样的恩师,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啊。 不只如此,方继藩还把事办成了。不但让徐经活着走出了诏狱,还恢复了徐经的功名,甚至……天子下了罪己诏书。 这不是大智大勇又是什么? 第114章 金玉良言 徐经想要拜师,一方面,是他和唐寅乃是至交,二人若能成为同门师兄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敬佩方继藩的为人。当然……是敬佩方继藩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不是那种满口粗鄙之语。 可怎么没想到,最后方继藩竟是拒绝要他这个徒弟。 看着徐经失望之极的脸色,唐寅终于忍不住道:“徐兄为何要放弃呢?其实恩师是个心软的人,只要徐兄坚持,恩师一定会答应的。” 徐经不由苦笑,冉冉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更显落寞:“我何尝想要放弃,只是……不得其法罢了,恩公这般嫌弃我,我若是还死乞白赖,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说到底,还是他的家世以及骨子里的傲气作怪,死要面子,平时装逼装习惯了,现在承受不了天天被人打脸。 唐寅便劝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徐经一愣,像是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唐寅道:“我听欧阳志几位师兄说起一事,恩师就曾靠着这个,乖乖让府中的人就范,既然他可以用此来强迫方家的人,那么恩师毕竟是心软的人。或许徐兄也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这件事,还需欧阳志三位师兄配合才好,只是这欧阳志三位师兄,似乎对愚弟有些成见……” 唐寅是个很有才情的人,只是做人方面,似乎差了一些。 更何况恩师显然对唐寅作画很有兴趣,隔三差五便夸奖他,唐寅动力很足,现在在他的房里,摆着许多还未完工的画作,而欧阳志三人则是挨骂的比较多,多多少少,心里会泛酸水,此乃人之常情。 徐经却是一笑,他对唐寅有所了解,自是明白唐寅的意思。 不过这等打交道交朋友的事,却是徐经这等世家子弟最擅长的:“这个容易,交友最紧要的是折节,我看欧阳志三位同年,亦是老实本分的人,要熟络起来,倒也容易。” 这里灯影摇曳,唐徐二人,半宿不睡,低声在谋划着什么。 次日方继藩命邓健去詹事府告假,就说病了。 这是他从朱厚照那儿学来的,其实在历史上,朱厚照就经常爱‘生病’,明实录里,有许多相关的记载,方继藩读史时,经常便可读到‘东宫进药’、‘上不豫、传旨暂辍视朝’、‘朕偶感微咳’、‘上感病喉甚危’、‘腹卒痛’、‘朕躬偶尔违和’、‘朕因气感疾’等等字眼。 也就是说,这厮在做太子和皇帝期间,请了无数的病假,不是说咳嗽就是说自己在吃药,从来都没有断过治疗。 可到了要巡阅军队,要溜出宫跑去大同和鞑靼人作战,或是要巡江南时,他顿时便龙精虎猛,如有神助一般。 到底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方继藩读史时,也不好妄自做出什么评价,不过装病不去杨廷和那儿读书,却是方继藩亲眼所见的。 种西瓜是苦差事啊,偏偏朱厚照还不敢假手于人,生怕那些不仔细的宦官将他的‘冠军侯’给折腾死了,除了他自己亲自浇水、施肥,只准方继藩去帮手。 可方继藩只想赚钱,不想种地啊,你大爷的,本少爷是伴读,不是种瓜小能手。 所以……一大清早,方继藩便躺在榻上哎哟哎哟的叫唤两声,就算是偶染风寒了,接着打发邓健去詹事府,就说身子不好,怕是受了凉,视身体情况而定,等病好了,再迟一些去。 倘若今日都不去,就说明这一天病都没有好。 这样的告假,显得有诚意多了,至少看上去像这么一回事。 何况,现在虽是接近二月月末,可依旧还是天寒地冻,受凉也是常有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在府里让小香香给他松松骨,翘着腿,喝着茶,唐寅给他送来画过目,欧阳志三人呢,一声不吭的给方继藩脚下的炉子里添煤的添煤,热酒的热酒,四个门生都很孝顺,照顾的体贴,当然,和小香香比起来,自是差得远了。 方继藩不禁感悟,真希望这样一直躺着该多好,自己看来……要堕落了啊。 到了正午,吃过了午饭,小憩一番,这一觉睡的很香,等一觉醒来,方继藩才发现,徐经那厮似乎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难道跑了? 没前途啊,本来还想磨一磨你的锐气的,就这样便受不了了,当然,方继藩不会找唐寅来问的,不能显得自己对那厮有什么关心。 谁知这个时候,门子却是来了,道:“公子,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谁?” “不……不知道呀。” 方继藩瞪他一眼;“请进来。” “很奇怪,宫里的人说,陛下有口谕,只许公子一人听,其他人,都要回避。” 方继藩虎躯一震,陛下很够意思啊,莫非是有啥重大又秘密的事需要交代自己去办?看来自己已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任了。 于是屏退左右,请钦使进来。 到了厅中,便见一个宦官打头,后头跟着一个老嬷嬷,再后……竟是太康公主。 公主碎步而行,目不斜视,由老嬷嬷搀扶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带着些许的绯红。 方继藩一愣。 只见那宦官道:“方总旗,今日公主殿下出宫复诊,奴婢本是尊奉娘娘之命,护着殿下至詹事府,候公子大驾光临,谁料方总旗竟是染了风寒,说是要迟些才能去詹事府当值,于是左等右等,又不见方总旗的身影,奴婢心里想着,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这若是无功而返,只怕皇后娘娘要责罚,可若是派人来催促方总旗,且不说方总旗身子有所不适,就算方总旗这一来一去,天色怕也不早了,所以这才冒昧,假传谕旨,特地登门前来求医。” “……”方继藩可不相信这是宦官自作主张,跑来假装谕旨求医的,他没有这个胆子,于是目光瞥向公主,心里说,这公主倒有几分决断。 于是颔首点头道:“看来,倘若我不复诊,想来娘娘定是放心不下,这……情有可原,殿下,请坐下吧,臣给你看看。” 方才那一瞥,朱秀荣感觉方继藩像是洞穿了什么,心里自是有些羞怯,她依旧带着浅笑,依言欠身坐下,那老嬷嬷便侧立她一旁。 方继藩不免恼怒,咳嗽一声:“老太太,能否站远一些,你这样给我压力太大了。” 老嬷嬷总是板着个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却也无奈,只好后退几步。 方继藩这才上前,笑吟吟的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本就美貌,虽年纪小一些,可眉目含烟,因为驱寒的缘故,所以披着一件狐毛牡丹纹的披肩,纤纤玉手下意识伸出来,请方继藩把脉。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朱秀荣一脸荣辱不惊的样子,可快速跳动的脉搏却是出卖了她。 方继藩便皱眉道:“嗯,这脉搏,有些快。” 身后的嬷嬷一听,骤然紧张起来。 谁料方继藩朝朱秀荣道:“你不要紧张,我又不是怪物,我不吃人的。” 朱秀荣先是微微愕然,随即,面上的笑意更浓,显然,方才矜持的微笑,是装出来的,而现在这一笑,却带着几分发自肺腑的真心。 “嗯……平稳许多了,看来……没什么大碍,平时多吃一些肉吧。”方继藩迅速抽离出手,没有过份轻薄。 “怎么?”那老嬷嬷忍不住忧心地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身子纤瘦了,多吃一些肉,可以壮实一些,像太子一样。” “……”老嬷嬷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嘴真贱啊,早知不该接他的话茬。 朱秀荣嫣然一笑,如凝脂的面部肌肤舒展开来,怯怯道:“本宫不爱吃肉。” “这就怪了,都是一个娘生的,太子就爱吃肉。” “……” 老嬷嬷拼命咳嗽,示意朱秀荣万万不可继续和方继藩搭腔下去。 朱秀荣便显得谨慎起来,贝齿微微一咬,便微微板着脸道:“我听皇兄说,方总旗总是喜欢吓唬人,方总旗于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心里感激不尽。” 她说话时,尽力的显出公主应有的威仪,倒像是两方会晤似的。 小小的女孩儿,偏生一副这个样子,方继藩心里感慨,漂亮是漂亮,心动也令人心动,就是臭毛病多了一些。 朱秀荣继续道:“只是本宫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方总旗肯不肯听。” 方继藩心里说,你是公主,你比较大,当然得听:“还请赐教。” 朱秀荣沉吟片刻:“方总旗万万不可学皇兄那般爱胡闹,要爱惜的羽毛……” “咳咳……公主殿下,臣没有羽毛。” “……”朱秀荣花容顿时凝滞了,深呼吸,然后含烟浅笑道:“本宫的意思是,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万万不可遭人诟病,须知人言可畏。就如……本宫听皇兄说起,方总旗与人打赌,逼迫读书人拜方总旗为师,还说,方总旗乘人之危,羞辱读书人……这……很不妥,方总旗应当做一个至诚君子。” 第115章 天台上心凉凉 朱秀荣很认真地对方继藩说出了心里的话! 只是…… “……”这谁造的谣? 方继藩有些无言。 不过他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朱厚照嘴巴没有关严实,胡扯出来的。 当初砸银子,强迫欧阳志三人拜师,又跟唐寅对赌,这些事,朱厚照都是知道的,想来……在他蓝来,这都该是很牛叉的事,因而兴致勃勃的讲给他的妹子听了,可太子啊太子,你我是志趣相投,你觉得牛叉的事,说给别人听,这可就是毁坏我的形象啊。 看方继藩不语,朱秀荣幽幽地叹口气继续道:“本宫说这些,是为方总旗好,方总旗的恩情,本宫心怀感激,自是希望……能够见容于朝野,免得为士林所不容,本宫经常读书……” “咳咳……咳咳……”老嬷嬷又拼命咳嗽,打断了朱秀荣。 朱秀荣会意,便只好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宫的话,望方总旗勿怪,本宫告辞。” 被一个小姑娘教训,方继藩很有一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朱秀荣见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模样,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本宫的意思是,并非是觉得方总旗不对,只是……” “殿下,天色不早了。”一旁的老嬷嬷急急地催促。 “好吧。”朱秀荣只好吁了口气。 方继藩便道:“臣恭送公主殿下。” 公主所受的宫廷教育,实在不咋样啊,方继藩觉得自己有些抑郁了,不过他不屑于解释,只是默默地将公主送至中门,在这府外,早已停了一架乘舆,七八个禁卫在此候着。 朱秀荣回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方才的话重了一些,想要辩白什么,可看了一旁的老嬷嬷一眼,便又只好将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随即徐徐地上了乘舆。 方继藩则行了个礼,谁料这时候,一个呼声传来:“请恩公不嫌,收学生为弟子!” 这一呼喊,骤然之间,乘舆附近的禁卫们一下子炸了,还以为遭遇了刺客,一个个欲拔刀,左右张望,这左右的街道,哪里有人。 “恩公……小生徐经,久仰恩公大名,对恩公高山仰止,奉为楷模,恩公若是不收小生,小生……小生就自这里跳下去!” 这时候,所有人才注意到,原来就在方家的对面,那是一栋两三层的小楼,却见徐经站在了小楼的屋脊上,长身伫立,激动得满面通红。 “我徐经说到做到,今日抱着必死之决心,要嘛得恩公准许,自此侍奉恩公,要嘛就从这里跳下去,死在恩公府门前,死亦无憾!”说着,竟是滔滔大哭着道:“恩公啊……小生拜师,出自肺腑,今日便是死,也要明志……” “……” 坐在乘舆里的朱秀荣,诧异地掀开纱帘,仰面看着那屋脊上的徐经,俏脸上写满了震惊……还有尴尬。 “……”的确是有些尴尬,她俏脸微红,觉得臊得慌,皇兄自来不靠谱,果然他所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亏得她还‘教诲’了方总旗老半天。 可是……为何有人争先恐后,要拜他为师呢? 他明明总是显得有些粗鄙的。 方继藩则是老半天的回不过神来……这你大爷的,这是玩的哪一出? 等方继藩反应过来,肺都气炸了,卧草,居然给我方继藩玩这一手。 这若是让你徐经威胁了,我方继藩就不姓方,跟你徐经姓好了! 他朝屋脊上的徐经龇牙道:“你大爷!真是岂有此理,来啊,你跳啊,你跳我看看,你以为你他娘的跳了,我方继藩就收你做弟子了?狗娘养的东西,你跳我看看啊……” “……”这一句话里,真是粗鄙之语频出,乘舆里的朱秀荣顿时俏脸更红,又……显得有些无措。 而方继藩则是嚣张地大笑道:“来,跳,来人哪,给本少爷提一把椅子来,上茶,本少爷就看看,你这龟儿子敢不敢跳,不跳是孙子。" 徐经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所以他在楼上一咋呼,唐寅、欧阳志几个早就预备了。 呼啦啦的全从府里冲出,连邓健也忙着追出来。 “恩师……”唐寅疯的跑过来,见恩师也炸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道:“恩师……徐兄想要拜入恩师门下,是发至肺腑,就请恩师松松口,收下他吧。”说着,他便开始抽泣,一个劲的擦拭眼泪。 欧阳志三人也不知被徐经灌了什么迷汤,也跟着跪下道:“恩师,徐经人品贵重,恳请恩师将他收入门墙吧。” 邓健撅着屁gu,昂头,看着上头的徐经,大叫道:“少爷,要真跳了,要真跳了。” 方继藩笑了,你们特么的逗我! 他双目四顾自雄,豪气干云地道:“跳,跳下来。你大爷,本少爷是吓大的,告诉你,徐经,本少爷玩这一套的时候,你连nv人都没m过,今日本少爷什么事都不做,就专等你跳,实话告诉你,想入我方继藩的门墙,没门!” 这明显是套路啊,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教你的。 方继藩的本意是要磨一磨徐经的菱角,可这厮呢,居然跟本少爷玩套路。 徐经顿时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反而骑虎难下起来。 唐寅觉得自己脑子有坑,早知如此,就不出这馊主意了,便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悲戚地滔滔大哭道:“恩师,恩师……答应了吧,不然……不然徐兄……徐兄可就……” 方继藩则是冷笑道:“他跳下来给本少爷先看看。” 欧阳志三人则昂着脖子,一个个大叫:“别跳,别跳,再想其他法子,想其他法子。” 站在高处,徐经觉得冷飕飕的,在下头,恩公的话让他伤心欲死,他咽了咽口水,觉得两腿有些软,又听方继藩一味的让他跳下来,徐经欲哭无泪:“我……我真跳了,恩公……我跳了。” “你跳,你跳下来,本少爷开开眼,有种别怂,你跳下来,我养你下半辈子。” 徐经捂着自己的心口,这绝情的话,令他心痛莫名。 他突的感到万念俱灰,咬了咬牙,眼睛赤红:“恩公,我来了……”也不知从哪里的勇气,直接朝前迈步…… 一道黑影,自上而下的划过了一道并不美妙的弧线。 砰…… 接着是骨肉与青石板砖的碰撞声。 方继藩一呆……ri……真……真的跳了。 乘舆里的朱秀荣,看到这一切,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花容失色,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老嬷嬷,也吓得脸都绿了,陡然才想起,公主殿下莫要受了惊吓,连忙催促舆夫道:“走,走,快走……” 乘舆起了,一行禁卫也不敢去多看,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公主殿下要紧,匆匆拥簇着乘舆,快步而去。 “……” 方家门前,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 看着栽倒在了脚下的徐经,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玩……玩真的! 方继藩目瞪口呆。 唐寅揪着自己心口,鬼哭神嚎起来:“徐兄,徐兄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邓健嗖的一下冲上前去,一阵搜索之后,方才道:“少爷,少爷,还好,还好,不是脸先着的地,人还活着呢,还活着的!” 欧阳志大惊道:“快……快请大夫来,大夫呢,快请大夫……” 方家上下,一阵哗然。 折腾了老半天,当大夫跑来看过了徐经的伤势,幸好的是,这小楼并不高,不过四五米,而且如邓健所说,脸不是先着地,所以徐经这小子运气还不错,也就是骨头折了两根而已。 方继藩有点懵逼,古人难道都这么玩的吗?太实在了啊。 他突然发现,遇到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家伙,自己竟也没了多少抵抗力,总不能让人继续爬上去跳下来吧。 善良,一直都是方继藩最大的软肋。 所以在三天之后,方继藩如被绑了票的压寨夫人一般,坐在正堂,一瘸一拐的徐经,则如即将入洞房的新郎官,喜滋滋地朝着方继藩行了拜师礼,送上束脩,亲热地喊了方继藩一声:“恩师。” 方继藩没有吭声,只是老半天,才回应道:“噢,完了吗?很好,就这样吧。” “恩师……”徐经喜极而泣。 人就是如此,天生就是犯贱啊,方继藩越是嫌弃,徐经就越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他对方继藩,既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总是觉得自己的恩师乃是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奇男子,欣喜之余,便道:“学生昨日已修书回乡,告诉家母和贱内关于恩师的事,好教她们在家中安心治家。学生呢,在京师,心无旁骛,为朝廷效力,侍奉恩师。” 虽然说了这些感人至深的话,令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可方继藩还是有一点强买强卖的感觉。 “嗯……”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于是道:“你虽然和为师的某个徒弟一样水平次了一些……” 这一次,恩师特意的留了江臣面子,可江臣还是脸微微一红。 “可是呢,为师是会一视同仁的,嗯,好好读书,预备殿试。” 第116章 一门五贡生 方继藩本只是觉得自己该说点话,可显然,这话……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 有一个在你耳边,每天不断的说,你水平次了一点,你丢人了,诸如此类的话,对于徐经这样的世家公子,难免有点打击自信。 不过打击他的自信,却是很有必要的,不能让他太跳,谁知道会给方继藩挖出什么坑来。 五个门生,齐聚在方继藩面前,这五人几乎包揽了会试地前三,同时还有两个,亦是在会试中成绩中上,这几乎是讲今科的会试,一网打尽。 要知道,整个会试,金榜题名者,也不过三百人而已,而三年一场会试,这是三年里,天下最出众的读书人。 可方继藩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住宿的问题了。 方家的宅邸很大,这得益于方继藩的高祖,他兴冲冲地跟着朱棣自北平杀到了南京,封了爵,又兴冲冲的跟着文皇帝朱棣迁都回了北京,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你看,人家都跟着朝廷,高祖就跟着朱棣,许多人死了,他却还活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之后,他的人生是传奇和快乐的,他认为方家得了世袭的伯爵,势必也和他的人生一样,一帆风顺,以后子孙枝繁叶茂,所以在营造这座宅邸的时候,他从不琢磨着在精细处着手,只有一个目标……大。 可结果却不如他预期一般的美妙,至少方继藩现在是三代单传,也就是说,方家的子嗣并不兴旺。 因而府里空置了许多地,甚至在后院的许多地方,还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现在……几个门生肯定要住进来的,五人都是贡生,方继藩还等着他们给自己养老呢,虽然这五人年纪都比自己大,可将来还有徒孙啊。 那么,兴建一个书斋以及一排精舍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顺道儿,也得将方家的前庭和其他建筑也修葺一下,这是一个大工程。 银子,方继藩有,他不怕花银子,有钱不就是用来花的? 设计上,方继藩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得给自己独开一个院子,院子里得有一排厢房才好,这是为了将来娶妻纳妾打算。 至于书斋和精舍,好吧,不省了…… 一番设计之后,便开始招募匠人,预备建材,这样的事,当然交给杨管事为好,杨管事虽然经常咋咋呼呼,可方继藩对他却很信任,他是一个实在人,已侍奉了方家两代人了。 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到了三月初,方继藩清早到了詹事府,那西瓜眼看着就要熟了,等候已久的朱厚照,激动得手舞足蹈,却又小心翼翼,他看着这西瓜,顿时觉得宝贝似的,外头的宦官人等,一概都不准进暖棚,只有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蹲在这儿,朱厚照轻轻摩挲着冠军侯结出来的果实,热泪盈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儿子报仇,这是要血溅五步的节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要有这么个为了报仇雪耻把西瓜当命的儿子,我肯定掐死他。 二人从暖棚出来,朱厚照显得兴致勃勃,却是突的道:“是了,有一件事,你看过邸报了吗?” “没看过。” “邸报你都不看?” “懒!”方继藩很认真地道。 “有道理。”朱厚照笑了:“本宫也懒,不过……本宫较为关注边事,所以偶尔也会看看,前日,邸报传抄出来,说是自米鲁叛乱之后,南京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的王轼奉旨都督云贵军务,他已抵达了贵阳,调集了五万精兵,要一鼓作气,直捣米鲁叛军的巢穴普安和安南卫二州,他的奏报已经传到了宫里来了,这王轼,倒是一个会用兵的,父皇见了奏疏之后,下笔亲书,晓谕四方,事先对王轼予以勉力,他的作战计划,本宫琢磨过,调集精兵强将,以为主力,步步为营,绝不犯钱钺的错误,看来很快,米鲁的叛军就要平定了。” 他眼眸灵动地眨了眨眼,接着道:“本宫对马政和军务,可是清楚的很,此战,朝廷必胜。这个王轼,倒是一个将才,本宫竟是疏忽了他。” 朱厚照说自己懂军事,这倒真不是吹牛,在历史上,朱厚照可是赫赫武功,他在对鞑靼人的作战之中,战术能力堪称超群,其实若不是大明崇文抑武,谥号为明武宗的朱厚照,想来在历史上的名声绝不会这样的糟糕。 朱厚照显然对于王轼地战法颇为满意,他自己的许多见解,也想来和王轼不谋而合,因而才发出如此多的感叹。 不过……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 朱厚照见方继藩摇头,不由面红耳赤:“怎么,你不认同?” “不好说。”方继藩则是笑吟吟的样子。 其实步步为营的战法,对付米鲁叛军从理论上而言,是不错的。方继藩读史时,也认同王轼的战术,可问题就在于,王轼还是失败了,因为米鲁更加高明,她仗着贵州崇山峻岭的便利,化整为零,从不和王轼决战,而是不断进行的骚扰,最后的结果,却是王轼的战法虽是稳妥,却是屡屡受挫,最终功败垂成。 现在是弘治十二年,在历史上,一直到了弘治十五年,王轼的大军才彻底的平定了米鲁之乱,这三年的时间之中,前两年,可谓是损失惨重。 这个战法,在历史上,已经证明是错误的了。 朱厚照好胜心强,其他的事,他倒都对方继藩言听计从,唯独这行军打仗的事,却是对方继藩一丁点也不认同,他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朱厚照不禁道:“怎么不好说?”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王轼定当会受挫,米鲁不是寻常之辈,当初,他能击溃钱钺,以弱胜强,就已证明了她和其他的叛乱土司不同。她绝不会和王轼硬碰硬,王大人步步为营,却是徒费军力,一旦大军找不到米鲁的主力,而被米鲁的叛军截断了粮道,损失势必惨重。” 朱厚照一呆,随即皱眉道:“这都不过是你的空谈而已。”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很希望自己对历史的掌握能够警醒朝廷,可问题就在于,他发现,好像很多人对自己的话都有所怀疑。 似乎只有当历史上所发生的事发生了,大家才能恍然大悟,可那时候已是为时已晚了呀。 终究,这缘由……还是人微言轻啊。 “殿下不也是空谈吗?”方继藩朝他笑了笑道。 朱厚照一愣,顿时不高兴了,怒气冲冲地道:“这不一样,本宫自幼就熟读兵书,你读过多少兵书。” “孙子兵法算不算?”方继藩想了想。 “……”朱厚照顿时噗嗤一笑:“孙子兵法固然好,可这其实不算真正的兵法,就如你读书,只读论语一般,论语虽好,却太大而化之了,难怪你什么都不懂,来,本宫教你,真正的兵法,不只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牵涉到的,是军粮补给,是每丁的操练,还有……” “没兴趣!”方继藩摇摇头,学兵法……很累的……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该承认,王轼的战法……”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便摇头道:“不承认,王轼必败无疑。” “你……”朱厚照也算是服了他,尤其是方继藩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令他恼火,毕竟还没有人敢招惹自己呢,本宫平日对你老方也算是够意思吧,本宫这样够朋友,你为何这般冥顽不灵。 方继藩可不怕朱厚照,本少爷有御剑呢,王轼虽不会战败,可损失惨重却是一定会发生的,为什么自己要承认?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不由道:“本宫不理你了。” 吓,这样也能吓到我方继藩?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臣告退。” 朱厚照气了个半死,恼怒地道:“你太固执。” “固执的是殿下。”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本宫熟读无数兵书,还曾受过不少老将军的指点,看过无数的舆图,你分明都不懂。你去吧,本宫自己种自己的西瓜去。” “噢。”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服输,心里叹了口气,只是道:“殿下,告辞。” 看方继藩当真走了,朱厚照顿时恼火起来,气得龇牙咧嘴,可见方继藩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心里竟又有些后悔。 这一场争论,惹得朱厚照很不痛快,以至于一旁的刘瑾、张永数人,个个魂不附体,生怕被太子殿下所迁怒。 “看什么看?” 果然,朱厚照气冲冲的到了刘瑾面前,直接踹了他的心窝子。 刘瑾打了个趔趄,哎哟一声,忙又趴下,皇城惶恐地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一愣,脸色略显苍白,心里不禁嘀咕。 看着这趴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刘瑾,忍不住想,倘若老方也和刘伴伴这样顺从就好了。 可旋即……他又摇头,当真如此,那么老方还是老方吗? 哎……不理他,本宫自己玩自己的。 第117章 瓜熟了 此后几日,方继藩虽来詹事府,不过也懒得去寻朱厚照,太子殿下似乎也是没事人一般,反正他继续告了病假,不肯去明伦堂里读书。 对于太子的胡闹,方继藩毕竟两世为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这等事,是决不能纵容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理自己,大不了,自己这个南和伯子,好好混自己的日子便是,反正是铁杆庄稼,自文皇帝之后,大明还真没几个勋爵,因为和皇帝、太子的关系不好便抓去杀头的。 何况,自己还有五个门生呢,本少爷没前途,可门生将来大小也都是官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很心安理得地继续照吃照睡。 这一天夜里,因为后院在大兴土木,而方景隆这些日子代天子去天津卫巡营去了,百无聊赖的方继藩便早早的睡下。 照旧,还是一场好梦,梦里梦到了许多人,似乎皇帝要钦赐公主给自己,而梦中的方继藩,自然是大义凛然的严词拒绝,皇帝老子你很牛嘛,你嫁女儿给我方继藩,我给你养一辈子女儿,那么嫁妆呢? 何况,娶了令女,岂不是要做朱厚照那厮的妹婿?不妥,不妥,朱厚照这厮太糟糕,我已与他割袍断义,要不,换一个大舅子,嗯……换谁呢? “老方……老方……” 阴森森的声音,似乎由远及近,令方继藩的梦变得开始恐怖起来,似乎看到了朱厚照青面獠牙的模样朝自己追来,接着发出渗人狂笑。 “老方……老方……快醒醒……”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淋,生生被人推醒了,吓得汗水打湿了厚重的绸被,他猛地在黑暗中张开眼。 “老方,老方……” 方继藩霎时毛骨悚然了,你大爷的,这不是梦啊。 当真有人在用手推着自己。 方继藩下意识的要大叫:“来人呀,有鬼呀。” 可口一张,便被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 呜呜…… 方继藩泪流满面了,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吗?可我是男人啊,难道……是因为特殊的爱好? “老方,是本宫……是本宫,你别喊,别喊,我告诉你,西瓜……西瓜熟了……熟了……怕父皇知道我擅自出宫,本宫连夜溜出东宫来的。所以刘伴伴几个都不敢带。本来想从正门进来,谁料你那门子狗眼看人低,死活不让进,真是气死本宫了。不得已,只好翻墙进来了,本宫为了寻你,真的寻的好苦啊,好了,现在我们去看瓜,瓜熟了啊。” 方继藩在黑暗中,看不到朱厚照到底是什么表情,不过……他的心情,是r狗的。 “怎么?还在生气?老方,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这样小气?再说,兄弟哪有隔夜仇的,快穿衣啊,我们去看瓜。”说罢,朱厚照连拖带拽的将方继藩拖下了床。 这日子还是寒气逼人呢,刚接触到冷气便令方继藩忍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 方继藩对朱厚照也是无可奈何了,只好道:“等等,我先穿衣,我先穿衣……” 黑暗中,方继藩摸摸索索的寻了昨夜脱下的旧衣,也不好掌灯,只是突然没了小香香给自己穿衣,竟有些不太习惯,好不容易地将衣衫穿了,才掌了灯,见朱厚照穿着一身的蟒袍,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自己,似乎因为此前的矛盾,现在突然登门,所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难怪门子不给他开门通报了,且不说三更半夜,门子不敢半夜叫醒自己,就说朱厚照这身行头,人家哪里敢认为他是太子,十之八九,将其认为是戏子了。 此时,朱厚照不耐烦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呀。” “大半夜?”方继藩还在思考,是不是该原谅这个家伙。 “我们的瓜呀。”朱厚照气急败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急得跺脚道:“我们一起种出来的瓜,现在熟了,你就一丁点都不惊喜?” “……”方继藩无言,叹了口气道:“殿下真的太固执了。” 朱厚照顿时又龇牙起来,气恼地道:“分明是你固执,你什么都不懂,你懂兵法吗?你懂贵州的山川地理吗?你可知道调去了贵州的客军以及狼兵战力如何?你什么都不懂,你还和本宫抬杠。” 方继藩抿了抿嘴,只道:“总之,王轼输了。” 朱厚照恼火地皱着眉,随即他竟一笑:“不争论这些了,我们去看瓜。等到时捷报传来,自然会证明你是错的。” 方继藩一想,很有道理,便又披了一件厚衣衫,随着朱厚照走了出去。 半夜里,在这清冷的街道赶去詹事府,二人各骑着马,虽是身上穿了厚重的衣服,可还是让方继藩觉得天气冷得厉害,借着沿途街巷宅邸隐隐透出来的一两盏灯火,方继藩倒是有些担心,倘若遇到了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只怕要糟了,若是事情传到了宫里,自己免不得又要被提去骂一顿。 好在他今儿运气不错,这一路竟无人,顺利的到了詹事府,随着朱厚照一路的钻进暖棚,只见里头已点起了一盏冉冉的烛火。 此前种下的十几株瓜苗,大抵已结出了三十多个西瓜,其实当时结了近七十多个果子,不过方继藩害怕土地的肥力不足,所以让朱厚照摘下了三十多颗来,朱厚照当时还叫嚷了老半天,方继藩几番解释,告诉他,结出的果并非是越多越好,一根苗,若是有多余的瓜藤,或是结出太多果,土地的肥力不足,反而因为营养不足,最终结出来的瓜多是多了,却大多长不太大,口感也是极差,一株苗留着两个果,最终结出两个瓜就已是极限。 而现在,看着这一地的瓜,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也不禁感慨,真是不易啊,至少证明暖棚在冬日种植,是正确的,有了这个试验田,那么……之后就可以进行推广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冬天不是没有类似于暖棚的种植,譬如早在隋唐时,就有在温泉附近种菜的记录,甚至温室种黄瓜也早已有之了。 不过……这温泉旁种菜,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温泉附近的土质往往肥力不足,种出来的菜,并不大。再者,古代的暖房,因为温度不足,不似方继藩这般,设置烟道,所以能种的,也不过是黄瓜之类的耐寒蔬菜罢了。 至于似西瓜这等夏季才结果的瓜果,冬日种出来,便稀罕的很了。 “这样的天气还能种出瓜……”朱厚照一脸的傻乐,他是真开心,这些瓜,可都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这两个瓜,一个是送给母后的,给母后尝尝。”朱厚照指着‘冠军侯’结出的两个瓜,接着又道:“还有一个,是送去仁寿宫,曾祖母年纪大,牙口不好,可也得给她尝尝才好。” 方继藩也捡了一个:“这个给陛下……” “不给!”朱厚照眼睛眯着,顽固又执拗:“到时卖给他。” “……” “我们留一个吃吃试试,其他的呢?”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斩钉截铁地道:“指望卖这几十个瓜,肯定挣不了银子,可最重要的是先打开销路,让咱们的瓜驰名京师,所以,卖!而且还得高价的卖,得卖给京里最富贵的人家,等他们尝到了这稀罕的瓜之后,我们就可以在西山招募人手,搭建暖棚,扩大规模的种植,现腾出几千亩地来,不只要种瓜,还要尝试种一些其他的,总而言之,我们一步步的扩大生产,打出名头,正好,天气马上要热了,趁着这个夏季,先搭建几千亩暖棚,嗯……这琉璃透光度倒是不错,不过,看来得弄玻璃了。” “玻璃是什么?”听到一个新名词,朱厚照好奇地看着方继藩。 眼下最重要的是,压缩成本,将成本压缩到最低,弄试验田,可以怎么奢侈怎么来,毕竟这只是验证,可真正的买卖,却是另一回事。 至于玻璃是什么,方继藩也很难跟朱厚照解释。 西山那儿造玻璃,实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玻璃的熔炼,最需要的反而是燃料,西山山里的矿脉,就是燃料,可以就近取材,而西山附近的土地,原本是买来防备有人偷矿的,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可以用来建立大规模的暖棚。 煤矿是基础,可以作为燃料,同时可以兜售,而无烟煤用来炼出玻璃,既可对外销售,还可以建立大棚蔬菜的暖棚,这就形同于建立了一个简单的产业链。 不过,事情得一步步的来,扩大种植先不必急,还有足足一个夏天呢,最重要的是先打出品牌。 冬天的西瓜,本就是稀罕事,倘若先在京师最顶级的豪门圈子里盛行,接下来就好办了。 当然,如果再给这西瓜赋予一点特殊的意义,那就更加美妙了。 二人抱出一个西瓜,就像两个贼一般,在黑暗之中,命当值的宦官取了西瓜刀来,将西瓜洗净,一切为二,那鲜红的汁水顿时溢出,特有的瓜香在这寒冷的夜晚,别有一番风味。 “本宫亲自来切。”朱厚照要将西瓜切为一瓣瓣。 方继藩却道:“不能这样吃,这是穷人的吃法。” “啊……”朱厚照不禁一呆。 方继藩对当值的宦官道:“拿两个勺子来。” 宦官舔了舔嘴,可怜巴巴地看着这稀罕之物,竟也有馋了,可惜,他心知自己是没份的,只好听命去取银勺子。 ……………… 第送到,今天还有四更,老虎做好准备了,从今儿起,老虎负责貌美如花,啊,不,是老虎负责疯狂码字,按时更新,不求别的,只求大家订阅、月票,老虎用心写,大家支持。 噢,对了,现在新书月票榜第二名,粉嫩的老虎惨遭都市大神志鸟村的打压,争口气啊。 第118章 圣人的烦恼 此时,方继藩正抱着半个瓜,轻轻地将勺子一舀,那带籽的瓜肉便到了勺里,直接送入口中! 一股特有的甘甜顿时弥漫味蕾,虽是在严寒的日子,没有消暑的爽感,却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多少蔬果可以存活,唯一能吃的,也不过是从运河里,自江南运来的萝卜之类不容易变质的蔬果。 这一口久违的甘甜,令方继藩这等早吃过不知多少山珍海味的人,也不由的惬意起来:“痛快,殿下,你的瓜种的真好。” 朱厚照直勾勾地盯着方继藩,忍不住口中流涎,也迫不及待的取了半块瓜,学着方继藩的模样,舀一勺入口,连籽也一起吞了,抹抹嘴才道:“痛快,本宫不敢居功,咱们兄弟一起种出来的,好,好得很,老方的功劳第一,本宫第二。” “哪里,哪里,殿下第一。” “争个什么?本宫说你第一,就第一。” 二人相视大笑,手里的勺子没有停,片刻功夫,便将各自的半个瓜吃了个干净。 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方继藩打了个饱嗝,舒服。什么才是顶级享受,顶级的享受并不是吃遍天下的山珍海味,而是自己能吃的东西,这个世界没几个人吃得着,就如这西瓜,全天下人,在这个时候,谁能吃得到呢,虽然人人都曾吃过,可又如何,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人生的意义在于,攥取尽量多的稀缺品,眼下,西瓜就稀缺。 “老方,要不,再切一个?”朱厚照舔着嘴,意犹未尽,似乎此前的矛盾和争吵,早已不见踪影了,今天夜里,他甚至觉得方继藩和自己比从前还亲昵一些。 咱们兄弟两,可是一起种过瓜的。 最重要的是,这几日方继藩懒得搭理他,而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照顾着西瓜,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才知道,有老方在身旁,自己才少了许多的寂寞。 方继藩脸板起来:“再吃一个,就会再再吃一个,剩下的,是留下来卖的,要打响咱们的名气,来年才可以发大财。” “噢。”朱厚照觉得有理:“对,要卖。不过,怎么卖呢?” 方继藩便道:“挑一些送入宫中,照殿下方才的意思,是孝敬给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陛下那儿……” “不送!”朱厚照毫不迟疑的道。 方继藩噢了一声,随即道:“其他的,哪里的贵人多,我们就去哪里卖。” “那么,哪里的贵人多?”朱厚照瞪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姿态。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大爷,你问我,我哪知道? ………… 天色已渐晚了。 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已下了值。 回到家中,步入正堂,刚刚落座,便见儿子王守仁碎步进来,行了个礼:“孩儿见过父亲。” “伯安啊。”王华笑了笑,压压手:“来坐下,殿试的策论,预备得如何?” 殿试还有两个月才举行,所以并不急,不过许多金榜题名的贡生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王守仁也不例外。 王守仁摇摇头道:“今日儿子在长考。” 考就是思考的意思,前面加了一个长,就令王华吹胡子瞪眼了,也就是说,你这一整天,都在琢磨乌七八糟的事。 “噢?你有心事?”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儿子,王华有点力不从心,却不得不耐住脾气。 王守仁一脸肃穆地道:“听说,贡生徐经,跳楼了。” 王守仁皱眉,人家跳楼,与你何干?就为这,你竟琢磨了一天? 见父亲的脸色不好看,王守仁又道:“据闻,是求拜方继藩为师而不可得,因此才做出如此失智的行为。好在吉人有天相,伤势倒是无碍,他也终于遂了心愿,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 王华忍不住道:“伯安,殿试才是正经。” “这也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啊。”王守仁争辩道:“《礼记?大学》之中有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夫子云:‘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於物者,是致知也。’,是以,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也。” “……”但凡是这个时候,王华大抵是一脸无言状,哭笑不得。 可王守仁很认真:“朱熹夫子之言,是令我们通过观察,去探究世间的道理。正所谓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方继藩这个人,儿子有一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拜他为师呢,何以他在京中声名狼藉,甘愿追随他的人,奉他为师者,竟有欧阳志、唐寅、徐经诸如此类的贤才,儿子心里生了疑惑,却没有人可以为儿子解开这个疑惑,因而儿子便想到方继藩,或许……可以从他身上,领悟到某些道理。” 王华气得差点没有吐血:“此人又有什么好深究的,你啊,心思放在正途上。” 王守仁却显得不认同:“父亲曾经说过,只要儿子金榜题名,便不再约束儿子了。” “……”王华无言,当初为了让王守仁乖乖读书,参加科举,王华确实和王守仁有过这样的约定,可谁料到…… 他叹了口气,不禁幽幽的道:“哎……你的脾气真是古怪啊,半分都不像为父。方继藩此人,老夫也看不透,说他是什么栋梁,呵呵……可若说他真是十恶不赦,老夫在詹事府,也算和他共事,却也觉得不像,此人虽是常常口出恶言,可为父却觉得,他本心并不坏。” “为父最担心的,便是他带着太子去胡闹,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就在前几日,殿下和方继藩发生了争执,便互不理睬了。” 说到此处,王华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捋须,嘴角含笑。 王守仁不禁道:“争执?却不知是何事争执?” 王华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古怪的王守仁,还是道:“詹事府是个藏不住的事的地方,老夫昨日方知,原来这起因,乃是因为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在贵州调集军马平叛的事。” 王守仁不由好奇:“儿子想起来了,前几日,恰好邸报中说起此事,王尚书上奏了他的平叛计划,儿子以为,王尚书这步步为营之法,甚为妥当,只要徐徐图之,定叫叛军无立锥之地。” 王守仁可不是普通人,他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自大明英宗皇帝以来,英宗皇帝为蒙古瓦剌部所俘,朝廷赔款求和。这件事给年幼的王守仁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自小便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以至于十五岁时就屡次上书皇帝,献策平定农民起义。 当然,还是秀才的王守仁,所上的奏疏,自然是石头大海,连个鬼影都不见。此后,王守仁便索性出游居庸关、山海关,纵观塞外,在那时起,他便已经有了经略四方的志向。 王华看了王守仁一眼:“你说的不错,太子也是这样认为。” 王守仁显得诧异:“是吗?想不到太子殿下竟也精通兵法。” 王华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缠太子的观点:“可是那方继藩却是大言不惭,说是王轼的方略必定受挫,平叛的大军势必会损失惨重,太子殿下与他争执不下,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 王守仁皱眉,他思索起来,良久,他道:“儿子认为,王尚书的计划没有问题,这是最稳妥的战法,方继藩看来这一次要走眼了。” 说罢,他笑了起来,王守仁是个极骄傲的人,倘若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便忍不住想要去研究,可一旦发现此人也不过如此,势必便没了兴趣,他笑了笑又道:“此前,方继藩做了许多令儿子觉得有意思的事,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或许他此前当真只是运气罢了。” 王华欣慰地颔首点头:“现在,你该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还有一事,本是不便说的,陛下已严令禁止詹事府上下外传此事,方继藩这个人,妖言惑众,蛊惑太子殿下,竟是教唆太子殿下在詹事府与他一同种瓜……” “种瓜……”王守仁一呆:“这时节,能种瓜吗?” 王华则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守仁,没有搭腔,仿佛是在说,你看,现在知道这方继藩是个什么东西了吧,此人……就是个脑残患者啊,你好好的,不将心思放在即将到来的殿试上,却放在一个这样荒唐的人身上……哎…… 王守仁略一沉吟,似乎脸上也露出了失望之色,他摇摇头道:“这方继藩,看来已没有什么可细思的必要了,不过……儿子自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之后,对于边事,颇有些担忧,想要向朝廷进言‘西北边疆防备八事’,奈何儿子只是贡生,人微言轻,边防之事,涉及国家根本,万万不可疏怠,能否请父亲代儿子进言……” ………… 推荐一本新人作者的书《盗汉》,本来这个作者还给我发了一个简介的,后来我看了一眼《盗汉》这本书的简介,说实话,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贴出来绝对有劝退效果,嗯,书名还是不错的,一看作者就是惯犯。 另外,老虎有个书友群491966624,看群号,就知道很高级,有兴趣吹牛逼的老伙计可以来坐坐。 第119章 祥瑞 现在,王守仁终于决定不再想着研究方继藩了,王华脸总算舒了口气,可听到儿子的请求,霎时又开始充血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打小开始,这倒霉孩子就让自己操心,让你读书科举,你说有比科举更重要的事;让你去成婚,你成婚当天跑了,跑去和一个道人研究养生之术;让你好好的在家里进孝,你呢,竟跑去居庸关和山海关里巡游。本来还以为,你总算定下心,乖乖的参加了科举,如今会试列居第四,也算得上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为父是状元,你也不差,光耀门楣了。 可结果呢,叫你好好的准备殿试,你却去研究方继藩,你研究完了方继藩,转过头还想进言,进你个鬼的进,你乳臭未干,有什么资格对边务说三道四?朝中衮衮诸公,俱都不如你吗? 王华狠拍案牍,终究忍不住了,双目发赤,面上充血:“你到底是谁的儿子,哪里有半分像老夫!” …………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天气虽是暖和了一些,可在这时候,晨雾缭绕,打在身上的露水依旧令人冰凉刺骨。 今日清早,乃是廷议,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俱都要在场,原本朱厚照也是要去的,不过他又告了病,这隔三差五的告病,倒是颇为方继藩的风范,呃……也不对,方继藩也是自他那儿学来的。 虽是告病,可朱厚照半分病容都没有,反是一脸的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样子。 那都熟了的数十个瓜,他已经分派好了,先是命刘瑾抱着两个瓜入了宫,那是孝敬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而后又命张永备了一辆大车,他和方继藩骑着马在前,后头一队禁卫和宦官们将瓜装载进车里,用乌篷遮了,便一路至东华门。 大车在下马碑石不远停下。 这东华门靠着诸多衙堂,几乎京中各部九卿的办公点就靠着东华门的鼓楼。 根据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计算,但凡廷议的数百个文武大臣下了朝会,为了抄近路,都会自东华门出宫。 京里贵人出没最频繁的地方,不就在此吗? 西瓜种出来了,就得把瓜的名头打出去,这瓜卖给谁,最是讲究,毕竟这时代,达官贵人才能引发潮流,只有他们争先恐后的买,才会形成风尚。 打出了金字招牌,名声有了,逼格也有了,接下来,趁着天气要暖和,赶紧在西山那儿大规模的搭建暖棚,一到了入冬,发财的时候就到了。 朱厚照兴奋地搓着手,指挥着人将大车停了,接着用了个板子架在车上,将瓜放置在板上,这瓜新鲜欲滴,卖相也挺好,一把西瓜刀隔着板子上。 朱厚照不耐烦地等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瓜,很想伸出手来,将西瓜刀剖开一只瓜,先解解馋。 不过……要做买卖,买卖要紧,他只好努力地忍住心里的yuwang。 待到晨钟一遍遍的敲响,廷议终于散了。 弘治皇帝自是动身赶去了暖阁,在那里,还有许多的奏疏等待着他的批阅。 而百官们,除了在宫中当值的内阁大学士,以及留守的待诏、制诰翰林之外,也纷纷顺着人流,朝向东华门去。 其实廷议历来只是走过场,越是盛大的朝议,基本上功夫都耗费在了繁文缛节上,也议不出什么事来,毕竟人多嘴杂。 而越是大事,一般都是在暖阁里,皇帝召集几个阁臣以及部堂的尚书敲定大致的方向。 所以,百官们只感觉到的是深深的疲惫感,可一出东华门,竟惊愕的听到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卖瓜,卖瓜喽。” “……” 许多人懵了。 卖瓜? 东华门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宫中禁地,即便是在这宫外头数百丈之内,除了一些官吏以及宦官、禁卫出入驻留之外,怎么会容许货郎和商贾逗留呢? 敢在这里卖瓜,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啊。 禁卫为何不驱逐? 真是没有王法了。 许多人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显然,这一招确实很吸引人。 比如混在人流中的寿宁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两兄弟顿时就来了兴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也以为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东西卖到这禁地来,只见张延龄低声道:“哥,我想吃瓜。” 张鹤龄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自己的兄弟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他瞪了张延龄一眼,一面慢悠悠地背着手在门洞里踱步,口里则气恼地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现在是什么时候,有瓜吗?你听人叫卖瓜,就有瓜卖?这定是有人儿戏!何况,大清早的时候,你已吃了三碗粥了,还不够?真真是不懂居家度日啊,若不是为兄,咱们张家就非要被你败个精光不可了。” 张延龄顿时惭愧得低下了头颅,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张鹤龄冷笑,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地道:“就是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在这禁地开这玩笑,哼,身为皇亲国戚,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气煞我也,这江山,是皇上的,也是太子的,你我是太子阿舅,便是国舅,必须要维护纲纪,这是你我的本份!走,去课他们罚金。” 张延龄本是暗淡的眼眸顿时亮了,于是二人脚步飞快的走出了门洞。 注目一看,只见那下马碑石处,早已围满了乌压压的大臣,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如石化一般,目瞪口呆又难以置信地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卖瓜,卖瓜,新鲜的西瓜,快来看啊,可新鲜了……” 张鹤龄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气咻咻的带着兄弟冲入了人群,口里正大叫着:“天子宫前,谁敢……” 他本想破口大骂,可话说到了一半,竟是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在车后,这车上,竟还真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西瓜。 张鹤龄脸都变了。 其实何止是他,这又一圈又一圈围拢来的大臣,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 太子殿下……你是堂堂太子,你来……卖瓜? 这…… 许多人气得发抖。 可有人却是回过神来。 瓜……西瓜……这西瓜哪里来的?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瓜?不会是见鬼了吧。 一下子,这里鸦雀无声,虽是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可很快,已经没有人计较居然跑来如此作践自己,而是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也太荒唐了吧。 可荒唐归荒唐,等他们垂头看到了那一个个西瓜,面上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时候,哪里来的瓜? 所有人彻底懵了。 难道是……祥瑞…… 有人反应过来。 是啊,若非是祥瑞,怎么这样的时节会有瓜?这瓜哪里来的? “西瓜?”张鹤龄眯着眼,看了方继藩一眼,便忍不住龇牙,不过显然他对朱厚照有所畏惧,因而不敢放肆,好在他是朱厚照的舅舅,所以猫着腰上前,轻轻地磕了磕西瓜,脸上表情顿时亮了。 还真是西瓜啊,货真价值的。 “卖多少钱?”张延龄咽了咽口水,他饿了。 朱厚照便道:“十两银子一个。” 十两银子…… 这已形同于寻常百姓两年的收入了。 张鹤龄不禁噗嗤一笑,太子殿下这是侮辱舅舅的智商啊:“还不如去抢。” 朱厚照正恼火着呢,等了这么久,又喊了老半天,只见人围观,就不见人买的,这些臣子们,一个个干瞪大着眼,好似见鬼的样子也就罢了,寿宁侯跑来问价,竟还出言不逊。 于是朱厚照气恼地抓着西瓜刀,龇牙咧嘴道:“对啊,本宫就是抢啊。” 张鹤龄吓得脸色都变了,这六亲不认的外甥真不是东西啊! 张鹤龄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涨红着脸。 方继藩见状,忙打圆场道:“殿下,收起刀来,收起刀来,做生意呢,和气才能生财啊。” “噢。”听到方继藩最后的那句话,朱厚照终于将西瓜刀放了下来。 方继藩左右四顾,其实他知道,这西瓜一出,就足以让大臣们震撼了,太子来卖瓜,在以往,肯定是要被抨击是锱铢必较的,皇太子怎么能做买卖呢,还跑到这里来卖瓜? 不过……这不打紧,现在这西瓜出世,就足以让人暂时忘了此事。 其实按照方继藩的意思,是不愿让太子来的,太招摇了,到时肯定有御史弹劾的,可朱厚照非要来,方继藩也没办法阻止,好吧,方继藩其实能理解的,毕竟这瓜是太子的‘亲儿子’,一把s一把n喂着长大的,这卖儿卖女的事,能让其他人代劳吗? 只是这样僵持下去可不成啊,他便朝张鹤龄一笑道:“世伯,你好呀。” 张鹤龄眯着眼,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冷哼一声,显然,张鹤龄还记着仇呢。 方继藩笑了,笑得很甜,就像人畜无害的纯情小伙:“要不,世伯,尝尝这个瓜怎么样?” “怎能白给他吃……”朱厚照在一旁急了。 第120章 天才地宝 朱厚照带着这瓜来这地儿是卖钱的,可显然,竟然让张鹤龄免费吃,他能不气恼吗? 方继藩却是拽了拽朱厚照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嘴。 这个时候,自是少不得要让人品尝的,要不怎么证明他们的瓜是好瓜。 寿宁侯来尝试就再好不过,毕竟,方继藩此前和他们兄弟有一些嫌隙,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鹤龄一听,打起了精神:“不要钱?” “不要钱!”方继藩一派豪气干云姿态,道:“小侄素来敬仰世伯,我这便切一块。” 张鹤龄眼睛都直了,有便宜不占,辱没先人啊。 张延龄也连忙凑上来,一脸嘴馋地道:“我也吃,我饿。” “好好好。”方继藩是真心诚意想要和张家兄弟和缓关系的,被这么一对坏事没少干的兄弟成日记恨着自己,有时候真的睡不着啊! 他捡起西瓜刀,取了一个瓜,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将这西瓜一分为二。 西瓜的汁水瞬间流出来,文武百官们一个个张大了眼睛,既闻到了瓜香,还看到那浓郁的汁水流淌出来。 真的是瓜…… 当真……是瓜…… 这一下子,许多人除了震撼,便是忍不住流涎了。 毕竟,这瓜已是有大半年不曾尝过了,此时就在眼前剖出一个瓜,实在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方继藩熟练地将半只瓜切成几瓣:“尝尝。” 张鹤龄自是不客气,挑拣了最大的那一瓣,张延龄也急不可耐,选了第二大的那一块。 两兄弟双手握着瓜,忙着大快朵颐。 清甜的味道入口,张鹤龄边吃,边忍不住的咂咂嘴道:“好吃,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吃食了。” “呜呜呜,好吃……”张延龄连西瓜籽都不肯吐出来。 二人低头吃着瓜,这大快朵颐的模样,倒是勾起了许多人的食欲。 张鹤龄吃得眉飞色舞,心里偷乐,十两银子一只的瓜呢,今日可占了大便宜了,方继藩这个傻瓜,以为靠一片瓜便可以讨好老夫,哼哼,老夫吃完了瓜,照样记恨着你。 不过……这种占了便宜的快感,却让张鹤龄的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快哉,吃着仇人的瓜,占他便宜,真是人生乐事啊! 这一下子,大家终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西瓜。 是严寒天里结出来的瓜啊。 京师的冬日,过于漫长,以至于整个京师的蔬果供应,尤其的单调和稀少,即便是文武百官,也很少享受瓜果了。 即便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可这西瓜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颇为意动。 就是太贵了。 十两银子,真不如去抢呢,再者说了,再过几个月,便有瓜熟了,到时还怕吃不着瓜? 不过,他们始终还是不明白,这瓜到底哪里来的? 有人咳嗽一声,上前,不由道:“方继藩……” 方继藩如沐春风地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人道:“此瓜出自何处?” “是本宫在詹……”朱厚照一脸的神采,邀功似的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连忙拽他的袖子。 可不能说是詹事府里长出来的啊。 西瓜卖十两银子一个,贵吗?太贵了,这相当于寻常百姓几年的用度呢。 即便许多王公贵族,怕也会觉得肉痛吧。 所以,冬天长出来的瓜,虽然稀罕,可以让人解馋,却想就此让人掏腰包,却还有难度。 来年的时候,随着西山大规模的种植,瓜果的价格肯定会暴跌一波,可方继藩的预想之中,定价肯定还是属于奢侈的范畴。 可要让人买这等奢侈品,却必须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幸好,朱厚照种瓜的事,显然,陛下嫌丢人,已经让詹事府的人禁口了,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有晓得内情的人,也不敢说。 方继藩放下西瓜刀,清了清嗓子才道:“此瓜种之于西山。” 张家兄弟还在啃着瓜皮,显然不肯浪费,一听到西山,身子顿了一下。 “噢?西山?”百官们各自神色有异,捋须相互对视,觉得更加蹊跷:“西山在这严寒之日,也能生出瓜吗?” “怎麽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你看,西山不是还生出了煤吗?而且还是可以烧的煤。” 张鹤龄突然觉得心口有一丢丢的疼,不过……手中的瓜还是不能浪费,继续啃着瓜皮。 “可是……这和严寒之中生出瓜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笑了:“因为那西山,乃是天材地宝之地啊,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能生出无烟之煤,自然也就能生出这奇异之瓜,此瓜自那等丰腴之地生出来,吸收了西山土地中的精华,所以这瓜,不但香甜,而且还有强身、养肾、驻颜等等奇异功效,这是天地精华的浓缩,我方继藩用人格担保,此瓜乃养生之瓜,非比寻常。” 百官们一个个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瓜,竟是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这个时代,风水之说还是很流行的,大家对此深信不疑。经方继藩这么一说,就有点说得通了,西山那儿,确实奇怪,那儿采的煤不冒烟;这瓜既也是西山种的,这严寒的时候,哪里来的瓜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 这么说来,此瓜的功效,岂不可以类比百年老参了? 许多人顿时眼眸一亮。 位列朝班的大臣,大多身子不太好,尤其是身体透支的比较厉害,他们都爱养肾,啊,不,是养生…… 有人开了口,虽然依旧还是有人舍不得,却还是有人想要尝试一下。 毕竟……是大冬日生出来的瓜啊,太匪夷所思了,现在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何况,许多大臣都有银子,别看他们平时苦哈哈,俸禄也低,可即便是不去贪墨,能读书做官的人,除了欧阳志三个奇葩之外,许多人,压根就不靠俸禄生活,士绅人家嘛,老家说不准就有几万十几万亩的地摆着,县城里一排的铺子都是他家的。 “我来一个。” 大家的心思,更多的是好奇,当真能养生?这冬日生出来的西瓜,到底是什么样子? 心里无数的疑团,十两银子就可以解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只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啃着瓜的张鹤龄,身子却是僵住了,口里还有没有咽下的瓜,来不及咀嚼。 虽然身边的兄弟张延龄还在大快朵颐,恨不得连瓜皮也一道啃个精光。 可是…… 张鹤龄的智商,显然是要碾压他的兄弟的,方继藩方才的话,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 西山的地……天地日月精华……能出无烟煤,还能冬天长出瓜……能强身,还能养肾…… 西山……这不就是我们张家的地吗? 那这瓜……是我们张家的啊,十两银子的瓜啊,这是能在大冬天里长出来,能卖十两银子的瓜啊……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一旁的张延龄吃得短须上的胡茬汁水四溢,口里不忘喜滋滋地道:“哥,好吃,还能养肾呢……” 呜哇一声。 张鹤龄突然滔滔大哭,口里的瓜肉吐出来,瓜皮一丢,手死死地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衫,接着,拼命的捶胸…… 砰……砰……砰…… 一拳拳的捶在心口,犹如擂鼓一般。 他张大着口,发出呜咽的悲鸣,可嘴皮子哆嗦,似是怒极攻心,以至于连喉头竟是发不出声音。 张家的地啊,这是张家的地啊,是皇帝赐予,将来留着要传给子孙们的地啊。 这是能生出无烟煤,能长出长寿瓜的洞天福地啊。 张鹤龄不想活了,他想锤死自己,死了干净。眼泪磅礴而出,在面庞上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这是我的瓜啊。 我的煤。 我的地!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兄长自残的行为,一把将兄长抱住,惊道:“哥,你太糟践了啊,这么好的瓜皮,你就丢了,哥,别哭了,这是咋了……” 张鹤龄不答话,只是悲戚的痛哭,张延龄也只好叫来几个禁卫,连忙将张鹤龄抬了走。 诸官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反应过度的张鹤龄,这位寿宁侯,平时就古古怪怪,稀里糊涂的,今儿就更过分了。 方继藩却是得意非凡,笑了:“寿宁侯吃了我们的瓜,竟是感动得不能自持,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好瓜吧。” “……”百官听罢,个个眼睛发亮起来。 真有这样神奇…… 当然,也不乏有正义之士,义正言辞道:“卖瓜乃锱铢必较的商贾行径,殿下乃国家储君,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方继藩道:“殿下看西山的流民可怜,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才来卖瓜,为的,就是改善流民的生活,我现在宣布,今日卖瓜的银两,全部将发放给西山的流民!” “……” 这显然是在耍liumang,西山的流民,现在全部都是矿工,本来就是方继藩养着的,发放钱粮,这是本份,所谓将卖瓜的银子发放给西山的流民,就是左手倒腾右手。 可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来一个试试。” “臣也来一个……” 第121章 震动朝野 人的心理,深究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呢?在张家兄弟的带动下,这稀罕的瓜,倒是很有尝一尝的必要,你看张家兄弟,吃的都哭了,真是咄咄怪事啊。 却也有人买了瓜,匆匆的入宫,抱着瓜一路至内阁。 此人乃户部郎中杨忠,论起来,他是谢迁的门生,这瓜不是祥瑞吗?否则,大冬天怎么能生出瓜来?所以他和别人的心思不同,别人是买了瓜吃,他是抱着瓜去见谢公,既是报喜,同时呢,也是给谢公尝尝鲜,很有几分不留痕迹溜须拍马的意味。 到了内阁外,通报之后,他匆匆的到了谢迁的值房。 此时刚刚下朝,还有许多的奏疏需要拟票,正是内阁里最忙碌的时候! 谢迁听说杨忠来了,也不在意,依旧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杨忠给他行礼,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谢迁没有抬头,低头看着奏疏的眼睛却略显严厉,口里的声音也略显沉着:“在这里,不要称恩府。” “是,谢公。”杨忠笑了笑,道:“下官此来,是来报喜的。” “噢?”谢迁这才不太情愿地将眼睛自奏疏上抽离开来,抬眸,看到杨忠抱着什么,不过杨忠的官袍袖子长,这长袖将瓜遮住了,却也看不清到底是何物,便道:“何事啊。” “谢公请看。”杨忠将西瓜双手举起。 “嗯?”谢迁一头雾水。 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稀罕的。 只是在他一恍惚的功夫,杨忠道:“此乃新结出的西瓜……” 猛地……像是一个重锤,狠狠的撞击在了谢迁的心口,谢迁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西瓜当然是不稀奇的。 只是……这个时节,怎么可能会长出瓜来? 谢迁乃是余姚人,家里也是地主士绅出身,老家数千亩的水田,对于这农时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谢迁不无惊讶地道:“江南这个时候就已长出了瓜?也太早了吧?是连夜送来的?” “不。”杨忠摇头道:“就是顺天府的地里长出来的。” 谢迁心头一震,他豁然而起,将手里头票拟的笔随意搁下,这笔上还有墨水未干,摔在了案牍上的奏疏上,霎时糊了一片,可谢迁没心思去理会了,疾步走到了杨忠面前,手摸在了西瓜上,那西瓜特意的凉意传入他的手心,果然……是西瓜,再正宗不过了。 看着这西瓜,谢迁竟是有些恍惚:“顺天府在这个时节,能长出瓜来?” 杨忠没有给他答案。 谢迁的眼眸缓缓换上了一丝复杂的色彩,立即道:“来人,请刘公、李公。” 只须臾功夫,三位内阁大学士便各自落座,然后六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案上的瓜。 “是真的?”刘健抬眸,看了谢迁一眼? 这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违反了常识。 虽然这地方上,隔三差五的总会报上一点祥瑞出来,譬如说哪里发现了麒麟哪,哪里的果树上竟生出了南瓜,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因为成化先帝热衷于此等事,所以报上来各种奇奇怪怪的祥瑞,就更是多不胜数,不胜枚举了。 可内阁的大学士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们虽是不做声,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弄虚作假,是有人要借机邀宠,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当真。 可是…… 现在刘健三人,眼里也只有震惊了,因为眼前这瓜,并非是存在于奏章上,而是真真切切的摆在眼前的。 “不会是妖人的诡术吧?”李东阳若有所思。 谢迁比较耿直:“这有何难呢,切开一看,便知真假,来,取刀来。” 一旁的书吏连忙取了一柄刀来,利落地将瓜切了,那鲜红的瓜肉顿时绽露眼前。 果然……是真的西瓜,绝不是障眼法。 刘健越发的疑惑了,他上前,嗅了嗅道:“还真和西瓜无异。” “要不,吃吃看吧?”便连多智的李东阳,也有点无法理解了,他也算是见识广博,稀罕事听多了,可眼见为实的少,现在眼前这个瓜,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对,吃过才知真假。”谢迁当机立断道:“老夫先试试看,若是无恙,刘公和李公再吃。” 谢迁很不客气的道。 说实话,谢家本就是豪族,可自小冰河期之后,连续数年的漫长冬天,自山海关至宣府,再从宣府至山东、淮北诸地,土地大多被连绵的大雪覆盖,沃土变成了冻土,即便是有银子,也难吃什么蔬果,现在见了这瓜,倒是食指大动起来,轻咬一口,汁水在口中四溢,良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此瓜,甚为甘美。” “老夫试试。”李东阳笑了。 三人各取了瓜,各自品尝,外头虽是寒气迫人,可屋内却烧着无烟煤,温暖如春,甚至略显干燥,现在吃着着甘甜的西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之感。 片刻功夫,这瓜便吃了个干净。 刘健心情不错,愉悦地看着一旁的杨忠道:“此瓜,是何处得来的?” 杨忠连忙道:“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二人那儿……” 刘健一听……脸色骤变。 太子种瓜的事,虽是封锁了消息,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却是略知一些内情的,本来陛下对此事,甚是忧心忡忡,可万万想不到,太子和方继藩竟当真种出了瓜来。 这样的天气里,种出了瓜啊。 刘健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震惊。 谢迁和李东阳,显然也收敛了笑容,开始慎重的对待起来。 冬日大雪纷飞,处处寒气刺骨,尤其是怪异的天象出现之后,这冬日格外的绵长。 这样的天气里,北方无数的土地却不得不荒着,为何?雪天里能种出什么来?这可是接近小半年的抛荒啊,虽然朝廷现在的粮食供应,本就是依靠着江南的主要产量区,可如此大规模的土地荒芜,却也导致了大明巨大的危机,弘治皇帝和内阁虽是在勉强支持,可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可是……太子和方继藩,竟能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当真种出了瓜来,倘若如此,那麽是否可以种出其他东西? 虽然靠着运河的供应,倒也不至于让京师,或者是整个北方饿了肚子,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了丰富是蔬果供应,不会产生问题,倘若无数本就闲置的土地能结出瓜果出来呢?那么……整个北方,对于粮食的消耗就会下降,因为人的选择更丰富了,自然不会一味的靠粮充饥。 在这个时代,农业是根本,一旦大量的土地闲置,就意味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要减产,减产就意味着许多人要饿肚子啊,饿肚子所带来的灾民和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尾大不掉的顽疾,这些年,北方的流民甚多,朝廷根本无法安置。 刘健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眼里透着精光,倘若真可以冬日种粮,那么,将是多大的福祉啊。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迁和李东阳也显然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相互对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健深吸一口气:“知会通政司,请代为禀陈,老夫与谢公、李公要求立即觐见陛下。” 三人心领神会地迅速收拾了一番,这事儿太大了,以至于刘健显得格外的激动。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这瓜,而且还亲自尝试,刘健绝不相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是真实的。 抖擞起精神,他与李东阳、谢迁冒着寒风出了内阁,疾步朝着暖阁方向去,刘健走得急,以至于宽体大袖的钦赐斗牛服被寒风吹的抛起,令刘健颇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感觉,仿佛随风就要吹倒。 可他沉着脸,脸上带着凝重,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冬日真的能种出瓜来吗?可以推而广之吗? 还有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平时不惹事倒也罢了,他们怎么种出来的瓜? 若是当真可以如此,那么……岂不是……北地也可以成为江南? 当然,即便没有这样夸张,可只要能种出东西,可以吃,就可以活人无数啊,民以食为天,百姓们可以受委屈,可以受冻,可若是你不给他饭吃,便是祸乱的根源啊。 身后的谢迁和李东阳,面上也依旧带着震惊,快步尾随。 等到了暖阁,弘治皇帝只戴着翼善冠,穿着一件团龙窄袖圆领袍,坐在御座之后。 此时,他正提笔沉思着什么,得知刘健三人要觐见,显得意外,廷议之后,他已在内阁里召见了三位大学士了,这三人也刚刚告退,怎么转眼之间,又来了? 见三人进来,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不必多礼,来,赐坐。” 他面上风淡云轻,目光触及到了刘健三人的脸色,眼眸一顿,心里略略吃惊,怎么,三位卿家的脸色,为何如此的凝重?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以往的时候,刘健三人虽是得了陛下一声不必多礼,却还是会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 可今日,似乎连这一点,刘健竟都疏忽了,等宦官取了锦墩来,刘健坐下,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詹事府种瓜?” 他们可谓是开门见山,和以往时,完全不同,以往君臣奏对,断然不会如此直接。 第122章 关乎社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到刘健突的说到太子在詹事府种瓜的事,弘治皇帝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还在种那些瓜?这败家玩意的,朕还以为他胡闹了一阵,就会适可而止了呢! 这些日子,国政繁忙,弘治皇帝倒是疏忽了詹事府,现在刘健问起这个,莫不是詹事府种瓜的事已传了出去? 弘治皇帝恼怒地厉声道:“这逆子!真是太倔强了,朕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看朕怎么收拾他。” 刘健深吸一口气,与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接着,这口气吐出来,他这才朗声道:“陛下,瓜………已种出来了。” 瓜……已……种出来了! 弘治皇帝本还想再痛斥几句,朱厚照有些时候实是令他太失望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的年纪了,可是呢,还这般的糊涂。 只是,当他听到瓜已种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一变,显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玩笑。 刘健自然是看出弘治皇帝的心思,便道:“陛下,此瓜,臣已亲口尝过,甚为香甜,肉质甘美,臣在想,这瓜是否是在詹事府里种出的。”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嘴皮子竟有些颤抖。 以往九五之尊的肃穆被这突如其来的错愕全然取代,他不由道:“卿家莫非是在说笑吗?冬日如何能种出瓜来?” 他记得,当初就因为这个理由,将朱厚照狠狠的吊打了一顿。 “臣原本也是绝不相信的,可臣已尝到了瓜,眼前为实。”现在这瓜,还在刘健的肚子里呢。 弘治皇帝却是表情极古怪的样子:“这……这……莫非是妖法?” “臣也疑惑得很,只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啊。”刘健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若不是妖法,能种出瓜来,那么……陛下,此事,可就关乎社稷了。” 江山社稷…… 这话是有根据的,为何? 社稷以农为本,若能在冬日里种出瓜果,甚至种出粮,这将是何其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在霎时之间,那满带着疑惑和震惊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肃穆起来,不禁道:“立即召太子与方继藩觐见,要快,快!” 暖阁已经震动了,阁中的君臣,俱都带着焦虑和不安,可又带着说不出的期待。 那当真是种出来的瓜吗?当真是吗?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弘治皇帝却是显得很焦虑,他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的踱步,他脸色发红,不禁下意识地道:“爱卿,你们以为,可能吗?朕的意思是,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刘健三人一脸发懵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是啊,自己问他们有什么用,估摸着连他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吧。 终于,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下,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姗姗来迟。 只是今日,朱厚照却不再是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他满面红光,甚至显得有些趾高气昂,方继藩心里大抵知道,这瓜一经出现,势必会引起宫中的注意,只是万万没想到,宫中的反应这么快而已。 一见到二人来,弘治皇帝劈头盖脸便道:“瓜呢?” 他显然对此,还是难以置信的,在没有亲眼看到西瓜之前,弘治皇帝依旧还有疑虑。 毕竟……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便道:“回禀父皇,瓜还有一个。”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取来,朕看看。” 朱厚照笑了笑,上一次吊在树上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现在还心有余悸呢:“银子呢?” 这三个字,真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你……” 显然,朱厚照今日底气足,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儿臣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父皇怎么可以不问而取,儿臣已将瓜准备好了,父皇给个三千两银子,儿臣一定将瓜奉上。” “……” 这下,倒是方继藩震惊了,别人只卖十两,自己爹,卖三千两?太子殿下……真是人才啊,这……倒是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啊……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震怒:“朱厚照,你好大的胆子。” 那痛可不是白受的,朱厚照还记着仇呢,直接跪下便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这下子,弘治皇帝的老脸直接的红了。 这绝对是嘲讽啊,就在两个月前,因为这种瓜的事,他将朱厚照打了个遍体鳞伤,这家伙,想来是心里不服气,现在旧事重提,口口声声说愿意接受责罚,这不摆明着戳朕的脊梁骨吗? 难道因为人家将瓜种出来了,再打一顿? 眼下,弘治皇帝是急着眼见为真,最后只好道:“好,朕给你银子,你先取瓜来。” 朱厚照在某些方面就是固执得可怕,只见他义正言辞地道:“先给银子。”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绷不住了,想要发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耐着性子,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于是那宦官急匆匆的去取了一沓大明宝钞来,清点之后交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收了银子,很直爽的乐了,甚至激动得脸上烫红,很久……不曾这样的痛快了啊。 得了宝钞,朱厚照便道:“儿臣的伴伴刘瑾,就抱着瓜在午门外等候,父皇命人去取就是。” 三千两银子,对于节俭的弘治皇帝而言,至今还肉痛,若不是因为急着见这瓜,而这瓜又关系重大,弘治皇帝是断然不会妥协的。 现在……既然这西瓜很快就要送到,他便更加兴奋起来,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躁。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有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进来,弘治皇帝一愣,来的……这样的快?这才片刻哪,只怕去取瓜的宦官,连金水河都没到呢,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而且,来的宦官,显然不是在暖阁里当值的人,这人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坤宁宫里的。 宦官抱着一个瓜,拜倒道:“陛下,今日太子殿下送了两个西瓜入宫,一个是给太皇太后,一个是给皇后娘娘的,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心里想着皇上在暖阁里日理万机,操劳国政,甚是辛苦,因而命奴婢将剩余的瓜送来,请陛下品尝。” 他说着,便将一个西瓜高高的捧起。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宦官,竟是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厉光,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飞快地将宝钞塞进了自己的袖里,一副钱货两讫、概不退款的意思。 方继藩也别过了脸去,好似,故事的发展方向,和自己预计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偏差。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很快将焦点放在了西瓜上。 他上前疾走两步,到了这宦官面前,亲手将西瓜抱在手上,这是‘冠军侯’结出来的瓜,比其他瓜藤长出来的瓜更加硕大一些,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仔细的观察了这瓜之后,眼里的光彩霎时夺目起来:“当真种出来了?当真种出来了?” 可能对朱厚照而言,种瓜是一场游戏,可对弘治皇帝,对刘健、对李东阳和谢迁,关系着的,却是农为本的社稷问题。 “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吧?”弘治皇帝抬眸,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他倒是记起了,当初揍太子的时候,太子拼了命的说,这是方继藩和他一起种的瓜,当时,弘治皇帝不相信。 方继藩是个教育出贡生的人啊,怎么会和你这败家玩意一起胡闹呢。你这败家玩意,多半是想找方继藩来给你顶罪罢了。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这瓜种了出来,所以在弘治皇帝现在看来,朱厚照当初没有撒谎,这瓜,是方继藩种出来的,没毛病。 方继藩便道:“是臣和太子一起种出来的,太子殿下为了照料这些瓜,废寝忘食,茶饭不思。” 朱厚照本是听到父皇一句,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瓜吧。顿时有一种自己的打白挨了的感觉,好在方继藩为他缓颊,令他心里舒坦了几分。 却见弘治皇帝瞪眼道:“太子哪里知道种瓜?”他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 可细细一想,却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弘治皇帝更关心的却是:“种植之法,可以推而广之吗?” 方继藩道:“可以!” 得到了这两个字的回答,弘治皇帝顿时显得欣喜若狂。 异常的天象发生之后,北地的寒冷天气,至少要维持五个月,近半年啊,半年的时间,无数的田地荒芜在那里,靠着江南的钱粮支撑着,可日益增多的流民,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方继藩在冬日的种瓜之法,岂不是可以大大的减缓灾情? 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的嗓音竟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朕再问你,除了种瓜,还可种植何物?” 方继藩道:“大抵都可以种植,不过……却还需在西山营建试验田先行试种。” “成本几何?”弘治皇帝眯着眼,他毕竟非是何不食肉糜之人,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成本。 …… 新的一天,新的一章,勤奋的老虎,没日没夜,把自己种出来的瓜送给大家,吃瓜的小伙伴们,可否支持吗? 第123章 升官发财 弘治皇帝如此问是很有必要的,倘若成本居高不下,那么这冬日的种瓜,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方继藩很实在的道:“成本几何,臣只怕一时也难以估算,不过……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需用的琉璃,尽力将造价压至最低,这一切还需试种之后才知道,不过……臣会尽力而为。” 话……不能说满,说的太满,会杀头的,方继藩可不傻。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目中的瞳孔收缩着,良久,他抬眸,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刘健道:“陛下,若如方总旗所言,当真能以最少的成本,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种出瓜果来,也不失为大明之福。” 内阁大学士,尤其是在和皇帝奏对时,莫说是一言一行,便是一个用词,都必须做到精准,否则稍又不慎,即便皇帝不处罚,引发了胡乱的猜想,或是生出了误判,都是极严重的事。 可刘健一句‘大明之福’,弘治皇帝的心里顿时了然了。 他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目中略过了精光:“那么,就立即着手试种吧,若果能种植各类蔬果,甚至是五谷杂粮,朕定有厚赐。”他抬眸,显得极为凝重:“下旨,方继藩有功于国,朕心甚慰之,钦赐麒麟服,升任羽林卫百户官,建羽林卫西山百户所,辖……” 弘治皇帝顿了顿:“辖西山百户所,专理西山屯田事宜。” 专司屯田…… 方继藩有点懵,好像自己升官了,从总旗官到百户官,这可是生生的提高了一个级别啊。 羽林卫属于禁卫,和寻常的军户不一样,寻常的军户卫所级别比之禁卫要低不少,而且,大明的军户本就是负责屯田的,却从没有听说过,羽林卫亲军也负责屯田的啊。 不过,让亲军去屯田,这显然……是破天荒的事,陛下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编制,可见对于暖棚种菜之事的重视。 此时,弘治皇帝绷着脸看着方继藩,道:“自今日起,你除了在詹事府伴读,也要将心思放在这屯田上,倘若当真能将此法推而广之,朕还有厚赐。” “臣……”这就是升官发财的节奏呀,算是双喜临门了,又怎么不令方继藩欣喜? 要知道,虽然似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似乎前途远大,可自己这个年纪,能成为亲军百户官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的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于是毫不迟疑的便道:“臣……遵旨。” 方继藩心里一松,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似乎挺搞笑的,忍不住道:“此瓜能种出,儿臣也是居功至伟,这屯田之事,不妨让詹事府来办。” 弘治皇帝则是瞪了朱厚照一眼,显然是不认同朱厚照的请求的。 不过李东阳却是心念一动,道:“陛下,太子有此心思,是朝廷之福,农为社稷根本,殿下既对此又兴致,不妨就将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置于詹事府之下,由太子殿下都督便是。” 弘治皇帝略略一想,便明白李东阳的心意了,便也一笑,道:“准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愉快地出宫了,朱厚照却还得留着,所以他孑身一人的往宫外走。 现在成了百户官,还将钦赐麒麟服,广阔天地,大为可为啊。 一想到此,方继藩心情就非常的好。 他倒是真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可自己既有一技之长,就理应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边走边想,一路出了暖阁,刚到金水桥,倒是见前方有宦官领着一人来,此人穿着斗牛服,威武雄壮,英气逼人,方继藩只远远眺望,便觉得面熟。 而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立即吹胡子瞪眼的道:“方继藩,你又闹什么事了?” 是英国公张懋! 张懋奉旨代天子前去太庙祭祀,如今任务完成,特来宫中还旨,谁料竟看到方继藩这个小家伙刚好从暖阁出来,还一副很嘚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家的臭小子,虽然有时总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可是张懋却总有那么一丁点看着不顺眼,不抽方继藩一顿,便觉得浑身痒痒。 方继藩远远看到是他,便像见了鬼似得,快步的想要躲。 “哼。”张懋一见方继藩如此,便气咻咻地道:“你跑的了和尚跑的庙?你跑老夫看看,老夫抽你。” 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可悲的,又想揍我?世伯,你欺负我方继藩哪。 很好,要反击了。 于是方继藩牙一咬,转身便朝暖阁的方向跑。 “跑什么?” 方继藩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身后那气势汹汹的声音。 而在暖阁里,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无论如何,他对太子,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当初朱厚照做的乃是正确的事,却遭了自己一顿毒打,虽然……熊孩子有时候讨人嫌,可想到自己儿子总算也懂了一些事,自己反而是不分青红皂白,难免心里略有羞愧。 对方继藩的种植之法,弘治皇帝满怀着期待,这家伙,实在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了。 此人……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瞥了朱厚照一眼,心中一定,却也没有都说什么,只是笑道:“来,尝一尝此瓜。” 早有宦官将瓜洗净了,切成了薄薄的一片,不……准确的来说,现在不是一个瓜,而是两个瓜,一个是自朱厚照手里买来的,另一个,是坤宁宫里送来的。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那三千两银子一个的瓜,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觉得,这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瓜,就是比另一个要新鲜欲滴一些,想来,更加香甜吧。 所以,他手指那天价的瓜道:“朕尝尝这个。”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瓜奉上,即便是弘治皇帝,富有四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看着这天价的西瓜,却还是吃得很小心,牙齿轻轻一咬,汁水便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令弘治皇帝浑身愉悦起来,只是…… 弘治皇帝的心,还是隐隐的感到有一点疼,方才那一口,估计一百两银子就没有了吧。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一再下旨,削减宫中用度,甚至是自己的衮服,也是几年没有换新,皇后亲自在后宫带领贵人们织布,虽说也没有减少多少用度,表率和榜样才是真正的本意,弘治皇帝是个极节俭的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心疼得厉害。 “来来来,都来吃吧。”弘治皇帝笑着朝刘健诸人招呼:“诸位卿家辛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卿家们赐瓜。”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片刻之后,便有宦官匆忙进来:“陛下,方继藩去而复返,请见陛下。” 弘治皇帝拿着丝帕擦拭了嘴角,不禁觉得奇怪,这才刚走,怎么又来觐见? 他定了定神道:“叫进来。” 方继藩入殿,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虚抬手道:“不必多礼,继藩,有何事要奏吗?” 这一次,破天荒的用了继藩二字来称呼方继藩。 刘健三人伫立一旁,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了然了什么。 如臣子在君臣奏对时,每一个字都需咬文嚼字一般,天子一言,更是一个吐沫一个钉,每一个用词,也是慎之又慎。 什么是皇帝,皇帝便是天下的大权集于一人,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喜一怒,俱都关系着万千人的生死荣辱,无数的大臣,都必须时刻通过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揣摩圣意,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揣测,一个合格的皇帝,是极力不愿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除非……他希望表露出来。 这一句继藩,可能对寻常人而言,似乎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对刘健三人,甚至对一旁侍奉着的宦官而言,这些人精中的人精们,却意识到了圣意已悄然无声的发生着改变。 当然,方继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等挖空心思去揣摩别人心事的事,实在不符合方继藩的性子。 他渐渐已经习惯了南和伯子的角色,也渐渐的,他分不清哪一个是原来的方继藩,哪一个是自己了。 人的习惯是会变得,而这种改变,本就和身边的环境息息相关。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心情很好,温和地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慨然道:“陛下委托重任,臣现在龙精虎猛,自是愿竭尽全力,不畏艰险,为陛下效忠,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这屯田之事,臣一定呕心沥血,尽全力而为……” 呃,和方继藩这个小子交流起来,就是啰嗦啊。 也不知这一套,他从哪里学来的,小小年纪,溜须拍马起来,真是花样百出。 弘治皇帝抚额,叹了口气:“说重点。” ………………………… 其实这几天挺累的,不过看到好多人留言,打赏,给月票,足见大家对老虎的书的喜欢,你们的喜欢就是老虎码字的动力了,真心的说,谢谢大家,嗯,继续码字去了! 第124章 要文明 “说重点。”…… 在弘治皇帝的注目下,方继藩倒是不再说客套话了,而是振振有词地道:“屯田之事,关系重大,虽有太子殿下总览全局,可臣还是怕……事情办不好。” 本是心情不错的弘治皇帝顿时皱眉起来,这可是大事,关系着社稷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啊,方继藩你这小子,方才还信心满满的,转过头你就说怕办不好? 于是他拉下了脸,露出了几分严肃,道:“方卿家……” 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继藩,现在……翻脸便不认人了啊,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方卿家竭尽全力就是。” “这是当然的。”方继藩此番自是有目的的,他一脸信誓旦旦地道:“方家几代忠良,臣亦不例外,臣的意思是……臣听说英国公幼子,金吾卫百户官张信精明强干,若是有他协助,这便再好不过了。” “……” 张信…… 弘治皇帝倒是有印象。 此人乃是周王郡马,又是英国公张懋的幼子,还获赐了银腰带,现在在金吾卫当差,在宫中卫戍,好几次,弘治皇帝在宫掖中出入,都是由他伴驾。 那个小伙子,确实是个实在的人,就是太老实了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英国公到了。” “传。” 张懋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见了他就是直接跑,跑就罢了,还往暖阁这儿跑,这小子皮痒了啊。 不过……正事要紧,张懋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方继藩罢了,在宫里,他哪里敢对方继藩动手。 此时,他头戴梁冠,一件斗牛服之下,是一件狐皮内衬,在圆襟处露出些许的端倪;腰间系着金腰带,他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了,现在穿着也臃肿,可他这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依旧是闪闪生辉,使整个人有一种异常魁梧和英武之感。 进了暖阁,他屈膝拜倒,朗声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命臣祭祀太庙,祭祀之礼已成,臣特来……” “卿家,你来的正好。”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懋。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什么叫来的正好,有什么事吗?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慢悠悠地道:“令子张信,可在金吾卫中值事?” “是。”张懋感到一头雾水,便道:“犬子是不是……” “他很好。”弘治皇帝淡淡道:“即日起,敕命张信入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听用,任为副百户!”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张懋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吐出来。 金吾卫调入羽林卫是平调,这倒没什么,毕竟无论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这都是亲军中的亲军,地位相等,比寻常的亲军,都更尊贵一些。 可是……张懋很想提醒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可是百户官啊。 原本这个儿子磨砺了这么久,理论上而言,接下来该谋求一个职缺,或去南京守备,或是在边镇再磨一磨,就该升任千户了,这是似张懋这样的勋贵们,对子侄们的职业规划,可怎么转眼之间,从金吾卫百户官,摇身却成了羽林卫的副百户?军中倒是有副千户的职缺,可没有副百户,百户前头加了一个副,怎么听,都好像这暖阁里的宦官一样,少了一点什么。 张懋心里感到有些不怎么美妙,面如死灰,想要为自己儿子解释一下,可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实是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仔细咀嚼了陛下的话,突的想到,羽林卫,哪里需要屯田,又怎么来的屯田百户所? “屯田百户所……” 弘治皇帝一笑,便道:“该是西山屯田百户所,百户乃是继藩,他举荐了令子!” “……”张懋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顿时有一种悔恨当初,没有掐死方继藩这个祸害的感觉。 人嘛,总是会偏爱一些自己的幼子,张懋的子嗣不少,虽然对这幼子管教严厉,经常将他揍得嗷嗷叫,可毕竟做爹的还是做爹的。 他……心疼啊。 “世伯……”方继藩朝张懋笑,笑得很开心,声音也透着愉悦:“请放心,小侄一定会好生照顾张信大兄弟的。” 这就是人质啊,从今日起,我方继藩便是张信的顶头上司了,你还敢揍不? 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方继藩还是决定先行开溜,可万万不能和张懋一道儿出宫,毕竟这位张世伯正在气头上,肯定不太理智啊。 ………… 此时在王家。 王守仁正被禁足在家,这几日,也只好乖乖呆在书斋里读书。 只是……他显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虽然对那方继藩已是失望,心里却依旧还惦念着两件事。 这方继藩,如此违反常识,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种瓜,难道……此人当真是个疯子? 太有悖常理了,倘若是疯子,何以他的五个门生,据闻都很是钦佩他,甚至对他五体投地,这五人,可不是寻常人啊,都是会试之中名列前茅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远大。 他觉得心情甚是浮躁,推开窗,外头依旧是寒风冷冽,景致萧条,而他枯瘦的面上,显得心事重重。 他的眼睛似乎眺望着远方,只是若有所思。 另外一件事……那方继藩认为贵州剿贼必定受挫……可是…… 王守仁心里不禁勾起了一丝苦笑,他又重新的研究了一遍贵州平叛大军的方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受挫……是不存在的。 王守仁对于自己的兵略,是颇有信心的,于是念及此,他不有失笑。 却在这时,这府里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王守仁微微皱眉,便见管事匆匆而来,手里还抱着不知什么东西,用盘子拖着,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少爷……快看,快看,稀罕物。” 稀罕物? 等那管事走近了,将托盘上的红绸子拉开,竟是一片西瓜。 这西瓜红彤彤的,却看得王守仁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这……这是……” “是西瓜啊。”管事眉飞色舞地道:“这是今儿一早,太子殿下赐给詹事府诸官的,一人一片,老爷乃是少詹事,自然也承了恩,不过老爷有些舍不得吃,便托了詹事府的人将瓜送来给少爷吃。少爷,这瓜……可稀罕呢,据闻还有养生的功效,据说在外头,是十两一个呢,不过,如今已是有价无市了。” 王守仁却是面色突的白了,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的看着这瓜,老半天,竟是回不过神来,良久,他才道:“此瓜……是太子和方继藩……” 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去了。 骤然之间,王守仁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知道,那个方继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方继藩感觉人生很美好,升了官,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笔横财了,而接下来,方他的屯田百户所便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方继藩一早便穿着钦赐麒麟衣,携着钦赐御剑,腰间系着金腰带,先往詹事府,等迟一些,还需去西山的百户所里一趟。 见到了方继藩,朱厚照显得很高兴,朝方继藩挥挥手,又见邓健也怯怯地跟了来,乖乖在殿外头候着。 “老方,我们何时出发去西山?” 方继藩笑了笑道:“一切殿下拿主意便是了。不过,既然要在西山屯田,总要有所计划才好。” 方继藩灵机一动,命刘瑾取了笔墨来,随即笑容可掬地道:“除了西瓜,殿下对什么还有兴致?”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念出了一个字:“葱。” “很好。”方继藩欣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提笔,记下。 这等事,需集思广益才好,方继藩还是很讲民主程序滴,因而也一视同仁,便又看向刘瑾:“刘瑾呢,你来说说看?” 刘瑾挠挠头,朝方继藩谄笑道:“方百户,奴婢喜欢吃胡瓜。” 所谓胡瓜,其实就是黄瓜,是西汉时张骞自西域带回来的。 黄瓜是好东西啊,能美容养颜,就不知道能不能补肾,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不错,不错,刘瑾很有眼光。”又记住下。 其他朱厚照身边的几个伴伴,也都七嘴八舌起来:“萝卜。”“奴婢只爱吃米,可以种稻米吗?” 稻米? 方继藩摇头,稻米太费水了,不适合北方啊,有些东西,还是得切合实际的,便道:“换一个。” …… 于是片刻功夫,这纸上便琳琅满目的记下了许多的蔬果。 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目光朝外一瞥,吼道:邓健,邓健……” 邓健在殿外候着少爷呢,一听少爷叫自己,连忙匆匆入殿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和颜悦色地道:“你喜欢吃什么?” “呀……”邓健挠着头,想了老半天才道:“小的爱吃鸡。” “……”方继藩的脸瞬间拉下来了,突然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 深呼吸,要文明…… 第125章 奇珍异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便是浩荡人马至西山。 在这西山的山脚下,靠着那矿工的聚落不远,一座座简陋的建筑已是拔地而起,建筑前,是一个威武的石坊,上头是烫金的‘羽林卫西山屯田百户所’几个大字的匾额。 除了那石坊还有牌匾极有气势之外,其他的地方就寒酸多了。 没法子,毕竟只是初创,圣旨里说,建屯田百户所,偏偏没拨发钱粮,现在得赶紧开始屯田,哪有功夫等工部那儿营造百户所。 所以,只能将就着了。 百户所里,副百户张信早带着一干总旗、小旗官、校尉、力士们候着了,只是……大家脸色都不太好。 可以想象,原本光鲜的禁卫亲军,都在宫中当差,谁料竟是被赶出了城,跑来这儿屯田,这……简直是造孽啊。 方继藩一到,所有人都勉强打起了精神,张信是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比方继藩年长几岁的样子,不过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想必是因为被他爹揍多了缘故。 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百户大人。” “很好。”方继藩颔首点头:“差事,你们清楚了吗?” 张信耸拉着脑袋道:“还请百户大人指教,卑下人等只知屯田,却不知……” “种地都不会?”方继藩龇牙道:“扛着锄头,先去将地翻一翻,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行云流水一般,便是朝张信pi股上踹了一脚。 张信打了个趔趄,憋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打人?” 方继藩这时候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副百户,可能姓王了。 方继藩自是不跟他客气,冷笑道:“这是下马威,谁敢偷懒,本官不但打人,还要将人吊在树脖子上打,张信,你领头,今日先将这周遭的百亩地先翻一翻。” 张信欲哭无泪,却耸拉着脑袋,一脸悲催的样子,好在自小被揍大的人有一点好,那便是十分顺从和听话,于是忙是招呼那一片哀嚎的校尉开始劳作。 方继藩则就愉快得多了,命人去准备了躺椅,舒服地躺在那躺椅上,今日出了太阳,有些刺眼,所以邓健弓着身,打了一把油伞,方继藩躺在摇椅上,心里不禁感慨,屯田真是寂寞啊。 那王金元得知方继藩来了,匆匆地赶来,他现在又恢复了神采,显得精神奕奕,如今他愈发的感觉到,跟着方继藩鞍前马后的价值了,打躬作揖之后:“公子……” “叫百户。”方继藩有些困了,眯着眼,身子懒洋洋的。 “是,百户大人,这矿上现在是井井有条,不过……近来京师对无烟煤的需求愈来愈多,只怕还需再招募一些人手开矿才是,还有,公子要不要查一查账目,账簿小人已预备好了。” 方继藩慢吞吞地摇了摇手,口里道:“招募人手的事,你好好安排便是,账簿……就不看了,到时让我府上的杨管事来看看。” 王金元笑了:“好的,好的,还有一事……有个胡人,他有一艘船,被天津卫的海路巡检查了,船和货物俱都扣在天津卫……咳咳……此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得知百户大人的父亲在五军都督府职事,时常去天津卫……咳咳……小人的意思是……” 听到这个,本是慵懒的方继藩,突的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倒是有些生气了。 胡人?胡人还有海船?这摆明着就是走私啊,大明现在的海禁虽不似从前这般森严了,再加上这丝绸和瓷器,堪称驰名天下,声名远播,也正因如此,方继藩在天津的地方府志里,多少知道有一些西域的商贾与某些内陆的世家大族合谋,走私一些货物扬帆出海。 显然是这胡人的船只不幸遭到了天津卫海路巡检的查扣,所以心急火燎,上岸来想尽办法打通关节了。 这些日子,方景隆隔三差五都往天津卫跑,就是奉旨去整饬天津卫的军务,那胡人有什么资格去找南和伯,多半是辗转着打听到了南和伯有一个坑爹儿子,恰恰,王金元又在方继藩的下头办事,这才想尽办法笼络了王金元,再通过他这条线打通方继藩的关节。 走私其实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我方继藩是那种徇私枉法,为你一个胡人而坑自己爹的人吗?此事若是让御史知道,如何得了? 清楚这里头利害关系的方继藩,顿时大义凛然地怒斥道:“王金元,你将本少爷当什么人了?本少爷现在乃是羽林卫百户,身负皇恩,忠良之后,这等可耻的事,你也说得出口?”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王金元,给方继藩突然的怒气吓得顿时脸色惨然,忙毕恭毕敬地道:“小的只是代为问问,只是代为问问而已,少爷别介意,这胡人,确实讨厌,总是纠缠着小人,小人不也是没办法,不过……不过……此人说……此人说听闻公子有病在身,他们此番来我大明,恰好带来了包治百病的西域万年老参,极想献给公子……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一些宝贝,也想让百户大人掌掌眼。” 万年老参? 方继藩下巴差点掉下来,西域还生人参吗? 没听说过啊。 十之八九,就是个骗子,鬼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跑来糊弄他的,真当他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败家子了! 方继藩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敢情好啊,万年人参,本少爷没什么文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叫他来吧。” 哼!若是来了,非要打断他的狗腿不可,作奸犯科倒也罢了,居然还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这边倒是舒服,而另一头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的感觉就怎么不美好了,张信是个老实人,扛着锄头,带着一干校尉,便开始翻地,只片刻功夫,一群人便已是气喘吁吁。 羽林卫因为是禁卫亲军,所以穿的都是类似于飞鱼服一般的衣衫,用的都是妆花绢的上乘料子,可现在,却满身泥腥,一个个方才还显得英武的人,而今却是蓬头垢面。 张信的手掌都磨破了,觉得自己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再抬头,看方继藩已从躺椅上坐直,惬意地喝着茶,身边许多校尉都在低声抱怨,张信却是不敢有所抱怨,只是想哭。 到了正午,因为屯田百户所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食堂,所以只能和隔壁的矿工们凑合着一起吃。 满是土腥的人,遇到了满是煤渣的人,大眼瞪小眼,却在沉默中大快朵颐。 张信这些家伙,不是勋贵子弟,便是良家子,家底都很殷实,平时养尊处优,在亲军中当差,也吃不了什么苦头,这一日下来,真是又累又饿,许多人甚至累得手软脚热,矿工们的饭菜极是油腻,毕竟体力消耗大,因而王金元倒不敢怠慢着什么,这没拔毛的猪肉,一锅煮了,矿工们吃的香,张信呢,看着那肉上沾着的毛,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最终决定乖乖吃白饭。 那胡人却是到了,一听王金元那儿打通了关节,他顿时喜上眉梢。 满满的一个货船被扣,身家老本可都在那呢,原本他是和山东的某个大家族合作的,山东那边负责囤货,他呢,则负责带船贩运,这大明的丝绸和瓷器只要装了船,便是一本万利。 可这买卖虽是暴利,风险却是极大,船被海路巡检截住,他心急如焚,山东那边却是立即与他切断了联络,毕竟牵涉到了海禁的国策,乃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不牵累自己,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胡商乃是大食人,来此人生地不熟,最后是买通了真腊国的使节队伍,得到了一个使节随员的身份才上了岸,为的就是想尽办法疏通关系。 他会一些汉话,不过正经的门路找不到,最终,似乎和商贾友善的方继藩,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方继藩看着这个大胡子的大食人,高耸的鼻梁,也是黑色的眼睛,头上缠着布包,像是被人打肿了一样。 这胡人来到了方继藩的跟前,便连忙行礼道:“费萨尔·伊本·阿卜杜勒见过……” 他的汉话很生涩,还不等他说完,方继藩就不耐烦地压压手道:“叫你小费吧,你那么长的名儿听着本少爷难受。” 小费有点懵逼,不过显然,他是有备而来,这一次是来求人的,于是很勉强的笑着道:“多谢方百户赐予小人汉名。此次,小人远渡重洋,为的……是为了与大汉的友谊,小人久闻方百户的大名,有一些礼物还请方百户收纳。” 说着,他如献宝一般,先取出了一个硕大的珠子,随从也取出了几方毛毯之类。 方继藩只一看,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东西,拿到大明确实是稀罕,比如那珠子吧,摆明着是玻璃珠,欧洲人早就率先制造了,不值几个钱,也就糊弄一下现在还未掌握制造玻璃技术的大明罢了,这就如大明的丝绸和瓷器一样,在大明不算特别值钱,放到了海外,则顿时增值无数倍。 第126章 神器 这小费拿这个来糊弄他,这是欺负他方继藩没见过世面啊。 方继藩不为所动,只是笑。 可这笑,却就有些渗人了,小费顿时感受到了压力,他心里了然了,这些‘宝贝’并没有让这位方百户感兴趣,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于是小费不敢怠慢了,他又笑道:“据说方百户身子不好,小人还带来了吾国国中所产的万年人参……” 说罢,郑重其事地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绸布包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对待珍宝一般,将这包裹轻轻地打开,一面道:“这人参,功效极强,成长万年,非同小可,是小人用了三百两黄金求购而得,还请百户大人过目。” 这位小费不知道,每一次他说自己从西域带来了万年人参,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他提起来丢在地上,然后不断的踩上一千一万脚。 不过……方继藩倒也好奇,这所谓的万年人参,到底是什么。 等这层层的绸布揭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却是显露了出来,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盯着,看着这一大块不起眼的东西,却是呆住了。 小费眯着笑,小心观察着方继藩的脸色。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带着暗红的‘人参’,这……哪里是人参,这是诈骗啊! 方继藩算是明白这小费的套路了,无非是拿大明所没有的东西,用玻璃来冒充珍珠、夜明珠,而所谓的人参……竟是番薯。 可方继藩,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握草……怎么可能是番薯! 这家伙竟拿番薯来当做人参,想来诈骗自己! 可问题在于,番薯此时不该是在美洲吗?这等作物,理应在弘治年间并没有流传出来。 那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番商的手里,莫非……欧洲人现在已经发现了美洲,将某些农作物带了回去,随即辗转着被这大食商人购得?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继藩闭着眼,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现在是弘治十二年,也就是说,在七八年前,哥伦布已经前往美洲了,第一次抵达了位于中美洲的圣萨尔瓦多,此后返航回到了欧洲,那么……这番薯,会不会就是七八年前,自圣萨尔瓦多带回来的? 他们将番薯带回了欧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物的价值,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其当做从新大陆来的证明而已,或许他们会对番薯进行种植,可显然,现在的欧洲一定还没有将其当做是主粮,甚至方继藩觉得,可能这只是彰显大航海荣耀的陪衬物而已,其作用也只是用于观赏。 这小费,显然是奥斯曼人,这横跨三大洲的帝国,阻挡了丝绸之路,却也会时常与欧洲人进行接触,尤其是威尼斯人,那么小费将它带来大明,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目的,无非是认为大明没有此物,而恰恰,这番薯虽是暗红色,形状上却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这厮就是个大忽悠,认为这样的稀罕物,只要扣上一个万年老参的帽子,便可以将人忽悠住了。 小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见方继藩的脸色明显的带着异样,心里只当方继藩当真以为这是产自西域的万年老参,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此物产自奥斯曼的圣山之上,百年难得一见,取自峭壁,滋长了万年之久,我们那儿的人,称它为参王……” “呀……”方继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红薯,一面道:“原来贵国也有人参,佩服,佩服。” 小费笑了,反正大明人显然也不懂这东西的,说实在话,其实他对此物也不太懂,是从一个威尼斯商贾那儿收来的,当时觉得稀罕,前所未见,又和大明的人参有那么点点的像,这不正好借此机会,来找个人接盘吗? 反正没有人认识这东西,当然是任由自己忽悠了! 小费道:“这是自然,高丽有高丽参,西域之地,为何就没有参?百户大人,在我们那儿,只有皇族才可享用此物,它的功效非寻常人参可以匹敌,比之仙药还要灵。”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已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他不想理会这个大忽悠,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东西,还真是比长生不老的仙药还厉害,仙药确实可以使一人延年益寿,可有了这番薯,却可以使数百数千万人得以活命啊。 当下条件,寻常的水稻,一年下来,也不过是收两石米而已,不过平均下来,四百来斤,北方麦子的产量差一些,据《河间志》记载:“一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也即是说,一个青壮的男人,耕种一亩地,能得麦两百多斤,因而,一户人家倘若想要维持温饱,若是不耕种三五十亩地,这一户几口人,怕是难以果腹的。 南方的水稻产量则高一些,可高的也有限,不过是四五百斤而已,一户人家,没有十亩水田,想来也无法维持生存。 这样低得令人发指的产量,又随着小冰河期的来临,如何能养活大明数千万人口,于是乎,流民开始出现,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内忧外患之下,这庞大的帝国最终会轰然倒塌。 而现在……竟有了番薯。 方继藩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或许可以穷尽自己一生的努力,组织一支舰队抵达美洲将这宝贝带回来,可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运气,这胡商竟是将它带到了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番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营养丰富,可以作为主食,最重要的是,亩产量可以达到两千至三千公斤,这是什么概念呢,换算成大明的计量单位,这便是二十到三十石,其产量是南方水稻的十倍,是北方麦子的二十倍。 这是神器啊,原来十亩地二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现在却只需一亩地、两亩地即可,自然,现在的品种肯定远不如后世的优良品种,可只要产量能比现在的水稻和麦子增加三五倍,就足以震惊天下,解决眼下大明最致命的问题了。 士农工商,士人的地位优越,这情有可原,可农排在工商之后,却也是情有可原,绝不是古人们真正轻贱工商,这只是根据无数次社会实践中,得出来的血淋淋的教训罢了,当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去推崇所谓的工商,本身就是吃饱了撑着的表现,倘若一个王朝,以工商为本,将大量的人口吸纳进工商之中,却导致农地荒芜,饿殍遍地,这样的王朝,连三十年都熬不过去。 可现在……这神器出现了! 方继藩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要表现得不露声色,毕竟,这只是一个番薯,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培植,最终能不能在这里扎根,却还早着呢。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看了这胡商一眼,才道:“这是万年老参?本官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小费心中顿时一凛,其实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也不懂,只晓得那威尼斯的商贾在庭院里种植,说是自万里之外的稀罕物,原是进献给西班牙国王,随后国王赏赐了一些给自己的臣属,有人觉得稀罕,便将其当做观赏物培植起来,小费起初也没在意,只是这东西的根须,看着竟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于是在来大明之前,他带来了不少,将其小心的用锦盒密封起来,上头还盖上了东方的绸缎,将它们与‘夜明珠’、象牙放置一起,营造出一股子华贵的气象,这般一折腾,倒是还真有几分万年老参的感觉。 这是来源于奥斯曼商贾独具匠心的忽悠精神,讲究! 方继藩忍住怦然心动,呼出一口气,问道:“只有这一颗?” 其实小费带来的是足足数百颗,忽悠嘛,反正也不嫌多,所谓的延年益寿之物,只要吃不死人,也无法当场得以验证。只不过在沿途上,绝大多数的番薯要嘛半途发了芽,怕是冒充不了,于是统统丢进了海里,要嘛就是生了霉,留下的,只有这么一颗。 其实就算他还有,也肯定是咬死了只有这么一颗的,万年老参啊,他又不二,难道提一桶来不成? 于是他笃定地点点头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只此一颗。” “本少爷要了,你要办事?这个好说!”方继藩很实在,这份礼对方继藩而言,比黄金万两,以及一屋子的万年老人参更具价值,单凭这个,莫说让方继藩去徇私,就算是方继藩把朱厚照的詹事府点着了,他也乐意。 “邓健……”方继藩一声呼唤。 听到方继藩的声音,邓健连忙自外头冲进来:“小人在。” 方继藩道:“领着他去寻杨管家,让杨管家给我爹修书一封,办点事。不过……”方继藩贼兮兮地看向小费:“至于事能不能办成,这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我爹……可是顶正派的人。” 第127章 圣人出世 小费方才心里还窃喜,可现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却有点发懵了! 这事儿,算不算办成了? 可方继藩却已笑纳了番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霉变,似乎也没有其他染病的痕迹,这令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得赶紧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既然东西拿到手,方继藩自然没有心思再应付这胡商了,打发胡商走了后,他便立马叫人将王金元寻了来:“赶紧寻个缸来,还有,立即让人造一个暖房。” 既然有了番薯,当然是得想办法让这番薯发芽结果了,可是…… 怎么种植这番薯呢? 首先……必须得让番薯发芽,水培的方法有点冒险,所以方继藩决定稳妥一切。 因而,只能寻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在缸里可以制造一个环境,可与此同时,温度必须保持在二十度至三十度上下。 忙活了老一通,这番薯方才被小心地保护在一个搭起来的暖房里! 这暖房……是王金元的卧房,王金元因为经常要来这里盯着,所以特意让人给自己建了一个青砖红瓦的小房子,和寻常用夯土搭起来的房子完全不同,更精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烧炭了,可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设置了一个临时的烟道,虽是无烟煤,可就算是一丁点的气体,方继藩都希望能排个干净。 而缸里,则已放进了一些土,土里浇了一些水,营造出湿润的环境,这番薯随即便被放置在了缸里。 忙完了这些,方继藩才有心情去兼顾着王金元,却见王金元很是幽怨地看着他。 方继藩自是懒得理会他,现在心里只盼着这番薯能顺利发芽。 倘若当真能发芽,且试种出来…… 想一想,都是可怕啊,这番薯不只亩产量堪称逆天的存在,真正的杀手锏却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它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作物! 水稻之类的作物过于娇贵,需要大量的水,且还对土地的肥力有很高的要求,可这番薯不同,在许多的环境,乃至于在许多人们通常意义的所谓‘烂地’里,亦可繁殖生长。 当真能成功,那么……就是造福天下了! 明朝的人口一直维持在数千万上下,即便是这个人口数量,却还是因为土地难以养活人,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可到了满清,人口则增长了十倍,达到了四万万,居然还可勉强养活这十倍的人口。 这其中,便是番薯的功劳。 现在方继藩几乎每日都来西山。 不过此后,他便不是独自一人来了。 唐寅是个有才情的人,方继藩对待他,格外的好,自然是让他在家里好生读书,最重要的是画画。 至于其他几个门生,也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欧阳志三人,几乎是被抓壮丁一般,被恩师押着去西山翻地,徐经却和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伤已痊愈了,对于西山,他很有兴趣,竟是带着罗盘同去。 一到了西山,他便开始絮絮叨叨了,一个劲的说着这西山的山势,宛如风水先生一般。 方继藩最厌恶的便是风水先生了,免不了踹了徐经一脚:“少在此神神鬼鬼,讨厌!” “恩师……”徐经手里的罗盘跌落,却又忙俯身将其捡起来,见罗盘无恙,方才松口气,而后可怜巴巴地道:“恩师,学生对地理,颇有一些了解,所以此番来不免……想看看这里的山势、水势……” 方继藩这倒是想起了,这理应是家族遗传,徐经的孙子乃是徐霞客,那徐霞客乃是大明地理第一人,这肯定是家族的熏陶有关。 徐家乃是大族,家中藏书无数,想来徐经对这山水很有兴趣,又看过无数的古籍,对这地理自然也就了然于心了。 “那你说说看,西山附近的地势如何啊?”方继藩不由考教起来。 欧阳志三个,则是可怜巴巴地扛起了锄头,加入了张信等亲军校尉的劳动大军,只是他们是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袍而来,劳动起来多有不便,显得很笨拙的样子。 徐经看到三个师兄斯文扫地的场景,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忙是道:“学生自出京,五里便见山势已开。又一里,山复渐合,沿途所过,溪环石映,倍有佳趣。此山无峰……” “说人话!”方继藩一听之乎者就头大得很。 于是徐经便道:“此山的地势很是寻常,不过这北地的山多岩,嗯……学生一时也说不清,不如……学生为恩师探勘一番,为恩师制一幅舆图吧。” 方继藩不禁眼眸一亮,惊喜道:“咦,你还会绘制舆图?” 所谓舆图,就是地图,地图这东西,想要绘制得精确,还真有些难度,可没有舆图,接下来许多事,确实也不方便,譬如接下来制造玻璃的窑炉,又如土地的规划等等。 “家父在世时,最擅此道,学生随家父,学了不少。” “那此事就交你办了。”方继藩欣喜地颔首点头。 作为屯田校尉,要做的事不少,一方面要造玻璃,另一方面,还得弄一个砖窑,要大规模的建设暖棚,得有砖才实在一些,除此之外,还需专门搭建一个育苗的暖房,自然,还少不得照料方继藩的那个‘宝贝’了。 现在在方继藩看来,这天底下的事,再没有比那番薯发芽要紧了啊。 可是观察了几日,似乎都没有发芽的迹象,这令方继藩郁闷了一阵子,心里隐隐的焦躁。 这一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交代门生和西山屯田百户所的人开垦之后,方继藩便又躲进暖房里,随即又失望地出来,却见王金元在外道:“公子,这几日一直都有个奇怪的人在这里出没。” “奇怪的人?”方继藩愣了一下,目带询问地看着王金元。 “那人是一副书生打扮,年纪……理应没过三旬,清早便来,来了之后也不吭声,只是蹲在开垦的荒地那儿看着人开垦,一动不动的,一蹲便是老半天。” “小的见他是读书人,倒是不好赶人。只是这里除了咱们西山煤业,还有屯田所,哪里有什么人烟,到了中午的时候,起初他自己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后来小人看他可怜,便索性招呼他一起和大家吃个便饭,从此之后,他便也不带干粮来了,每天清早过来,就蹲着来看,纹丝不动,像木桩子似的,到了饭点便跟着吃饭,傍晚才走。” 方继藩听得目瞪口呆,这节奏……居然还有人蹭我方继藩的饭吃? “走,去看看。” 于是王金元领着方继藩到了屯田所外的几里地外,只见校尉们在此挖烟道的,开垦的,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苦,可经过这些天,倒是人精壮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汗液扑哧扑哧的自身上冒出来,一个个手臂上青筋暴出,便连那张信,也早已没有了小白脸的模样了。 果然,不远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热火朝天开垦的校尉们,他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乃至于方继藩靠近了,他也浑不在意。 方继藩却是很不客气,自他身后直接提脚朝他后腰踹去。 这已是方继藩习惯性的动作了,这厮跑来这里混饭倒也罢了,其实方继藩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此人看起来更像是细作,莫非是来打探西山的秘密不成? 只是……这一脚刚刚下去,那蹲在地上的读书人像是一下子有了反应一般,立即回身,以极快的速度,轻轻一避。 方继藩直接扑了个空,打了个趔趄,眼看要栽倒在地,这读书人却如灵蛇似的,竟是稳稳地将方继藩扶住了。 呼…… 方继藩脸色有些发白,很尴尬。 读书人则是后退了一步,朝方继藩施礼道:“学生王守仁,冒昧来此,还望勿怪。” 王守仁…… 王守仁,方继藩怎么会不认得,这家伙……还会武功? 不过很快,方继藩便想了起来,王守仁自幼熟读兵书,习得弓马,在后世,许多人只记得他大儒的身份,以及带兵平定宁王叛乱的功绩,竟是忽略了他还是一个弓马娴熟的高手。 方才他身法极快,速度惊人,只怕武功不弱。 方继藩自然也知道王守仁在这一次会试名列第四,不过方继藩并不想去结交王守仁,一来,好像没什么好处,二来,他爹王华在詹事府对着自己时,总是一副自己欠他一百万两银子的表情。 “你来此做什么?”方继藩自然不会客气了。 王守仁文质彬彬的样子,抿嘴道:“学生在格物。” “格物……”方继藩听不明白啊! 王守仁倒是耐心地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就比如方公子的瓜,是如何种出来的。” 呃……真是闲的蛋疼啊。 方继藩也只好道:“噢,知道了。” 打又打不过,难道还叫一群人来围殴他吗? 好吧,懒得理他了。 第128章 旷世奇才 现在方继藩要忙的事情很多,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在这里看王守仁蹲地了,于是方继藩便举步离开。 方继藩刚走了一步,王守仁却是突然道:“方公子……” 方继藩回眸,皱着秀眉道:“有事?” 王守仁想了想,才道:“方公子何以认为朝廷进剿米鲁叛军会遭遇挫折?” 方继藩的眼眸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下,才释然地道:“这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王守仁点头:“正是家父,是以,学生才有疑问,方公子如何就敢下如此定论呢?”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我猜的。” “……”王守仁差点没吐血。 是猜的吗?王守仁满心的怀疑,他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的简单,一个能在冬天种出瓜来的人,真是千古未有,莫非……此人当真是旷世奇才? 王守仁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又想,但凡有大才之人,往往性子孤僻,他是不屑于向我解释吧。 如此一想,一向高傲的王守仁顿时心里郁闷起来,这位方公子,定是瞧不起自己吧! 此时,王守仁竟有些自卑起来。 不过……猜的…… 王守仁多少觉得,以自己的武略,断然不会看走眼的,这个方继藩……或许这一次,倒可能马失前蹄了。 方继藩也懒得照顾他的感受,再不作停留,直接走了。 过了两日,那番薯,终于在期待中生出了新的嫩芽,方继藩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得搓着手,然后连忙命邓健和王金元二人取了一个小水盆里,里头放了水,再将这发芽的番薯放入水中。 番薯既可以水养也可以土养,不过现在只是嫩芽期,还是用水养好一些,等长得再大一些,再将其移植进土里。这水也不可将其根部全部淹没,得需留出半截。 好生鼓捣了一通,方继藩挥了一把汗,心里喜滋滋的默念,快长吧,再长大一些,生出一堆红薯来,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我方继藩也有做好人好事的时候……美滋滋…… 一旁的邓健也美滋滋地看着,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习惯性地溜须拍马道:“少爷真真了不起,别人得了万年老人参,都只是吃,少爷就不一样了,少爷竟会想到让这人参生根发芽,如此一来,一根万年老人参便可生出十根人参,再养上一万年……” 说到此处,呃……邓健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了。 养上一万年……这不是智障吗? 一旁的王金元的老脸已经抽起来了,他和邓健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做出一副我没有笑少爷是智障的表情。 方继藩回头瞪了邓健和王金元一眼,却也是用一副你们两个sha叉玩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六只眼睛相互错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阴森森的,有些可怕。 “嗯……好生照料着,有一分半点闪失,就阉了你们!”方继藩厉声喝道。 王金元倒还好,毕竟年纪大了,有和没有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可邓健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少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怜巴巴地道:“留一半可以不可以?”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突然有种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智障玩意,容易拉低自己智商的感觉。 而屯田,进行得很顺利,一个玻璃的作坊搭建起来,其实玻璃的制作比较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需要高温罢了! 不过这里就是无烟煤的产地,自然全无问题,无烟煤的热量,本就比寻常的煤炭要高。 附近的土地也俱都犁了一遍,没错,是手工的,毕竟现在人力不值钱,以张信为首的屯田校尉们,都是免费的人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薪水是朝廷发的,这就很难得了。 所以每一次,看他们在田埂里挥汗如雨,方继藩就有一种赚大发的感觉。 忙碌的时间似乎过得比较快,又过去了几日,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 方继藩换上了夏衫,现在西山的无烟煤销量已经暴跌,不过……开采依旧还在继续,一方面,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来临而进行囤积,另一方面,西山的砖窑、玻璃作坊都需大量的无烟煤,甚至……方继藩很希望皇帝下旨,允许西山炼铁,若是如此,对无烟煤的需求,只会进一步的加大。 也就在这个冬天,十五万两银子送入了宫中,充入了内帑,这是宫中镇国煤业那儿得到的第一笔净利分红,在刨除掉了大批的开支以及许多必须的投入之后,宫中和方家的利润,依旧可观。 这天,一大清早的,小香香伺候着方继藩穿着衣,今日该是去一趟詹事府,陪太子殿下读书,此后还得出城以一躺,去看看自己的番薯。 却在这时,外头有门子跌跌撞撞地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有人打上门来了。” 方继藩刚刚在小香香的伺候之下,系上了金腰带,一听,顿时怒了。 南和伯、中军副都督的宅邸,也有人敢打上门来?谁这样大胆! “叫上人,把所有人叫上,让唐寅、欧阳志、徐经他们统统都来,带上家伙……” 话还没说一半,那门子却是哭丧着脸道:“该叫的都叫了,十几人,都不是此人的对手,小人杀出来,就是让少爷赶紧躲……躲的……” “……”方继藩不禁无语! 这南和伯府的档次也太低了吧,亏得老爹还在军中效力,也不给自己从军中多挑一些形象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来,怎么这府上全都是形象猥琐,个个不顶用的家伙。 却在这时,有人已闯了进来,吓得一旁的小香香惊呼起来,直接惊得扑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她搂在怀里,口里道:“别怕,少爷保护你。” 小香香身段是极好的,一身软骨斜倾在方继藩的胸膛上,感受到方继藩胸膛上的温热,小香香终于定了神。 此时,倒是听到那来人道:“学生实在冒昧得很,打扰。” 来人……是王守仁…… 王守仁匆匆的前来拜访,这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来了之后,就要见方继藩,门子自然不肯,他似乎很急,于是乎就起了争执! 南和伯府的人或许是因为被方继藩的性格所传染,都很冲,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赶人,谁知道打了起来,王守仁自幼学习骑射,武功高强,三拳两脚,七八个壮奴,轻轻被撂倒了。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不禁皱眉。 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外头,欧阳志几个门生也已闻讯赶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看着恩师招惹了仇敌打上门,做为门生的,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于是都一个个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将他们白嫩嫩的胳膊露出来,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靠着一股‘英气’吓退来犯之敌。 方继藩看到这人是王守仁,倒不紧张了,压压手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少爷是讲道理的人,不喜欢人多欺负人少。” 欧阳志五人踟蹰着看向方继藩,依旧不舍得走。 方继藩倒没赶他们,则是冷冷地看着王守仁:“王守仁,你闯进本少爷的私宅,所为何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接着,深吸一口气,王守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炙热的看向方继藩:“方公子,最新来的军情就在今早送到,说是贵州围剿叛军的军马遭遇了袭击,折损了上千人,将士们被困在山中,缺医少药……除此之外,又因为大雨连绵,大军不得不回师贵阳休整……贵州巡抚王轼已上书请罪……” 王守仁是从翰林院得知消息的,在得知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万不曾想到,方继藩的预测,竟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急匆匆的赶来,只是想解开心底的一个谜团,这方继藩,到底是如何知道王轼的战术会失利,自己熟读兵书,竟都看走了眼,方继藩难道是仙人吗? 方继藩的脸却是拉了下来,只是淡淡的道:“噢,失利了。” 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他也不想乌鸦嘴啊,毕竟每一次乌鸦嘴的背后,都意味着大量明军的将士折损,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方继藩宁愿历史改变,自己被人生生的打脸。 王守仁则是激动地看着方继藩:“学生想要请教,方公子到底是如何得出战局失利的结论。” “你想知道?”方继藩看着这个打上门来的家伙。 王守仁重重的颔首点头,他已经研究了方继藩有一段日子了,可越是研究方继藩,就越是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方继藩此事却是笑了,直接吐出了两个字:“赔钱。” “……”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王守仁道:“你打伤了我府上的人,就这样算了吗?还有府上这么多花花草草,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生命无价。” “赔!”王守仁咬咬牙道:“学生赔了!只是……方公子,到底如何得知……” ……………… 二更,顺便求票求票! 第129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眼中写满了期待,就等着方继藩的答案。 “不告诉你!”方继藩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哈,你想知道就告诉你?下一次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岂不是要将我方家给拆了? 天可怜见,虽然我方继藩分分钟几百文铜钱上下,也受不了你这般折腾啊。 “……”王守仁无言了。 说到余姚王氏,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其父王华,更是大儒,成化年间的状元,王家的前途一直被人所看好,便连李东阳,都极是喜欢王守仁,认为王守仁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老家相距不远,更是世交旧谊,王守仁几次都被邀请去谢家的府邸做客。 可是现在……到了方继藩面前,似乎这位方公子对于他…… 王守仁不禁苦笑,满脸失望之色。 不过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似乎还有死缠烂打的打算。 却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门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宣少爷进宫觐见。” 宫里头,怕也已得知消息了。 方继藩正好脱身:“记得赔钱啊,来都来了,就坐坐吧,伯虎、伯仁、子川、元祐,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一下,我就先走了啊。” 将金腰带系好,方继藩已撇下了王守仁,匆匆的入宫了。 ……………… 宫中,似乎对于战事的不利,是早有准备的。 既是剿贼,朝廷也早习惯了战事失利,这王轼毕竟还算是本份,至少还没有将事情捂着,而是诚恳的向朝廷上书请罪。 唯一令人震惊的却是,当弘治皇帝与阁臣们坐在一起讨论此事时,太子心急火燎的入宫,提及到了方继藩竟有此预测。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的脸,已是拉了下来。 坑,真坑啊! 这家伙就是管不住嘴的,说什么中什么,真是个巨坑啊。 可无论如何,君臣们还是震撼于方继藩的预言能力,尤其是朱厚照,到现在都还回不过神来,他站在一边,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明明……王轼的战略是对的啊,本宫熟读了这么多年的兵法,竟还不如老方…… 真是……情何以堪啊。 现在,所有人都是满腹疑惑,只等方继藩来解开这个谜团。 等待总是带着焦躁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方继藩来,他一进暖阁,还未开口,便已有宦官将一份奏疏塞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打开,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这是王轼将受挫的情况说了一遍,和前世历史中所记录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嗯,不新鲜。 所以当方继藩抬眸起来,便看到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很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的气色真是好极……” 弘治皇帝不耐烦地磕了磕御案,谁愿意听你什么鸟生鱼汤之类的屁话,很惯性地道:“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陛下乃万乘之君,亿万臣民福祉所系,陛下……” “……”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有点火,眼前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调唇弄舌,不过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习惯了,很直接的道:“朕问的,乃是贵州的事,你何以认为都督贵州军事的王轼会无功而返?” 话音落下,所有人顿时停止了呼吸。 贵州的军事,可能如太子朱厚照这样的人,会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从而做出错误的预判,毕竟这里的君臣,虽无一不是精明无比,可毕竟人远在京师,不可能完全掌控贵州的情况。 可方继藩预测得如此精准,这就显得过于妖孽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上,所以此番他其实是有备而来。 先是一阵苦笑。 此时是万万不可自鸣得意的,贵州那儿传来了噩耗,倘若这场噩耗,方继藩自鸣得意,这等于是作死了。 在一声苦笑之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道:“其实臣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自己绝不希望贵州损兵折将,他和陛下,与太子,与诸位大臣们的心思都一样,对此十分惋惜。 接下来,方继藩才道:“臣之所以认为必定会损兵折将,是因为看到了我大明马政上最大的弊端!” 来了…… 这家伙历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所有人都以为,方继藩是个玩侉子,是个人渣,或者,是个没头绪的家伙。 可事实上,在一开始时,方继藩确实想要摆脱从前那个败家子留给自己的印记。而如今,他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了。 人渣败类、败家子、纨绔子弟、坏人!这一个个身份,其实挺好的。 甚至脑残患者,这简直就是上天给予方继藩的恩赐。 有了这一层身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自己做了坏事,也有了挡箭牌。 可倘若一不留神,做了什么好事,那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就如biao子从良一般,会得到无数人欣慰的鲜花和掌声。 此时,他心里只剩下感慨了,人哪,真不能太善,那坏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最后做了件好事,就会被人赞扬!说这人其实本质不坏!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人家就会说你装了一辈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方继藩,进退自如,即便偶尔在皇帝面前放肆,皇帝也一般不会计较,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换来的特权。可若是方继藩稍稍做了一丁点好事,都足以让陛下心生惊喜,觉得方继藩本质上是好的,不坏,有才华,只是被人误解,是弱势群体。 “你继续说!”弘治皇帝自然不知方继藩心里在感慨什么,他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方继藩所谓的最大的弊端上。” 只见方继藩道:“敢问陛下,汉武帝击匈奴,倚仗的是什么?” 弘治皇帝呆住了,他左右四顾,目光落在谢迁的身上,谢迁便道:“武帝目光如炬,有宏图大志……” “错!”又是人定胜天的这一套,方继藩直接打断了谢迁的回答。 这就有点无礼了。 谢迁却只能朝他吹胡子瞪眼。 方继藩慨然道:“匈奴的强大,在于他们的士兵,自幼便学习骑射,他们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战士,所以一旦开战,便无往而不利。而汉武帝打击匈奴,所依靠的,却是圈养更矫健的战马,操练骑射功夫更加了得的骑兵,寻觅匈奴人,与之死战。匈奴人能弯弓射马,而我汉军亦能弯弓射马,匈奴人能日行八百,我汉儿亦可在漠北之地,长途奔袭,疾奔数百里。无论是大将军卫青,亦或是冠军侯,都以骑军见长,出关之后,便飞骑勒马,四处出击,寻觅匈奴人,即便是遭遇匈奴骑军,亦是以铁骑对其冲杀,摧枯拉朽,将匈奴人赖以致胜的骑军杀得片甲不留。陛下……汉之所以强,皆赖于此。以至到了汉亡,天下三分,乃至一个寻常的军阀,区区公孙瓒、刘虞之辈,亦是以一郡之兵,使胡人不敢应其锋芒。” “时至今日,大明马政已是败坏,克敌制胜的法宝,早已不再是以强制强,而是借着城墙和火器之威,与胡人决战,这等战法,防守固然有余,可要歼敌,却是远远不足,以至于塞外的鞑靼人,猖獗至此。” “自然……”方继藩顿了顿:“制胡之策,显然微臣说的有些大了,还是说说贵州的叛军吧,云贵的土人,善于隐匿于山地之间,神出鬼没,而剿贼的大军呢,却多是自各地调来的客军,有的来自南直隶,有的来自湖广,有的来自江浙,他们初来乍到,还未习惯云贵的气候,便贸然作战,太子殿下,看过了王轼大人的方略之后,认为王轼必胜,而臣之所以认为必定受挫,大抵因为如此,因为方略再好,也需有人执行和贯彻,否则,不过是笑话罢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才又道:“其实朝廷剿贼,根本无需从各地调动数万大军,米鲁的叛军,也不过是万人而已,想来老弱妇孺,占了多数,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数千,对付这些土人,理应专门操练山地作战,熟悉云贵地理的山地营,这便如武帝以大汉骑军击匈奴一般,以强对强,只要朝廷肯下功夫,五千山地营精锐,足以震云贵。” 他侃侃而谈,令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默然。 这个家伙确实妖孽,可他的见解,也确实有其道理。 朱厚照听得甚至眼中闪了光彩,他终于明白,并非是自己方略错了,原来错就错在没有可用的官兵,这样一想,他忍不住带着几分崇敬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说的不错啊,想不到,这家伙竟还精通马政。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地看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操练一支军马……” “胡闹!”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得连忙垂下头,不敢继续说了。 第130章 给皇后出主意 朱厚照的请求,弘治皇帝自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此时,弘治皇帝却是将目光瞥向了方继藩,道:“等各路的客军,熟悉了云贵的气候之后,想来捷报就会传来吧。”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马政没有太大的兴趣,其实在历史上,这弘治朝也算是太平,可唯独军事上,却远比其他皇帝要软弱了许多,这一点,显然和弘治皇帝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 到了他现在,他还寄望于朝廷的大军在慢慢熟悉了对手之后,能够很快的克敌制胜。 方继藩是多少有点了解弘治皇帝的性子的,却是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臣不客气的说……” 他话才说一半,弘治皇帝和刘健诸人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这厮是个乌鸦嘴啊,你还当讲不当讲,还想不客气的说…… “好了!”弘治皇帝毫不迟疑,迅速打断了方继藩,直接道:“你不用讲了!” “……”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陛下,臣还是想说……” “再等等吧,等等看!”弘治皇帝颇有几分无语!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弘治皇帝没好气地道:“想不到你竟还通马政,很好……”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已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小子了,再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竟有几分郁闷,随即,他咳嗽一声:“朕还有事要和刘卿家商议,方继藩,你和太子去向皇后问安吧,她倒是惦记着你。” 显然,皇帝是一心不让他说下去了,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和朱厚照一起告辞出来。 刚刚从暖阁里出来,朱厚照就立即失声道:“老方,你真厉害。” 看着朱厚照膜拜的目光,方继藩面无表情地道:“哪里,只是有一点厉害而已。” 这声音却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暖阁。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看了刘健诸人一眼,脸沉了下来:“要做最坏的打算,下一道旨意,命云南黔国公府试操一支山地营。” “陛下……”刘健则是笑容可掬地道:“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方才言明,却等方继藩走了再说。”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刘健一眼,神色古怪地道:“这个小子,倘若朕什么都听他的建言,他的尾巴岂不是要翘上天上去啦?” 刘健不禁哑然失笑。 ……………… 朱厚照和方继藩自然真的去给张皇后请安了,二人到了乾宁宫,便听到乾宁宫正殿里传来了求饶的声音:“姐姐饶命,怪不得我们兄弟……” 接着,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一句会儿,有女官请二人入内。 方继藩步入正殿,便见张皇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全无平日的半分端庄雍容,而张家兄弟二人,则是跪在张皇后的脚下一味求饶。 只见张皇后厉声道:“就为了一块地去和周家人争抢,还打伤了人?你们……真是放肆!” “地是我们家的啊,姐姐,我们张家的地。”张鹤龄虽是求饶,可显然不服气,下意识地回嘴道。 方继藩其实在一旁听了之后便明白了,所谓的争地,又是周家,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历史上张家兄弟惹的一场官司了。 这场官司记进了明实录,可见问题的严重。 这一对张家兄弟,在历史上实在是出了名的活宝,弘治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呢,平时招摇倒也罢了,居然还发生了一段公案,令弘治皇帝对他们彻底的失望。 这场公案问题就在周家,这周家也是外戚,而且来头甚至比张家更大,他们乃是太皇太后周氏的亲戚,这太皇太后可是亲手将弘治皇帝抚养成人的祖母啊,在弘治皇帝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可这一对活宝呢,竟跑去跟周家争地不说,还打伤了人。 说这二人是弱智,还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的亲外甥朱厚照登基,按理来说,张皇后就这麽个儿子,对朱厚照有抚育之恩,这自己的亲舅舅,怎么也得护着吧,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把朱厚照惹火了,指着他们鼻子就痛骂,非要宰了他们不可,若不是张皇后拼了命要拦着,只怕这一对活宝早被剁成肉酱了。 更恶心的是,到了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登基,显然风向已经大变,可这兄弟两还以为自己依旧如在弘治和正德年间的意气风发,竟还不懂得收敛,以至于嘉靖皇帝直接圈禁了寿宁侯,等到张皇后去世,便直接将张家兄弟宰了。 嘉靖皇帝虽是冷酷无情,可满肚子却都是谋划和算计,一对张家的废物,留着其实没有什么大碍,毕竟他们不过是落水狗而已,实在没有杀了的必要,可嘉靖皇帝依旧非要杀之而后快,以至于被人评价为‘薄凉至此、世所罕见’。 意思是你嘉靖好歹也得了张皇后的支持,才得以克继大统,可张皇后一死,便杀她的兄弟,实在过于薄情寡义。 而嘉靖皇帝依然故我,明知会有如此后果,依然不改初衷,除了显露出了嘉靖皇帝的薄凉,其实和张家兄弟愚蠢的花样作死,也不无关系。 “你们!”张皇后此时显然非常的生气,厉声呵斥道:“到了现在,还想要狡辩?滚出去,滚!” 张家兄弟犹豫了一下,倒也不敢造次了,匆匆起身,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皇后余怒未消,倒是朱厚照一听到张家人打了周家人,那太皇太后对自己也是极为宠溺的,他对周家人印象更好,便不免愤怒道:“母后,寿宁侯和建昌伯实是该死,理应好好教训。” 张皇后一听,凤眸里顿时写满了震惊! 她显然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对自己的两个兄弟鄙视至此,竟用上了该死这样的字眼,竟是禁不住眼泪婆娑:“厚照,你的两个舅舅,固然是不争气,可毕竟他们是国舅,哎……本宫……是真的将他们娇宠坏了……” 面上既是自责,又是痛苦不堪。 见母后伤心,朱厚照倒也就不好说话过份了,只是冷哼了一声。 张皇后勉强定了定神,方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继藩朝张皇后行了个礼,张皇后总算勉强扯出了点笑容,道:“原来继藩也来了。” “是……”这等张皇后的家事,方继藩倒是不好说什么呢,本少爷可一丁点都不傻。 可谁料,张皇后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本宫听厚照说,你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周家,你知道吧,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本宫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是打了太皇太后的一个外甥,你说说看,此事该怎么办?虽说仁寿宫那儿还未怪罪下来,可本宫明白,太皇太后心里一定不是滋味的,你就给本宫想想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张皇后很有深意地看着方继藩,凤眸里,似乎带着别样的期许。 方继藩心中一凛。 心里大呼,朱厚照,你特么的坑我。 自己哪里有什么主意,拉我下水做什么? 可似乎,张皇后已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期望。 而她所问的话里,并没有这样的简单,绝不只是说这件事怎么善了。 而是…… 张家兄弟打了周家的人,周家肯定要进行报复,太皇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那位历经了三朝天子的女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家人受欺呢? 那么接下来,要嘛就是周家人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狠狠教训张家兄弟一通。 要嘛,这事儿得到陛下那儿去打官司。 别看陛下与张皇后二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可陛下也是纯孝之人,对太皇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而且本来此事就是张家不对。到时陛下势必震怒,这张家就算有张皇后护着,也保准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再者说了,不少御史本就对张家兄弟不满,周家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这两兄弟就等着被人抓小辫子吧。 张皇后表面上是问事情怎么善了,可实际上却是说,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这一对兄弟虽然令张皇后气得吐血,可毕竟还是自己兄弟,张皇后还有护短的意思。 可…… 救人?这要怎么救?拿头去救啊! 毕竟,张皇后的兄弟是兄弟,可太皇太后的外甥,就不是外甥了吗? 张皇后护着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的外甥被揍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这等事,是一笔糊涂账,只怕宫里未来,未必太平了。 方继藩既不想救张家兄弟,也不敢掉进这坑里,毕竟…… 方继藩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太皇太后虽一直深居仁寿宫,却身份上,却是属于大魔王一般的存在,只怕捏捏手,就能使方家灰飞烟灭了。 见方继藩一脸为难,张皇后哀叹了一口气。 皇帝那儿,肯定是无法指望的,便连太子现在竟都对自家兄弟离心离德,满朝文武,更没一个对张家兄弟有好印象。 这无疑是四面楚歌,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第131章 天大的人情 方继藩这显现出来的为难之色,也是显而易见。 张皇后带着万千愁绪之色道:“都是本宫不好,对他们一再纵容……” 她只是自责,又不免失望。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心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那一对活宝,到底救还是不救呢? 看张皇后这个样子,他可以想象,一旦救了,这就是天大的人情。 可要救,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惹怒了太皇太后,死得更快一些啊。 除非…… 方继藩眼珠子一转,便道:“娘娘,我方才见两位国舅,似乎脸色不好。” “嗯?”张皇后忍不住咬牙道:“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受了本宫的教训,脸色能好吗?” 方继藩却是底气十足,同样别有深意地看了张皇后一眼。 张皇后一看方继藩的眼色,心头一凛。 怎么……这方继藩真的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其实她方才询问,也不过是没办法之下,病急乱投医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将希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现在看方继藩的眼神,张皇后几乎确定,方继藩已经智珠在握了。 张皇帝的心里既惊讶又踟蹰,方继藩当真有主意了?此事,便是自己作为皇后之尊,也不敢说善了的啊。 却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地继续道:“不,臣所说的脸色不好,和他们挨了娘娘教训无关。” “嗯?”张皇后疑惑地看着方继藩,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不好再搞神秘了,便直接道:“两位国舅,似乎害病了。以臣被研究了十几年的丰富经验,似乎,是脑疾!” 脑疾! 又是两个脑疾? 先是方继藩,接着是公主殿下,而现在,是两位国舅。 朱厚照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的,可一听脑疾,他却不乐意了。 在他心里,这脑疾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的,老方是兄弟,他有脑疾。公主是妹子,她也有脑疾,所以朱厚照对有脑疾的人,天生就有一种亲切感,可现在连张家那两个混账舅舅竟也有? 他红着脸,想骂人。 张皇后却是一愣,眼里依旧还是不明就里,凤眸似乎蒙了一层薄雾。 这……和护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有什么关系呢? 可看着方继藩唇边的一丝别具深意的笑意,在这一刹那之间,张皇后霎时明白了什么,她目中竟带着无限的喜意。 脑疾……好啊。 她不禁欣慰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一直因为焦躁而略略暗淡的凤眸,顿时有了光泽,却道:“是吗?难怪本宫看他们二人有些不对劲,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啊,继藩,你得找了空闲给他们开个方子,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明白了,方继藩也就不需要再点明了,正色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皇后便不由感激又欣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带着淡淡笑意道:“那么,真有劳你了,不过你是本宫的外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人,将本宫织的那件褙子来。” 一旁候着的宦官便匆匆去取了一个玉盘,上头叠着一件褙子。 所谓的褙子,其实就是披风,张皇后站了起来,自玉盘上取了褙子,轻轻地展开,便这褙子形制为对襟,直领,领的长度约一尺左右,大袖敞口,衣身两侧开衩,前后分开不相连属,衣襟缀一个惊色鱼袋子。 她亲手将这褙子披在方继藩的身上,才笑盈盈温声道:“现在天气是渐渐暖和了,却也有冷的时候,本来这褙子是给太子织的,可本宫在宫中无所事事,这一件先赐你吧,下次再给太子织一件便是。” 说着,她别有深意的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 方继藩是早摸透了张皇后的性子的,她这样的人,带着几分女子的豪爽气,毕竟,她并非是出身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读书人的女儿,因而是非分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心里分得清清楚楚,曲径分明。 张皇后亲手在方继藩的颌下给褙子的绳打了一个蝴蝶结,玉手轻轻地拍了拍方继藩的背,嫣然道:“好好给寿宁侯、建昌伯治病,以后呢,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并给你做主。” “多谢娘娘……”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 张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道:“好吧,你该去给秀荣看看病了,来人,领继藩去。” 噢,又该到了履行自己这大夫职责的时候了,想到上一次,公主殿下绷着脸教训自己的模样,方继藩居然怪想念的。 毕竟……一个肯良言相劝的人,心地都不会太坏,自己这败家子的身份,之所以是败家子,就是因为平时没人管啊。 …………………… 此时,在仁寿宫里,鄞州候周勤正一副老泪纵横的姿态。 他已须发皆白,是当今太皇太后周氏的亲弟弟。 此番自己的儿子被打伤了,虽说伤得不重,可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 就因为几十亩地,那张家的人居然找上门去破口大骂,儿子气不过,才和他们争执几句,他们便打人了,真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姓张的若是不处置,可让周家人脸往哪儿搁? 倘若是在成化朝或是在天顺朝的时候,谁敢欺周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周勤看着高坐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难以从面上难以看出任何的思绪,可他心知,自己这姐姐,心里也已大怒了。 “那地,本就是周家的,历来都是,从来没有争议。我们周家是什么人家,岂会做巧取豪夺的事?若是娘娘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自天顺先皇帝在的时候,那地契上写着的就是周家的名儿。可前几年发了一场大水,田淹了,张家人就打主意了,洪水退去之后,居然说那是荒地,这还有理吗?智儿自然是气不过的,他脾气坏了一些,这一点,臣认了,确实在争执之中口无遮拦,可张家人居然先动手打的人,智儿已年过四旬了,哪里是张家那血气方刚的两兄弟对手,若不是周谦等人及时赶到,还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周家这些年,从来不敢仗着娘娘的声势胡作非为,咱们周家,是要脸的!”周勤气得发抖,声音也越加高昂了几分:“可遇到了这么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臣……不服气啊,请娘娘为周家做主啊,若是娘娘不肯住手,周家这边,索性也就拼了,几百个庄丁都已集结好了,老夫出去,一声令下,便去将张家的几处宅邸给砸个稀巴烂……” “胡闹!”太皇太后立即厉声呵斥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不怕人笑话?” 周勤气得嘴皮子哆嗦,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动强可以,可张家两兄弟,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深深地看了周勤一眼:“智儿,无什么大碍吧。” “倒幸好留了性命。” 太皇太后皱眉,沉吟着,随即冷哼道:“素来知道张家两个兄弟胡作非为,不成想,竟是可恶至此,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得给陛下,给张氏,留着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她阖着目,目中略过了幽光,她嫁给了天顺皇帝,已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天顺皇帝在的时候,遭遇了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去了漠北,她在宫中等待,那时朝局是何等的诡谲,天顺皇帝的亲弟弟后来登基了,可显然已不希望自己的皇兄再回来,当时的她,还只是皇后,地位是何等的尴尬。 等到天顺皇帝还朝,最终重新掌握了权柄,重新登上了皇位,又很快的驾崩。她依然活着,她的儿子,成化皇帝,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任由万贵妃专权,以至于宫中乌烟瘴气,她也熬过来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去干涉俗事的人,大多时候都只在吃斋念佛,可今日,却有些愠怒。 “此事,让陛下做主即可,让人多上几份弹劾奏疏,张家兄弟的确是太没规矩了,是要好好的敲打敲打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这轻飘飘的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周勤一听,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太皇太后亲自开了口,就是天皇老子,陛下也决不会怠慢,张家兄弟……这一次,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 “多谢娘娘。”周勤终于吁了口气。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道:“娘娘……” “进来。”太皇太后道。 那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看了一眼周勤,随即恭谨地上前道:“娘娘,坤宁宫那儿,皇后娘娘狠狠训斥了张家兄弟一通。” “噢。”太皇太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皮子都没有抬,也没有继续做声。 训斥是假,是做给别人看的,谁不知道张氏将自己兄弟当做宝,现在将周家的人打了,是一通训斥就可以善了的吗?这关系到的,乃是周家的脸面,否则,不晓得的,还以为太皇太后现在说的话,不灵了呢。 第132章 漂亮的公主殿下 宦官依旧没有离开,却是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还有事?”太皇太后看出这个宦官还有话说,便淡淡的道。 宦官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有……南和伯子方继藩……” “他?”太皇太后想起近来听说过这个人,怪可怜的,得了脑疾,不过皇帝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宦官道:“对,就是上次陛下来问安时,提到的那个南和伯子,他觐见了皇后娘娘,恰巧又撞到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你继续说。”太皇太后依旧没有抬起眼皮子,似乎对此,并无太大的兴趣。 宦官深深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才又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说,寿宁侯和建昌伯患有脑疾!” “……”只在这瞬间功夫,太皇太后抬眸了,目光逼视着眼前的宦官。 宦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和太皇太后对视,连忙垂下头。 太皇太后沉吟了片刻,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颔首,碎步告退。 殿中,又平静了下来。 周勤看太皇太后脸色有异,便道:“娘娘,怎么……” “此事……作罢吧。”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眸略显暗淡。 “什么?”周勤不服气了,气恼地道:“就这样算了?” “你还没明白吗?那张家兄弟得了脑疾!”太皇太后顿了顿,她目光幽幽,显得极为平和:“方才哀家要为你们做主,是因为道理站在了周家这边,陛下那儿,就算想要袒护张氏兄弟,怕也难有什么理由,可现在呢,现在说是有了脑疾,还能说什么?难道让周家还有哀家,去和两个患了脑疾的混账计较?你自己也说,周家是要脸的人家,那么哀家问你,丢得起这个人吗?” 周勤满脸错愕,竟是无言,不过……他似乎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本来这事是周家占理,可人家有脑疾,若是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周家得理不饶人了。 太皇太后什么身份,她这一辈子,历经了数朝,在天下人看来,堪称完人,总不能因为这个,而跑去为周家叫屈吧。 有一句话叫人死为大,其实人病了,也是一个道理。 周勤不忿道:“这定是那南和伯子在为张家转圜,凭什么他说是脑疾,就是脑疾?” 太皇太后看了周勤一眼,淡然地道:“还真就是他说是脑疾,就便是脑疾,秀荣就得了病,是他救活的,他是久病成医,他都这么说了,你能说什么?哎……”说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周勤不由道:“那么这方继藩,就实是可恨了,娘娘……” 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叹了口气:“你呀,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啊,这个方继藩,说起来就是个孩子,能有多少算计?哀家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开了这个口,还不是因为张氏吗?一个孩子,你也要计较?再者说了,他说张氏兄弟得了脑疾,也算是将这个死结给解开了,周家呢,也算是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这方继藩倒也算是玲珑心,太子总是说起他的好处,哀家只当他是太子的玩伴,现在看来,没有这样简单。” 是啊,张家和周家这么一闹,算是结下了仇,为了脸面,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绝不会善了。在外朝,两个外戚争锋相对,而在内宫,难道两个女人也要勾心斗角? 固然暂时周家可以压着张家一头,可毕竟,太皇太后老了,又能活几年?现在方继藩算是给了周家一个台阶下,毕竟这张家兄弟有脑疾嘛,说不准是因为犯了病呢?跟一个犯病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太皇太后显出了一脸倦容,只道:“此事,就此作罢吧。” “就此作罢?”周勤却依旧不服气:“娘娘……”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你呀,是没吃过亏,总以为靠着大树好乘凉,你可知道为何平时,哀家总是让你们多读读书,少去招惹是非吗?哀家是宫女出身,周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今日有幸得了一场富贵,就更该慎之又慎,万万不可生出骄横之心,哀家是迟早要去见诸先帝的,到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德不配位,必有栽秧啊,一时的气焰和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周家根基浅薄,未来的路还长着呢,眼睛要看得长,不要过于短浅,人若只是看到了眼前一尺一寸的地方,将来是要栽跟头的。你……回去之后,命人给张府送一些药去吧,就说听说他们得了脑疾,因而探访,这算什么仇哪,这一对兄弟贪婪,周家做到了这个份上,且不管他们怎么想,可张氏,却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周勤听罢,只好叹息一声道:“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却是浮出了一丝笑意:“那方继藩,顶有意思,找个日子,让他来见见也好,哀家年纪老了,其他事,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身边都有什么人,总要摸清楚底细才好,今日他化解了这一场死斗,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周勤心里不禁嘀咕,这方继藩,可是张皇后的人哪,明明人家是为张皇后出谋划策,怎么弄得像是周家沾了他什么光似的。 ………… 这边,方继藩已走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身边自然有几个宦官跟着,嗯,他已习惯了。 这个年代,男女得大妨,即便自己是大夫,也需得有人跟着,这倒未必是担心方继藩乱来,而是必须得有所交代,免得教人乱嚼舌根。 方继藩循规蹈矩地走入殿,似乎已有宦官事先知会了公主,因而公主已经在此端坐,一副静候方继藩的姿态。 一见方继藩进来,公主似乎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其实她想不复杂都难,上一次板起来教训方继藩,结果……有些糟糕啊。 想到这里,公主不禁又感到不自在了,甚至感觉脸上热乎乎的。 公主的窘迫,自是被方继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抬眸之间,见这殿中角落,依旧还坐着一个嬷嬷,几个宦官。 公主浅笑道:“请坐。” 那一旁坐着的嬷嬷则道:“殿下,还是先把脉吧。” 方继藩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把脉?这是巴不得要让我赶快滚蛋的意思,我方继藩还真就不急着走了。 他大喇喇地在椅上坐下,道:“我渴了,去斟茶来。” 说罢,方继藩翘着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那老嬷嬷的面容顿时有点僵,显然有一种瞎了眼的感觉,在这宫中,想来还没有人如此放肆吧。 可是…… 她竟发现自己对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一旁候着的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人乖乖的去给斟茶了。 片刻功夫,茶斟上来,方继藩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略烫的茶水,口齿留香,忍不住道:“宫里的茶真好喝啊,比我家的茶好喝多了。” 这么一个开场白,倒是令公主的窘迫减轻了一些,她不由道:“是吗?本宫却吃不出来。” “其实我也吃不出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只是装逼而已……” 公主显然不懂这个新词语:“装逼?” “咳咳……”那老嬷嬷仿佛得了肺痨似的,拼命的咳嗽起来。 方继藩却不管那老嬷嬷,随性地道:“就是一种心理反应,总是觉得,宫里的狗,都会比外头的高大威猛一些。哈哈,不太恰当的比方。” 方继藩觉得自己反正脸皮厚着习惯了,反而没什么拘谨。 可作为主人的公主,却不禁俏脸微红,她微微皱眉:“可是宫里并没有狗。” “那么……”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才道:“换个比喻,宫里的女子,都比宫外的要漂亮许多,尤其是……” “咳咳咳……” 顿时间,老嬷嬷夸张得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要呕血一般,咳嗽声声震瓦砾。 “尤其是公主殿下。”方继藩还是很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本心话说了出来。 公主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耳后根已是红了,只好连忙将眸子错开。 老嬷嬷显然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顿时露出后怕之色,老嬷嬷可是母后跟前的心腹,在宫中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自己都有些忌惮她,毕竟她在母后跟前无论说什么,母后只要信了,难免会紧张,自己倒不怕什么,就怕方继藩吃了亏。 谁料方继藩气定神闲,又端茶呷了一口,才道:“我胆子一向大得很,我是有脑疾的人!” 如此振振有词的说出这番话,公主张大了眼睛,明眸里的瞳孔收缩,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嬷嬷这才想起,好像这位‘大夫’确实是有脑疾的,不只如此呢,上头早有交代,这位‘大夫’的脑疾与众不同,似乎,他若是没犯病,便总是无礼的样子,若是犯了病,才会变得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状的。 第133章 恃宠而骄 显然在这宫里,还没人对这位老嬷嬷这般‘放肆’过的! 以至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僵着脸朝公主行礼道:“殿下该斥责方继藩的无礼。” 这意思是,我虽是宫中的老嬷嬷,可毕竟只是‘女婢家奴’的身份,既然我无法约束方继藩,那么就请公主殿下约束他吧。 公主不禁踟蹰,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浅笑道:“可是本宫……现在没有犯病呀。” “……”老嬷嬷霎时,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老嬷嬷恼了,站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道:“那么容老奴告退。” 这摆明着,是要预备去告状了。 公主吓了一跳,略显紧张! 母后对自己管得紧,倘若这老嬷嬷去添油加醋,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则是眯着眼,盯着这老嬷嬷。 方继藩又怎么不知道这种人,宫里的老嬷嬷,十之八九都是老油条,能留在宫中而没有遣散走的,多是贵人们的心腹,因而在宫中的地位超然,难免骄横! 反而是公主这样的小女孩儿,别看身份尊贵,一方面老嬷嬷的职责就是约束公主逾越礼法的行为,另一方面呢,她们本就是老油条,而公主年幼,面皮薄,哪里懂什么御下之道,自然而然,也就被这些老嬷嬷们拿捏住了! 这等事,在明朝极是常见,太康公主的境遇其实还好,毕竟她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受陛下和张皇后的宠溺,若是换做其他时候的公主,各种受气也都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心里冷然,却只冷眼旁观着。 公主则是心急地叫住了老嬷嬷:“刘嬷嬷,且慢着,本宫呵斥方继藩便是,你不要去母后那告状,方继藩不懂规矩,倘若母后知道,岂不让他白白受罚?刘嬷嬷何必往心里去。” 本来刘嬷嬷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再怎么说,她也自知自己只是奴才身份,她也不好和小主弄僵关系,朱秀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 可她听到公主殿下说不要去母后那儿告状,此时得理不饶人一般,绷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殿下,天可怜见,老奴平日小心伺候着殿下,即便有时向娘娘禀奏一些事,那也是为了殿下好。可在殿下眼里,竟成了状告,这状告二字,在老奴心里,实是诛心哪,老奴一直侍奉着殿下,没有一分半点的懈怠,可公主殿下怎的如此全无心肝,竟将老奴当成在娘娘跟前碎嘴的人,老奴……老奴不如死了干净。” 她这么哭哭啼啼的抱怨,公主如何吃得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方继藩心里则是想笑,这一套,还真是玩的溜啊,这嬷嬷,控制公主的手段真是花样频出,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哪里是她一分半点的对手。 公主吁了口气,见刘嬷嬷哭的厉害,便忙道:“是本宫错了。” 这刘嬷嬷还不肯休,道:“殿下既知错了,就该呵斥方继藩,令他不得无礼。” “这……”公主却又犹豫起来,似乎不肯。 方继藩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在她看来,方继藩没做错什么,至少和他说话还是顶高兴的。 刘嬷嬷见公主踟蹰,便故技重施:“好罢,既然殿下见老奴心烦,老奴只好去禀奏娘娘,请娘娘将老奴打发出去。” 她这是以退为进,表面是说希望被打发出去,可这还不是告状吗? 公主此时却是慌了,她哪里懂什么,只是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继藩被母后责罚。 那刘嬷嬷一见公主眼里雾水腾腾,便晓得公主就要就范了,她对公主了若指掌,可公主还不肯开口痛斥方继藩,她便装模作样的起身道:“老奴告辞。” 她转过身。 公主便欲启齿叫住她。 谁料这时,方继藩道:“且慢!” 刘嬷嬷驻足,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她可一丁点都不忌惮方继藩,在这里,自己虽是老奴,身份卑微,可这里是公主殿下的寝殿,你方继藩是个男子,本就身份敏感,只要自己去娘娘面前,稍稍说了那么一两句,这等男女大妨的事,就足以引发震怒了。 方继藩冷声道:“刘嬷嬷,娘娘让你侍奉公主,不是让你在公主殿下面前耍心机的。很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 心机二字出口,刘嬷嬷的脸顿时煞白。 连公主见二人起了争执,也吓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恐惧之色。 她虽是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唯一的女儿,平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自是什么都不懂。 方继藩带着几分怜惜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板起脸来,看着刘嬷嬷。 此事,只见刘嬷嬷嘶声道:“什么心机,方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是吗?”方继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这个人,偏偏就没有分寸,不过我却要警告你,你若是敢走出这里半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噢,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方继藩!” 刘嬷嬷一呆,脸色也骤然变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她倒是并不畏惧方继藩,宫里的人,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主子,宫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她冷笑道:“在宫外头,方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老身并不知,可在这宫里,方公子什么都不是,老身偏要走。” 她已懒得理会方继藩了,甚至略带不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只有对方继藩无尽的鄙夷,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啊! 她已决心离开了,心里已打好主意,非要到娘娘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不可,让这方继藩吃吃苦头不可。 可她才刚要转身,方继藩却已站了起来,刘嬷嬷面色一愣,动作僵缓下来,口里则是冷笑道:“方公子,你对公主殿下无礼,真是……”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方继藩算什么,今日只要咬死了这个,便是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她后头的话还没有说下去,原以为方继藩会服软,甚至跪地痛哭求饶。 而这时,方继藩的目光,则变得极可怕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迸发出一丝凶光,打量四周,周遭的几个宦官,嘴角似乎含笑,却没有一个上前劝说的意思,似乎很欣赏这一幕。 而公主垂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咬着银牙,想提起勇气,呵斥刘嬷嬷,可想到刘嬷嬷说无礼之类的话,顿时心里一凉。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起来,他与刘嬷嬷,不过是咫尺之遥,方继藩淡淡道:“你在娘娘身边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吧,你姓刘?想来和郑秋很相熟吧。” 刘嬷嬷一愣,显然……方继藩突的提到这个郑秋,令她无法预料。 方继藩这个宫外之人,竟也认得郑秋? 方继藩轻声冷笑道:“郑秋胆大包天,偷窃宫中的御用之物,出去发卖,此事,你应当知情,是也不是?他不但行窃,还没少给你好处,你还想抵赖?” 这声音很轻,只有刘嬷嬷能听见。 而刘嬷嬷面上的表情,瞬间的精彩起来,看着方继藩,竟如见了鬼似的。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刘嬷嬷道:“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只要拿住了郑秋,这等奴才不需用刑,势必招供,你跑得掉吗?你收了他的东西,不是藏在你的卧室,便是已托人送去了宫外的亲戚那儿,一搜,也就真相大白了。” 刘嬷嬷老脸拉下来了,尤其的狰狞,目光阴冷,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不嫌多话吗?” 她虽是可怕狰狞的模样,只是她这轻声细语,却是将她彻底的出卖了。 方继藩已经确信,刘嬷嬷果然收了那郑秋的赃物。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起居注之中,曾浏览过一件事。 在这段期间,坤宁宫里屡屡失窃,为此,锦衣卫进行了排查,最终查到了一个郑秋的宦官,除此之外,波及的女官和宦官还不少,足有十几个人,否则单凭一个郑秋,也不可能猖獗至此,他定是买通了张皇后身边的人,只有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其实方继藩也无法确信,刘嬷嬷到底是不是和郑秋合谋的人之一,不过刘嬷嬷既是张皇后的心腹之人,那郑秋没有理由不收买她! 所以,方继藩出言试探,若是刘嬷嬷大叫着与方继藩争辩,倒还罢了。可偏偏,她虽是声色俱厉,却是声音微弱,生怕被远处的人听了去,方继藩的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蠢货,你上当了! 方继藩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抵赖?你凭什么抵赖,宫里丢失了这么多宝贝,只需我一开口,接下来,锦衣卫就要入宫排查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刘嬷嬷是比我更加清楚的吧。你不过是一个老宫娥,真以为娘娘再如何信任你,一旦你牵涉进了此事,娘娘还会保你吗?噢,对了,你似乎还忘了,娘娘乃是我的姨母,你且看看,我身上的褙子是否很眼熟?” 第134章 铁血真汉子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嬷嬷的脸色已是骤变! 她定睛一看,这褙子果然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绳带处,一个金鱼袋的吊坠悬着,那金鱼袋上铭刻的……竟是尨纹! 刘嬷嬷骤然觉得自的己呼吸一下子停了,她既不可置信,又做贼心虚一般的神情。 方继藩则是厉声道:“刘嬷嬷,你好大的威风!” 刘嬷嬷眼里再也没有了幽冷,竟是胆怯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老奴……老奴也不过是尽忠职守……” 这两句话,这殿中的公主和宦官们却是听了个清楚。 许多人一脸错愕,万万想不到,刘嬷嬷竟会服软。 公主心里一松,似乎……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可方继藩却是厌恶至极地看着战战兢兢的刘嬷嬷,抬手便一耳光抽了下去。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在殿中回响。 刘嬷嬷的老脸上顿时多了一道五指血印,她忙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腮,脚下打了个趔趄,发出了哀嚎。 宦官们具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公主更是惊讶得将那明眸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她顿时觉得不妙,峨眉皱起,本以为自己是该为刘嬷嬷担心和同情,却发现,自己竟满心担忧的是方继藩。 他……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刘嬷嬷会肯干休吗?母后若是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是父皇知道,怕也要龙颜震怒,他……是不是脑疾犯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累…… 几个宦官面面相觑之后,自然也有和刘嬷嬷关系好的,其中一个站出来,厉声斥责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死罪。你竟敢打……” “本少爷打了谁?”方继藩抿抿嘴,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刘嬷嬷,本少爷来问你,他们说本少爷打了你,你怎么说?” 刘嬷嬷已感觉屈辱到了极点,心里恨透了方继藩,可方继藩冰冷的声音出来,她捂着腮帮子,虽是不甘,却极顺从地道:“方……方公子并没有打老奴……” 那宦官只以为刘嬷嬷已被打糊涂了,心里想着,刘嬷嬷乃是娘娘跟前的人,今日不趁机巴结,还等何时,他立即道:“如何没有打?” 方继藩背着手,纨绔子弟的本色显露无疑:“这就奇了,连刘嬷嬷这当事之人,尚且矢口否认,你是什么东西,却跑来欲加之罪,怎么,是看我方继藩好欺负吗?” “……”那宦官一呆,竟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难道……自己真看错了? 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又发生了,方继藩扬手,又一个耳光,竟又啪的一声落在了刘嬷嬷的脸上! 刘嬷嬷的颧骨顿时高肿,她哎哟一声,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面。 却见方继藩一脸冷然道:“刘嬷嬷,你再告诉他们,本少爷有没有打你!” “……” 这已不只是嚣张了,简直是过份! 宦官们本着和刘嬷嬷都是宫里人,自是个个面带怒容,同仇敌忾。 打了一巴掌不够,当着面,竟还又打了一巴掌,这是什么,这是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真以为咱们这些奴才,在贵人们面前是奴仆,在你方继藩面前,也是奴才吗? 可刘嬷嬷此时此刻,除了捂着脸,那一双自指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却对方继藩已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忙道:“没打,没打,老奴可以澄清,方公子没有打!” “……” 这一下子,宦官们顿时哑然了,竟是不知所措。 方继藩阴森森地看着刘嬷嬷,随即目光落在几个宦官身上。 宫里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不是人精,自然也无法生存,他们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对待皇帝和皇后,自是奴颜媚骨,可对待不谙世事,脸皮薄的小贵人,却不知有多少算计。 这在明实录中,不知有多少的记载,没想到,连太康公主,竟都没有躲过这些人的卑鄙和龌蹉手段。 其实,这可以理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或者说,在这个女子必须严格恪守礼法的时代,即便陛下和皇后再如何爱惜自己的女儿,也生怕女儿逾越了女儿家的规矩,正因为如此,对女儿的管教格外的严厉,这才给了这些嬷嬷和宦官们有机可趁。 可现在,这些宦官具都心里一凛。 他们触碰到了方继藩的目光,这传闻中的恶少眼里,有一种深邃不见底的凌厉。 方继藩背着手,朗声道:“真是怪了,你们冤枉本少爷打人,可偏偏刘嬷嬷却是矢口否认,怎么?胆大包天了,想要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想污蔑栽赃于我吗?” 这一句句的反诘,竟是吓得这些宦官一个个大气不敢不出,他们也是造了孽,不过宫里的人都油滑,一旦感觉到不对劲,此时便大气不敢出,遇到这么个狠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厉声道:“哼,倒要看看,谁敢污蔑我方继藩,我方继藩踩了一辈子人,还没见哪个奴才敢上房揭瓦,踩在我头上的!” 说罢,看也不看那颧骨高肿的刘嬷嬷一眼,只是道:“我要给殿下治病,滚远一些。” 刘嬷嬷打了个冷颤,本是目有不甘,有怨毒,可最终,却只剩下了恐惧,平素里仗着受娘娘信任的她,是何等的趾高气昂,现在却温顺如绵羊,连忙后退,到了角落里,低垂着头。 宦官们一个个垂头,也各自站在角落,这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方继藩温柔地朝公主一笑,见公主目瞪口呆的样子:“殿下,受惊了。” 公主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方继藩的胡闹,势必会惹来灾祸,明明这家伙嚣张跋扈,却还是免不得为他担心。 那刘嬷嬷的手段,她是早领教过的,她毕竟没有遗传老张家的智商缺陷,岂会不明白这些奴才的心思? 只是就算看破了,也不好说破,女儿家,终究没有撕破脸皮的勇气,即便是状告到了母后那儿,母后也只觉得这些奴才们怎么敢欺主,定是自家女儿年轻,不愿受管教,反而引来母后的担忧。 所以她一直装作无动于衷,今日…… 刘嬷嬷吃了大亏,按理而言,她该同情刘嬷嬷一些,可鬼使神差的,反而是担心方继藩,而方继藩两巴掌抡下去,啪啪两巴掌,打的不谙世事的公主心惊肉跳,只觉得方继藩要完了,哪里知道,那刘嬷嬷到了方继藩面前,竟如绵羊一般。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见方继藩温柔地看向自己,全无方才的声色俱厉,公主哭笑不得,忙说道:“我……我……本宫……请为本宫看病吧。” 看来……果真是受惊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做好人没有好下场啊,他微微一笑道:“那么,看诊吧,手伸出来。” 这一次,公主虽依旧还存着女儿家的羞怯,却相较从前看诊时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利索多了,白皙的手露出一截,伸在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上前,能感受到少女的吐气如兰,他手轻轻搭在公主的脉搏上,这招摇撞骗的假大夫,在几番磨砺之下,也有了几分模样。 二人的面相距甚至近,方继藩阖着目,假装很有经验的样子,手只轻轻搭在公主的腕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不轻浮,全无平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小心。 只稍稍停留了片刻,方继藩预备要松手,毕竟占这等小便宜,对方继藩这等正气凛然的人而言,实在没有半分的意思,可在此时,公主突的咬着贝齿,轻声道:“谢谢你。” 方继藩的手还没有松开,公主的声音很轻,方继藩却听得清清楚楚,方继藩朝她一笑:“嗯?” “谢谢你方才为本宫……”她本想说出气,却又觉得不稳妥,便欲言又止,却眨眨眼,朝方继藩轻笑。 方继藩心里想,女人家真是麻烦啊,话都说半截。 不过意思算是带到了,殿下还是有点良心的,似乎一下子受了公主的鼓舞,方继藩便也豪气起来,就差捋起袖子来,豪气干云,却又低声道:“以后还有谁欺负你,和我说,我打的他娘都不认得他。” “……”公主无辜的眼神看着方继藩,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男子动辄问候人家家人的粗鄙,可是……明明问诊把脉的时候,也不见他过份的轻薄啊!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粗野’,却又在关键时的拘谨,令公主对方继藩有了几分信任! 她还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有。” 还真有? 欺负女人家,算什么东西,方继藩最看不惯这等人:“是谁,我揍他。” “我哥……” “……”方继藩本还想挥舞一下拳头,表示一下本少爷也有铁血真汉子的本色,可转瞬之间,脸色有些僵硬了。 小……小朱啊……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好,下一次……我批评他,他再欺你,我要骂他的。” 见方继藩一脸吃瘪的模样,公主竟噗嗤一声,差点要笑出来! 而此时,方继藩已收回了手,退开两步,现在只想落荒而逃,朝公主作揖道:“看完了,公主殿下凤体康健,可喜可贺,告辞。” 走时,方继藩从不拖泥带水,不等公主想说什么,已是大喇喇的扬长而去。 ……………… 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135章 一根筋的圣人 到了四月。 最后一丁点的寒气,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久违的暑气终于降临,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盎然的生机。 而此时,番薯终于有了结果,一颗番薯生出了十几个果实,长势极好,方继藩照旧培养。 不过为了防止虫害,这十几个番薯分别采取了各种培植方法,有水养,也有土养,眼下要做的,就是必须得大量复制出种苗。 只是……连续过了半月,这京师却都不曾下雨。 以往的气象里,冬日过去,往往便是绵绵细雨的春日,可而今,整个春日都处在寒冬之中,冬日散去的时候,便已直接跨入了夏季了。 小冰河期所带来的影响,远远不只是无休止的大雪这样简单,连日来滴水未下,这使得西山屯田百户所上下叫苦不迭,因为……要引水…… 张信黑了,还瘦了。 早没了当初来这百户所时,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张黝黑的脸,上头若是印个月亮,就可以去演包公了。 好在他是个老实人,作为一个贵家子弟,自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在此竟没有太多的抱怨,方继藩让他干啥,他便干啥。 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激起张世伯来了,没有张世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怎么会有如此温顺的张副百户呢? 总而言之,张副百户用着很顺手,是个很好的帮手啊。 其他的校尉,起初是每日哀嚎,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人嘛,都是管出来的,每一次到了西山,看着这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方继藩便格外的满足。 只是令人担忧的却是,因为连日的大旱,老天爷竟还是一滴雨都不肯下的样子,以至于西山这儿,土地具都龟裂起来。 这才令方继藩想起,弘之十二年,京师有一场大旱。 这一场大旱,将持续足足一个半月,对于刚刚度过了冬日的京师,简直是一场灾难。 方继藩之所以一开始忽视了这一场旱灾,倒也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好。 事实上,上一辈子作为空有学历,却无出身无背景,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家伙,他唯一做的,便是泡在档案室里读书。 他记忆力是真的出奇的好,且因为各种史料,本就是可以交叉印证的,譬如读到北京的地方志,这里头所记载的东西,往往可以和明实录的记录交叉印证,又或者是清人所编撰的明史,虽和实录以及地方志的记录有所冲突,不过,大致的内容,却也有不少相互印证之处。 方继藩之所以忽视,只是因为史料之中,对于旱灾的记录实在太频繁了,尤其是北方,几乎每年,都有山东旱、山西旱、京师旱、无雨的记录,若是严重一些,则多是‘淮北旱,无雨,民饥、人相食’……这等干旱的记录,方继藩想不忽视才怪了。 只是那史料中寥寥的几字记录,看时并没有什么感触,毕竟只是一小段的文字而已。 可真处在这吃饭全靠天的时代,真正眼见为实时,才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看着这龟裂的黄土,各处的庄子,无数人为了引水,四处忙碌,可许多河水都已干涸了,即便是引水,也是有限,有时为了争水,一番械斗便在所难免,即便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亦难杜绝。 好在西山这儿是屯田所在,倒是没人敢来抢水! 这世上,只有方继藩抢别人的啊。 方继藩心里,倒是极希望番薯赶紧生长,生出更多的番薯种来,番薯除了亩产量高,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旱,若是能广为播种,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 只是可惜,眼下怕是育苗,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了。 方继藩这样想着,这一日在屯田百户所的庄子里,看着一盆盆水缸里的番薯,这些番薯又都生出了新芽,他对番薯有无数的期待,却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上奏此事,只可惜,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自己上奏了,怕在人眼里,也只是天方夜谭吧。 他心情略带郁郁地从暖房里出来,迎面,却撞见了王守仁。 又是这个家伙,竟还没有走? 显然,王守仁是特地来找他的,只见他脸色带着点点激动,兴冲冲地道:“学生想明白了。” “什么?”方继藩怪异地看着他,真的是有点看不懂这个人啊。 王守仁犹如一个痴人,他双目发亮,口里道:“学生想明白为何王轼兵败了,那汇聚在贵州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客军,这些客军,根本没有在贵州作战的经验,所以王大人排兵布阵虽是稳妥,可是……” “神经病!”方继藩直接给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特么的智障啊,还以为你想明白了什么呢,原来这都过去了这么久,你满脑子还在想着这件事? 方继藩也是服了王守仁了,这个在后世,被无数人尊崇的心学大儒,开宗立派的圣人,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果然,还是眼见为实啊! 现在方继藩要烦心的事情很多,自是没有心情再应付他,懒得再理他,举步便走。 “学生猜测的没错是不是?”王守仁似乎已经习惯了方继藩的‘出言不逊’,不过似乎方继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习惯方继藩的性子。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任何接触方继藩的人,对方继藩的期待值本就不高,说的再难听一些,以方继藩的名声,不当街随地大小便,就已算是高出许多人的期待!认为这个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家伙,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要脸,甚至生出好感了。 方继藩脚步没有停留,口里则是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王守仁却依旧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古怪的青年不依不饶,尾随着方继藩:“方公子的预判,学生实在佩服,可笑学生自以为熟读兵法,竟是纸上谈兵,实在惭愧。” “方公子,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水酒,如何?” “方公子……学生是虚心求教,只盼方公子不吝赐教。” 方继藩很忙,他有很多大事想做,王守仁,他是很佩服的,不过他佩服的是历史上那个平定叛乱,逼格很高,成为万世师表的王守仁,而不是现在这个,每天瞎琢磨,啥事都要刨根问底,还来烦扰他做事的家伙。 开玩笑,本公子分分钟几两银子上下呢,哪里有空和你瞎扯,自己琢磨去吧,慢慢的琢磨,二十年后,不就成大师了吗? 方继藩的脚步加急,偏生王守仁是会武功的人,健步如飞,犹如跟屁虫一般,死死地黏住方继藩,口里还在说着:“方公子,三人行,必有吾师;方公子高才……学生只有一个疑问,问了,就绝不纠缠。” 哎……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是彻底的服了,只得驻足,回眸道:“问吧,本少爷心情不好,赶紧,否则……本少爷揍……” 本想说揍的令堂都不认得你,可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打不过这个家伙,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方公子是如何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呢,方公子明明年纪轻轻……”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便道:“知行合一!” 四个字…… 王守仁顿住了。 这知行合一,本是历史上王守仁在正德三年,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首次提出来的。 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听到了方继藩的知行合一四字。 当然,王守仁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更多的是在哲学层面,所谓的知,是人的思想意识;而行,则是对思想意识的履行和实践,也即是人的思想要和自己的行为结合一起。 可方继藩这里的知行合一,却显然是针对贵州的判断,即是说,人不可一味的纸上谈兵,而需考虑实际的状况,即人既要学习知识,也需通过实践来检验真知。 王守仁一愣…… 显然……方继藩的这四个字,足够使他生出感悟。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思索之中,竟是一下子对方继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起来。 方继藩也再懒得理他了,本是要去检查一下校尉们挖渠引水的情况,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先是回家去了。 心情郁闷的回到家中,刚刚进了厅里,便见外头徐经探头探脑。 方继藩瞪他一眼,心里哀叹,怎么自己的门生,越来越像自己了,个个这样的猥琐,语带严厉地道:“滚进来。” “是。”徐经小心翼翼地进来,似乎还怕人察觉,不由地回头看了几眼才罢休。 “什么事?”方继藩就瞧不上这等猥琐的样子。 徐经低声道:“恩师,今日有客人到。” 方继藩没好气地道:“有客就有客,关我什么事。” 徐经忙道:“是来拜见老爷的,听说老爷不在,还问了少爷的情况,见少爷也不在,于是乎,便留了一封便笺,噢,对了,还送了一对玉璧,说是听说少爷喜欢小玩意,就送了两副来,让少爷随意把玩,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丢了便是。” 第136章 试探 玉璧…… 方继藩倒是觉得怪了,玉璧可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说送就送? 方继藩真的好奇这是何方神圣了! 方继藩便道:“玉璧呢?” 徐经脸上露出了一点神秘,又看了周围一眼,才道:“学生私藏起来了,夜里再取来给恩师,免得被人瞧见。” 方继藩看徐经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徐经很认真地道:“只因来的人,不是别人,此人自称自己的曹建,是从宁王府来的。恩师,您想想看,这宁王可是堂堂亲王啊,他为一镇藩王,远在江西,没事儿,跑来结交方家做什么?学生觉得古怪,总觉得方家和宁王府,若是交往太深,难免遭人诟病,毕竟师公可在五军都督府里职事呢……所以学生见情况不对,本不想收下他的礼,可他非要留下礼物不可,因此学生当机立断,先将东西收下,又敬告了门子,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府上的其他人,学生一个都不敢声张,连杨管事都没有说,就等着恩师回来……” 方继藩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只这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了。 说到这位宁王朱宸濠,在历史上,可是鼎鼎有名的! 为什么? 等到太子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便造反了! 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有觊觎九鼎的心思,历史上,他自登上王位开始,就一直都在为谋反做准备了。 只是此前,方继藩一直认为,自己距离这位谋反的藩王过于遥远,何况人家要造反,那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现在自然就没有在意到这号人物。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现在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而且……居然还活动到了方家来了。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本就在军中,另一方面,则是自己近来水涨船高,日益接近太子! 这朱宸濠,不会是想收买自己父子二人,好为他的皇图大业效力吧。 藩王和京里的勋臣暗中联络,还一出手就送了一对玉璧,如此大方,这本身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方继藩不由欣赏地看了徐经一眼,徐经虽然学问不及唐寅,可心思却很活啊,不错,不错,很有前途,他这处置,已算是十分恰当了。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取便笺来为师看看。” 徐经从袖里取出一张便笺,方继藩接过打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方兄钧鉴’的字样。 这个方兄,自然是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方景隆。 令方继藩惊讶的是,称父亲为兄的人,居然不是那个曹建,下头的落款,竟是弟朱宸濠敬上。 这位宁王殿下,倒称的上是‘礼节下士’了,堂堂亲王,竟对一个伯爵自称为弟。 里头的内容,其实并不新鲜,无非就是敬仰之类的话。 方继藩看着哭笑不得,宁王殿下,还真是一位神人啊,这套路,莫非将自己当做是三顾茅庐,招揽天下英才的刘备了吗? 这人……呃,智障啊…… 这是方继藩给予宁王的第一个评价。 不过细想来,这家伙若不是智障,历史上怎么会谋反呢? 退一万步,人家谋反总还晓得招揽英才,他倒好,尽是找一些土鸡瓦狗,比如…… 自己那个门生唐寅,倘若按历史的发展,唐寅在牵涉进科举弊案之后,便被打发回乡,却是宁王将其收在了门下,想想看,一个谋反的藩王,居然招揽唐寅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 哎……方继藩心里摇摇头,算了,终究还是自己的门生,曾经也是自己的半个偶像,还是不要腹诽为好。 方继藩看了徐经一眼,将书信小心收了,接着毫不吝啬地表扬道:“小徐啊,不错,很不错。这件事,你办的很漂亮。” 其实五个门生之中,给方继藩最大惊喜的,竟恰恰是徐经! 徐经懂天文、懂地理,最重要的是情商高,做什么事都滴水不漏,此前欧阳志三人和唐寅是有些嫌隙的,看恩师对唐寅这般的好,心里发酸也是情有可原,难免会排斥唐寅,不过自从徐经拜师之后,瞬间就与欧阳志打成了一片,别提有多热络了。 徐经倒是很谦虚,连忙作揖,情真意切地道:“恩师于学生恩同再造,学生为恩师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当然。” 方继藩便欣慰地笑着道:“往后,若那个姓曹的还来,你负责招待。” 觉得徐经足够独当一面,方继藩也就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去做了。 至于送来的两块玉璧,等徐经夜里送到方继藩的寝卧时,方继藩还是大吃一惊,这是稀罕的白玉啊,几乎没有瑕疵,有脸盆大,怎么看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那宁王殿下,还真是大手笔啊,只一个见面礼,就如此不同凡响。 就这就可以看出,这家伙,为了造反,也是拼了。 不过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又想起了一事来,宁王既然想要收买方家,那么……还会收买谁呢? 在历史上,宁王确实收买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了朱厚照身边的人,以至于宁王在南昌积蓄实力,扩充卫队,后来朝廷有人风闻弹劾,最终也被压了下来。 对了,有刘瑾,史料上确实记载了宁王曾经收买刘瑾的事。 只不过……现在宁王已经收买了刘瑾吗? 方继藩眼珠子灵动地转动着,不如……试试……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匆匆的赶到了詹事府,陪着朱厚照,乖乖地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读了书,下了学后,便和朱厚照一道到了文化堂里坐下。 方继藩翘脚而坐,现在天气炎热啊,身为禁卫百户官,偏生要穿如此厚重的靴子,靴子容易打脚,太硬,又不得不缠上厚厚的裹脚布,这一堂课下来,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脚要馊了。 他原本还扭捏,却见朱厚照已急不可耐地将靴子一脱,裹脚布解开,顿时,一股臭咸鱼的味道弥漫。 方继藩顿时拼命咳嗽起来,这算不算生化武器? 不过也顾不得这些了,他连忙也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去。 刘瑾躬身上前,给朱厚照上了一盏茶,笑吟吟的要退下去,方继藩却突然道:“殿下……” “你脚真臭。”朱厚照则是扇了扇鼻下,一副要作呕的样子。 方继藩瞪着他,心里骂,臭不要脸,再臭,能臭的过你的吗? “何事?西山那儿的瓜果,种出来了?” “不是的。”方继藩摇头,笑吟吟地道:“是臣想一件事来。” 一听有事,正准备离去的刘瑾顿时竖起了耳朵,整个人像是绷紧了一般。 “殿下可知道宁王吗?”方继藩笑道。 “宁王……”朱厚照只一撇嘴,不甚在意地道:“听过。” 一脸冷漠的样子啊。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颇为没心没肺,自己的两个舅舅,他是瞧不上的,看到张家兄弟就想抽他们;至于其他的宗室叔伯,有好印象的还真不多,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些皇亲国戚们,渣渣是比较多一些。 方继藩继续道:“臣听说,宁王殿下贤明在外,宇内皆知,在南昌府,爱民如子,很教人佩服啊。” 朱厚照只一翻白眼:“他爱他的民,关本宫何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 刘瑾的目中,瞬间掠过了一丝诧异,他很意外地瞥了方继藩一眼,显然没有想到,方继藩竟会在此时借机吹捧宁王殿下。 方继藩却是笑了:“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臣斗胆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满朝公卿和宗室藩王之中,除了我爹还算克己奉公,其余之人,也只宁王殿下还像个样子了。这样的贤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最紧要的是,臣还听说他忠心耿耿,陛下龙体欠安时,他甚至心忧如焚。” 朱厚照噢了一声,依旧一副关我p事的样子。 方继藩眯着眼,却又一笑:“最重要的是,宁王殿下对太子殿下,也是敬仰的很。” 刘瑾背着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借故拿着鸡毛毯子擦拭在角落里宫灯的尘埃。 朱厚照这才来了一丝丝的兴趣,带着点讶异道:“他敬仰本宫,敬仰本宫什么?” 方继藩抿嘴:“自然是敬仰殿下,据说他知道殿下喜欢名驹,正在南昌四处搜罗,这寻常的骏马也不敢献上,心里便想着,殿下乃是古今第一太子,非要天下最极品的骏马,才能匹配的上殿下的雄姿。” “嗯?”朱厚照眯着眼,终于乐了:“这家伙倒是懂事得很。” 另一边,却是哎哟一声,原来是刘瑾打扫时不小心,竟是移动了灯架子,那灯架子应声而倒,正巧砸中了刘瑾! 刘瑾哎哟的一声惨叫,朱厚照看他心烦,便不喜的道:“本宫和老方在谈事,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什么,滚!”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刘瑾,默不作声。 对于这个宁王,朱厚照其实也没多少兴趣,等刘瑾走了,方继藩却是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殿下……” ………… 又更完一章了,松一口气,顺道求点票儿和订阅。不过老虎是勤快的老虎,又得想接下来的情节了,噢,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记得注意防暑,中暑的感觉可不好受的啊! 第137章 将计就计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贼兮兮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 他连忙凑了上去,只是靠近了方继藩,便觉得方继藩的脚臭得很,顿时皱起了眉头! 方继藩也强忍着心里要作呕的冲动,自是觉得朱厚照的脚更臭! 二人既是一副相互嫌弃,却又是一副勉强亲密的样子! 只见方继藩压低声音:“殿下,那宁王,昨日送了两个玉璧给臣。”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这就难怪了,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你想想看,那宁王堂堂亲王,天潢贵胄,为何要送玉璧给臣呢?” 是啊…… 朱厚照露出疑惑的样子,随即,他想明白了,龇牙咧嘴的道:“其实……他想讨好本宫?” “怕也未必是讨好。”方继藩淡淡一笑道:“说不定是别有所图,虽说亲王亲近东宫,也是理所当然,可这般费尽心机,却是不多见的,我看哪,是别有所图。” “谋反?”朱厚照吐出了这两个字,不禁身躯一震,眼里顿时发光了,竟是兴奋的舔舔嘴。 堂堂亲王,方继藩哪里敢污蔑其谋反,除非是自己脖子痒了! 于是他忙摇头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后自然知道,现在可不敢胡说,若是让人听了去,陛下肯定震怒不可,就算陛下不做声,那些个皇亲国戚们,怕要翻天不可的。” 朱厚照觉得有理,他虽是有时候爱胡闹,可其实不傻的。 大明已有了朱允炆的前车之鉴,以宗室亲王和郡王们疑似谋反的名义进行削藩,结果害死了几个亲王,以至天下的宗室,个个惶恐不安,最终才有了燕王朱棣靖难,天下大乱。 轻易污蔑亲王谋反,可是极可怕的事,这会让遍布在两京十三省的上百藩王们误认为这又是削藩的开端,今日对付的是宁王,下一个,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呢? “不过微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我们将计就计。”方继藩压低声音,唇边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 朱厚照平日就不嫌事大,就怕无所事事,此时听到方继藩如此说,顿时精神奕奕地道:“如何将计就计之法?” 方继藩道:“宁王既然想要收买臣,那么他在殿下身边,难道就没有耳目吗?倘若殿下身边有耳目,臣往后啊,在殿下面前,多夸一夸这个宁王殿下,那宁王殿下迟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他自以为臣收了他的好处,因而尽心为他办事,那他会如何呢?” 朱厚照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道:“他自然会送更多宝贝来,甚至……少不得要更加下功夫拉拢微臣。” “明白了……”朱厚照后知后觉,颔首点头道:“意思是,我们要发财了?” “钱是其次的问题。”方继藩板着脸道:“我们不谈钱,太俗了,我们讲的是国家大事。” 朱厚照急了:“可明明他就会送礼来啊,送了来,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嘛,老方,这等事,不该是见者有份?” “殿下……”方继藩痛心疾首地看着朱厚照道:“这样谈下去会伤感情的,臣要说的是……” “好了,就这么定了,二一添作五,五五分账,本宫……穷……”说到穷字的时候,朱厚照一副锥心的样子,情真意切。 真是穷怕了啊。 从前的时候还不觉得。 在他看来,银子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挥霍……不存在的,可认识了方继藩后,看他每日日进金斗,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朱厚照觉得,这才是人生哪。 方继藩只好无奈地颔首:“噢。”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讨论国家大事了。”朱厚照兴冲冲地道:“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想谈了。”方继藩一摊手道:“殿下以后多念几句宁王的好便是了!” 说罢,方继藩的脸上浮出认真之色,慎重地道:“还有,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不要告诉。” 朱厚照点着头,很笃定地道:“本宫只信老方。” ………… 到了傍晚时分,方继藩心满意足地下值,才刚刚落脚,便看到徐经在府门里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方继藩一见到这个门生,心里就暖呵呵的,比那几个只知道画画、作诗,或是死读书的渣渣强啊。 见了方继藩下马,在这门前,徐经也没有吭声,只是向方继藩作揖行礼,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 二人默契的一路默然的走到厅中,看左右无人,徐经才道:“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个叫曹建的,又来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是刘瑾。 看来这刘瑾怕是没少收宁王殿下的好处,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宫里还是詹事府伴驾的宦官,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不过显然,这刘瑾陷的有点深,那宁王多半早将他喂饱了。 上午自己才在太子的面前说这宁王的好,到了下午,宁王在京师的人员就将礼物送到了。 “送了什么?”方继藩看着徐经。 随即,徐经便从袖里抽出了一份礼单:“恩师请看。” 方继藩取来一看,礼单里的礼物可谓是琳琅满目,玉如意啊,珊瑚、珍珠、古画之类的。 方继藩却是有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意思,就这些?下次他再来,告诉他,还是折现吧,我方继藩是个实在的人,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金白银才实在。” “……”徐经有些凝噎了,良久,才忍不住的道:“恩师,这样是不是不妥,学生这两天真的是心惊肉跳,心里慌得很啊。这宁王的礼,岂是这样好收的?倘若让人知道,那……再者说了,宁王屡屡送礼,这……肯定是别有居心哪。学生……觉得良心不安。” 方继藩瞪他一眼,道:“良心值几个钱?你放心便是收便是,还有,你告诉那曹建,说为师近来没有什么好的出行工具,家里养的马都是驽马,让他挑几匹良驹送来。” 徐经顿时觉得自己眼皮子开始跳动起来。 这……已经发展到了索贿的程度了,向藩王索贿,我的天…… 看着目瞪口呆的徐经,方继藩则是笑了笑道:“开心一点,不要有什么负担,习惯了就好了。” ………… 南昌府。 就靠着那浩浩荡荡的赣江滩头,便是南昌府最具盛名的迎恩馆。 迎恩馆的原址,本是滕王阁,乃唐时所修建,此后几经修葺,到了景泰年间,由巡抚开始重修,将其改为迎恩馆。 不出数年,宁王府便占了这绝佳的位置,这里自也就开辟成了宁王府的别院。 站在此处,便可眺望那赣江滩头,那湍急的水流,自迎恩馆流淌而过。 此时,年不过三旬的朱宸濠就站在这高台之处,眺望赣江,心潮澎湃。 宁王朱宸濠乃太祖高皇帝五世孙,宁康王的庶子。初封上高王。因宁康王没有嫡子,就在去年,被敕为宁王。 在他身后,一读书人正徐徐走近,口里道:“殿下,曹建来消息了。” “念。”朱宸濠的口里只轻吐了一个字出来! 站在这高处上,大风吹拂着他的大袖,他的眼眸依旧直直地遥望着,似乎想用目力的极限,眺望赣江对岸的江景,却因为水面上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目力穷尽,亦不过是江水滔滔而已。 那翻滚起来的白浪,席卷着泥沙,顺势而下,蔚为壮观,令人也不禁被这大气之势感染。 读书人模样的人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贪婪无度,与太子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方继藩已收下两份重礼,为主公在太子面前美言……” 朱宸濠眉毛挑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口中带着不肖道:“方继藩这个人,本王听说过,近来南和伯府风头正劲啊,他的父亲,近来一直都在天津卫巡视海防吧?方家也算是数代忠良了,谁料生出了方继藩此等败类!” 读书人抿嘴一笑道:“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当今陛下昏庸无道,而太子更是臭名昭著,天下人苦此父子二人久矣。当初燕王朱棣,谋篡天下,若非燕王狡诈,这天下,怎么会落到此等无道之人身上。” 朱宸濠听着大为赞同,他点了点头,目光终于自那赣江中收了回来,回身看着这读书人。 此人,乃是朱宸濠的心腹,也是他最重要的谋士,名王伦。朱宸濠的先祖朱权,在靖难之役时为燕王朱棣所绑架,起兵靖难,当初说好了成功之后,二人平分天下,结果那朱棣杀进了南京城,转眼就翻脸,哪里会给朱权半点所谓的共天下的机会,一道旨意,便让朱权滚去了南昌府。 此事对朱宸濠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他深信朱棣的子孙们,个个昏庸无道,也深信大明被这些昏君还有朝中的佞臣们折腾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送上第,希望大家依旧支持老虎哈! 第138章 给太皇太后的礼物 显然,王伦的一番话,正合了朱宸濠的心意! 他冷冷一笑,才道:“不错,正是如此,当今天子,实是无道,而今的太子,更是荒唐无比,你看他身边的这个方继藩,恶名远播,人神共愤,可偏偏这样的奸诈小人,据闻却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由此可见,天下百姓,已经苦到了什么地步。” 朱宸濠目中发出了精光,神采飞扬地道:“这个方继藩……倒是一步好棋。” 王伦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宸濠:“殿下的意思是……” “似这样贪婪无度的恶少,若是能为本王所用,岂不妙哉?想想看,此人的父亲方景隆,也算是一员虎将,若是能拉拢他的儿子,他的老子,将来就算想不反也不成了。方继藩与太子走得这样近,只要满足他的胃口,他定当随时在陛下和太子面前为本王美言,这样的傻瓜,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朱宸濠显得更得意非凡了,继续道:“有了这样的傻瓜,孤无忧也。修书……告诉曹建,方继藩的要求,一概满足,孤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朱宸濠的底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藩地是在江西,江西本就是鱼米之乡,南昌府、上高、宜春、高安诸地,也都是他的藩地,藩地之内,有为数不少的铜山,使这宁王府财大气粗。 历史上,宁王府养起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卫队,同时还暗中养了数万盗贼,以至于反叛时,瞬间便集结了近十万的兵马,可见这宁王的家底深厚。 “学生明白,学生这即修书。”王伦作揖,他想了想,却又有所顾虑,便皱眉道:“那方家,当初可是靠靖难起家的,方景隆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那方继藩……当真……会甘愿为殿下……” “你懂什么?”朱宸濠瞪了他一眼,道:“方继藩这个人,孤早已命人暗中打听过了,此等利益熏心的小贼,孤略施手段,便可令他甘愿臣服。” 王伦点了点头,最后道:“那么,学生明白了。” ………… 在方继藩的西山,三块培育红薯的试验田,在这炎炎的天气里,已有了收货。 育苗这等事,必须要有所筛选,将最茁壮,且看上去没有遭受虫害的番薯挑选出来,继续育种,至于其他的,只好吃了。 这番薯的口味,还算不错,因为收获了百来斤,方继藩将一些看上去歪瓜裂枣的带回家去,命人一锅煮了,熬了粥,他自己却是不肯先吃的,天知道这个时代的番薯是什么品种,别吃出事来才好。 于是将五个门生召集起来,每人的案几上摆上了番薯稀饭,热腾腾的稀粥,配合上那番薯特有的味道混杂一起,竟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吃吧。”方继藩很难得的和颜悦色。 徐经眼观鼻、鼻观心,木若呆鸡地坐着,他心眼儿活,最是清楚,恩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三人似乎对自己的恩师,早已了若指掌,也显得踟蹰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轻易的动筷子。 还是唐寅单纯,感激地道:“多谢恩师赐粥。” 说罢,唐寅就很实在的低下头,开始动了筷子。 然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寅,只见唐寅呼了口气,缓缓的将那黄橙橙的番薯送入口,顿时感觉有一股甜香伴在粥里,他的表情顿时舒开了,这味道……好极了。 “嗯嗯……好吃,好吃,快吃呀,快吃……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 可依旧没人动筷子。 大家都觉得,似乎即便是穿肠毒药,怕也要等一些时候才会发作吧。 唐寅似乎还没看出大家的古怪,很真切地道:“真的很好吃,恩师,你也吃。” 方继藩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头道:“为师吃过了,小唐啊,你多吃一点。” 唐寅顿时感到心里一暖,虽然恩师平日对他态度不错,可其实很少看到恩师这般体贴的,他眼睛有些通红,这叫三分颜色,便是春暖花开。 好吧,果然……是情商低啊。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为唐寅叹息。 这一顿红薯稀饭的反响尤其的好,不过对于方继藩而言,眼下这种粮还需大量的进行培植,只是现在心里已有了底,方继藩心里倒也舒服了一些。 再去詹事府时,朱厚照一见方继藩,便眼睛明亮明亮,等身边无人的时候,连忙靠近方继藩的身边,低声问:“宁王送了银子来吗?” 方继藩摇摇头。 朱厚照立即遗憾起来,气呼呼地道:“这狗东西,会不会舍不得。” “这……”方继藩笑了笑:“这便要看宁王殿下的决心了。” “决心?”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即又摇头:“先不管这些,本宫要去抄道经了。” 这就真的很突然了,朱厚照不是只喜欢兵事的吗? 方继藩奇怪地道:“殿下竟有这样的雅兴。” 说起道经,方继藩倒是饶有兴趣的,本质上,他对道经也有兴趣,上一世,自己的家乡在阁皂山附近,阁皂山乃道教名山之一,受这影响,却也读过一些道经,呃……读道经的目的自是为了提升逼格,而提升逼格的目的则是找一个女朋友,美滋滋。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书是读了,女朋友不出意料的没有找到。 事实上,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哪里知道妹子们眼里的逼格是香奈儿、阿玛尼,自然不会是道德经,更不会是高尔基和大仲马。 朱厚照却是一脸懊恼的样子道:“过些日子,便是皇祖母的诞日了,父皇命本宫抄录几本道经送去,否则……”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眼里透着一股子悲凉,哀怨地道:“否则就揍我。” “噢。那么……殿下好好努力。” 方继藩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不……”一看方继藩这样子,朱厚照便恼了,不够朋友哪,扯住方继藩便道:“要不,你帮本宫抄写,不是说兄弟之间,有难同当的吗?” 方继藩立即道:“臣和殿下的字迹全然不同,抄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找死吧。” 朱厚照却是摇头道:“放心,皇祖母眼睛花,哪里看得清,这只是聊表心意罢了,来来来,本宫平日可没少亏待你吧。” 方继藩显得无奈。 太子殿下,还真是…… 他只好冷冷地看着朱厚照:“抄也不是不可以,臣尽力模仿殿下的笔迹,不过……却有一条,殿下以后不可欺负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朱厚照最怕的便是舞文弄墨,自然满口答应,拉扯着方继藩就开始干活了。 笔墨纸砚是现成的,除此之外,特意取了一部《道德经》,还有一部经注。 道德经倒是可以理解,至于经注,简洁一些而言,就是对道德经的注解,毕竟有些地方生涩难懂,如何理解道德经,总需要权威人士来译释才是。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朱厚照送来的那部经注,不禁笑了:“殿下连抄书都不会?” “什……什么?”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模样。 方继藩懵逼了,算了,跟朱厚照再深究,就是对牛弹琴。 朱厚照送来的这本经注,竟是北宋宋徽宗的《御制道德真经》,宋徽宗书画双绝,自是令人佩服,可他这一部对道德经的注解,在道家之中,采用的却是不多,此书之所以能成书,其实都是拜了宋徽宗这皇帝之名而已,何况他崇信术士,喜好炼丹之术,因而,对道德经的理解,多是丹术之流。 何况宋徽宗乃亡国之君,太皇太后的大寿啊,你送这么个东西去……晦气啊…… 方继藩看了,忍不住摇头,这若是将手抄的《御制道德真经》送上去,太皇太后但凡识一点货,多半都想打死朱厚照的,这家伙能活着,真是奇迹啊。 方继藩对朱厚照是真的有那么点兄弟情的,在大事上,自然不会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便道:“还有其他版的经注吗?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有没有?” “呀……”朱厚照呆了一下,不接地道:“太祖也批注过道德经……” 方继藩无言,他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确实是宋徽宗皇帝亲自所注,谁让人家多才多艺呢?可是国朝的太祖高皇帝嘛,这个……只是具名而已。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那么葛玄《老子节解》可有吗?” “葛玄是谁?” 方继藩彻底服了。 他只好将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推到一边,现在时间仓促,等朱厚照这个家伙将经注寻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便沉思起来,自秦汉至国朝以来,关于道德经的经注版本有上百之多,除了各朝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之外,各色版本俱都有其独到的见解。而自己有记忆的,似乎也只有危大有的《道德真经集义》,危大有就是明人,生于文皇帝时期,他的《道德真经集义》想来已经传世了吧。 第139章 贵客上门 说到这位危大有的道人,本身是赫赫有名的,在道家之中,曾受过极大的推崇。 他的版本能够传世,这就说明,他所注的《道德真经集义》定是被当下所接受,理论上而言……太皇太后所接受的,十之八九,也正是这个版本。 而这个版本,方继藩倒是大抵都记得,谁让这篇《道德真经集义》流传甚广呢。 虽然在上一辈子,靠着这个装不了逼,可本少爷,现在至少省了功夫。 这样一想,方继藩成竹在胸,提笔下文:“夫道者,元x(这个字打不出)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朱厚照在旁看着,竟是好奇,可偏偏,此文的每一个字,他倒都认得,可合起来,便一字不识了。 不过他也懒得理会,能偷懒就成。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模仿着朱厚照的笔迹,先写下了《道德真经集义》,再抄录下《道德经》,这才松出了口气,将笔搁下。 朱厚照兴匆匆的,也不检验,连忙兴高采烈地将墨迹吹干,直接收好了。 他的这个大任务总算是有交代了。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也就告辞。 朱厚则是照嘱咐道:“记得宁王送银子来要告知本宫啊。” “知道,知道。”方继藩不耐烦地摇摇手。 这太子,比他这个败家子更爱钱了! 那宁王也是讨厌,送了两次礼,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莫非看不起本少爷吗?本少爷可为之美言了啊。 或者说,是觉得收买成本过高了? 按理来说,宁王府历经了上百年,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这其中蕴含的财富,也只有天知道,而当今宁王朱宸濠,胸有大志,虽然这个大志在方继藩眼里看来,是蠢了一点,可人有了理想,会在乎几条咸鱼吗?银子算什么? 他越想,越是心焦,似宁王这样有宏图大志的人,不骗他一点银子,真的有点心里说不过去。 抑郁地回到了府中,原来竟是有客到了,门前正停着一辆车马,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厮。 方继藩大喇喇地进去,快步到了厅中,却见方景隆高坐在那里! 方继藩诧异地上前道:“爹,你怎的回来了,天津卫的公务办完了?” 方景隆摇头,显得有些尴尬,忙道:“你表姑来了,自南京来的,快来见礼。”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一妇人正坐在一侧,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自己确实有个表姑,嫁的是魏国公徐俌的次子。 这位魏国公徐俌奉旨守备南京,因而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奎如,自然也就进入了南京军中,似乎已成了南京某卫的指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傻子都能看明白,次子是不能袭爵的,所以任何一个勋贵,往往都会让长子在家守家,让他老老实实的准备承袭爵位,可其他的儿子呢,难道就放任不管? 所以一般情况,都会想尽办法带出去,尽力让其立在军中历练,凭着祖荫,尤其是父亲还在世,混个高级的武职。 魏国公府乃是豪门中的豪门,而且又是世袭的南京守备,这南京守备,等于是负责整个江南的军务,虽然在那儿还有守备中官,也就是宫中派遣的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分揽兵权,可这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足以称得上是大明的顶梁柱之一。 这表姑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虽然那徐奎如的名声其实也不太好听,方继藩早听是个酒囊饭袋了,当然,人家的名声多少还是比自己好一些些的。 哎,惆怅啊…… 既然上门是客,方继藩只得朝这表姑行礼道:“见过姑母。” 这姑母方氏虽不是芳华年纪了,却也长相俏丽,一身贵妇打扮,显出几分贵气。 方氏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她自南京初来京师,早就听说这么个侄儿……荒唐的事,不过她没有细问,对方继藩也不甚关心。 方景隆道:“此番入京,不知为何?怎么事先也不修一封书信,为兄也好及早去迎接。” 方氏倒是对方景隆态度好很多,笑盈盈地道:“月前收到了仁寿宫的懿旨,命我入仁寿宫伴驾,太皇太后的寿诞不是眼看着要到了吗?万万不曾想,太皇太后竟是想起了妹子。” 说话之间,喜上眉梢,显然表姑的心里头对此是很洋洋自得的。 她想了想,又道:“因此家公命我立即启程,就是不敢延误了佳期,兄长也是知道,陛下对太皇太后纯孝,若能讨得这位老祖宗的欢喜,家夫这指挥,也好再进一步。” 方景隆颔首点头,却不由感慨:“可惜哪,我家没有女眷,否则也可去凑凑热闹。” 他似乎又想起方继藩的娘了,一脸惆怅,主要还是触景生情,此等盛会,却没方家的份,看着人家摩拳擦掌,难免有所遗憾。 方氏却是一笑,欲言又止:“兄长,其实……也不是命妇都可邀入宫中的。” 只这短短一席话,方继藩便不吭声,心里想,自己这表姑,很嘚瑟啊,什么叫做不是什么命妇都可以受邀,这不摆明着,表姑你就是那凤毛麟角的一员吗?另一层意思,则是说,即便他的母亲就算在,也未必会受邀。 方继藩倒是有些恼恨了。 方景隆惆怅之余,似乎也没将方氏的妇人见识放在心上,只是感慨:“难得太皇太后垂青你。” “想来是家公出了力吧。”方氏颔首:“他的本意,是希望为家夫谋一个更好的出身。” 方景隆了然了。 难怪方才方氏说也不是每一个命妇都可入宫伴驾,十之八九,有资格受邀的,还是公府的夫人,在这大明,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还有云南黔国公几个,只是魏国公藏着小心思,希望二媳妇去露脸,多半是推说夫人身体不适,让媳妇代劳罢了。 这么看来,为了他那个次子,这位在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魏国公府一定做好了完全准备,早就备好了重礼,定要让自己的表姑去出一出风头,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将来自己那表姑父,就有机会找个地方练练手,弄一点功劳,混个爵位。 方继藩听着很无趣,便道:“爹,我乏了,去睡了啊。” 方景隆瞪他一眼,怪他在表姑面前没有礼貌,可随后,想到他刚下值,心里又心疼起来,眼神便变得溺爱起来:“去吧。”随即向方氏解释:“这孩子,到现在还不懂事,不过他前些日子生了大病,这大病初愈不久,不要放在心上啊。” 方氏只微微一笑,她确实没有将方继藩太放在心上,便道:“继藩生了脑疾,我在南京也略听了一些,甚为担心,不过现在看他还算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了,只是兄长……妹倒是听了一些传言,据说继藩甚是荒唐,兄长,这等事,可万万不能纵容,终究南和伯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娘家,继藩胡作非为,坏了名声,我这做妹子的,在公府也抬不起头来,公府里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我是如履薄冰,实在不愿受人口舌了。” 方景隆一脸尴尬,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是,下次一定好好的教训他,为兄会……骂他的!” “……”方氏无言,她的面上,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以至于方景隆心里感慨,想当初,这妹子还是姑娘的时候,是何等的俏皮,那时,她也是极喜欢继藩的,谁料这嫁了人,人远去了南京,七八年不见,竟是不认得了一般。 沉默了很久,方氏道:“来京时,甚是仓促,此番来谒见兄长,也甚是匆忙,兄长,时候不早,怕是告辞了。” 方景隆心里只是唏嘘,这么多年不见,早已是物是人非,却是强笑道:“在京里若是有闲,常来看看。” 送别了方氏,方景隆变得郁郁不乐起来。 许是一方面,感怀曾经的堂妹竟是变了一个人,另一方面,似乎也因为方家没了女主人,从而显得格外清冷。 倘若孩子他娘还在,这太皇太后的寿诞之日,也并非没有机会吧。 ………… 而这个时候,在皇宫的仁寿宫里。 朱厚照正小心翼翼的在外探头探脑,身后的宦官唱喏:“太子殿下到。” 高坐在正殿,左右有宦官和宫娥作陪的太皇太后面露喜色,抬眸去看,便隐隐约约看到朱厚照贼兮兮的样子,忙伸手道:“来,到哀家跟前来,好孩子……”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才疾步入殿,先是乖乖地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见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就笑了,面容慈爱,格外的开心:“方才还在太上道君为你祈福呢,谁料转眼间,你就来了,不要没规矩的样子,坐到哀家身边来。” 朱厚照乖乖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抚他的背道:“长大了呀,几日不见,似又高了一些,难得你来问安,饿了没有?” 第140章 太皇太后大怒 对朱厚照,其实太皇太后比张皇后还上心一些! 事实上,太皇太后已有七八个孙儿,不过除了朱厚照,大多不在京里,譬如安陆王的儿子朱厚熜等等。 可相较于太皇太后而言,朱厚照的父亲弘治皇帝,乃是自己在仁寿宫亲自抚养大的,意义完全不同,而朱厚照,更是自小便看着! 在这仁寿宫外头,可能会有人腹诽朱厚照几句,觉得太子殿下有时候不太像样子,可在仁寿宫,这太子殿下的风评却简直堪称是千古好人,谁若是敢说半句不是,大抵是要拖出去喂狗的。 此时,朱厚照难得乖巧地道:“并不饿,儿臣是来送手抄道经的。” 一听手抄道经,太皇太后便凤颜大悦,笑着道:“难得你有孝心啊,没有累坏你罢,你呀,平时只要来问安,哀家也就知足了,何须费这个功夫。” 说着,跟随朱厚照而来的刘瑾将手抄的道经转呈给仁寿宫的大太监王艳。 王艳四旬上下,大腹便便的样子,身体发了福,他连忙从抄本从刘瑾手中接了过去。 太皇太后随性地道:“来,给哀家看看。” 王艳便将抄本敬上,太皇太后接过,如朱厚照对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太皇太后的眼睛有些花,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字迹,随即笑了:“这是太子亲自抄写的,哀家心里真是高兴,王艳……” “奴婢在。” 太皇太后道:“读给哀家听听。” 似乎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太子手抄的道经,总是意义不同,倘若就此束之高阁,总是觉得对不住太子的这番心意。 王艳自是能够体会,忙又将手抄本接了过去,于是摇头晃脑的,先读起了道德经。 不过在预备读的时候,他的眼神,显然的恍惚了一下。 这字迹……是太子殿下的吗? 不过等他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子一眼,便见朱厚照朝他龇牙,他打了个寒颤,哪里敢深究下去,便咳嗽一声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德经洋洋洒洒五千字,乃是道家无上的真经,这一番的念下来,朱厚照虽是听得枯燥无比,可太皇太后却是乐在其中。 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这是宫中内外都知道的事! 自成化皇帝开始,由于成化皇帝信道,因而这宫中曾养着不少道人,成化皇帝偏好道家,是取其术,更偏好于炼丹和炼药,而太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却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她更偏于经,认为这些大道真经能使自己得到内心的平静。 待念完了道德经,接着便开始念经注了,王艳只扫视了一眼经注的抬头,又是一愣。 太皇太后还等着呢,张眸道:“念啊。” 王艳则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心里有点恼火,怎么,你还想拆穿本宫请人抄写不成? 可王艳瞬间,却是额上冷汗淋漓起来,连拿着经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不容置疑地看着他道:“念!” 王艳脸带惊色,只好期期艾艾地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听到此处,太皇太后也是同样一愣。 果然,她也察觉出了问题,不过……她没有做声,可是面色,却极凝重起来。 她沉默着,而王艳则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 “继续念下去。”太皇太后道。 朱厚照却是一脸狐疑的样子,他又不傻,怎么会感受不到这一下子的不同寻常了呢? 王艳则更加战战兢兢了:“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太皇太后的脸色,便更加沉重了,她身体甚至微微在颤抖。 良久,她闭上眼睛,板着脸道:“怎么又不继续念下去了。” “奴婢……”王艳慌忙地跪下,哭丧着脸道:“奴婢万死。” 太皇太后张眸,死死地看着王艳:“这于你何干,你万死什么?” “老奴侍奉娘娘二十栽……”王艳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一直陪在娘娘左右读经书,仁寿宫中,网罗了天下的道德经经注,从未听说过此版,这……这是歪曲经义,是离经叛道之说,奴婢竟是念出来,污了娘娘的耳,使娘娘损了道心,奴婢有万死之罪,娘娘恕罪。” 根本……就没有此版的道经经注? 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难怪方继藩抄经的时候,到了经注这儿,嫌原先那本经注不好,敢情……这经注……是他自己写的啊。 其实朱厚照哪里想到,这一本经注乃出自大明最出众的道家学派危大有的手笔,危大有是洪武和文皇帝时期的道人,方继藩既认为危大有既然是那个时代的人,那么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自然早就传世了,不但传世,而且已受天下的推崇,否则,这一版的经注怎么会流传后世呢? 可方继藩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的书,和后世是不一样的。 后世之人,但凡是写了一部书,便可以走出版,毕竟出版费不了几个钱,油墨和纸张的成本并不高。即便不能出版,那也会放在网上,自然会有人对其进行传播。 那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而方继藩偏偏…… 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啊,他只认为此书既是在明初时作成,那么理应在明初时开始流传! 哪里知道,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虽是早早作成,却根本没有流传于世,直到明末,因为天下大乱,涌现出了大量的盗墓贼,最终才开始流传出来的。 这就好像《齐论语》一样,人们只记得一般版本的论语,而齐论语早在战国时就已编修成书,可因为没有流传,结果到了后世,反而失传了,直到海昏侯墓进行发掘,人们才从海昏侯墓中寻到了《齐论语》的踪迹。 太皇太后对道经极为重视。而在这个时代,道经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注解的,否则,在人眼里,就是离经叛道了。 尤其是对于太皇太后此等推崇道学之人,更是如此。 仁寿宫里,收藏了各家《道德经》的经注有上百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是历代帝王以及道家真人呕心沥血之作。 而这些经注,太皇太后可谓是耳熟能详,王艳跟着太皇太后二十年,也是耳濡目染,只一看这篇《道德真经集义》,便晓得此经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不存在的道经,太子殿下怎么抄来的? 何况……这没来由的道经,居然敢私自对道德经此等道家经典作注,这是何等的狂妄,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啊。 至少他知道,太皇太后是势必要震怒。 果然……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了极为不悦之色! 在她看来,这是极严重的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不只是有人离经叛道,胆大妄为。更可怕的是,太子居然抄来了这么个东西,这么说来,岂不是有人误导了太子吗?这太子被这离经叛道之言所蒙蔽,自己这个作曾祖母的人,怎么不不担心呢? “照儿,这是哪里抄来的?”太皇太后绷着脸,厉声喝问。 朱厚照也是ri了狗了,抄本书,也能抄出个事来? 见一向慈爱的曾祖母突都突然翻了脸,他顿时犹豫了,老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儿臣,儿臣不知道啊……随手抄来的……” 显然,他只想蒙混过关。 可惜,对于太皇太后而言,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这就如崇信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得知太子居然对四书五经作另类的解读一般,这是何等令人忧虑的事啊,甚至,这样的事,可以将其列为误信奸佞了。 王艳则一脸犹豫,他自然清楚此事的后果,关系重大啊,自己分明看到,这手抄本,虽是刻意临摹了太子殿下的字迹,可明显,却不是太子殿下抄录的,若是没有节外生枝,他当然不敢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毕竟,他可不敢得罪太子殿下的。 可是现在呢……现在却是不同了啊,太皇太后震怒,势必要彻查此事的,只要一查,便知道这并非是太子的笔迹,自己竟还为太子殿下藏着捂着,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王艳忙道:“奴婢……奴婢觉得……觉得这所抄的经,并非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此言一出,朱厚照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了。 要糟。 不过这种突发状况,他似乎很有经验了,倒没有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起来,而是立即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在这深宫里经历了那么多,又岂是那么容易忽悠的? 她即便心里头将这曾孙当做宝贝,自然可以对朱厚照让人帮着抄写经书有所体谅,可她无法体谅的却是,这经书,竟是离经叛道,鬼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妖言? 她厉声喝问道:“是谁胡乱抄写的?” “这……”朱厚照倒没有迟疑,幽幽地道:“是刘瑾!” 第141章 核验 这状况实是有些水深火热,在朱厚照的心中,方继藩的分量是很重的,他自是不愿方继藩遭殃了。 好吧,只有找个给他们哥俩背黑锅的了! 而跟着朱厚照来的刘瑾站在殿中角落里,只一听,顿时一股可疑的液体湿了裤裆,两腿一软,便觉得天旋地转,很干脆的栽倒了。 太皇太后目中带着肃杀道:“来人……” “奴婢冤枉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刘瑾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敢为方继藩挡枪。 他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地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岂会不知道这宫中的规矩,奴婢……奴婢没有代殿下抄写啊,奴婢冤枉!” 一听刘瑾喊冤,太皇太后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厉声道:“既不是你,那究竟是谁?” 刘瑾下意识地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面不红、气不喘,其实心里却是紧张得厉害,他不发一言。 这一切都被太皇太后收在眼里,猛地,她想起来了什么,道:“是方继藩吗?” 刘瑾泪如雨下,期期艾艾地道:“奴婢不敢说。”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保准是方继藩了!否则,刘瑾定会矢口否认,又怎么可能说不敢说呢? 太皇太后脸色蜡黄,显得可怕!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如此的曲解经义,离经叛道,实是可怕啊,这样的人还留在太子身边,倘若误导了太子,这是何其严重的事。哀家对方继藩并无成见,甚至还觉得此人聪明透顶,和寻常的少年人全然不同。难得太子喜欢他,陪着一起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看来……” 她冷着脸,瞥了一眼这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加严重的朱厚照,随即喝问王艳道:“王艳,你立即从这邪经之中挑选出离经叛道之处,呈送到哀家面前来,到时再将皇帝叫来,这件事,哀家不得不管了。” 王艳本想应承下来,说到底,太皇太后是想先从经注之中进行批判,随后再将陛下请来,当面质问的。 这方继藩……怕是好日子到头了。 可当他抬头,就见朱厚照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便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成啊,在这经注之中挑错,若是挑的好了,就得罪了太子殿下,挑的不好,太皇太后这儿,自己无法交代,这……其实是坑哪。 再者说了,他侍奉着太皇太后,一直都在和太皇太后读经,这经书他倒是耳熟能详,可经中的意思,却是一知半解。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经书嘛,本就生涩难懂,这经里哪里是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啊。 经过一番短暂的深思熟虑后,他便哭丧着脸道:“娘娘,奴婢以为,此等道经,需请真人亲自检验为好。” 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见王艳推诿,本是怒气冲天,可听了王艳的解释,脸色也缓和了些。 不错,哪能指望一个太监来找出经文的错误的啊,就算如此,也难以服众! 那方继藩毕竟是南和伯子,是太子的伴读,而且近来据闻皇帝对此人多有夸奖的,想要说服皇帝,需名正言顺方可! 于是她颔首点头:“将此经送道录司,命其召龙泉观普济真人亲自核验,这样……也好给这宫中上下一个交代。” 王艳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了。 至于那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历来受娘娘的信任,当初成化皇帝在时,道士满天飞,个个借此机会想要讨好成化皇帝,甚至还有一些人,到了借机乱政的地步,而普济真人,却并不曾掺和,依旧躲在道观中读经。 就算皇帝屡屡召唤,这位普济真人都不肯入宫,说是修道之人,该以读经修行为重,炼丹乃旁门左道,陛下召小道入宫,若是想要学经,小道欣然愿往,若是想要召小道炼丹,却不敢去。 如此一来,这普济真人便被冷落了,若不是太皇太后敬重他的为人,只怕早被其他道人戕害了!这家伙不开窍,大家都在炼丹,唯独你在读经,你什么意思,砸饭碗? 此后成化皇帝驾崩,其余道人,大都被驱逐,这普济真人,反而扶摇直上,以至于连他所在的龙泉观也水涨船高。 现在,太皇太后令普济真人去核验,实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王艳忙取了经,随即到了礼部,礼部道录司的官员一看,得知乃是太皇太后下的口谕,哪里敢怠慢。 只是心下,却不免得嘀咕起来,到底是多大的事,还要太皇太后亲口吩咐呢? 若是寻常的道人,专门负责管理道门的道录司官员只需一纸公文,便可将其传唤来。 可这位普济真人地位却有所不同,因而礼部这边,还是亲自带着《道德真经集义》亲自前往西直门外的龙泉观,到了山门,先是命人通报,随即入观。 普济真人喻道纯得知有太皇太后口谕来,本在吕祖殿中读经,却也疑惑起来。 他在成化二年时,便已封为体元守道悟法高士,此后掌龙泉观,又封为普济真人。等到成华皇帝驾崩,弘治皇帝登基,便敕为“安恬养素冲虚湛然演法靖化普济真人”,名字很长,而且一般名号越长,就越厉害。 除此之外,皇家还赐予二品银章,因而,在道门之中,许多人都认为,普济真人乃正一道在北方的领袖。 须知整个大明,只有两个道门获得了合法的地位,北方为全真教,而江南则为正一道,这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钦定的两大道门分支,至于其他道门,则因为没有获得朝廷认可,因而衰弱,或是最终成为两大道门的分支。 全真教在北方十分盛行,几乎没有正一道的立足之地,其中尤以京师之中的白云观为首,更是盛极一时。普济真人则作为江南正一道的道人,却在京师风生水起,也算是异数了。 于是喻道纯亲自来迎接,迎那官员至吕祖殿,二人分宾而坐,官员说明了来意,便呈上《道德真经集义》。 听说竟有人歪解道德经,喻道纯顿时露出了不悦之色。 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其实已越来越少了。 自太祖高皇帝之后,钦定了正一道和全真教为正宗道门,朝廷对于道门的管束,也开始变得森严起来,为了防止有邪门歪道胡乱曲解道经,道录司往往会对其进行重惩。 毕竟,这道经的注解已成了官方的行为,而且,有一些居心叵测之徒,借这道德经,暗中进行曲解,在地方上汇聚三教九流,图谋不轨,也是屡见不鲜,所以对待这等人,喻道纯天然的生出反感。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就请放心,贫道定当仔细核验。” 应下此事后,他送走了官员,喻道纯便召集了几个弟子。 这几个弟子,具都在四五旬上下,已经跟随喻道纯数十年,众人盘膝而坐,喻道纯朝向一个弟子道:“你来念……” “是。”那弟子颔首点头,随即取了《道德真经集义》,念诵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一开始听的时候,喻道纯脸色凝重,而其他弟子,也面露不忿之色。 虽然对道经的理解,正一道和全真教各有不同,而在正一道的内部,又有不少的分支,可无论怎么说,对于其他道派的注解,他们还是予以尊重的。 只是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经注,显然是某个别有用心之人所写,现在太皇太后亲自将此经注送来,大家第一个想法,这定是什么邪书。 不过……只起了一个开头,忍耐不住的弟子们,原本早已摩拳擦掌的想要寻毛病,却具都愣住了。 这一起头,虽没有深入,不过是先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讲解,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而且,只这一开篇,非但不觉得是离经叛道,反而……竟还隐含着道德经中更深层次的道理。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竟不知说什么好。 喻道纯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便朝诵读的弟子道:“取吾来看看。” 现在,他倒是很想知道,下头写的还有什么,等人念诵,实在有些难耐,还不如自己亲自来看更实在。 于是弟子忙将《道德真经集义》奉上。 喻道纯则正襟危坐,开始看起来。 ‘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喻道纯看到了下一句之后,瞳孔竟开始收缩起来。 这一句,依旧还是对‘道可道、非常道’的解读。 他忍不住低声喃喃:“故首章之绝,宜以道一字句绝……不错,不错,以道而绝,方是道德经的根本……” 这一读之下,喻道纯的眉头拧得更深了,这本经注,相比于其他历代的经注,竟非但没有叛离的感觉,反而喻道纯觉得,与自己所诵之经合二为一! 此等解读,更令人耳目一新啊。 ………… 每天更完最后一章,老虎都觉得松口气,不过想到明天还要码字,这感受不要太好,好吧,大家每天都在等老虎更新,这样想想,又有动力了!嗯,顺便求点票儿! 第142章 陛下威武 喻道纯很认真地继续看下去。 渐渐的,竟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如痴如醉的,甚至忍不住好几次都下意识地叫好:“此句最好,此句最好,再好不过了。”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是道家高人所作,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集大成者,寻常人可能看不出端倪,可喻道纯并非是寻常人,他越看,越觉得高深莫测,越看,越觉得精彩。 只见他时而忘我的颔首点头,时而若有所思,竟好像是自这《道德真经集义》之中有所感悟。 待一篇《道德真经集义》看毕,喻道纯恍然抬头,宛如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弟子们一个个看着真人,良久,喻道纯深吸一口气,才苦笑道:“此经不知是何高人所作,实是……可怕……” 他竟用了可怕二字来形容。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成书自明初,与这时刻的道家经典,相辅相成,著书的危大有真人,更是数十年前最富盛名的真人,他的书能得到喻道纯这样的人如此赞美,其实并不奇怪。 此时,喻道纯脸一冷,面容肃穆地道:“立即传抄,从今日起,尔等好生研读,此经朴实无华,却又玄妙无比,读通了这部经注,再读《道德经》,便又能有新的收获了。” 弟子们纷纷颔首:“谨遵真师之命。” 倒是有一个弟子不忘提醒道:“只是……太皇太后那里……” 喻道纯一脸肃容:“明日,贫道前去道录司,恳请道录司准贫道觐见太皇太后吧。” 说着,他又垂头看了《道德真经集义》一眼,不由感慨! 他已年过古稀了,想不到,在这古稀之年,竟还能读到这样的经书,人生无憾啊。 ………… 这个时候,朱厚照很为方继藩忧心,他没法子出宫,想要给方继藩透露消息都不成了。 太皇太后震怒,弘治皇帝得知之后,赶忙前往仁寿宫,令他意外的是,这太皇太后所震怒的,乃是太子身边,竟有一个‘邪魔外道’。 而弘治皇帝更为震惊的是,让你抄录经文,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达自己的孝心,谁料你这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让人代笔。 朱厚照几乎是被弘治皇帝提着出了仁寿宫,然后乖乖地跪在了暖阁门口。 今次,弘治皇帝没有动手,不过……显然他已想到了一个更别致的玩法。 他一人手持着内阁送来的票拟,低声去看,偶尔抬头,暖阁的窗一扇扇的打开,朱厚照就跪在窗外,在弘治皇帝目力所及之处。 刘瑾则乖乖的跪在暖阁的角落里,弘治皇帝不徐不慢地问明了情况之后,忍不住皱起眉来了。 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朱厚照,这事肯定是和方继藩无关的,方继藩无端被太子拉去抄经,他能不答应吗? 这两个家伙,原来还以为方继藩最坑,现在看来,最坑的是自家儿子,丢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那家伙,也真是不知所谓,让你抄你抄便是,你非要自己写出一个经注来。 太祖高皇帝以降,对于民间某些打着魔道旗号的会门、道门历来忌惮,这些所谓的道门,既非正一道,又非全真教,自己歪曲了道经,四处招摇撞骗,更有甚者,直接谋反。 因而任何胡乱曲解道经的行为,对朝廷而言,都是极严重的事。 你方继藩又不是道士,你凑个什么热闹? 弘治皇帝倒是想看看那经注,很想知道,方继藩这厮到底把道德经玩出了什么花儿来。 可偏偏,那经注已送去了龙泉观,弘治皇帝心里不仅有些烦恼,此事,该怎么向母后交代呢? 哎,既然经注还没看到,也只能明日再看了。 只是这太子,实在太气人了,他是良心被狗吃了,曾祖母待他这么好,他竟连抄经书都玩花样,猪狗不如啊! 弘治皇帝在心里把朱厚照可谓骂了千篇百篇了,眼睛离了票拟过的奏疏,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现在是炎炎夏日,天气热得很,见朱厚照跪在了殿阴之下,咳嗽了一声:“去,让这逆子跪的远一点,别靠着阴。”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硬着头皮匆忙出去。 朱厚照一见有人出来,原本无精打采,觉得自己膝盖已不属于自己了,一下子却是精神起来,他就晓得,父皇一定舍不得自己遭罪的。 可那宦官哭丧着脸道:“殿下,陛下有口谕,请您挪挪位置。” “挪……挪挪位置?”朱厚照懵逼,不懂啊。 “挪去那儿,那儿太阳大,殿阴遮不住……”宦官显得很没底气,生怕触怒了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会晒死的,本宫还年幼啊。”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学起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就打着脑疾和年幼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 宦官苦着脸道:“要不……奴婢去陛下那儿……” “不必了。”朱厚照虽有不愿,倒是很实在,乖乖地挪到了太阳底下,重新跪着。 这一次跪的格外的精神,他毕竟不傻,聪明着呢,这个时候是触怒了逆鳞啊,居然还想讨价还价,这不是找死吗? 虽说有时候,他也懂得斗争和抬杠,可也得看时候,这一次是因为曾祖母,父皇肯定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的。 不过……该不该‘晕’过去,一头栽倒呢?这样能不能博得同情? 他开始天人交战,而更可怕的却是,被这太阳一晒,再加上方才本就跪的腿脚酸软,何况正午还没吃饭呢,这么一晒,顿时觉得无力了。 可今日,弘治皇帝像是跟他卯上了,一直安坐在暖阁里,一丁点要摆驾的意思都没有。 天色渐渐的暗淡了,朱厚照觉得又饿又乏,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心里却又焦灼得很,自己不出去,怎么给方继藩通风报信啊。 这一次他是真对不住方继藩了,曾祖母动了这么大肝火,八成方继藩要糟的啊。 可……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好不容易挨到了子时,天上的圆月如银盘,光辉洒落下来,那暖阁里,竟是响起了鼾声。 朱厚照顿时明白了,父皇竟打算今夜就在这暖阁里下榻?似乎早料准了自己不在,他这儿子十之八九又不知跑哪里去躲懒似的。 朱厚照自是不敢偷偷走掉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就在此时,在这月色之下,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那身影盖住了身后的月儿光华,朱厚照无力地抬眸一看,本是晕头晕脑的,突的眼睛放光起来:“妹子……” 此人正是蹑手蹑脚来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一看到自己妹子来了,朱厚照顿时泪流满面,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他分明看到,妹子的手里,在那长长的袖摆遮盖下,还有一个乌漆为面,朱砂雕凤的食盒! 朱厚照闻到了鸡腿的香味,他咽了咽口水,随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暖阁,生怕暖阁里的鼾声停了,低声道:“妹子,你待我最好了,我还等母后来救我,谁料还是妹子将我记挂在心上。” 朱秀荣蹑手蹑脚的,显得很是紧张,轻声嚅嗫道:“母后知道事涉曾祖母,哪里好来干涉,其他的人都怕父皇责罚,更是不敢来,我心里想着,兄长肯定是饿了,不然身子怎么吃得消,哥,你无事吧。” “哪里无事,要死了,我饿……”朱厚照热泪盈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食盒。 朱秀荣羞红着脸,似乎第一次夜里自自己寝殿里溜出来,难免心里忐忑。 她轻声道:“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就怕你饿呢,嗯……皇祖母为何突然如此憎恨……憎恨方继藩呢?” 朱厚照舔舔嘴道:“这家伙,找死!”朱厚照又气又是无语:“让他去抄经文,他偏不,非要自己写,这下子写出事来了吧,皇祖母大怒,说他这是妖言惑众,是离经叛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妹子,里头是不是有鸡腿啊,我闻到了鸡腿的香味。” 听到妖言惑众、离经叛道,朱秀荣禁不住香肩一颤,粉嫩的俏脸在月色下,竟有些苍白。 方继藩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他还待自己这样的好。 虽然有时候古古怪怪的,可和这更加古古怪怪的兄长一比,就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他还为自己出气呢,虽然觉得他那样动手打刘嬷嬷,总有些不妥,可他还是为了自己好。 可现在,曾祖母动怒了,这下真的是糟了。 这宫里上下,谁都晓得曾祖母清静无为,是极少发脾气的,可一旦动了怒,连父皇都不敢不顺着她的心的。 朱秀荣竟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一双与天上星辰争辉的眸子,显得格外的动人,眼眶里微微腾出水雾! 此时,她轻声启齿道:“哥,你得想想办法才好,不然可糟糕了,他……哪里晓得皇祖母的脾气,更不知写经文会遭来弥天大祸,哥,你得想法子啊,要不……去求母后……我是不能去的,我是女人家,怎么好开口,哥,你脸皮厚,若是死乞白赖的,母后肯定心软。” 第143章 你就知道欺负我 朱秀荣本是想自己去求太皇太后或是张皇后的,她虽是性子温和,却也聪慧,故而顿即就想到,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去的。若是自己去,说不定惹出更多的麻烦! 这件事,就只剩下朱厚照这个人选了。 只见她又不厌其烦地对朱厚照道:“哥,你去求求母后想办法吧,父皇那儿……不成……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还是去寻皇祖母讨饶才稳妥,哥,你得去寻曾祖母,要悔过的样子……” 朱厚照则是有气无力地:“可我……我现在……我啊!” 朱秀荣这才恍然,可眼底深处,却还是禁不住忧心忡忡。 她原先只知这事儿和方继藩有关,却不曾想,严重到了妖言惑众和离经叛道的地步,于是神情恍惚,月儿下,一张俏脸更显苍白,微翘的鼻子有些酸。 她泪眼婆娑地道:“哥,别只顾着吃了,你得救人,这事都是因你而起的,你可不能害了人……不如……你假装昏厥过去,任太医来救治,你也别起来,想着法子再召方继藩入宫来,让他将功折罪……” 朱厚照是真的饿极了,那还有心思听朱秀荣的话,直接伸手要去抢食盒。 奈何饿了一天,一点气力都没有,手还没伸出去,嘟嘟嚷嚷着道:“你这么急做什么,办法以后想,怎么像是你和他不清不白似的。” 说着,那食盒已是触手可及。 朱厚照的话,倒是一下子惹到了朱秀荣了,只见朱秀荣的脸上,那黄豆大地泪,顿时扑簌而下,眼带幽怨地看着自家哥哥。 朱厚照说出这等话,教人情何以堪!何况还是自幼在宫中严厉管束,每日灌输三从四德的公主殿下! 朱秀荣又羞又怒,咬着朱唇,恨恨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凄然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说罢,她随即钗裙一旋,那提在手里的食盒自也离朱厚照远去,朱秀荣哭着鼻子,直接跑了。 “饿啊……”朱厚照哪里有气力去追他,只觉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手扑了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子又羞又怒的消失在了黑暗,便连月儿也寻觅不到她的身影。 朱厚照懵了,自己……说错啥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倘若不是妹子提了食盒来,不是那食盒里还飘荡着鸡腿的香气,朱厚照还能勉强忍耐,现在见着了,也闻着了,偏偏吃不着,一下子便觉得肚子如火烧一般难受的更加厉害。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光,暖阁里的弘治皇帝终于起来了,意识一回到身上,弘治皇帝就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头痛啊,也不知太皇太后怎么样了。 至于朱厚照那逆子……他眼角扫了窗外一眼,见朱厚照还有气无力地跪在外头,不免还是心有些软了,便道:“去预备一碗米粥,给他吃了,再将他叫进来。” 朱厚照毕竟年轻,抗造,这也是他屡屡作死的本钱。 朱厚照现在的身体倒也算好的,吃过了米粥,一夜的疲乏便一扫而空了,毕竟后半夜,他还是悄悄地打了一两个时辰的盹儿,所以虽然现在膝盖疼的厉害,已感觉这双腿不是自己的了,可在宦官的搀扶之下,却又精神起来,不过…… 这种情况,他是很有经验的,此刻他必须得装作浑身萎靡的样子,口里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却又好像很害怕弘治皇帝,这哎哟声控制在了一定程度,既不显得过于浮夸,又好让父皇知道自己有多惨。 论起卖惨和装可怜,估计整个京师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朱厚照的半根手指头。 “坐下。”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声音有点冷。 哎哟……哎哟……”朱厚照依旧在哼哼,瘸着腿,欠着半个身子坐下。 “知错了吗?”弘治皇帝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却也多少有些软化了,竟不免自责起来,终究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乖乖道:“知错了。” “这就好,为人子,为人孙者,要有孝心,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个道理,寻常百姓尚且明白,你身为太子,岂可不明白?太皇太后抚养朕成人,你……也是她的骨肉,平时里,她这般的疼你,你竟在这上头弄虚作假,这是一个曾孙该做的事吗?” “是,是……儿臣悔不当初。”朱厚照忙不迭地点头。 弘治皇帝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可又想到方继藩的事,颇为烦恼。 却在这时,有宦官进来,却是仁寿宫的王艳,王艳道:“陛下,太皇太后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前去仁寿宫。” “噢?”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何事?” “是为了方继藩的事。” 果然………还是来了…… 弘治皇帝心里感到无奈,却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便颔首点头道:“摆驾吧。” 父子二人,一齐到了仁寿宫,还未入殿,便已见到在这殿外有不少宦官和宫娥,不少人,都是自坤宁宫来的,想来,皇后也已先来问安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进去,弘治皇帝当先,朱厚照身子好,早已恢复了身体,腿脚也灵便了许多,方才还眉开眼笑的样子,可刚迈进殿门的门槛,便又开始一瘸一拐,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这一次,叫唤声显然比方才要理直气壮了许多,生怕别人听不到似得开始哼哼。 弘治皇帝哪里想到,朱厚照竟会来这手,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被弘治皇帝所威胁,便也收敛了一些,不哼哼了,只拖着腿,仿佛瘸了一般。 “孙臣见过皇祖母。”弘治皇帝行礼问了安。 便见太皇太后绷着脸高坐,张皇后欠身坐在一旁,站在张皇后身后的,是太康公主,太康公主精神显得萎靡,似乎昨夜没有睡好,竟生了眼圈。 太皇太后没心思管弘治皇帝,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努力地想要行礼,太皇太后便道:“是谁这般折腾你,你来,不要行礼了,来哀家这儿。” “噢。”朱厚照点了头,接着一瘸一拐地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可怜兮兮地道:“孙臣未能全礼,还请皇太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太皇太后心里藏着事,暂时还顾不得秋后算这边的帐,而是道:“皇帝,太子乃是国家储君,他身边若是有离经叛道之人,妖言惑众,这可非国家之福啊。这个方继藩,哀家当真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只是,他写出了这般妖言,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实是让人不放心。” 弘治皇帝忙道:“方继藩此人,是有不对的地方,孙臣已打算好好的教训他了,他毕竟年轻,时刻的敲打一下,自然也就晓得是非了。” 似乎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 “哎……”太皇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可是哀家啊,昨日受了这个惊吓,是一宿没有睡啊。” 说到了此处,殿中之人,脸色俱都变了。 弘治皇帝再怎么袒护,就算是太子这儿求情,可有什么用?害得太皇太后寝食难安,难道就因为一个方继藩,而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垮了吗? 张皇后竟是悄无声息的一声叹息,她原本还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不过现在看来,结局已经注定了。 方继藩……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天皇老子来了,也已无用了。 一旁的朱秀荣缳首,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甚是担心。 弘治皇帝此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噗通一下,拜倒在地,眼眶微红道:“孙臣万死,令祖母不安。” “不,不是你的错,也非是方继藩的错。”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哀家不是要打要杀的人,你说的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只是走了邪门歪道而已,将来……确实也并非不是可塑之才,他是南和伯子嘛,他的祖上是有功劳的。哀家只是不敢将其留在太子身边啊,其他的都好说,不妨让他去南京吧,给他一个千户官也可,总之,万万不可将他留在京里和太子厮混了,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基业,皇帝,你说呢?”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秀荣的病……” 太皇太后顿时明白了,朱秀荣,还指着方继藩来看诊呢,她便道:“全天下,莫非只有他一人能治脑残不成?哀家不这样看,征辟当初治疗方继藩的大夫入宫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真是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正在此时,王艳又进来,蹑手蹑脚的道:“娘娘,普济真人请见。” “哦?”太皇太后不禁觉得意外。 她原以为普济真人大抵这两日,就会让人将批判的文章呈上来,谁料到,竟是这么快,甚至亲自来了。 或许……是看了那些歪理邪说之后,大动肝火了吧。 第144章 入宫祝寿 对于普济真人突然的请见,太皇太后先是意外,随即就觉得此人来的正是时候。 太皇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看向弘治皇帝道:“原本妇人是不该干预朝廷用人的,只是关系着太子,哀家是关心则乱。这方继藩的好坏,哀家说了不算,可此人是否妖言惑众,自有普济真人亲自向皇帝禀奏,他来的正好,传见吧。” 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颇有一些不快,他不喜欢道士,也不喜欢真人,对于这普济真人,说实话,若非是品德还算不坏,弘治皇帝是肯定会将其驳回,决不肯让他入宫的。 可太皇太后偏生笃信这个,以一道人之言来确定一个朝廷大臣…… 好吧,方继藩好像也没资格被成为朝廷大臣,但是……好歹是命官啊,如此确定一个朝廷命官是否妖言惑众,确实是有些儿戏了。 只是弘治皇帝自来纯孝,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那普济真人便已到了。 今日,他穿着朝廷钦赐的道袍,入了殿,就直接拜下行了大礼:“贫道见过太皇太后,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朝廷祭祀告天时,普济真人作为副祭,自也见过宫中贵人们的真容的,因而对殿中的人都认得。 太皇太后见了他,脸色早没了刚才的沉重,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忙道:“真人不必多礼。” 弘治皇帝则绷着脸,却没有理睬。 太皇太后又淡淡道:“昨日,哀家命人送了一部经注给真人,写此经注之人,年纪轻轻,却是胆大包天,哀家虽读经,可对经书所知却是不多,因而很想知道真人的看法。” 朱厚照心里只能叹气,此时,他也懒得来装可怜了,想到方继藩要被打发出京,不免心里郁闷。 说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啊。 可普济真人却是诧异道:“这经注,竟是年轻人写的?” 普济真人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观那经注,写下这经注之人,是何等的老道,可见其对道德经的理解,又是何其的深厚。 来此之前,普济真人以为,那经注定是哪个隐世的高人所写的,这个人,至少也该花白了胡子,年纪至少在一甲子以上了,可哪里想到,竟是个年轻人。 此时,普济真人有一种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冲动了,自己研习经文数十载,竟连一个青年人都不如。 只见太皇太后冷哼,她对道家的经典,是发自内心的信服,所以极不喜有邪魔外道之人,篡改经义。 因而她道:“何止是年轻人,分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真人,此经注有何禁忌,你不必隐瞒,一并陈奏吧。” 乳臭未干……少年郎…… 普济真人老脸竟是腾地一下子红了,像是有人抡起了手,啪啪啪的在打自己的脸,这老脸,火辣辣的疼。 深吸一口气后,普济真人才道:“回太皇太后,此乃道家经典,贫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的神情竟变得古怪起来。 张皇后一脸诧异。 羞于与人对视的朱秀荣亦是错愕的抬眸。 朱厚照左右张望,心里在琢磨,这真人刚才说的是啥。 弘治皇帝目光一沉,已感觉到不对了。 太皇太后本是怡然的高坐着,此时身躯一颤,惊异地皱着秀眉道:“真人,这是何意?” 太皇太后还是有些不明白。 那部经注,理应是离经叛道的啊,天下的经注,她都读过,并不曾读过这一篇,根据太子和刘瑾那儿的反馈,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出自方继藩之手。 一个少年人,又不曾修道,毛手毛脚的竟去为道德经做注,简直是胆大包天,可现在听到普济真人如此回话,她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可普济真人喻道纯却是露出了崇敬之色,继续道:“太皇太后娘娘,贫道仔细研究过此经注,已看了七遍,观中的诸道人亦纷纷观摩,无一不对此经注赞赏有加,不……贫道实在太冒犯了,赞赏二字,说来有愧,该是顶礼膜拜,自惭形秽,此经上承宋元以来诸经书,广纳海川,又有自己对道德经的认识,实是不可多得。”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王艳连忙搀扶住她。 太皇太后却是将王艳打开,自己勉强站稳,脸上尽都是骇然之色:“这并非是歪理邪说?” 喻道纯肃容,他在得知此经的作者,竟只是个少年郎之后,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方外之人,怎么可以打诳语呢? 他斩钉截铁地道:“此承袭老庄道德经之大成者,非区区贫道可以理解,贫道得此经,尚需细细研习,或有新的感悟。不过贫道可以确信,此经一经传播,可以和真靖仙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传世千年。” 这一下子,再不只是太皇太后反应惊讶,连弘治皇帝竟也满脸震惊。 弘治皇帝不喜道人,是由历史留存的。因为先皇帝的关系,弘治皇帝对于道人带有天然的反感,可是…… 对于真靖仙人,弘治皇帝也是有耳闻的。此人原名陈景元,乃北宋最著名的道人,自号碧虚子。宋神宗曾赐号“真靖大师”。此后,还有人传闻,他在宋哲宗绍圣元年飞升,位列仙班。 当然,这等飞升之事,虽然有人深信不疑,却也有人带有怀疑的态度。不过此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确实是当今正一道和全真教都尊奉的真经之一,道家无分南北,俱都因此而尊奉真靖仙人为祖师之一。 可现在说,方继藩的这一篇道经,竟可以和《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 这话,口出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却是不由得人不信啊。 朱厚照不由惊异地低声道:“这家伙,还修道啊……” 太皇太后却是觉得自己有些无力了,她脸上写满了诧异,百感交集,凝视着普济真人,那《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她不只诵读了多少遍,对那位飞升的真仙,更是崇敬万分。 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位北宋的仙人,去和方继藩那种毛头小子联系起来啊。 殿中安静到了极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哀家……哀家……”太皇太后捂着心口,突然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吓得王艳和一旁的张皇后忙是起身要搀扶。 “都起开!”太皇太后突然声若洪钟,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微微红润,显然,心口憋着的这口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她伫立着,道:“哀家万万想不到啊,竟是不识明珠……” 一声叹息之后,太皇太后苦笑,读了一辈子经,却无法知道这经的原意,却对人喊打喊杀的……这令太皇太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真人,是否对方继藩过誉了!”太皇太后还是忍不住狐疑。 其实普济真人,比太皇太后惭愧得更厉害,这是个少年人啊……嗯?叫方继藩的,竟是还有些耳熟。 普济真人不及多想,便道:“回禀娘娘,贫道没有资格对此人评鉴。” 太皇太后更是诧异了,没有资格的意思是,普济真人自觉得比方继藩差之千里。 太皇太后已是坐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念道:“方继藩……方继藩……” 此前因为张家和周家的事,令她记住了这个人,而现在……这个名字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才又道:“可是一个少年郎,如何能著此经呢?实是咄咄怪事。” 这显然很难用常理去解释。 普济真人苦笑道:“悟道无分长幼先后,终究,讲的是一个悟字吧,倒是贫道,虽是孜孜不倦,却是一无所成,贻笑大方。不过,或许他另有机缘也是未必,问明了,也就清楚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不得不说,对这个方继藩,她不得不审慎对待起来。 哪里会想到,这么个鬼灵精怪的家伙,竟能参悟道家真经,这实是令她大为意外,她眼眸里,似是闪着光,良久才道:“传懿旨,请方继藩六月初九午时入宫庆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又觉得不足,便又道:“还是辰时与太子同来问安吧。” 弘治皇帝一听,心下一凛。 六月初九,正是太皇太后的寿辰,这一日入宫祝寿,本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里头的时辰,却大有玄机。 起先的时候,太皇太后是命方继藩午时来,午时就是正午,正午是开宴席的时候,此时,一些命妇会被邀请,在这个时辰入宫入席开宴,不过太皇太后不喜大操大办,因而所宴请的命妇,多是在京的国公夫人,以及一品的诰命夫人,人数并不多。 可太皇太后却很快又改了主意,将这正午改为了辰时,辰时便是卯时之后,大抵是用过了早饭,甚至让其随太子一同问安,这就是超规格的招待了。 因为除了皇室宗亲,这个时候入宫来,是大为不妥的。 说几句,希望大家能看看。 心情又抑郁了。 昨天突然有一群莫民奇妙的人跑出来,说老虎刷票啥的。 笑了。 写书八年,老虎除了装病卖点悲情,求点月票、推荐票之外,刷票……不存在的,这不是道德问题,是因为老虎……穷。 偶尔,也会有人,跑来说书如何如何,一般的批评和建议,老虎都是能接受的,是书都有缺点,无可厚非,可有人优越感过了头,突然要以世界名著的标准,来检验一本网络小说,我…… 其实,如果这位朋友,爱好文学,不妨去看看《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又何故,跑来看网络小说来添堵呢。 并不是讽刺。 而是老虎这个人,历来对自己是有清醒认识的,写个小说,博君一笑,至于什么思想性,不敢,真不敢,发人深省之类,更不敢,只是用心制造一些快乐,水平有限,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这是老虎自己对自己的定位。 这本书成绩还不错,应该是2017年至2018年上传的历史类新书上架以来,成绩排在第三的作品,自然远远及不上二哥孑与大神(他的成绩是我的三倍啊,简直就是吊起来打),可是这个成绩,对老虎而言,很满足了。 老虎的出身并不好,上半辈子,都是在和自己兄弟抢菜里的那么点儿肉丝中度过。为了增加自己一点蛋白质,老虎的脑细胞,都死在抢肉上头。 这也许,也是老虎的水平为何比不上大神们的原因,哎,上半辈子消耗太多,脑子虚啊。 正因如此,二十二岁写书,第一本娇妻如云以来,老虎就不曾停过,不停写,不停写,而今回首,已经八年。 写书真的是很累很累的事,这八年来,老虎生活枯燥,没有娱乐,更不敢让自己有娱乐。 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电脑,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在大神qq群里,听大神们绘声绘色的讲他们大保健的故事,然后流着哈喇子,继续码字。 想来,老虎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人生里,直至老虎浑身插满管子,真的写不动之前,老虎的未来,也和这前八年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家境一般,又希望身边的人过的好一些,除了强迫自己与世隔绝,努力再努力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这辈子,注定了老虎操劳一生。 所以,当读者大喊十更,那啥,不是老虎不想写,是真的做不到啊,如果一个人的精力可以做到每天三万字,老虎会努力的,可人的精力真的有限,一万五千字,我相信在整个网文圈,也是最高的了。 哎,一声叹息,请大家相互体谅。 其实,每一个快乐的故事背后,都有一个不快乐的作者,在日夜颠倒,搜肠刮肚的去用心制造快乐。 不幸的是,老虎就是那个苦逼的小作者。 好了,上架七天,已更四十章,十二万字,腰酸背痛,已经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未来,也会是一样,最后,求点月票和订阅吧。 订阅关系着的,是老虎的饭碗,一家子很多张嘴在嗷嗷待哺,老虎饿点没啥事,孩子们要吃饭啊。 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最大的动力。 第145章 懿旨 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弘治皇帝却在心里摇头,一开始要打要杀,可一旦改了主意,转念之间,就又将宫中的规矩破坏殆尽。 倘若如此,破了先例,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弘治皇帝深知规矩的重要性,因为任何破坏先例的行为,都可能引发许多无端的猜测。 毕竟好端端的,一个本不该这个时候入宫祝寿的人入了宫,那么,大臣们会不会想,为何宫中会这个时候召见方继藩呢?是不是他的父亲近来要预备高升了?又或者是……宫里和方家,是否有联姻的可能。 一想到联姻,弘治皇帝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不至于会有这样的妄言出现吧。宫里头只有一个待嫁的公主,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头肉,他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不过……太皇太后有懿旨,素来讲究孝道的弘治皇帝又能说什么呢,只好一声叹息罢了。 旨意很快被送到了詹事府,说是旨意,不如说是口谕。 因为此时,方继藩就在詹事府里当值,太子朱厚照回来,就立即拉着一头雾水的方继藩商量,说起宫里发生的事。 方继藩顿感自己在不知不觉里走了一遭鬼门关,他哪里会想到,那危大有著了书,却根本没有公布于世啊,更没想到,这个版本的经书,是在明末时才得见天日。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得知太皇太后懿命自己入宫祝寿,倒是犯了难,这太皇太后显然不好对付啊,这件事,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倒是朱厚照一脸郁闷的样子,哀怨地道:“本宫受苦了啊,因为你,而遭了无妄之灾,本宫昨夜,方才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公主朱秀荣,悻然地道:“最没良心的,就是我那个妹子,不过……她看起来是不打算理睬本宫了,出宫的时候,本宫朝她打招呼,她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抬,真令本宫难过啊,本宫哪里对不住她了,平时不是待她顶好的吗?” 方继藩心里想,我对你家妹子也挺好的啊。 朱厚照接着摇摇头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又没有妹子。” “……”方继藩直接翻白眼了! 这次的事情倒是有惊无险的,方继藩也不是一个爱闷闷不乐的人,下了值,便悠悠然的回家去。 却是刚到家,门子就给他投来了一个帖子,说是龙泉观的普济真人有请。 普济……还真人…… 方继藩对道士半分兴趣都没有的啊,很直接的将道贴揉碎了,随手一丢,自然没有理会。 倒是对于六月初九的这一场祝寿,方继藩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太皇太后的态度有些不明,这个大明朝深居在后宫的女人,可不好惹。 方继藩虽然经常碰皇帝的瓷,可方继藩并不傻,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是因为早就对弘治皇帝的性子摸透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傻瓜呢,可这不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吗? 可这位太皇太后不同,他没有真正的接触过,心里自是没底。 嗯……到时却要小心应对了。 不过方继藩眼下最上心的事,还是那番薯的问题,近来大规模的育苗,可这么多种苗培育了出来,偏生没有大规模的土地进行种植。 农民是最保守的群体,更何况是这个时代的农民,对他们而言,即便眼下天象反常,又发生了大旱,种麦子极有可能颗粒无收,他们也绝不敢轻易种植其他的作物。 西山那儿,毕竟是农田有限,何况还指着冬季之后,依靠暖棚来挣银子呢。 再者说,即便全部种上番薯,对天下饥荒问题,也是于事无补。 方继藩曾揣着几个门生的屁股,让他们前去附近的士绅那儿推广,可得来的反馈,却是不尽人意,人家压根就不相信,就算是相信,也不敢轻易冒险。 除非土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这番薯想要迅速推广,怕是难了,可这大旱,却是不等人的啊。 难道,自己去买地? 虽说现在方家的收益惊人,可方继藩怕也没有财力购置大量的土地,这已不是银子的问题了,土地是许多人的根本,并非是你花了钱,人家就肯买的,当初方继藩是故意做冤大头,才把西山那一大片荒地收购下来,那已算是运气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番薯这等作物,其实在明末就早已进入了中国,可真正推广开来,却是数十年之后。 可这一场大旱,似乎有些不等人,方继藩心里便也焦急。 而那位普济真人的道贴,又连下了几次,几乎天天都来,方继藩有点懵逼了,他当然是知道这个普济真人为何注意到他,可他其实也只是阴差阳错的写了一篇经注而已,何必如此执着啊? 只是到了五月二十九,方继藩预备着去詹事府当值,谁料刚刚洗漱,便有宦官飞马而来。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后,便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好奇的打量着他,对于宫中的任何‘生物’,方继藩都抱着学习研究的态度,虽然宦官他已见了不少。 这宦官倒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便道:“太皇太后诞日在即,谕令南和伯子方继藩代入龙泉观上香,不得有误!” “……”代太皇太后去龙泉观上香? 方继藩这时方知这龙泉观的能量来了。 原来人家这样的有来头,这是几次邀请自己不成,所以才走了太皇太后的门路,莫非…… 是希望自己去给太皇太后祝寿之前,先去龙泉观? 在这大明朝,只有两个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一个是张皇后,一个则是太皇太后。 反而弘治皇帝,其实碰碰瓷什么的,方继藩一丁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既然现在太皇太后下了懿旨,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去呗。 不过……方继藩不敢一个人去,现在有钱了,总是对自己的安全提心吊胆,走在大街上,竟觉得满世界都是谋财害命的歹人,因而方继藩叫上了自己的几个门生,一听说恩师有兴趣去逛龙泉寺,欧阳志诸人,竟都兴奋起来。 倒是徐经若有所思,偷偷将方继藩拉到一边,低声道:“恩师,高明哪。” 方继藩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道:“高明二字,是为师的常态,你现在才知道?拜师的时候没跟你说?” 谦虚两个字,是在恩师身上看不见的,这一点,徐经已经深有体会,他笑吟吟地颔首道:“太皇太后前几日才请恩师去祝寿。而学生自进京以来,也听说太皇太后崇信道学,那龙泉寺普济真人,乃是道学宗师,恩师此时去拜访他,是一手妙棋,恩师城府,深不可测,学生佩服。” 这样也行? 方继藩也懒得解释了,便道:“少啰嗦,走了。” 出了府门,车马已备好了,可王守仁竟来了。 方继藩不得不认为,这家伙上辈子是属牛皮糖的啊。 王守仁直接上前作揖道:“学生回去之后,仔细的推敲了方公子的话……” 方继藩今儿可没有这么耐烦,一挥手道:“我有事,回聊。” 说罢,也不理他,很干脆的上车去。 对付这样的人,绝不能一下子透出底牌,得慢慢耗着。 可王守仁显然在某些地方是一根筋的,自是不死心,见欧阳志等人出来,便拉着欧阳志低声道:“不知令师去做什么事?” 欧阳志显得很木讷,想了想,才道:“恩师说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年兄,我也不知所为何事。” 王守仁有点懵逼,这样的人也能成会元? 心里摇摇头,深深看了欧阳志一眼,愈发的感觉到方继藩的强大,只是横竖问不出什么,倒是徐经凑上来道:“可是王年兄?” 王守仁忙是回礼。 徐经便笑道:“恩师预备去龙泉观,王年兄,恩师的脾气是有些怪,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徐经心知这王守仁不是寻常人,会试第四,父亲乃是状元,据传连李东阳都很看得起他,这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家世非寻常人可比,本着恩师没必要招惹来麻烦的态度,因而和王守仁套个近乎。 王守仁却了徐经的话,却是若有所思,心里想,他去龙泉观,可有什么深意吗? 说起来,王守仁所学很杂,既懂军事,结婚的当日,还跑去找道士聊天呢,因而对于这道学,也颇有研究!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琢磨着方继藩那‘知行合一’四字,好不容易想通了,很想再跑来继续求教,现在方继藩不理自己,自己反而是百爪挠心。 他倒也爽快,毫不迟疑的道:“我也同去,龙泉观的普济真人也是高士,我虽不相识,却也仰慕已久。只可惜普济真人专心修行,已不见外客了。” 于是这一行人,便出行了,王守仁跟在众人后头,见方继藩坐着车,其他门生哪里敢乘轿,只好骑马、骑驴,王守仁是坐轿来的,似乎觉得在方继藩面前坐轿显得篡越,便索性步行,反正骑驴的也走不快。 今日清早有些阴雨,所以王守仁还带着一柄油伞,将油伞夹在腋下,跟在这行人的后头,健步如飞。 ..... 这么多人安慰老虎,心里瞬间舒服了很多,还有这么多小伙伴打赏,哈哈哈,咱们继续! 第146章 师出同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西直门,这西直门外便是玉泉山了! 因为宫中的饮水,大多自玉泉山上汲取,因而西直门也有水门之称! 出了西直门数里之后,那玉泉山的轮廓便渐渐浮现!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初露,雾气朦胧,远远看去,那玉泉山隐在雾中,龙泉观则也在玉泉山中。 这一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王守仁虽是步行尾随,却依旧是面不红气不喘,他极为矫健,依旧走得极快。 又走了数里,方才到了龙泉观。 在这山门之外,几个道人在山门下结了草庐,似乎是专门作为迎客之值日之用。见有人来,只以为是寻常的香客,也没在意。 方继藩下车,摇着扇子,几个门生在后头亦步亦趋,王守仁竟也夹在里头,很有突兀感,方继藩只是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徐经在方继藩的示意下上前,与那接引的道人送上方家的帖子。 这道人看了帖子,显得错愕,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对方继藩重视起来,亲自引着方继藩几人入了山门。 沿着崎岖山路上山,折过了玉皇殿,这里虽是香火鼎盛,不过因为是清早时分,所以香客寥寥。 等折过了老律堂、丘祖殿,这里的道人就多起来了,几个道童守在邱祖殿连接配殿的月洞口,接引道人与他们耳语了几句。 一个道童便倨傲地道:“再里,就是师尊修行之地了,寻常人不得出入,只需方居士进去。方居士,请吧,师尊请居士进三清阁说话。” 门生与狗,不得入内。 方继藩回眸,同情地看了门生们一眼。 不过说起来,自己带着一群儒生跑来,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砸场子的意味。 只是见这几个道童倒是凶巴巴得很,让方继藩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你们这是比我方继藩还凶哪。 欧阳志等人听罢,便束手而立,一副在外候命的样子,王守仁心头却是一震,这道童口中的师尊……莫非是普济真人吗?普济真人,竟会去见这方公子?真人不是一直闭关修行,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外客? 这时,方继藩已进入了月洞,随道童进入了三清阁。 这三清阁阁身纯用花岗石仿木结构建造,有六层。层楼耸立,上出云表。待进了阁,便见这拱形石门窗上有浮雕纹饰,四周有回廊,通向楼上的,则是绕以螺旋形的石阶梯,可旋转上登阁顶。 方继藩沿着石阶而上,沿途便见诸道家的雕像,均为汉白玉雕而制,雕工朴实,面相端正,衣纹流畅自然。 一直到了阁楼顶端,在这里,一个须发皆白的人似乎已得了回报,殷切地在等候着他。 此人不必说,自然是普济真人喻道纯。 喻道纯本来再三请方继藩来龙泉观,谁料方继藩理也不理,原本以为没有机缘,却也没有强求,可越看方继藩的经书,越觉得这经书实乃无价瑰宝,心里震撼! 无奈何,他只得和录道司打了招呼,录道司那儿,似乎通过通政司向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王艳提出了请求,这才费尽了心机,终于将方继藩请来了。 喻道纯请方继藩来,其实只是想见一见这方继藩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见到真实的方继藩,竟年轻至此,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略带失望。 因为这家伙实在太骚包了,鲜衣怒马,哪里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样子? 一个没有道心的人,怎么写出如此经书呢? 所以喻道纯没来得及和方继藩见礼,劈头便问:“清静无为,何解?” 方继藩心下想笑,这老道士,似乎是在考较自己呢。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不知道。” “……”这就有点尴尬了。 若是仔细的观察,不难看出,喻道纯颌下的白须在颤抖。 不知道?不知道,那么,这经书你如何写出来的? 他不由道:“道友竟没有涉猎过道学?” 方继藩倒是不忍心骗他,认真地看着喻道纯道:“没有!” 喻道纯竟是喜上眉梢,欣喜道:“这才是真高士啊,道友深藏不露,不正是清静无为吗?” “……”方继藩真的……懵逼了。 这样也可以解释?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怎么就成了清静无为了? 不过……方继藩心知,此人便是太皇太后对自己改变态度的关键,喻道纯这样道学的理论派,确实是凤毛麟角,现在的正一道,主职早就不是清静无为了,像那种你们别瞎逼逼,别打扰道爷修仙的属于全真道。而正一道则更讲究入世,比如找个女居士生生娃,给人算算命,人死了帮人作斋醮法事,写一点符箓给人驱驱鬼什么的,偶尔他们还兼职风水师,提着罗盘帮人看看风水。 而这位普济真人,显然对理论更在意,这属于道士中的老实人,不太会来事。 因而方继藩的内心里,多少还是对普济真人颇有几分敬重。 喻道纯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他心里想,这位小道友既都说了不曾涉猎道学,更不知何为清静无为,可见道友正应了无所为的箴言,倒也不好继续和方继藩纠缠道学了。 他便笑吟吟地道:“《道德真经集义》,是从何得来?” 他说着,仔细地盯着方继藩,目光炯炯,似乎在观测着方继藩的表情的细微变化。 方继藩一笑道:“转念就想到了。”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而且他脸皮厚,撒谎起来,丝毫没有破绽的。 喻道纯一双已布满皱纹的眼睛,顿时放出精光,带着几分惊奇道:“只是凭空想到的?这……未免也过于离奇了。道友,实不相瞒……”他顿了顿,继续道:“贫道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疑问,此经见识远在当下诸道门之上,可偏偏,道友实是太年轻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这位普济真人还在试探自己呢,于是笑嘻嘻地道:“离奇二字,出自真人之口,不觉得奇怪吗?” 喻道纯心头一震,尴尬了…… 是呀,他喻道纯是做啥的,是zongjiao界人士啊,本来信奉的就是神灵,徒子徒孙们还以抓鬼为生,现在你跟人说离奇,你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此事,只见方继藩哈哈笑起来:“不过说起来,其实我年幼时,确实是得过一位高人指点……” 虽然是让这老道士哑口无言,可方继藩也深知,得找个信服的理由出来才好,不然,看这位普济真人的样子,是要继续问出所以然的。 “噢?敢问是何人?”喻道纯自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似乎对此,更有兴趣。 方继藩心里想笑,想来你是替太皇太后在查我的底细吧。 于是方继藩煞有介事地道:“说来……哎,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了,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便遇到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见了我,便将我拉住,口里混乱念着骨骼清奇,要收我为徒之类的话,真人想来也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自是避之不及,可此人脸皮忒厚了,竟如牛皮糖一般,口里嘟囔着神仙下凡什么的,非要教我道学,我捏着鼻子只学了一些,他便走了,自此便再不见其人踪影。” “……”喻道纯愣住了。 就这样? 你一个孩子,人家哭着喊着要教你? “噢?不知这位真人是谁?” 方继藩淡淡道:“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自称自己是危大有。” 危大有,才是《道德真经集义》的原作者,他虽生在明初,距今已有百多年,若是活着,怕已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不过这等事,反正没有人证伪,方继藩说自己曾向危大有学习,才有了这《道德真经集义》,却也算是圆得过去。 可当危大有三字刚一出口,喻道纯又是愣住了。 他的表情极为精彩,先是面色僵硬,随即,目中竟是浑浊起来,竟是一把抓住方继藩,着急地问道:“你是何时见到他的?” “五年前!”方继藩想不到喻道纯的气力极大,自己的手腕有些疼啊。 喻道纯突的哽咽道:“师尊还活着?” 师尊…… 危大有竟是喻道纯的恩师…… 这个世界这么小?方继藩这一下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其实关于危大有的讯息,方继藩除了知道他曾是《道德真经集义》的编纂者之外,其他的,真是一概不知。 只见喻道纯哽咽着道:“当初这龙泉观,就是师尊所创啊……可师尊在四十年前突然下山,便再无音讯,贫道以为……师尊早已亡故,可是万万料不到,他竟还活着。” 方继藩看着年过七旬的喻道纯,再想想若是还活着,只怕现在已一百二三十岁的危大有……脑子里嗡嗡作响,顿时心里有些发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 方继藩便补充道:“是五年前还活着,至于现在,就不知了。” 道家之中,多有羽化成仙或是各种长寿的秘闻,那危大有既是喻道纯的师尊,他自然也容易轻信,自己的师尊长寿乃是理所应当的事,谁让自己的师尊修为高呢。 第147章 天纵英才 听了方继藩的话,只见喻道纯喜极而泣。 喻道纯感慨万千地道:“真真想不到啊。是了,这就没有错了。师尊精通道法,又恰好撞到了你,教授了你道德经的经义,也难怪你能对道德经有此领悟,那么,能写出这部《道德真经集义》也就一丁点都不奇怪了。师尊说你骨骼清奇,定是因为你有灵根,倒是贫道师兄弟几人,说来惭愧,虽是跟着师尊学道二十载,竟是一无所成,师……师弟……你是有缘人……” 师……还师弟…… 方继藩看着感慨得老泪纵横的喻道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喻道纯哭得稀里糊涂的,口里接着道:“这些年来,贫道无一日不谨遵着师尊的教诲,要谨守道心,光耀师门,只是……只是……”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拼命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认真地端详着方继藩道:“师尊走时,可和你说了什么?” “这……”方继藩心里不禁觉得有点残忍,早知危大有乃是喻道纯的恩师,自己就不拿危大有来说事了。 他想了想,只好道:“这位道人说,他有几个好弟子,还有……他是方外之人,将俗事都丢给了几个弟子。” 喻道纯又是感慨道:“还有呢?” “他……”哎……方继藩心里想,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厚着脸皮瞎编了:“他说我身上有灵根,乃是千年难一出的英才。” 喻道纯竟是点着头道:“师尊慧眼如炬,否则,师弟怎么会写出《道德真经集义》呢?吾等随师尊学习数十载,也不曾有此悟性,惭愧,惭愧。师弟,师尊可还说了什么?” 方继藩歪着头,又想了想才道:“大抵就这么多了,除了教授我一些道学,便是拍拍我肩膀说,‘小子,你很有前途’。” 喻道纯摇头,噙着泪道:“师尊能寻觅你这等聪慧的弟子,一定甚是欣慰。”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我可不这样认为,想来一定是师尊看走了眼。” 喻道纯却是很认真地道:“胡说,师尊修道两甲子,他的修为,如何会看走眼?你不要谦虚。” 方继藩抿着嘴,便不吭声了,心里说,我可是谦虚过了的啊,是你自己非要夸我,可不能怨我来着。 此时,喻道纯深吸一口气,似乎已打定了主意:“师尊自奉张天师道旨,来京师设观,将这正一道在北地发扬光大,龙泉观自此香火鼎盛,这是大功德。师弟既是师尊的弟子,不如也入道门,一同修行?” 他对方继藩的身份,一丁点都没有怀疑,反而是方继藩说自己不曾有人指点,他才起疑呢。 要知道,那本《道德真经集义》,他深深的感受到,那确实是贯彻了他那师尊对道德经的许多观点,也难怪他一看《道德真经集义》,顿时便惊为天人!若说方继藩不是传承了师尊的衣钵,喻道纯将脑袋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喻道纯极为认真地道:“我龙泉观一脉,出自龙虎山正一道,恩师过江北上,在北方弘道已有百年,师门传袭,也历经四代,弟子以大道朝天字辈沿袭,譬如师尊,便是大字辈,道号之中,有个大字,吾与汝几位师兄,俱为‘道’字辈,其下的徒字,则为‘朝’字辈,至于徒孙,则为‘天’字辈。汝既得恩师衣钵,便是贫道师弟,我当修书禀明龙虎山上师真人,请他为汝赐下符箓,再上奏礼部录道司,为师弟颁下道牒。你我同门,又是师兄弟,也同为道字辈,自此之后,你的道名,不妨叫‘方道藩’,如何?” 他很是真挚地看着方继藩,心里思绪万千,想着此人,乃是恩师遗留下来的亲传弟子,若能使其归入道门,怕是能了了师尊平生之愿。何况,方继藩得到了师尊亲传,写下《道德真经集义》,小小年纪就如此不一般,难怪师尊说他骨骼清奇,若是师弟能归入道宗,实是天大的好事。 他是化外之人,一直都在城外的道观里清修,对于方继藩,其实了解得有限。可这同门的情谊,他却是最看重的。 只是…… 方道藩? 方继藩这下子就更懵逼了,你特么的不是逗我吗?让我来作老道士? 方继藩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一身古朴,须发皆白,头上只挽了乱糟糟发髻的喻道纯。 方继藩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便连忙道:“不可,不可,我只是幸运得了危道尊的一点指点而已,这道士,我是万万不做的,我爹若知道,非要打死我。” 方继藩不知道远在数十里外的爹被自己拿出来挡枪,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无所谓,坑的就是他。 喻道纯则是固执地道:“师弟,此乃师尊的心愿,何况你天生慧根,注定了与道门缘分不浅,怎可拒绝?” 方继藩只一味的摇头,摇得泪珠都快出来了,做道士,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看着方继藩一个劲的拒绝,喻道纯顿时面带失落,禁不住的,又是垂泪,他心里更大感慨是想不到还能得到恩师的消息,满心都是怅然,而这师弟,不肯归入道门,就更加是遗憾的事。 只是这等事,还真是不可以强求啊。 于是苦笑道:“或许机缘还未到吧,师弟,哎……” 方继藩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禁有点发毛,这个眼神他确定过了,和逼良为娼的老鸨没什么不同。 方继藩被看得心头直感慌乱,于是忙道:“我在城中还有一些俗事,告辞,告辞了。” 说着,举步便走。 只留下一脸发蒙的喻道纯,这位师弟,似乎对道门有所误解啊,怎的,他这么害怕吗? 一想到如此,一个如此骨骼清奇,得到师尊传承的少年人,竟是避龙泉观如蛇蝎,喻道纯心里不免更难过了。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哪。 可惜,可惜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心中凄然。 心急火燎逃脱的方继藩自三清阁中出来,一路回了邱祖殿,便见几个门生依旧等在这里,连那王守仁也在。 却见唐寅有点衣冠不整,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一见到方继藩来了,便立即住了嘴。 方继藩见他们脸色有异,没好气道:“怎么了?” 唐寅忙道:“无事,无事。” 可方继藩看几个人脸色都乖乖的,便皱起了眉,这真是是无事的样子吗? 倒是王守仁道:“方才出了一点小争执,我等听说这里的斋菜不错,因而便想去尝一尝,那伙头道人竟要收每人一两银子,等上了菜,这菜中竟还有荤腥,想来唐年兄有些不忿,所以多嘴了一句,说竟是假道人,于是便和伙头道人争执起来,他们骂学生人等为酸秀才,这里道人多,所以难免推搡了一下,倒也不打紧。” 唐寅的脸色有点白,低着头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其实也知道,正一道是可以吃肉的,只是不忿他们竟每一客收一两银子罢了,所以……” 才子就是才子啊,骨子里就有点儿不肯服输的气概。 欧阳志三人,是呆子。 而徐经呢,历来圆滑,心里不爽,也只会藏着。 方继藩噢了一声,便看向王守仁,王守仁这个家伙,脾气更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明明唐寅等人就不想让自己知道此事,怕自己操心。王守仁倒好,第一时间全抖露出来了。 心里摇摇头,这尼玛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此事的方继藩还心有余悸,害怕自己被人绑了去做道士,倒是不想节外生枝,便道:“下山。” 下了山门,一路朝京城方向,走了三四里路,方继藩便觉得肚里有些饿了,看沿途的官道有个茶摊,索性就让人停车,带着几个门生坐下。 这是露天的茶摊,只有一对夫妇在张罗,七八张油腻的桌椅,不只有茶,还有糕点卖。 方继藩等人落座,占据了两张桌子,其他零零落落的几个茶客远远坐着,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一行人,似乎也知道方继藩一行人乃是京里的贵人,所以目光中,不免带着敬畏。 徐经过去和茶摊的夫妇二人交涉,点了茶水和糕点来,王守仁则厚着脸皮坐在方继藩的对面,道:“学生想了足足几日夜,公子那一句知行合一,确实感触良多,何谓知之,不过是道理罢了,这道理,既可是万物的规律,亦可以是事情的本来面目。那么何谓是行之呢,来此龙泉观为行,务农为行,做官为行,知行合一,即是人的认知,需与践行合二为一,公子认为呢?” 听了王守仁一连篇的话,方继藩有点没好气地道:“我饿了。” “……”王守仁只好讪讪道:“可是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显然,他脸皮还真是有八尺厚了,无论方继藩说什么,他都坚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方继藩却是一挥手:“先别问,我吃喝了再说。” 王守仁苦笑,看着方继藩有气无力的样子,也只好颔首点头。 第148章 上天的恩赐 方继藩终于感觉耳根清净了,肚子饿得很,也只能耐心的等待茶点上桌。 却在这时听到另一边,那茶摊上的妇人絮絮叨叨地和一个茶客道:“而今已二十多日不曾下雨了,也不知是哪个天收的,触怒了上天……” 一听天收的三个字,方继藩觉得后襟一凉,怎么听着,像骂自己这败家子来着。 接着听那妇人又道:“只是龙泉观的道人们非但不肯开恩减租,前些日子还放出话来,说是今年的租价与往年同例,往年虽是遭雪灾,可今年不但如此,接着便是大旱了,现在龙泉观那儿又不肯减租,这不是教人走投无路吗?” 过往的茶客,连连点头:“龙泉观的真人,真是无德啊。” “可不是嘛,数千庄户啊,也不知今年得有多少人家遭罪了。” 方继藩竖着耳朵听,听到数千庄户,眉毛一挑,朝那妇人道:“你来。” 于是妇人连忙上前来,她似乎惯来察言观色,这不过三旬的妇人,竟有几分姿色,似乎觉得方继藩生得俊俏,早就留意了,抚了抚额前发梢,眸子勾了方继藩一眼,娇滴滴的道:“客官有何吩咐。” 方继藩顿时同情地瞥了一眼她的丈夫,随即道:“怎的,那龙泉观有这么多庄子?他们是修道的人,哪里来这么多的地?” 徐经坐在一旁,眼睛发光,上下打量着这妇人,帮腔道:“我家恩师可是大贵人,答得好了,有赏。” 倒是唐寅只眺望着远处的玉泉山,似乎心胸被陶冶。 一旁的王守仁则沉思着什么,似乎还在琢磨着方继藩方才所说的话。 而欧阳志三人呆若木鸡,坐得笔直,没有恩师的吩咐,他们便纹丝不动。 妇人便娇滴滴的吃吃一笑,水蛇腰一扭,竟有千种风情,眉目之间秋波撩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地道:“公子竟有所不知吗?龙泉观早在文皇帝迁都至北京来时,便已营建了,那时文皇帝在时,赐了几千亩地,到了后来,历代天子,往往也或多或少会赐予一些。此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连成化先皇帝竟也知道龙泉观的声名,曾派钦使入龙泉观拜见殿中的诸仙,又赐了数千倾良田。” 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者说了,龙泉观又非是白云观,白云观是只管顾着自己修行,修仙炼丹。可龙泉观却是专职符箓,这赐福驱鬼,以及各种法事,却是最在行的。整个京畿,正一道里头,就一个龙泉观,您想啊,这京里这么多贵人,哪一个没有红白事?家里中邪得病的,家里有人过世的,总得请动龙泉观的真人们去料理才是,就说前两年,新建伯不是过世了吗?就是请的龙泉观的真人,大操大办了四十九日,虽是龙泉观并不曾收银子,可堂堂伯爵府上,会让人白忙?丧事办过之后,便有人直接奉上纹银千两,投献田产五百亩了,这是牌面,哪一家不如此呢?再穷也不能穷真人,不能穷了天上的神仙,不是?” 方继藩听得暗暗咂舌,他只晓得古代的寺庙有大量的田产,哪里想到,道士们的田产可是可观啊。 仔细一想想,不正是这么一回事吗?且不说皇帝需要借由僧道们来统治人心,京里这么多豪族,有个婚丧红白之事,哪里缺得了这些道士,给他们办了事,这一百多年来,天知道积攒了多少土地和金银,更不消说,还有地租的收益。 似乎妇人觉得方继藩不信,便讨好似的继续道:“公子是有所不知,您看这儿,距离龙泉观可有数里路了,是不是?可即便如此,这里的地,说起来还是龙泉观的呢,您现在骑着马,朝龙泉观的方向跑半个时辰,怕也跑不出龙泉观的地头,人家都说,龙泉观有田万顷,在这京畿,除了皇庄、王庄还有官田之外,就数各家寺庙和道观的地最多了,寻常人家您别看富贵,可开销也大,延续了几代,出了几个败家玩意,便一蹶不振了。可道观和寺庙里的僧人、真人们,平时的吃用,本就是靠香客的接济,隔三差五又可能会有赏赐,地租又多得吓人,再有什么法事,那就更不必提了。 这些该死的杂毛,不事生产的寄生虫,麻痹人民精神的恶棍! 方继藩顿时火冒三丈了,想到这些杂毛道士们,个个吃的油光满面,顿时咬牙切齿,心底深处的凛然正气便激发了出来。 那妇人似乎没看出方继藩正怒火中烧,又道:“其实龙泉观中的真人们,倒是修为极好,自是洁身自好。不过也冷不丁会有一些道人,仗着自己有道牒,乃是朝廷认可的道人,这龙泉观里油水又丰厚,在外头养着三妻四妾,做了几年道士下来,便可置下大量的私产,真真是教人羡慕。这正一道,和全真教不同,全真教有戒律,正一道可没有戒律,你看那龙虎山的张天师,不就有妻有妾吗?想吃肉便吃肉,想喝酒便喝酒,有了道籍在身,这是何等逍遥的日子?” 方继藩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案牍,气呼呼的道:“真是没有王法了,这些人,哪里有半分方外之人的样子。” “公子……”妇人想着徐经方才说有赏钱,便更来劲了,不断给方继藩送秋波:“公子哪,你还年轻,哪晓得这里头的勾当,正一道,虽也有不少世外高人,是真正的神仙,可那道人之中,下了山来给人做法事的,也有不少不肖弟子,夜摸寡妇门,腰缠万贯,比比皆是;便连皇帝老子要祭天,不也得请他们去?他们这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你看哪,奴给你算算,倘若是丰年,这百姓们能吃口饱饭了,有了节余,是不是要进观里供奉一些财物?可若是灾年,就说眼下大旱吧,许多人日子艰难,没有活路了,更要寄望于老天爷了,就更不能少了仙人们一口饭吃了,这地方州县要祈雨,百姓们指望时来运转,不还得拿出钱粮来供奉那些山上的道爷?” 方继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真没想到,龙泉观里竟都是这样一些人,气死我了,这群败类。徐经,付账!” 说罢,气咻咻的起身,竟也顾不得几个门生,朝着不远处系在马桩上的马便狂奔,解了马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心急火燎的便往龙泉观去。 徐经刚刚付了帐,朝那妇人别有意味的一笑,自是多给了一块碎银,这妇人见状,像是明白什么,给了他一个秋波,接着眼角余光便落在远处张罗着茶水的丈夫身上。 徐经这才很不舍的将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恩……恩师这是往哪里去?”一旁的唐寅则是又被惊得发懵了。 王守仁也懵逼了。 倒是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心沉到了谷底,他们虽然呆若木鸡,可和恩师朝夕相处,早就清楚恩师的‘为人’,恩师……这是往龙泉观去了。 欧阳志忍不住抚额,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了,心里默默的念:“但愿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定然不是的,恩师……理当还是要脸的吧……” 徐经是玲珑心,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发亮,感慨道:“恩师真是了不起的人啊,高明,快……快追上。” 众人才醒悟,纷纷去解开驴马,一行人急急的追了去。 方继藩策马奔腾,内心深处,竟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喜悦,地……地啊,良田万顷,还特么的都是京郊的土地!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吗,自己正愁找不到地来种番薯呢。 他心里雀跃,忍不住想要咆哮,我方继藩……终于有了对抗旱灾的资本了,这……可以让多少人活命啊。 一路策马狂奔至龙泉观山门之下,还不等接引道人反应,方继藩直接下马,也懒得去将马系在马桩上,一把抓住一个接引道人的衣襟:“我要见普济真人……” 而此时,普济真人依旧还在三清阁里,方继藩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可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依旧满是遗憾。 多久都没有如今日这般心绪不能平静了,与方继藩的一席对话,令他想到那失踪已经的师尊,心头的感慨可想而知。 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可那时候,却恰恰是他壮年之时,人总是容易当初时的美好,尤其是普济真人这早已白发斑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 他忍不住的,竟发现自己眼角依旧还是湿润,方外之人,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可今日竟格外的失态。 念头又触及到了方继藩,想到了这个师尊如此看重这个少年郎,普济真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羡慕。 想当年,他资质何等的愚钝,蒙受师尊的教诲,虽是在外人看来,已是一代真人,主持龙泉观,位列二品尊衔,可方继藩呢,一个少年郎,只得师尊点化,竟能作《道德真经集义》,可惜如此好的机缘,这个少年郎竟一丁点都不在乎。 “师尊啊师尊,这是命数吗?”普济真人摇摇头,口中带着幽幽的叹息。 第149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在喻道纯沉聚在幽幽的思绪当中的时候,竟听阁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只听那守门的道童在大呼:“居士,你不可进去。” 那脚步声却是愈来愈近,似乎完全没有理会道童的呼喊。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到了门外。 喻道纯一愣。 四目相对,几乎要擦出火花来,而对面眼睛的主人,不正是方师弟吗? 却见方继藩一脸激动,眼里似乎是在发光,这光芒几乎要刺瞎喻道纯的眼睛。 喻道纯甚至不曾看过,一个少年郎的眼神竟可锐利如斯。 于是,沉默…… 方继藩却已疾步走向喻道纯,激动地一把拉住了喻道纯的枯手,声情并茂地道:“师兄……” 喻道纯脑子几乎要炸了,师兄…… 他……他竟当真认自己作师兄了…… 就在方才,他不还是不屑于顾,极不耐烦?可现在,看着小师弟声情并茂的呼喊自己一句师兄……莫名的,喻道纯竟有一丝丝的感动。 数十年了,师尊已不见踪影,唯一留在这个世上的念想,也就只有一个师弟,这亲切的声音,令这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眶更红。 喻道纯不禁触动地哽咽道:“师弟。” 方继藩也略带动容之色地道:“师兄……” “师弟……”强忍着滔滔大哭的冲动,喻道纯道:“师弟,是想明白了吗?” 方继藩便道:“我自下了山,脑海里便想到了数年前师尊对我的谆谆教诲,心里始终放不下,因而再登山而来,哎……师兄,方才我很鲁莽,你不会见怪吧。” “哪里的话。哈哈……”拉着方继藩,喻道纯不舍得放开:“这一次,可不放你走喽。此事便算是定下了,你自此之后,便是我道字辈的师弟,等我禀明龙虎山上师张真人,赐你符箓,再请道录司那儿入你道籍,从今以后,你便算是归入道门了。” 方继藩有点不放心,虽说凡事总要有所牺牲,可也不能真的去做道士啊,不禁道:“我即便入了道门,也不可住在道观中的,师兄有所不知,我乃南和伯子,还兼着官身。” “这样啊。”喻道纯心里倒是甚是宽慰:“龙泉观尊奉的乃是张天师,源自江南正一道,历来没有什么约束,上山下山,具都是修行,无妨,无妨,我自会向张天师禀明。”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不由道:“我听说,道观里还有道人,居然取了不少妻妾,这很不像话呀。” 喻道纯含笑,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若是禁绝妻妾,那么张天师一系,岂不禁绝了,如何能承袭四十七代呢。” “呀……”方继藩心里更宽了,他就怕这龙泉观里别有什么自立的清规戒律才好。 此时,他倒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这么说来,师兄也有……” 喻道纯便板着脸道:“这里是方外之地,不谈俗事。” 果然…… 方继藩一副我懂了的样子。 其实想到自己厚着脸皮跑回来,是挺无耻的,眼前这个老道士其实不坏,可自己这就像是在糊弄他,更像是一个谋夺龙泉观的卑鄙小人啊。 不过……这等龌蹉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无穷,倘若是上一世的方继藩,真是想都不敢想,现在竟全无一点心理负担,哎,谁让自己是那该死的败家子呢,能败家,脸皮能不厚吗? “师兄……”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有着许多疑问,这龙泉观里有这么多的地,这么多的产业,得摸清楚才好,当然得旁敲侧击:“敢问师兄,这观中有多少道人?” 喻道纯心情极好,请方继藩在蒲团上坐下,方继藩便学着他,盘膝而坐。 只听喻道纯道:“道观之中,有道牒的道人,有一百三十二人,至于并无道牒的,也有两百余,不过他们多是负责一些杂务。” 方继藩心里想,不就是临时工嘛,我懂。 话说,现在做道士都有临时工,看来普通人家若能混个事业编的道士,啊,不,是正式资格的道士,怕也不易。 方继藩便接着问:“却是不知,这道观之中,道字辈的有几人?又如师尊那般,大字辈的有几人?” 喻道纯露出了苦笑,道:“大字辈,只有师尊一人,他是孑身一人入京弘道。因而道字辈,加上你,原也有六人,具为师尊弟子,只是……他们……哎,除了你我师兄弟,俱都已去了。” “这样啊……”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心里却是窃喜,这样说来,岂不是这辈分而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喻道纯又道:“此外,朝字辈,则有三十九人,其余俱为天字辈。” 方继藩在喻道纯这儿旁敲侧击一番,方才知道这龙泉观的底细,龙泉观乃危大有奉龙虎山张天师之命,特来北方弘道所建,已有八十年的历史,历经两代。 师祖危大有则在四十年前,那时已年过八十,便下山了,此后就再无音讯,这龙泉观,便一直由喻道纯打理。 只是喻道纯虽是打理着龙泉观,名为龙泉观观主,却因为年纪渐长,力不从心,而且每日研究经学,俗事自是交给了朝字辈的弟子们去处置。 方继藩心里大抵有了数,一想到这龙泉观的万顷良田,就忍不住呵呵的想笑。 喻道纯见他下意识的笑,也不禁老怀安慰,同门相认,师弟想必一定很开心吧,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哪。 于是他也不禁乐了,道:“师弟,吾在观中给你安排一个精舍,至于你下山修行之时,吾自会向朝廷禀明,朝廷格外定有恩典。至于道籍,吾自会料理。” 方继藩晓得自己这个师兄受太皇太后的信任,这个事,好办,便忙道:“有劳师兄了。” 喻道纯捋须,呵呵一笑道:“师兄弟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说起来,吾痴长你一甲子,这道学,却远不如你深厚,将来还要向师弟请教。” 方继藩点着头,笑吟吟地说:“好说,好说。” 应付了喻道纯,方继藩见喻道纯一脸倦容,其实他倒可以理解,喻道纯毕竟比自己年长一甲子,一甲子是多少呢,六十年啊,他的年龄,都可以做自己爹的爹的爹了,想一想自己竟是他的师弟,方继藩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人生的际遇,还真是难料。 于是他也识趣地起身道:“师兄,我该告辞了,过些日子,再上山来。” 喻道纯吁了口气,却是露出了恋恋不舍之色。 连方继藩都不明白,这喻道纯为何对自己这师弟‘热情’如此,或许……是古人更重感情吧。 从方才的对谈中,方继藩知道,喻道纯原本是个孤儿,是被师尊危大有收留,教他读书写字,教授他读经,将他拉扯大的,危大有于喻道纯而言,既是师,也是父,在他心里,方继藩更像是师尊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了。 “吾送送你。”喻道纯亦站了起来。 方继藩连忙摆手,他是心有愧疚啊,可见做一个坏人,是何等的不容易啊,这等心理上带来的压力,一般是难以承受的。 方继藩便道:“师兄留步,我过几日便再来,若是相送,反而显得生疏了。” 喻道纯欣慰地点头,师兄弟二人这才惜别。 方继藩出了三清阁后,心情倒也不错,去寻了他的几个门生,大家因为一番赶路,也有些疲累了,几人正一起在后殿的长廊下闲坐,稍作休息。 唐寅正背着手,来回的渡步,脸上眉头深锁,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则呆呆的眺望着天边飞过的白鹭。 王守仁则若有所思,他一直想从方继藩那古怪的行为痕迹之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就如当年他遵循朱熹圣人的‘格物致知’一般,想从竹子里参悟到真理,于是观察了竹子三天三夜,结果一无所获。 不过显然,方继藩比竹子要有趣得多,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发掘的东西。 而王守仁渐渐开始摸清了一丁点规律,嗯……大抵就是,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位方公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得不令他感叹,真是令人钦佩啊,如此神鬼莫测,还不足以令人钦佩吗? 王守仁自己本就是个怪人,自然也就对方继藩这个更怪的人,产生了某种别样的心思。 毕竟……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很难找了。 自然,对于王守仁而言,他自知自己‘格方’还很粗浅,方继藩身上,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不过……他不急,对他而言,‘格方’似乎成了一种乐趣。 相比于这些奇怪的人,徐经就正常得多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小跑着迎了恩师:“恩师……” “噢。”方继藩现在可没空和他瞎比比,因为…… “为师饿了,这里有斋饭?” 徐经很实在地回道:“什么饭都有,正一道不禁口的。” 方继藩勾起一丝笑意,立即豪气地道:“走,尝尝去。” ....... 你们骗我说的月票和订阅呢? 第150章 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领着几个门生到了斋堂,这里已有几个香客了,毕竟香客都是远道而来,总会有饿肚子的时候。 这里只有两个道人模样的人,其余的,则多是招募来的杂工,此时后厨已生了火,果然,只轻轻一闻,便闻到了真真诱人的肉香。 “呀!”一个三旬上下,一身肥膘的道人一看到唐寅一行人,眼睛放光,道:“几位居士又饿了,快,快请坐。” 唐寅鄙视地看了这道人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默不作声。 想来,这伙头道人,便是王守仁所说,和唐寅起了争执的道人了。 道人冷眼看了唐寅一眼,却不作理会,朝着方继藩人等数数:“一、二三四五六,正好六个,要吃饭,每人一两银子,谢谢诚惠。” 他面上堆着笑,或许因为此前和唐寅产生过矛盾,因而故意冷冷地瞥了唐寅一眼。 方继藩是差钱的人吗? 不差钱。 不过一位一两银子,这龙泉观的市场经济搞得很活跃嘛,摆明着就是宰香客的节奏,这一点,方继藩竟是心里佩服起来。 只不过……方继藩心里,还有一丁点被宰的感觉,有点不爽…… 宰人是一回事,被宰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一笑道:“怎的这样贵,即便是在内城里,一个酒席,也未必要得了这么多。” 这伙头道人却是冷笑着道:“这是龙泉观,自是和别处不同,来了这儿吃喝,总要供奉点香火钱给道君才是,吃喝事小,供奉才是要紧的事,一两银子,已是便宜你们了,倘若是入了秋,香客多的时候,二两银子也吃不着咱们龙泉观的饭菜。” 说话有够放肆的,这几乎等于是明抢了。 方继藩也算是彻底服了,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竟还能有这样多的香客,也难怪这世上这么多人想要不事生产,去做僧人和道人。更难怪太祖高皇帝要弄出一个道牒和僧牒黄册来,严格限制正经道人和和尚的人数。 唐寅一下子,脸腾地又红了,他看不惯这伙头道人,口里再也忍不住的大喝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伙头道人显然火气很大,一听唐寅呵斥,顿时怒目金刚状,双手抱在xiong前,面带嘲讽道:“他是你的恩师,又不是我王天保的恩师,与我何干?你这酸秀才,真是讨厌,爱吃便吃,不吃便滚,没钱吃就休来啰嗦。” 唐寅显然给气得不轻,憋的脸更红了,颇有几分秀才遇上兵的意味。 从历史上看,唐寅之所以后半生潦倒,本就和他的个性有关,人过于浪漫,见不得不平事,既恃才傲物,又远不如徐经这般懂得变通,因而才后半生落魄。 说实话,方继藩对于唐寅的情商,真是不忍卒读,要不是有才,方继藩恨不得将他活埋了。 可自己的门生情商低归低,方继藩平日也没少鄙视他,批评更是必不可少的,可一个外人,竟敢跑来讽刺,还一副瞧不起你这些酸秀才的模样,这意义就不同了。 打狗还看主人呢,何况还是自己半个儿子。 方继藩眼底,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一丝阴冷。 唐寅此时被这自称王天保的伙头道人的话气得勃然大怒,怒道:“你……你怎可如此有辱斯文。” 伙头道人王天保便笑得更冷:“什么叫有辱斯文,这是化外之地,又不是在山下,到了这龙泉观,容你放肆吗?你看看来这里的香客,哪个不是怀着对道君的敬畏来吃喝的,唯独你,挑三拣四,这若是道君有知,保准教你生儿子没p眼,真真岂有此理,似你这样的酸秀才,贫道见得多了,到了这龙泉观,又算得了什么。我家师祖,乃朝廷钦敕的真人,你便是文曲星下凡,到了这儿也要趴着!” 王天保确实恼火,他能奉命执掌斋堂,自是因为他深得大弟子张朝先的信任,张朝先乃是普济真人的大弟子,观中之事,几乎都由他料理,能得张朝先的信任,这王天保在观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这观中数百道人和杂役,哪一个不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这斋堂,又是何等油水丰厚的地方,至于寻常来吃喝的香客,也大多是怀着向道君们求福来的,平时可以小气,可以吝啬,可对神明,岂敢怠慢! 斋堂开出的价钱虽高,却大多人将其默认为香火供奉,即便心里肉疼,也绝不会说什么不是的。 偏偏今儿遇到唐寅这般较真的人,两个时辰前来的时候,便讽刺了一次,差一点打了起来,现在又来,还找了个分明不着调的公子哥,怎么,到了龙泉观,还敢来找茬不成? 王天保不耐烦地龇牙道:“不吃便滚,哪里来这么多啰嗦,你们不吃,别人抢着吃呢?” 说着,便捋起袖子,在这观中,他是跋扈惯了,一面嚷嚷,一面就要来推搡离得他最近的方继藩。 一看王天保对自己恩师无礼,一侧的欧阳志、刘文善和徐经几个也急了,连忙将他的手挡住,这下子,倒是几个人纠缠在了一起。 “哟!”伙头道人王天保大声嚷嚷道:“你们还敢在这观中滋事不成?瞎了你们的眼睛,这儿是龙泉观,我家师祖,乃朝廷钦赐的二品真人……” 他其实也没吃亏,只是历来油滑狡诈,却一副好似是吃了亏的模样,口里嚷嚷。 正当他吐沫横飞的时候,方继藩却趁着江臣几个与他纠缠的功夫,化掌为拳,很利落地狠狠一拳朝他面门砸去。 没有人敢在方继藩面前这样的嚣张,更没有人敢在本少爷面前,欺负自己的门生。 方继藩肚子里,早就憋着火,这些日子,早就对这败家子的身份有了适应,这个时候不揍这孙子,还留着做菜吗? 若是任人欺负而无动于衷的,又怎么对得起他败家子的称号? 这一拳出其不意,王天保眼前一花,似乎预知到了危险,可想要躲,已来不及了。 方家乃是将门,那败家子除了给方继藩留下了一身臭名之外,有的就是这么一副健壮的身体了,这一拳捣来,下一刻狠狠落在王天保的眼前,而再下一刻,啪的一声,王天保先是觉眼眶处闷的一声,接着,自眼窝处,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弥漫全身。 他呃啊一声,连忙捂着眼后退一步,疼得直接猫下腰,在地上打滚起来。 方继藩动手,历来是绝不瞎比比的,专往最软弱的地方下手,又快又狠,这一次王天保被中了要害,痛得直哭天喊地。 这斋堂里的香客和使唤的杂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行凶的‘暴徒’,再见地上打滚的王天保发出凄凉的嘶吼,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在这道观,竟有人敢如此的行凶,这……谁这样大的胆子…… 却见方继藩上前一步,露出不屑又冷然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霸王的模样,厉声大喝道:“我方继藩,你也敢招惹,你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 这三个字,真如晴天霹雳! 方继藩是什么人?龙泉观距离京师并不远,依旧处在顺天府的治下,怎么会不知道呢? 京师有个南和伯府,南和伯府里有个败家子,这败家子,真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事做不出? 香客们显然都给惊到了,于是都赶紧的都躲在了角落里,一个个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从门溜出去,因为方继藩正站在靠门的位置。 其他杂役,也是不知所措,一个个面面相觑。 只有王天保在地上捂着眼嚎叫,似乎听到方继藩三个字的时候,他嚎叫的同时,身躯也微微的颤了颤。 方继藩冷然,面上全无同情地道:“既然瞎了眼睛,不识泰山,那么这狗眼,不要也罢。来,本少爷看这斋堂不顺眼,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这样的斋堂,打着龙泉观的名义,收的何止是智商税,多少寻常百姓家,本就生活困苦,节衣缩食,却到了这儿,被以供奉的名义在此吃喝,一年的节余,尽都笑纳。 方继藩面色发冷,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靠技术敛财的,太有技术含量了,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 这一句将这里拆了的话出来。 却没什么动静。 方继藩不由回头,看着五个门生,还有那王守仁,一下子……竟有些尴尬了。 似乎自己遗漏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邓健没来,带来了六个读书人,将……将这斋堂拆了…… 呃,凭他们…… 方继藩顿时连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了。 只是这一句大吼,却极有气势,当然,更有气势的,却是方继藩三个字。 不过,结果却是令方继藩很是意外,唐寅红着脸,率先振臂高呼道:“此等黑店,留着作甚,恩师有命,拆了。” 虽是说话文绉绉的,却是第一个冲了上去,第一次如此豪气干云地一脚就将眼前的桌椅踹翻。 动作很生疏,有点拖泥带水,好在唐寅干的很认真。 欧阳志等人见状,终于不客气其阿里,纷纷捋起袖子动手。 第151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继藩还是低估了读书人热血的一面,方才还文绉绉的读书人,竟也开始青面獠牙起来,显得狰狞。 只有王守仁没有动手,站在方继藩身后,陷入了沉思。 这位方公子,倒是快意恩仇,只是…… 这龙泉观毕竟受天子钦封,观中的道人,也俱都是礼部在册的道人,在此闹事,实是不智。这方公子,莫非只是一个莽夫不成? 王守仁其实是个极理智之人,虽然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古怪的印象,可实际上,无论任何时候,他都在思考。 他一直觉得,方继藩也该是有他这般的气质,可现在看来,这位方公子实在冲动易怒,不计后果啊。 这龙泉观,据闻还和太皇太后有些关系,若只是打人倒也罢了,现在却要拆屋,这就分明有亵渎道君的意味了! 不智,实属不智啊。 方继藩却是大喇喇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脸笑嘻嘻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纵容着门生们将这斋堂砸的乒乓作响,堂中食客吓得个个面如土色,那些杂役也不敢动手,外头有听到动静的道人,则只在外探头探脑。 方继藩翘着脚,目露凶光,朝那王天保大喝一声:“你……给本少爷滚过来!” 那王天保眼睛已高肿起来,依旧痛得厉害,捂着眼睛,身子瑟瑟发抖,这边有人开砸,顿时木屑和桌椅乱飞,那桌上食客留下的残羹冷炙,更是泼溅的到处都是。 王天保抱头,听那方继藩厉喝,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本是心里恨极了方继藩,没见过这么狠的人啊,平时都是自己欺负人,其他人肚子里虽是有气,可在这龙泉观的一亩三分地里,那也得给他憋着,可谁想到,遇到个这么个不讲理的主。 “滚过来!”方继藩声音更厉,显然……已不耐烦了。 王天保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是抗拒的,不肯上前,可那跋扈的声音里,却令他心惊胆战,就如同喝了迷魂汤一般,乖乖地趴着朝方继藩移动。 “再近一些。”方继藩颐指气使。 被方继藩又这么一声厉害,王天保惊得身子抖了抖,却还是乖乖地挪到了方继藩的脚下。 “你方才说什么?”方继藩森然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 “住手!” 却在此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此时,整个斋堂已被砸了个稀巴烂,一片狼藉,只让人感到惨不忍睹。 只见在那门外,涌出了许多的道人,道人之中,有人自觉地分开了一条道路,却见一个年纪在五旬,瘦瘦高高的道人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的踱步进来。 他一进斋堂,外头的道士们仿佛一下子有了勇气,随之蜂拥而入,一个个怒视着方继藩人等。 而这瘦高的道人,气势逼人,他虽穿着一身道袍,却是负手伫立,顾盼自雄,其他道人都敬畏地看着他。 显然……正主儿来了。 那跪在方继藩脚下的王天保,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一见到这道人来了,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含泪朝那道人扑过去,凄苦地叫着:“师父,师父……” 道人只冷冷地看了王天保一眼,厉声道:“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 王天保似是对这道人敬畏极了,连忙捂着乌青的眼睛后退了一步,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 这道人正是龙泉观首席大弟子张朝先。 自师尊年纪越来越大,张朝先开始逐渐地接手龙泉观的事务,这观中上下的道人,大多以他马首是瞻。 他本在吕祖殿里迎接一位自山东来的贵客,还未坐热屁股,竟听说有人敢在观里行凶,还将斋堂砸了,这一听之下,张朝先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人竟如此的大胆,竟敢欺到龙泉观来,且不说,自己的师父普济真人和太皇太后的关系,自己这做主执事之人,也被敕封为四品悟法高士,还真没有王法了。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龙泉观还有什么脸面立足。 于是,他二话不说,立即匆匆的赶来,他一到这里,这乌压压的道人们,都顿时有了主心骨,一下子便有了底气。 众道人蜂拥围着方继藩等凶徒,一个个怒目而视,更有人提了扫帚和棍棒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似乎随时都有一起上前狠揍方继藩人等的意味。 唐寅等人,在激情过后,显然开始有点冷静了,竟有些后怕起来,纷纷朝方继藩靠拢。 王守仁皱着眉,心里不由想,果然,这下惹了大麻烦了,今日打起来,反正是方继藩动手在先,即便在此,自己一群人被围殴,怕也没处说理去。 王守仁也暗暗的靠近方继藩,心里倒是想着,今日……只能护着这个家伙冲杀出去了,至于其他人,唐寅几位年兄,怕是顾不上。 可面对如此阵势,方继藩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甚至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张朝先。 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深究,张朝先心里更怒,他眼里如刀锋一般,死死的盯着方继藩,浑身上下,换发出一股尊者之气。 随即,他踏前了一步,厉声道:“好大的胆子,可知道龙泉观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行凶,来人,将他们统统拿下,立即扭送顺天府,哼,此事,贫道要亲自过问,非要教尔等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道士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卷起袖子,不过是几个读书人而已,既然敢来行凶,那么有了张朝先撑腰,就只好打死勿论了。 倒是那王天保脸色一变,上前去,低声对张朝先道:“此人自称是方继藩。” 方继藩…… 王天保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错愕。 方继藩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说过的,在京师,可是如雷贯耳哪,只是想不到此人竟跑来了龙泉观里胡闹。 倘若是这个人……那么…… 王天保心里倒是有了警惕,寻常人即便是当场打死,那也无妨,可此人,可是南和伯子,若非如此,怎会如此嚣张? 所以…… 张朝先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冷笑,这又如何,这里终究是天子脚下,是讲王法的地方,于是他冷冷看着方继藩道:“原来是方家的公子啊,失敬,失敬。” 方继藩笑嘻嘻地看着他,却还是翘脚坐在椅上,对这张朝先毫无一点敬意,淡淡地道:“噢,知道了。” 张朝先心里恼火,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哪! 可他还是安耐住火气,呵,别以为今日就可以算了,于是冷着脸道:“只是……龙泉观可不是方公子胡闹的地方,这龙泉观的门前那‘龙泉观’三字,还是成化皇帝御笔亲题,吾师普济真人,更是朝廷赐诰真人,方公子在此行凶打人,是确有其事吗?” 他心里想,就知道你会抵赖的,呵,只是这么多人看见,倒看你如何抵赖。 方继藩嬉皮笑脸地道:“对啊,是本少爷打的人,没错。” “……”张朝先老脸一僵。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打了人,居然还如此大大方方的承认,一丁点的羞愧和辩解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根本不知道王法为何物。 你还真以为龙泉观不能和你们方家论一论这是非,不敢和你们方家讲一讲理? 想到这里,张朝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大笑声,令道人们更加振奋。 张高士就是张高士,如此气定神闲,看来今日这几人,是别想好端端的走出观中了。 众道士们,此刻都是同仇敌忾,毕竟他们久在龙泉观,还真没见过有人跑来砸龙泉观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朝先大笑之后,厉声喝道:“既如此,那么事情的是非曲直,也就一清二楚了,你既动手打人。而龙泉观也绝不软弱可欺,今日此事可就别想善了了,尔固然是功勋之后,可功勋之后又如何?如此肆无忌惮,若是不说出一个道理来,哼,贫道今日便替天行道,绝不放你们离开。” 张朝先自以为自己占住了理,这儿又是龙泉观,今日这事,决不能善了,想要了结,让方继藩的父亲来赎人吧。 何况在宫里头,若是太皇太后知道此事,也定会对龙泉观做主。 唐寅等人已冷静下来,此时也禁不住吓出了一声冷汗,见无数的道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如狼似虎的看着自己等人,此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 方继藩却是大笑起来:“你叫张朝先?” 如此直呼张朝先的名讳,令张朝先脸色更加阴沉,冷哼一声。 “好,那么,本少爷就和你讲一讲道理!”方继藩悠悠然地看着张朝先,朗声道:“不过,张朝先,你站得这样高,本少爷昂着头看你,很不舒服啊。” “什么意思?”这堂中的道人们都愤慨起来,到了如今,竟还敢如此嚣张,还真是不知死活。 “什么意思?”方继藩脸色平静,而后突然厉声道:“叫你跪下!” “……” 第152章 不服就让你彻底服 方继藩的话一出口,像是一下子响彻了整个屋子,堂中窒息了。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啊! 便连徐经也感觉到,此时此刻,似乎恩师作了一手好死。 “你……你……”张朝先已是给气得怒不可赦。 而接下来,方继藩却是一字一句地道:“我乃普济真人师弟,你张朝先是什么辈分,敢这样站着和我说话?” “……” 此言一出,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无数的道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皆是一副不可思议之态。 张朝先则大笑道:“好啊,你还敢侮辱吾师,来……” 倒是此时,从这道人之中,钻出一道士来,这道士正是接引方继藩的道士,这里人多,根本挤不下,这接引道人,被人挤在外头,什么都看不清。他是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此时听到师弟二字,陡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再不敢犹豫,连忙自人群中钻出来,叫道:“真人确实认了一个师弟,我看看,我看看……” 看清了方继藩的样子,这接引道人一愣,像是见了鬼似的,不由道:“师叔公,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 这一下子,斋堂真正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了。 张朝先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其实就在两炷香之前,他确实得知自己的师尊普济真人认了一个师弟,当时他还奇怪,此人是谁来着,可万万想不到,竟是眼前这个朝自己似笑非笑打量自己的家伙。 那这人就是师……师叔…… 张朝先如遭雷击。 一个这样大的孩子,都可以做自己孙儿的人了,居然是自己的师叔? 师尊……师尊糊涂啊,他成日闭门读经,哪里知道世俗之事,这方继藩是恶名昭彰…… 而此时,他的身后,顿时哗然起来。 道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相互对视,哭笑不得,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对他们而言,实是匪夷所思,可是……这似乎又不像有假。 此时,便连唐寅等人都奇怪地看着方继藩。 他们只知道恩师进去了三清阁,和那普济真人谈话,虽然后来又去了一次,却也以为恩师只是知道龙泉观家大业大,想去巴结龙泉观普济真人得一点好处罢了。 问题在于……怎么恩师就成了普济真人的师弟了呢? 普济真人可是朝廷钦赐的真人啊,在京师道门之中,声名极大,这…… 方继藩只是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些该死的臭道士,不是很拽的吗?不是比我方继藩还会做买卖吗?来啊!互相伤害呀! 此时的张朝先已没有了之前的威严了,有的,只是无尽的震撼。 看着震撼的张朝先,方继藩却不打算就此作罢,厉声道:“张朝先……” 被这一叫,张朝先下意识的打了个颤。 方继藩继续道:“你不是要和本少爷讲道理吗?” “我……”张朝先真是不甘心啊,在龙泉观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第三代弟子之中,他是大师兄,可现在,却又凭空的出现了一个第二代弟子,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自己在龙泉观中,有何等大的威望,倘若跟一个臭小子认输,将来让他还怎么服众? 道士们已经开始不安起来,纷纷看向张朝先,想让张朝先拿主意。 方继藩直直地盯着张朝先,冷冷地道:“这道理,还讲不讲?” “你……你的身份,贫道自会辨明,只是你在此捣……”张朝先很艰难的启齿,想要将事情圆过去! 无论怎么说,你方继藩也是在胡闹,他自觉得自己总还占着理。 方继藩闻言大笑:“看来,你果然是要来和我说道理了。” 张朝先道:“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 眼下,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方继藩要讲道理,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方继藩颔首道:“很好,那本少爷就好好和你说道说道,来,你上前来。” 张朝先可不傻,自然不肯上前,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方继藩心里笑了,其实他能感受到张朝先的骑虎难下,似张朝先这样的人,打理着整个龙泉观,是何等的精明老辣,若不是因为自己这无端来的身份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只怕还真有点麻烦。 方继藩却道:“本少爷只问你,你就这样和师叔说话的?” “……”张朝先身躯一震。 他现在确实是心乱如麻,他想矢口否认方继藩的身份,可是从身边道人们一脸疑虑的样子,显然许多人已经相信了那接引道人的话。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你站的这样高,见了师叔也不跪下行礼吗?” 又来了…… 分明一开始说,大家讲道理的。 张朝先一脸便秘的模样,却不肯轻易跪下。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猖獗的臭小子而已,自己堂堂‘悟法高人’,岂可向这臭小子卑躬屈膝? 只是…… 看来师尊,确实已认了这个师弟了,师尊真是老糊涂了啊,这样的狗贼,师尊竟是上了他的当。 方继藩一眼洞悉了他的犹豫,厉声道:“莫非你想欺师灭祖吗?” “……” 嗡嗡…… 张朝先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彻底的一团浆糊,嗡嗡作响,脸色已是惨然。 欺师灭祖…… 道家和儒家一样,也是极讲辈分的,准确的来说,在这个时代,辈分大于天,倘若真是自己的师叔,自己见了他,还不行礼,这确实有欺师灭祖之嫌。 这个罪,他背不起。 哼!张朝先心里冷笑,大不了,就给他行个礼便是,等行了礼,自己占着道理,他既为本门师叔,砸了本门的斋堂,也说不过去。 张朝先这样安慰自己,只好乖乖地上前,深吸一口气,行动迟缓而艰难:“弟子张朝先,拜见师叔。” 说着,拜下。 道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无一人敢做声。 唐寅等门生,突然有一种滑稽的既视感,看着得意洋洋的恩师……这……眼下所发生的事,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王守仁一脸震惊,因为他此刻,又冒出了几个念头,普济真人是疯了吗?竟要认方公子为师弟?方公子到底凭什么做到的? 这几乎是一个搜肠刮肚,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接触方继藩的时间越久,就越发的发现,方继藩身上有太多太多自己无法解开的谜题。 此时,方继藩很舒服地翘着脚,得意洋洋地看着拜在脚下的张朝先。 张朝先面如死灰道:“师叔,弟子……可以起来了吗?” “不可以。”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 张朝先不禁道:“师叔,弟子以为,师叔既为同门,却……” 他似乎,想要发难了。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且慢。” 张朝先面带猪肝色。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你不要仰着头和师叔说话,头低一点,师叔好好听你讲道理。” “你……”张朝先算是彻底的服了,他已经后悔刚才行礼了,早知道抵死不认,谁晓得这行了礼,人跪了下去,人家压根就不打算让自己站起来,而且……现在竟还嫌自己的仰着头和他说话。 他极力地压着火气,却听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第三代大弟子,自然该做表率,尊师贵道,你懂不懂?” “……”张朝先咬着牙,他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跌入了一个陷阱,倘若自己‘欺师灭祖’,不懂得‘尊师贵道’,那么凭什么和方继藩讲道理呢? 于是深吸一口气,底线开始渐渐的突破,不得不垂下头,整个人几乎形同于匍匐在方继藩脚下,脸对着地面,道:“师叔,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论一论……” “好啊。”方继藩笑了笑。 这么坐在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张朝先,目光四顾,看着那些道人们亦一个个垂着头,满是沮丧的样子,他心情大好地道:“你最会讲道理,你先来讲。” “弟子觉得……”张朝先突然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脸贴着对面,五体投地状,整个人早就没了半分的气势,哪里还能讲出什么来:“觉得……” 方继藩便道:“怎么不说话了啊?小先先……” 堂堂龙泉观大弟子,年过五旬的‘悟法高人’张朝先,竟被方继藩称之为‘小先先’,张朝先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了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有第三步,他已进退维谷,彻底的没了气势。 显然,方继藩觉得打铁得趁热,又道:“小先先,不要紧张,慢慢的说,师叔是个很开明的人,即便是对晚生后辈,也是绝不会倚老卖老的。” “……” 张朝先脸色灰白,他算是彻底服了。 这辈子,可能都没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偏偏,这等看似轻松和和蔼的话,却令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此刻,他有一种威严扫地的羞怒。 偏偏,他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道,在方继藩的鼓励之下,自己还当真论理吗? ...... 这是新书月啊,也就是这本书...他还是个孩子啊....月票、订阅,求支持!一本书,就是老虎的孩子,呕心沥血养大成人,老虎现在将它交给你们,请务必好好照顾啊... 第153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张朝先心下沮丧,深吸一口气,才好不容易的道:“弟子,没什么可说的。” “啊……”方继藩一脸遗憾:“你不会是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吧?” 贫道想要杀了你这狗贼! 张朝先心里咆哮,却依旧匍匐着,觉得自己膝盖硌得慌,支撑身体的双臂,也有些酸麻,他垂头丧气道:“禀师叔,弟子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方继藩突然冷哼一声。 若说方才还是故作和蔼,一脸的调侃,可转眼之间,面上便杀气腾腾。 可偏偏,道人们听到他冷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一个个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大气不敢出。 方继藩冷冷道:“你没什么想要说的,那么就该师叔来说了,先先小师侄……” 张朝先额上青筋爆出,方继藩简直了…… 什么样的绰号在他口里,真是张嘴就来,这一句先先小师侄,令他差点没昏厥过去。 方继藩道:“王天保身为本门第四代弟子,是不是该喊我一句师叔公。” 张朝先额上冷汗淋淋:“是,是……” 方继藩翘着腿,瞥了那人群中的王天保一眼,王天保已脸色蜡黄,浑身没了气力,脚下轻浮无力了。 方继藩继续道:“师叔公教训他,是不是理所当然?” “可是……”张朝先觉得不该示弱与人,想要辩解,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是没法辩驳的,且不说,趴在这里,自己和方继藩已经完全形成了不对等的局势,这方继藩动辄就吐出一个‘小先先’、‘先先小师侄’来,自己辩解啥,怎么都是输。 他无力的道:“不错,师叔说的对。”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话说了。”张朝先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师叔知道,你一定心里不服气……”方继藩慢悠悠的道。 张朝先毕竟年纪大,一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身子哪里吃得消,黄豆大的汗,自他额头冒出,他有气无力:“服,弟子岂敢不服。” 方继藩则翘着脚:“可师叔看你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张朝先想死。 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戏谑,他真恨不得索性爬起来,和方继藩拼了。 可理智告诉自己,万万不可,这天底下,可有侄子打叔叔,后辈欺负长辈的事吗? 他咬了咬牙,生无可恋的样子,笃定道:“师叔一定误会了,没有,绝对没有。” 方继藩便笑了,起身,拍了拍张朝先的肩。 张朝先才极憋屈的昂首起来,这一昂首,筋骨借此活络了一下,竟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 他是实际上的龙泉观执掌人,平时在这龙泉观里,除了师尊,谁不是将他视若神明,而如今,怎么就半路杀出来了个师叔呢。 可张朝先却还不得不朝方继藩勉强的笑了笑,他现在只巴不得赶紧了结此事,将这个瘟神赶紧送走。 于是方继藩朝他笑。 他也朝方继藩笑。 他看着方继藩,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渣竟是笑的极真诚,这少年,成了精吗? 于是他也尽力朝方继藩笑的更诚挚一些。 两对眼睛就这么近距离的触碰在一起,方继藩又拍拍他的肩:“先先小师侄啊……” 挂在张朝先脸上的笑容,顿时有点僵硬了,即便是张朝先几十年为人处世的积累,此刻,他的脸色也只比猪肝好看一点点。 方继藩叹了口气:“师叔看你脸色很不好,这是肾虚的缘故,师侄,你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啊,要节制。” “我……”张朝先龇着眼,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极是可怕,他好歹也有数十年的修为,人情世故,哪一样不精通,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至少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有的,可今日,彻底的破功了,再好的演技,到了方继藩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一失足成千古恨。 倘若方才不认这个师叔,倒还罢了,或许还可以将错就错,可他万万没有意料到,眼前这个少年郎,如此的无耻下贱,自己碍于师尊,不得不行了礼,这一行礼,便是兵败如山倒啊,因为你可以假装不知,可一旦你行了礼,这师叔侄的身份便确认了,方继藩这厮,还真是变着花样的折腾,偏偏,自己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他绝不能和方继藩硬碰硬,硬碰硬,就意味着欺师灭祖,违背了天理伦常。可他忍不下这口气啊,方继藩每一句话,都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呵护备至,可里头每一句话,却又像锥子,在张朝先的心口猛戳,疼! 更可怕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些看似关怀备至的话,实则却是严重的打击了自己在龙泉观中的威信,现在龙泉观内外,自己一手遮天,却被人这样玩弄,偏偏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没法子,至少在明面上,他得忍。 眼前这个人,不过就因为师尊糊涂,辈分高而已,可又如何,龙泉观还是自己打理,是自己说了算的。 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师叔关心。” 方继藩深深看他一眼,这个老家伙,倒是很能忍嘛,于是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朝先,看的张朝先心里发毛,生怕这家伙,又要折腾什么事来,他是实在坚持不了多久了。 方继藩却道:“师侄,这王天保不敬尊长,该当何罪?” 王天保一听,顿时瘫了下去,他心知……自己完了。 张朝先老脸在抽搐。 王天保和方继藩发生了冲突,论起长幼,方继藩乃是他的师叔公,所以方继藩现在要处置王天保,他无话可说:“全凭师叔做主。” “这就好办,他是在这斋堂里执事是吗?直接开革了,从今儿起,让他乖乖去打扫殿堂。” 张朝先稍一犹豫,他现在只想脱身,事情来的太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在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拿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忍痛道:“师叔说的在理。” “王天保执掌斋堂,将这斋堂弄得一团糟,在师叔看来,这大大的影响了观中的声誉,作为你的长辈,师叔也是龙泉观中的一份子,想到龙泉观的声誉,很是担忧啊。” “……” 张朝先眼睛都直了,你方继藩也配说这样的话,先看看你自己的名声吧,师尊成年累月的在三清阁里悟道,自是不清楚你的底细,可你骗得过师尊,骗的过别人吗?就你这狗贼,还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担忧龙泉观的名声,龙泉观沾上了你,那才是声名狼藉。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是怕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方继藩继续纠缠下去,于是强笑:“是,是,师侄一定好好整肃……” “该请一个信得过的人才好。”方继藩朝他微笑。 张朝先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一点不太对味起来,毕竟是老江湖,能听出方继藩的话外之音。 方继藩便抬眸,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这目光落在了一个道人身上:“你叫什么?” 那道人像是见了鬼一般,却忙是上前,躬身道:“师叔,小道李朝文。” 又是一个‘朝’字辈的。 方继藩笑了:“我看你就很好,从今日起,你来执掌斋堂吧。” 李朝文一听,脸都绿了,忙是想要摇头拒绝,可方继藩却看向张朝先:“先先小师侄,你看可好?” 张朝先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他眼角的余光瞥了李朝文一眼,目光深处,那最幽邃的眼底,似是闪烁着什么。 只是……这一句先先小师侄,还是令他差点炸了,倘若不答应,不知道还要招惹出什么,可是答应下来…… 方继藩虎着脸:“无妨,先先小师侄可以慢慢想。” “好。”张朝先算是服了,现在必须速战速决,再不能拖延下去,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斋堂而已。 方继藩笑了:“如此甚好,师叔很是欣慰,哈,时候不早,师叔该下山了。” 张朝先长长松了口气,忙是强笑道:“我送送师叔。” “不用。”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养一养身体。” 张朝先脸色顿时又僵硬下来。 方继藩打了个哈欠:“让朝文师侄来送吧。” 张朝先其实哪里想送方继藩,不过是表面上客套一下罢了,不过听到方继藩指明了让朝文师弟去送,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顿时脸色铁青,哪里有半分执掌斋堂而欣喜的样子,如丧考妣的尾随着方继藩,出了斋堂。 人生真是美好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带着一干门生和王守仁下山。 那李朝文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一路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下了山,方继藩便回头:“小李……” 李朝文脸色惨然:“师叔……” “师叔看你有心事。”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李朝文。 李朝文身躯微微一震,想要掩饰什么,可方继藩一语戳破了他的心事,他终是忍不住了:“师叔,小道被你害了。自师尊闭关修行之后,这观中的事,都是大师兄打理,别人绝不敢轻易插手,今日师叔打了他的弟子,却让小道来执掌斋堂,大师兄会怎么想?” 方继藩哈哈笑道:“师叔才管他怎么想,他又不敢揍我。”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没心没肺了。 李朝文几乎要崩溃,泪流满面:“可是小道完了,在大师兄眼里,小道就成了勾结师叔的奸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小道,这斋堂于小道而言,就是烫手的山芋,大师兄平时独断专行,是绝不容许,有人在观中忤逆他……师叔……救我……” 第154章 费尽心机 看着李朝文的一张脸比苦瓜还苦,方继藩依旧不以为然。 他在心里无声地道:傻瓜,这本来就是我的安排啊。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你和他乃是师兄弟,都是师兄的弟子,是平辈,凭什么他可以主持龙泉观,你却连一个斋堂都执掌不得?你害怕什么?放心,现在有师叔给你撑腰呢,你放心大胆的执掌斋堂就是,多拉拢一些师兄弟,那张朝先还敢动你分毫吗?” 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冷战,似乎还沉浸在张朝先这十几年来在观中独断专行的恐怖手腕之下。 方继藩给他提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他心里真真的感到害怕,可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着干,还能怎么办呢?大师兄历来是绝不容许观中有师兄弟忤逆自己的,这一次,方继藩却让自己取代了他的亲信弟子,在大师兄眼里,自己已经算是方继藩这边的人了。 而师叔今日和大师兄之间的龌蹉,谁看不清? 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叔,既把自己推进了火坑,却又成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踟躇着,既是惶恐,又有些不知所措。 方继藩继续诱导道:“凭什么他能吃香喝辣,你却是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你放心便是,好好的执掌你的斋堂,谁敢欺你,师叔给你做主了。” 那吃香喝辣似乎一下子勾起了李朝先的某种'yuwang ',而苦哈哈三字,似乎也使李朝先有些不甘心。 当然,常年在大师兄的独断专行之下,李朝文在从前,便是有一百个胆,都不敢有什么大胆想法的。 可现在……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啊,他能怎么办? 李朝文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看来眼下唯一能凭仗的,也只有这个师叔了,只是…… 这半路杀出来的师叔,底细未知,靠谱吗? 靠不靠谱,这条贼船,似乎也非上不可,李朝文只得朝方继藩道:“小道明白了,师叔,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方继藩笑起来:“这才像话,师叔就喜欢有志气的人,回山上去吧,过几日,师叔来看你。” 李朝文下意识的道:“您……您可一定要来啊。” “……” 其实方继藩很能理解李朝文的心情,现在让李朝文重新上山,对他而言,就像是上刑场,现在只有依靠着他,李朝文才稍稍有那么丁点儿安全感,所以……李朝文是巴不得他永远都住在山上。 依依不舍的送别师叔,李朝文深吸一口气,看着山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上山去了。 这一顿操作,已是令随行诸人大开眼界。 不过,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似乎还是处变不惊,他们毕竟跟方继藩时间长嘛,习惯了!恩师做什么事,他们都不觉得奇怪了! 其实欧阳志在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今日来这龙泉观,怎的就这样的风平浪静,这不是恩师的风格啊。 等到恩师第二次兴冲冲的上山,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恩师还是那个恩师,没错了,早料到会出事的,于是乎,心情居然出奇的放松,这种久违的感觉,才真正的使他安心,即便是跑去砸了人家斋堂,即便是后来才知,恩师竟是普济真人的师弟,也没有一丁点的违和。 唐寅显得兴致勃勃的,似乎觉得恩师为自己出了一口气,此时文思如泉涌,嗯,想作诗。 徐经则在瞎琢磨着恩师的种种事,猛地眼前一亮,心里竖起一个大拇指,恩师……英明! 王守仁已经憋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疯了,这个方公子,到底在做什么,他猜不透啊,心里又增添了无数个疑团,于是厚着脸皮道:“方公子,学生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方继藩心情不错,看着王守仁求知若渴的样子,倒是耐着性子道:“你说罢。” “能否借一步说话。”王守仁看了看欧阳志数人。 哎,怪人就是怪人啊,也是一个没有情商的家伙,当着自己几个门生的面,让借一步说话,这不就是不放心欧阳志这些人吗? 方继藩却还是点点头,随王守仁走远了一些,王守仁凝望着方继藩道:“这是方公子有意为之的吧,方公子似乎想从龙泉观得到一些什么?” 这种事,傻子都看得出来,王守仁不傻。 只是……王守仁还是不太明白。 方继藩道:“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要从龙泉观里得到一点什么。” 没想到今日方公子竟如此坦率。 “那么方公子想要得到什么?”王守仁顿时又生起了更多的疑问。 “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很老实的回答。 王守仁直接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种ri狗的感觉。 看着王守仁震惊的表情,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龙泉观在那张朝先的执掌下,可谓是有声有色,不过……此人经营的办法,怕是不太光明磊落。于是我就想,既然让这样的败类来敛财,那么就不妨还是让我来吧,反正结果不会再坏了。” “……”王守仁无言了…… 还能这样理解? 方继藩叹了口气,心里想,万顷良田,就意味着番薯可以大规模推广,而大规模的番薯推广开来,则意味着可以缓解即将到来的灾情,到了那时,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可以让多少原本在历史上成为饿殍的人,活下来! 当今世道,虽也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古人的所谓太平盛世,指标是极低的,一个灾殃到来,依旧有无数人食不果腹,会有无数人成为道旁的森森白骨。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许多事,也发生了许多事,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方继藩都坚守着一个底线,自己必须做一个好人,一个即便不太纯粹,可倘若有余力,便一定要助人的好人。 这是方继藩在做任何事时,暗中告诫自己必须坚守的东西。方继藩更喜欢称呼它为情怀,一个人可以外表可以下贱,行为可以xialiu,行事可以卑鄙,但是绝不可以失去情怀。 方继藩带着微笑道:“你一定很惊讶是不是,本少爷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么就告诉你好了。龙泉观的斋堂价格如此高昂,到了灾年,也绝不肯减少地租,这说明什么?根据本少爷的判断,倘若执事的人乃是普济真人,以我和普济真人的交谈后的感觉,深信他断然不会如此做。既然如此,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普济真人已经不管俗事,龙泉观的经营已交给弟子们打理了。” 王守仁竖着耳朵,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 方继藩继续道:“可你看那观中的道人,却很奇怪,许多年长的道人,穿着朴素,苦哈哈的模样。可是呢,一些年轻的道人,却是油光满面,便连道袍,竟也是用绸子做的底料,你不觉得奇怪?这又说明什么?这便说明,普济真人将俗事早早交给了他的弟子,可是呢,却并非是第三代‘朝’字辈的弟子共同打理,而是这权力独揽在了一人身上,因为只有如此,其他‘朝’字辈的弟子才显得寒酸,既然有一个师兄独揽大权,他最提防的,反而是自己的师兄弟了,因为这些人是自己的同辈,岂可不有所防范? 因而,他的亲信反而多是一些辈分不高的弟子,因为只有如此,他既可借由这些人控制整个龙泉观内外,又不担心这些弟子掌握了权力,而动摇他的地位,这才是年长弟子朴素,反而是某些第四代的‘天’字辈却成了龙泉观骨干的原因。”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一脸认真的样子,道:“所以听说唐寅被人揍了,我本不在意,可后来听说龙泉观竟有万顷良田,我便毫不犹豫上山,做了那普济真人的师弟,接着便说饿了,去了那斋堂,去斋堂的目的,其实就是去揍人的啊,不揍人,怎么能把那个张朝先引出来?” “引出张朝先,那一切就好办了,令他骑虎难下,教他威信荡然无存,这是为了乱他的心。他的心乱了,被我突然奇袭,势必想草草了结此事,他越是巴不得想要了结,我偏不遂他的愿,接着强迫他罢黜王天保,再接着,又强迫他不得不接受李朝文来执掌斋堂。” 方继藩的心情显然很好,整件事情都很有耐心的给王守仁说个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是李朝文吗?因为我看他寒酸,且年纪不小,想来定是朝字辈的弟子,是张朝先的师兄弟,选择他的目的,不是因为看好他,而是要让他无路可走,他深知自己执掌了斋堂,而且还是我这羞辱了张朝先的师叔推荐的,往后势必就成了张朝先的眼中钉,张朝先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这李朝文就如一个落水之人,被我斩断了后路,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有破釜沉舟,死死的抓着我这师叔,和张朝先奋力一搏了。” “你看,李朝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我成了龙泉观的师叔,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吉祥物而已,噢,吉祥物你知道不知道,就如那道观里的泥像一样,看着尊贵,实则,却对观中一点用都没有。而现在,通过了李朝文,本少爷便算是真正的进入了龙泉观的这场棋局中了,只要张朝先出局,那么整个龙泉观的万顷良田,便可任我摆布,李朝文,不过是一个可控制的玩偶罢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知行合一,心里有自己对万物的看法,便放手去实践,通过自己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愿望,再通过自己对万物的理解,从而去实践自己要做的事,这两者缺一不可。 第155章 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这算是王守仁纠缠了方继藩这么久,方继藩对他最有耐心的一次。 听完方继藩的话,王守仁毫不意外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此时比刚才更令他感到吃惊。 “你如此费尽心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所追求的,又是什么?”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 看着王守仁执拗的样子,方继藩先是抿嘴一笑,而后大义凛然地道:“吾平生所愿,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王守仁的眼眸猛地一张,追根问底道:“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苍生?”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以我的人格,苍生更多一些。” 王守仁的脸色顿时像吃苍蝇一样,他不是方继藩那种啥事都能演得跟真的一样的人。 所以方继藩一眼便洞悉了他的异色,冷笑:“怎么,不信?” “我……”王守仁艰难地道:“信。” 方继藩摇摇头,悲剧啊…… “你不信!”方继藩看着王守仁,戳破了王守仁的谎言。 “不过……你信不信与我何干呢?”方继藩撇撇嘴,背着手,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鄙视他。 ………… 方继藩这两日只顾着关照他的番薯,所以一直躲在西山里,想到大规模的实验田地有了希望,而大量的番薯秧苗开始培植。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虽是眼下大旱,方继藩却总是傻傻的直乐,待在暖房里,龇牙。 开心。 这表情看在王金元的眼里,心里头不知啥滋味,自己的后半生全靠方公子了,虽然方公子又是挖煤,又是种瓜,噢,还试产了琉璃,这等无色的琉璃,已出了成品,王金元亲眼见过,真是惊为天人,只是可惜,无论有多少的惊喜,可看着这位方家公子的样子,王金元……却总觉得不靠谱哪。 好在,方公子一向是不太正常的,王金元的提心吊胆,也习惯了。 ………… 而在方家里,儿子不在家,方景隆自五军都督府下值回来,门子便上前压低声音道:“老爷,有客来了。” 方景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轿子,微微皱眉,这不是徐家的轿子吗? 妹子,又来了? 上一次,妹子登门,使他惆怅了很久。 她变了……变得自己险些都要不认得了。 此前那个爱笑的小丫头,现在却是愁眉不展的模样,看着方景隆心疼。 不过,她就算来省亲,那也显得极为冷淡,面上似乎没有丝毫的情绪,方景隆甚至怀疑,这个妹子,怕是将来再难踏足方家一步了。 可谁料到,这妹子,今儿又来了。 方景隆不露声色,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这虽不是家丑,可此等事,还是不可表露。 于是对着门子颔首点头,快步步入了厅中,便瞧见妹子垂坐在厅中了。 下人们斟上来的茶,已冷了,这妹子只欠身坐着,局促不安的样子,似乎随时想要起身离开。 方景隆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却忙是将脸侧着一边。 方景隆不由道:“妹子,你来了好……” 话说到一半,即便是武官出身,方景隆也不至粗枝大叶到没察觉出妹子的异样,却见方氏面颊上,分明有一个掌印,那掌印虽不是十分明显,可细细看下去,依旧还可以模糊的看到淡淡的影子。 方景隆一下子的,肚中的一股火便腾地熊熊燃烧起来,厉声道:“这谁打的,他娘的,哪个狗东西竟敢打我方景隆的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方家无论如何,那也是出自名门,至于自己这妹子,因为方家人丁单薄,这南和伯府便算他的娘家了。 长兄为父,方景隆现在是方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是怎么回事,连方家嫁出去的女儿也敢打? 那方氏忙道:“兄长,我……”她似乎以为自己脸上的掌印已消去了许多,不会被人察觉,谁晓得被方景隆一眼看破,立即眼眶微红,举着长袖拭泪。 “兄长,不要声张,声张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我他娘的管他什么笑话不笑话,你说,这究竟是谁动的手,当我们方家的人都死绝了吗?竟还有人胆大包天,敢欺到头上来了?。” 方氏便幽幽的叹息着道:“我在徐家,公公待我是极好的,至于夫君,虽不是很争气,全凭着父荫混日,对我,也挑不出错来的,唯有那妯娌,却是极不好相处,此番我们一同上京,是为了太皇太后祝寿,这一路来,她便处处挑我的错,我……” 方景隆顿时明白了。 动手的人,应该就是那魏国公世子徐正道的夫人。 其实这等事,实在太铺垫了,在这个时代,嫡长子才是一个家族的正主儿,长房不但要继承家业,且还要承袭爵位,是未来的一家之主。 至于下头的兄弟,都得仰仗着长房度日,只要不分家,这长房便是天一般,一旦触怒,找个由头,便是将下头的弟弟们赶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国公的长媳乃是黔国公之女,原本家世就非同凡响,又因为生了长孙,这地位在徐家,自是与众不同。 方景隆的脸上,带着几分痛惜又不甘的样子。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倒不是因为说,他方家畏惧黔国公的家世,黔国公虽说位列公爵,世镇云南,可方景隆却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家这长媳的身份,凭着娘家有人,又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她如何骄横,方家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还要打上门去吗? 若真如此,又有什么用?妹子依旧得继续在徐家生活,以后只会换来更加变本加厉罢了。 “哎……”方氏一脸的悲怜之色。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个寻常人,也不至成日受她的侮辱,她是黔国公的嫡女,又是长房,此番一同来京,我这二房却还需仰赖她,才能亲近太皇太后,希望能因此而为夫君搏一个前程,兄长,我来此,并非是教你为我出头,这等家里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也理不顺的。说到底,还是我们方家家世比人差了一些,我和妯娌同住,实在气闷,心里郁郁得厉害,可在这京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思来想去,还是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毕竟算我的半个娘家。” 方景隆不禁老泪纵横,方氏虽然说的平淡,可她的处境和内情,他岂有不知,当初还道嫁给了徐家二公子,是一门圆满的婚姻,可谁曾料到,里头竟有这么多隐情。 此时,方氏勉强一笑道:“继藩的脑疾,是否好了一些?” “啊……”这话题转得有点快,方景隆怔了一下,才回神道:“好,好了许多,他也争气。” 方氏幽幽道:“可要让他少胡闹一些,我从妯娌那儿听说了一些事,说是继藩跟着张家的人,和周家闹的很是不愉快,想来……太皇太后对继藩很是不喜呢,或许因为这个由头,她才对我更加变本加厉,兄长,来你这坐了坐,我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我得赶紧回了,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在外逗留的太久,就怕她又要生事了。” 方景隆苦笑道:“也不多坐坐。” 方氏抚了抚额前的发线,似乎想用发丝尽力遮挡面颊上的淤痕,她勉强笑了笑:“下次还会来的。” 方景隆颔首,亲自将她送出去,看着这打小便娇弱的妹子在人的搀扶下上了轿,徐徐而去,方景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头的方继藩,忙活了两日,终于回家里来了。 方继藩第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方景隆,便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爹……”方继藩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见到了方景隆眼底里的某种忧虑,却没有点破,笑嘻嘻的朝方景隆打了个招呼。 “你在外当值回来,甚是辛苦吧,来来来,爹给你熬了粥,来人,将粥取来。” 方景隆立即恢复了笑呵呵的样子。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粥就送了上来,只见里头有桂圆、莲子,还有一颗红枣,这都是方继藩最爱吃的,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偶尔,方景隆却会下厨给方继藩熬一些粥水、汤水什么的。 在他看来,这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假手于人,很不放心,下人们毛手毛脚,或是偷懒,若是火候不够,继藩不爱喝。 方继藩坐下后,喝了几口粥,便擦了擦嘴道:“不吃了,我明儿要入宫,给太皇太后祝寿。” 方景隆见方继藩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顿时露出了一丁点可惜之色,太糟践了,这可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的粥,里头的红枣、桂圆还有那莲子,都是他精心选过的。 不过一听方继藩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方景隆非但没有喜,反而露出几分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得罪了周家的人?” “没有呀,谁说的。”方继藩不以为意地道。 方景隆就不好多问了:“去祝寿时要小心。”’ “啥?” 方景隆便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好儿子,再吃两口。” 第156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 在方景隆心里,实是有些担忧啊! 无端端的,太皇太后让儿子去祝寿,再结合此前流出来的流言蜚语,方继藩似乎是帮着张家欺了周家。 只怕,这是宴无好宴! 方继藩则是翘着脚道:“我不吃粥了,我得琢磨着去置办寿礼去。” 方景隆便遗憾地颔首点头,噢了一声,将方继藩的粥端到自己的面前:“那别可惜了,我来吃。” 说罢,埋头喝粥,低着的头,却依旧没掩盖住他脸上的忧色。 肯定出啥事了。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平时老爹虽也有惆怅郁闷的时候,却不似今儿这般,忧虑重重的样子。毕竟是个武夫,这爹是历来粗枝大叶的,只是偶尔遇到涉及到儿子的事时,才会细腻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限。 事有反常即为妖。 方继藩虽是不露声色,等出了厅,却是将邓健寻了来,道:“近来家里出了什么事?” 邓健诧异道:“啥,啥事?” “我爹!”方继藩觉得这家伙,即便没有得脑残,这智商也是有限得很。 “噢。”邓健恍然大悟,然后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着方继藩,沉吟了很久很久,才道:“少爷,你啥时关心起家里的事了。” “……” 方继藩沉默了。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以往那个没心没肺的败家玩意,怎么会突然对家里长短的事这样的上心呢? 自己还是低估了邓健的智商啊,看来自己对他一定产生了某种误会,哎…… 方继藩一声叹息。 这不也正是传说中的事有反常即为妖了吗? 然后邓健歪着头,很努力地想了想:“少爷,小的觉得你有些不正常了,和以往有些不同。” 这都给他看出来了。 失败啊!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本来就和以往那个人渣有区别啊,这半年多,你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不过……人不能改变得太快,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否则,违和感就太重了。 人是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变成第二个人的,那是妖怪了呀。 可人可以一天天长大,慢慢的成长,一点一滴的改变,这叫润物细无声。 所以,还是不要被邓健觉得自己成长的太快为好。 方继藩抡起胳膊,狠狠的就是飞去一巴掌。 啪…… 下一刻,邓健的脸上立即便多出了一道掌印。 邓健哀嚎一声,眼泪便迸出来,捂着自己腮帮子,疼得龇牙咧嘴。 “现在,还有问题了吗?”方继藩厉喝。 “没,没问题了。”邓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还觉不觉得本少爷不正常了?” 邓健呜嗷一声,泪流满面地哀道:“正……正常得很。” 没毛病。 敢情自己最近不正常,是因为你少爷我揍你揍得少了啊。 你看,现在这一揍,不就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吗?少爷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就是不可捉摸的,突然揍你咋了,突然关心家里的事,又咋了? “好了,现在开始回答问题。” 邓健在方家,可谓消息灵通,其实作为贴身仆人,他是方继藩与家中下人们沟通的桥梁,这府里发生的事,他大多略知一二,因而老老实实的将事情抖露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方景隆的表妹,便是那嫁给了徐家次公子的妇人,在婆家受了气,倘若只是受气,倒也罢了,偏偏受的却是长房夫人的气。 老爹之所以郁闷,既是因为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自己无法干涉,就算干涉,也只会让他这个表妹的处境更糟糕。 除此之外,他多半认为,之所以自己的妹子受人欺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若不是方家家世远不如黔国公府,方家的女子,又怎么只会嫁给人家二公子,那长房的沐家主妇,怕也不敢对他这个表妹如此吧。 在这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时代,沐家主妇,确实就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方继藩这姑姑的一辈子,怕也只能仰仗在她的鼻息之下。 听明白了这件事来龙去脉,方继藩皱眉道:“上次我也见了姑姑,可我见她对我并不热络。” 方继藩说罢,忍不住撇撇嘴,对这个姑姑,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印象,还是老爹太多愁善感啊。 邓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样子。 方继藩瞪他一眼,语带不善地道:“皮痒了吗,有屁就放。” 邓健方才期期艾艾的道。 “少爷,我听杨管事说……说,那徐夫人……徐夫人怕是也不好显得热络,少爷您想啊,她在徐家的处境尴尬,倘若……倘若和咱方家太近了,将来若是和长房有什么龌蹉,岂不反而坏了方家与徐家、沐家的关系?自然,小的对这里头的内情也不甚懂,不过倒觉得杨管事说的有道理。当初……当初徐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可喜欢少爷了,少爷那时候还小,她成日带着您,处处护着您的呢。” “噢。”方继藩心里感慨,没想到这里头牵涉到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自己还是太年轻,有时候太天真啊。 他便点头道:“知道了,来,给少爷帮忙置办太皇太后娘娘的礼去。” 邓健眼前一亮,表情带着兴奋道:“少爷,预备送什么礼?” ………… 龙泉观。 今日龙泉观山门大开,张朝先一大清早便到了山门,将一个自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道人迎上了山来。 便连一直闭关在三清阁读经的普济真人喻道纯,此时也早早沐浴了一番,随后命接引道童在外等候。 那上山的道人步入了三清阁,他须发皆白,年过七旬,一身青色道衣,头戴玄色道巾,脚踏青履,目光很快定格在了喻道纯的身上。 喻道纯朝他微微一笑:“刘道友,幸会。” 这被称之为刘道友的人,出自龙虎山正一观,被敕为弘法真人,此番自江西来京,却并没有什么架子。 龙泉观源自正一道,而正一道奉龙虎山天师府为尊。龙虎山正一观,乃龙虎山八十一道观之一,当初的危大有,其实就是出自这龙虎山正一观,奉了张天师的道旨,方才入京来弘法,因而喻道纯与这位刘真人,本就是源出一门,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刘真人朝喻道纯颔首,却是随即拜下,躬身道:“小道刘天正,见过师叔公。” 他虽为真人,可从辈分上而言,却比之普济真人喻道纯差之千里,危大有是晚年才开始收徒,他的师兄王大山,则作为正一观掌观,早早便收了无数徒子徒孙。因此,虽然这刘天正年纪和喻道纯相仿,可从渊源而言,却得喊喻道纯一句师叔公。 正一道之内,最讲究的便是辈分,因而喻道纯颔首点头,接受了他的大礼,方才道:“汝此番入京,所为何事,莫非奉了天师道旨?” 刘天正道:“倒非是天师之命,而是魏国公相邀,命小道入京和太皇太后讲经,魏国公在江南对正一道多有关照,小道虽是化外之人,这个情,却非承不可。” 喻道纯立即明白了。 魏国公府世镇南京,管理江南事务,而正一道在江南本就根深蒂固,彼此之间,早有交往,听说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太皇太后崇道,魏国公投其所好,自然希望正一道派出人来,好使太皇太后对魏国公府格外的垂青。 喻道纯却是微微一笑,不为所动的样子,淡淡道:“当今陛下对吾辈并不甚看重,又因成化年间,一**邪道人乱政之故,陛下对道人擅自入宫,难免心有芥蒂。魏国公此举,不甚明智啊。” 喻道纯目中洞若观火一般,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精明。 是啊,这个时候,魏国公请道人入宫祝寿,虽然可能讨好太皇太后,可对皇帝陛下而言,却未必喜欢。 魏国公此举,是有点过火了。 刘天正倒是一笑道:“这是魏国公府的家事,其中内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顿了顿,他还是蜻蜓点水地道:“魏国公年老了,公府世子却是惧内。这倒还罢了,偏偏长妇为人善妒。公爷心里颇为担心,就怕百年之后,次子要受欺,因而希望次子能够自立门墙,只可惜次子也不争气,至今不过是个指挥罢了。此番公爷命长妇和次妇入宫祝寿,本意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凤颜大悦之下,能赐次妇诰命淑人。” 喻道纯顿时恍然大悟。 这魏国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长子靠不住,长妇呢,性子又不好。 二儿子没本事,现在不过是个指挥,世袭指挥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自然是了不起。可是对魏国公府这样的家世而言,真是不值一提,可指挥之上,想要继续升迁,就非要陛下格外开恩不可了。 魏国公府虽然世镇江南,可越是在外的公爵,就越谨慎,绝不敢逾越了规矩,破格提拔自己的儿子! 否则一旦传到京师,被御史弹劾,就可能遭来宫中的怀疑。 只是这个次子又没什么功劳,甚为平庸,总不能魏国公厚着老脸皮跑去哭求,请皇帝在自己临死之前,给个恩典吧。 第157章 入宫拜寿 显然,这位魏国公最终的主意是打到了太皇太后身上了,若是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喜,太皇太后没准就破格给次妇,也就是那方家的媳妇儿,赐一个淑人了。 在大明,赐封的妇人之中,一品、二品为夫人,这便是常见的所谓诰命夫人。三品则为淑人,四品为恭人,此后为宜人、安人、孺人等等。 倘若徐家次妇为淑人,名列三品,而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朝廷怎可让徐家次子,一个四品的世袭指挥,他的夫人,竟是一个三品的淑人呢。 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为了规避此等情况,破格提拔徐家次子,到时,就少不得另有恩典了。 这等于是抓住了一个朝廷的漏洞,想要耍一个滑头。 不过在此其中,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身后之世急迫的安排! 此等苦心,不得不说令人感触。 喻道纯叹了口气道:“世俗之人,终是许多事都看不破啊。” 刘天正苦笑道:“便是方外之人,也未必能看破天下事,斩断万千情念。” “有理。”喻道纯笑了:“来来来,给你读一部经。” 刘天正莞尔,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道:“师叔公,小道刚来,旅途劳顿,原以为会有洗尘宴,谁料竟只是经书相待吗?” “你看过便知道。”喻道纯红光满面,眼中显露着几分欣然之色,亲自去取了经书来。 这本,正是那《道德真经集义》。 刘天正笑了笑,心里想,这定是师叔公亲自所修的经注吧,难怪他如此迫不及待希望自己看看。 刘天正接了经书,随即便开始看了起来,这刚看了点开头,却是脸色变了,于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看下去,面上的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细细的观察,甚至发现他的老脸,竟露出了惭愧之色。 虽然二人辈分不同,可修道的时间却差不多,便是年纪也是相仿,喻道纯乃普济真人,他也已被赐封为了弘法真人,可同样都是真人,为何这位师叔公,竟如此的优秀,出经真是……罕有啊,怕是三百年,都难出一部。 等看到了‘圣人体道在己,其用心也不劳,其应物也无方,故万物并作,随感而应,若谷应声,美恶皆赴,无所辞也,故曰万物并作而不辞’这句时,刘天正便忍不住的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有某种明悟之感。 他下意识的抬眸,骇然地看向喻道纯:“师叔公经学,竟是一日千里,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喻道纯不禁露出了苦笑,道:“吾便是再学经三十年,怕也未必有此感悟。” 刘天正怔住了,骇然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 北地除了普济真人,谁还有这般的造诣? 他呼吸急促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休要玩笑。” 喻道纯郑重其事地道:“哪里玩笑,此人乃吾之师弟,骨骼清奇,乃道星下的凡尘,吾师便是相中了他,才将一身道学倾囊相授,可惜他今日不在此,否则非要让你亲眼所见不可。” “太师叔公……”刘天正惊讶得说不不出话来,满脸的诧异,震惊地看着喻道纯…… ………………… 次日一早,天空依旧暗淡,方家就已忙活开了。 方继藩穿了麒麟服,系了金腰带,佩戴着御剑,虽然显得骚包,却不显得违和,倘若不是因为这家伙名声差一些,怕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正预备出门,却见书房那儿,在这大清早,竟还亮着烛火。 于是左右看了看,见邓健跟着,便问道:“书房里有人?唐寅这些混账,夜里不知节省一些蜡烛?” 邓健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是老爷,老爷昨天一宿未睡,都在书房里呢,怕是有心事吧。” 哎……真是多愁善感的爹啊。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方继藩心里摇头,父亲太重感情了,明明你就是个在杀戮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老粗好不好,要不要这样? “要不,少爷去看看?”邓健很小心地看着方继藩的眼色。 最近少爷的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旧伤还没好呢,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方继藩摇摇头,面带冷漠:“走,入宫,祝寿要紧。”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头等大事。 大明朝沿袭汉制,以孝治天下,而今太皇太后已逾七十,当今皇帝,母亲早亡,唯有这祖母,成了他尽孝的对象。 文武百官,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纷纷上表,无数翰林,争相献上祝词。 命妇们虽是准许正午入宫拜寿,可其实从卯时起,便已没功夫吃茶填肚子,早就忙碌开了,沐浴、更衣,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再核验一下寿礼,这入宫一趟,可能连太皇太后都无法靠近,更多人只能是远远的遥拜一下,便站在百米开外了,可入宫所要预备的立礼节,以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早已预备了数月之久。 这一场寿宴,犹如一幕大戏,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可即便只是最不起眼的角儿,却也需磨砺多时,方才能在舞台上展现那刹那之间的芳华。 魏国公府在京的宅邸,自也是忙碌开了。 长夫人沐氏再三催促着,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呼喝着奴婢们预备,生怕出半分的闪失。 她脾气暴躁,下人们见了她,没一个心里不胆颤的,谁也不敢出差错。 她乃是魏国公世子夫人,因而早早的便封了三品淑人,此时已穿戴了金绣云霞孔雀纹的霞披,穿着大红的袍裙,尽显雍容,左右四顾之后,不免问。 “弟妹还在梳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等大日子,还磨磨蹭蹭的?是一丁点规矩都没有?” 那被问话丫头吓得大气不敢出,回道:“二夫人……” “好了,由着她去吧,反正她也无关紧要。”沐氏端坐着,呷了口茶。 正赶巧,方氏穿着盛装进来,碎步上前,朝沐琦行了个礼。 “嫂嫂…” “你来的好。”沐氏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道:“再过一炷香,便该入宫了,宫里可等不得人。” 说着,她朝一旁的丫头道:“去问一问,弘法真人预备好了没有,可不能误事,还有寿礼,再命人看看,对着礼单,一个个的比对。” 丫头屈身告退。 沐氏目光又落在方氏的身上。 “进了宫里,你乖乖跟着我身后,宫里的规矩繁复,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和你那侄儿一般,没规没矩的,原本这一次入宫,咱们徐家还可露露脸,只是我可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你那侄儿,真真胆大包天,居然帮着人去和周家作对,这周家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娘家,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即便大人大量,可心里会怎么想?” 方氏被数落,却不敢做声,良久才踟蹰道:“孩子不懂事呢,嫂嫂何须计较。” 沐氏勾起一笑,却是带着几分嘲弄,道:“我可听说你去了两趟方家了,虽说入了京,回家瞧瞧也好,可以后还是少来往一些吧,咱徐家担待不起。家翁此番请了弘法真人入宫为太皇太后讲经祝寿,心思你会不明白?你却还和方家纠缠不清,你是诚心让徐家难堪吗?弘法真人乃是得道之人,咱们徐家可是好不容易请动的,寻常人请他,便是八抬轿子,怕也请不来……好啦,言尽于此,你自己心里思量着吧。” 方如懿低眉顺眼地行礼道:“是。” 沐琦便不再看方如懿一眼,低头喝茶。 ………… 朱厚照是清早入宫的,先去了一趟坤宁宫,给母后问了安。 此时即便是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朱秀荣,也已是一副盛装,张皇后一遍遍的矫正朱秀荣待会儿祝寿时所说的寿词:“到了曾祖母万安时,声音要上扬一些,你是女儿家,莫学你那皇兄,对你那皇兄,太皇太后是心如明镜,晓得他顽皮。你不同,你是公主,要行礼如仪,得比外头那些命妇更知书达理,来,你再试一试。” 朱厚照在旁听着,不禁目瞪口呆,他这是惹谁了,母后的话是附带骂他呀。 朱厚照自是不敢反驳的,见母后没功夫理自己,便乖乖站在一边。 只见朱秀荣温柔地踏着莲足上前三步,按着张皇后的教诲,微微缳首,显出恭谨,等三步之后,方才驻足,娇躯微微垂下,此时眼角稍稍上扬,只抬眸看了正前一眼,又照着规矩,眼帘阖下,身躯款款拜下,声音先是放轻:“孙臣朱秀荣,拜见曾祖母……” 说到此处,朱唇微微一顿,声音渐高:“曾祖母金安,长寿万福……” 张皇后呼了口气:“好,有点儿模样了,可还差了一口气……” 朱厚照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笑了:“妹子这样行礼,倒真像要随时病倒了一样。” 被朱厚照如此一说,朱秀荣有点不好意思了,俏脸微红。 张皇后恼恨得切齿:“去,休来此胡闹。” “噢,那儿臣走了啊,儿臣等方继藩进宫。”朱厚照便预备要开溜。 朱秀荣听到朱厚照说到方继藩,便想到那夜里朱厚照口称什么不清不白,顿时柳眉微促,睫毛颤颤,眼眶微红。 朱厚照一看,连忙道:“妹子,你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张皇后才回眸,看了朱秀荣不吭声又满是委屈的样子,不由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先前不还好端端的。” 朱秀荣咬着唇,不吭声。 这令张皇后审慎以待起来:“你跟母后说,有委屈,万万不可憋在心里头,是谁?” 朱秀荣才缳首,轻声道:“哥。” ……………… 看到有些同学说前几章写得有些不尽意,老虎检讨反思,写了一个章节也尽量多花时间修改,不满意的就直接给删了重写!希望大家也能谅解老虎,毕竟不是每一个剧情都能令每一个人满意!也谢谢大家依旧支持老虎! 第158章 师命不可违 朱秀荣一张精巧的小脸委委屈屈的,只是张皇后听到从女儿口中轻吐出一个“哥”字,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张皇后的目光,瞬间凌厉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脸懵逼,连忙道:“不是我啊,我没有,我近来没惹她啊,母后,你别听她瞎说。” 张皇后气咻咻地道:“难怪你父皇隔三差五打你,亏得本宫还处处对你维护,自家妹子你也欺负,你还是人吗?猪狗不如的东西,滚!” “噢。”朱厚照怂了,乖乖的溜了出去。 而方继藩也是在清早入宫,比命妇们早一些,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刚过了金水桥,朱厚照便已在那兴冲冲的等了。 他一见到方继藩,便朝方继藩招手:“来来来,老方,跟你说一件可气的事。” “不听,我是来祝寿的。”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他今日打算做一回老实人,可千万别在祝寿时出什么意外才好:“我是来拜寿的,心里该怀着对太皇太后娘娘无限的感激,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去万寿宫,殿下别坏了臣的心情,臣正在酝酿情绪。” 朱厚照便龇牙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那妹子的脑疾肯定犯了,她犯病了啊,你不能不管。” “噢……”方继藩只平静的点头。 方继藩比谁都清楚,脑疾,那是骗人的,所以……不操这个心。 朱厚照则是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一丁点都不上心,你是她的大夫啊。” 方继藩便驻足,上下打量着朱厚照:“殿下,臣倒是觉得殿下也有脑疾之症。” 朱厚照竟是乐了:“这敢情好啊,本宫若是得了脑疾,就威风了,哼,谁敢不顺本宫的心,本宫就犯病!” 这样一想,朱厚照竟身躯一震,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这一天皇宫自然是热闹,可最热闹的自然是宫里的万寿宫。 弘治皇帝早早就到这里了,陪着太皇太后说着话。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左右四顾,突得想起什么,朝弘治皇帝道:“这方继藩,道学如此精湛,实是令人意想不到,哀家向来听说悟道、悟道,可见悟道不分先后,哀家读了一辈子的经,说来惭愧,只晓得读,却难通其意,这方继藩怎的还未来?哀家倒是很想见见他。” 她顿了顿,眉头轻皱,又道:“上一次倒是难为了他,差一些,哀家便有不察,倒是对他有所误会。你是皇帝,哀家也晓得你对学道之人,多少有些不满,这是你父皇的错,他哪里是痴迷道学,他满门心思都想着去长生,做那修仙不老的迷梦去了,可这非道家的错,先皇帝,就是昏聩。” 说到那儿子,太皇太后可一丁点客气都没有:“他昏聩,自然会有不少假道人投其所好,给他炼什么丹药。可这老庄之学,却没有错啊。” 弘治皇帝从不忤逆自己的祖母,只连连点头:“祖母说的是。” 太皇太后笑了。 “这方继藩,有如此才识,平时听人说他这人爱胡闹,哀家不信,一个胡闹的人,会如此精通道学吗?能写出那样的经注,可见他在这上头是花了心思,是有极高造诣的。哀家先前说,你是皇帝,知臣莫若君,他平时都在干些什么,你可知道?” “……” 弘治皇帝有点蒙了。 他很不愿把血淋淋的真相的告诉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并非只是坐在宫里的皇帝,即便成日在宫中,却也有足够的渠道了解宫外的事。 比如这个方继藩,这些日子……大抵的生活就在跑去詹事府和太子贼兮兮的关起门来不知在密商什么,或者在西山折腾他的暖棚,更多时候,就是四处招惹一点是非。 当然,有些话,弘治皇帝不知该不该说,修道……不存在的,这家伙天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道学,可弘治皇帝可以对天发誓,方继藩这厮倘若当真勤奋的看过一本道书,他可以将自己的头颅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深吸一口气,还是得哄着老太太啊,弘治皇帝笑吟吟地道:“是呢,他平时除了为朝廷尽忠职守,就是关在家里读书。” “读的是道书吧。”太皇太后赞许地点着头,眼里尽是欣赏之色。 不错,她就知道不可能是一个混账的败家子能精通道学的。 因此她娥眉一挑,淡淡笑道。 “可见人言可畏,外头那些长舌妇,最是爱说人是非,此等人,最是可恨。” “是……是啊……”弘治皇帝只有尴尬的点头。 正说着,却听宦官上前道:“禀娘娘,陛下,太子殿下与方百户到了。” “请来说话。”太皇太后喜出望外,凤眸微转,期盼地往外看去。 弘治皇帝的脸已拉了下来,他有点心里发虚,这可是弥天大谎啊。 他毕竟是不善于撒谎的人,身为天子,其实也没有撒谎的必要,因而,难得弘治皇帝老脸竟腾地一下红了。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而来,朱厚照笑嘻嘻地道:“孙臣见过曾祖母。” 方继藩抬眸,见太皇太后和蔼地看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恭谨地上前道:“臣方继藩,见过太皇太后,娘娘身子康健,一丁点都不像是七十大寿的样子……” “……” 这一次,轮到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两个人有点发蒙了,祝寿就祝寿吧,怎么就你话最多? 只见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臣的娘还在世,怕也是娘娘这个模样。” “……” “不要脸……”朱厚照心里骂。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宽恕的错误,千不该万不该,方才竟在祖母面前说那一些违心的话。 可是……方继藩接着道:“臣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大明上下,无不称颂娘娘宽宏仁德,今日娘娘大寿,普天同庆,僧俗百姓,亦是欢喜鼓舞,真比自家老太太过寿,还要乐呵一些。” 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继藩说句实话,多少对太皇太后有点忌惮。 那没法儿,只好将你捧到天上再说,到时你脸皮再厚,也不好对我痛下杀手了吧。 这一手,是两世为人之后,方继藩苦心总结出来的,嗯,看起来……效果显著。 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恼,笑盈盈地招手道:“你近一些来,哀家有话要问你。” 方继藩倒不客气,直接的上前:“臣聆听太皇太后教诲。” 反正,这人都可以做自己奶奶的妈了,尊老乃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方继藩没啥心理压力。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方继藩:“真俊俏……” “……” 噢,女人果然是先看脸的啊。 太皇太后继续道:“听说,你成日在家读书?” “……” 方继藩顿时心里翻江倒海了,这谁造的谣,我喜欢啊。 于是抬眸,见坐在一旁的弘治皇帝正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什么,一脸谦和地道:“说来惭愧,臣打小就喜欢读书,读书使臣快乐!” 一旁,弘治皇帝那儿,传来了拼命的咳嗽声,像是患了痨病一般。 朱厚照彻底的服了,对老方,他是彻底服气的,这脸皮可谓比紫禁城的城墙还厚。 太皇太后却是笑了:“小孩子胡乱说话,哀家听说,你竟和普济真人,乃是同门师兄弟?” 方继藩道:“臣此前也不知臣和师兄有这样的缘分。” 是呢,龙泉观那万顷良田,就是自己和师兄的红绳啊,这辈子赖定他了。 太皇太后又颔首。 “可见人间的事,上天都是注定好了的。你精通道学,又受贤师危大有指点,一身道骨。龙泉观那儿已恳请礼部将你录入道籍,自此之后,便列入龙泉观中了,不过普济真人修了书,向哀家讲明,说是你虽有道家的机缘,可毕竟在朝为官,乃南和伯世子,南和伯也只你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你能承袭爵位,因而希望哀家能够准允,既予你道籍,又令你在朝中修道,并不列入方外,哀家看哪,你是可惜了,既有此机缘,何不上山专心修道,将来或许可以有大成就,何故要在这俗世中走一遭呢?” “……” 亏得方继藩稳住了,他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就怕太皇太后一拍大腿,就你了,直接就将他当真送进龙泉观去,做一辈子臭道士…… 他想了想,便忙道:“臣的师父指点了臣之后说……呃……臣说出来,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说,臣是注定了要匡扶明君的人,尘缘未尽,因此……这个……师命不可违。” 太皇太后眉头微挑,方继藩的话……她竟真信了。 老太太嘛,无论地位多高,身份多么尊贵,在上一世,你不还得跳着广场舞扭着秧歌吗?这说明啥,说明心眼实在。 太皇太后笑了,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皇帝,这话,你也得记着,那危大有贤师,可是方外高人,他的箴言,料来不会错。” 第159章 太皇太后美滋滋 显然,太皇太后对于方继藩的话,是深信不疑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只有弘治皇帝才知道,他是掐死方继藩的心都有了。 却还是淡定地道:“孙臣知道了。” 只见太皇太后抿抿嘴,又道:“既如此,那么哀家就做一回主,此事,准了,吩咐道录司,添方继藩入道籍,却依旧令他在世俗中行走。你这孩子,很好,是哀家从前对你有所误会。” 方继藩摆手道:“臣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 这样一说,太皇太后心里感慨起来,是啊,当初多少人说这方继藩不是东西来着,简直是没一个人说他好话的。倘若不是普济真人极力举荐,不是知道他乃是危大有的关门弟子,不是皇帝说出了实情,她心里头还不知怎么想他呢。 可见那些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是多么的可恨。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着头,带着和蔼的笑容道:“你既是来祝寿,可带来了什么寿礼?” “带来了。”一说到寿礼,方继藩便眉飞色舞起来:“娘娘大寿,臣怎么不带礼来呢。” “那么,哀家……倒是期待得很。”太皇太后又笑了,却没有继续追问,待会儿唱喏礼单,自然也就清楚了。 这少年郎,看着很实在,是个被人欺负、辱骂、编排,却从不计较的老实人啊,其实他送不送礼,倒是无所谓的。 过不了多久,天色已是不早了,便有宦官入内,禀明命妇们已至午门,太皇太后宣她们入宫觐见。 在那金水桥,在宦官的指引之下,宛如长蛇的队伍,蜿蜒而至,走在前头的,反而不见多少一品诰命夫人。 能获封一品诰命夫人的妇人,在大明少得可怜,除了王妃,更是凤毛麟角,这些妇人,大多已经老迈,出风头的事,自是让年轻的来。 此后则是二品,这个品阶较多一些。 魏国公府的沐氏与方氏两个,一个是淑人,一个是安人,却因为沾着魏国公府的光,则在二品夫人们的后头。 沐氏来过几趟宫里,当年做姑娘的时候,还随父亲黔国公入宫,因而这里的许多景色,她略略都见过。 倒是方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难免紧张。 沐氏冷冷瞥她一眼,低声道:“休要东张西望,小家子气的,别给徐家丢脸。” 方氏默不作声,只乖乖地尾随着沐氏。 待到了仁寿宫,一般的妇人就已止步了,能够真正进入仁寿宫的人毕竟不多,不过数十人而已,即便是太皇太后爱热闹,却也绝不是什么人都准许进去祝寿的。 寻常人,跪在这仁寿宫外头遥祝一下,便已是恩典。 这不到百余的妇人,鱼贯至正殿,沐氏还记得当年曾来这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的场景,今日再来此地,便生出阔别已久的情愫,又想到自己的弟妹,想来不曾见识,更是挺直了腰杆,入殿之后,行礼如仪,随众妇人行云流水一般,行了大礼。 “恭祝太皇太后娘娘金安,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方氏则是有些慌,连忙拜下去,竟忘了词。 好在混在人丛之中,倒没被人察觉。 一旁的沐氏,却是一清二楚,心里不免鄙夷,真是没有礼数,没见过世面的。 等太皇太后喜滋滋的道:“都起来吧,你们哪,哀家可都见过,都抬起头来。” 众命妇抬头,方氏更是不安,只是这抬眸之间,却看到了坐在太皇太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这身影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令方氏顿时错愕起来。 继藩…… 他……怎么会在此? 不是听说太皇太后与他有嫌隙? 可此时,却见方继藩乖乖地坐在太子殿下之下,靠着太皇太后何其近,这……岂是寻常人可以享受到的恩荣? 似乎……方继藩也看到了方氏,朝方氏这边很俏皮的眨了眨眼。 方氏恍然,这时却听太皇太后道:“都不必客气,也不必拘谨,你们都是来给哀家这老妇作陪的,来人,给大家赐座。” 众命妇再拜之后,这才起身,各自按位次落座。 只有方氏,本就紧张,此时见到了方继藩,更觉得惊诧,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慌乱,便出了岔子了,忘了再拜,胡乱着起来,茫然间,又寻觅不到自己的座次,急得脸色赤红,忙不迭的,就差眼泪要跑出来了。 她万万料不到,今日会出如此的岔子,家翁的心思,怕是全白费了。 如此一来,其他命妇见状,有的莞尔,一些不近人情一些的,更是噗嗤一笑。 此情此景,方氏便愈发的慌乱了,娇躯颤颤,豆大的泪,终于自眼角噙出来。 朱厚照一看,忍不住捂着肚子,似乎觉得甚为滑稽,捧腹要笑。 冷不防的,方继藩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朱厚照一下子崩住了笑,朝方继藩看去。 只见方继藩朝他摇头,今儿又是重要的日子,朱厚照倒是忍住了。 太皇太后目光幽森,却是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却不知是谁家的新妇,来人,引她入座。” 有宦官连忙引着方氏在一处角落里坐下。 方氏却是显得惶恐不安,想到今天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心里不禁生出了绝望,此番回去,只怕更受沐氏的白眼,便连南京那儿,若是知道,只怕…… 为人妇的人,最是难,上有公婆,身边的丈夫,在这个时代,又是说一不二,至于一旁的妯娌,又是虎视眈眈。 那太皇太后问这是谁家的心妇,众人都默不作声。 倒是那沐氏,笑吟吟地出来,行了礼道:“回禀娘娘,方氏乃徐家的次媳,她不谙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这话儿,看似是在为方氏开脱,可她本可以说,方氏见了娘娘,心里紧张,不知所措,这事儿就可圆过去。 唯独她说的却是不谙礼数,这就别有意味了。 好歹也是命妇,为何别人都懂礼数,唯独你不懂呢? 这显然就牵涉到了你不上心的问题了,规矩,起初谁都不懂,这情有可原,可难道就没人教你吗?魏国公府也是大明有数的名门,这名门之家,肯定有人教的,可你还不谙礼数,这宫里的规矩都不上心,这便是态度的问题了。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沐氏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又道:“倘若娘娘要责罚她,这……便是臣妾的疏失了,臣妾身为徐家长妇,闹出此等笑话,是臣妾的不是。” 说罢,她行礼如仪地款款拜下:“臣妾恳请娘娘责罚。” 拜倒,叩头,接着,三拜,再叩,礼毕。 这番话使人听得极舒服,太皇太后不免另眼看了沐氏一眼:“哀家觉得你面熟。” 沐氏便道:“臣妾当年随先王入宫,曾见过娘娘。” 一听先王,太皇太后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里都了然了。 原来是云南沐家所出的姑娘,这云南沐家,满门都是忠良,为朝廷镇守云南,不曾有过疏失,很为朝廷所倚赖。 而沐氏口称的先王,实际上是黔国公沐晟,沐晟死后,被朝廷追封为定远王,谥忠敬。 因而,沐家虽为公爵,可但凡提到了沐晟,势必称为先王。 太皇太后目露慈爱之色:“原来是将门虎女,你入宫时,定是还年幼,哀家……竟是将你忘了,你抬起脸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徐家的那个混小子,也不知是修了多少辈的福,才娶了你。” 得了这么一句夸奖,沐氏心里自是乐开了花,便更加谦逊:“徐家上下,凡是有人犯了错,臣妾这长妇,都是万死,臣妾愿代弟妹受罚,免得坏了宫中的规矩。” 众命妇在旁听了,心里却都是唏嘘,这沐氏……很会‘来事’啊。 可偏偏,越是这般来事的人,反而越讨长辈喜欢,太皇太后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哀家不怪你,方氏……也没什么大错,你不必自责,起来吧,近前来。” 她是定远王之女,虽只是庶女,可毕竟有了这一层身份,更得太皇太后的好感。 太皇太后命她上前,她倒是不急不躁,缳首碎步上前,恭谨无比的模样。 坐在角落里的方氏,心里很是落寞,她心里对这长妇的手腕,其实既是佩服,又是敬畏,身世既好,又会来事,说话更是漂亮,无一挑剔,走到哪儿,永远都是光彩夺目。 不安的同时,又不免自哀自怨,只怪自己不知礼数,可是……这侄儿怎么出现在这儿,她依旧想不通。 沐氏上了近前去,太皇太后依旧坐着,却是伸手挽住沐氏的芊芊玉手,笑吟吟地道:“好,好……” 连说两个好,显得亲昵。 沐氏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自南京来时,也听说许多传闻。 心说那方氏真是不懂规矩,幸好自己讨了太皇太后的欢喜,否则徐家岂不是被她害死了? 此时,她又想到,方家的那个小子,还得罪了周家,只怕太皇太后心里是极有芥蒂的,倒不如…… 第160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得了太皇太后的高看,沐氏得意之余,心思也活络起来了。 此时,沐氏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太皇太后,边道:“次妇方氏,出自南和伯府,娘娘……” “南和伯府……”太皇太后不经意地瞥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得表现得谦虚,于是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那么她的侄儿,便是方继藩了?” “正是他。”沐氏小心谨慎地察言观色:“娘娘,这方继藩在京师,可是出了名的,坏透了,方家也算是忠良,却不知何故,竟出了这么个败家子……” 方继藩尴尬了…… 你大爷,我招你惹你,吃你家饭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的褪去了几分,笑脸显得有些僵硬:“你认得方继藩?” “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为何却知道他坏透了?” “这……这满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娘娘……” 太皇太后已经皱起了眉头,可显然,沐氏虽一直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却依旧没有醒悟! 毕竟在她看来,周家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张家兄弟这么嚣张跋扈,方继藩据闻还为张家兄弟开脱,太皇太后的心里头难道不会将这个小子恨之入骨吗? 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加油添醋几句,这太皇太后自然与她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便更亲近一些了。 固然沐氏没眼色的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人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可谓人尽皆知,娘娘……” 太皇太后的脸色是愈发的冰冷,她眼眸深处最后一丁点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殆尽。 就在这个时候,沐氏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太皇太后淡淡道:“你既是道听途说,却又为何如此言之凿凿,方卿家。” 方……卿……家…… 谁也不晓得太皇太后这喊的是谁。 却在这时,太子身边的一个少年郎道:“臣在呢。”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人地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到这个世界,说实话,女人大多都是足不出户,一下子被这么多妇人关注的机会并不多。 他显得很尴尬的样子,朝沐氏作揖:“惭愧,惭愧,我就是那个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臭名昭著,以至人尽皆知的方继藩,方继藩见过沐夫人……” 沐氏身躯一震,霎时间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脸上夸张的表情,以至于那妆粉俱都被挤的扑簌下来,她如遭雷击一般,彻底的懵了。 方……方继藩竟就在这里? 今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外臣命妇们都是午时入宫,可这方继藩,显然是一早就到了的,重点是,他怎的……一早就到了…… 这于理不合啊,除非……是有人格外的恩旨,问题在于,太皇太后会格外开这恩典吗? 这方继藩,不是明明得罪了周家?这事儿,她是已经确定过了的。 得罪了周家,太皇太后竟还对他格外开恩,这个家伙,究竟给太皇太后灌了什么迷魂药? 她顿时意识到了可怕的事,顿时慌了,心乱如麻起来。 方才所展现出来的落落大方,在此刻全无,竟和方才的方氏一般,也开始无措起来,朱唇嚅嗫着,竟没有回礼,想要张口说什么,却是哑然,竟发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则是笑嘻嘻地道:“我早听姑母说过夫人,姑母说,夫人执掌徐家,兢兢业业,将徐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人飒爽,又没有心机,对下头各房都没得挑,实乃贤妇的典范,姑母一再说要向夫人学习,小侄虽不曾见过夫人,可心里却一直想要拜访,代姑母多谢夫人的照拂,听说夫人入了京,本要登门,只无奈何,继藩身患脑疾,名声又有些糟糕,怕是冲撞了夫人,这才踟蹰不敢去。” 暴击! 这绝对是暴击! 倘若方继藩痛斥沐氏一顿,沐氏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大不了就说自己有误会,事情总可以圆过去,而方继藩针锋相对,她只需要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万事就都好办了。 唯独方继藩一脸仰慕的模样,倒显得方家上下无一不承了他沐夫人的关照,都对他心存感激,这……就尴尬了。 这不就显得他沐氏不但不识人,还道听途说,四处造谣生事的多嘴长舌妇吗? 不只如此,方继藩在最后更着重的点明了自己脑残患者的身份。 这几乎形容于长刀出鞘,一刀扎在了沐氏的心口上了。 脑残患者啊,还是你沐氏的晚生后辈,残疾少年啊,你大爷的,你还是人吗?残疾人你也说他是非,猪狗不如,呸! 沐氏脸色蜡黄,看着朝她如沐春风一般笑着的方继藩,真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弘治皇帝目中带着狐疑,忍不住瞪了方继藩一眼,他心里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怎么突然有种感觉,方继藩这厮……看似处处无心,又顽皮且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他这糊里糊涂的每一句话,却总像能打中人的要害…… 太皇太后似乎也听出了一些滋味来,再看着完全已经慌乱的沐氏,她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心里不免有几分愠怒,好在今日乃是寿辰,倒也不便大发雷霆,只是对这沐氏,瞬间冷漠了许多。 招了她的不喜,语气自也下意识的冰冷起来:“臭名昭著?谁说方卿家臭名昭著了?” 这一句诘问,令许多人惶恐不安,尤其是沐氏,竟连请罪都忘了,只不安得瑟瑟发抖。 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各怀着心事,命妇们显然都在拼命地开始回忆,这个方继藩到底是谁,又在拼命回忆,南和伯府,何时突然受到宫中如此青睐了? 太皇太后的这一句诘问,袒护之意,真是太明显了。 这背后所代表的,自是宫中的态度,足以让人揣摩上意。 方氏在角落里也是惊诧莫名,她见方继藩沉着应对,哪里有传闻中自己这侄子‘荒唐胡闹’的本色,这侄儿……竟如此……如此……让人刮目相看。 再看那沐氏,显然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是骑虎难下,方氏的心底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之感,这些年来,她实是被压得太狠了,没一日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丁点的差错,惹来长妇的不喜。 可想不到,这个平日气焰嚣张的长妇,也有这般无措惊慌的一天。 方继藩则笑吟吟地欣赏着沐氏这不安的脸,他可没有半点惭愧,也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 他很不介意,落井下石。 都是败家子、人渣、败类、人类公敌了,落井下石算啥?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道:“娘娘,沐夫人想来,确实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她什么都不懂,娘娘何须诘问她,她见了娘娘,心里紧张,所以才胡言乱语的,娘娘万万不可责罚她。” 第二次暴击……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责罚她,毕竟她只是多嘴多舌一些,最多只是不喜她罢了。 何况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的寿辰,怎么可能在这大喜之日责罚命妇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方继藩满口维护她,说她不懂事,说她没犯什么大过错,为她求情。 再相比于方才沐氏的‘坏话’,二人之间,高下立判,一下子,差距就拉大了。 你堂堂定远王之女,魏国公之媳,竟不如一个脑残少年,你不觉得尴尬吗?你还有脸吗? “……”沐氏已经脸色煞白,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了。 对她而言,方继藩的话可谓字字诛心,而更可怕的却是,太皇太后的脸色,已是愈发的难看。 眼下,这太皇太后,哪里还有半分老寿星的喜庆劲,原本一场喜事,闹得竟是不愉快起来,而追根问底,这一切的源头,竟来自于她。 沐氏想反击,奈何发现自己想到的任何反击,都像是无用的。 她不笨,怎么还看不清楚形势?对方……是个少年郎,自己比他长一辈,长辈可以教训晚辈,但是……长辈却不能拉下脸来和晚辈撕逼! 教训和撕逼是两回事! 更可怕的是,人家还是个脑残玩意,任何的反击都会显得自己没有丝毫的格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臭不要脸。 她努力地深呼吸,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可她发现,她现在得憋着。 太皇太后似乎心情已平复了,不愿和这‘妇人’多纠缠,今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于是她淡淡道:“其他的事,哀家不知。可唯独不学无术四字,哀家却极不认同,方卿家道学造诣极高,若非苦学,断无有此成就。” 她只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透露出了无数的欣赏。 沐氏终于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方继藩这厮,为了讨好太皇太后,竟是苦心学道? 这是投其所好啊…… 这个无耻的小奸贼,谁说他是脑残来着?这人还真是精明的令人发指啊。 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见方继藩小小年纪竟对道学有所了解,自然而然,心里偏帮着他。 可怜她竟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接在这里栽了跟头。 第161章 讨教 沐氏毕竟是大家族未来的当家主妇,弄明白事情因果后,倒很快就淡定了下来。 这事情还有转机…… 徐家,不是请了弘法真人前来祝寿吗? 呵……这小贼班门弄斧,以为粗通一些道学,便可蛊惑太皇太后。 只需…… 心里有了主意后,沐氏瞬间恢复了冷静和自信,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勉强一笑,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娘娘,说起这道学,臣妾倒也请了一位真人来为娘娘祝寿,这位真人,乃是名满江南的高士,弘法真人,此番为了请动他,倒是花费了一些功夫。娘娘,弘法真人身子不好,此番千里迢迢而来,实是不易。” 弘法真人……刘天正…… 在座之人,但凡崇信道学的,听到弘法真人刘天正,脸色都微微一变。 说来也是,魏国公府既然为了大手笔的为太皇太后祝寿,怎么可能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来给太皇太后讲经呢? 这位弘法真人,可谓江南最著名的真人之一,说是学贯古今也不为过,其经学得龙虎山诸真人真传,曾著写了几部经书,炙手可热。 何况龙虎山八十一观,这正一观,乃是八十一观之首,天下正一道道观,自是正一观傲视群雄。 据闻,弘法真人四十岁时,便被天师府委以正一观掌观,可见此人是何等的优秀。 现在他已年近七十了,只在山中清修,一般的法事,便是当代天师都不易请动他,甚至还听说,去年时,他得了重症,差点便驾鹤西去。 这样孱弱的身体,且如此让人敬仰的人物,不料居然被魏国公府请到了京师来。 当初因为受成化皇帝的影响,京中不少勋贵人家,崇信道学的为数不少,因而对于这位弘法真人都有耳闻,想不到这位弘法真人现在就在这京师里,令不少命妇不禁为之意动。 这魏国公府,果然是摸准了太皇太后的胃口。 这杀手锏一出,太皇太后方才的不喜,霎时烟消云散,不由道:“可是刘天正,刘真人?哀家早听说他在龙虎山正一观设道场,讲授经学,他的经书,哀家也曾读过,虽是资质愚钝,不解其意,却也能感受他的道学精深,想不到他竟来京了?” “正是。”沐氏此时急着翻身,一见太皇太后意动,心里一喜。 她眼角的余光不免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在想,你这点斤两,等那弘法真人一来,自然有你看的,太皇太后是老太太,自然信了你的邪,可这真人一到,立即就能戳穿了你那半桶水的学问。 “臣妾已请他至午门,只候娘娘召见。”她笑了笑,又看向方继藩道:“臣妾听说方世侄也对道学有所涉猎,这敢情好哪,真人一到,不妨可以请弘法真人与方世侄切磋一番。” 太皇太后听到弘法真人来,心里已是大悦:“从前只闻刘真人之名,一直不曾相见,今日倒是很想听听他的教诲,快,将刘真人请进来。” 方继藩听这沐氏想引什么鬼真人跑来和自己切磋,一点也不心慌,反而晒然一笑,女人……真是麻烦啊,你还没完没了…… 好在他也不畏什么讨教和切磋,反正自己年轻,输了就输了,输给一个德高望重的真人,很丢人吗? 不过这妇人自以为请了真人来,洋洋得意的样子,真够令人讨厌。你大爷,若不是因为今天太皇太后大寿,我方继藩的脑疾病就发给你看看。 早有宦官火速去了午门请真人入宫了。 殿中诸命妇,鸦雀无声,一个个屏息等候,也都盼望着一睹这江南弘法真人的风采。 此时,沐氏便借机道:“娘娘,这弘法真人而今可被称之为天下第一真人,道学深厚,非寻常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可比……”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则更觉得这个沐氏讨厌,她自然清楚沐氏是想做什么了。 于是她眼角看了看方继藩,方继藩则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好像没有听出沐氏话中的‘夹枪带棒’一般。 这……不就是个二傻子嘛。 年轻人啊,不晓得世间险恶,人家在讥讽你,在骂你呢,你倒是好,还笑嘻嘻的。 这倒令太皇太后心里不免对方继藩滋生出一丁点同情。 这孩子得过脑疾,自小还没了娘,可怜啊…… 对沐氏,她倒没有发作,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浅笑,只是那历经了不知多少世事的眼眸子深处,却带着洞若观火一般的锐利。 片刻之后,弘法真人刘天正入殿。 只见弘法真人头戴道巾,脚踏布履,只一身洗的浆白的道衣,自入殿之后,目不斜视,见了太皇太后,亦是荣辱不惊状,朝太皇太后行了道礼,道:“贫道见过娘娘,娘娘千秋。” 太皇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弘法真人,欣喜道:“真人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弘法真人刘天正只微微一笑,欠身道:“这俱是虚名罢了,贫道行将就木之人,哪里承得起娘娘谬赞。” 众人上下端详这刘天正,俱都觉得这道人仙风道骨状,宠辱不惊,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 便连弘治皇帝,自他一身朴素道衣,以及那淡泊的奏对之中,倒也觉得此人颇有几分‘不同’。 太皇太后显得很高兴,笑道:“来来来,给真人赐座吧。” “贫道不敢坐,站着即可。”刘天正拒绝:“此番受魏国公相邀,入宫觐见,本已是惶恐,区区方外之人,得见圣颜,已是洪福,站着能为太皇太后解一些疑惑,贫道便已知足了。” 他谦虚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成化年间,一群道人过于嚣张跋扈的缘故,刘天正入宫,显得极为谨慎。 事实上,他本心里是不愿来的,若非是魏国公的面子,他这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不如在龙虎山中享清福的好。 太皇太后颔首,愈发觉得这真人值得敬重,因而大悦,看向沐氏道:“哀家今儿倒是沾了你们徐家的光。” 沐氏连忙惶恐地道:“万万不敢,娘娘言重了,臣妾与家翁,本是臣子,臣子为娘娘效劳,本是理所应当,哪里敢居功。刘真人乃是高士,自也仰慕太皇太后,这也是他的造化。” 这番话,倒是应对的极为得体。 毕竟是顶级豪门出身,品性是一回事,可这漂亮话,却是再厉害不过了。 可她也有自傲的一面,方才被方继藩坑了个半死,心里总觉得不解恨,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又道:“方贤侄精通道学,不妨和真人讨教。” 这摆明着是挑拨,是暗示太皇太后,这方继藩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太皇太后可千万别被他给糊弄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道:“不讨教,不讨教,道学有什么好讨教的。” 懒得理她。 太皇太后的心里倒也是觉得沐氏多事了,这妇人,实是小鸡肚肠啊。 还是方继藩懂事一些。 不过…… 那刘天正听了沐氏的话,脸色却是变了。 方才还风淡云轻的脸,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里,居然也有修道之人…… 可他环顾四周,哪里找得到半个道家人。 答案只有一个……这也是刘天正最为忌惮的一件事。 成化年间开始,因为成化皇帝崇道,因而不少蝇营狗苟之徒,为了荣华富贵,假装道人,祸乱宫中。 此后,道家因此而一蹶不振,就是因为这些小人打着道学的名义招摇撞骗啊。 万万想不到,当今天子登基,刚刚铲除了这些奸人,现在竟又有人混入了宫中,蛊惑太皇太后了。 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假道人,败坏道家的声誉,一听到沐氏之言,他便警惕起来,脸色冷漠道:“噢,不知这位道友在哪里?” 其实他已看到了方继藩,方才是方继藩口称说不讨教。 这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能懂什么道学,简直就是荒唐,这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刘天正踏前一步,他打定主意,今儿非要维护这道家声誉不可,再不可重蹈成化年间的覆辙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眼里露出鄙夷,随即义正言辞道:“居士也参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心里说,好嘛,看你如何收场。 太皇太后倒是不愿双方起什么争执,方继藩的道学,是经由普济真人认定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而刘真人,她亦是敬仰。 不过看刘天正如此凛然之色,显然,刘天正这个方外之人,似乎无端的生出了真怒。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今日本是打算要做一个老实人的,可天不遂人愿啊。 于是,他瞪了沐氏一眼,沐氏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一副坐等看热闹的样子。 方继藩才慢悠悠地回答刘天正道:“偶尔……会读一些道书。” 很偶尔……呃,那是上辈子的事。 第162章 送礼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天正则是冷哼一声。 御前失仪,本是大罪,可刘天正乃是得道之人,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倒也无所畏惧,可他最痛恨的,就是招摇撞骗之徒,毁坏道家清誉啊! 他神色冷然地道:“敢问居士名讳。”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只想好好的参加这个寿宴呀,可真有人来‘讨教’了。 本少爷只是半吊子道士啊,虽然属于领了证的那种。 方继藩只好道:“方继藩。” 方……继……藩…… 三个字一出,原以为接下来,该是刘天正冷笑讥讽几句。 可刘天正身躯一震,像是一下子怔住了,竟再无修道之人的风采。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身子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一旁的沐氏见了奇怪,心里嘀咕,这刘真人是怎么了,莫不是这方继藩臭名昭著,连他都有耳闻? 所有人都定定地注视着刘天正,也有人偶尔转了眼珠子,看了看方继藩。 二人相互对视,方继藩也一脸懵逼的对方,这气氛,有点怪。 唯有刘天正,竟是突然眼角湿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噗通一声…… “……” 方继藩更加懵了,一头雾水。 刘天正,居然直挺挺的拜倒在了他的脚下。 这鸦雀无声的仁寿宫大殿,原本落针可闻,可一下子,却是哗然了。 太皇太后动容。 命妇们一个个窃窃私语的同时,错愕地看向刘天正。 沐氏则是花容失色了,这……这又怎么了? 刘天正跪倒之后,规规矩矩地地行了大礼,才道:“小道……拜见师叔公……” 师……师叔公…… 沐氏几乎要昏厥过去了,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你刘真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也好意思? 若不是亲自将这位刘真人接来京师的,沐氏甚至怀疑,这刘真人是早被方继藩所收买了。 一个年过七旬的人,竟叫一个少年人师叔公?她觉得自己心疼得厉害,这造的是哪门子孽。 太皇太后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正一道内部的辈分,她也不懂,不过在这时代,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亦或者是寻常的宗族,这辈分大小,确实是没有人敢开玩笑的。 只是……方继藩……他…… 方氏原本在角落里,暗暗着急,她深知沐氏的手段,侄儿得罪了她,定会睚眦必报,可谁曾想…… 方继藩则是深吸一口气,看着地上对自己顶礼膜拜的刘天正……这一刻,他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强行和危大有扯上了关系,哪里晓得,危大有的辈分,居然高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而偏偏辈分这东西,是不看能力,也不看水平的,比你高就是比你高,这就好像我方继藩是你爹一样,我管你是哪根葱,你就算是成了天王老子,你到了人前,还得乖乖叫一声爹。 刘天正一脸惭愧,老脸通红。 前两日他前往龙泉观,才得知普济真人有个师弟,叫方继藩,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真的年轻至此。 普济真人虽也说他年轻,不过在年过七旬的人眼里,凡是五十岁以下的人,看着都年轻。 在读过了那部《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刘天正更是惊为天人,这两日,他已将这部经读了不下十遍,而现在……这部经书的作者,就在眼前。 这一跪,跪得真的心悦诚服。 “小道大言不惭,妄与师叔公争论道学长短,惭愧,自拜读师叔公《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小道废寝忘食,方知山外有人,人外有人,师叔公的灵智,非小道此等愚人可及,还望师叔公恕罪。” 呼…… 太皇太后懵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懵了。先前那一跪,还可以说这只是辈分问题,可现在,却等于是刘真人自己都承认,自己给方继藩提鞋都不配,恨只恨这辈子不能做方继藩的门下走狗!辩论道学?是不存在的。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时候,刘天正一脸愧色地起身,朝太皇太后一礼:“娘娘,小道此番受魏国公相邀,本欲为娘娘讲经,可今日方知师叔公在此,小道惭愧,不敢班门弄斧,恳请娘娘容贫道告退。” 不讲了,就是这么任性。 主要是刘天正觉得丢不起这个人,那一部《道德真经集义》,堪称自大明开国以来,经学集大成者,在自己师叔公的面前,自己有什么资格讲经?一个举人,再优秀,敢在状元郎的跟前讲学吗? 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真人……这话,是否严重了。”太皇太后骇然得失色。 刘天正肃容道:“贫道万死,告辞。” 竟再没有啰嗦下去,这样的做法,虽有些任性,可于他而言,这是底线问题,所以绝没有迟疑,朝太皇太后又行了一礼,很干脆的转身便走。 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也懵了,这道人,还真实诚啊!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又多了一个孙子了?啊,不,是师孙侄。 却见无数目光,皆炙热地看着自己,方继藩摸了摸鼻子,脸皮厚,被许多妇人看着看着,竟渐渐开始习惯了。 那沐氏,脸色已是惨然,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是一凛,方氏的这个侄儿,真是骇人啊。 她悄悄抬眸,便见太皇太后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那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沐氏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南和伯府会出一个这样的妖孽。 沐氏心里打鼓,惨然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了笑容,上前一步,很亲昵的想要摸一摸方继藩的脸。 方继藩则后退一步,直接避开。 沐氏有些尴尬:“方家大侄子,真是了不得啊,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我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贤侄若是有闲去南京,可一定要来府上……” 她不傻,在彻底的认清了方继藩的实力之后,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即修补关系,此前她得罪方氏的地方太多,可谁晓得这方家突然祖上冒了青烟呢。 太皇太后不愿搭理沐氏,只笑盈盈地对方继藩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上前:“臣在。”、 太皇太后嫣然道:“南和伯府真是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啊。” 却就在这时,有宦官进来道:“禀娘娘,各家的礼单已经送来了。”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她心情不错,方才刘真人没有给予她震撼,反而是方继藩将她吓坏了,这个小子……小小年纪,莫非……当真是道君转世不成? 不过她自不会轻易表露什么,毕竟是太皇太后,有些事,也只藏在心里。 说到礼单,太皇太后其实并不看重,皇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可人情世故,太皇太后再清楚不过了,为了自己祝寿,各府不知挖空了多少的心思,倘若费尽心机的大礼送进宫里,结果石沉大海,一点儿浪花都不见,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正因如此,太皇太后特别有交代,这礼单,得唱一遍,将大家的心意念出来。 太皇太后朝一旁的宦官王艳使了个眼色。 王艳便取了礼单,弓着身。 太皇太后四顾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念。” 命妇们这才从震惊之中走出来,许多人喜上眉梢,为了筹备寿礼,可没少花功夫啊,现在太皇太后亲自让人念出来听,这心意便算是送到了。 王艳便扯开嗓子道:“定国公府,献玉璧四对,珊瑚十六只……” 方继藩只坐一旁听,各府所用的寿礼,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哪一个都是价值连城,他顿时泪流满面,本少爷这煤老板,跟人家老寿星一比,竟还差了好几个档次。 被唱到名的人,个个红光满面,显得格外的精神。 南和伯府爵位不高,所以垫着底,等唱到了南和伯府的时候,王艳公鸭嗓子戛然而止,他似乎又垂头确定了一遍,方才迟疑地道:“南和伯府,献玻璃镜一副。” 然后……然后没了。 其他各府的礼单,都是如意、珊瑚、玛瑙、珍珠,如意是用对,珊瑚成双,玛瑙可以用斤,珍珠直接用斗了。可这玻璃镜,一副是什么鬼? 朱厚照一直坐在一旁无聊,道学的东西他也不懂啊,听着云里雾里的,现在听到了玻璃镜,他终于懂了,眼前一亮道:“玻璃本宫知道,这玻璃是好东西,老方……方卿家造暖棚用的,可好用了,方卿家在西山有个玻璃作坊,一天炼上千斤。” 这不说还好,说了等于是把方继藩坑死的节奏了。 便见众人都露出了古怪神色,朱厚照则是看得心里直嘀咕,本宫说错话了吗? 真是太鸡贼了。 不说你方继藩送个好点的寿礼,这一天能产上千斤的东西,你还只送玻璃镜……一副…… 太皇太后对方继藩的印象,本是彻底改观,觉得这孩子既聪明又伶俐,人还老实,这样的人,在勋贵之家里,可不多见啊,看看那些不知耻的各家子侄,有几个能上的了台面的,哼,一群辱没先人的东西。 可现在……她虽没说什么,可也觉得,方继藩有点儿小气得过分了。 ………… 哭了,码字码的腰酸背痛,订阅、月票、打赏统统看不到多少,果然是勤奋的人即便五更,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稍稍更新慢了一点就要骂几句。懒得人一天更一章,偶尔更两章,对读者而言,顿时成了上天的恩赐,大家欢呼雀跃,高呼作者良心哪。 好吧,凌晨第,继续码字。 第163章 重赏 太皇太后虽也觉得方继藩这礼送得是小气了些,不过她对方继藩是很欣赏的,倒也没有真的计较。 朱厚照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说那样的话,太皇太后反而有着为方继藩圆场的打算,笑了笑道:“礼轻情意重,太子不懂,休要胡说。” 方继藩的脸上却是毫无愧色,脸上浮出灿烂的笑容道:“娘娘,臣正想说一说这玻璃镜,这是臣花费了无数心思,为娘娘筹备的大礼。” 大……礼…… 说着,方继藩已变戏法一般,自袖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子来,木盒子只比手掌大一些。 这就是玻璃镜?巴掌大的玻璃镜?这……怕是一斤都没有吧? 许多人暗暗摇头。 角落里的方氏,又不禁为这侄子担心起来,虽然方才还因为侄儿争气,喜得眼泪都出来。 连弘治皇帝都忍不住的瞪了他一眼,这玻璃都产了上千斤了,还是用来盖暖棚用的,你就用个小盒子装这么点儿来? 方继藩则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将盒子打开,太皇太后面上虽笑,不过这笑终究有点僵硬,倒不是真贪这点儿礼,只是觉得,这面子不太好看啊。 少年人,不懂事啊,送礼都不会。 却见方继藩自盒中取出了一副奇怪的东西来。 是眼镜。 准确的来说,这是一副老花镜,有了玻璃,老花镜制起来就容易了,无非就是打磨的问题罢了,虽然人工打磨费时费力,可只要肯下功夫,就不成问题。事实上,中国的第一个眼镜,就出自明末,起源于姑苏地区,为了保证镜片打磨的精度,崇祯年间,一个叫孙云球的吴江人,此人和唐寅算是半个同乡,便制造出了框架的眼镜。 不只如此,他还发明了镜片研磨机器—牵陀车。这种牵陀车,是用脚踏转动,采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最后终于掌握了“磨片”技术。用天然水晶石磨制出镜片。同时他又掌握了“验光”的技术,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并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这样就可以随目配镜,效果丝毫不差,戴在脸上也比较方便舒适。 方继藩制作眼镜的材料则是玻璃,至于打磨的方法,则借鉴了孙云球的‘牵陀车’,制造镜片的效果,很是显著。 当然,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反而是老花镜的度数问题,方继藩曾大抵咨询过朱厚照,心里对太皇太后大致的度数有了底,不过在配镜时,方继藩显得很保守,他只需保证太皇太后所看到的世界清晰一些,却未必需要这老花镜的度数与太皇太后完美贴合。 至于以后如何,再量身定制便是。 这眼镜的镜框,用的是铜制和木质材料,为了保持滑润,还上了一层漆面,上头镶嵌了两片镜子,和后世的眼镜没什么不同。 只听方继藩道:“此乃万寿镜。” “……” 玻璃弄成了这样,就成万寿镜了? 这令朱厚照想起了当初明明暖棚里种出来的瓜,这感觉就如方继藩当时非要说那是天材地宝滋润出来的瓜一样。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历经四朝,人老了,自然也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眼睛花了,近物看不清,而更可怕的是,年老的人,也不可能四处走动,每日只在这殿里坐着,说实话,眼前几乎都是模糊的一片。 方继藩道:“太皇太后,能否容请臣亲自给娘娘配上这万寿镜。” “大胆。”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厮简直疯了。 亲自佩戴,这什么意思,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太皇太后反而宽容地笑了,这方继藩,可是弘法真人的师叔公啊,是个好孩子,虽然小气鸡贼了一些,不过…… “准了。” 方继藩便可怜巴巴地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陛下,你看太皇太后都准了,是不是…… 太皇太后一看方继藩的脸色,瞬间便明白了,方继藩这好孩子,被皇帝给吓坏了。 于是咳嗽一声,带着几分严厉的模样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今日乃是哀家大寿,你有事没事,就摆着皇帝的架子做什么? 弘治皇帝有点蒙,可怎么说,他是不希望皇祖母不高兴的,便勉强挤出笑容道:“方卿家,去吧。” 方继藩便不客气了,上前去,站在太皇太后的一边,轻轻的将这万寿镜戴在了太皇太后的鼻梁上。 太皇太后觉得古怪,这眼镜,起初架在鼻上,还勾着耳朵,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可一刹那之间。 太皇太后感觉眼前的世界,竟是全然不同了。 原先那模糊的世界,竟是顷刻间变得清晰无比,这贸然的清晰,令她有几分眩晕,可等她渐渐适应后,便看到原来还只是模糊的一个人影,这站在身侧的方继藩,五官都清晰可见,那剑眉,那如刀裁的鬓角,乃至这鬓角上的发丝,每一根都清晰无比。 一个习惯了模糊的人,至少在这个时代,已是对此习以为常,可突然见识到了这清晰的世界,瞬间让太皇太后想起了还算年轻时的时候,她身躯一颤。 这一颤,顿时令无数瞩目的目光变得心惊胆战起来。 怎么……这镜子,有问题? 弘治皇帝心里也咯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忧色。 太皇太后戴着万寿镜,突的转眸,这一次,目光却是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看着朱厚照的眼神,尤其的怪异。 这是自己曾孙啊,最亲至爱的曾孙,太皇太后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清晰的端详这个孩子了,现在看到了这个家伙,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个太子有无数的缺憾,可现在这清晰的曾孙在太皇太后眼里,每一根头发,乃至他脸上的青春痘,都可爱极了。 自那镜片的背后,竟是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太皇太后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她伸出手,想要召唤朱厚照近前来,让自己再好好端详端详这曾孙,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这种感受,寻常人怎么会明白和理解呢? 可这泪一落,无数人却是打了个冷颤。 出……出事了吗? “皇祖母……皇祖母……”弘治皇帝担忧地呼唤。 太皇太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方继藩。” “在呢。”方继藩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鸡贼,老花眼和近视眼其实是一样的,上一世,方继藩就是近视眼,在没有佩戴眼镜的情况下,视力正常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会有多坑的。 太皇太后扶着椅柄,勉强支撑着使自己站起来,她还戴着老花镜,左右四顾:“哀家这辈子也不曾收过这般的好礼,今日大寿,便是金山银山,也及不上这万寿镜万一,你……费工夫了,要赏,重赏!” 太皇太后心里高兴啊。 金银珠宝算什么,这辈子该享的福,她早享了,这些珠宝,在她眼里,不过是好看的石头而已,唯独这万寿镜,却仿佛使她一下子光明起来。 每日待在这殿中,即便点了蜡烛,却因为老花,几乎不能视物,现在突然重见光明,怎么能不重赏? 女人是情绪动物,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本来她就对方继藩极为欣赏,现在加上这么个大礼,太皇太后便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了。 她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皇帝,你怎么看?” 虽还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可见皇祖母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乐了,他正想说什么。 却听方继藩道:“娘娘,臣不要赏赐。” “不要赏赐?”太皇太后微微皱眉。 方继藩道:“不过臣有一个姑母,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自小她便对臣很好,臣现在这般的聪明伶俐,想来也是姑母教导有方的缘故……” “………”起初,方继藩要推辞赏赐,弘治皇帝还以为这家伙正常了,谁料这家伙又开始美滋滋的称自己聪明伶俐,果然……方继藩还是那个方继藩吧。 “哀家明白了。”******的太皇太后,在那镜片之后,眼睛似乎一亮:“你的意思是,你希望宫中赏你的姑母。” 方继藩心里真不稀罕宫中的赏赐,能赏赐什么呢,十万金……金啊,听着喜闻乐见,大爷的,其实这就是铜。升官……是绝无可能的,大明还没有送个寿礼,便立即升官的前科。爵位……更无可能,既非皇亲国戚,又没有战功,想要封爵,简直痴心妄想。 既然爹现在惆怅得不得了,索性……就将这好处给姑母吧,这样老爹也就开怀了。 太皇太后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啊,哀家果然没有说错,既如此,就诰其为二品夫人,皇帝,如何?” 二品夫人…… 方继藩吓了一跳。 方氏也吓了一跳。 包括了那沐氏,更是花容失色。 要知道,便连沐氏,也不过是三品淑人啊。 ............... 别人家的......读者....泪奔! 第164章 我方继藩,就服你 其实太皇太后也是兴之所至,她哪里想到,方氏现在不过是区区五品安人呢,想来,既是嫁入了魏国公府,怕是早已位列三品四品了吧,她心里念着方继藩的大功劳,赐一个二品夫人,又何妨? 可是从五品直接赐为二品,这几乎是国朝历史上,前所未有啊。 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方氏的身上,方氏在角落里,一脸错愕,显得不可置信。而从她的穿戴而言,不过是区区五品而已。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这个赏赐有些过头了,给个三品淑人,或是四品,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正待要开口…… 却见方继藩已经很不客气地乐呵呵的道:“娘娘圣明!方家上下,感激不尽,臣代姑母,谢娘娘恩典。” 这是一锤子买卖,都已圣明了,还谢了恩…… 弘治皇帝顿感一口气给堵住了,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最后轻轻的将这口气呼出来,才感觉平复下来,算了,不计较,这喜庆的日子,皇祖母高兴便好。 这殿中的命妇,此刻,却都将目光落在了那不起眼的方氏身上,这只是个五品的安人哪,转眼就成了正儿八经的二品夫人了,所谓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可这方氏,却是凭着一个侄子,直接显赫起来,教谁心里不羡慕呢? 方氏依旧一脸难以置信,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连身躯都在暗暗颤抖,这……赏赐实在太重,重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更令她震惊的却是自己的侄子,从前那顽皮胡闹的侄儿,怎么转眼之间,竟是如此优秀了。 家门有幸啊! 想那魏国公府两个儿媳,大儿媳也不过是三品,而次媳却已二品了,于是许多人都别有意味的看了沐氏一眼。 沐氏心思更是复杂无比,无地自容。 真正到了酒宴的时候,男人们却需回避的,所以在偏殿,弘治皇帝自己摆了一桌,太子和方继藩入席。 今儿太皇太后既然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高兴,他暗暗打量着方继藩,不由道:“方卿家。” 皇帝总是这样,继藩和卿家之间,随心所欲的转换,想来,这也是帝王心术的一种。 “臣在。” 方继藩一面应了一声,一面看着坐在对面,一副乖巧的朱厚照!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叹息,这演技又精进了。 此时,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朕有时在想,卿家到底有没有脑疾了,为何这人有了脑疾,反而鹤立鸡群起来。” 方继藩心里发懵,果然,陛下已经开始怀疑了,他道:“这只是臣没有病发而已,若是病发,就可怕了。” 弘治皇帝更是定定地看着他,道:“噢,如何可怕……” “这……”这倒难倒了方继藩,于是踟蹰道:“一旦病发,臣就如太子殿下这般乖巧。”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目光有点不善! 老方,你坑本宫啊。 其实,方继藩只是想转移话题,因为他知道,陛下但凡提到太子,情绪波动就比较大。 弘治皇帝果然冷哼了一声,看看人家方继藩,再看看这逆子,这逆子在詹事府里是什么德行,朕会不清楚吗?杨卿家和王卿家可没少来状告呢,现在却是装作可怜的模样。 看看人家方继藩,人家方继藩心里总还有一个姑母,总还能讨人喜欢,可这逆子就知道胡闹。 他脸抽了抽,眼里掠过了一道精光,精光有点锐利。好在,今日大喜,所以……他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才不徐不慢地道:“说起魏国公府,朕正好听说南京守备魏国公有奏,说是南京有一会门,号称丐帮,聚众作乱……” 丐帮……很熟悉的名字。 作乱…… 嗯…… 方继藩心里在想,在上一世,许多大师笔下,也有许多关于丐帮的传奇故事,而丐帮中的人物,无一不是为国为民、义薄云天。 方继藩当时很不理解,你说你特么的都混成了乞丐,跑去要饭了,你为个哪门子国,忠的哪门子君,这不合逻辑啊。如此不合逻辑的设定,简直就是在方继藩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这人都要了饭,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反了他丫的,难道还将这皇帝老子留着过年? 自然,绝大多数人是不觉得大师的设定有问题的,大师就是大师,永远让人膜拜和瞻仰,瞻仰过后,再找几本网络小说,寻几个不太出名的作者,狠狠踩一通,不但得到了优越感,且还可以提升逼格。 现在听说丐帮作乱,方继藩心里舒服了,这才是丐帮嘛,这也才是吃不上饭的人应该有的样子,江南的乞丐们,讲究! 弘治皇帝又娓娓道:“朕记得,魏国公的奏疏中称,已命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调兵弹压,可这已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捷报出来,可见,区区一个会门,堂堂的金山卫竟都弹压不住……” 弘治皇帝说罢,却是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醒悟,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这不就是自己的姑父嘛! 魏国公想来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趁机刷一刷功劳,毕竟只是一个会门,想来可以轻松拿下,可谁料……一个多月没有消息,这不就说明…… 方继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起来,丢人了,丢人了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你的姑母,封了二品诰命,他却只是从三品的指挥,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朕会封赏他。” “……”方继藩一脸惭愧地道:“陛下,其实臣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你的姑父如此不堪?”弘治皇帝失笑,摇摇头道:“不可有下次了。” “是。” 这话虽是有几分责备的意思,方继藩却有着几分感动,弘治皇帝对他算是挺好的了。 朱厚照在旁听着,则是忍不住磨牙,心里对方继藩的姑父,真是鄙视得不得了,琢磨着,若是本宫出马,只需一个千户所,便可将丐帮弹压了。 弘治皇帝吃了一些酒菜,就显得没什么胃口了,随即道:“说起来,贵州那儿,至今还没有消息,相比于江南的区区会门,云贵的米鲁之乱,才令朕忧心。” 方继藩心说,要平乱还得等后年呢,慢慢等吧。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啊,朕早在两个月前就已下了旨意给王轼,命他筹建山地营。” 这事儿,方继藩听说过,不过皇帝很鸡贼,当时面对他的建议模棱两可,转过头却把事办了。 这不厚道啊。 方继藩故作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将事办了,陛下圣明,尧舜禹汤,臣……” 弘治皇帝一听他开始吹捧,心里就渗得慌了,压压手道:“朕的意思是,这贵州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捷报传来了。” 方继藩顿时又尴尬起来了。 不起作用? 那也不怪我这狗头军师啊,就算怪,也是怪贵州那儿执行得不好,不讲究。 可皇帝是不跟你讲道理的,他认为一点效果都没有,可不就是你的问题吗? 一旁的朱厚照按耐不住地道:“要不,父皇,儿臣挂帅……去贵州走一遭。”他真是做梦都想去贵州,想要血战沙场。 弘治皇帝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眼里冒出了火来。 朱厚照顿时打了个冷颤,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今儿,方继藩出宫得比较迟,迟的原因比较奇葩,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下午老子揍儿子,一开始是说,陛下,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大寿,万万不可败了太皇太后的兴啊。 到了后来,眼看着木已成舟,殿中鸡飞狗跳,弘治皇帝抡起了一根装饰用的斧钺,方继藩就抱住弘治皇帝:陛下,会出人命的,用鞭子吧,抽几鞭子就好了。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皮开肉绽,吊在房梁上,说实话,他衣衫褴褛,luo露出来的肌肉,竟还挺男人的。 弘治皇帝呢,自然也气得够呛,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的,这是未来的天子,反了你还,成日想着外出统兵,不务正业,今日不打,更待何时,方继藩不就被揍成了这么个人才吗? 到了天近傍晚,方继藩才心有余悸的出宫,午门前,早已冷清了,祝寿的贵妇们,早已一走而空,他脑海里还走马灯似得留存着朱厚照被吊在房梁上,先是求饶,后来高呼好男儿不畏死的悲壮,方继藩心里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铁血真汉子,我方继藩,就服你。 骑马一路直奔回家,到了家中,想着惆怅了几天的老爹,方继藩决定先把好消息告诉老爹。 谁知道,刚见了方景隆,方继藩还没说话,方景隆就先炸了。 “二品诰命……”方景隆瞪大着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在他手上,正拿着一封信笺,显然刚刚正在看信。 这信正是他那表妹送来的,因为刚刚给太皇太后过了寿回去,不便来方家,所以便修书来,报了喜讯,同时对方继藩多了几分关注,隐隐里有着感谢的意思。 第165章 旗开得胜 方继藩看着老爹噗嗤噗嗤的喘气,如老牛一般。 而下一刻,方景隆直接捂住了自己心口,叫道:“心口疼,哎,心口疼……” 一旁的杨管事连忙箭步上前,直接将方景隆搀住了。 “扶我爹去休息吧,身子这么脆,不省心呀。”方继藩皱着眉头摇摇头。 杨管事噢了一声,刚想扶着方景隆走,却感觉方景隆的身子宛如磐石,巍然不动。 只见方景隆激动地大呼道:“不休息,不休息,我没事,只是惊住了,不打紧的,我还有事,为父约了英国公、建州候几个喝酒呢,得去,得去。” 杨管事便着急地道:“老爷,这身子不好,喝什么酒……” 方景隆鄙视地看着杨管事:“你懂什么,这时候更该去喝,你可知道英国公的儿子,那个张什么信的,你晓得不晓得,真是没出息,英国公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教儿子,我和他是老兄弟,责无旁贷,得去教教他,别把好好的孩子教废了。你说说看,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成日就晓得种地,种地还种出心得来了,上一次也是去英国府,老爷我去和英国公喝酒,他那儿子来,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他说种地啊,问他种啥地,他便掰着指头算,说种地是门大学问呢,地要犁出多少深浅,烟道要怎么挖,怎么引水,啥时候播种,听得英国公眼泪都出来了,说祖宗们是马上跟着太祖和文皇帝打天下,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孬货出来。” “老爷我得去好好给英国公上一课,他啥都不懂,就晓得按着他那傻儿子在地上一通乱揍,我得告诉他,这教儿子就和带兵一般,得有章法的。” 说着,他喜滋滋地低头又看了看手上的信,里头其实是大抵的将万寿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方景隆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吐沫都溅了出来,他抬眸道:“继藩我的儿……”抬头…… 这才发现一件事,方继藩已是溜了。 方景隆便笑了,掸了掸信笺,对杨管事道:“杨管事,这书信上头的许多字,我不太认得,你读一遍老爷我听听。” 杨管事不禁道:“老爷平时不也经常读书吗?” 他话刚出口,顿时就醒悟了什么,忙道:“那学生得好好的给老爷念念。” 方景隆便坐下来,悠悠然的翘起了腿,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他自己都已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腿翘了翘,在等着杨管事念书信的同时,忍不住感慨道:“而今啊,这京里各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为啥啊,还不是他们教子无方吗?读书人常说,子不教父之过也,这话,我是深以为然啊……” ………… “捷报,捷报……” 在贵阳府巡抚行辕外头,风尘仆仆的飞骑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急递铺差役翻身下马。 因为整个贵州,都处在战时状态,所以本省各司的官吏,都在行辕办公。 巡抚王轼,在有了前巡抚王钺兵败,和起初进兵的挫折之后,在围剿叛军时,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两个多月前,陛下亲自明发了一封旨意,命贵州立即筹建山地营。王轼不敢怠慢,虽然对此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贵州的兵马龙蛇混杂,有征调来的土人狼兵,有自江南调来的客军,也有贵州各卫的主军,现在筹建山地营,势必要从各卫中抽调人手,这反而不妥,毕竟狼兵、客军、本土的将士连语言都未必想通,彼此之间,也各有芥蒂,组建一支专门的山地营,效果并不大。 不过这既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名曰中旨,这就等于是绕过了内阁,显然是陛下自己的主意,王轼哪里敢抗旨。 于是乎,从土兵、客军、贵州各卫的一群健卒便被抽调了出来,总计三千人,开始进行操练! 为了显示他尽力在办差,粮饷的供应几乎向这一支军马倾斜,这其中,贵州各卫抽调的健卒倒是很熟悉本地的情况,狼兵本就是土人,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至于客军,则多抽调福建、浙西等地的兵丁为主。 还别说,效果还不错,贵州这儿,粮饷供应的充足,这山地营里竟也没什么争执,能被抽调出来的,本就身体素质不错,是奔着平乱立功来的,钱粮给够了,一个个养精蓄锐。 因而在半月之前,王轼决心让这山地营去练练手,只是一直不见什么音讯来。 而现在,这一声捷报,顿时令巡抚行辕沸腾了。 附近各衙的宫中新调来的中官监军、派驻来此的锦衣卫千户、贵州布政使、贵州都指挥使、转运使,以及新任的贵州总兵,贵阳知府,这一个个贵州台面上的人物,都是属狗的,个个就都钻了出来,须臾功夫,就在巡抚正衙里济济一堂。 自米鲁叛乱之后,大家是没一天睡好觉啊。 钱钺兵败,被杀,总兵战死,中官战死。 足以让所有人心里发寒,朝廷立即将他们调到了这里,组织新的围剿,可问题就在于,到底进兵不进兵吗? 进兵,极有可能重蹈钱钺等人结局,惨啊。可若是每天躲在贵阳城,战事若是没有进展,那就更糟糕了,朝廷那儿,定会不满,到时谁也别想跑,一个个都等着治一个玩忽职守,坐看贼势猖獗之罪。 现在大家都急,一听有了捷报,个个都喜出望外,脸都红润了,以往都是臭着脸,今儿却都眉开眼笑,如同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被搬开了。 王轼抖擞精神,高坐大堂首位,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已接过了捷报,将捷报打开,顿时眉飞色舞。 “好,好,好,此皆赖将士们戮力啊,山地营传来了捷报,在金沙寨以东三十里,遭遇叛军,与贼交战,诛贼七十九人,其余贼人,尽皆遁走,山地营趁势,一鼓作气,取下金沙寨,又诛叛军六百一十七啊,枭首总计七百余……” 王轼满面红光,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是大功一件,此番旗开得胜,叛军定当丧胆,这山地营,真是长脸,好得很,来人,立即给京师报捷!” 杀敌近七百人…… 在座诸官面面相觑,这确实堪称一场不小的胜利了。 在许多人的意识之中,似乎一场战场,不死个万儿八千,都不算什么胜利。 可事实上,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尤其是在这贵州山地较多,只适合小规模军队厮杀的地方,能有这样的战绩,已经足够令人意想不到了。 最重要的是,这捷报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为围剿米鲁的叛军,起了一个好头,这捷报若是传入京去,还不知朝廷有多沸腾呢。 王轼目光炯炯,激动得摇头晃脑,口里继续道:“立即传发急递铺,不得有误!” “且慢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公鸭的嗓子突的扯起来,众人随声音看去,便见中官杨雄翘着兰花指,端着茶盏,阴阳怪气地发出渗人的笑。 王轼微微皱眉,这杨雄乃是中官,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别看杨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可到了地方上,就相当于是皇帝的耳目,即便是巡抚,也不免忌惮他几分。 王轼便问道:“杨公公,可有什么话要说?” 杨雄左顾右盼地看了一眼,才笑嘻嘻地道:“无关人等,都先退下去。” 所谓无关人等,自然是陪在此的书吏,书吏们都有自知之明,于是连忙告辞,在这堂中,就只留下了贵州布政使司各方的头面人物。 众人不解其意地看着杨雄,其实杨雄来了贵州,相比于其他中官,算是挺好打交道的,在军务上,也很难得的没有指手画脚。 杨雄低着头,呷了口茶,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捷报,不能这么递。” 不能这么递? 众人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听杨雄又慢悠悠地道:“这功劳哪,太小了。” 呼…… 在座的人,无一不是人精,杨中官看来是嫌小了,想往大里报。 王轼却是皱眉道:“若是往过大里报,那就是冒功了,杨公公,冒功其罪不小啊,一旦朝廷追究……” “王巡抚懂做官,却不懂为臣。”杨雄笑了起来,这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王轼与布政使交换了一个眼色。 至于贵州总兵与都指挥使,似乎也相互看了一眼,众人都忌惮了起来。这杨公公,不会不知道现在朝廷有多关注贵州的战局,冒功,是多大的风险,又会是何等的后果啊! 这个时代,大明虽然武备松弛,好在还没有糜烂到骨子里,所以对于冒功之事,虽也会往上添点数目,歪曲一些事实。 比如这场胜利,王轼上书,会用个虚数的概念,如斩首千余,连拔数寨,之后再热情洋溢的吹嘘一下自己如何领导有功,可毕竟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不能吹得太大了。 那锦衣卫千户王导,则抱手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杨雄。 ............ 书成绩好点,喷子就来了,是什么让他们不开心呢,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摊手,求月票,求订阅! 第166章 吾皇圣明 气氛很凝重。 杨雄的目光又扫了众人一眼,看着众人的表情,他又勾起一笑。 “想来,在王巡抚的心里,做官和为臣,没有分别,可王巡抚错了,为官是对下,对于下头的军民百姓而言,王巡抚是官,自王巡抚来了贵州,这贵州的军政之事也算是井井有条,所以咱说王巡抚会做官。可做臣,对的却是上,做臣子和做官不同,臣子得学会揣摩上意,何为上也,乃咱们的皇上……” 他一面说,一面肃然地朝北边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王轼皱眉,心里暗暗的想,这话没错,做官是对民的,做臣,是对君的,可臣和官,本身就集合在一人身上,一个人他做了官,自然也就是臣,可对下和对上,自然有所不同的,这话,在理。 杨雄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继续道:“咱家现在想问问诸公,当初这建山地营,是谁的主意?” 贵阳知府官职最小,他笑呵呵地道:“朝廷。” “错了!”杨雄摇头,直接道:“是皇上!旨意是中旨发出来的,没有经过内阁,那么,这不就是陛下的主意吗?” 顿了顿,他又问:“陛下圣明,既出了这个主意,我等在此,只是贯彻圣意而已,山地营建了起来,效果如何?” “效果显著。”王轼不笨,竟杨雄如此一说,王轼有点回过了味来了。 杨雄则是冷着笑道:“不错,效果显著,那么咱家再问,这功劳,该是谁的?” 呼…… 中官就是中官啊,一下子,就把利害关系点透了。 “皇上!”这下子,众人异口同声。 杨雄森森地笑了起来,声音提高起来,显得极荣耀的样子:“不错,就是皇上,没了皇上,就没这一场功劳,吾皇圣明,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诛贼于千里。” 众人不得不跟着杨雄一齐道:“吾皇圣明哪。” “所以……”杨雄嘿嘿一笑:“这份奏疏,就得动一动心思了,先挑明了,咱们谁也别想着贪这功劳,谁想趁此吹捧自己,嘿嘿,咱丑话说前头,到时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王轼心头一凛,他之前的本意还真是想在奏疏里给自己润色几笔,现在杨雄一挑明,顿时让他心里一寒。 不错,这功劳,自己的确没资格占,倒是幸好杨中官提醒得及时。 其他诸官,也都心下一沉,其实谁不想在这功劳里头分一杯羹?而现在……一下子的,这主意烟消云散。 杨雄背着手,又踱了几步,接着道:“这功劳,既不是杀敌的将士,也不是你我,只能有一人,就是这明示吾等建山地营的人,这个人,只能是陛下。可陛下既然占了首功,才杀了七百贼人,说的过去吗?” 不能! 每一个人的心底,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有了答案。 杨雄面无表情,最后斩钉截铁地道:“杀贼五千吧,夺取城寨二十,不不不,得有零有整才好,五千三百七十一,这数字吉利,拔寨二十三座半……” “二十三座半?” 杨雄眯着眼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报上去,让皇上高兴,让朝廷无一不认为此功绝无虚报,就得显得真实,奏疏里就说,之所以多计了半座,是因为叛军见山地营势如破竹,风声鹤唳,于是不等山地营杀到,便将自己的寨子烧了,仓皇而逃,因而,虽得寨子,可这寨子却已化为灰烬,你们瞧瞧看,这不就显得咱们讲究,连报捷的奏疏都这般严谨吗?” 呼…… 大家这才发现,这到了贵州之后,一直默不作声,从不彰显中官威严的杨雄,竟是心思细腻到了这般的地步,讲究! 此时,杨雄则是晒然一笑道:“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做臣子的,无非就是侍奉皇帝,让皇上高兴罢了,所以想要把事儿办得漂亮,没有大家同心协力,却是不成的,这锦衣卫、巡抚行辕、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还有总兵行辕,以及咱这个中官,都得把口捂严实了,咱们是在给皇上贴金,咱丑话说在前头,倘若谁的奏报有出入,赶明儿,他就烂luan子!” 众人震撼到了。 杨中官这话就不厚道了,在座的诸位之中,那玩意儿大家都有,唯独你杨中官没有的,你让大家赌咒发誓,大家若是那玩意烂了,你杨中官想烂也没得烂啊。 当然,这只是细节,众人心里,骤然有数了。 若是以往,冒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各衙之间很难协调,你巡抚能让三司和你沆瀣一气,你能让锦衣卫也跟着你一起冒功吗?你能买通锦衣卫,你能买通中官吗? 可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山地营是皇上的主意,明发下的中旨,大家等于是张罗着给皇上冒功,皇上要冒功,谁活腻歪了,敢有什么异议! 王轼却依旧有些举棋不定,他觉得杨中官的话有理,不过…… 却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锦衣卫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杨中官说的是,卑下向北镇府司的奏报,也按杨中官的数目陈奏,只要异口同声,便是天衣无缝,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挑不出错来。” 说话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官,他平时寡言少语,却是这贵阳城中,所有人都忌惮的人。 那贵阳知府笑了笑道:“杨中官和千户都表了态,下官还有什么说的。” 总兵李玉泰一拍大腿,也决然道:“我没话说。” 众人一个个点了头,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轼的身上。 王轼微微一笑,其实就刚刚这么一会,他就已经在心里梳理了其中的利弊,此时便风淡云轻地道:“那么这奏疏,少不得有劳诸公一起好生润色了。” 杨雄一笑:“只要咱们同心协力,那么,一切就天衣无缝了!皇上心里高兴,咱们自然也脸上有光,有句话不是说吗?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此时此刻,已在此开始发酵,参与此事的,几乎牵涉到了整个贵州官场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思,精密的团结了起来,在彼此之间对过了口风,用不了多久,十几份奏疏便不约而同的,向着京师发去。 ………… 而在京中,殿试要开始了。 这日子定在六月十三。 京里对于这场殿试,也抱着极大的热情。 上一次会试,已是奇迹。 而这一场奇迹能否在殿试中延续,足以吊起所有人的胃口。 甚至有人私下在流传,说是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论起作八股还尚可,可殿试考的,却是策论,这就未必有希望了。 虽说殿试的排名,最终会根据会试的成绩,可某种程度上,也不排除会有某些排名落后的贡生逆袭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近来风头太盛,尤其对读书人们而言,至少当初不少读书人曾被方继藩憋得欲仙欲死。 因而,此次无数人翘首以盼。 三年一场的科举盛会,足以引起京师的期待。 会试第四的王守仁,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至少……赌坊很关注。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许多人急于希望有人能够打破方继藩所垄断的科举神话,你一个南和伯府的脑残少爷,凭啥就垄断了弘治十二年的抡才大典。 可更深一层次来分析的话,其实也并非不是没有道理。 欧阳志三人,还有唐寅、徐经,前者家境贫寒,后者,只算是富户出身,临场应变的能力都欠缺一些。 而那位王守仁却是不同,人家曾四处巡游,父亲是状元,与李东阳交好,所结识的人,无一不是朝廷重臣,其父眼下,和杨廷和一般,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许多人认为,王华将来说不定会封侯拜相,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殿试所考的,再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论。 所谓策论,便是朝廷向考生们问策,考生们则进行书面形式的‘奏对’,这里头的学问,就不再仅限于四书五经了,既考验灵机应变的能力,同时也考验对时事的理解。 王华对儿子的这一场殿试很关心。 说实话,他丢不起这个人哪。 自己是状元,又是朝廷大臣,而自己儿子,总不能连策论都考不过别人吧。 因而今儿一大清早,他预备要去当值了,却见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令王华顿时有了欣慰之感。 前些日子,儿子虽然是浪了一点,可至少现在还晓得临时抱佛脚。 于是穿着朝服的他,徐徐的到了书房,开门,便见王守仁端坐在书桌之后。 王守仁的头有些乱,扎在头上的方巾有些歪,眼睛布满了血丝,大袖上还沾着干涸的油墨。 王华心里的欣慰感又多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不错,很好。 走近一些,便见一张纸摊开,上头是王守仁手书的四个字。四字龙飞凤舞,用的乃是草书,王守仁的书法,深得王华的真传,尤其是这草书,极有神韵。 这四个字……知行合一…… 第167章 殿试 王华愣了一下,抬眸一看,此时王守仁依旧枯坐着,对着这四个字发呆。 知行合一…… 这是何意呢? 王华开始搜检自己平生所学,想要从这四个字之中寻觅出任何与之联系的策论题。 他沉吟了良久,咳嗽了一声。 熬红了眼的王守仁这才意识到什么,轻轻抬头,一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与王华相对,令王华心里有一些些的疼。 “在温习功课?”王华挤出一些笑容。 “不是。” 显然,王守仁不擅长说谎。 王华的表情开始有点儿凝固,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明日…… 也就是明日,就要殿试了,不是……这是几个意思? 好在,状元郎就是状元郎,毕竟是当今朝中声誉如日中天的少詹事,王华只吸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换发了笑容:“那么,这知行合一乃是何意?” “儿子现在还只是半懂不懂,所以这几日,儿子也在琢磨和推敲。”王守仁很认真的道:“不过此四字,乃南和伯府方公子所赐,儿子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此四字所蕴藏的,并非只是简单的道理,真感细思恐极。孔圣人和程朱夫子,固然有道理,可儿子却以为,他们……” 王华在发抖。 反了啊这是…… 连圣人都敢批评了! 王家诗书传家,靠的就是四书五经,是孔孟和程朱这些先贤们赏的一口饭吃,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离经叛道。 敢情这些日子,你成日关在书房里,压根就没有在温习功课,都在琢磨这知行合一四个字了。 王华气得脸色蜡黄,一双眼睛,鲜红似血。 王守仁见父亲发怒了,便索性缄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心里有了主意,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所以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却闪动着清澈的眸光,与父亲对视。 呼…… 王华决定还是不揍这个败家玩意,自己毕竟是状元公,要有修养,要以德服人。 王华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语速极快地继续道:“因而,才有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现在,你的前程就在眼前,明日的殿试,关乎你的命运,更关乎你治国平天下之欲,这些,你就不在乎了吗?” 王守仁脸色僵硬,似乎是在思考。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思考,思考这东西是分人的,比如一个普通人,这叫瞎琢磨,而对于一个历史上的大思想家而言,这就叫思考。 当然,现在王守仁还不是大思想家,自然,他现在是在瞎琢磨。 王守仁瞎琢磨了片刻之后,抬眸,眼眸里更加坚定,沉着地道:“父亲,格物致知,证明是错的,儿子曾格竹,格了三日,最终一点道理都没有收获。儿子还曾去格西山的农地,也是一无所获。” “你……你……”王华这次甚至气得胡子都乱颤起来了,胸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过……对于殿试,儿子倒是很有信心。”王守仁笑了笑,颇为自傲的样子。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倒是听了这句话后,王华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嗯?” 王守仁淡淡道:“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若以八股而论,儿子不如他们,可以策论而论,他们……不足为道。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思维过于僵硬。徐经此人,心思倒是活络,学问却是差了一些。倒是唐寅,才情极好,可惜……他出身商贾之家,在策论上,怕也难有作为。” 这是真的一丁点也不谦虚啊。 王华有些恼火,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告诉他,要谦虚。 他瞪了王守仁一眼,道:“这么说来,你倒认为自己还能高中状元?” 王守仁微微一笑,抿了抿嘴道:“儿子……志在必得!” ………… 闲暇的时候,方继藩坐在厅里,是最幸福的时刻,五个门生围着自己侍奉,一个个低眉顺眼,各种讨好的样子,也算是人生中难得的娱乐。 方继藩不喜欢玩弄nv性,可玩一玩自己的门生,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唐寅献上了自己自拜入了门墙之后的第十三幅画。 照旧,还是仕女图,话说唐寅的仕女图,在历史上确实是一绝,方继藩看着看着,欣赏水平也是直线的上升。 不过这仕女图看着看着,也是腻味。 一见恩师眉头微微皱起,唐寅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很是小心翼翼地道:“恩师不喜欢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小唐啊,这画还好,不过为师有个小小的疑问,总是想不明白。” 唐寅便忙道:“还请恩师明示。” 方继藩唏嘘了一番,道:“为何这画里的女子,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你总是给她们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不对啊,方继藩很疑惑。 唐寅的仕女图固然是一绝,可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唐寅的chun宫图,那也是相当有水平的,你怎么能只画仕女,不画chun宫呢?怎么,嫌为师不懂得欣赏不成? “……”唐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坐在下头的欧阳志,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发呆神游。 江臣和刘文善低垂着头,毫无情绪波动。 徐经则是震惊了,他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勾勾地看着恩师,心里在琢磨,恩师喜欢……,这……不是同道中人吗?那下一次去那里,该不该叫上恩师……这会不会不好,师徒一起狎ji,这是佳话呢,还是…… 唐寅愣了一下,随即满面通红,踟蹰道:“恩……恩师……这个……这个,学生是贡生,怎……怎么能画这样的画?” 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肮脏,衣服穿的少一些,便见不得人了吗?” “……”唐寅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自己还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啊,比如唐寅,若是在历史上,他因弊案从此穷困潦倒,最终会不得已之下,为人画春宫,造福乡里。而如今,唐寅依旧还是贡生,便开始鄙视历史上自己曾经吃饭的手艺了,由此可见,这人哪,容易忘本。 方继藩坐下,表情认真起来:“好了,不说这个了,明日就是殿试了,为师也没什么可以教你们的,这殿试之中,要好好努力,别都像江臣和徐经一样,给为师丢人。” 江臣和徐经二人,顿时面露惭愧之色,是挺丢人的。 接着又慎重地交代了一番,便让五人早早去睡。 对于这一场殿试,方继藩其实有些拿不准,他倒是知道弘治十二年的殿试题,不过殿试非会试和乡试,会试和乡试的题,早就在主考官心里了,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变得,毕竟八股题受外界的影响比较少。 而殿试主考的,乃是策论题,这意义就不一般了。 策论说到底,就是时事,时事随时都可能改变,因而皇帝出题也会比较任性。 对此,方继藩并没有将历史上的策论题透露出来,免得让五个门生受这些题的影响。 与其如此,不如培养他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就很不错,你看,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变得即便天塌下来,也一丁点也不觉得诧异吗? 可见,自己的教育,是极成功的。 而接下来,能否取得好的成绩,就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一夜安静地度过,到了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方继藩就起来了。 小香香一边给方继藩穿衣,一边道:“少爷,唐公子等人,早早的就预备好了,专等少爷起来。” “噢。”方继藩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由道:“做人的爹……啊,不,做人的恩师,真是难啊,不过本少爷倒是有经验了,要不,小香香,我们造个人来玩吧,少爷我现在养孩子已有经验心得了。” 小香香顿时羞红了俏脸,一脸羞答答的低下了头。虽然每日少爷都会说几句怪话,毛手毛脚一番,她也渐渐习惯,不再抗拒,可今日,就更直白了,她细心地给方继藩系上了金腰带,脆生生地道:“少爷,你又欺负人家……”说罢,掩面走了。 方继藩乐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欺负小香香,就是习惯性的逗逗她,只是刚回头,正好见站在门口的邓健也跟着傻笑。 “笑个屁,滚一边去。”方继藩冷哼一声,举了扇子,给邓健的额头敲了一下。 最近邓健打得少,这真是不习惯了。 ……………… 今天生日呢,对自己说声生日快乐!噢,继续码字去! 第168章 师生情深 方继藩穿戴妥当,便往外走。 到了门前,只见方家中门早已大开。 杨管事今日起得格外的早。 这五个读书人,可都是少爷的弟子,指望少爷给他们张罗入宫殿试的事,这是不现实的,这笔墨纸砚,都要准备好,入了宫,皇帝也不可能留他们用膳,所以得准备一些蒸饼,省得他们饿了。 除此之外,大早的时候,还得让人预备好温水,既是要入宫,就得清早沐浴,连儒杉和纶巾都得是新裁的,这是见驾啊,马虎不得。 虽是大多时候,所谓的殿试,入宫考试,是皇帝出题,皇帝也未必会露面,可当今皇上不一样,自弘治皇帝登基以来,几次殿试,都没有拉下,每一次都在殿中,坐着等候考生们都交了卷,方才离开。 因而他们给陛下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 当然,轿子也得预备好,五更天前,就得将轿夫们叫起来,将他们喂饱,养一养精神之后,再抬贡生们入宫。 五个贡生,一字排列,万事俱备,就等和恩师辞行了。 杨管事显得有点焦虑,虽然时候其实还早,可他还是不断地看着天色,生怕少爷误事。 好不容易,见少爷来了,他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少爷,几位公子都在等少爷……” “知道了。”方继藩点点头,快步到了唐寅五人面前。 唐寅五人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们和恩师,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恩师,欧阳志三人自知自己极可能还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当初极可能会名落孙山,回到了保定府老家,乖乖地继续苦读,准备下一场乡试。 而若没有恩师,唐寅和徐经,只怕现在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这漫长的日子里,他们都在和方继藩磨合,起初肯定有许多不习惯,可渐渐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习惯地多了这么一个可敬可畏的尊长。 五人一齐拜倒,在这门前的青石板上,默然无声的行了师礼。 如今,这富贵荣华,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清晨,眼看一场考试之后,五人即将各自有自己的大前程,想起以往的种种,想到恩师平时的教诲,还有恩师平日的敲打,五人的内心深处,俱都一股感动涌上了心头。 无论恩师如何对待他们,是打是骂,他们都深信,恩师是对自己好的,一切都会为自己着想,于是乎,莫名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相较于他们的感触,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好好考啊,考完了请你们吃鸡。” “恩师……”唐寅抽泣,哽咽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颔首点头,看向江臣:“你虽然会试丢了为师的人,可是……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臣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就因为会试的马前失蹄,他已不知被念了多少遍,于是咬牙切齿地道:“弟子破釜沉舟,若不能力争上游,弟子再无颜见恩师。” 方继藩轻轻一挥手:“去吧。” 最讨厌这种场面了。 看着五人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像是要去赴刑场似的。 话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容易被感动了,搞得自己都差点想要跟着一起掉一点眼泪。 可是……不能哭。 哭了,人设就崩了。 所以,还是少见这种感人的场面才好。 五人站了起来,提起了自己的考蓝,见恩师已背过了身,绕过了方家的影壁,踪影消失不见,便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上轿,出发! ………… 一炷香之后。 一顶自王家的轿子徐徐的经过了方家。 轿帘掀开,露出了王守仁的脸,王守仁愣愣的看了一眼方家的宅邸,若有所思,他突然对轿夫道:“到这里停一停。” 轿夫便驻足,轿子落下。 王守仁下了轿,看着方家的宅邸,想要上前几步,知会门房,可只走了一步,脚步却又停住,这张年轻又老成的脸踟蹰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上了轿子:“走吧。” 轿子起了,晃悠悠的远去。 王守仁坐在轿里,幽幽一叹,接下来,他的目光,却又清澈起来,一股好胜心,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的好胜心,倒不是来源于坊间的赌局。 毕竟……他对赌局没什么兴趣。 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岂有不知,赌坊已经开了盘,看谁能夺得殿试头名,自己乃是最热门的人物,当然,方继藩的那些门生们优势也不小,可不少人,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出自名门,这名门之后,策论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王守仁的心底深处,是不太瞧不上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虽然八股做的好,可和欧阳志三人接触的久了,总觉得他们说话做事,总是比人慢半拍,那种感觉,卡卡的,像提线木偶一般。 徐经这个人,心思太过活络,属于那种会来事,满门心思都在钻营上的那种,这等人,不擅长治学。 唐寅……听说每天被方继藩捉着去作画。 好吧,这些人不值一提,此番,吾必中头名。 轿子到了宫外,便要步行了。 此时考生们已经汇聚,等着午门开启,徐经和几个师兄在一起站着,看到了王守仁,伸手朝他打招呼:“王兄,王兄,到这儿来。” 王守仁便凑上去,五人站在一起。 等宫门一开,诸贡生鱼贯入宫。 这一科的贡生,有近三百人,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百余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同进士”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当然,即便是赐同进士出身,对于无数人而言,也是无法奢望的存在了。 每一个贡生,而今都在摩拳擦掌,都不希望自己被赐‘同’进士,因为这里头关系着的,何止是身份的问题,而是事关着前程。 众人鱼贯着,穿过了午门的门洞,在宦官的带领之下,抵达保和殿。 保和殿里,弘治皇帝已是高坐于此,除此之外,两班翰林官们,则各自站到了两侧,他们看着鱼贯而入的‘晚生后进’们,大抵又想起了想当年自己入殿策问时的荣光,不免感慨唏嘘。 弘治皇帝没有吭声,依照礼法,他现在是该缄默不言的。 紧接着,便有宦官站出来,对考生们进行点名,接着,考生们进行了赞拜和行礼。 有一些紧张的贡生,来到了保和殿,已开始身子瑟瑟发抖了,低垂着头,连行大礼时,都是脑子一片空白。 倒是欧阳志三人的表现,尤其是出彩。 他们至始至终,都是脸色僵硬,大有一副,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一般,大礼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殿中的考生,微微一笑:“都平身吧。” 众人才呼啦啦的起来,许多人纷纷垂头,脸色发青。 弘治皇帝突然一笑:“此科会元欧阳志,在何处?” 他之所以想起欧阳志,是因为这个欧阳志实在传奇,据说原先只是一个保定府的落第秀才,没什么惊奇之处,可自从方继藩调教之后,一个土鸡,瞬间变成了凤凰。 这不免得,使弘治皇帝升起了好奇心。 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欧阳志徐徐站了出来,行礼:“臣在。” 面上波澜不惊,一脸的老实忠厚,便连说话,语气虽带着暮气,可到了御前,却无半分战战兢兢的惶恐。 相比于其他的考生,那等脸色的不自然,他显得‘沉稳’很多。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此人,倒是颇有气度,倒有几分临危不乱的风采。 这些年历经了几次殿试,那种惶恐不安的贡生见得多了,若是被皇帝唱到名的,奏对时显出的惊慌,就更加明显了,闹出的笑话,可不少。 而欧阳志的表现,确实让弘治皇帝暗暗点头,不错,很不错。 弘治皇帝笑了笑:“卿乃今科会元,殿试……好好考。” 受到了皇帝鼓励,换做任何人,此时此刻,都该情绪激动,面红耳赤,激动或是无措者的都该有。 可欧阳志居然更加沉得住气,他又行礼,虽反应慢了一些,却是沉着的道:“臣谢陛下吉言。” 不错,真不错。 哈哈……方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能耐啊。 揍出来的? 弘治皇帝想到了太子,那家伙,永远都是活蹦乱跳的,若如这欧阳志一般,稳如泰山,该有多好,这才像个样子。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给吏部尚书王鳌使了个眼色,王鳌会意,正色道:“散卷,颁发策题!” 一声令下,早在殿外的宦官鱼贯而入,手中各托着卷子,分置保和殿内,三百多张案牍上。 第169章 头等大事 宦官们将卷子分发好后,贡生们便入座。 欧阳志坐下,低头看了卷子,只见这留白的卷上写着三个字——平米鲁。 米鲁之乱,但凡是看新近邸报的贡生,都知道米鲁叛乱是怎么回事。 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近一年之久了。 上一次,朝廷折了一个中官,一个巡抚,还有一个总兵。此后,朝廷派出了南京兵部侍郎王轼,可即便如此,进兵也是受挫。 在此等情况之下,陛下将此作为考题,某种意义而言,也证明了现下,这一场叛乱,乃是头等大事。 其实起初的时候,许多人猜测这一场策论题最大的可能是眼下京师附近的大旱,这一场大旱,已经历经了近两个月,至今无雨,对于关心农事的陛下而言,治旱,或许是此次策论的焦点。 而谁也没有想到,陛下没有按常理出牌。 欧阳志想了想,立即便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曾对这件事的议论。 恩师认为,要平定米鲁,要主动出击,挑选熟悉山地作战的人,编为一营,四处寻觅战机,如此一来,既可减轻大量兵马出动的沉重负担,也可灵活机动的与贼周旋。 这些土司,毕竟实力比之朝廷要小得多,只要朝廷坚持不懈的不断派出山地营进行打击,叛军损失一分,力量便减轻了一分,而朝廷即便是山地营有所折损,也可立即进行补充和操练…… 呼…… 恩师的话,欧阳志是铭记于心的。 想了想…… 欧阳志没有犹豫,立即磨墨,心里一边打着腹稿,随后提笔。 江臣、刘文善二人,亦是在看到这题后,心里也已有了计较。 而唐寅? 他和欧阳志三人一样,对于武备的事,其实也不甚懂,倒也记得这事儿,恩师有说过的,那自然是按着恩师的教诲来了,而现在的重点就在于,如何作出一篇锦绣文章了,因而,在这点上,他又和老实的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了遣词造句上。 唯有徐经,眼神里忽明忽暗,似乎犹豫了。 在另一边,王守仁看到了此题,心里就已经定了。 关于马政的事,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学了这么多的兵法,还曾专门去边镇游历,拜访许多父亲的至交好友,如李东阳,他也曾听李公议论过此事,如何治兵,如何剿贼,心里总还是有些数的。 于是他微微沉吟,便开始提笔,他是心怀天下的人,米鲁之乱,早已令他忧心,偶尔,父亲也会和自己说一些时局,正因如此,这种担心才在他的心底无限的放大。 一直到了正午,王守仁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才算是写完,他活络着酸痛的手腕,细细地读了一遍自己的文章,顿时连自己都看得心旷神怡。 于是偷偷地抬起眸子,看了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心里暗暗点头。 成化年的时候,先皇帝据说一直处在深宫,便连廷议都不愿参加,即便是三年一次的殿试,也只是委个宦官来放题。 其实坐镇在保和殿,是一个艰难的事,一方面,皇帝在殿试这种场合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需摆出皇帝的威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是先皇帝偷懒的原因。 而当今万岁,虽并不精力充沛,却一直高坐在此,既没有缺席,也没有中途离场,方才也不过是简单的用了一些糕点,单凭这个,也足见陛下勤政,并非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了暮时,外头敲了暮钟,这钟声连响三声,余音悠长! 王鳌这才咳嗽一声,道:“封卷。” “封卷……” “封卷……” 一个个宦官唱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空旷的保和殿里回荡。 殿外,一个个宦官鱼贯而入,穿梭在各处案牍,按着考号,开始一个个的收卷,他们将考卷放置在一个个托盘里,也不需进行糊名,而是收卷之后立即离去。 紧接着,这些卷子将会在梳理之后,放置在皇帝的案头上。 三百多份试卷,是一个大工程,一般情况而言,是皇帝和内阁大臣一起阅卷,此后,再择吉日,颁发榜单。 众生收卷之后,列队,行礼,随后由宦官引导出宫。 弘治皇帝显得极疲惫,他身体本就不好,又枯坐了一日,乃至于连出恭,都憋着。 倒不是说不能出恭,只是对他而言,此等抡才大典,还是庄重一些为好,在殿试的过程中,他曾专门的观察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还有王守仁。 观察王守仁,是因为王守仁乃王华之子,他也有一些耳闻,是自李东阳那儿听到的,李东阳平时寡言少语,可是对这个年轻人,却极看好,认为此次殿试,他极有机会脱颖而出,力压群雄。 此子,看起来不急不迫,倒也有几分大臣之风。 欧阳志诸人,也显得沉稳,可堪大用。 欧阳志三人是老实人,弘治皇帝也是老实人,他讲究的是有板有眼,虽然生了个不太靠谱的太子,可他对人的标准,却是如此。 那个唐寅,就在靠左边案牍的那个吧,此人有些随意,只一个多时辰便将题做完了,竟是开始四处打量,可见这传闻中的才子,性子需磨一磨才好。 那个徐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徐经,是多少有一些歉意的。 皇帝本不该对人有所歉意,冤枉了你就冤枉了你,你待如何?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历来的天子,在众星捧月,和这等的思想之下,大多抱有如此的想法。 而弘治皇帝,则历来宽厚,过于看重人情。 所以用带着某种亏欠的目光去看此人,倒是觉得此人给自己的印象还不错。 “陛下,时候不早了。”一个老宦官到了弘治皇帝跟前,低声提醒。 弘治皇帝颔首,伸出手:“来,搀一搀朕,哎,真是许久不曾如此久坐了,老喽。” 这老宦官名为萧敬,此人乃宫中的秉笔太监,主掌司礼监,一直伺候着弘治皇帝,乃弘治在宫中最倚赖的心腹。 他拖着肥胖的身子,连忙将弘治皇帝扶起,一面笑吟吟道:“陛下龙体正盛,不老呢,这人哪,久坐了,也难免会有些酸麻。”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那眼眸的深处,却带着几分焦虑。 “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在养伤。” 萧敬除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却也兼着东厂,虽然到了弘治皇帝这个时候,东厂几乎形同虚设,被弘治皇帝死死的遏制着,可凭着这东厂,萧敬依旧耳目灵通。 某种程度而言,萧敬就是弘治皇帝的眼睛,是耳朵。 弘治皇帝冷着脸:“这伤还没养好。” 萧敬只带着笑,却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一面颤颤的由他搀扶走了几步,一面道:“你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萧敬才开口道:“陛下对殿下苛责过重了,太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独子啊,若是稍有什么闪失,这……” “你不懂!”弘治皇帝摇摇头:“正因为是独子,才不得不苛责,你见到那欧阳志了吗?” 萧敬一愣。 弘治皇帝道:“如何?” 萧敬想了想:“奴婢总觉得,他怪怪的,眼里无神。” 弘治皇帝摇头:“这才叫稳重,你看朕和他说话,他奏对时,不疾不徐,每次回话,都是慢慢吞吞,这是什么,这叫做说话过了脑袋,再看看太子,这什么东西啊,这有半分像朕吗?你没瞧见他尾巴翘到天上的样子。方继藩……虽偶尔也爱胡闹,可说起育人,却还是有一套的。” 萧敬不敢再争论了,忙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随即道:“派个人去詹事府,告诉太子,朕知道他伤早好了,少在那装死,明日让他乖乖去明伦堂里读书,他若是不去,朕就真让他下不了地。” 丢下了这句话:“还有,传朕口谕,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明日卯时入宫,陪朕阅卷。” …… 此时,朱厚照正唧唧哼哼的躺在榻上吃鸡腿,双手早就油腻腻的了,刘瑾几个围着他,笑嘻嘻的。 “来,拿水来喝,方继藩不是东西啊,本宫受了重伤,也不见他来探望,他忘了他是伴读了吗?近来他都在做什么?” 朱厚照虽说是伤了,可面色却很红润,鸡腿吃的很香,很快便啃成了骨架子,接过了水,喝了一口,很没形象的吸允了手指:“什么狗屁御医,让他来治伤,他叫本宫喝粥,说是大伤未愈,需徐徐进补……” 刘瑾忙是递了帕子给朱厚照:“殿下,这不是您自己说大伤未愈吗?那御医见殿下……还未好,以为是内伤呢,所以……更周到一些。至于方百户,今日他的门生们要殿试,所以……” “噢。”朱厚照躺下,突的叫起来:“哎哟哟,头又疼了,赶紧去太医院报个讯,快去寻御医,说本宫头又疼了,父皇打的太狠,这一下,真的是重伤不治了,去啊。” “噢,噢。”其实刘瑾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殿下欺君罔上,被抓去砍了脑袋的,所以他显得很是迟疑,不由的提醒道:“殿下,您这嘴巴,得擦拭干净一些,还有油呢,待会儿御医来……” “滚!”…… …………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愿大家都平安快乐! 第170章 阅卷 欧阳志五人回到了方家,拜见了恩师,这一路,五人都是无话,各有心事。 殿试的结果没有出来,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见过了恩师,其实方继藩也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他们,一看他们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们考的好不好,便问:“如何?” 欧阳志先上前道:“恩师,今日的题,乃平米鲁。” “平米鲁?”方继藩看了几人一眼,而后道:“你们是如何答的?” 欧阳志道:“恩师曾讲过关于米鲁的叛乱,所以学生就按着恩师平时的教诲,作了题。” 方继藩颔首点头。 唐寅等人也道:“学生人等,也是以此破题。”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见徐经低垂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继藩一眼便看透了他,凝视着他道:“小徐,你怎么答的?” 徐经跪下了,道:“学生觉得,恩师当时的教诲,过重于术,只怕答出来,恐为陛下所不喜,因而……学生便开了宏论……” 一听宏论,方继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读书人这玩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见微知著,比如下了一场雨,让你来评论一下雨,这本来是极简单的事,可是他们呢,觉得这样答就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上纲上线,要站在高处,从三皇五帝讲起,然后论及这雨水对于农耕的影响,接着再引经据典,摘抄古时明君贤臣的议论,最终,再进行收尾。 明明是让你写一场雨,你则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统统都装进去。 而这平米鲁,徐经大抵就是开始讲历朝历代的叛乱,接着又开始议论,为什么会叛乱呢?这是因为教化没有推及到土人的原因啊,所以到底怎么平定叛乱,是决口不讲的,这就是术,太低端,得从文化和教育上着手,要治本。 又如治病,有人得了风寒,你不去开药驱寒,却说这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体弱,你为何体弱呢,是因为你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你为何平时不锻炼身体呢,是因为你懒,所以,驱寒的事先放一边,先治一治你的懒病。 方继藩的脸不由自主的便拉了下来。 徐经跪着,低下了头:“恩师,学生……学生……” 方继藩虽然也知道,说不定皇帝还真就喜欢这等‘高论’,可是……其他的门生,都乖乖的依着自己的想法答了题,你徐经是什么意思,反了你还? 徐经一看恩师面上不喜,顿时落泪了。 他嚎哭道:“恩师的教诲,学生是一句都不敢忘啊,只是学生又害怕考得差,到时被恩师责罚,学生会试和师兄们相比,实是不堪入目,给恩师丢人了,心里只想着,殿试上,无论如何也要给恩师争一口气,学生以为,恩师固然是见识广博,非寻常人可比,可这毕竟只是考试,并非实际,所以……所以……” 徐经是个爱耍小聪明的人。 这一点……方继藩觉得并不太像老实本份的他,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欧阳志也拜下,道:“是啊,恩师,徐师弟也是为了给恩师争一口气,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恩师……”唐寅等人一个个拜下。 方继藩不得不说,这家伙,拜入门墙之后,似乎几个师兄都被他给笼络了。 此人的性格……方继藩却冷哼一声,龇牙道:“在这跪着,跪三天三夜再说。” 其实,最终殿试的成绩,方继藩也是拿不准,可他不喜欢徐经耍小聪明,虽然方继藩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内心深处,却是三观奇正,当然,这或许也可能是徐经的优点,只是这又如何呢,我是你爹,啊,不,我是你的恩师,让你跪,你就跪着。 徐经倒是不敢顶撞,悲愤地朝方继藩磕了个头:“学生……谨遵师命。” 唐寅诸人,噤若寒蝉,倒不甘再求情。 ………… 潼关,这里乃是关中的东大门,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而今大明一统,这潼关除了在明初时进行了修葺之外,历经了百年之后,这里的关隘和建筑早已斑驳,不过因为经常有商贾出入,因而沿街倒还算热闹。 却在此时,关门竟异常的开了。 以往的时候,关门只开一个时辰,要出入关门的人,都需事先在关隘前等待。 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只见,今儿这关门一开,瞬间一匹飞马入关,却不停歇,而是直接沿着中道,笔直的穿越关城。 与此同时,那马上的人大喊:“大捷,大捷,贵州大捷……官军杀贼五千余,拔寨无数……” 这是自西南急递铺的快报。 为了紧急传递消息,他们沿着驿道,自云贵入川,再出汉中,入关中,一路向着京师日夜不歇的狂奔。 一般情况,寻常的捷报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除非……事先有所交代。 远在贵州的巡抚王轼早有交代,这一路,为了振奋军心民气,沿途若遇到集镇,需唱报捷讯。 “大捷了……” 许多人听罢,个个低声议论起来。 贵州的事,距离潼关实在太远,可这捷报传来的讯息,却还是足以在这里泛起一些浪花。 而很快,那快马却已远去,消失不见踪影。 …………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在卯时前,便已早起,今日他穿了朝服,摆驾暖阁,坐定之后,刘健三人便到了。 三人向弘治皇帝行了礼,落座。 弘治皇帝抖擞起精神道:“三百多个贡生,策问答卷俱都在此,朕与诸公同阅吧。”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出此题,恐有什么深意吧?”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摇头道:“本来朕倒是想借此机会,问一问这干旱的事,不过朕所担心的是,让贡生们轻易猜出了考题,可思来想去,若是随意出题,却又不妥。眼下贵州的叛乱已持续了这么久,可谓是尾大不掉,朕心里也委实不安啊,这样拖延下去,不但朝廷靡费无数钱粮,任由云贵糜烂,迟早怕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弘治皇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云贵的叛乱,对于朝廷而言,虽是麻烦,却也并不致命。 而致命之处就在于,贵州的叛乱需要弹压的同时,却因为冬季的漫长,以及各处的河水泛滥以及干旱所导致的粮食减产一同爆发,最终拖垮了朝廷的财政。 弘治皇帝倒是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道:“好好阅卷吧,倒要看看,这贡生之中,是否当真有经世之才。” 刘健等人也不禁振奋起精神,对于晚生后辈,他们也有着极大的兴趣。 更何况,陛下提及到了云贵的叛乱,也令他们心里沉甸甸的。 君忧臣辱啊。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一封封的策论,由君臣们交叉的检阅。 不过……这些卷子,大多并不出奇。 其实这也难怪,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实际上呢,绝大多数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们,却将自己的半生都放在了八股上,毕竟,只有八股作的好,才有机会一路过关斩将,策论,这是殿试的事,其实太过遥远了。 相比于会试时的八股文,这策论的答卷,许多的答案都是惨不忍睹,这些贡生,其实无一不是优秀的读书人,可因为思维的局限,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着圣贤书,所以除了卖弄文采之外,里头的策问,多是假大空占了多数。 因而,大家各自看了十几篇策问,就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其实历来的策问,大多都是如此,弘治皇帝曾对此也不满意,不过却也知道,朝廷八股取士,导致这样的后果,本就是理所当然,所以他虽觉得有不妥之处,却也没有深究。 且不说这是祖宗之法,而是八股取士,自然也有八股取士的用意。 只是这些文章,看得实在是乏味,大多数人是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却连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实情都不了解,就更遑论用兵了。 还有人,直接站在高处,居然从这平叛讲到了之所以有叛乱,是因为朝廷吏事的问题,接着就围绕着吏事,大发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看到这里,真真有点懵逼,这……过份了啊。 却在这时,另一边的刘健处,传出了一个略显讶异的声音:“咦……” 在这乏味的暖阁里,一个发出惊奇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打起一些精神。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刘健。 刘健笑了笑道:“这里有一篇文章,倒是有几分意思,此人对马政,竟看得甚是透彻。” 弘治皇帝眼眸一抬,忍不住问道:“不知是谁?” 殿试的答卷,是没有糊名必要的。 刘健光顾着看文章,倒是没有注意考生的姓名,听弘治皇帝如此问,直接将卷子交给了一旁的宦官:“陛下请看便是。”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将文章转呈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先看名字,赫然,这卷首处,写着‘浙江绍兴府’贡生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 “王守仁……是王卿家之子?” 第171章 一较高下 “正是。”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李东阳回道。 李东阳一听到王守仁,顿时就打起了精神,他对王守仁一直十分器重,公务的闲暇,都会让王华的这个儿子来李家的亭阁里喝茶,说一些闲话。 这个奇怪的青年人,除了为人处世略欠火候,实是可塑之才。 李东阳甚至很可惜,若非是王守仁娶了浙江诸氏为妻,他有一个未出阁的孙女,倒是…… 现在听到了王守仁三个名字,他笑了笑道:“不错,此为少詹事王华之子,王华乃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先中会元,又中状元,一时因此而传为佳话。” 弘治皇帝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低头看这策论文章。 只一看,他顿时便被吸引住了。 是否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其实只需看其文章的立意就明白。 而王守仁的开篇,既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引经据典,却只围绕着一个问题进行撰写……钱粮…… 既然米鲁的叛乱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这么看来,想要立即剿灭,已是不可能。 这话很实际。 既然决心旷日持久的进剿,那么保证贵州大军的钱粮稳定供应,就已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朝廷仓促平叛,根本没有想过久远的问题,因此许多弊端也就暴露了出来,而既然叛乱非一日之功,就必须改变策略,改急剿为缓剿,要保障贵州各卫粮道的稳定,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也必须按时供应大军的所需。 其中,他又提到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即一旦军中缺粮,为了保障军需,势必会要求州官征粮,而地方官一旦向地方征粮,又势必会引发民怨,如此,非但叛军难以剿灭,反而会使叛乱愈演愈烈。 策论之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云贵历来汉土杂居,朝廷平叛的目的,非平叛本身,而在于与叛军争取人心。 而这王守仁最有意思的却是,他居然开始计算钱粮,不但将大军未来所需的钱粮大抵算了出来,末尾,竟还发表建言,认为若从京师调粮,旷日持久,且靡费极大,远水救不了近火,因而需自四川布政使司急调为好…… 呼…… 这一篇策论看完,弘治皇帝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王守仁对于马政的了解,比其他的贡生,不知高了多少,弘治皇帝也是登基之后方才明白,所谓的战争,其实就是打银子,粮草才是一切的根本,读书人最津津乐道的运筹帷幄,不过是其臆想而已。 此文,即便是和兵部尚书的策问,相比起来,也不会差吧。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王华生了个好孩子啊。” 李东阳听罢,顿时喜上眉梢,他是真喜欢王守仁这个孩子,而且李王两家,本就走得近,李东阳不禁道:“难道王家竟要出父子双状元不成?” 父子双状元,这就是一段千古佳话啊,整个大明,固然曾出过一门七进士,可父子双状元,比之一门七进士,却更难得的多。 弘治皇帝知道这是李东阳的暗示,意思是,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 当然,这个成人之美的前提却是,这王守仁的策论,属于上乘,不过从现在阅卷的结果而论,王守仁确实有极大的机会。 可弘治皇帝却显得不置可否:“却也未必。” 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四个字,便继续阅卷。 他心里,或多或少的,还是保存着希望的,虽然欣赏王守仁,对于王卿家这个儿子的答卷甚为满意,堪称是简在帝心。 可……他依旧还期待着,想看看其他的试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方继藩那个家伙,还能延续乡试和会试的神话吗? 他的得意门生们,却不知会如何作答。 终于,弘治皇帝翻到了唐寅的卷子。 他下意识的微笑。 看卷。 这篇策论,文笔和立意都是俱佳,唯独……嗯……怎么有些眼熟? 建山地营,以强制强…… 这……不是方继藩上一次出的那个主意吗? 不过……这倒可以理解,唐寅乃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一定提及过贵州的军事,既如此,那么唐寅等人贯彻自己恩师的思想,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有些失望。 方继藩当初提出要建山地营,他便有些犹豫不定,觉得方继藩的话,也并非是没有道理,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靠谱。 可最终,他还是下了旨意,当然,是绕过了内阁,下的中旨。 之所以绕过内阁,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不靠谱,倘若以朝廷的名义,实是有些儿戏。 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可现在呢,似乎山地营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上个月,王轼上奏,说山地营已建立,卓有成效之类,可弘治皇帝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因而……这山地营,以土人擅长的山林丛莽中作战,来对付土人,显然……效果并不显著,反而是听说,因为建立山地营,又靡费了不少的钱粮。 弘治皇帝心疼银子,肉疼了不少时候。 现在,唐寅此文…… 弘治皇帝叹了叹气,面上显出了失望之色,没有新意,完全是萧规曹随,可惜了这好文采。 说罢,便将卷子搁置到了一边。 这一路阅卷,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策论,弘治皇帝都大抵看过,欧阳志等人,和唐寅的文章也算是如出一辙,不过欧阳志的策论,弘治皇帝更喜欢一些,他喜欢欧阳志这等有板有眼的朴实文风,反而是才情太好,堆砌辞藻的策论,有些不喜。 不过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失望了。 大失所望啊。 无论是唐寅,是欧阳志,是刘文善,是江臣,这几个原本弘治皇帝寄予厚望之人,竟都不约而同的,大抵以方继藩的思想来进行作答。 这倒没有什么舞弊之嫌,虽是不约而同,可是阐述的方式却各有千秋。何况,他们本就同出一师,源自一门,有相同的思维,倒也不足为奇。 唯独,弘治皇帝对于这山地营,以强制强之法,其实是抱有极大怀疑的,而且从现实而言,这山地营的旨意放了出去,收效也是甚微。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为这几个门生惋惜。说着,他将这几份卷子夹在了王守仁以及另外七八篇的策论之后,便再没有再去多看一眼。 倒是看到徐经的卷子的时候,令他感到有些眼前发亮,这篇策论,自然是远不及王守仁洞悉时事,却也颇有章法,而最重要的是,徐经没有邯郸学步…… 弘治皇帝凝视了策论很久,便将徐经的试卷,夹在了王守仁与另一人的策论之后。 天色渐晚了。 眼看着,这么多的试卷,一时半会也无法一天之内阅完,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浓浓的倦意。 刘健等人见状,纷纷停下了手头的阅卷,刘健道:“陛下若是疲倦,臣等今日便告退,明日再来。” “是该歇一歇,朕辛苦,卿等也辛苦,你们年纪更大,要注意身体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却还是带着难掩的失望,或许是此前,被方继藩的各种出彩所习惯,现在突然,方继藩和他的几个门生,一下子归于平庸,反而不适应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喝口茶,解解乏吧,诸卿辛苦。” 说罢,弘治皇帝给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会意,一旁的茶房里,其实早已预备了热腾腾的茶水,直接给君臣们换上。 李东阳心里颇忐忑,他冒出了王家父子双状元的念头之后,就有些挥之不去了,今日一日的阅卷,陛下除了对王守仁表达了赞赏之外,其他的贡生,都没有言语。 看来,王家这一次,倒是要大放异彩了。 他捋须,面上带着几分欣喜。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抬眸道:“王守仁此人会试第四,他的父亲,是在辅佐太子吧?” 李东阳没有吭声,毕竟和王家走的太近,方才就夸了王家一通,现在再搭腔,就有点儿过于徇私了。 刘健答道:“陛下,王华现任詹事府少詹事。” 弘治皇帝点头:“真是一门才俊啊。” 不置可否的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之后,便再没有继续下去了。 只是……他的心里已经大抵有了主意,倘若明日,后头的那些策论再没有什么出彩之处,那么……他也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可现在,他却不能透露什么口风。 这是殿试。 殿试的本意是,皇帝挑选出他自己认为最合意的人才,这一点,至关重要。 什么人才能合心意呢? 这既关系到了皇帝的秉性,同时也关系着皇帝陛下的眼光。 弘治皇帝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有这个自信。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却令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也大致有了底。 可惜啊,原本……还以为那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以一较高下,可现在看来…… 第172章 舍他其谁? 考完了,王守仁却是被禁足在家,身边有仆役专门盯着。 父亲显然对于这个儿子甚为不满,清流中的清流,天天跟方继藩那家伙鬼混什么。 没错,方继藩那厮,现在确实炙手可热,京里不少命妇,不少勋贵之家,都开始看好他。 可这和王家没关系! 王家是诗书传家,而他王华更是清流中的清流,你方继藩再怎么炙手可热,太皇太后再怎样喜爱你,太子殿下和你走得再近,那又如何?王家数代清名,可不能毁于一旦,砸了招牌,愧对先人。 王华下值回到家中,看到书房里依旧亮了灯。 王华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不消说,这个傻孩子,又在书房里,虽是禁足,却还是着魔似的,对着那‘知行合一’四字发呆。 哎……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王华还是没忍住,板着脸,背着手进了书房。 果然,一切如王华所料。 只见王守仁正如痴如醉地发着呆,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王华便咳嗽道:“伯安。” 王守仁回过神,看了王华一眼:“父亲……” “还在看这个?”王守仁皱眉,眉宇间带着几许怒气,道:“你也该醒了,万万不可将这精力虚耗在此等无用的东西上,你已长大了,如今殿试虽是考完,却还未放榜,难道你就一丁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位列一甲吗?这……可是事关着你的前程,也关系着王家的未来啊。” 虽然贡生的殿试,无论成绩好坏,这进士都算跑不掉了,只是这进士既有一甲、二甲、三甲之分,每一个等级都决定着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名列一甲者,直接就授予翰林编撰、编修,起点之高,清名之盛,世所罕见,用不了多少年,就可能去詹事府担任太子的老师,或者入宫待诏,这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二甲呢,虽有入翰林的机会,却需从最底层的庶吉士开始,不知要熬多少年的资历,才可比得上一甲。 三甲就更不必提了,对王华而言,所谓的三甲,就是一群学渣,朝廷施舍的‘进士’,就和如夫人一般,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守仁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一酸,自知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于是道:“父亲请放心,殿试,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你倒是洒脱啊,为父今日在詹事府,却是走了一天的神,连给太子殿下备课,都错漏百出! 王华吹胡子瞪眼道:“为父怎么就不必担心!” “因为……” 面对父亲的怒气,王守仁依旧显然泰然自若,笑了笑道:“因为儿子是必中一甲头名的。” “……”这自信,简直就要和王华这个状元公相媲美了,自信固然是好事,可是自信得过了头…… “哼!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王守仁想了想,道:“非是儿子不谦虚,而是此策论以平米鲁为题,儿子历来熟悉马政,对米鲁之乱,也一直都在关注,朝廷的邸报隔三差五会认真去看,还有李世伯那里,他和几位叔伯们议论米鲁之乱时,儿子也一直在旁听,儿子深信,儿子的考卷足够名列第一了,其余人,不足为论。” 说实话,听了王守仁的话,王华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儿子自幼就喜欢骑射和行军布阵,还曾去亲自考察过边关,又经常和李公这样的人交谈,这都不是寻常贡生可以比拟的优势。 不过…… 王华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傲气,不免淡淡道:“殿试的事,未放榜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你不必如此自满,陛下未必就会点选你。” 王守仁沉默了。 见王守仁沉默,王华皱眉:“不说话?” 王守仁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如果皇帝不选学生,这是皇帝陛下的昏聩无能。” “……” 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 王华觉得自己的后襟都已经湿透了,冷汗淋淋。 虽然是父子之间私下的交流,可他太了解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了。 不点你,就是皇帝的昏聩无能……你好大的胆子,君君臣臣,在你这里被狗吃了吗?你这是辱骂君上,是胆大妄为,你这狗都不如,不忠不孝的…… “逆子啊……”王华终于发出了咆哮! 只见他青筋暴出,再无那平日的形象,捋起了袖子,犹如山村野夫,满口污秽之词,用的乃是江浙乡音。 ……………… 次日一早。 又是天蒙蒙亮。 刘健等人入宫之后,没有前去内阁,而是直接转道暖阁,因为他们知道此时,陛下理应在此等待了。 果然,弘治皇帝依旧是早起。 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永远是睡得迟,起得早,有时实在过于疲惫,便在暖阁里打个盹儿。 他见到了三个内阁大学士,不等他们行礼,便摇头笑道:“不需多礼了,诸生们,怕也是急着等放榜,这殿试的榜一日不放,怕是不知多少人忧心如焚,朕与诸卿也多费费心,将这卷子,赶紧看一看,既要求快,却也不能求快,求快是为了早早放榜。可不能求快,却是万不可因为疏漏,而误了诸生的前程,来……赐坐。” 其实连日的大旱,已经令弘治皇帝甚为焦虑,不过这些焦虑还是藏在心底,抡才大典,总不能愁眉苦脸才是。 他命人上茶,接着继续看卷子。 刘健等人也不敢遗漏,也都是聚精会神起来。 这一天的功夫,很快又过去。 基本上,所有的卷子都已经阅过了。 当然,虽然草草的阅过,可到了明日、后日,所有的卷子却还需重新核实一遍。 不过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心里,却大抵已经有了数。 刘健等人预备告退之前,他手搭在御案上,道:“本朝还没有父子双状元吧?” “禀陛下,父子双进士的有,双状元,就真闻所未闻,便是先宋时,也不曾见。” 弘治皇帝打了打精神,摇了摇头:“这需有多大的福气啊,王家要名震天下了。” 刘健抬眸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心里已有数了:“王家的福气,是天子赐予的,天子若是降下雨露,王家自是有了福气,此乃君恩。”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道:“这不是君恩,是他们应得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并非是天子的恩惠,而是他们寒窗苦读的结果。” 李东阳笑道:“陛下,莫非有意点选王守仁?” 弘治皇帝这次倒是洒然的微笑道:“舍他其谁?” 大致的结果,已经定了。 不过,这些事只能埋在殿中君臣的心底,在结果未揭晓之前,是万不可泄露的。 只是,难免刘健等人心里感慨,王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不过……此次,陛下决口没有提到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见方继藩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继藩几个门生的试卷,刘健等人也看过,还不错,只是………比起王守仁,显然差了许多的火候,王守仁……实是经世之才。 当日,刘健等人告辞出宫,却都各有心事。 此时,所有人所想的却是,可惜王守仁已经成婚了。 …………………… 一匹卷着风尘而来的快马,在次日黎明时,哒哒哒的敲打在北镇府司外的青砖上! 北镇府司是个令所有人都恐惧的衙署,因而便是白日,都是门可罗雀,更何况是在此时。 卯时三刻,远处传来鸡鸣。 锦衣卫的快马气喘吁吁地到了北镇府司的门前,坐在马上的,乃是一个锦衣卫力士。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传报系统,甚至有时候,比之急递铺,更加的快捷。 马上的力士利落的翻身下来,脸色冷峻。 而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总旗官,他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十万火急!”力士背着火光,所以面容看不清晰,不过他的声音冰冷,并没有因为见了总旗而减弱自己的气势。不过这声音嘶哑,带着难掩的疲倦。 总旗瞬间明白了,竟没有责怪力士的无礼:“指挥使佥事乌大人今夜在堂当值,请!” 身子一让,那力士昂首阔步,快速的进入了北镇府司的正堂。 早有人给乌会友汇报了情况,在这黎明破晓时,竟有十万火急的急报传来……这……倒是令乌会友觉得奇怪。 他在锦衣卫三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他心里忍不住嘀咕,是哪里地崩了……还是……哪里又发生了民变? 这种情况自是不敢怠慢的,他连忙升座,片刻之后,便有一封急报送到他的手里。 乌会友低头一看,在这急报的封面上,两个硕大的朱漆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底——大捷! 乌会友顿时身躯一震,满眼的惊讶,大捷……哪里来的大捷……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过喜讯了啊。 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捷报之后,他眼里更是瞳孔收缩着,似乎彻底的震撼了,接着,他猛地拍案道:“来人啊!” ........ 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可是看到这么多读者祝福,如此关心,很开心,嗯..新的一天开始,继续,努力回馈大家。 第173章 天赐良机 “卑下在。” 乌会友一声令下,早有一个闻讯而来的锦衣卫百户便快步上前。 “立即报指挥使大人,要快!” 乌会友手里所拿着的,乃是远在贵州,坐镇军务的锦衣卫千户的奏报,这是一封奇怪的捷报。 一般情况,这些自各地来的奏报,锦衣卫只会将其归类分档,而后选择将其封存,或者是以抄录的形式呈送入宫。 只是……这封捷报,实在太奇怪了。 三千临时组建的山地营,居然杀贼五千,乌会友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 他面带肃容,咬牙切齿地道:“这王导是疯了吗?” 乌会友的眼中浮出了怒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王导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般的情况,若是有特殊的战争,朝廷表示了关注之后,锦衣卫也会派出人前往前线驻地,他们的任务既不是去杀敌,也不是干涉作战,只是监督。 王导就是派去监督的人,这个千户官,平时还算得力,可乌会友现在却忍不住低声痛骂他。 真的疯了! 三千诛杀五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叛军这么不堪一击,朝廷此前又何至于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 一般的冒功,乌会友见得多了,若是小规模的军事行动,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杀了多少贼,还不是下头想报多少是多少,可朝廷也绝不是傻子,虽然知道下头的武官其实作假,不过朝廷也懒得追究,只是在论功的时候,将其水份挤一挤罢了。 可是如贵州平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冒功……只令人想到是疯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宫里的人,内阁的人,兵部的人,锦衣卫的人,还有东厂,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谁敢冒功? 结果就导致越是小规模的战斗,杀敌都是几十数百,乃至上千,吹不吹,完全就凭武官的良心了。可是若是大规模的与瓦剌、鞑靼或是类似于贵州的平叛,这种牵涉到了数万甚至十万人以上规模的战争,结果报来的大捷,却是杀贼数十,杀贼百余,数千……那几乎已是了不起的大捷了,足以载入史册,堪称是旷世奇功。 在乌会友眼里,这定是那该死的王导吃错了药,居然折腾出了个杀贼五千! “还有,立即去查一查,去兵部,去宫里打探……”深吸了一口气,乌会友眼里闪动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是。” ………… 其实何止是锦衣卫。 便是东厂这儿,也是炸开了锅。 东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宫里的宦官,另一部分,则是宫外的档头以及校尉和力士。 现在才是黎明时分,锦衣卫的急报入了京,东厂的急报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入了京师。 只不过,东厂的急报要来得早一些,因而,数个档头在档房里,对着这份捷报,面面相觑。 他们挠着头,事情太突然了。 这是中官杨雄的私下密报。 杨雄是宫里人,可同时也是萧公公的干儿子,干儿子嘛,老祖宗就是他的天,所以有事,他得第一时间通过东厂密报来。 作为萧公公的心腹之人,在所有档头们眼里,杨雄是不敢耍任何花样的,可偏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围在一起,平时这些凶神恶煞,个个精明强干的档头们,现在却都懵了。 每一个人都怀着心事,然后他们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吗? 这是玩笑吧? 还是侮辱自己智商来着? 终于,一个档头想起了什么,他铁青着脸:“未验证之前,万万不可奏报干爷……” 萧公公号称有三十儿、七十孙,既宫里的干儿子有三十个,都是宦官,外头东厂人等,则为孙辈。 在东厂里,能用干爷来称呼萧公公,那是极体面的事。 众人颔首点头,这也是他们踟蹰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立即上报嘛,不成……这消息太耸人听闻了,如此未经确实的消息报到了干爷那,干爷非要阉了他们不可。 萧公公在宫里,固然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说他人实在,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可在东厂里头,却是人见人畏的。 问题就在于,消息如何验证?难道派人跑去贵州……这可是上千里地啊,等查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一个档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北镇府司。” “北镇府司?”一说到北镇府司,其他的档头立即露出了不悦之色! 厂卫之间表面和睦,实际上却是竞争关系,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不是好惹的角色,连萧敬都忌惮他几分,双方虽还没到非势同水火的境地,可平时却也是极少走动。 这档头道:“此时,若是没错的话,北镇府司那儿也定有消息传来了,想要确信这消息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北镇府司核对,若是杨公公勾结了贵州官面上的人物,可锦衣卫,难道也会被收买?”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收买所有人,也绝不会有人肯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了你的功劳,而虚报功绩。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理:“没错,眼下不是咱和锦衣卫置气的时候,不如杨档头,你去一趟北镇府司。” “你去吧,上一次,我抓了个锦衣卫千户蓄养教坊司官ji,至今锦衣卫的人见了我还是分外眼红。” “我……不可,上一次我逮了一个百户揍了一顿,若是教人认出来了,恐怕……” 却在这时,外头有个力士道:“兵部郎中朱瑾到……” 兵部的…… 众人又惊住了。 兵部来做什么? “收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比于锦衣卫,对于东厂而言,这些文官更加靠不住,没一个好东西。 忙有人将奏报收了起来,两个档头忙不迭的躲入了耳房,一个档头假装扑在了案头上,呼呼大睡。 最后一个档头无奈,苦笑一声,打起了精神。 片刻之后,那朱瑾便疾步进来,他目光赤红,一见到了档头,竟完全没了对东厂的敬畏,劈头盖脸就问:“贵州那儿有军情传来吗?” “什么军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档头下意识的回答。 朱瑾目中却是布满了血丝:“东厂的消息,历来快人一步,不瞒你们,我奉部堂之命,特来核实消息。” 若是仔细的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兵部没法活了啊,为了一个贵州的叛乱,焦头烂额的,本来这是巡抚王轼的事,他天高皇帝远,兵部哪里管得着他,可陛下忧心如焚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兵部,骂不着远在天边的王轼,还不能拎你出来摆个臭脸给你看吗? 结果……捷报来了。 这是贵州总兵章武快马送来的,总兵归兵部任免和管辖,兵部确实是他们的直属上级。 档头顿时惊讶地道:“你们的捷报也送来了?” 这一下子,说漏嘴了。 在耳房里的档头也嗖的一下钻了出来。 那假寐的档头也如乌龟一般探出了头。 “你那边诛了多少贼?”档头还是显得有些防备。 朱瑾想了想,觉得这些东厂的人不可信,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档头皱起眉来:“不对啊,分明是五千。” “不错,就是五千!”这就没错了,朱瑾咋一听,就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激动地道:“总兵章武,虚报功绩,还可以说是想要冒功,毕竟这功劳有他一份,可杨中官,乃宫里的人,却是可信的,看来……果然……果然……吾皇圣明,大明千年不朽。” 档头们顿时生出了职业敏感,一个个盯着朱瑾,其中一个冷笑道:“千年?朱郎中,你意欲何为?” 朱瑾心都凉了:“此乃虚数。” 不过档头们却没闲功夫管这些,有人道:“快,快禀奏。” 对啊,这样看来,几乎已经核实了,还不得赶紧给干爷将消息送去。 这……是大功啊。 那朱瑾也趁机溜了,捷报……大捷,兵部这儿怎么能错过如此天赐良机呢? ………… 这一清早,初阳才轻轻洒在大地上,弘治皇帝就拖着疲惫的身体,照例来到了暖阁。 这几日因为殿试,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是极仔细的人,万万不敢耽误了贡生们的前程,必须将这些卷子多看几遍。 当值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给他送上了热腾腾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精神了一些,而内阁大学士们,也在天还未亮便入宫了。 做弘治皇帝的臣子,是最难的。 如此勤勉的天子,这做大臣的,也就不好偷懒了。三个内阁大学士,每天起得比鸡早,天黑才能下值,当年弘治皇帝对老臣们心怀愧疚,每一次三位阁老下值时,特意命人打着灯笼送他们出宫。 这……几乎就是刘健三人最大的福利了,说出来都是心酸,此事虽成了一段佳话,可这佳话,却是大家爆肝爆出来的。 向弘治皇帝行了礼。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开始重新看试卷。 刘健诸人默然,也都默契的低下头,看卷。 第174章 恭喜陛下 “什么?” 萧敬昨天值夜,到了子时才睡下,正在补觉呢,却被人叫醒了。 他在偏殿里,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干儿子王柳,而手里,则拿着一份东厂紧急送来的奏报。 萧敬眼带厉色道:“查实了吗?这不是玩笑的事,杨雄这儿子,平时倒还安分,怎么去了贵州……” “查实了,若是没有核实,也不敢惊扰干爹。” 呼…… 萧敬的面容舒缓了一点,随即豁然而起,这么说来…… 他重新又看了一眼奏疏,这捷报奏疏中的内容,实在太令他震惊了。 “走!”咬了咬牙,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决定相信杨雄和东厂。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是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谁抢在前头报了宫,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去见皇上!” ………… 午门。 张懋快马到了这里,便疾步入宫,他有出入宫禁的腰牌,门前的禁卫也认得他,纷纷向他行了礼:“见过英国公。” 张懋神色凝重,只淡淡的点了点头,此时,他的手里也攥着一份捷报。 这是贵州都指挥使快马命人送来的。 张懋乃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虽然这是挂职,事实上,五军都督府早已被架空了。 同时被架空的,还有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已被各省的总兵官所取代代之。 可这并不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彻底的失去了效用,那贵州都指挥使名义上,依然还是贵州省内的最高级武官,因此向五军都督府报捷,也是应尽的本份。 张懋得了捷报之后,起先只是冷笑,冒功……没这样冒功的,这是找死啊。 可他又很快的觉得不对劲,直到锦衣卫派人来了五军都督府打探消息时,他才一下子意识到,一场巨大的胜利自贵州发生。 身为英国公,效力了数代君王的张懋岂会不知,弘治朝,太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彰显武功了。 于是乎,他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入宫……见驾。 在这时候,却听那守在午门的禁卫道:“公爷,您来的真早,不过今日倒也奇怪,牟指挥使就在方才也已入宫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 张懋顿时龇牙,也懒得多话,急急的冲入了门洞。 片刻之后,气喘吁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已下了轿子,拼命的朝着这儿快步而来。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看着诸多的试卷,已有些乏了。 虽是核验,可这些奏疏,俱都让他提不起精神,依旧还是乏味无比。 他将试卷搁到了一边,摇头苦笑道:“哎,诸生专精八股,而疏于策论,文风斐然,能切中要害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发出了这个感慨,也非是空穴来风,从前弘治皇帝就很喜欢那些文采斐然的士人,可做了皇帝,一年下来,不是大旱,就是大水,不是大水,就是边关告急,要嘛就是土司叛乱,他这才发现,那些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有多么的重要。 刘健见陛下起了谈兴,便也搁置下手头的事:“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守仁的卷子,朕又再三看了,若是核验没有问题,就选他为第一吧。还有这个杨文时,此人的策论,倒也大气,他在会试名列十三?此番,点他第二……” 他连续报了十几个名字,到了第十五个时,才淡淡道:“欧阳志的策问,匠气重了一些,名列十五……” 刘健听到此,心里感慨,这欧阳志可惜了。 不过对于欧阳志的答卷,他也不甚满意,确实如陛下所言,匠气太重了一些,方继藩上一次出的主意,建什么山地营,也不是没有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和其他的策论相比,似乎还差了点儿气候,何况陛下不是已下旨建设山地营了吗,可除了糟蹋了许多钱粮之外,至今也没有什么战果。 谢迁和李东阳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 弘治皇帝大抵的说出了自己对这一次殿试的想法,便又准备低头继续阅卷。 却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声音嘶哑地道:“陛下,内阁递来了奏报,说是十万火急。” 内阁的? 现在内阁的大学士都在这里,想来是待诏的翰林遇到了麻烦的事,所以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皱眉,有些愠怒。 这些事,难道都办不好吗?难道他们不知,他正和刘卿家等人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什么奏报,送进来。” 立即便有在外值守的宦官匆匆进来,向弘治皇帝行了礼,接着,一份奏报摆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却是惊住了。 是贵州送来的急报! 再联想到方才十万火急四字,想来贵州的军情,一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弘治皇帝没有犹豫,立即取了奏疏,打开,这一看,他是彻底的愣住了。 “臣王轼叩首问安,贵州奉陛下旨意,筹建山地营,日前,山地营出战,遭遇叛军大部,三千人马,与贼鏖战,叛军虽擅山地,而我山地营更为骁勇,山地作战中,如履平地,勇不可当,贼军大溃,山地营趁势掩杀,贼军败走金山寨,即日,山地营克之,趁胜追击,势如破竹…… 今斩首叛军五千三百七十一级,拔寨二十三座,又有一寨,不待山地营杀至,贼军风声鹤唳,如丧家断脊之犬,将其付之一炬,臣闻此捷报,喜出望外,今特加急报捷……”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下一刻,狠狠的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王轼,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功,这是欺君罔上,万死莫恕!” 弘治皇帝算是极少动怒的,至少在臣子们面前,当然,如果是碰到了太子的话,是另一回事,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有那勇气和智商会如太子那般肆无忌惮的蹦跶了。 刘健一惊,忙道:“陛下……这是……” 谢迁和李东阳也对视了一眼,也是骇然。 “卿家们看看吧,看看这个王轼丑恶到了何等地步。”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忙取了捷报,先送到了刘健的手上,刘健只匆匆的扫视了一眼,脸色顿时白了,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东阳和谢迁传阅之后,表情也都凝重起来。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道:“你们说,这王轼为何冒功?” “只怕……”刘健是何等人,内阁首辅大学士,历经数朝,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他摇摇头道:“先皇帝在的时候,若是发生了叛乱,一旦官军进剿不利,为了防止朝廷追究,便上书告捷,无中生有出一个胜利,不只如此,还借此邀功,同时又买通先皇帝所信任的方士,或是想尽办法巴结贵妃,使先皇帝误信……” “不错。”弘治皇帝冷哼一声:“真是可怕啊,朕对王轼,何等的倚重,万万料不到他进剿不利,竟是拿出这么一个可笑的捷报来搪塞朕,他当朕是糊涂了吗?将朕当做了先皇帝?” 弘治皇帝气得青筋暴出:“三千人斩首了五千,那么,他们面对的是多少的贼军?拔寨数十,这可能吗?叛军若是有这样好对付,那此前数万大军,为何屡屡受挫?三千人若能解决,部署在云贵的十万大军,要之何用?” 这每一个疑问,其实都是正常的思维和逻辑,毕竟弘治皇帝又不傻。 刘健心里也是叹息,只是宽慰道:“陛下息怒,此事……未必是陛下所想的这般。” “不是朕想的这般,还是那般?难道朕不会算数,朕当真昏聩到连捷报的真假都看不出吗?”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道:“陛下,奴婢求见。” 这是萧敬的声音。 弘治皇帝记得萧敬昨天值夜,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下。 本来弘治皇帝就大怒,现在一听,更没有好脸色了,冷冷的道:“进来。” 萧敬微微颤颤地入阁,一见陛下勃然大怒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却是微微一笑,拜下道:“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死死地盯着萧敬,想要发作。 萧敬随即取出了奏报,毫不耽误的道:“禀陛下,贵州中官杨雄传来捷报,贵州大捷,陛下洪福齐天,大明盛世永昌哪。” 还有奏报? 是中官杨雄? 弘治皇帝呆住了,杨雄是宫里的人,居然也勾结了王轼作假? 这似乎不对,王轼作假,可以理解为冒功,可杨雄一个太监,乃是宫里的人,为何要冒险和王轼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一股疑团顿时在弘治皇帝的心底生了出来,或许……是被王轼收买了? 弘治皇帝上前取了捷报,低头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竟是和王轼的奏报差不多。 他依旧沉着脸,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可以不信王轼,也可以不相信杨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都不可信? 第175章 论功行赏 此时,弘治皇帝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的心里满带疑虑,就在这迟疑之间,竟又听外头有宦官唱喏道:“陛下,英国公张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弘治皇帝身子一怔,显得有点意外。 今日早上,也太热闹了。 “进来。” 这三个人,似乎颇有几分抢时间争功劳似的,一齐涌了进来。 牟斌走得最急,走在最前,估计用身子堵在了张懋的前头,张懋身躯魁梧,顿时龇牙,随即大手猛地一扫,牟斌直接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身子则撞到了门框上,他怒视了张懋一眼。 而张懋,则鄙视的回敬于他。 别人怕锦衣卫,可张懋此等世袭罔替的国公,却一点儿也不怕的。 倒是那走在最后的马文升本想挤一挤,可这一看,便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三人终于入殿,随即规矩的行礼。 弘治皇帝拉着脸,一双眼睛沉沉地打量着他们。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州大捷,普天同庆。” “……” 弘治皇帝这一下子,是彻底的愣住了。 很快,三份奏疏便出现在他的手里。 贵州都指挥使、贵州总兵官、锦衣卫千户官。 这三人,几乎是互不统属的,可是他们的奏报,今儿却是出奇的一致。 弘治皇帝站在哪里,甚至感到有些腿软,倒是萧敬眼尖,连忙一把将弘治皇帝搀住了。 随即一股眩晕袭来,弘治皇帝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萧敬脸色一惊,忙道:“御医,御医……” “不必。”弘治皇帝摇了摇手,他苦笑不得,虽然方才他言之凿凿,认为这势必是冒功,可现在……他彻底的动摇了。 冒功不是新鲜书,可所有人都冒功吗? 从报捷奏疏中细细的看,几乎没有人揽功,既然都没有吹捧自己,怎么谈得上是冒功呢? 何况这么多人,都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撒下这弥天大谎吗? 不可能,绝无可能。 朝廷委派了这么多大员在贵州,本来就有权衡的目的,至少据弘治皇帝所知,巡抚和总兵官,关系并不和睦,上个月,王轼还偷偷的弹劾了总兵官。至于总兵官和都指挥使,那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是名义上贵州一省的军事官,另一个却是朝廷委派到贵州专门管理军事的大员,这两个人能和和睦睦的,那就见鬼了。 对了,还有锦衣卫,锦衣卫的千户官,一定是巴不得寻出巡抚的错,如此才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贵州的官军大捷,锦衣卫是没有丝毫功劳的,可若是锦衣卫找出了冒功的证据,弹劾上来,才是实打实的功劳,人家放着功劳不要,那凭什么为你王轼遮掩?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终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除非…… 这是真的。 也只有真实的大捷,才有会有如此的局面。 三千山地营啊,才建立不到数月,结果就立下了如此的奇功…… 弘治皇帝不眩晕了,甚至在这短短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似乎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他眼里放出光来,显得别样神采,龙精虎猛地摆脱了萧敬的搀扶,接着激动得在这暖阁里来回踱步,只见他口里喃喃道:“好,此乃大功,是大功……有了这山地营,何愁西南的叛军,不能尽快剪除!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他反复的念叨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他也恍然不觉,只顾着自己道:“若是如此的话,朝廷何须调动如此多的大军在贵州空费钱粮,多建几个山地营,足以维持住局面……” 平日谨慎沉稳的弘治皇帝竟是一时失了神,难得的陷入了亢奋的状态。 也难怪他激动的,西南的叛乱历经了一年多,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一直都是弘治皇帝的心病,而最重要的是,这次朝廷不是惨胜,而是一次经典的胜利。 猛地,他身子一顿,才想起了什么,接着,他猛地看向刘健:“刘卿家,方继藩那小子,是对的!” 刘健也已震撼了。 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想象贵州所有台面上的人物,会有什么理由联合起来,如此异口同声,如陛下所言,或许……大捷当真存在,这不是虚报,这是实情。 连一向稳重的刘健,在此刻,竟都心……乱了。 而等弘治皇帝向他说起这句话时,刘健哭笑不得:“不错,陛下,方继藩……是对的。” 许多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这件事,弘治皇帝除了当时的当事人,压根就没有跟人说起。 之所以没有说起,其实是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方继藩这个家伙,偶尔总会有信口开河和胡言乱语的时候,可堂堂皇帝,却因为这个脑残玩意当真下了旨,让贵州去试一试方继藩的方法,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吗? 所以,此事一直都只在弘治皇帝的心里,这也是为何他用中旨下达这道命令的原因。 可现在…… 弘治皇帝在得到了刘健肯定的回答之后,突然……他大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个家伙,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朕就知道,他会令朕对他刮目相看的,这个小子啊……这个小子……” “立即传旨!”弘治皇帝正色道:“命方继藩觐见,朕要叫他好好到朕跟前来,朕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陛下……”李东阳却是制止了弘治皇帝:“陛下,不可,榜还没放呢。” 弘治皇帝已是喜笑颜开了,大捷啊,这是大捷啊。 不过……李卿家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放榜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高兴得过了头,显然是一时迷糊了。 看了李东阳一眼,顿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疾步走到了御案前,看着这案牍上散乱的答卷,最上首的那一份,是王守仁的文章。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是啊,殿试…… 王守仁的策论写的很好,深得朕心。 只是……这时,他将王守仁的文章搁到了一边,而后低头在御案上细细翻找,好不容易的,找出了欧阳志等人的答卷。 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殿试的成绩如何,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事实就在眼前,欧阳志等人的策论,方才堪称典范啊。 眼下,殿试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而这么多的试卷,用这标准答案答题的人却不多,只有寥寥四人。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随即道:“准备论功行赏吧,如此大功,朕绝不吝赏赐。” 他定了调子,倒是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 那王轼,还有那总兵官,甚至包括了中官杨雄人等,只怕这一次都要发迹了。 此时,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请陛下放心,兵部这里……” “这与兵部何干?”弘治皇帝盯着马文升,他现在心情舒畅,倒少了几分平日的谨慎顾虑,说话真真有点直。 马文升尴尬了。 这打了胜仗,论功行赏,什么时候不是兵部的事了?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了脸,正色道:“此次大捷,固然贵州上下官兵俱有赏赐,可他们的赏赐,且不必急于一时。先赏首功之人……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更加懵了。 首功之人,王轼? 不错,极有可能是王轼,王轼毕竟是巡抚,主持着贵州的大局。 刘健微微一笑,他也是满心的欣喜,有了这场大捷,他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了。 他点着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那么,这立首功者,该如此赏赐呢?”弘治皇帝看着刘健。 刘健沉吟了道:“陛下,论功行赏,不必急于一时,眼下还是殿试要紧,不知多少人,现在都翘首以盼,等着皇榜放出。” 其实他也拿不定主意,这功劳太大了,而且他和皇帝一样,都认同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场巨大的功劳,至少首功,肯定和贵州那边的人没有一丁点关联的。 没有方继藩,哪里来的山地营,没有山地营,哪里来的大捷? 其他人,其实都只是搭了顺风车,喝了方继藩一点洗脚水而已。 这方继藩……厉害啊。 脑残者都如此,倒是教自己这些正常人……无地自容了。 所以要赏,就一定要优厚,可如何赏赐,却是需斟酌的。 弘治皇帝在此时,才稍稍的冷静了一些,可面上却依旧掩饰不住喜色,唇边带着丝丝浅笑道:“既如此,这榜,明日就放出吧,眼下也实在没有核验的必要了,明日放榜之后,就命方继藩进宫觐见,是了,还有他的父亲。” “臣……遵旨。” 张懋等人,仍然是一头雾水,实在无法理解,这和方继藩,和殿试有什么关系? 可显然,其他的人都不敢多问,只能安安静静的听着皇帝的吩咐。 第176章 放榜 殿中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弘治皇帝依旧精神奕奕,口里却是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到了好孩子三个字,突然之间,心里竟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嫉妒起方景隆来。 于是,弘治皇帝又开始不高兴了,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明日,也让太子入宫,朕……很久不曾见他了。” 根据另一世,一位拥有崇高人格,勤勉却不太著名的作家曾有过研究,绝大多数的孩子突然挨揍,或许并非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错,而极有可能是恰好只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考了一个好大学,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新近得了一朵小红花,如此而已。 弘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这样就能将心头的不高兴随这口气吐出来。随即他的目光又重新的落在了案头的策论上,渐渐的,他回归了理应! 这时候,他更想好好的拜读一下欧阳志等人的策论了,抬头看了一头雾水的张懋等人一眼,接着平淡地道:“卿等告退吧。”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几分不解,最后都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 这皇榜,在许许多多的人的期盼下,竟是要提前一日放出。 这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每次等待放榜,对于无数考生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对方继藩也是。 方继藩提前得知了消息,仓促的领着几个门生出发。 看榜的感觉,就好像是看球一样,很刺激。 徐经一瘸一拐的,他真的跪了三天,两条腿都感觉快废了,好在唐寅和刘文善一直在旁搀扶着他。 虽然在方继藩的面前,徐经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若是在方继藩视线之外,徐经心情还算不错的。 他依旧深信自己这一次可以趁着殿试压过自己的师兄们,因为无论如何,师兄们的策论,都算是过于乏味,定当引不起皇帝的太大兴趣。 会试二十多名的成绩,令他一直灰头土脸的,恩师的门下,当初最次最次的,也是江臣啊,他虽然尽力用自己丰富的交际手段来彰显自己,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却还是令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日……就是吐气扬眉之时了。 众人兴冲冲地抵达了贡院。 “你好呀。”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看到了张家兄弟。 不知为啥,张家兄弟似乎对于大明的教育事业,永远这样的热衷。 兄弟俩见到了方继藩,还是很热情地和方继藩打了招呼。 “你们好啊。”方继藩同样和两位世叔热情回应。 张鹤龄满面红光,不过这红光似乎还是掩饰不住略带面黄肌瘦的营养不良。 “贤侄,上一次,倒是多谢你了,为咱们出了一口恶气,令那周家人,嘿嘿……” 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懂得感谢。 方继藩倒是感到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鹤龄继续笑吟吟的样子。 张延龄倒是急了,不断的给兄长使起了眼色。 “要不,若是贤侄有闲,来寒舍吃一碗粥?”张鹤龄保持着笑容。 张延龄眼睛都红了,偷偷掐张鹤龄的后腰,暗示着兄长什么。 张鹤龄被掐了一下,疼了,顿时大怒,回头就朝张延龄怒斥:“没出息的东西,眼里就惦记着眼前的一碗粥,咱们张家,是舍不得一碗粥的人家吗?看看人家方贤侄,帮了咱们多大的忙,莫说是一碗粥,就是一碗半,我……我也舍得的,娘娘不是交代了吗?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还有没有良知!” 张延龄委屈了,苦着脸,被骂得不敢做声。 方继藩心里咋舌,敢情这两兄弟来道谢,原来是张皇后逼的啊。 心里摇摇头,却道:“算了,我早说过,不爱喝粥。” “呀。”张鹤龄眉梢明显一喜,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露出遗憾之色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你不常来走动走动,我心里难受得紧。” 呵呵……方继藩送他一个干笑。 方继藩见这里人山人海的,虽然贡生不多,可有不少凑热闹的好事者。 好在方继藩已经声名在外,方家兄弟,想来也算是榜下名人,众人看到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生生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开辟出了一个空白地带。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两位世叔又下注了。” 张鹤龄一听到下注两个字,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其实他看到了方继藩,就想到了西山那块地,同样生无可恋。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不赌了,不赌了,戒了,赌博不好,我们已经改了。” “噢。” “我们……”张鹤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是来榜下捉婿的,我兄弟家有个女儿,待字闺中,生的真是貌美如花,这不是打小便喜欢读书人嘛,你也晓得,我们兄弟也是很敬重读书人的,读书人……唔……肾好,吃的又不多,总之,今日谁若是考得好,又没有娶妻的,便绑了回去,做这东床快婿。” “……”方继藩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的后退了一步,离他们远一些。 你大爷,早说嘛,早说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们了,你们要绑人,别牵累我啊,我方继藩名声是臭,可没绑过人的啊。 “来了,来了。” 有人欢呼起来。 方继藩抬头眺望,果然看到礼部的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放的乃是皇榜,比从前更加郑重,先是贡院里放了炮,接着才见一行官员穿着礼服鱼贯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王守仁站在了方继藩身边。 方继藩侧目看了王守仁一眼,惊讶地道:“你额头怎么了,谁打了你?” 这厮不是武功高强吗?难道他的朋友圈里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王守仁的额上,明显有淤青! 王守仁不善于撒谎,却又想掩饰,便不置可否地道:“愿公子的高徒,不至铩羽而归。” 方继藩抿抿嘴,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心里却是nmp,干笑道:“一样,一样。” 二人各自笑了,都带着自信的笑容。 皇榜在炮竹声中,万众期待下,终于张贴了出来。 只在一瞬间,方继藩的表情凝固了。若说他完全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殿试成绩的公布,关系到的五个门生的上限,将来能否封侯拜相,只看这成绩了。 名列第一欧阳志。 看到这几个字的这一刻,王守仁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结果。 怎么又是欧阳志! 名列第二,唐寅。 竟是唐寅,这个空有才情,对马政一窍不通的唐寅! 王守仁的心……突然有一股刺痛。 这不是考八股啊,这是策论,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长处。 他不得不继续向下看去。 名列第三,江臣。 竟是江臣…… 王守仁突然生出了一种万事皆休的心。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而他所在乎的,却是自己的骄傲,只是自己的骄傲,却仿佛被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们轮流按在了地上,使劲的摩擦,摩擦得鲜血淋漓。 王守仁是个极坚强的人,即便被父亲狠揍了,他也绝没有哭过,可现在,他的眼睛,模糊了,满带泪意。 他昂着头,略带模糊的眼睛,继续向下看去。 第四,刘文善。 耳畔,已经传出了无数的呼喊声。 其他看榜的人,显然也已发现,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又来霸榜了,完全没有给其他人丝毫的机会。 而令所有人最郁闷的事则是,殿试的榜,根本就不存在舞弊一说的,任何考试,都可能有人喊出不公之类的话,偏偏殿试喊出不公,几乎等于是找死。 所以,无数贡生们,既有不甘,又有妒忌,也有羡慕,一个个咬着自己的唇,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到了第五,王守仁。 唯一让他们觉得争了一口气的人,竟是名列第五的王守仁。 即便如此,也只是二甲第二名而已。 这没有给人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王守仁伫立着,一动不动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榜。 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冷。 这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没有之一了。 方继藩眼里已经放出了闪亮亮的光芒,随即拍了拍王守仁的肩,安慰道:“其实第五也不错,王家一门两进士,虽是比我们方家一门进士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不打紧,以后多生一些娃娃,让他们努力读书,迟早有一天,王家的成就是可以超越我的。” “……” 不说还好,至少方继藩不说,那泪水还只是在王守仁的眼眶里打转,可这么一说,王守仁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眼角,快速的滑落下来,在面上留下了几道沟堑。 方继藩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足。 嗯? 好像遗漏了什么。 对了,徐经呢?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顺着榜一路搜寻下去。 第三十三。 名列三十三。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不开了。 谁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教育出了四条龙,偏偏这龙窟里,竟还藏着一条虫。 辣眼睛啊。 方继藩开始磨牙,一股无名业火,升腾而起。 ………… 昨晚一夜通宵写出四章,答应大家今儿一口气更上来,写完还要修改,抱歉了,比平日更晚了点,希望大家能理解! 四章送到,求下支持吧。 一夜没睡。 读者天天要寄刀片和骂老虎水。 老虎既是作者,也会看书,是读者,凭良心说,看到了故事,没了,也会难受,也会有寄刀片的冲动。 可是,老虎也体谅作者的难处。 写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精力是有限的,谁不想一天写十万一百万字,丢上去,然后全书完,然后大家一起开心呢? 其实老虎的书不水,故事也需有血有肉的,否则那种最简单直白的爽文,我相信,诸位作为历史类的读者,想来也绝对看不下去。 老虎是个专业作者,写书八年,写书,是老虎的专业,每一个小故事,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都是精心做过安排的,既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也在丰富每一个人物,渐渐的,将每一个历史人物,呈现给读者。 其实单纯的爽,是最容易的,可单纯的爽,里头的人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性格,什么都没有,其实所谓的爽,也是有限。 看历史小说,其实就是看人物,而恰恰雕琢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却是最难的。 好啦,解释得差不多了,求月票和订阅,老虎理直气壮啊,求订阅,是因为订阅是老虎的劳动报酬,是血汗钱,包工头不给劳工薪水,就相当于大家看书不花钱订阅。求月票是因为,老虎自觉得自己比其他的作者更新更多,老虎是优秀员工啊,有木有?不该用票票鼓励一下? 打赏,老虎历来不求的,因为这是情份,老虎没有这个底气,也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老虎一直觉得,看明朝败家子的小伙伴,都是斯文人,咱们有事,别老是寄刀片、断章狗啥的,讲道理,相互理解对不对,要文明哈。 熬了一夜,写完了四章,已精疲力尽,真的,连续在电脑边久坐九个小时,要构思,双手要敲打键盘,而更可怕的却是身上的骨头,在麻木之后,那种酸痛,真的受不了。老虎去喝一碗瓦罐汤补补脑,去睡了,祝大家愉快,谢谢。 第177章 孺子不可教 徐经……已经彻底震惊了。 三十三? 三十三……本是极好的成绩,足以让自己进入二甲,二甲进士,走在哪里都风光体面。 毕竟,三年一考,而一甲进士,也不过是三人而已。 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啊。 方继藩的门生,在殿试之中,竟是三十三名,比会试的成绩,竟还要落后。 再看看自己的师兄们。 一二三四,直接霸占榜单,没有给别人任何一丁点的机会,哪怕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他脑子里,已是嗡嗡作响。 也即是说,恩师当初所说的答案,方才是正确的。 不,何止是正确,这简直形同于是标准的答案啊。 倘若当初自己和几位师兄一样,听了恩师的话,只怕现在,王守仁的第五,都已经被自己取而代之了吧。 三十三和第五,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名列前茅者,将来的仕途是何等的顺畅,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徐经打了个冷颤,他……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这就形同于恩师本将一个金元宝送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却将这金元宝视作是粪土,弃之如敝屣,也将自己的前途搭了进去。 “恩师……”徐经哇的一声,滔滔大哭,他是真的哭得伤心到了极致,没有一丁点的虚情假意,接着便拜倒在了方继藩的脚下。 欧阳志等人,其实对于殿试,并没有报有太大期望的,或者说,至少对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而言,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前途,能一步步成为贡生,已是从前无法奢望的事,所以他们对殿试,就算只是高中二甲,便已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可现在,他们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的榜单,赫然,三人高中一甲,即便是最差的刘文善,也是二甲第一名。 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按着恩师的意思,答下那些题的时候,他们何尝没有过怀疑呢? 恩师的话,一定就是正确的吗?即便恩师是正确的,对于宫中而言,那也需陛下认为恩师是正确的才行。 只是……当放了榜出来,一切便有了眉目,恩师是不可能错的。 此时,徐经的一声哀嚎,却是打动了所有的人。 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徐经的身上。 徐经交游广阔,同榜的贡生,有不少人认得他。 平时这个家伙都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现在……却是一副失魂落魄、悲怆万分之态。 三十三名的徐经啊。 名列二甲,谁家若是出了这么个进士,都足以称的上是光耀门楣,祖宗积德了。 可徐经滔滔大哭,哭得伤心伤肺,这绝不是演戏,就算是登台演戏,也绝不可能演出如此效果。 以至于,每一个人都被徐经的痛哭声所触动,心底深处也生出几分悲凉。 徐经已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方继藩的靴子上。 他想死。 他羞愧。 他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立即给自己几个耳刮子,畜生啊,我徐经,真是畜生不如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死去活来:“恩师,恩师……悔不听恩师之言,若听恩师教诲,何至考成这般的样子,恩师哪……学生对不住恩师……恩师打死我罢,打死了学生吧,学生索性死了干净,学生下辈子投胎转世给恩师当牛做马,再不擅作主张,违背恩师教诲了……” “……” 上一次的时候,已经很令人尴尬了。 不过许多人心里都会不免腹诽,认为那只是方继藩逢场作戏罢了。 可今日,同样的一幕就在眼前,看着这徐经已是哭得浑身抽搐,悲痛欲死的样子,这……可能是假的吗? 其实许多人是可以体会徐经感受的,他的师兄们,简直就是将天下读书人吊着打,而偏偏,徐经却只考了三十多名。 这……怎么不丢人呢?换做自己也嫌丢人啊。 可理解归理解,只是…… 这些新晋的进士们,却依然还有一种ri狗的感觉,徐经丢人了,自己就不丢人了?徐经知耻,自己就不知耻了?徐经是个渣渣,自己渣渣都不如啊! 这显然是一种能催人泪下的场面。 或许是这里风大,竟又有许多新晋进士们,觉得眼里进了沙子一般。 方继藩则是冷冷地看着徐经,脸色有点不好! 队伍大了,不好带了,这徐经,简直就是害群之马啊。 这家伙个性太过分明,又特别喜欢耍小聪明,今日若是不教训他,下一次,还不知会不会有人学他呢。 于是,方继藩暴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不成材的蠢材,愚不可及,孺子不可教!”说罢,一脚将徐经踹翻。 许多人看得……头皮发麻。 怎么说,这也是二甲进士,现在……却如狗一般,毫无形象的被方继藩一脚踹飞。 徐经在地上连连打了个几个滚,早已是斯文扫地,被踹中的肩窝,也是疼得厉害,可他现在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丝毫的怨言。 “打得好,恩师打得好,学生该打,学生猪狗不如……”说罢,又扑上去,一把抱着方继藩的脚:“恩师打死学生吧,恩师打死学生才好。” 这是何其感人至深的局面,唐寅等人见状,也一个个拜倒,纷纷为徐经求情:“恩师……” 方继藩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几个门生一眼:“你们竟还帮起徐经这畜生来了,好,好得很,既然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跪在此吧,跪个三天三夜,否则便不要再自称是我方继藩的门生。” 做为他们的爹,啊,不,作为他们的恩师,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一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方才让他们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入官场了,这人翅膀硬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所影响。 徐经哭得死去活来,连忙叩首道:“谢……谢恩师……” 他心里,竟是很犯贱的生出了感激之情,感激恩师没有将自己踢出门墙。 唐寅等人,一个个铁青着脸,不过,心里竟松了口气。 徐经小师弟,其实除了骚包一些外,对师兄们都还好,大家朝夕相处,敢情也渐渐深厚起来,这一次小师弟不听话,倘若听话,只怕现在也一飞冲天了,他们害怕就害怕在,恩师会因此而狠狠责罚徐经小师弟,现在总算小师弟没有被踹出方家,他们反而觉得庆幸了。 不就是跪三天吗? 他们早就习惯了。 方继藩……则已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可五个门生,却是一分半点都没有不敢弄虚作假,直挺挺地跪在这贡院之外,不发一言。 贡院外,显得很安静,明明是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这堂堂的状元公、榜眼公、还有探花郎,以及一个二甲第一名,另一个二甲进士,却在这烈日之下,跪得笔直。 这个世界……似乎自从有了方继藩,尤其是方继藩这家伙掺和了整个弘治十二年的科举,竟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有人蹑手蹑脚的来看榜,有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原是热闹非常的场景,可现在,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有些麻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可到底古怪在哪儿,又说不出来。 王守仁楞楞的站在榜下。 他如魔怔了一般,连目光都呆滞了。 第五…… 第五…… 自以为的强项,得来的,竟是名落孙山,没错,对王守仁而言,这不就是名落孙山吗?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窒息的感觉,三十年,似乎都白活了…… 张家兄弟却是贼眉鼠眼地盯上了王守仁,二人对了一个眼色…… 张延龄靠着兄长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哥,此人还不错,也年轻。” 张鹤龄颔首点头,依旧直直地看着王守仁,若有所思。 “要不,就绑他吧。”张延龄搓搓手,跃跃欲试。 张鹤龄皱眉,感觉自己的智商,又被自己兄弟深深的侮辱:“粗鲁,我们是讲究人。” 而此时,王守仁的泪,已如雨下,此时,他只感到心底深处,那知行合一四字,仿佛是重新被唤醒一般,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头。 原来自己平生所学,都不是真理,原来自己自鸣得意的学问,如此的不堪一击。 掌握真理的人,是那方继藩。 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只是表面那肤浅的意思吗? 不,断无可能。 方公子胸腹之中,到底有多少学问啊,而他的学问,又到底主旨在何处? 他满心孤寂,缓缓的回眸,就在这时候,木然的目光,看到了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被这一双眼眸一看,顿时一颤,像是差点儿被当场捉住的隔壁老王,做贼心虚似的连忙将脸别到别处! 张鹤龄头皮发麻,咋的,被发现了啥吗?于是他干笑,手指天穹:“兄弟,你看,那天真蓝啊。” “是呵,是呵,翠蓝,翠蓝啊。”张延龄抬头看天,那炎炎烈日刺得他眼睛都花了。 “哥,你看,是雁儿。” 只见一行大雁,展翅高飞,张延龄流口水:“若是有弓箭,将它们射下来,烧水滚一滚,再拔了毛,去了内脏,将它们叉起来,烧上炭火烤一烤,上头淋一些香油,放一些芝麻,等它们的皮脆了,保准很香,哥,我又饿了。” 张鹤龄的口水淅沥沥的落下,喉结滚动:“要不,我们将桂儿出阁的事先放一放,去给娘娘问安吧,娘娘那,有好吃的。” 张延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反正桂儿年纪还小,不急一时。” 第178章 志在必得 方继藩带着阴沉的脸色回到府中,门子一看少爷竟自己一个人回来,却不知唐寅等人去哪儿了,不禁感到狐疑。 只是见少爷铁青着脸,心情显得很不好的样子,门子不敢多问,却是低声道:“少爷,有个道人来访。” “噢。”方继藩摆出了严厉的样子,倒像是谁招惹了他一样。 其实只有方继藩知道,他心里是美滋滋的! 五个进士啊,还直接将一甲前三名都填满了,将来这五个门生做了官,我方继藩还不爽歪歪的? 当然,现在是决不能表露出开心的样子的。 嗯,必须得痛心疾首。 借着这个大好机会,狠狠的敲打一下这五个家伙! 有了徐经的前车之鉴,要让他们明白,恩师的话,是一定要听的,这等事,有一就会有二,要将他们任何可能生出来的歹念,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不过……有个道人来了? 方继藩便问道:“人在哪里?” 观察了一下方继藩的神色,门子以为这一次估计是少爷的门生们考得不好了,所以战战兢兢的,生怕触怒了少爷,连忙道:“在厅里,他说少爷是他的师叔公。” 方继藩眼眸飞快的闪过一丝精光,他已经知道是何人了,点了点头,便快步往府里走。 刚进主厅,便见头戴道巾,穿着道服的李朝文,正一脸哀苦,坐立不安的摇头叹息。 李朝文一见到方继藩,通红的眼里立即模糊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噗通一下,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哀声道:“师叔公救我,师叔公救我啊。” “……” 人渣! 方继藩心里痛骂,看看这没骨气又没前途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叉着脚坐下。 李朝文眼泪夺眶而出,边道:“自从侄孙掌了斋堂,师兄便处处刁难我,就在前几日,有人竟是污蔑侄孙在斋堂里贪墨钱物,他们这是栽赃陷害啊,侄孙的卧房里,也不知为何,被他们查抄出许多金银珠宝来,可是侄孙在斋堂,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敢贪墨财物?现在大师兄已禀明了真人,说要将侄孙开革出去……师叔公……我自小便做了道士,也没有家人,若是被赶出了龙泉观,能往哪里去……” 方继藩听了,既不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意外…… 不意外的是,那张朝先,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肯定要收拾李朝文的,意外的却是,李朝文你大爷,你特么的一丁点手腕都没有吗?你不会拉拢团结众师兄弟,不会反击吗? 这厮,就是个废物啊。 “师叔公,小道完了,彻底完了,大师兄断不会放过侄孙的,师叔公,眼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冷着脸,看着显得极其懦弱的李朝文。 哎……指望李朝文靠着智商去打败张朝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压根就没有智商啊。 可是……就这么彻底放弃掉李朝文吗? 放弃了他,也就意味着,龙泉观的地不翼而飞了啊。自己虽是师叔公,辈分极高,可毕竟不是专业的道士,龙泉观的实务,他是插不上手的。 地啊,那么大片的地,一定要弄到手里。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方继藩眯着眼,突然道:“你有什么特长吗?” 特……特长? 方继藩这话问得突然,李朝文呆住了,他将头垂得很低,答不出来。 方继藩冷冷地看着他,继续道:“你既是道士,该会祈雨吧?” “祈……祈雨……不……不会。”李朝文面如土色,吓得脸都绿了:“师叔公,这祈雨,谁会啊,若是真能祈下雨来,这京畿干旱了这么久,这朝廷早就下旨祈雨了,师叔公,莫要玩笑了,祈雨……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当不得真。” 方继藩很感动,难得有一个道士,居然向自己科普祈雨是骗人的,这使方继藩意识到,土生土长的道教,真是实在。 不过…… 方继藩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装模作样也不会?” “这个,会……会啊……” 方继藩便冷笑道:“那就祈雨,这雨若是能祈下来,谁能赶你出龙泉观?届时,龙泉观里,也就没有你那大师兄的位置了。现在大旱了数月,上至宫中,下至军民百姓,无一不渴望甘霖,你能求下来,便是天大的功劳。” 李朝文怔了一下,随即苦着脸道:“师叔公,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啊,老天爷……老天爷也是骗人的,即便是什么天上的真君,什么鬼怪……都……都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的事,侄孙在观中数十年,难道会不明白?这世上没有龙王爷啊,没有龙王爷,去给谁祈雨……” 方继藩龇牙,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龙王,难道我方继藩会没你一个十六世纪的杂毛道士懂科学? 不过……方继藩似乎依稀记得,在北直隶的府志里曾记录过一场弘治十二年的大旱之后的大雨,时间大抵就在十天之后,当然,到底有没有下雨,或者说,这雨下来的具体时间,方继藩就不知了。 祈雨嘛,总是要冒险的,祈下来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 祈不下来,反正你李朝文不是要完蛋了吗,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方继藩有了决断,便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十天之后,祈雨,到时太子殿下亲自主持,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所以也和你说实在话,这雨祈下来,我和太子殿下是大功一件,你自然也有功劳。雨若是祈不下来,就是太子殿下被你这奸恶道人所蒙蔽,你是罪该万死,可万万不要牵累太子,牵累太子是什么下场,你理应知道吧。你早早去做准备吧,其实祈雨很容易的,吹吹火,烧烧纸,念念经,就这么定了!” “师叔公……”李朝文哀叫一声! 这天已数月没有下雨了啊,未来数月,怕也没有下雨的可能,这……这不是让他找死吗?这样的天,让他祈个鬼的雨啊。 于是他泪流满面着道:“师叔公……侄孙什么都不会,师叔公饶命啊。” 方继藩冷哼一声道:“十日之后,定会有雨,啰嗦什么,难道非要师叔公打死你才甘心吗?住口,现在给我滚回去等消息。” “……” 对付李朝文这等毫无主见的人,方继藩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客气,越是客气,越是让他自以为看到了讨价还价的可能,那么逼他去祈雨的事,也就泡汤了。 现在番薯大规模的种植,已经迫在眉睫,对于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是志在必得,他已等不及了。 为了拯救无数即将到来的饥民,你李朝文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 此乃杀一人而拯救千万人,刹那之间,方继藩竟发现,自己的精神又升华了。 更何况,自己对祈雨,还是颇有信心的,你李朝文,也未必就会死。 看着一脸冷若霜寒的方继藩,李朝文顿时绝望了! 显然,他被方继藩的气势吓着了,尤其是师叔公杀气腾腾的样子,令他心里一惊,他一辈子待在山上做道士,又被师兄压迫,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哪里还有勇气继续讨价还价?只有瑟瑟发抖,悲从心来。天哪,这师叔公,真是坑死我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 却在这时,门子匆匆而来道:“少爷,少爷,宫里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少爷立即入宫觐见,据说……宫里还让人去传了太子和老爷。” 缓了一口气,门子又道:“少爷,要赶紧,说是十万火急,陛下已在暖阁等了,少爷不可耽误。” 这……又是什么状况。 方继藩有点儿懵了。 自己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好像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方继藩依旧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这太不合理了。 他再不管李朝文,命他赶紧回去准备事宜,而自己则连忙起身,急匆匆骑马赶到了午门。 才刚下了马,方继藩正好看到朱厚照的车驾也刚到。 朱厚照下了车驾,一见到了方继藩,一脸欣喜的上前道:“老方,真为你高兴,听说你的门生竟是中了状元。” 二人有些日子不见了,反而分外的热络。 今儿,朱厚照也命人去贡院那儿看了榜,得到消息后,真真是被这榜吓了一跳,太狠了。 不只如此…… 朱厚照钦佩又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还有一件大好事呢,嘿嘿,你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方继藩一头雾水的摇摇头。 “是大捷!”朱厚照几乎就要对方继藩五体投地了,神采飞扬地道:“贵州……大捷了!现在消息还未传出来,本宫听说父皇已命待诏房草拟奏疏了,你可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捷吗?” 听说大捷,方继藩倒是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至少给朝廷分轻了一些负担,只是……这大捷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吧,关我屁事啊! ..... 美滋滋的睡了一觉,好舒服,第二章送到,感谢崔你更同学成为本书第三本盟主,谢谢昨天很多同学的打赏和月票,这本书才刚开始,继续努力。 第179章 吾皇万岁 朱厚照用一种肉麻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他那种肉麻的目光顿时令方继藩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方继藩清澈的眸子不由一抬,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却似乎卖着关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傻呵呵的乐,脸上的表情像个无脑的白痴。 这家伙是傻了吧。 该扎针的是他才是。 方继藩在心里想着。 暖阁里。 弘治皇帝顾盼左右,显得焦虑。 昨天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一场大捷,实是令人振奋。 偏偏这一场大捷,令他亢奋起来。 任何的策论,或者是奏对,无论说的有没有道理,讲究不讲究,或是这是高谈阔论,是夸夸其词,还是有什么远见卓识。 终究,还需靠实际。 这一场大捷,一切的怀疑便已一扫而空。 弘治皇帝起得早,偏偏方继藩和太子还未到。 因此他看了看左右,竟是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宦官:“这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了吧?” “是呢,陛下……”宦官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提醒道:“陛下,今日不是放榜吗?” “嗯。”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方继藩五个门生都参加了殿试呢,想来,他心里也很焦灼,肯定是火急火燎的去看榜了。 这事,弘治皇帝是可以体谅的,所以特意交代,等皇榜放了之后,再召方继藩入宫。 想到那榜都被方继藩的门生霸了,弘治皇帝不禁笑了,朝宦官摇摇头。 “见了那榜,他定是欣喜若狂,五个门生登第,名列一甲、二甲,一门五进士,天下人都要侧目啊。” 宦官闻言呵呵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要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这宦官的踟蹰,抚着御案,淡淡开口。 “你说罢。” “贡院那里,闹得很不愉快。”宦官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斟酌着回答。 “很不愉快?”弘治皇帝愣住了,眉宇不禁轻轻一皱,很不解的问道。 宦官不禁咽了咽口水,才给弘治皇帝道来。 “听说,榜刚放出来,那徐经,便寻死觅活,哭着给方继藩请罪,方继藩也气了个半死,脸都绿了,对着二甲进士徐经,便是一通狠揍,打的死去活来,临末了,方继藩还令门生们跪在贡院外头,说是……三天三夜……以示惩戒!” “呼……” 弘治皇帝觉得头皮发麻,眉头皱得更深了,跪三天三夜。 这方继藩……还真是严厉啊。 不过……似乎卓有成效。 弘治皇帝不禁眯着眼,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某一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对此,生出了更大的兴趣。 “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到了,南和伯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可能要迟一些。” 有宦官进来,低声道。 “宣。”弘治皇帝双眸一睁,整个人打起了精神。 朱厚照与方继藩进殿,朱厚照方才还生龙活虎,即便是进殿,也是眉飞色舞。 了不起的大捷啊。 看到大捷的时候,朱厚照几乎要跳起来,他仿佛误认为自己竟成了山地营的大将军,带领山地营冲杀,斩杀贼人无数。 这种胜利的喜悦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让他非常的欢喜。 “儿臣,见过陛下。”朱厚照当先行礼。 弘治皇帝很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太子。 这是自己的独子,是唯一的血脉,也是自己一生的寄托,更是这大明江山未来的统治者。 因此,目光中,难免流露出舐犊之情。 可是同样,这舐犊之情的背后,却又隐含了别的深意。 “噢。”弘治皇帝只是轻描淡写的点头,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和喜爱。 朱厚照要起身:“父皇……” “且慢着。”弘治皇帝朝着朱厚照压压手。 朱厚照有些诧异,不解的问道:“父皇,这是咋了?” “你先跪下。”弘治皇帝似乎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父……父皇,这……这是何意?” 朱厚照不解呀,不禁皱了皱眉,瘪了瘪嘴,有些委屈的追问弘治皇帝。 “跪好了。”弘治皇帝睃了他一眼,有些严厉的开口。 朱厚照顿时有点胆怯,忙是乖乖的重新跪下。 弘治皇帝又朝他挥挥手:“跪到角落里去吧,别在殿中,朕有话要讲。” “……” 朱厚照一头雾水,却不敢忤逆,脸上的激动一下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无名的幽怨。 他却不敢造次,膝行至角落,靠着灯架子,瘪着嘴可怜兮兮的问道。 “父皇,这里……可以吗?” 弘治皇帝满意了一些,颔首点头:“可以。” 方继藩瞠目结舌。 太子这又做了啥丧尽天良的事吗? 还好,还好,近来自己很忙,没有和他搅和一起,不然自己也跟着遭殃了。 方继藩挤出笑容,尽力做出欢喜无限的样子,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早有准备,朝他摆了摆手:“说到此处,就成了,后头的话,不必说。” 他似乎早料到,接下来又该是那些圣明、龙精虎猛之类的词。 “陛下圣明啊,陛下洞若观火,竟还知道臣有后话,可见陛下知臣,陛下日理万机,尚能对臣下了若指掌,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历来古之贤君,都有贤臣辅佐,才有君臣相知的佳话,陛下此等胸怀,臣真是感慨,难怪这天下军民百姓,无不时时刻刻称颂陛下仁德,臣从前尚有不解,而今一叶知秋,管中窥豹,方知陛下乃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臣民如赤子……吾皇……万岁!” 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有些兔死狐悲的急迫感,说不怕,那是假的,伴君如伴虎。 对付弘治皇帝,唯一的手段就是使命的吹,反正吹人家牛逼又不损失自己一根毫毛,重点是要吹捧皇帝的仁德,是尧舜,戴上一顶高帽子,自己就安全了。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无孔不入。 他决心尽快进入正题,赖得跟方继藩瞎扯其他的,因此他面容里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里有一份奏报,你先看看,来,给继藩赐座,上茶。” 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想死的样子,整个人完全焉了。 方继藩感慨了一番,对不住了,是有些累了。 坐下,有宦官给他上了一盏茶,轻抿一口,接着接过了宦官送来的奏疏,打开一看,方继藩几乎要跳起来。 “陛下,这……这捷报,不会有假吧。” 杀贼五千。 你特么的逗我,我方继藩上辈子研究了这么多明朝的史料,捷报见得多了,各种花样的吹嘘都有,可这捷报……说实话,像天书。 怎么有这样的奇功,完全像是谎报军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有些不信的样子,立即拉下脸来。 “朕起初,也有所怀疑,此后多处比对,已经可以确信,这是确有其事。怎么,你还不相信不成?哼,朕说是真的,他便是真的。” 方继藩别他说服了。 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陛下说的对,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山地营,竟是建了如此奇功,这是方继藩猝不及防的。 即便是这功来大打折扣,也出乎了方继藩的意料之外。 一下子,方继藩全明白了。 难怪自己的四个门生,直接霸占了殿试的前四,这未必是他们的策论做得好,也未必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道理。 想想那王守仁,对军事了若指掌,在历史上,他也确实是凭着他对军事的热忱,建立了绝世的功勋。 凭着他的策论,以及他的学问,又怎么会被唐寅和欧阳志这些书呆子,或者所谓的‘才子’吊打呢? 原来……就是因为这一场大捷啊。 这一场大捷,使建山地营,成为了这一场殿试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其他的答案,就算再有道理,你说破了天,满朝君臣,个个都觉得有道理,又如何? 方继藩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的心,跳得很快。 大功一件! 可此时,方继藩却一丁点都不愚蠢,这样的奇功,他忙是朝弘治皇帝笑嘻嘻的道:“吾皇万岁!” “……” 方继藩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陛下,可喜可贺啊,吾皇圣明,若非吾皇设山地营,何来这贵州的大捷,陛下文治武功……” 弘治皇帝呵呵了。 他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方继藩这厮,分明是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算在自己的头上。 这样大的功劳,说实话,即便是天子,都不免动心。 谁不希望自己文治武功,好让天下人知道,这山地营能有此大捷,都是因为皇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主意,是方继藩出的,可方继藩对此绝口不提,这就摆明着,是方继藩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栽在弘治皇帝头上。 可弘治皇帝却是冷笑,瞪了方继藩一眼,轻轻开口唤道。 “方卿家……” 第180章 封爵 额…… 方继藩心里在打鼓,陛下明明方才还是很亲昵的喊自己继藩的。 现在……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你未免也太看轻了朕吧。朕在你心里,也是那等冒人功绩之人?” “……”方继藩脸有点儿僵,他似乎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经验教条主义错误,此刻却不知说点什么了,只能忙是扯出笑意。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冷声厉喝道:“你到太子身边去。” 这……是几个意思…… 方继藩一头雾水,有点摸不透弘治皇帝的心思了。 方继藩不禁心虚,忙是开口说道:“陛下的意思……” 弘治皇帝冷着脸,语气严厉。 “朕听说,你的门生此次殿试夺魁,名震京师,你却罚了他们几个在贡院外长跪?” 方继藩觉得后脊有些发凉,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他们不争气……臣只是教他们做人。” 弘治皇帝眉宇轻轻一挑,凝视着方继藩,冷声说道。 “那朕也一并教你做人吧,你和太子不是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吗?跪到那儿去。” “……” 方继藩有些懵了。 不过显然,他看得出,皇帝是动了真怒。 难道是因为自己吹捧的太过,以至于显露出了痕迹。 不过……方继藩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忍俊不禁,偷偷在窃喜,一看方继藩看过来,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就像是在为方继藩默哀。 哎。 方继藩倒是很老实,乖乖的到了灯架边,轻声对朱厚照道:“殿下,挪点位置。” 朱厚照忙是挪出很大一块位置。 方继藩心里咆哮,我……我方继藩ri天ri地ri皇帝老儿,我方继藩堂堂穿越人士,跪天跪地跪父母。 我方继藩一个现代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方继藩若是跪了,还是穿越人士,还是堂堂正正七尺好男儿吗? 不过只是想了想,又怂了,结结实实的跪下去,不怕,本少爷脸皮厚。 方继藩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睛朝朱厚照眨了眨,仿佛在说,好巧啊,太子殿下,你也在。 朱厚照只是咧嘴,想笑。 挨着方继藩跪着,突然觉得并不太寂寞了,至少有人给自己作陪呀。 只是,当父皇的眸子如冷锋一般的射来,朱厚照打了个寒颤,又低下头,拼命的眨眼睛,想挤出一点眼泪来博同情。 弘治皇帝显然余怒未消,厉声喝道:“愚不可及!你方继藩当朕是什么人,呵,抢你的功劳?该你的就是你的,朕占你的便宜?先跪着,醒一醒吧,朕也教一教你来做人。” “……” 弘治皇帝坐下,殿中的宦官们,早已噤若寒蝉,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弘治皇帝随即坐下,冷冷的道。 “这是大功一件,有罪要罚,有功就要赏,山地营,是你方继藩的主意,现在山地营大捷,你方继藩,便是首功,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朕已命内阁拟了章程,敕你方继藩为新建伯,小小年纪,敕你为伯,朕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让你醒一醒也好,跪直一点!” 方继藩忙是跪的笔直。 这时候除了装孙子,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不过……新建伯。 这岂不是说,方家有两个伯爵了? 在大明,除了真正的皇亲国戚,譬如张家兄弟那两个人渣,其余的外姓,想要封爵,非有军功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明的爵位含金量其实不算差。 虽然没有实打实的封地,而且在太祖高皇帝时期,风险极高。可此后,只要不绝嗣,几乎就可以保证爵位的延续,世袭罔替,子孙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不但会赐予田地,还可领取俸米,同时,成年之后,往往会另有差遣。 大明历史上,曾出现过一门二公,也就是徐达的两个儿子,分别分封为国公,一为魏国公世系,另一个,则是定国公世系,至今,这两个国公家族,一个世代在南京守备,而另一个则在京师,都是最顶级的豪门,英国公张懋,都远不及这两大家族。 现在陛下敕封自己为新建伯,这等于是认定了自己为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 伯爵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当初方家的祖宗们,出生入死,才给子孙们挣来了这么一个铁饭碗。 不只如此,一门二伯,这可不是一乘一等于一的关系,而是一加一等于二。 将来方继藩若是生了两个儿子,便可分家,让他们一个承袭南和伯爵位,另一个承袭新建伯的爵位。 不过……唯一的疑问就是…… 为啥是新建伯。 新建可是南昌府下设的县啊。 在历史上,王守仁平定了江西南昌的宁王之乱,便被授予了新建伯。 而既然方继藩是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那么,可能敕为安顺伯、镇远伯、黎平伯,这些都很合理,为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新建? 南昌府新建县,真的和贵州不沾边哪。 再者说,新建县分明现在属于宁王的封地之内。 方继藩真是一头雾水,这皇帝是啥意思,他立即转而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接触到方继藩的目光,便朝他点点头。 一看他的表情,方继藩就明白了。 宁王给自己送大礼的事,朱厚照想来已经给陛下报告过了。 陛下故意敕命自己为新建伯,只怕另有用意。 一下子敕封为伯,方继藩喜出望外,在这个时代,爵位比银子还有用,尤其是对于臭名昭著的自己而言,有了新建伯爵位在身,这辈子,除非作大死,非要去谋反,都可衣食无忧了。 他忙道:“谢陛下恩典,陛下……” “住口,好好跪着!” “……” 不可理喻。 跪了两炷香之后,方继藩开始理解朱厚照和门生们的感受了,这里乃是青石铺就,很硬,双膝硌得慌,方继藩觉得自己膝盖的皮已被磨破了,双腿更是麻的不行,还有自己的身子再也挺不直,开始微微有些弯曲。 过了片刻,有宦官进来:“南和伯到了。”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抬眼,他方才在低头看奏疏,而后平静的道:“宣。” 方景隆小心翼翼的进殿,陛下突然相召,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可进了殿,一看到了方继藩和太子并排跪着,顿时,如遭雷击,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整个人有些发颤,双腿也是像打秋风一样的哆嗦了起来,他忙是朝弘治皇帝行礼。 “陛下,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抬头,和颜悦色的看着方景隆,可看方景隆痛心疾首的样子,这脸上的如沐春风,顿时小了许多。 “老臣教子无方,若是犬子犯了什么罪,还请陛下看在方家世代勤勉王命的份上,请格外开恩……老臣这儿子……实在不像话啊,他平时就爱胡闹,可虽然胡闹了一些,可是老臣用人头担保,继藩他……他……”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看着方景隆,突然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有个调皮的儿子,确实很糟糕,时刻都要提心吊胆,为自己的儿子担忧。 只是,老臣教子无方……犬子无状…… 你方景隆这是生生的打朕的脸啊。 明明教出一个好儿子,却还如此谦虚。 眼看着南和伯心里发急,惶恐跃在脸上,心情复杂的弘治皇帝便朝他压压手:“好了,卿不必惶恐,朕只是对他稍事惩戒,你可知道,贵州大捷了。” “听,听说了。”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当值,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还是放心不下方继藩,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人都低着头,也看不清他们到底啥表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那么……你可知道,这功劳,乃是山地营立下的。” “臣也知道,陛下圣明,若非陛下设山地营……” “这是继藩的主意。”弘治皇帝直截了当的道。 “啊……”方景隆一愣,显得极吃惊的样子,显然,他很是不相信,可看皇帝说的认真,显然,陛下也不可能专门将自己叫来,给自己开这个玩笑。 一下子,方才还不安和错愕的方景隆,眉梢开始微微上挑起来,却又非常努力的憋着心里想要狂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他很努力的深吸一口气,脸憋的通红,却尽力平静而缓缓的道:“是吗?噢,陛下驾驭犬子有方,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总觉得跟方家父子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是大功,朕已敕汝子为新建,自此之后,方家一门二伯,也算是莫大的恩荣了。” 方景隆很谦虚的摇头说道:“不不不,犬子哪有什么功劳,犬子若无陛下教诲,什么都不是。老臣该感激陛下才是,陛下教子有方,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目光越过了方景隆,看了一眼朱厚照,他觉得心里硌得慌,有点透不过气来,良久,他才使自己回复了平静,终究,对于方景隆这样的老臣,他还是要给一些面子的。 因此弘治皇帝凝视了方景隆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是继藩自己争气,也是你教子有方,朕自己有儿子,更教不出继藩这样的大才来。” ………… 小伙伴们,快支持一下,谢谢。 第181章 功臣 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方景隆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方景隆努力地压抑住心里的激动,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太谦虚了,太子殿下也很圣明。” 他何尝不想捋着胡须,吹嘘自己一番呢,可他不敢啊。 在陛下面前怎么可以吹嘘自己,只能吹捧陛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憋红了脸,他开始觉得方家这一对父子真是讨厌,不太想和他们说话。 好在,弘治皇帝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顿了顿道:“此次山地营立下奇功,这山地营便是朕镇守云贵的定海神针,事关重大,所以……朕对其,格外看重,必须得有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前去西南才好。朕欲命你为贵州总兵官,即可走马上任,署理贵州军务,尤其是这山地营,涉及到的操练、粮饷,都需卿家亲自都督,卿家意下如何?” 方继藩跪在角落里,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山地营的大捷,已让皇帝开始对山地营格外的看重起来,这已成了朝廷稳住整个西南的重要棋子。 可既然山地营如此重要,那么寻常人去节制山地营,就不太让朝廷放心了,而南和伯方景隆,本身就有在云贵平叛的经历,这山地营又是方继藩的主意,因而敕命方景隆为贵州总兵官,节制山地营,既是为了完全掌握这一支新的力量,与此同时,也为未来推广山地营的经验,打下基础。 方景隆听罢,哪里能不答应,连忙道:“臣遵旨。陛下……”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好了,你退下吧。早早收拾,过几日,即出发赴任,不得有误。” 方景隆张着嘴,话还没说出,却也只能闭上嘴了,而后就这么灰溜溜的被赶走了。 可弘治皇帝,却感觉自己抑郁了。 他抬头看了看暖阁的房梁,再回头看了看方继藩,再看了看朱厚照。 然后想起了方景隆方才的话,心里……竟有点点的酸。 叹了口气,他才低头,摒除杂念,继续批阅奏疏。 这也令方继藩第一次有机会亲自观摩起了皇帝的一天。 可……明明是立了大功啊,却是要陪着朱厚照这人间渣滓一起受罚,实在有些不甘心。 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酸麻了,却见朱厚照还是怡然自若的样子。 你大爷,太子殿下经验丰富啊。 方继藩趁着弘治皇帝不注意,便偷偷地掖了朱厚照的裳角垫在自己的膝下。 朱厚照一见,眼睛放光,方继藩穿着的乃是长袖的麒麟服,忙也学着方继藩的举动,拽了方继藩的一角袖子垫在自己的膝盖上。 膝下有了支撑,果然舒服多了。 弘治皇帝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他皱着眉,显然对于各处来的奏疏,显出了极不满意的样子。偶尔,他活络了自己的筋骨,眼睛扫了扫殿角。 捱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求见。 三人行了礼,似乎都察觉到了角落里的方继藩和朱厚照。 刘健面无表情,李东阳则假装没有看到,倒是谢迁,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此时,弘治皇帝道:“赐座吧。” 他表情显得凝重:“方继藩赐新建伯,赐地五千亩,内阁要及早拟诏,他立了大功,该赏。” “是。”刘健颔首点头,忍不住又朝方继藩的方向瞅了瞅。 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ri狗了。 弘治皇帝又皱眉道:“顺天府的奏报,诸卿看了没有?” 刘健又点头:“看过了,贼子实在胆大包天。” “是啊。”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心情显然很不好:“这丐帮,竟是流窜到了京师……而今天灾频繁,哎……当然,这也有朕的疏失……” 刘健当然明白弘治皇帝忧心的是什么了。 “正因为这天灾,才使丐帮宵小有了可趁之机,他们四处编撰童谣,使无知小儿传唱,确实引起了人心浮动。” 方继藩一听,不禁警觉起来。 他虽跪在角落,却显然没有做隐形人的自觉,突然的道:“丐帮编撰什么童谣?” 君臣们便侧目,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想听听。”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却没有做声。 刘健却是微微笑地看着方继藩,不过对这个少年,他没有小看,心说,这小子刚刚立了大功,陛下到底是何故敲打他呢? 他道:“都是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方继藩却是继续追问:“请刘公赐教。” 都说了是大逆不道的话了,还赐教什么,自己不会脑补,偏要追根问底。 刘健有些无语,当着皇帝的面,怎么说呢,不过他气度还不错,淡淡道:“说是这冬天的寒霜,还有此时的大旱,都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乃是因为……朝廷失德的缘故。” 恐怕并非是朝廷失德,朝廷又不是人,哪里有什么德? 所以方继藩瞬间就明白了,这矛头还不够明显吗?这是说皇帝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才导致了天灾啊。 刘健很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何况这事还报到了皇帝这里,这说明,这些流言蜚语已经传播,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所谓的童谣,其实杀伤力是最大的。 一方面,可以借助鬼怪之说来大大的影响朝廷的威信。 而另一方面,却又可以使其广泛传播,反正是借孩子之口,童言无忌,倘若朝廷因此而追究一群稚童,这反而显得朝廷过于小气了。 天灾加上妖言,可想而知,现在朝廷面对的是何等的局面。 很快,就没有人理方继藩了,君臣们又继续讨论起来。 而解决的办法,显然也不多。 除非老天爷赏脸,下一场雨。 可现在看来,而今天气炎炎,根本就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弘治皇帝幽幽地道:“或许这确实是朕有失德之处,才导致上天降下灾祸吧,只是,若上天要惩戒朕,自是将一切灾厄降之于朕便是,为何要波及臣民呢。”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痛心。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弘治皇帝自克继大统以来,没有一日安生过,革除弊政,勤于政务,天下事无巨细的事,他没有一日敢懈怠,每日清早起,子夜时,还掌灯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没有任何的娱乐,便连自己的孩子,也抽不出时间管教。 可得来的,却是天灾频频,天灾酿成人祸,最终,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随时可能毁于一旦。 他吁了口气,靠在椅背,显得疲倦到了极点,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万死。” 弘治张眸,勉强地笑了笑:“便连卿等也只好万死了。” 这不是调侃,是一种无奈。 刘健等人,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是肱骨之臣,几乎所有的决策,都是君臣们协力完成。 而这三人的能力,也堪称能臣典范。 只是可惜,遇到了老天爷的事,在这个时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能道一句万死了,这也是他们无奈之处。 弘治皇帝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午朝到此为止吧,卿等去歇一歇。” 刘健三人只好告退而出。 而弘治皇帝则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在此,他道:“起来吧,都坐下。” 二人如蒙大赦,站起来时,腿尚在颤颤。 艰难地坐下,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知道为何让你父亲去贵州吗?” “臣不知。”方继藩现在老实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因为朕信任你的父亲。”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还有后话。 果然,弘治皇帝继续道:“那么,你知道为何朕要罚你?” 方继藩苦笑道:“臣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凝望着方继藩:“这是因为朕希望有朝一日,朕也能如信任你的父亲一般信任你。做臣子的,老成持重一些,没什么不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朕可以不计较,可是其他人会不计较吗?你还年轻,可人总要长大的,若是长不大,朕就只好拔苗助长。” 嗯,很有道理。 可是…… 方继藩不甘心啊,道:“只是陛下……臣有脑残之症啊……” “……”弘治皇帝一愣了,脸色也微微的变了。 说实话,若非是方继藩提起,弘治皇帝已经忘了方继藩竟还是个脑残。 或许正是因为方继藩过多出彩的表现,才让弘治皇帝忽略了这一点。 可现在……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这脑残之症,坏就坏在脑壳上,油嘴滑舌……只是征兆而已,臣也不想胡乱说话,可臣病了呀,臣病得很重。” 弘治皇帝又是狐疑,又是尴尬。 一个人病了,本就很令人同情了,人家病了,不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吗? 可若真因为是病了,结果却导致方继藩时不时的胡言乱语,而自己竟和一个脑残计较这个,这……何止是不厚道,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了。 弘治皇帝历来懂得约束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立得颇高。 现在猛地想起这一茬,他突然有一种无言的愧疚。 “卿家,莫非是欺朕无知?”弘治皇帝不甘心,想要垂死挣扎一下。 第182章 殿下圣明 方继藩很认真的绷着脸,并且郑重的告诉弘治皇帝。 “陛下,臣久病成医,脑残的事,岂有不知,臣胆小,更不敢欺君罔上。” 他目光清澈如泉水,一张英俊的脸显得特真诚,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这一次阴沟里翻船,皇帝居然以言治罪,这还了得。 为了杜绝此事,方继藩得提前先打好预防针才好,自己是患有脑疾的人,有时候说得话较不真。 “……” 弘治皇帝听闻,彻底沉默了。 此时,或许会有一丁点点羞愧的情绪产生。 毕竟皇帝也是人,固然也有许多自私透顶的皇帝,可弘治皇帝却不在此列,他沉默着,不做声,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方继藩,见他一张俊脸里透真诚又透着委屈。 弘治皇帝的目光里不禁掠过淡淡的悔意。 一个晚生后辈,一个身残志坚的少年郎,立了功,却受到了惩罚,这……于情于理,凭良心说,真的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眉宇不经意的皱了皱,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才吁了口气,朝方继藩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朕的错。” 方继藩当然是选择原谅他,难道等他把自己拉去菜市口吗? 不过以后……舒服了,不但可以童言无忌,还可以彻底的放开手脚。 朱厚照闻言很震惊,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会认错,不过这个时候他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想要找块豆腐来撞死自己的冲动,为啥,自己就不是脑残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吭声,还算满意,目光微敛,思虑了须臾片刻,便叹了口气:“你们告退吧,朕还有重要的事要忙碌。” 目光微转间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是说道。 “方继藩,你该去诊视一下公主。” 方继藩便起身:“臣告退。” 朱厚照也起身:“儿臣……” 弘治皇帝拉着脸,目光变的凌厉,朝朱厚照点了点,而后手指朝那角落里一指。 朱厚照是个极有悟性的人,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脸色很难看,瘪着嘴向方继藩求救。 方继藩哪里管的了这些,早已是溜之大吉,徒留一个背影给朱厚照。 朱厚照只好乖乖又回到了角落里,噗通一声,跪下,耷拉着脑袋,一脸委屈的样子。 然而弘治皇帝却没有多理会他,垂头,心如止水,开始看起奏疏。 即便是外头烈日当空,可这暖阁里还算幽冷,门窗皆闭,显得昏暗,因而掌了灯,灯火冉冉,皇帝宛如塑像,手捧奏疏,聚精会神的逐字阅览。 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朱厚照觉得空虚,觉得寂寞,觉得冷,是心冷。 用某地的方言而言,就是心哇凉哇凉的。 ………… 与公主殿下阔别已久。 方继藩到的时候,那刘嬷嬷谄媚似得,朝方继藩行了礼,她已经知道方继藩的厉害,不敢在招惹了。 方继藩没理她,坐下,公主被方继藩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不禁漾起了淡淡的红意,娇羞的抿了抿唇角,便微微缳首。 “听说,公子立功了,父皇很高兴。” “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方继藩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都不好跟人说自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腿还酸着呢。 方继藩看着面前不好意思的公主,心里荡起一抹情愫,不过他很快克制住,接着他便温和的说道。 “殿下的气色不错,我看看,将脸抬起来。” 公主倒是对方继藩信得过的,几次的接触,已知方继藩不是那等臭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她虽也听说过外间的一些流言,可流言越多,她反而对方继藩生出同情。 方公子是个好人,为何外间人却将他说的这样不堪呢,倘若方公子知道外间人这般非议他,不知该有多伤心。 显然,她低估了方继藩脸皮的厚度。 公主含羞的仰起俏脸,不得不和方继藩对视,水灵灵的大眼眸触碰到方继藩清澈的目光,她越发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泛起阵阵红晕。 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殿下,你生雀斑的呀。” “……” 公主忙缳首回避,含羞的不愿让方继藩再看自己的脸。 方继藩便笑了:“我要把脉。” 公主无奈,只好伸手。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把了会脉,却发现公主殿下的脉象很是紊乱,小妮子不知是生气了,亦或者是紧张。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收了手,朝公主淡淡一笑:“恢复的还不错,很好。” 方继藩很有名医的派头,久病还能积累丰富治疗经验的医生,在这世上,并不多见。 “好了,我走了。”方继藩起身,抬腿便要走。 公主很是诧异,不禁抬眸看向他。 “这样快。” 这下意识的话,令那刘嬷嬷眼睛闪了一下,有些无语,不过她现在不敢干涉方继藩了,只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方继藩回眸一笑,看着美丽大方的人儿。 “我有大事要办呢,下次再说……” 其实太康公主已自觉失言了,脸顿时红得不行,耳边也是嗡嗡的响,她是公主,得知道体统,怎么可以这样呢,因此她真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去,只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可心里又透着好奇,成日在宫中,自是闷得很,一听方继藩有要紧的事,便鼓起勇气,凝视着英俊无比的方继藩。 “什么事?” 方继藩回头,朝她一笑:“求雨。” 求………雨…… 不等太康公主反应,方继藩已扬长而去。 太康公主蹙眉,雨是求得来的吗? 成化皇帝之后,宫里已经接受了足够的教训,对于那些神仙鬼怪之说,都有所排斥,皇帝和张皇后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也尤其是深入了这一点,太康公主自是不相信,什么求雨的‘胡言乱语’。 她不由暗暗有些恼,和自己亲哥一样,方继藩也是一个令人操心的人啊。 …………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出了暖阁,出来的时候,是由宦官搀扶着的,好在他的生命力还算蓬勃,很快,他就忘记了今日的不愉快,兴冲冲的出宫,虽然腿脚还有一些不便,却也慢慢的恢复了一些。 刚刚出了午门,却见方继藩站在午门外头驻足。 天色已昏黄了,太阳不算猛烈,不过连日的干旱,却使大地如蒸笼一般热得不行,方继藩在这儿等了半下午,觉得自己都要蒸熟了,浑身的衣衫湿漉漉的。 “好兄弟!老方……” 朱厚照眼前一亮,不理在宫门候着太子殿下的几个詹事府宦官,一瘸一拐的疾冲上前。 “太子殿下,陛下没有为难你吧。”方继藩嘴上笑嘻嘻。 朱厚照顿时抑郁了,背着手,抬头看天感叹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父皇近来总没来由的针对本宫,本宫听说,妇人们到了一定的年纪,脾气便会古怪起来,父皇平时就扭扭捏捏,和妇人一般,或许……他也染了这臭毛病。” “……”方继藩不知道怎么接茬。 他心里想,但凡皇帝有两个儿子,你朱厚照若还能活着,那就真是奇迹了,真是作的一手好死啊。 “陛下还是很关心殿下的。”方继藩劝解道。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噢。”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殿下,你看,这鬼天气,连日大旱,已经成灾,方才殿下没有听说吗?陛下为此,忧心忡忡,竟还有宵小,造谣生非,真是令人忧虑啊。” “关本宫屁事。”朱厚照撇撇嘴,面容里露出很不满的神色,他现在心里还记恨着呢。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有性格的人,至少表面上假装一下难道不可以? 不过……方继藩却显然比朱厚照更有责任感,他朝朱厚照笑了着说道。 “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大雨,陛下会如何?” 朱厚照闻言,不禁深深凝视着方继藩,来了一点兴趣,却又摇头说道:“本宫又求不来雨,跟本宫有啥关系。” 方继藩终于图穷匕见:“可我有一个师侄,能祈雨。” 朱厚照干笑:“呵呵……你少唬我,本宫才不相信杂毛臭道士,一个臭道士能祈来雨?” 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专业的。” 朱厚照露出犹豫之色,有点小小的心动,他对方继藩是颇为信任的,不过……显然又觉得祈雨这等事,太不靠谱。 他思虑了一会,才狠狠拒绝。 “算了,父皇若知我胡闹,会吊起来打的,挨揍的又不是你,每次你都能躲过去。” 这一次,朱厚照学乖了。 方继藩不疾不徐,耐心的道:“殿下啊,这雨若是求来,陛下才会知道,殿下如何为陛下分忧,才知道,你的孝心。再者说了,若真求下了雨,殿下和臣,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是求不来,到时候,咱们将那杂毛道士宰了,立即入宫去请罪,就说我们被那臭道人蛊惑,而今已幡然悔悟,知道了错误,陛下即便不高兴,想来,也不至打的太狠。” 第183章 老祖宗们赏饭吃 人总要在吃亏中学会教训的,这一次朱厚照暗暗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做傻事了,这被爹揍是会痛的。 可对方继藩来说,朱厚照是他计划里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怎么可以少了这位太子殿下? 听了方继藩的话,朱厚照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而后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他嘴角微微挑了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咽了一口唾沫,才忍不住问道:“这个道人,不是你的师侄吗?” 老方这意思是找个给他们背黑锅的了,可…… 老方啊,你真不厚道啊,自己的师侄都坑! 方继藩却是很认真地掰起了手指头,算了算,才道:“臣的师侄和师孙……唔,我算算,加上此人,总计有两百六十七个,就算每天宰一个,今年过年之前也杀不完。” 朱厚照孟地虎躯一震,一下子了然了,他突的抬头看天,只见这天上的烈日虽要落山,可太阳带来的暑气,却依旧让他大汗淋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的一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好,一切都听老方的,啥时候祈雨?” 方继藩笑了,他就知道朱厚照受不了诱惑的,忙道:“六月十七。” 六月十七,是顺天府府志中的记录。 农民伯伯们,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可方继藩,却完全是靠老祖宗们赏饭吃。 谁让老祖宗们总是这么认真呢,啥事都要记录下来,从历史,到县志、府志,再到族谱、族志,老祖宗们天生就爱记录方方面面的东西。 古时重农,农业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史记之中,开篇就是记录历法和农时,根据季节和天象的变化,来陈述历史。 一场大旱,足以让地方府志大书特书,而大旱之后的一场及时雨,自然也成了大书特书的对象。 当然,方继藩只记得大致的日子,也就是说,这出错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也即是说,师侄李朝文的死亡率也高达五成。 不过不要紧,死道友不死贫道,方继藩现在好歹也是有道牒的宗jiao界人士了。 一想到李朝文的生死,关系着万千百姓的福祉,方继藩便不禁想要热泪盈眶,牺牲一人,而获得了拯救万人的机会,师侄真是了不起啊。 同样,自己又是何其的伟大,为了拯救苍生,而不惜将自己的师侄推入火坑,佛曰,我的师侄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成大事者,难免要有所牺牲,不牺牲自己的师侄,就要牺牲掉万千的黎民百姓,无论别人如何痛斥自己,可方继藩自认三观奇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己,怎么能弃苍生于不顾,若如此,那……还算人吗? …… 当日回到家中,方家却已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虽然敕封的旨意未下,可收到风声的人不在少数。 不得了了啊。 大明虽有大大小小各种因军功而敕封的世袭千户、世袭百户,可公伯候,却已许多年不曾有过敕封了。 陛下此番算是下了血本,算是实实在在的将这贵州大捷的首功,算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到家的时候,预备前往贵州的方景隆却已将不少老兄弟都请了来。 今夜的方家格外的热闹,欢声笑语绕梁。 方继藩就认得一个英国公张懋。 一大桌子人,推杯把盏,甚是喧闹。 方继藩倒是还看到了张信,张信老实巴交地站在张懋的后头,不敢上桌。 “儿啊,你回来了。” 方景隆一看到了方继藩,便立即眼睛放光起来,面容里透着慈爱的笑意,兴奋地朝方继藩招着手。 “我的好儿子,来,叫叔叔,叫伯伯。” 他一面介绍着,一面发出欢快的笑声。 “哈哈,不叫也别勉强,这都是为父的自家兄弟,不兴这一套。” 方景隆一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样子,作为儿子的方继藩,已经可以想象,他已吹了多少牛逼了。 张懋也是定定地看着方继藩,眼眸中的光泽跟以前的显然不一样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对方继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想当初他是天天在方景隆面前吹捧自己的儿子,可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就忍不住龇牙,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可方继藩却是出息了,自己的儿子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呀。 哎呀,真是羞愧呀。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吹牛了,现在好了,活生生的打脸呀。 他喝了一口酒,擦拭了胡子上的酒水,忍不住感慨道。 “哎,方家子,出息了啊,老方,我这老兄弟真真是佩服你,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方家是靠军功发迹的,现在好了,继藩也立了军功。” 说到这里,他便怒了,猛拍酒案,失望地道:“看看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别人立军功,你去地里刨食,辱没先人啊!” 一声咆哮,小腿粗的胳膊扬起来就要揍张信。 方景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张懋抱住,忙劝解道。 “老张,听我一言,别打,儿子打了也没啥用的,我有经验,这等事,只能慢慢来,哎哎哎,别打,张信贤侄,你出去,继藩啊,跟你张信兄弟出去走走。” 方继藩早就受不了这个场面了,扯了张信便走。 脑后,则是方景隆的劝慰:“说起教儿子,我老方也不是吹牛,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老张,你消消气,儿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这教子,是手艺,靠打有什么用。” “哎,那是个不成器的狗才。” 而方继藩这边,扯了张信出去,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老早就晒得黝黑的张信,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眸在转动。 张信默然无言,呆呆的立在庭中天井口。 方继藩其实是不大愿意搭理他的,可看到了天井,害怕张信跳下去,便索性留在一边,慢悠悠的开解他。 “张兄,别将你爹的话放在心上,他也只是喝醉了酒,发酒疯而已。” 张信却是异常的平静,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反而朝着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同情。 张信回过头来,与方继藩对视,居然露出了微笑。 “我自幼就被我爹揍,家里的马鞭,都打断了不知多少根了,他一直都希望教我成才,于是我骑马、读书,总而言之,我这辈子,就是挨揍、骑马和读书,没有别的。” “谢谢你啊,方百户。” 一听张信突然说谢谢,方继藩突然想到《卖拐》中范伟的台词来。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是讽刺吗?将你调去屯田百户所,其实最初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会记仇吧。 张信却很认真的说道。 “不,我真的谢谢你,直到去了西山,我才知道,原来人生不只于骑马和读书,在那里,我才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爱的事,我终于知道,我天生就不是骑马和读书的料,我擅长耕种。” 他越说越起劲,面容里透着向往的神色,嘴角也荡漾着笑意。 “我在搭暖棚的时候,异常的欢喜,每一块玻璃盖上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盖着,采光够不够呢,如何才能提高采光面呢。设置烟道的时候,我自然而然会去琢磨这烟道如何设置,才可最大限度的缩短烟道,烧最少的碳,让地热起来。” “我爱裁剪老参藤条进行移植,我爱将老参切成一小块,让它们生根发芽,我喜欢去思考怎样可以让西瓜更大更甜,我想我终身都不是读书和骑马的料了,而我该做的,是自己喜爱做的事,所以多谢你,方百户,你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人生的意义,不只是我爹说的那样。” “……”方继藩看着张信的眼睛,他说到种地的时候,眼睛都在闪光,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甚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漂亮的色彩,而拥有这双眼睛的面容,则透着轻松自然的神色。 这是一个被读书和弓马耽误了的农业小能手啊。 只是,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张信,一时无言以对。 ………… 此时,在王家里,王守仁已有两天没有进食了。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足足两天,双眼无神,只有送来的茶水,才会抿上一口。 他始终无法明白,知行合一的背后还有什么深意。 他更无法明白,欧阳志他们,明明经世之道远不如自己,偏偏他们却能高居在自己之上。 当初说皇帝老子昏聩,其实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因为圣旨已经放出来,贵州大捷,而贵州的大捷,则纯是因为山地营的缘故。 可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山地营呢? 为何自己从小练习弓马,强身健体,拜方士为师,学习武术、地理,自己博览天下兵书,游历边关,就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呢? 方继藩……太强大了。 方继藩给他造成的阴影,已彻底地击溃了他仅剩下的信心。 问题出在哪里…… 他若有所思,却在心里一直坚持着一个执念……一定要想明白。 第184章 暗度陈仓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为了保证祈雨之事不被干扰,所以……朱厚照和方继藩,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他们先悄悄地开始设坛,接着,那李朝文也被请下了山。 事实上,李朝文想不下山都不成了,因为他偷窃和贪墨观中财物的事已是传遍了整个观中,大师兄栽赃陷害的同时,似乎也贿赂了礼部的道录司,准备要将他彻底革除出观。 在方继藩跟前的李朝文,整个人战战兢兢的,满心的觉得很不靠谱。 他想哭,他不会祈雨啊,做道士,只是他的职业而已,可道经中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信的。 然后朱厚照亲自召见了他,便见李朝文两股战战,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弓着身,脸色蜡黄。 朱厚照很狐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皱着眉头问道:“这……就是那位很专业的大师?” “是的,殿下,他是世外高人。”方继藩很肯定地道。 朱厚照便伸手,抬起了李朝文的下巴,使他的脸扬起来,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看着,不像啊。” 祈雨这样一件事,可是大事啊,虽然出了差错,自己可以推荐责任,可是呢,自己是太子啊,不能做得太难看吧。 朱厚照看着眼前脸色蜡黄,嘴角发颤的李朝文,心里越发没谱了,一双清亮的眸子转了转。 “老方你没忽悠本宫吧。” “高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方继藩很坚持地继续昧着良心说话。 事实上,他也觉得李朝文不太上相。 “我……我不祈雨……我……我……”李朝文颤抖得厉害,接着双膝软了,直接跪了下来,顿时抱着朱厚照的大腿,颤声求饶。 “小……小道……求殿下,饶小道一命啊……”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觉得方继藩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鼻翼微微一皱,露出不安的神色,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本宫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 方继藩也是服了李朝文这个软蛋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最终一摊手:“殿下,这人来都来了……” 朱厚照:“……” ………… 连日的干旱,已使京师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近来天气的诡异,也确实给不少人多了某些借此煽动的口舌。 于是乎,童谣四起,这比报进宫中的奏疏,更加严重。 街面上,许多人暗中议论着什么,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依然还是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的。 故而刘健对此,可谓是忧心忡忡。 他向弘治皇帝进言,请陛下万万不可让东厂和锦衣卫捉拿妖言者。 倒不是说这些妖言惑众之人不可恨。 而是因为,那背后的煽动者们,哪里能轻易被追索出来,一旦厂卫大规模的捉拿妖言惑众的‘乱党’,依照以往的经验,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背后煽风点火的乱党早已逃之夭夭,反而是那些津津乐道于此的寻常百姓,不懂事的稚童,最终纷纷沦为乱党! 一旦如此,非但不能解决问题,甚至可能衍生出新的问题。 内阁里,正午过后,刘健小憩了一番,随即便有宦官匆匆而来:“刘公,不好,出事了,陛下急召刘公等火速去暖阁。” 刘健吓了一跳,眼下,整个京畿都是干柴烈火啊,这会子又出什么事? 他心里万分忧心,铁青着脸色,来不及整理衣冠,便匆匆的和李东阳三人往暖阁赶去。 到了暖阁,弘治皇帝的脸色也明显的很难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却在呵斥锦衣卫牟斌。 “祈雨?祈什么雨,他是太子,太子也和淫祠搅和在了一起吗?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弘治的目光,尤其的严厉,他狠狠的瞪着牟斌,似乎要生土活剥了牟斌。 而牟斌却早已吓得大汗淋漓,拜在地上颤声说道。 “臣万死,事先并没有风声,只是后来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臣不敢怠慢,立即打探,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请了道人,要祈雨……”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一双眼眸睁得老大,怒声开口说道。 “寻常百姓供奉淫祠倒也罢了,他是太子,是朕的儿子……” 所谓淫祠,其实和词意并没有太大的关联,而是指不被官方承认的寺庙和道观,一般都是民间自发建立,有的拜土地公,有的龙王爷,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神仙鬼怪,这些东西,在历朝历代,其实都被朝廷严令禁止,怕就怕有无知百姓,被这些淫祠中的供奉骗取财物,甚至煽动谋反。 而淫祠最大的特征,往往就是各种活动。 比如……祈雨…… 在朝廷看来,官方祈雨,或许可以称得上某种仪式,无非是当做一次向上天沟通的活动而已。 而许多非官方的祈雨仪式,却隐含着其他的意图。 弘治皇帝生气的是,朱厚照希望老天降下大雨,是可以称许的。可现在居然弄出一个祈雨来,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莫名其妙,简直就是荒唐。 祈雨这等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十次也祈不来九次啊,你祈不来雨,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是说明朝廷有失德之处,乃是天罚吗? 这太子简直是在胡闹,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添乱了。 这些天,因为天旱和百姓的无知议论,弘治皇帝本就忧心得废寝忘食,此时更气得面容发青,胸口发闷,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牟斌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便如实将自己知道的交代。 “那道人,叫李朝文,道籍在龙泉观,臣私下查过他的底细,他在道观中的名声并不好,据说还贪占了观产……”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甚至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又是一个和道人厮混一起的,先皇帝如此,自己的儿子,竟也如此…… 弘治皇帝此时只感到,这炼仙药和所谓祈雨的术士,简直就如梦魇一般,一直缠在自己的身上。 一时,他竟是深深的闭上了眼眸,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怎么能…… “不过……臣还查到,新建伯方继藩似乎……也牵涉其中,他才是主谋。”牟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心老老实实交代。 “你说什么!”弘治皇帝眼眸孟地一睁,凛冽地看向牟斌,厉声喝问。 牟斌吓了一跳,在外,他是冷酷无情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在这里,他只有温顺如绵羊,道:“臣说的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新建伯。” 刘健的眼皮子跳了跳,却是见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去了许多,虽然面上还保持着愠怒,可脸色却已没有那么可怕了。 “是方继藩暗中谋划的?”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牟斌重重的点头。 “噢。”弘治皇帝很轻地应了一句。 而就在这短短一会里,弘治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了,他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而后慢悠悠的道:“此事还要继续打探,看看他们到底弄什么鬼名堂。” 牟斌一呆,觉得自己听错了,其实在供出方继藩的时候,他是多多少少有点心虚的,心知一旦陛下得知是背后有人怂恿殿下,这方继藩,肯定死定了。 可谁料…… “臣……遵旨。”牟斌应了,只是觉得自己后襟彻底被冷汗浸湿了。 这方继藩,咋了,陛下何以突然改换了态度?又或者……陛下是在引而不发…… 无论如何,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知道,陛下态度的改变,都需好生琢磨琢磨。 等到牟斌告退出去,弘治皇帝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抬眸,看了刘健等人一眼,徐徐开口说道:“你们也有儿子吧。” “是,陛下。” 三人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三人,才道。 “你们有儿子,朕也有儿子,而且朕只有一个儿子,可为何这个逆子如此让人操心呢。罢了,不管他了,就先看看吧,看看他们又想胡搞出什么来,朕看他们明为祈雨,实则,可能是暗度陈仓吧,毕竟方继藩这般的机智……” 听了这个,刘健哭笑不得了,却也若有所思的点头,很是赞同的说道:“不错,臣也觉得方继藩不会怂恿殿下当真去弄祈雨这等不知所谓的事。” 弘治皇帝此刻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眸依旧透着丝丝担忧,又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案牍。 “召卿等来,是因为方才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还报了一件事,昨天夜里,一小队巡夜的锦衣卫被袭,死了四人!” 刘健等人的脸色猛然巨变,果然……要出事了。 背后那些乱臣贼子,显然已经按耐不住,见朝廷对于流言没有下一步动作,所以出手了。 他们想要的,就是朝廷风声鹤唳,接着四处锁拿乱党,而后好趁机制造出更大的民怨吧。 这数月的大旱,已经让许多百姓宁愿去相信鬼怪,也不再相信朝廷了。 刘健的脸拉了下来。 而弘治皇帝,亦是表情凝重,显得忧心忡忡。 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张:祈雨 詹事府已经搭起了祭台。 这巨大的高台下头,还预备好了柴火,堆积如山的柴火堆成了小山。 用朱厚照的说法,既然要感动上天,那肯定要感动到底。 如果李道人祈不来雨,那只好用更激烈一点的办法了,比如……放一把火,将李道人烧给龙王爷。 早在数百年前,太子朱厚照就已经懂得了员工的激励机制,这一点,方继藩表示很欣赏。 李朝文……又哭了。 这些日子,泪水虽然已经流干,可听到了这些真相,他觉得自己的泪腺还可以再挤出点液体来。 方继藩抬头看着高台,这高台足有十丈高,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很是壮观,格外的吸人眼球。 朱厚照和他肩并着肩,在昂首看高台的同时,也看到了这完全没有一丁点下雨迹象的青天。 这样的天会下雨? 朱厚照心里很没谱,不禁侧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问道:“真的会下雨吗?” “会的。”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头,也很郑重的说道:“我们要相信李师侄,人家连命都准备搭进去了。” 朱厚照则是幽幽的叹了口气:“杨师傅和王师傅现在气得不轻呢。” 杨师傅和王师傅自然是杨廷和和王华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两位詹事府詹事和少詹事现在已经要吐血了。 方继藩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们吐血不吐血,和他有什么关系。 “本宫还听说,王师傅忧心忡忡,似乎是他儿子,出事了。” 王守仁? 方继藩有点发懵,这王守仁又是演哪一出? “据说是得了癔症。” “噢。”方继藩呵呵干笑,依着自己对王守仁的了解,癔症肯定是没有的,估摸着,是又开始琢磨事了,啊,不,王圣人这般的思想家,应当是在思考。 “老方,本宫觉得……”朱厚照犹豫了一下,才道:“本宫觉得明日的祈雨不太可靠,感觉要出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别怕,我的师侄,死都不怕,我们难道是胆小鬼?我们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朱厚照则是鄙视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拍拍屁股跑路,留下他一人在暖阁里场景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呢! “你这话,本宫才不信,你是有脑疾的人,到时说不准装装病,事情就过去了。” 呃……似乎,真想了吗?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转而一脸笃定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殿下为何这样想我!” ………… 龙泉观。 京里发生的事,已不可避免的传到了龙泉观中。 一个道人蹑手蹑脚的到了张朝先的房里,快速地低语了几句。 张朝先不由轻蔑一笑,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抬,只淡淡道:“天正,你看这天象,可有下雨的征兆吗?” 这叫天正的道人忙道:“师父,没有。这都旱了两个多月了,至今也不见下雨的迹象。” 张朝先冷哼一声道:“那李朝文,是走投无路之下,狗急跳墙,他贪墨了观中的财物,乃龙泉观的败类,明知必死,因而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借祈雨,想要翻转局面。” 说着,张朝先便大笑起来,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讥讽之意。 “李朝文这样的废物,竟敢和我斗,就凭这个废物,也配?这老天又岂是说要下雨,就能下雨的?” 想到这些,他愈发的觉得可笑,想来这雨李朝文自然是求不来的。 他就坐等看笑话吧。 只是,下一刻,他又不禁摇了摇头。 张朝先心里想:“唯一令人可惧的,就是那个师叔公了,此人竟封了新建伯,不好招惹啊。” 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台前,自这窗台眺望,玉泉山的秀丽风景尽收眼底。 秀丽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怡,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他不禁徐徐开口道。 “再送一笔银子到京里去,请礼部道录司主事加紧着革了李朝文的道籍,呵……祈雨……真是笑话。” “是……” ………… 祈雨要开始了。 整个京师也已经炸了。 东宫那儿,即便是隔了几条街的,也可以看到矗立在高墙内的高台。 那临时的高台耸入云端,在金辉的笼罩下格外蔚为壮观。 街坊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这个消息。 只是可惜,方景隆却即将远行。 他心里有万般的不舍,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舍不得京里和老友们吹牛逼的欢畅,舍不得许许多多的人。 可他知道,此次贵州,非去不可,不只是因为圣命如此,而在于,方家是靠立下功勋才挣来的家业,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靠一刀一枪,自死人堆里拼出来的,才留了自己恩荫。 自己也该一样,靠着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为自己的儿子挣下更大的前程,他所行的,不过是先人们的路,而留下的,却是子孙们更多的恩庇。 于是方景隆心里没想过多逗留,而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启程。 随行的,都是自己在军中挑选出来的老兄弟,那些过年的时候,在方家捏着方继藩瘦胳膊瘦腿大加评价的老家伙们。 他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缺胳膊断腿,可他们都有一样好处,就是在军中待的久了,对军中和战场的事,如数家珍,此番前去节制山地营,非要老兄弟们出马帮衬不可。 打仗,他们或许已经不中用了,可练兵,却都是一个个好手。 运河的码头,几艘乌篷官船漾在水面上,已是久候多时,亲兵们已经提了行礼登船。 方景隆走时,没有叫醒方继藩,他希望儿子多睡一会儿,儿子在长身体的时候,以后还指望他能传宗接代,生个十个八个,为方家开枝散叶呢,是以,方景隆丝毫不敢打搅他。 他儿子就在方景隆的心里,怀揣着舐犊之情,方景隆回望了京师一眼,仿佛穿透了城墙,穿透了无数的屋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 今儿,方继藩的五个门生,起的很早,他们早知道师公要远行,作为孙子,啊不,师孙,怎么能不来相送呢? 唐寅诸人,拜下行礼:“师公,慢行。” 方景隆叹了口气,拍拍他们的肩,感叹地开口说道:“你们……辛苦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啊,想想这些读书人,挺为他们难受的,一入方家深似海,其中的艰辛,也只有方景隆懂。 五个门生,俱都木然。 此时听一旁的脚力过了栈桥,一面低声道:“听说新建伯,就是那个新敕封的那个,据闻立了大功的那个,和太子殿下,要明日祈雨呢。” “真能下雨?” “你看这天象,能下雨吗?” “下不来雨,岂不成了笑话?” “嘘,慎言。” …… 他们声音不高,方景隆却是听了个清楚,老脸不禁一红,心里顿时很不好受。 这是要被人看笑话了吗? 思忖间,他不禁看向唐寅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 本以为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可五个门生,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有受一丁点的触动! 方景隆暗暗点头,这几个家伙,了不起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有大将之风。 “走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京师,毅然决然的上了栈桥,留给五个师孙一个宽大的背影。 ………… 远处,方继藩遥遥眺望着码头,寻觅着父亲的船,那船已离了码头,朝着下游游弋。 其实方继藩早就起了,只是见不得那种父子相离的场面罢了,看着那船去远,方继藩吸了口气,抬头看天。 天依旧是晴空万里,方继藩不由心虚,在心里暗暗问道。 这会下雨吗? 如此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婆妈了。 这个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到了这个地步,要相信自己。 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师侄有信心! 次日一早,晨曦初露,方继藩就赶到了詹事府。 朱厚照呢,却捧着一本历书发呆,见了方继藩,连忙朝他招手:“不对呀,不对呀,今日不是吉日啊。” 要知道,祈雨是要选择良辰吉日的,朱厚照显然又没信心了,挠着头,一张脸比苦瓜还苦,这历书上分明写着——大凶。 方继藩看着一脸焦虑的朱厚照,不禁开口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们这是佛系祈雨。” “……”朱厚照突然脸色变了,手中的书也被他扔掉了,一双晶亮的眼眸睁得老大,瞪着方继藩,更有种要掐死方继藩的冲动。 “你这到底是道系还是佛系,你要害死本宫呀!” 方继藩连忙朝朱厚照退了几步,英俊的面容里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我们这是佛道双修,殿下,赶紧,要开始了。” 朱厚照有一种上了贼船又下不来的感觉。 他在心里咆哮,这是要被坑死的节奏了! 在詹事府的高台之下,几乎属官们和宦官都来了。 以杨廷和、王华为首的属官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高台,还有高台下,那个哭哭啼啼被五花大绑的李朝文。 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 刘瑾等人,则显得很好奇,太监嘛,都比较信这个,捂着嘴低声窃窃私语。 其实何止是在这东宫之内,便是在东宫之外,也早已是人满为患,不少人隔着高墙,远远眺望着那詹事府里的高台。 据说……到了午时,就要开坛做法,到时,祈求神明,降下甘露。 因而,不少看客都留了心。 第186章 风雨欲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高台之下。 便听李朝文在那滔滔大哭,简直半点修道之人的风度都没了。 方继藩翻了个白眼,上去就是踹他一脚,一双清澈的眸子瞪着他,很是生气的怒斥道。 “有没有出息,亏得你也是我的师侄,丢人现眼。” 李朝文立即止住了哭声,不禁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知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左右都是一个死了。 他抽泣着,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依旧火辣辣的,甚毒。 这样的天怎么会有雨! 自己恐怕死也…… 李朝文又失魂落魄的起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明白,只能拼一拼了。 终于在方继藩的示意下,后头的一个禁卫给他解了绑,宦官们匆匆给他换上了道衣和桃木剑。 倒是有好心的禁卫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安慰他:“莫怕,神明在上,会保佑……” 李朝文感激地看了禁卫一眼。 方继藩耳朵尖,心里不禁烦躁,太子殿下的组织能力不行啊,时辰都要到了,还有这么多纰漏,便看向那安慰李朝文的禁卫,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禁卫只好苦着脸道:“卑下肖静腾。” 方继藩乐了:“这名儿好啊,大吉大利,肖静腾,我很欣赏你,来来来,将他绑起来,吊在坛下,求不下雨,将他烧了祭天。” “啊……”肖静腾一听,差点要昏厥过去了,连忙颤声求饶:“我有八十老母,下有……” 方继藩怒了,冷着脸发令:“吊起来!” 周遭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则抱着手,没有做声,一副绝不容情的样子。 可内心深处,方继藩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这是方继藩想到的一道保险啊,肖静腾乃是禁卫武官,到时真要求不下来雨,太子殿下震怒,肯定当真要将李朝文烧了,可一个禁卫武官也吊在高台上,就不同了,到时得到命令的禁卫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求情的。 总不能到时候真因为求不到雨,就真的将人烧了吧。 方继藩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谁教我方继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从不欺凌弱小呢? 肖静腾滔滔大哭,高喊饶命,却不得已,被面带难色的袍泽吊起来了。 方继藩则朝李朝文努了努嘴,面带笑意的开口提醒道。 “师侄,快登台吧,时候不早了,相信师叔,你一定求到雨的!” 方继藩记得,这雨的记录时间是在午时,可到底是午时几刻,那就不知了。 此刻的李朝文也不哭了,只不过整个人看不到一点的神采,他垂丧着头开始登台,跌跌撞撞的站上了高台,而后,他眼睛都直了,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高台上的风大,吹得他的道袍鼓起,他吓尿了,恐高啊。 再自往下看,便见下头人头攒动,远处眺望,那东宫高墙之外,竟也是数不清的人流。 李朝文脸色蜡黄,两股颤颤,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 高台就是高的,因为太高,上头又风大,所以这大哭的嚎嚎声,下头的人也听不清晰,还以为在念经。 方继藩昂着脖子,对朱厚照道:“殿下,你看我这师侄,是不是颇有活神仙的风范。” 朱厚照则瞄着天,凝望着晴空万里的天,担忧的说道:“看着还是不像会下雨啊。” “要有信心。”方继藩假装智珠在握的样子,呃……其实心里也发虚。 两个多月的干旱,早已让人浮躁起来。 城内还好,可城外的农户,早已是颗粒无收,担心着年底如何饿着肚子熬过年关。 看着那龟裂的土地,有时为了争一处水源,甚至导致数百人的殴斗,一次死七八个青壮也不鲜见。 人就是如此,一旦绝望,自然觉得朝廷和官府难辞其咎。 在东宫之外,许许多多的人只是抱着嘲弄的态度,在此看这一幕把戏。 那流言,依旧还在数不清的人嘴里疯传:“皇帝失德,太子殿下,荒诞胡闹,若是上天当真垂怜,何至耗此两个月之久,滴雨未下。”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 方继藩的五个门生,也早早的赶来了,他们进不得东宫,却在远处的街巷,眺望着那东宫院墙内巍峨的高台。 高台上的人,当然是看不清的,不过是个黑点而已。 此时,唐寅等人,耳边听着无数的流言蜚语,一个个心里极不是滋味。 求不来雨,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呢? 他们伫立着,纹丝不动,面上的表情僵硬,眉头深锁。 却在这时,身边不知觉的,竟多了一个人。 王守仁消瘦了很多,他听到了动静,也来了,见到了欧阳志五人,便不自觉的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这人声鼎沸的环境,发现了王守仁的唐寅朝他颔首点头,王守仁则也朝他勉强一笑。 他们不信神仙鬼怪,自然也不相信所谓的祈雨。 他们来此,各自带着重重的心事。 …… 只见李朝文在高台上作着‘法’。 已至午时。 太阳依旧毒辣,他已浑身汗流浃背,此时,眼泪已经流干了,便连汗水,似乎也已挥发了个干净。 李朝文只觉得浑身无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台下的方继藩,则紧张地等待着。 朱厚照显得尤其焦虑不安,他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样子。 远处的杨廷和和王华,则朝这边瞪过来,恨不得手撕了方继藩,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作罢。 方继藩眼看时候差不多了,突然掖了掖朱厚照的袖子。 “做什么?”朱厚照错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低声道:“殿下该哭了。” “为何要哭?”朱厚照懵了,一张清隽的面容里透着不解。 方继藩龇牙,徐徐给朱厚照道来:“殿下爱民如子,现在烈日炎炎,老天不肯下雨,殿下作为太子,爱惜苍生百姓,难道不该哭吗?” “可本宫哭不出来啊。”朱厚照觉得有理,是该哭一哭,表现一下自己的爱民之心。 可是这是哭呀,又不是喝水那么简单!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平时在你父皇面前的演技呢? 显然,这一次祈雨,本质上不在于表现李朝文,而真正要表现的,该是太子殿下。 外间如此多的流言蜚语,对于朝廷的恶意中伤,都是奔着皇帝和太子来的,古人重心不重迹,这叫唯心主义。 什么意思呢,倘若你祈雨,别人会认为你荒唐。 可若是你说你并非是相信这些神仙鬼怪,而是爱惜百姓,在此祈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爱民如赤子,是道德的楷模啊。 自家兄弟,不给朱厚照机会表现,那么让谁去表现。 这一场祈雨的功劳,李朝文领不走,方继藩也领不走,能领走的,只有当朝太子殿下。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那么太子殿下想一想,如果此时,陛下在这里呢?如果雨求不来,殿下会是什么结果?殿下,想想平日里,陛下都将你当做孩子看待,想一想,殿下心里也有宏图之志,照样也有希望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一天,殿下,臣早就为殿下准备好了。” 说着,一个字条,悄悄地塞在了朱厚照的手心里。 朱厚照感受到字条的温热,显然,这都是方继藩早已准备好的,一直捂在手里。 “老方……”朱厚照眼睛有些红:“还是你懂我。” 他迅速地趁方继藩用身子遮挡的功夫,取了字条看了看,里头的内容很简单,显然,方继藩顾忌到了他不太高明的文化水平程度。 接着,朱厚照将字条塞进嘴里,眼睛又红了。 他开始锤着胸口,发出咆哮:“天哪!” 高台上的李朝文,如何做法,根本无人看得到。 可这一声天哪,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杨廷和、王华,无数的詹事府属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太子殿下的眼泪,已是磅礴而出。 他天生就带有入围奥斯卡金像奖的潜质。 继续捶胸,胸口被锤的砰砰的响。 “不要拦本宫!” 他大吼一声。 方继藩毫不犹豫,就一把将朱厚照抱住了,撕心裂肺地劝慰道:“太子殿下,不要冲动。” 朱厚照的泪眼已是模糊了,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今两个多月,颗粒无收,灾情严重至此,本宫身为太子,上,不能为父皇分忧,下,无法体恤百姓,今日祈不来雨,本宫……不妨,死了干净,方继藩,你不要拦本宫,本宫去死……死……死……” 这个死字,足足拖了五个音节,尾音绕梁,迟迟不肯散。 “殿下……”方继藩将朱厚照抱得死死的:“殿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啊,有什么话好好的说!” 朱厚照犹如一头蛮牛,方继藩几次险些都被他挣开。可真要挣开了,那就玩砸了啊,难道还能朱厚照等一等方继藩,重新让方继藩抱住,然后继续再去寻死吗? 方继藩也使着蛮劲抱紧朱厚照,心里则忍不住无声骂:“这也太认真了!” 第187章 疾风骤雨 一下子的,这高台之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着朱厚照,俱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又是啥情况? 朱厚照戏精的本质,真是暴露无遗了。 他嚎哭着,眼泪啪嗒落下。 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完全是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像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刘瑾或者是养着的一条狗死了一般。 方继藩觉得自己肩膀要脱臼了。 “天哪!”朱厚照哀嚎,热情奔放如马景tao,以至于方继藩憋得脸都红了,只能拼着命,将他抱的死死的。 “若是上天要惩罚我大明,尽管惩罚本宫便是了,百姓何幸,苍生何幸……” 幸…… 方继藩瞬间懵逼了,一双清澈的眼眸猛地睁大,有些震惊地看着朱厚照,不过仅是一闪神的功夫,随即才恍然大悟。 朱厚照你妹的。 你还真照稿子念啊,照稿子念也就罢了,你还认错字了,不是何幸,是何辜!何你大爷的幸,喜迎老天爷两个月不下雨吗? 只是这一闪神的功夫,用力过猛的朱厚照又继续高吼。 “若本宫以死而谢苍天,可换来老天下来豪雨,今日本宫便死了来看看。” 一看方继藩竟没拖住自己,自己已领先了方继藩一个身位,这下轮到朱厚照有点懵逼了,不是演戏吗,老方你怎么不拖住我呢? 见方继藩还没反应过来,他竟是慌了,不过很快他便醒悟过来,脚步放慢了一拍,继续前冲。 幸好,刘瑾等人在惊讶之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于是一干宦官如死了娘似的蜂拥而上,这个抱朱厚照的大腿,那个拉着朱厚照的手,另一个拦着腰,有人抱头大哭,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哀求着。 “殿下,殿下啊,万万不可啊,殿下乃是储君,是咱们大明的储君啊,殿下不能死,殿下死了,奴婢人等,一个都没法儿活了啊。” 一时在安静的人群中的哀嚎声和求饶声震天动地的。 “……” 杨廷和和王华依旧还蒙着,事实上,他们身后的属官们,也一个个瞠目结舌,竟是都惊愕地看着。 太子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他们看着朱厚照,心里已是五味杂陈。 因为……太子方才喊的,到底是真是假? 倘若是发自肺腑,虽然太子是胡闹,可无论如何,至少这心却是实在的,为了黎民百姓……唔……什么时候,太子殿下有这觉悟了? 可若是太子新的把戏呢? 一想到这个,大家的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想死,真的想死,一个祈雨就已是胡闹了,若是再来一个……表演,杨廷和和王华宁愿爬上高台跳下来,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在詹事府里了。 当然,他们发现了最为致命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永远无法去分辨真假。 因为对方乃是太子殿下,你既不能抓他去严刑拷打,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甚至,你更不能去怀疑他,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君君臣臣,你还敢质疑太子不成? 所以……这个可能的事实就是……无论真假,它都是真的。 既是真的…… 杨廷和立即开始了他的标准动作,很直接的跪了下来,随即热泪盈眶。 “殿下,不可啊,殿下维系社稷,要死,死微臣吧,殿下待民如子,臣钦佩不已。” 磕了头,行了大礼,这君要死,臣还能不做一点样子吗? 接着便是一副起身要去死的样子。 偏偏在这詹事府,似乎杨廷和的关系不太硬,大家都光顾着拦太子殿下,他说自己去死,竟没人搭理他。 杨廷和好歹也是中过进士,又不傻,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一副悲伤的要昏厥的样子趴下道:“殿下……赤诚之心,定能感天动地,殿下啊殿下……” ………… 台下的热闹,李朝文当然一概不知。 在这高台,他只是觉得自己心惊得厉害,呼吸也是加快了,一双噙着泪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天空。 阳光依旧,甚至能刺痛人的眼睛,只是有朵朵云层在浮动,李朝文浑身颤抖得厉害,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雨。 师叔……坑我哪。 这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上辈子奸yin掳掠了多少人,今日才来这报应啊。 现在酷热难当,再加上心里紧张,此时的李朝文浑身大汗淋漓,布满血丝的眼睛,收缩又张开,忍不住朝天咆哮。 “小道做了什么孽,天收了小道吧,来啊,我李朝文,今既必死,那就死了干净,老天若有眼,就收了我,一并降下天雷,也收了方师叔吧!” 轰!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猛地一声惊雷。 李朝文下意识的,迅速的趴在了高台上,tun部高高的拱起,他捂着耳朵,闭上了眼眸,不敢睁眼看眼前的情形,此刻的他脑子已彻底的乱了。 天哪…… 真……真的天雷要炸师叔了…… 轰! 又一声雷响,惊得他不禁睁开了眼眸。 咦…… 自己好像没事,李朝文小心翼翼地抬眼,左右张望…… 好像不是的…… 更像是…… 只见在天边,乌云滚滚,如翻卷的浪涛。 李朝文睁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穹。 那滚滚的乌云,犹如千军万马一般,遮天蔽日而来…… 天哪! 这是真要下雨的了。 李朝文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嘴角微微哆嗦起来。 师叔不曾欺我。 轰…… 震天动地的雷声再次响起。 只见那台下,方才还闹得激烈,此时安静了。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很一致的打了一个颤。 朱厚照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宦官们还七手八脚地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腿,拦着他的腰。 不过,他们的动作都已戛然而止,一群人惊慌失措的抱成了一团,接着就仿如雕塑,就像时间凝固停止了。 只有突而随来的风吹着众人的袍裙,卷起了无数的尘土。 方继藩方才本是要张口,大喊一声,我也要死。 嘴张到一半,令他打了个冷颤,声音却发不出了。 天上席卷着乌压压的怒涛,那怒涛疯狂的翻转,一声声惊雷之后,只在瞬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卧槽! 方继藩心里想,老祖宗们果然赏了一口饭吃啊。 居然真的下雨了。 他激动得眼里泛起了泪意,这样下去,我方继藩,足够吃老祖宗们一辈子了。 这便是史,上至国史、下至府史、县史、乃至于是族史、家史,上头记录下这些的人,说了今日午时下雨,午时的雨,就来了…… 那依旧趴着的杨廷和,此时痴痴地看着天,他彻底无言了,连装模作样都已没功夫了。 王华则抬着头,不发一言。 所有人都昂着头。 没有人喊下雨收衣服。 他们只看向天穹,不知何时,人们对于雨,竟有了如此的渴望。 大雨未下,雷电却至,乌黑翻滚的怒涛之中,突的一条银蛇刹那间闪烁,只这灿烂如烟火的电光之后,一切又隐入了沉寂和黑暗。 “下……下雨了……” 被吊在高台下的肖静腾哭了,他真的上有八十老母,下头还有两个孩子。 而现在…… 他仰着天,笑了,带着泪大笑:“老天垂怜我肖静腾……” 无数人伸着脖子,看着天空。 而在这东宫之外。 更有无数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空中的一切。 有人颤抖着,哭了。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 “老天爷垂怜啊!” 有人放了悲歌,却仿佛是在欢呼。 接着,有人拜倒在地。 面对此等神迹,除了顶礼膜拜,似乎也没有其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一个人拜倒。 两个人拜倒。 越来越多的人如浪潮一般拜下。 天上又是一道闪电飞过,瞬间的在那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里闪过一条刺眼的光芒。 接着,雷声越烈。 在这电闪雷鸣和天穹之下,人……是何其的渺小,和蝼蚁,又有什么分别? 有念阿弥陀佛的。 有激动的高呼无量天尊的。 有说祖宗保佑的。 有说吾皇万岁的。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寻觅自己精神上的寄托。 只有六个人,木然地站在那无数激动的人群之中。 他们……对于任何的怪象,似乎早已麻木了。 欧阳志呆呆地看着天。 下雨了。 奇怪吗? 有一点点奇怪。 可是……这吓不倒自己的。 自己什么事没有见过,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 不过是下雨而已。 他的神经,早已慢人半拍,可等回过劲来,那本该到来的激动,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所以他只看着天,听着身边无数的喧哗,脚下如波浪一般的人拜下,而他,鹤立鸡群,如师公所言一般,有大将之风!凛凛狂风继续吹拂着欧阳志,他依旧屹立不动,伫立于天地间。 唐寅则是张大着嘴,此刻,他想吟诗,想作画,那灵感一刹那之间来了,满脑子开始寻觅和捕捉灵感的余韵。 徐经身躯一震,他眼睛发亮,此时,他已意识到了什么,恩师……高明啊,恩师朕的是战无不胜,永远正确的。他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到,这一场大雨之后,恩师将获得的收益了,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只有王守仁,呆呆地看着天,那双盈亮的眼眸里满是错愕,此刻的他彻底震惊了。 要……下雨了! ……………… 新的一周又准备开始了,所以老虎例行求求月票求求订阅求求支持,因为老虎觉得自己有资格求的,毕竟从上架到现在,老虎没一天偷懒,甚至天天熬夜,身子已经疲累道极点。虽并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这本书,可是老虎自认一直尽心尽力的构思剧情,也努力的做一个勤快老实的码字工!嗯,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家,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坚持的最大动力! 第188章 及时雨 紫禁城,暖阁。 弘治皇帝觉得今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操劳的一天,早早的开始,他起的早,用膳的时间,自然也早一些。 等早膳之后,内阁大学士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包括了东厂厂公萧敬早已环绕在侧。 今日要议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直到现在,弘治皇帝都无法拿出一个决定。 站在暖阁下头右侧的,乃是三个内阁大学士。 对于锦衣卫被宵小所杀之事,他们是希望极力稳住局面,而不要大动干戈的。 而今京师的局面,已如干柴烈火,这接二连三的天变,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动,已使许多百姓心里滋生不满。 在这种局势之下,因此而大动干戈,厂卫一旦大规模出动,四处锁拿,民怨势必四起,因为有锁拿,就会有冤狱,一旦扩大化的打击那些造谣滋事之徒,反而遂了贼子们的心愿。 可显然,萧敬和牟斌却不这样认为…… 此时,萧敬带着惯有的浅浅笑意,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老奴本不该干预朝廷的事务,只是此次,被杀的涉及到了厂卫,老奴才不得不斗胆一言,现在京师内外,从厂卫搜罗来的密报来看,借着天变而造谣生非者已愈演愈烈,若是朝廷再不予以控制,前几日,只是死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再过些日子呢?国有国法,倘若连亲军被杀了,朝廷都不能立即有所反应,予以最彻底的反击,这只会令贼子更加猖獗,真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到那时,想要控制事态,可就难了。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的意思是……” 萧敬虽是平时乐呵呵的,可只在刹那之间,此刻,他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芒:“厂卫该立即出动,斩草除根,将这祸根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他说完之后,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争执的双方都有道理。 在此时,大规模的以妖言之罪捉拿叛党,是要失去人心的。 可是……这样放任,倒不如索性斩草除根。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地背着手,他没有做声,只是沉默。 良久,才道:“你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做天子难,难在何处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难就在难在,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也是有得有失,这世上没有有百利而无一害,更没有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都说天子乾坤独断,可朕……朕心知,朕在此时,一念之间,都将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朕细细思来,才觉得可惧……” 一旁的刘健苦笑道:“可是事情至此,非要有个主意不可。” “是啊。”弘治皇帝颔首,他闭上眼,显出痛苦之色:“那号称丐帮帮主之人,是叫吴新杰?” “是。”萧敬和牟斌异口同声。 东厂和锦衣卫,为了打探丐帮的底细,可都没少下功夫,无论是萧敬还是牟斌,都生怕弘治皇帝认为他们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眯着眼:“据闻还是个落第的秀才,读圣贤书之人,竟也如此!” 他似乎还犹豫不决,显然,一个区区的会门,谁也不曾想到,竟借着一场大旱,就能给朝廷制造了如此巨大的危机。 弘治皇帝恨不得将那所谓的帮主碎尸万段,不过……此时,他依旧还是犹豫了,倘若真能拿住此人还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厂卫再强,那也在明处,他不愿意闹出更大的动荡。 哎……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及时雨,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弘治皇帝旋即苦笑。 若是说来就来……那自己这天子,也太好当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 轰…… 一声惊雷。 弘治皇帝瞬即色变。 殿中之人,也俱都色变了。 起雷了? 外头传来宦官的喧哗:“起风了,起风了,平地惊雷,乌云……是乌云……” 呼……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了。 宫中历来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声喧哗,除非……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而现在……不正是了不得的事吗? 是以,连暖阁外的宦官,竟也大起了胆子。 弘治皇帝终于从错愕中惊醒。 他与萧敬对视了一眼,萧敬浑浊的目中,只有骇然。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刘健的身上。 刘健宛如雕塑,唯一证明他还有血有肉的是,刘健的手臂,不自禁地在颤抖,颤得很厉害。 噗通…… 牟斌直接拜倒了,眼眶通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压力极大。 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妖言惑众,放出去的锦衣卫校尉、力士,个个磨刀霍霍,就想着拿人,平息事态。 可他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四处拿人,而今,因为这一场大旱,已是民怨四起,倘若此时拿一些逞口舌之快之人,最终的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他心里自知,这大旱一日不结束,这种焦头烂额的局面就永远不会改变。 而现在…… 他跪在在地,哽咽道:“陛下……要下雨了。” 刘健等人,也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般。 两个多月不曾下雨啊,如此的大旱,带来的灾难,何其之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略显呆滞。 自登基以来,他明为天子,可实际上呢,却是一个在与天斗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每一次,他都在和上天掰着手腕。 而事实上,尽管他如何操心劳力,他也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现在,至少可以令他舒缓一口气了。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萧敬则是突的道:“敢问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是今日祈雨的吗?”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于所有人而言,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场胡闹罢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制止这一场闹剧,或许也只因为方继藩参与罢了,或许是方继藩太多次的惊喜,令弘治皇帝心里莫名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所以……他冷眼旁观,甚至,因为眼下焦头烂额的事太多,那祈雨之事,他已是忘了。 而现在,这记忆重新的唤起。 “陛下,好像就是今日,是今日午时。” “午时……”弘治皇帝眼眸猛张,嘴唇颤了颤:“现在……” “就是午时。”萧敬自己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呆住了。 就是这个时候。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没有顾及其他人,随即疾步走出了暖阁。 刚刚走出暖阁,一股狂风吹得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抬头,遥望着天穹,天穹已是一片漆黑,连续折磨了京师上空两个多月的烈阳,已被乌云毫无留情的遮蔽了。 轰…… 又是电闪雷鸣,一道亮光在空中炫得刺眼。 弘治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久久不语,竟是痴了一般。 暖阁中的诸臣,心里也早已是翻江倒海。 “立即…立即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回眸,看着暖阁里目瞪口呆的臣子,眉毛一挑:“就算是暴雨如注,也要他们立即赶到,要快!” 难道这个世上,当真有所谓的龙王? 那些鬼怪之事,当真存在吗? 此时,弘治皇帝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有人解答了。 ……………… 在坤宁宫里,太康公主朱秀荣正趴在寝殿的窗台上,张皇后则坐在一旁,手拿着刺绣,娴熟地做着女红。 堂堂皇后,本不该费心做这些事的,只是……为了表率,主掌后宫的张皇后似乎对此,并无抵触。 她本就不是生在大富之家,这女红在出阁之前,便已熟稔了。 “母后……你说,今日会下雨吗?”朱秀荣看着窗台外出神。 那一双清澈,又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抬头望天,天气很炎热,令她香汗淋漓。 张皇后微微一愣:“哎,已两个月没下雨了,这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倒是你父皇,一直为此操心,昨夜又是一宿没有睡好。哦,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秀荣的眼里不禁掠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皇兄在祈雨呢,还有方继藩。” “……”张皇后不知说什么好。 “哎……”她终究决定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们只是闹着玩的,不过想来也是存着为你父皇分忧的心吧。只是这上天的事,可不是他们管得着的。” “可若是他们祈不来雨,会如何呢?”朱秀荣吃吃的道:“父皇一定会揍皇兄的,至于方继藩……他得了脑疾,或许能躲过去。” 张皇后只恬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穿针引线,可老半天,不见朱秀荣说话,便侧目又看了朱秀荣一眼,见朱秀荣依旧倚着窗台,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张皇后本想训斥她,烈日炎炎的,也不怕热,身为一国公主,一点体统都没有! 她本想说:女孩儿家家的,快来母后这儿。 可刚想要开口,张皇后似回想到了什么,她轻抿了朱唇,看着朱秀荣的背影,目光闪了闪,随即将刺绣放到了一边,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看。 宦官见了,连忙上前收拾了刺绣,接着躬身退了开去,只留下了张皇后和太康公主! 第189章 真的很幸福啊 这端庄华丽的殿里只剩下了张皇后和朱秀荣二人,而朱秀荣的注意力依旧在窗外的天空。 此时,张皇后笑吟吟地道:“秀荣,你这些日子,似是病都好了,这脑疾之症,好像没有大碍了,为娘真为你高兴。” “是呢,母后。”朱秀荣依旧留给她一个背影,似乎盼着什么。 张皇后便道:“这敢情好,依着母后看,也就不必让方继藩诊视了。” 张皇后说罢,凤眸很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荣的背影。 朱秀荣沉默了很久,却没有回眸来看张皇后,而是怯怯地道:“也不尽全好了,儿臣前几日还犯了晕,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噢。”张皇后微微皱眉,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那可要小心了,过两日寻个空,再召方继藩来看看。” “谢母后。”女儿的声音,似乎又有了别样的不同。 张皇后凤眸流转,也分不出喜怒。 却在这时,那一声惊雷响了。 张皇后收回了思绪,花容失色。 起……起雷了! “下雨了呀。”朱秀荣焕发出了银铃的笑声。 随即,她下了窗台,提起了裙裾,掂着脚,碎步疾行,走路的身姿,宛如在钢线上舞蹈:“母后,儿臣出去瞧瞧,要下雨了呢,母后听见了没……”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 “你……注意仪容,教你行礼如仪,你忘了?”张皇后也有些心悸,其实她来不及照看女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给吓着了。 当真……来雨了…… 这也未免过于巧合了罢。 可无论如何,皇上可以少了一块心病了。 每日看他愁眉不展,为了这连日的大旱忧心如焚的样子,张皇后也觉得心疼,现在……张皇后宽心了,这是求来的雨吗? 在殿外,朱秀荣站在雕梁画栋的檐下,张着眸,看那翻滚的乌云,露出皓齿,笑的眼睛都仿佛闪烁着光,她伸出纤手,朝一侧的宦官道:“快看,快看呀,真求来了雨,方……” 似乎自觉失言,她转而继续傲然地道:“本宫皇兄求来的,他竟连求雨也会。” ………… 在龙泉观里,钟声回荡。 此时,以大师兄张朝先为首,一群道人正在吕祖殿里进行正午的午课。 数十个朝字辈的道人在此,各自屈膝而坐,入了定,以至于吕祖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 张朝先偶尔会张眸,看一眼诸同门师弟,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感。 却在此时,一个小道人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进了殿,犹如鬼魅一般的到了张朝先的身后,低声耳语道:“师父,礼部那儿,刘主事说,这一次,价钱该涨一涨了,上下打点,他也吃不消。” 张朝先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自己急着要革李朝文的道籍,谁料这时候,似乎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决定坐地起价。 自张朝先主掌龙泉观之后,可没少打点京里的人,往常的冰敬碳敬都很及时,可现在…… 他想了想,却还是显得淡定,低声道:“待会儿再说。” 小道人颔首点头,正待要退开去。 张朝先一边入定,一边心思却静不下来,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革掉李朝文的道籍再说,现在龙泉观突然多了一个师叔,而且还是新建伯,这个人,自己都不敢招惹! 既然对方来者不善,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不是和师叔斗法,要斗,他张朝先有几斤几两,凭什么和人家斗? 可不敢和师叔斗,并不代表张朝先不可以杀鸡儆猴,除掉了李朝文,往后这些师弟,谁还敢和师叔勾勾搭搭的? 只要这龙泉观是铁板一块,自己牢牢掌控住龙泉观,倒也不畏有人捣鬼。 于是……他心思定了下来,师叔,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可这一点雕虫小技,在他看来,根本上不得台面,他掌握龙泉观多年,岂是浪得虚名的?这个师叔……还嫩着呢。 这往礼部的孝敬,要给! 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咳嗽一声,张眸,众师弟们听到咳嗽,皆是连忙张开了眼来,见大师兄的目光扫过,众师弟却不敢对视,个个战战兢兢的。 李朝文要倒霉的事,他们怎会不知,据说现在为了自保,居然铤而走险去祈雨了,这不是找死吗?可见……大师兄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啊。 众人纷纷垂头,或有人朝张朝先尽力的微笑。 张朝先只铁青着脸,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们一眼。 师叔那儿……虽然不可和他正面冲突,却也得要有所防范…… 他想到这里,突的…… 轰…… 一声惊雷犹如震天…… 一下子,吕祖殿里像是炸开了一般。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错愕,有人起身走到了门口,抬头仰望。 “打雷了,要下雨了。” 有人叫嚷道。 要……下……雨……了…… 张朝先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对,不对的,这一定是错觉。 两个多月没下雨,怎么就这么赶巧,就在今日会下雨。 可自第一声惊雷响起后,外头雷声开始不断,殿外竟愈发的阴暗起来。 显然,已是乌云压顶。 张朝先即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发生的这一切,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大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噗……气急攻心之下,竟一口老血喷出。 “师父,师父……”那小道人急了,连忙冲上去。 可其他的道人,面色却显得极诡异起来,似乎……他们已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之间,对于大师兄的异状,变得事不关己起来。 倘若是平日,大家巴结都来不及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现在……更多的却是冷漠。 “怎么可能下雨……简直……简直就是……”张朝先不甘心地捂着自己心口,口里还带着血,最后‘天亡我也’四字,却没有说出口。 ……………… 瓢泼的大雨已是急转而下,如倾盆一般。 在詹事府高台上的李朝文彻底懵了,他早已淋成了落汤鸡,小心翼翼地自高台上的扶梯攀爬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水洼,刚刚落地,举目四望,便见太子殿下冒雨站着。那些东宫中的属官、宦官,纷纷拜在朱厚照的脚下,口里说着殿下千岁之类的话。 李朝文浑浑噩噩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屋檐下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看要下雨了,想着自己的衣衫别淋坏了,便去屋檐下躲雨了。 相比于这位师叔的精明,其他人就显得蠢了一些,站在雨中,似乎都在享受着雨水带来的快感。 李朝文一深一浅地走到了屋檐之外,噗通一声,红着眼睛跪倒,口里发出了嚎叫:“师叔……” 他服了。 真的服了,彻底的服了。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可他李朝文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内情是什么。 自己哪里会祈雨,这都是装神弄鬼的。 可这祈雨的日子,是师叔选定的。 这还不明显着的吗?雨……和师叔有关。 师叔道法超群啊。 自己……是跟对人了。 有了师叔,那张朝先算个屁,一根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了。 李朝文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明明他年过四旬,老大不小了,可脸皮却是奇厚,此时心悦诚服地拜在年轻轻的师叔脚下,一丁点的违和感都没有。 “师叔的救命之恩,弟子铭记在心。” 说着,眼睛已通红,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了下来。 就在一天前,他还陷入了绝境,那大师兄非要踩死他不可。即便是在一个月前,他又算什么呢,在龙泉观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今日……师叔反掌之间,扭转乾坤,从今日起,他吃香喝辣,何惧一个张朝先? 他激动得又在水洼里磕了个头:“小道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拉扯大,可今天,师叔就是小道的再生父母,纵为师叔之犬,也心甘情愿。” 这是效忠了。 这位师叔辈分又高,在朝中还有人,和太子殿下交好,竟还能求雨,道法高明,深不可测,做他的狗,真的很幸福啊。 “……” “口谕,陛下有口谕!” 在这大雨之下,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和谐。 却见一个宦官冒雨而来,浑身早如落汤鸡,却是扯着嗓子道:“陛下有口谕,太子殿下,新建伯立即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声音之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显然跑得很急。 朱厚照乐了。 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 很有成就感,这一次,似乎再没有人将他当孩子,所以他任大雨倾盆淋在他的身上,也愿多享受一会儿杨师傅和王师傅跪在自己脚下,称颂自己的感觉。 以往的时候,任何父皇的召见,都让朱厚照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可今天…… 他昂着首,挺着胸,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凯旋得胜的将军,声音略带激昂地道:“老方,咱们走,进宫!” 车驾出了东宫,便看到远处的街巷,似乎乌压压的还有许多人,朱厚照掀开帘子,听到了远处的沸腾和喧闹,虽不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些。 他发自内心的笑着,这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才能梦到啊。 第190章 太子贤明 暖阁。 外头的雨水,犹如水帘雨幕。 弘治皇帝负手,焦灼等待。 这两个家伙,还没有来? 弘治皇帝气的牙根痒痒的。 可转而又驻足,不禁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雨,地面上这么多积水,此时召他们入宫,是不是太为难他们了,不会……出什么事故吧。 他坐下,已有宦官来回的飞报自东宫的情况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肯定是坐着车驾入宫,到了午门之后,要步行。而刺探情况的宦官,却是飞马至紫禁城,再小跑着进宫。 所以,他们的速度更快一些。 见一个小宦官浑身湿哒哒,冷的颤颤的入阁道:“陛下,奴婢有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入宫,岂不也淋成了落汤鸡,是否格外开恩,准他们坐着车驾入宫。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啊,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可这念头,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不可!不能惯着他们。 方继藩的门生,考了二甲进士,还被打的死去活来呢,求了雨就了不得了?就给这么大的关照了?从前就因为这太子过于宠溺,才飞扬跋扈,成日惹事生非,这都是惯的! 于是,他气定神闲,看了一眼左右跪坐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萧敬和牟斌。 五人默然无声,有点发懵。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显然不认为,大明真有仙人帮助,倘若这世上真有呼风唤雨的仙人,先帝怎么会炼了这么多年的仙药,结果还是驾崩了?若有人真可以做到呼风唤雨,那还要自己做什么?请个人来呼风唤雨,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可事实,就在眼前。 世上,当真有此巧合吗? 所以,众人都看向来奏报的宦官。 “说!”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 “求雨的道人,叫李朝文,乃方继藩师侄……” 这个,弘治皇帝事先知道,不过这个叫李朝文的道人,弘治皇帝早就忘了。 “到了午时,虽是李道人做法,可雨水依旧颗粒未下,太子殿下,突然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绷着脸。 这太符合自己儿子形象了,却不知,又在做什么怪。 小宦官继续道:“太子殿下,悲痛欲死,说上天不仁,百姓苦不堪言,他身为太子,如坐针毡,痛不欲生,若是上天要惩罚大明,太子殿下愿以死而谢上天,只请上天能降下雨水,拯救军民百姓。当时太子殿下真欲去死,幸得新建伯拼死拦住……此后,天降甘露,詹事府上下,俱都感慨,众人皆哭,转眼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啪……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一次,连他也已失态了。 他狠狠拍着御案,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宦官:“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消息……已传开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 眼睛通红起来,嘴唇亦在颤抖。 刘健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萧敬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心里似乎了然了什么,露出了狂喜之色。 太子殿下,贤明哪。 当今之世,不比往朝,陛下的心思,作为宫中第一宦官的萧敬,怎么会看不透呢? 历朝历代,太子都是苦命活,他必须得贤明,却又不能贤明,君臣父子之间,固然有骨肉之情,可也互有戒备和提防。 可唯独是在弘治朝,这些是根本不存在的。 当今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当今皇帝,不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太子殿下身上。 当今皇上这辈子,也只有一个妻子,连一个嫔妃,都不曾有过。此等舐犊之情,可想而知,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远超任何的帝王。 所以,在任何时候,皇帝或许都害怕太子羽翼过于丰满,都害怕臣民对太子过于热爱。 可在当今,陛下只恨臣民们对太子还不够热爱,恨太子殿下贤明的不够。 这一场滔滔大哭,这一次的寻死觅活,瞬间,将这求雨的功劳,落在了太子身上,而不是一个道人。 太子为皇帝分忧,这是孝心。 太子殿下不忍百姓受干旱之苦,这是贤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百姓们还被人煽风点火,表现出了对朝廷的不满,而现在,一旦此事流传,不但太子殿下爱民的形象树立了起来,也将这上天之子受上天眷顾的事迹传播到了宇内。 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切的造谣生非,只在瞬间,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怎么能不激动。 “殿下仁德至此,臣民若知,无不欢颂,恭贺陛下。”萧敬拜倒,你看,一场大雨,那朱厚照和方继藩愉快的将整碗功劳端了去,可萧敬,也想跟着喝一口汤。 牟斌亦是不敢犹豫:“恭喜陛下。” 刘健等人纷纷喜笑颜开,太子殿下,真是愈发有明君气象了。 当然,文臣和厂卫的解读却是不同的。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更关注的乃是太子的表现,本来,这是一场私下里的祈雨,说实话,百官对此,都是捏着鼻子绕着路走。 可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纯粹的祈雨活动了。 这祈雨,更像是告天罪己。 以太子的名义,向上天承认自己的疏失,接着,便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请上天只责罚自己一人。 非常标准的罪己模板,教科书式的典范。 那么,这对于刘健等人,就有了新的认识。 会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啊,不,对于文臣们而言,懂得认错和罪己的皇帝和储君,都不会太坏。 刘健激动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似乎是因为失态,所以不愿在臣子面前失仪,他喉头似要堵住了的,清了清嗓子,才道:“很好,太子办事,朕可以放心一些了。” 自然……知子莫若父。 太子是什么尿性,弘治皇帝怎会不知。 那宦官不是说的很明白吗? 方继藩眼疾手快,将太子一把抱住,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弘治皇帝心如明镜,他心知,而今,这一场及时雨,所有的称颂,所有的功劳,粉碎了丐帮阴谋的一切之一切,而今,都集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方继藩……也很好。”情绪激动之下,弘治皇帝没有用太多的词汇去夸赞褒奖。 “他们,还没有来?”弘治皇帝看着暖阁外的瓢泼大雨,更显焦虑。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到了午门外头,便下了车,步行。 虽然迎接的宦官,早就给二位预备了蓑衣,可方继藩依旧冷的颤抖。 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雨是求来了,自己却成了落汤鸡。 朱厚照见方继藩颤颤,他毕竟自幼骑射,身子结实:“老方,冷吗?本宫脱衣给你……” “不要。”方继藩心里想,你这尨袍,我敢穿吗? “要不你靠近一些,本宫捂着你。” 方继藩迎着风,踩着积水,脚步更快。 朱厚照疾步追上来:“你看这雨,真是我们求来的?呵呵……呵呵……” 到现在他还不可置信,虽是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蓑衣被雨浸的沉重,却是乐了。 方继藩没理他,好不容易赶到了暖阁外头,一面等宦官通报,一面脱下了斗笠和蓑衣,可衣衫,早就湿透了,连头上的挽着的发髻,也都被打散,披在脑后。 于是勉强整了整衣冠,便听里头道:“请太子殿下、新建伯速速觐见。” 二人入了暖阁,立即成了阁中之人的焦点。 弘治皇帝见二人淋成了落汤鸡,方继藩捂着鼻子,差点要打喷嚏,便皱眉:“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有,烧地龙。” 夏日,弘治皇帝是舍不得烧地龙的,这暖阁之所以是暖阁,正是因为它的夹墙和地底都设置了专门的烟道,一到了冬天,便开始烧炭,大量的热气自地底和夹墙中冒出,再寒冷的天气,暖阁里头,也能温暖如春。 只是这样所需的燃料十分巨大,一般时候,弘治皇帝也舍不得烧,遑论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 难得今日大方了一回。 于是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领到了偏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又回到了,这一下子,舒坦了,方继藩焕然一新,行了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一旁的朱厚照,也行了礼,可情绪好不容易平复的弘治皇帝,显然没功夫搭理朱厚照,而是盯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此雨,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报来。”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对外头的人,是一套说辞,可到了宫里,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见识最卓越的人,还用那一套来解释,就说不通了。 “臣……遵旨。” …………………………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在读书的时候,袜子几个月都不洗的,被褥几年都没有洗过,懒。如今却每天五更,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一天一万五千字,到现在都没有间断,那啥,也算是良心作者了吧,可为何支持这么少呢,不科学。 第191章 大局已定 方继藩顿了顿,在心里犹豫了一会,才抬眸,此刻弘治皇帝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方继藩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因此他没丝毫的犹豫,便坚决的说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龙王爷。” “……” 呼……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 受了先皇帝的影响,弘治皇帝对于鬼怪之说甚为反感。 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有神仙这么一说。 可如此神奇的事,偏偏发生了,这令他心里生出动摇,更生出丝丝的不安。 倘若世上当真有鬼怪,那么他登基之后,赶走了多少招摇撞骗的道人,这岂不是彻底动摇了他革除的弊症基础。 现在,这些话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见弘治皇帝并没像方才那般激动,方继藩便细细的说来。 “那李道人,也即是臣的师侄,也根本不会呼风唤雨。之所以太子和臣祈雨,并非是装神弄鬼,只是因为,天下人深信,上天已经不眷顾大明,甚至有流言蜚语,大逆不道,说陛下已非上天之子了。” 上天之子,即为天子,受命于天,乾纲独领;这是皇帝的权力基础,这一套理论,渊源流传。 因此,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选择接受这一套理论。 可问题又来了,受命于天乃是双刃剑,它既是皇权合法的证明,同时,也可能成为一柄刺向皇权的剑。 于是乎,就有了鱼肚子里的‘陈胜王’,有了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 人民群众总是很有创造力的。 方继藩以此为矛,攻流言蜚语之盾,这豪雨一下,所有的流言,俱都不堪一击,不攻自破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浅浅的眯了起来,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一刻,他眉宇不经意的动了动,淡笑着说道。 “卿家处置的最是妥当。” 若没有这一场求雨,就算是下了雨,又如何呢,流言照样会花样百出,即便没有从前那般猖獗,却也绝不会停止。 可现在,世界安静了。 而这些都是方继藩的主意,这一场求雨击碎了所有流言,虽是如此,可弘治皇帝还是很好奇,因此他眼眸一抬凝视着方继藩,很是不解的问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 这个时候,方继藩只好继续编谎了,英俊的面容透着真诚,朝弘治皇帝浅淡一笑。 “臣在幼时,得过一个道人指点,陛下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怎么又转到了道人身上。 方继藩此刻也管不得弘治皇帝会不会怀疑自己,而是继续说道。 “此人颇会观天象,教授了臣一些学问,臣观了天象,便料到,今日极有可能下雨。” 他故意说极有可能,而不敢说百分百,是为了留有余地。 方继藩虽是脑残少年,可不傻啊,这若是当真能观测天象,准确率还如此之高,到时若是绑了起来,以后成天吊在观星台上给人做天气预报,这就惨了。 弘治皇帝听言,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他对方继藩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这家伙办事……令人放心,就是说话有些……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眉宇不由一皱,凝视着方继藩追问道。 “可倘若是无雨呢?” “这……”方继藩看了看刘健,又看看萧敬,不好意思说。 倒是朱厚照一直憋着,见方继藩不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龇牙咧嘴,负能量满满的道:“那道士求不来雨,自然将他绑了,宰了祭天。” “……” 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 顿时暖阁里安静下来。 此刻的刘健脸都绿了。 萧敬和牟斌却是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方继藩感受到了萧敬和牟斌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说,你们这是啥眼神,别欣赏我啊,我不是那种三观不正的人,我是好人啊,我哪有这样缺德。 弘治皇帝有一种郁闷的感觉。 不过他知道,不能在意这些细节了。 总体而言,方继藩的事办的很漂亮。 他瞪了朱厚照一眼:“胡言乱语!” 朱厚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是垂头,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这才缓了口气,祈雨,是对臣民们的交代,若信天命的人,自然也就相信祈雨了,既然如此,那么这祈雨之事,就不能戳破,他沉默片刻,看向方继藩,声音温和。 “继藩,想不到,你竟连天象都懂,朕在想,你的肚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 方继藩差点喷出一句,科学发展观算不算…我还会国j歌呢,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当然,他不敢说。否则脑疾都救不了自己。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面带着笑容。 “你现在说,你还藏着掖着什么,朕想听听,免得,又如今日这般,吓朕一跳。” 方继藩想了想,倒是认真起来:“臣还有一样独门秘技。” 弘治皇帝顿感兴趣,一双眼眸灼热起来,盯着方继藩直看。 “说来朕听听吧。” 方继藩道:“臣能让一亩旱地,收粮二十石。” “……” 一下子,暖阁里安静了。 似乎,连呼吸都已静止。 明朝的亩,和后世差不多,前者为614平方米左右,而后者为660平方米。 而眼下,大明的平均亩产量,则大多是在两石左右,大明的石,差不多等于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一亩地能收两百五十斤粮,就不算太坏了。 当然,这里头又牵涉到了地域的问题,南方的土地肥沃一些,一亩地收三石也有可能,而北方,旱地居多,能有两石的产量,就算是顶天了,再加上近来连年的灾荒,现在莫说两石,就连一石,都无法保证。 方继藩口气很大,竟说,可以让旱地,生出二十石的粮。 这即是近千斤啊。 亩产千斤……意味着什么?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 刘健等人,也是一呆,他们更加无法想象。 这即是说,原来三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家,接下来,四五亩地,就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气氛在这沉寂之中,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 谢迁忍俊不禁,笑了:“哈哈……” 没崩住啊,谢迁虽还算是持重,可人老了,其实也有童趣的一面,至少……他觉得方继藩的这个玩笑,就很有意思。 亩产能千斤,他谢迁把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当然,这只是玩笑,无伤大雅。 刘健和李东阳,都是莞尔一笑。 弘治皇帝脸色在短暂的凝固之后,也不由的乐了,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看着外头这场雨,想着很快,到处都要流传太子殿下贤明,爱民如赤子的传闻。 这个儿子,不省心,可弘治皇帝是全心全意为他好。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 方继藩这个家伙,口没遮拦,连开玩笑都如此标新立异,嗯……不过,此番也辛苦他了,当初,让方继藩伴读东宫,看来是正确的。 方继藩抑郁了。 啥情况。 我说的是真的啊。 可最后,连自己也笑了。 说实话,自己若不是两世为人,若是有人敢对着自己说种粮能有一亩千斤的收成,方继藩不把他腿打断,方字都要倒过来写。 “哈哈……” “哈哈……” 方继藩心里无语,索性笑的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震瓦砾,盖住了所有的笑声。 暖阁里,欢愉的气氛弥漫。 “很好。”弘治皇帝没有戳破方继藩的牛皮,少年人好胜,爱吹牛,这是可以理解的:“方卿家,此番你立了大功,朕就让你好生屯田,等你这亩产二十石的粮种出来,到时,少不得重重赏你。至于那个道人……” 重重赏你,可惜是到时候……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领导一样,都是小伙子好好干,我很器重你,多加班,到时你提拔有望了一般。 人性是共通的啊。 当然,方继藩志在龙泉观,接下来,该是自己师侄大展宏图了,方继藩道:“姓李,是臣的师侄。” 弘治皇帝收起笑容,正色道:“此道人祈雨有功,即刻敕封为真人,赐号护法。” 护法真人。 一个真人,冉冉升起。 最可怕的是,此人原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道士,大明对于真人的封号,历来吝啬。 正一道所赐封的真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李朝文何德何能,依着他的运气和资历,还有他那可怜的智商,这辈子莫说真人,便是比真人更低一级的‘高人’,都是休想。 而如今,一场祈雨,直接令李朝文成为北方正一道新一代‘朝’字辈的最佼佼者。在官方的地位而言,他几乎和方继藩的师兄普济真人地位平齐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大局已定! 他心里窃喜,道:“臣代师侄,谢过陛下,吾皇万岁,明察秋毫,臣等无不沐浴圣恩……” “够了。”弘治皇帝一甩手,接着,眺目,看了外头的雨,突然出了神,自言自语道:“亩产二十石,若能亩产二十石,会是何等的景象呢?” 在他心里,或许……方继藩可能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可这个小小的玩笑,却仿佛一下子直击了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真如此,那定是了不起的盛世景象吧。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神术。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笑了。 …… 求支持! 第192章 吐气扬眉 只是弘治皇帝在笑的时候,那眼眸里,却掠过了几分失落,轻轻扬起的嘴角也是荡漾起苦意。 他笑,只是明知不可能而已,粮食增产一倍,尚且可称之为祥瑞,可若是增产五倍、十倍,这便要归类为天方夜谭了。 如果真有可能,除非是出现奇迹。 正是因为这种事情遥不可及,方才憧憬,可憧憬之后,面对了这现实,也唯有笑而已。 弘治皇帝嘴角的笑意越发苦了。 唯独聊以自wei的是,方继藩和太子总算没丢人,立了大功。 弘治皇帝站着,或许是操劳过多的缘故,他的身子显得有些驼,随即他想起什么,眉宇便轻轻一皱,冷声发令。 “厂卫出动吧,十日之内,朕要将丐帮一网打尽,务必要捉拿贼首。” 此前,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是怕投鼠忌器,一旦打击,就要大动干戈,而大动干戈,就极有可能造成民怨,现在,这民怨暂时不见了踪影,那么,针对会门,势必要予以坚决铲除了。 萧敬和牟斌对视一眼,他们顿时感觉,压力甚大。 却还是不得不恭敬的道:“遵旨。” ………… 礼部,道录司。 道录司主事本已是办完了所有的程序,甚至是道牒上,都已删除了李朝文的名字。 最后一道程序,便该是发出文牒,向龙虎山的天师府知会了。 倘若天师府那儿没有任何的异议。 自此之后,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一个叫李朝文的道人。 只是,那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子令这位叫汪明的主事瞬间跌坐在地,他侧眸,眯着眼眸,脸色惨白的看着天。 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显然,一场豪雨将至。 汪主事已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 这是要下雨了。 他猛地想到了东宫那一场祈雨。 无数的场景,一幕幕的在自己脑海里划过。 他脸色惨然,嘴角发白,整个人都在发颤,随即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龙泉观一个小道人来到礼部,送给自己的一沓大明宝钞。 这宝钞,还在自己的袖子里呢。 他狠狠的攥着袖口,这宝钞…… 下一刻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接着,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礼部给事中的公房。 礼部给事中表面上官职不高,在礼部,却有极大的权力,不但可以封驳宫中给予礼部不合理的旨意,还肩负有监督礼部各司的职权。 这位年轻的给事中有些不解的抬眸,看着汪主事气喘吁吁的来,微微皱眉,嘴角微动,正欲询问,可还未开口。 汪主事立即气冲冲的将一沓大明宝钞拍在了给事中的案牍上。 “可耻!”汪主事义正言辞的大骂。 “龙泉观的道人,已经可耻到了这般的地步,方外之人,为了排除异己,打击自己的同道,竟是派人给本官送来了钱财,竟想借此,革了自家师弟的道籍,吓!” 说着,他不禁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起来。 “张朝先这个厚颜无耻之人,狗东西,太小看我汪明的为人了,竟以为,拿着银子,就可以收买本官,教本官为虎作伥,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你来看看,这便是他送来的贿赂。” 这个时候似乎骂多少都不解气一样的,骂着骂着,汪明的口气变的狠毒。 “我汪明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什么都爱,唯独最不爱的便是财货,银子就可以收买朝廷命官吗?银子……就可以教鬼推磨吗?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臭不要脸!” 年轻的给事中肃然,看着大义凛然的汪主事,心里不禁钦佩。 他打起了精神,笑呵呵的劝慰道。 “汪主事且息怒,有什么事,且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汪主事将案牍拍的啪乓乓响,整个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冷冷的怒道。 “没法儿细细道来,气煞本官了,本官做官,奉行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历来便是拒钱财于千里之外,一个龙泉观,还是朝廷敕封的‘高人’,居然妄图行贿本官,本官细思恐极啊,这个世道,竟是败坏到了这般的地步,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脏物,本官欲擒故纵,而今人赃并获,似这样无耻卑鄙之人,我汪明与他不共戴天!” ………… 大雨磅礴。 李朝文还未回山,就已流传出消息,李师弟要被敕封真人了。 其实无论消息真假,其实这都不重要,而今,祈下了雨,朝廷绝不会吝啬赏赐,龙泉观上下,与有荣焉。 可在这吕祖殿里,张朝先一口老血却是喷了出来,一张褶皱的脸全无血色,白得犹如纸片,很是难看。 他的身边,却早已围满了诸多正气凛然的师弟。 “师兄!我终是忍不住了,平时你作恶多端,将这龙泉观弄得乌烟瘴气,众师弟们敢怒不敢言,你独断专行,可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都是修道之人,可以忍的了你一时,却不能一直忍下去,你自己说,你贪墨了我们观中多少财物,你别不承认,你在保定老宅的庄子,已是一修再修,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众师弟此刻已经明白张朝先的处境了,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众人正气凛然的讨伐他。 “你偷了张寡妇,这事我知道,张寡妇无依无靠,家里男人死了,你见有机可乘,有一些日子,隔三差五往那儿跑。” “我们修道之人,怎么容许这样的害群之马,你将自己的几个侄儿也弄了一身道籍,在观中吃香喝辣,你以为别人不知?我亲耳听到他们偷偷喊你叔。” “无耻!” “呸!” 一时之间,吐沫横飞,无数的丑事,有的没有的,众人七嘴八舌,像是一下子道德真君附体,俱是对张朝先充满了不屑。 “我们要禀明师尊,将这害群之马逐出门墙。” “我还听说,他想买通道录司,害咱们的朝文师弟!” “狗都不如的东西!” 张朝先百口莫辩,只觉得心塞的很,他捂着胸口看着一个个师弟将自己围拢,便知道,自己但凡反驳一句,怕就要拳脚交加了,从前积攒的威信,而今一扫而空,于是他惊怒交加,血如雨蓬一般喷出。 “噗……” 鲜血洒了一地,也洒在了他的身上,浸染了他的道袍,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的狼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除了讨伐,便是谩骂。 “师兄你好日子到头了。” “你这种龌蹉之人就不该留在我们龙泉观。” 张朝先只能捂着胸口发颤,却在这时,有小道士匆匆上山,来到了吕祖殿。 “朝文师叔上山啦。” 一听朝文师弟回来了,众道人顿时大喜过望,竟也不撑伞,而是冒雨冲到了山门,一行人淋成落汤鸡一般,可没人在乎。 远远的,一顶轿子徐徐而来,轿子落下,李朝文还未从轿中出来,便有一个冒雨的小道士打开了一柄油伞,撑在轿前,自己却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李朝文下轿,徐徐走几步,小道士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这雨水虽大,却也没有落到李朝文身上分毫。 众道士冒雨,狼狈的朝李朝文行礼:“见过师兄(弟)……” 李朝文背着手,冷哼一声,眼角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 对这些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不必有什么客气。 他目光往向道观内看去,眉宇微微一挑,便轻描淡写的朝众人道:“噢,你们辛苦了。” 语气轻飘飘的,很慵懒的样子。 “师兄……”一个道人上前,讨好的说道。 “请师兄登山,师尊还在静修,不过想来,很快就要见师兄了。还有……那狗都不如的张朝先,祸乱我们龙泉观多年,而今,事情败露,尚需师兄处置……师兄想来饿了吧,斋堂里……” 李朝文背着的手,才徐徐的伸出来,压了压,平静的开口说道。 “行了,吾不饿。” 转眼之间,平素那个自称小道的人,而今却已自称为吾了。 可大家却没有一丝的违和感,此时看这位朝文师兄(弟),却有一种格外的威严,就宛如当初的张朝先一般,目光里俱是带着敬仰和恭敬。 众人纷纷笑起来:“小道很是佩服……” “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话。”李朝文又将手背回了腰后,他现在说话声音都比以前轻了,慢条斯理的,倒不是因为气弱,而是因为……从今儿起,他就算说话时只有蚊子这般大,这龙泉观除了师尊,所有人都得支着耳朵听。 因为……他……可是曾呼风唤雨的男人……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呀,嘴角轻轻一勾,朝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吾不是张朝先,不喜欢听这些阿谀奉承之词,吾等修道之人,理应淡泊一些,莫世俗。” 他每一句话,都伴着雨声,可众师兄弟们,却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他的话听清楚一些。 等他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不错,师兄(弟)高风亮节,淡泊名利,拯救黎民苍生,道诣高深,小道不如,佩服,佩服……” 李朝文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抬头淡淡吐出话来。 “上山吧。” 可就在这时。 马蹄声却是响了起来。 快马急促,众道人纷纷朝那马蹄声看去。 来人却是方继藩跟前的邓健。 邓健奉命,特来传达自家少爷的指令,他气喘吁吁,穿着蓑衣,骑在马上狂奔,到了山门之外,翻身下马:“哪个是李道人,我奉新建伯之命,特来……” 新建伯…… 只一听新建伯三个字,方才被背着手,气度非凡的李朝文竟是啪嗒一下,跪在了邓健的脚下。 第193章 邪不压正 见李朝文拜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新建伯大家自然知道是谁,这不就是自己的师叔吗? 可问题就在于,就算是师叔来了,行一个道礼也就是了,何必要跪。 何况,李朝文而今,已是山鸡变了凤凰,甚至……这一次极有可能一飞冲天,敕为真人。 这真人,乃是二品道位啊。 便是大明开国时,原本的正一道天师,也一概叫做真人。 那还是洪武朝时,天师张宇初来朝觐见大明太祖高皇帝,宦官介绍张宇初为真人时,太祖高皇帝大喝:“天岂有师乎?改号真人。” 于是,龙虎山的天师府,曾一度改为真人府,而世袭的天师,也一概自称为真人。 直到后来,太祖高皇帝之后,大家才重新称之为天师,可即便是张天师,其实也只是真人的封号罢了,大明所赐的真人不过七八个,少之又少,李朝文若成了李真人,一个新建伯,未必惧怕。 可是…… 来的人还不是师叔,而是一个方家的奴仆啊。 看邓健那藏在蓑衣之下,一身青衣,这分明就是个下人,并非什么重要的人。 可面对这么一个下人,李朝文跪下了,脸上表现的尤其虔诚和恭敬,完全没有方才跟大家交谈时的那般从容与淡定。 方家里的一条狗,他都得表现的毕恭毕敬,这令众人很吃惊,甚至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他,完全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可李朝文此刻他心里知道,也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师叔能借自己弄死张朝先,也就能捏捏手指头,弄死自己。 师叔的阴影,给他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而今成了呼风唤雨的道人,未来,还极有可能被敕封为真人,接替张朝先,成为龙泉观的主宰,甚至将来,他会有许多的徒子徒孙,可他比谁都明白,在师叔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 能预知天命的人是师叔,他成就了自己。 想要维持自己的今日,他就得对师叔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意,至于别人的目光,很重要吗? 似乎很重要,可他并不在乎。 在乎个屁,没有师叔,自己现在已经流落街头,生死未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连邓健都吓了一跳,这可下着雨呢,地上全是泥泞,这一跪,方才还体面的李朝文,转瞬之间,变成了泥人,整个人很是狼狈。 可李朝文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而是毕恭毕敬的道:“小道恭听师叔教诲。” 雨水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浑若不觉,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见到恭敬的李朝文,邓健反而显得心怯起来,心说,这人也得了脑疾吧,藏在蓑衣下的眉头皱了皱,下一刻不禁讪讪开口道。 “少爷说,大旱了这么久,龙泉观的庄子至今没有开垦,而今已到了年中,种植其他粮食怕是来不及了,从即日起,所有的庄户,都必须种植西山的老参,谁敢不从,便立即收回租种出去的土地。” 身后的道人们哗然。 什么千年老参,没听说过啊,简直就是胡闹。 田庄,乃是龙泉观最大的财源,虽然龙泉观是多种经营,可如此最大项的开支,却不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贸然种植其他作物呢,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作物,现在趁着有了雨水,还不得赶紧抢着种粮,到了年末,或许还能收点粮食,要是这般折腾,可怎么得了。 这等事,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会出事的啊。 若是答应了,会毁了龙泉观一众人。 因此众道人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跪在地面上的李朝文,期待着他拒绝这样无理的要求。 然而李朝文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小道受教,请回禀师叔,此乃小事,师叔既有吩咐,小道无不应命。” 答……答应了…… 众道人很是惊恐,困惑的看着李朝文,嘴角微微哆嗦着,就这么答应了? 李朝文却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而是站起来,笑吟吟的恭送邓健。 “慢走啊,雨天,小路路滑。” 邓健骑马飞快回去复命。 李朝文一转身,便看到无数瞠目结舌的众道人,方才他还一副老实巴交,恭敬的模样,可他一转身的功夫,却又恢复了眼高于顶的傲然。 “张朝先这个人……” 众道人一听到张朝先,又不禁竖起了耳朵。 李朝文眼眸轻轻一眯凝望着道观内,嘴角不禁扯出一抹冷笑,随即便轻描淡写的道:“吾会将他的罪行,通报天师府与道录司,你们,要引以为戒……” 呼…… 在这雨中的众道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相信,张朝先彻底的完了。 一个刚刚呼风唤雨,为朝廷解决了天大麻烦的道人,道录司那里,怕早就将他当做了爹一样供奉着,至于龙虎山的天师府,此次祈雨,使正一道声名远播,也必定对李朝文有求必应。 龙泉观之内,除师尊之外,挡李朝文者,死!张朝先这老狗,就是下场。 众人一凛,原本还有人想要劝说一句,那什么老参,实在可疑,还是要谨慎为好。或者,先开辟几十亩地试种一下,而且,租户庄客那儿,那也未必肯同意。 可现在……那想要劝说的人,早就将这些话,统统烂在肚子里。 众人纷纷作欢呼雀跃状:“师兄(弟)正本清源,除了张朝先这老狗,还我们龙泉观一个公道。” 李朝文掸了掸身上的泥,轻描淡写的扫了诸道人一眼,微微一笑:“这是当然,毕竟……邪不压正!” ………… 天晴了。 连续几日的豪雨,差一点泛滥成灾,吓得朱厚照有一种收拾行囊跑路的冲动。 等雨停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倘若好不容易求来了雨,结果却是水淹京师,这就很不妙了。 今日却是大日子,殿试之后,新科状元殿试钦点之后,便要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而我们的状元公欧阳志则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他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 欧阳志坐在高头大马上,激动的热泪盈眶,前头铜锣开道,此后打着一甲第一名、千秋恩荣之类的牌子,欧阳志想到了当年自己的成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高头大马,也是这般豪气干云。 往来之人,无不称羡,过往的官吏,纷纷跪拜在御道旁,而他,招摇过市,此等荣耀,绝无仅有。 若非恩师,自己何至有今日啊。 一时间,欧阳志触景生情,看着那御道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城墙和钟鼓楼,激动的潸然泪下。 紧接着,便是宫中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这宴请,其实就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很多时候,皇帝只是来一遭,接着便走了。 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着? 可弘治皇帝兴趣盎然,领着内阁大学士们至谨身殿(之前写成太和殿,抱歉),坐定。 众进士起身,行礼。 弘治皇帝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吟吟的开口说道:“都平身吧,卿等都是栋梁,不必多礼。” 众人坐下。 欧阳志、唐寅、刘文善因名列一甲,所以坐在最首的位置。 弘治皇帝那威严的目光落在欧阳志身上,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欧阳志的沉稳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这个青年人,真是罕见啊,竟是如此的沉稳。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着,下一刻便笑吟吟的开口道:“欧阳卿家。” 安静…… 过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慢了半拍:“臣在。” 弘治皇帝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真真是深藏不露,此人有大将之风,说话老成持重不说,朕唤他时,他面色不改,这般不急不躁,真是古之贤臣的风范。 方继藩……教徒有方。 真是好呀。 弘治皇帝很是满意,连连点头,面容里透着笑意。 “卿为状元,朕在此赐宴,卿为何不见喜色?” 欧阳志又顿了一下,才徐徐开口回答道:“臣不会因为酒肉而喜。”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面容里透着色彩,此言甚得帝心。 他挑眉,饶有兴趣的追问欧阳志:“那么,卿为何而喜?” 欧阳志顿了片刻,目中没有一丁点波动。 说实话,这样的人若是在放在后世,直接关进精神病院也没啥夸张的,可偏偏,在这里,在今日这场合,和其他惊喜、错愕、惶恐的人相比,就极难得了。 欧阳志想了想,便如实回答。 “恩府喜,臣则喜,恩府不喜,臣惶惶不可终日。” “…………”弘治皇帝又是一愣,这个回答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很是诧异。 随即,目光与一侧的刘健对视,他能感受到,刘健目中的欣赏。 而弘治皇帝……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恩府高兴,他就高兴了,恩府不高兴,他便惶惶如丧家犬,这是什么,这是尊师啊。 第194章 君忧臣辱 尊师、孝亲、忠君,在圣人的学说里,这是血肉相连的。汉时推荐人才,叫做举孝廉,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是孝顺的过了头,其实也可以做官的,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总不会太坏,势必,他也会忠君,会尊师。 同样的道理,在人们看来,一个尊师的孩子,也总不会太坏,他一定会是一个忠臣,一个孝子。 此言,甚得弘治皇帝之心,他对欧阳志,愈发的欣赏起来,嘴边噙着笑意:“那么,朕来问你,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殿默然。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挺下贱的。 大抵的效果就是,我和你ma一起掉进水里差不多。 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臭不要脸了。 可显然,弘治皇帝想要试试欧阳志,主要是这个青年人,实在是稳重的过了头,而今出了这么个刁难的问题,想来,他会无措吧。 只是,弘治皇帝却是错了。 欧阳志依旧还是定了片刻,很是坚定回答道:“陛下,臣师更重。” 弘治皇帝闻言不由的微微皱眉,双眸里透着几分困惑。 许多人都诧异起来,他们既钦佩欧阳志的稳重,可对他如此大胆的回答,也都倒吸了一口气。 莫非,你欧阳志还想不忠不成? 弘治皇帝倒并没有责怪欧阳志,只是觉得,欧阳志的回答,不甚令他满意罢了。 他将手搭在案牍上,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很淡定,嘴角轻轻一扯,便淡淡开口说道:“看来,朕是不如卿家的恩师了。” 语气里透着几分失落。 “自然。”欧阳志想了想,答道:“因为恩师教导臣‘君臣之礼’。” 方才还略显失望的弘治皇帝诧异了,只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大笑起来:“方继藩果然不同凡响啊。” 这个回答,几乎可以给满分了,师和君谁重要?是师。 师为何重要,因为师教导自己要忠君啊。 所以……两者兼顾,丝毫没有纰漏。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笑了,似乎他对欧阳志的兴趣,更浓厚一些。 虽然李东阳一直都在夸奖王守仁的好处。 而谢迁却因为是浙江人,所以对半个同乡,却极有才情的唐寅有好感。 刘健突然道:“欧阳志,你听说过丐帮吗?” 欧阳志轻轻点头。 “听恩师说过。” 他三句话都离不开恩师。 刘健笑了,却不露声色道。 “丐帮猖獗,心怀不轨,你既听你恩师说过,那么,可知陛下限令十日之内,捉拿贼首,可至今,厂卫依旧徒劳无功吗?” 而今,已过去了半个月,厂卫开始在城内锁拿了不少人,只是结果,却不令人如意,虽是拿住了许多会门徒众,可那丐帮的匪首,却是一个都没拿住。 此事,成了弘治皇帝一块心病。 一旁的萧敬听到刘健突然提及此事,忙是上前请罪:“奴婢万死,不能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责令东厂……” 弘治皇帝很是平静,朝着他压压手,打断了萧敬的话,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看向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此事,你的恩师,是如何评价的?”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说,若他出马,哪里需要十天,更不需半个月,三天时间就够了。”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欧阳志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确实复述了方继藩的原话。 每日清早,方继藩就会把门生们叫到一起,然后让徐经念邸报,接着,会评论几句。 作为恩师,偶尔吹吹牛,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每一次恩师吹牛都实现了,对于欧阳志而言,恩师所说的,一定不会有假。 萧敬一听,顿时无言,厂卫这儿出动了无数人力物力,半个月都没有办法,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一个屯田所的百户,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最糟心的是,你吹牛也就罢了,你吹三天,这不是砸人饭碗吗? 这让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众臣一个解释呢? 可事实自己却是没有抓到贼首。 萧敬也不好多言,只是苦笑着摇头。 “令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情有可原,不过,这缉拿乱党之事,却非令师所想的这样简单的。” 他这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欧阳志却摇摇头,非常坚定的说道:“恩师说能,就一定能。” 此时,弘治皇帝和刘健面面相觑,随即,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却是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淡淡说道:“好了,休要争执。” 此事,就此作罢。 显然弘治皇帝不愿方继藩一句吹嘘,而惹来厂卫的不满。 …… 自宫中出来,徐经自是一味埋怨欧阳志。 “大师兄啊,你真是不晓事,你这不是害恩师吗?厂卫上下数万人,这么多的精锐,专司缉拿和打探,尚且半个多月找不到贼首,恩师的话,咱们关起门来听听便是了,你倒是好,当殿说出来,你想想看,人家能坐得住吗?这岂不是说,厂卫都是酒囊饭袋?你不会做人啊……” 欧阳志显然也觉得自己犯错了,垂着头,不敢吱一声。 一行人回到方家,却见恩师在招待着一个极为特别的客人,来人竟是那个大食的商贾,也就是献上了万年老参的‘小费’。 方继藩想不到‘小费’居然还没走,也觉得诧异。 这费萨尔朝方继藩行了礼,满面笑容,语气透着讨好之意。 “多谢公子的父亲帮忙,船,果然回来了,小人对公子,感激不尽,因而备了一些小小礼物,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在大明待了一段时间,他的汉话,更加标准了。 方继藩也想不到,当时在天津卫的父亲,会如此的可靠,自己一封书信,父亲当真‘网开一面’了。 此后方继藩也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早就将它忘了个九霄云外。 一听这小费又来送礼,方继藩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费萨尔,嘴角绽放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我是两袖清风的人,稀罕什么礼,你拿礼我看看。” 费萨尔笑呵呵的取了礼单,方继藩接了,果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一些寻常的‘丝绸’、‘玉石’罢了。 方继藩便不感兴趣,不禁打了个哈哈:“不要,没什么意思。” 银子,他方继藩有的是。 他倒是希望,再有类似于万年老参一般的‘神器’。 想了想,方继藩便露出一副高尚的样子来,一双璀璨的眸子凝视着费萨尔。 “本少爷其他的不喜欢,唯独喜欢一些花花草草,若是有什么奇花异草,拿来我掌掌眼,倒是不错。” “还真有。”费萨尔乐呵呵的说道:“除了千年老参,其实随船带来的,还有一些货物,不过,这些东西,大明也有,因而不敢献上,可若是公子有兴趣,下次小人带来。” 方继藩眯着眼,倒是有了那么丁点儿兴趣。 “很好,费心了,现在,滚吧。” “……”费萨尔懵了。 这么现实,刚才还笑嘻嘻,说让人滚就让人滚? 其实他哪里知道,方继藩虽然希望小费带点稀罕的东西来,却不愿和小费多打太多交代,此人毕竟是胡人,我方继藩可是大明忠臣,为了番薯,给你网开一面了,怎的,你还想交朋友不成? 费萨尔只好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方继藩伸了个懒腰,看时候不早,便不由问一旁的邓健道:“欧阳志几个,去宫中赴宴,还未回来吗?” 邓健笑嘻嘻的道:“少爷,已经回来了,见少爷这儿有客人,所以……” “叫来。”方继藩精神一震。 片刻之后,欧阳志几人来了,自然将殿中发生的事和方继藩说。 徐经苦笑道:“恩师,是不是给人去和萧公公还有牟指挥使带句话,和他们道个歉,免得他们心里记恨恩师……” 欧阳志也露出惭愧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 “门生万死,给恩师添麻烦了。” 方继藩则抬头,环视了几人一眼,见几人都带着惶恐的神色,他不禁眯了眯双眸,认真的想了想。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本来,这是厂卫管的事,为师懒得插手,为师要种地呢,不过,既然厂卫办了这么久都办不成,你们又说漏了嘴,没办法了,明日……我将那贼首捉来便是。” 徐经一愣,随即和唐寅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恩师当真……能将人捉来?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轻易的事,甚至连三天都不需要,只需要短短一天? 五个门生,都是不信的样子,摇头。 “不过……得让王守仁帮忙,他倒是有些功夫,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哎……”方继藩感慨:“为何我收的门生,都是一些无用的书生呢?” “……” 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 弘治皇帝有心事。 这个心事,自是因欧阳志的一席话而起的。 三日之内,擒拿贼人…… 虽然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究此事,是因为想要留萧敬一点面子。 萧敬,毕竟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在东宫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效劳了。 可吹牛的好处就在于,它总能留给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便你没有信以为真。 这就好像,当老师问起少时的你,你有什么愿望的时候,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想要做总统,想要做大科学家,想要做巨星的小伙伴。 然后,等许多许多年后,即便是三十年、四十年,那时搬砖的你,依旧还会记得那个曾立下宏愿,却同样正在搬砖的那个他,然后可以拿出这些陈年旧事,嘲笑他一辈子。 只要这贼首一日不除,弘治皇帝便觉得如鲠在喉,他再仁厚,也毕竟是皇帝,皇帝要灭贼,天经地义。 第195章 大功一件 当你一直对一件事带着疑惑的时候,就难以磨灭这深刻的记忆了! 所以,在次日的大清早,萧敬小心翼翼地给弘治皇帝梳头的时候。 弘治皇帝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任萧敬给自己挽起发髻,给自己带上冠帽,突然,弘治皇帝凝视着他,淡淡开口道:“萧伴伴……” “奴婢在呢。” 萧敬弓着身,永远笑吟吟的样子。 “你说……三日之内,真的可以拿住贼首吗?”弘治皇帝问得格外认真。 萧敬的心里就顿时咯噔了一下,他还以为昨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可现在…… 方继藩这厮,砸人饭碗啊,你种你的地,伴你的读,多好呀,可咱是吃这碗饭的啊。 萧敬按住内心的奔腾,只能笑嘿嘿地回答道:“陛下,厂卫有上万人遍布京畿内外,辛苦打探呢。” 他没有陈述自己对这种事有多专业,他没有陈述自己如何能干,却是拐着弯说,厂卫正在辛苦打探。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便见铜镜中的弘治皇帝莞尔一笑。 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了。 萧敬的意思是,你看,这么多的校尉和力士都在此辛苦打探,方继藩却口口声声说三天之内,就能轻松拿住贼人,这……不就是笑话吗? 若是陛下信方继藩,那么,这么多不辞辛苦的校尉和力士,岂不是还不如他一个方继藩?这若是让他们知道,陛下竟还相信方继藩关起门来和门生们吹的牛,该有多心寒啊。 弘治皇帝便朝萧敬颔首。 “萧伴伴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此事要加紧着办才好,足足半个多月了啊,一个贼首,至今还没有结果,朕没有责怪你和牟卿的意思,朕深知你们已是尽心尽力了,厂卫这么多人四处出没,也甚为辛苦……” 弘治皇帝回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萧敬,才道:“要快!” “遵旨。”萧敬小心的给弘治皇帝系好了冠冕,蹑手蹑脚地后退两步,又行了礼;“奴婢现在去东厂,再督促一下。” “去吧。” …………………… 王守仁瘦了。 方继藩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原本精瘦的王守仁,显得更加消瘦了。 方继藩觉得不放心,随手就握拳,狠狠的锤了一锤他的胸口。 咚…… 一声闷响,这一拳过去,像是砸在一堵墙上。 方继藩顿时拧起了深眉,龇牙咧嘴的,边甩着手边痛骂:“你弄疼我的手了。” “……”王守仁目光有些呆滞,这一拳砸在肩窝上,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看待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祈雨……还成了…… 这已是超乎了人类的范畴了吧。 可他是仙人吗? 显然并不是,倘若眼前这个甩着手,龇牙咧嘴,还如此理直气壮责怪本该是受害人的方继藩是仙人。那么,王守仁觉得自己该把脑袋塞进茅坑里去清醒一下。 见方继藩责怪自己,王守仁居然很犯贱的生出了愧疚之心,朝方继藩行礼,一脸歉意的说道:“新建伯,抱歉的很。” “算了。”方继藩大度地挥挥手,才道:“叫你来,是去捉贼。” 其实王守仁被叫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异样。 他刚来到方继藩的面前,便见一伙子衣衫褴褛的禁卫涌上来,一个个眼睛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 这些人……确实是禁卫,因为他们明显穿着禁卫的鱼服,还跨着刀,就是衣衫破旧了一些,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土腥气,有几个人面熟,不就是当初王守仁去西山,那些扛着锄头种地的人吗? 他们……丢下了锄头,跑来捉贼了…… 王守仁发懵。 “敢问新建伯,捉什么贼。” 方继藩眼睛闪着光芒,这光芒有点锐利,幽幽的,很渗人:“丐帮贼首!” 王守仁惊住了:“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知道,现在便是去拿住他。”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 王守仁脸色骤变。 这………不可能。 他是每日看邸报的人,陛下早已下旨捉拿这个人,厂卫四处出动,到处都在盘查,甚至捉了不知多少疑似的叛党,都说人进了锦衣卫,便是不开口,都能让你开口,可至今,那贼首依旧没有丝毫的下落。 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已经炸了锅,恨不得将整个京师挖地三尺,这样尚且都找不到人,你方继藩,势单力薄的,就能知道? 王守仁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精神混乱,他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去不去?”方继藩眨了眨眼,毕竟是求人,所以……今日表现的很……如沐春风。 王守仁很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我……不……信!”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王守仁道:“你如何知道贼首是谁,如何知道他在哪里?” 方继藩便笑了,笑得灿烂,道:“我就知道!” “……”王守仁玩了一个心眼,他其实并不是不相信,而是想追根问底,可方继藩的回答却很干脆,也很神棍,这令他又抑郁了。 “至少,总会有前因后果!”王守仁坚守自己的底线。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背着手看天,然后道:“抓完贼之后,正好要去西山授课,给自己的门生和徒子徒孙们讲一讲道理,算你一个。” 王守仁一听,刚刚阴沉沉的眼睛,很适时的亮了,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却故作平静:“好,一言为定,新建伯不会食言而肥吧。” 方继藩勾唇一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王守仁眉头一皱,心里突的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而接下里,自是实之行动了…… 捉贼的过程,也让王守仁大开眼界了。 一行人随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寻常的客店。 这客店很普通,方继藩先让张信带着一干人到了后院,他则带着一群人直接走的正门。 方继藩很认真地再三嘱咐:“要好好保护我,寸步不离。” “噢。”王守仁脑子要炸了,他觉得……方继藩似乎是在杀良冒功。 这些客店的开了有许多年头了,王守仁在这里也经过了很多次,偶尔也会看到里头的掌柜和伙计亲切的出来招徕客人。 这些……就是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乱贼? 却见方继藩鼓了一口气,高呼道:“弟兄们,给我上,莫要走了贼人!” 身后的一干禁卫,便呼啦啦的拔刀,个个气势如虹,蜂拥的冲进去。 他们虽然和平常的卫所军卒一样,也都是靠屯田种地为生,可毕竟他们比较高级,寻常卫所的兵丁,是彻底退化成了农夫,且还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 而禁卫大多是良家子,家底殷实,俸禄也不少,所以平时的吃用都能保证。上值种地的时候,每日刨土、建窑,干的虽是苦力活,却也是一种锻炼,吃的饱,干得多,反而一身的精肉,很有气势。 只片刻功夫,客店便已是鸡飞狗跳! 王守仁跟在方继藩的身边,精神紧绷,如临大敌。 却等到一个个店伙和掌柜还有里头来不及穿衣的客人们被押出来的时候,王守仁一愣,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方继藩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提着他的后襟,朝他笑。 掌柜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说话都显得有点不大利索:“我……我无罪。冤枉……冤枉哪。” 方继藩又笑了,带着得意:“冤枉个屁,本少爷慧眼如炬,想骗本少爷?丐帮帮主吴新杰,到了如今,你还不肯认罪伏法?呵呵,不要紧,到时你就会认的。” 吴新杰? 听到这三个字,王守仁的瞳孔收缩。 这么一个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诡计多端,号称有十万帮众,遍布天下,图谋不轨,给朝廷制造了天大麻烦的吴新杰? 王守仁很想抚额,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深深的侮辱。 掌柜依然在在高呼:“我无罪,我不叫什么吴新杰,我叫张正,黄册上一查便明白,我冤枉呀!” 方继藩哈哈一笑,却不搭理这个掌柜的了,而是兴奋地搓着手,道:“快,还不快将这些乱臣贼子绑起来,咱们立下大功了,等着跟本百户吃香喝辣的吧,绑结实一点,先带去西山,张信……” 张信起初的时候,还是磨刀霍霍的,可说好了是去捉拿乱党,结果……却是捉了一群这么个玩意,他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百户,我看……” 方继藩则是义正言辞地道:“看什么看,赶紧去给北镇府司禀告,就说不必麻烦他们了,这人,已经然拿住了,让锦衣卫的兄弟歇一歇。还有,这人我要借用一下,明日……拿他在西山上上课,我好拿来教门生们一点人生道理。赶紧的去……要不要我踹你!” 也亏得张信他爹教的好,在方继藩威严之下,张信再不敢顶嘴了,噢了一声,只能很没信心的匆匆赶往北镇府司。 第196章 就是这么猖狂 北镇府司里。 牟斌亲自坐堂,已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他家门不入,吃住都在此。 陛下下了死令,所要求的期限,也早已过去了六天,牟斌感觉自己要疯了,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到现在为止,虽然‘乱党’拿了不少,可那传闻中的贼首,却至今没有下落,似乎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他心情紧绷,北镇府司的校尉和力士,几乎都放了出去,可至今……没有音讯啊。 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传闻中那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丐帮帮主吴新杰,当真存在吗? 惆怅啊…… 陛下养着锦衣卫,上万的人手,号称是天子亲军,何等的荣耀,每年的各种钱粮,更不知靡费多少。 可结果呢,当初大旱时,锦衣卫对于流言蜚语,就束手无策,如今,大旱解决了,可是呢,至今,人却捉不住。 可耻啊。 如此办事不利。 陛下会怎样看待锦衣卫呢? 整个京师已经鸡飞狗跳,而诏狱里,抓了不少人,严刑拷打之下,竟发现十之八九,都和丐帮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多的人,不过是打着丐帮的旗号,招摇撞骗罢了。 牟斌想到这些,不禁摸着自己额头,他觉得很是头痛。 他不愿这样大兴冤狱,于是又不得不将人放了。 牟斌这个人,在锦衣卫指挥使中,还算正直,他一直立志自己将从前的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彬作为自己的偶像,因而对于任何钦案,都是再三排查,就怕出现丝毫的差错。 这几日,他坐在公房,每天都翻阅着卷宗,眼睛都熬红了,最终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牟指挥。”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朝着他行礼:“羽林卫屯田百户所……” “什么?”牟斌不由一愣,一双犀利的眼眸透着不解,冷冷的反问道:“什么屯田百户所?” 羽林卫是禁卫,和锦衣卫一样,都是天子亲军,屯个什么田? 这书吏苦笑:“您忘了,当初陛下特意让方……” 一听到方,牟斌才有了印象,他恍然大悟,目光不禁柔了几分,口气却依旧有点冷:“知道了,他屯他的田,于吾何干?” 现在正着急上火呢,牟斌眼睛都红了,哪里有功夫管你什么屯田百户所,何况,上一次方继藩的门生吹牛吹的太过,牟斌也略有耳闻,牟斌对方继藩,没什么好印象。 要知道,牟斌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对于京师里这些恶少、权贵历来看不太起,他私下里还有一个恶人榜,方继藩本来排第一,不过这个家伙近来表现不错,所以排名到了第七,而现在占据首位的,却是寿宁候张鹤龄。 从前张鹤龄横行不法,牟斌还惩办过他。 书吏见牟斌态度冷淡,不禁开口说道。 “他们派了个副百户来,说是……丐帮帮主已经落网。” “落……落网……”牟斌浓眉一沉,随即哈哈大笑:“怎么事先没有风声,他屯田百户所,也管这闲事吗?少年人真爱胡闹,不必理会。” 书吏却是郑重其事:“他们专门下了公文。” 下了公文……就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这是走了正规的程序,人家没在开玩笑。 牟斌冷哼一声,心里想,当初若不是看在南和伯还算是忠良,方继藩这等横行不法的恶少,以自己的脾气,早就将这小子打出shi来了,此后这家伙倒是做过几件好事,不过好的也有限。 现在…… 听到犯人被抓了,牟斌不禁来了兴趣,目光里透着亮光,很是认真的追问书吏。 “那么人犯在哪里?” “说是押去了西山。” “人犯确定了身份吗?” “他们说,已经确定了,用的是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牟斌脑子有点发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人家说已经抓住了,他也不好在怀疑,而是立即行动起来。 “立即派人,前去西山提调人犯……” “来人说,不成,新建伯要先给门生们授课,明日教授了门生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才押解至诏狱。” 牟斌脸瞬时红了,方继藩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的眼眸猛地睁大,气呼呼的说道。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这定不是钦犯,这个家伙,也不知是抓了哪个无辜的百姓,来冒功,不必理他。” “可是……”书吏深深的看了牟斌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既然报到了锦衣卫,锦衣卫,是否要有所动作?” 牟斌明白了,颔首点头:“这就上书,报入宫中吧,锦衣卫乃宫中耳目,既然……方继藩那小子报来了个钦犯,也该立即让陛下知道,告诉下头,万万不可松懈,继续追查到底。” “学生明白。只是这奏报,如何草拟为好。”书吏看着牟斌。 牟斌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传闻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今晨不务正业……” 这用词,其实就可以看出锦衣卫对一件事的看法和偏向。 显然,牟斌虽然是据实奏报,却是用春秋笔法,告诉天子,此事……不靠谱。 “不务正业,在京中,号称拿住钦犯丐帮帮主吴新杰,臣不辨真假,不过……既然新建伯口称愿以人头作保……” 书吏呆了一下:“指挥,不是人头,是人格。” 牟斌面上不为所动:“可本官听到的是人头……” 书吏汗颜:“对,对,是人头,方继藩言之凿凿,要以人头作保。” “大抵,就这样写吧。”牟斌背着手。 正直的牟斌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就比如这人头和人格,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差之千里。 当然,他也深信以南和伯和新建伯的能量,就算到时候‘人头作保’的事,最后成了乌龙,皇帝也不可能真把方继藩的人头砍下来,可只因这一字之差,至少,让方继藩吃一点教训。 这个小子,真把京师当他家的了,管闲事管到了锦衣卫手上来,好啊,以后你那破落的百户所,叫全职百户所好不好? 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小子,似乎也不错,这等家里不好好管教的小子,老夫只好替你爹来代劳了。 …… 紫禁城。 萧敬错愕的看着东厂送来的奏报。 原以为,外头的干孙子们,送来了好消息。 可结果……萧敬有点懵逼了。 人……拿住了…… 他大抵的看过了东厂的奏报,一头雾水,眉头不禁深深的凝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就轻而易举的在一处客店里拿了人,拿了人,就押送去了西山百户所,授课,授什么课?这方继藩,是不是脑疾发作了?” 来送奏报的乃是萧敬的干儿子程前。 此刻程前也是懵逼的,他朝萧敬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 萧敬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这方继藩也太儿戏了吧,就算是捉拿钦犯,也要做的面上好看一些,譬如寻个破庙,里头要有点打斗的痕迹,死了穷凶极恶的从犯,再烧一把火,把动静弄大一些。这选的人,也不对,就一个客店的掌柜?据说腿脚还不便?为何不寻一个粗壮一些的汉子,满嘴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最好身上能有一道伤疤?” “干爹真是高见哪,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萧敬鄙视的看了一眼奏报,不屑的将奏报收了,从嘴里冷哼出声来:“还是太年轻啊……不讲究!” “小孩子,懂个什么,自从他种了地,教了几个门生,尾巴就翘天上去了。”程前笑嘻嘻的附和。 “也不能这样说。”萧敬背着手,看着程前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方继藩还是很有才学的,其他都好,就是喜欢凑热闹,陛下对他,还是很欣赏的,你是宫里的人,在宫中行走,说话要谨慎,不可胡言乱语,否则,别掉了舌头。” 程前哭了,流出泪来,跪倒在地,感激的说道:“还是干爹对奴婢好,奴婢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干爹的教诲。” 萧敬懒得理他。 作为宫中最重要的人物,萧敬对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却是眯着眼,陷入深思:“方继藩拿人头作保?” “这……是锦衣卫那儿传来的,是说拿人头作保,您看看,这多猖狂哪。” “噢。”萧敬不置可否,却是动身,赶往暖阁去了。 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很懵逼的垂头看着一本奏疏,这角落里,只站着一个小宦官伺候着,萧敬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会意,蹑手蹑脚的告退出去。 见弘治皇帝一脸震惊,萧敬只是面上带着笑,小心翼翼的躬身上前,先拿手背试了试弘治皇帝御案上的茶盏,发现还留有余温,这才悄然的站在了弘治皇帝的背后。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的来回看了几遍奏疏之后,突然道:“萧伴伴……” ………… 感冒了,可怜。 第197章 圣驾 听到皇帝唤自己,萧敬忙是躬身向前,身子微微一倾,完全是一副洗耳恭听状。 “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明亮的眼眸微微一抬,看了萧敬一眼,含笑着说道。 “锦衣卫送来的奏报……有些意思……” 萧敬忙是堆笑,附和着弘治皇帝的话。 “是啊,奴婢也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正想要禀报陛下呢。” 弘治皇帝脸上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因为……这奏报中分明就写着,钦犯已经擒获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震惊,不在于钦犯被拿获。 事实上,若再不拿获,弘治皇帝才该震惊才是,毕竟自己如此的关注,厂卫全部行动起来,都过去了半个多月之久,朝廷养着这么多亲军,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半个多月来,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吧。 可之所以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却是因为,这奏报中所写的却是,拿获贼人的乃是方继藩。 方继藩不好好种他的地,却是带着他的那些屯田校尉们,跑去捉贼去了。 竟还一捉一个准,昨天说要捉,今日就已将钦犯和十几个从犯,一网打尽。 这……是何等的效率。 这样的效率令弘治皇帝非常的震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百来个屯田校尉,比上万专业的厂卫还厉害?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这奏报是不是写串了。 第二个反应,却是被那人头担保四字所吸引。 他历来知道,方继藩这厮是人格担保的,这家伙太滑头了,哪里敢用人头。 可现在嘛…… 现在他一肚子疑问,钦犯被捉了,这是真是假,是不是方继藩冒功? 其二,或者,方继藩不是冒功,却是抓错人了。 其三,他没抓错人,也不是冒功,这就太可怕了,可是,他却为何不将其移交诏狱,却是将钦犯捉去屯田百户所,还说,要给门生们授课,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般想来,弘治皇帝越发吃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是困惑,目光落在萧敬的身上,很是认真的问道。 “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是聪明人,他朝弘治皇帝笑了笑,句句斟酌着。 “方继藩既敢这样说,想来,有所凭借吧,奴婢一直很看好新建伯的,新建伯毕竟有功于朝廷,所以……奴婢想来,他既都以人头担保了,一定不敢欺君罔上吧。” “嗯?你看好他?”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萧敬,连朕都看着不靠谱呢,你怎么就看重呢? 萧敬慢条斯理道:“奴婢确实很看重他。” 弘治皇帝将手搭在御案上,手指头有节奏的敲击的案牍。 “咚咚……” 随着敲击声,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禁深锁,陷入深思。 “哎……”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你啊,就是心太善了,不知道方继藩肚子里,有多少鬼主意,人哪,也不能太老实。” 萧敬忙道:“奴婢侍奉好陛下就是了,也没必要,有什么花花肠子。” 弘治皇帝笑了,转而又想起什么,凝视着萧敬,格外认真的问道。 “可你毕竟掌印东厂,以你东厂掌印多年的经验,觉得此事,可能吗?” “不可能。”萧敬道。 弘治皇帝凝着萧敬的目光透出几分不解,面容里更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可能。” 萧敬笑吟吟的道:“此事,听着是天方夜谭,可是陛下哪,奴婢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奴婢也深信新建伯的人品,新建伯不是说了,人头作保吗?” 人头作保…… “……” 弘治皇帝更加无语了,怔了片刻,他不禁笑了:“他的人头能有几斤几两,这小子,尽胡闹,不理他。” 语罢,他便将奏疏放下。 萧敬还是太老实,不肯背后说人坏话啊,不过他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再明显的不过了。 既然看着不靠谱,自然也就不指望上方继藩了。 他玩累了,自然乖乖去给朕屯田去,这家伙刚刚立了功,就容忍他,胡闹一下。 于是弘治皇帝道:“厂卫这儿要加紧了,再拿不住人,朝廷的颜面何存,一个丐帮帮主,就这般的棘手吗?朕看哪,不是一个钦犯棘手,是你们的还不够尽心。” 萧敬拜倒:“奴婢万死。” ………… 这件事,暂时在弘治皇帝心里放下。 可他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心里搁了事,虽是决心不去过问,却总是有些放不下。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照例到了暖阁,预备召问大臣,刚刚落座,案头上,已有厂卫送来了一日的奏报了。 他拿起来,厂卫这儿还是令他失望,依旧……没有钦犯的消息。 弘治皇帝皱眉,沉思了片刻,便又想起了方继藩昨日所说的拿住了钦犯。 猛地,弘治皇帝张眸,朝身旁的宦官开口道:“召萧伴伴来。” 萧敬还未当值,一听到弘治皇帝召唤,哪里敢怠慢,匆匆赶来,人刚进暖阁,便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头的奏报,眉宇轻轻挑了起来。 “东厂还没有音讯?” 萧敬压力有些大:“怕是快有眉目了。” “那就是没有了!”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已经第十七天了。 十七天过去,京师都让你们翻过来几次了,还没有消息。 “方继藩所谓捉拿住的钦犯,有消息吗?”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一下子没了底气,只好如实交代。 “陛下,他说今日要在西山授课,教授什么道理,想来,他所说的钦犯,至少得明日才能送至诏狱,到时,那钦犯是人是鬼,便一清二楚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抓住了关键的信息,忙是问道。 “捉了钦犯和授课什么关系?” “不……不知。” 是男人,最讨厌的就是说不行! 萧敬不是男人,所以对此无所谓。 而作为东厂掌印,不知二字说出来,实是有点儿羞愧了,东厂的职责,就是刺探所有的情报,结果陛下问起事的时候,你说不知…… 弘治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摆驾,去西山,朕想知道,他到底要授什么课,他不是很会教授弟子的么?” “……” 萧敬愣了一下,焦虑的劝弘治皇帝。 “陛下,此时若是大张旗鼓去西山……” 弘治皇帝是百爪挠心啊,那方继藩这两日做的事,实在太诡谲了,这满肚子的疑问,却寻不到答案,实在是放心不下。 弘治皇帝朝萧敬压了压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去看看也好,还有,传旨,也让太子去见识见识,让太子看看,方继藩是怎么教徒的。” “传旨内阁,让几位卿家,今日不必来暖阁见驾了。” “去布置吧!” 一连串的旨意下达。 萧敬却知自己阻拦不住,便磕了头:“奴婢遵旨。” ………… 西山这里,早已变了新的模样。 一个个暖棚,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 矿山之下,是一个个小村落似的建筑沿着山脚起伏。 挖矿的矿工,屯田百户所的校尉,还有招徕来的许多流民,现在都进行了安置,靠着村落不远,是一个制造玻璃的工坊,那儿竖起了烟囱,烟囱上乌烟滚滚,直往空中飘去。 而靠着玻璃的作坊,又是一个手工的作坊,这里是一个工棚,一群挑选来的匠人,则负责制作眼镜。 太皇太后那份大礼之后,玻璃镜已开始成了稀罕物,这京里得眼病的人不少,得知戴了竟可以使双目清晰,于是乎,无论是老花眼的,还是近视眼的,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想求购一副。 西山这儿,已经热闹起来,招徕来的匠人、流民,已有足足四千多人。 可即便如此,王金元还是嫌少,他不由感慨,从前一直都觉得人力不值钱,可现在方知,这人力竟是如此的金贵,即便是现在不是冬日,可对于煤炭的需求还是很高,因而矿工还是少了,等入了冬,只怕人手更加不足。 在村落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学堂,是供西山匠人、苦力的子弟们读书用的,一个偌大的院子,请了十几个老先生,三百多个学童,一大清早,学童们就咿咿呀呀的读书。 他们的读书声一起,上工的庄户和矿工还有匠人们,便精神百倍起来。 这读书声,于他们而言,比工头的鞭子,更令他们精神百倍,那些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啊,孩子们读了书,才能明理,明了理,才不必像自己一般,靠着买气力的挣钱。 一到清早,这一座巨大的村落,便复苏起来,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人们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而此时,西山屯田百户所里,却严密了起来,张信暂时放下了他热爱的农垦,亲自带队,守卫于此。 这里,关押着的,乃是整个京师都瞩目的钦犯,关系非同小可。 而与此同时,冒着清晨的晨雾,王守仁和唐寅诸人,便已相邀同来,今日恩师难得要授课,据闻,还要教授他们为官做人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敢怠慢。 ………… 受不了了,终于熬完了这一章,去睡了。 第198章 开讲 王守仁昨夜几乎没有睡,兴奋的不行。 大清早的顶着熊猫眼便来了西山。 一夜未眠,眼睛肿的,精神也有几分欠佳,好在他的身体素质好,所以也没什么妨碍。 主要王守仁自己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方继藩,在他看来,方继藩的神秘面纱,即将要揭开了。 昨日拿住的,到底是不是钦犯? 是不是钦犯,一眼就能看穿,他方继藩,可骗不了我。 王守仁颇有几分兴奋,问了唐寅几个,才知恩师还在睡觉,他们先来。 所以很快,他们便在百户所外了。 再过一会儿,竟有一辆车驾来了。 派头很大,前呼后拥,数十个道人将车驾围的水泄不通,两个道童当先引路,待到了百户所前,两个道童驻足,回身,向车驾内的人行道礼,说了什么。 那车驾才掀起帘子,便见一道人露出真容,他那张精瘦的面容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慵懒。 这道人仙风道骨,徐徐钻出车来,车驾旁的十数个道人纷纷向他行礼。 他目不斜视,对于诸道人的行礼,犹如理所应当,仿佛早已习惯了众生膜拜的仙人,只蜻蜓点水一般的颔首点头,却是眼睛四处眺望,似乎在欣赏这西山的美景。 此人,乃朝廷新敕封的弘法真人李朝文。 半个多月来,李朝文已执掌龙泉观,作为北地第二真人,且年轻有为,龙泉观师尊又不问俗事,只在三清阁读经悟道,弘法真人李朝文,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龙泉观的主宰。 他很快清除掉了张朝先,将张朝先的一应心腹,全部革除道籍。 当然,这里头,也离不开礼部道录司的帮衬,一番雷厉风行之下,又力排众议,在万顷庄田上,强行推行西山参果,为此,许多庄户闹得很大。 可这地,本就是龙泉观的,不肯种,李朝文便立即收回土地,虽是怨声载道,可作为弘法真人,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却也无人可以奈何他。 众人只能老老实实的听从他的安排。 他那精瘦的面容里带似有若无的浅笑,穿着一身素色道袍,斑驳的鬓角,带着岁月的痕迹,双目深邃起来,还真有几分掌观和真人的风采。 一下轿,便有道人自马车之后,取来一个长椅,放置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的说道:“真人,请稍坐。” 龙泉观内,再没有人敢称呼他为师兄弟了,只以真人相称。 李朝文没有做声,只是皱了皱眉,微微摇头。 那道人瞬间明白了真人的心意,忙是撤了椅子,颤声道:“小道万死。” 李朝文朝道人压压手:“无妨……” 道人如蒙大赦,退后几步。 …… 王守仁等人,立即注意到了这道人,那徐经远远眺望,见到晨光下的李朝文,竟是忍不住兴奋的开口道。 “那是新近册封的弘法真人,他来做什么?想来,也和恩师有交情,弘法真人能呼风唤雨,道法超然,很令人敬佩啊。” 一听有‘仙人’来了,唐寅和王守仁也颇觉兴奋,想要上前,却觉得那道人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便只好远远旁观。 见那道人伫立,被人众星捧月,王守仁双眸不禁一亮,不由感叹道:“方外有高人,真想上去讨教。” 王守仁求学,历来是来者不拒的,这能呼风唤雨的仙人,确实令他很憧憬。 欧阳志三人,却是目不斜视,宛如老僧坐定,似乎仙人与他们无碍,连眼皮子都没有抬起,只有江臣道:“恩师不知起床了没有。” “恩师起得迟,晚一些也无妨,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急,不急。” …… 却在这此,突有快马而来,这一次来的,却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宦官,带着几个禁卫,落马之后,匆匆而来,劈头盖脸便问。 “新建伯来了吗?” 张信作为副百户,不敢怠慢,见来此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哀叹,今日的地,看来又种不成了,他原以为方百户只讲一个时辰课便收工,将钦犯押去了诏狱之后,下午的时候,自己便可将暖棚里的地翻一翻,施点儿肥呢,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于是心里显得忧心忡忡,可别耽误了地啊,便朝那宦官道:“还未到。” 宦官闻言便没有恼怒,而是轻轻颔首,旋即便朝众人郑重的说道。 “待会儿有人来,来人之后,尔等不可喧哗,不可随意呼叫,圣谕:朕微服至此,卿等可免礼。” 张信呆了一下,心里哀嚎,糟了,圣驾竟要来,今日怕是休想施肥了。 不远的王守仁等人耳朵尖,也听到了,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来此,不知为何? ………… 方继藩日上三竿才起,一看天色,忍不住咆哮:“我要上课啊,我要上课的啊,快,快,穿衣。” 香儿服侍着他穿了衣,方继藩连便宜也不占了,心急火燎的洗漱之后,飞马出城。 一路到了西山,方才发现,这儿已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了。 最外围,分明是京营的兵马,足足一个营,驻扎于此,到处都是骑马巡视的骁骑,见了方继藩,也不阻拦盘问。 再里头一些,便是三三两两,穿着鱼服的锦衣校尉了。 当然,他们所穿的鱼服,并非是真正的钦赐飞鱼服,不过腰间的绣春刀,却是正版。 他们对方继藩,也不理会。 整个百户所,已是清空了一般。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皇帝来了。 等方继藩硬着头皮,进了靠着百户所的学堂。 这学堂里的学童,今日提早放学,在这里,王守仁等人已跪坐于此,弘法真人李朝文,亦是盘膝。 弘治皇帝果然来了。 方继藩一眼就看见了弘治皇帝。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儒杉,头戴纶巾,说是微服而来,可他大爷的外头足足一个营的京营人马,还有数之不尽的厂卫,方继藩怀疑这是脱裤子放屁。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乐于这样的微服,就像一个老儒生,只是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他坐在学堂的一处角落,这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干扰方继藩教授学问。 朱厚照也是常服,他乖乖坐在弘治皇帝身侧,在父皇面前,他大气不敢出,只埋着头,看不到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萧敬躬身站在一旁,他穿着可笑的一见圆领员外衫,显得不伦不类。 唯一还穿着正装钦赐鱼服的,却是牟斌。 牟斌抱着手,伫立在弘治皇帝另一侧,脸色严峻。 方继藩进来,一见到弘治皇帝,一副想要上前的模样。 便有一个小宦官赶紧追上来两步,拉住方继藩低声道:“陛下有口谕,不必行礼,好生授课。” 方继藩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朝弘治皇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弘治皇帝故意别过脸去,一副嫌弃的样子,似乎不愿多理会他。 倒是朱厚照眼睛放光,朝方继藩拼命使眼色,似乎有话和他说。 可惜方继藩的眼里只有皇帝,见陛下不太搭理自己,顿时落寞,只好徐徐登上了讲台。 咳嗽一声,落座。 其实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人多了一些。 也幸好有三尺厚的脸皮支撑,所以方继藩脸色若常。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唐寅、徐经、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五人,便起身,预备作揖,行……师礼。 王守仁也不得不起身,心里在犹豫着,该行什么礼为好。 可六人刚刚站定,还没有作揖,却听一旁,啪嗒一声,有人跪下,五体投地,朗声道:“小道李朝文,拜见师公,师公万福永康!” 这结结实实一跪,磕了个头,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头触地之后,没有得到方继藩的准许,绝不脱离地面,保持着姿态。 “……” 徐经等人,既是心惊,这真人吃错了药吗? 却又有一种ri狗的感觉。 这就好像他们几个,打算跳楼甩卖,结果隔壁有个家伙,直接来了个清仓大赠送,不要钱,不要钱还倒贴了啊。 这真人,他不要脸的啊。 于是大家尴尬了,行师礼呢,还是行跪礼呢?行大礼好似不妥当。 倒是欧阳志,很快恢复了冷静,在恩师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异常,小儿科,这算什么,我欧阳志见得多了,什么大风大浪,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于是欧阳志行礼如仪,恭敬的开口:“见过恩师。” 大家才有样学样。 王守仁也行了礼,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抿嘴表示敬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李朝文才徐徐起来,坐回他的蒲团上去。 …… 弘治皇帝是有点发懵的,萧敬看那弘法真人的熊样,不忍卒读,这家伙也是阉人吗?真人……我呸! 牟斌也觉得自己牙根都酸了,想吐槽一句,不过碍于陛下在此,憋着。 …… 此时,方继藩便在多理会自己的几个徒弟,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朗声道:“今日,便是要教你们,做人,和做官的道理,都仔细听了,来啊,将钦犯带进来!” 第199章 这就是钦犯 做人……做官……道理…… 每一个词儿,都不难懂,可夹杂在方继藩的话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至少弘治皇帝就觉得很怪异。 朱厚照则是忍俊不禁,老方还会这个? 萧敬面上似笑非笑,抿着干瘪的嘴唇,带有几分调侃气息。 牟斌只是抱着手,若不是陛下在,他差点要从鼻里哼出声来了。 可和他们不同,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态度还是极端正的。 欧阳志三人正襟危坐,面上虽是木讷,却是说不出的肃穆。 唐寅手指头转着案牍上毛笔,聚精会神。 便连徐经,亦是正容,上一次,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了,就因为没有听恩师的话,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否则,殿试便是名列一甲,也未必没有可能,而今他学乖了,即便心思再活络,可恩师说啥,那就是啥,何况还是要教自己做人和做官的道理。 王守仁的眼里则是发光一般,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面容则是一副全神贯注之态。 便连那既做不成人,也做不得官的李朝文真人,此刻也一副洗耳恭听状,态度很重要哪,其他的,听与不听都无所谓,可自己必须得让师叔知道,自己对师叔是敬仰万分的,任何师叔的教诲,都必须仔细的牢记,甘之如饴一般。 自然,最令人期待的,却还是钦犯了。 一句带钦犯来,外头的张信诸人早有准备,很快就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推搡着进来。 只是,这……就是钦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突的失色,眼前这个人,哪里是钦犯,分明……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只见这钦犯被五花大绑,口里还塞着不知是谁的裹脚布,他脸色阴沉,似乎也没受什么拷打,只是身上的圆领员外衫显得脏乱了一些而已。 “搬椅子来,让他坐下。” 方继藩手里提着一根戒尺,颇有几分样子。 一把椅子很快被搬了来,上了绳索,一通乱绑,便将这钦犯固定在了椅子上。 此时,方继藩手里的戒尺一指钦犯:“你们看,他便是传闻中的钦犯!” “……” 呃,这哪里是钦犯了,怎么看,都感觉是个蒙冤的寻常小买卖人,看着此人涨红着脸,被一干校尉们折腾,弘治皇帝的脸瞬间便拉下来了。 一旁的萧敬弓着身,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方继藩真是有意思,呵呵……”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萧敬面上依旧带笑! 是真有意思啊,就这么一个人,他方继藩说是钦犯就是钦犯…… 其实一开始,萧敬还有些担心来着,这方继藩,莫不是当真拿住了钦犯吧,倘若如此,锦衣卫倒也罢了,反正作为东厂督主,萧敬觉得没法儿做人了。 只见这钦犯的脸涨得通红的,似是实在憋不住了,竟在椅上扑哧扑哧挣扎一番,接着……居然眼前一黑,直接仰面,昏厥了过去。 这头的方继藩正预备侃侃而谈呢,可……他的脸色立马就不好…… 怎么有一股臭咸鱼的味道?还越来越重…… 方继藩不禁怒视着张信:“你打他了?” “没……没有……”张信噤若寒蝉。 方继藩再猛地嗅了一下,那臭咸鱼的味道实在…… 这味道开始弥漫了,许多人的脸都胀得发红,拼命的忍受。 连角落里的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憋着气。 方继藩明白了,气呼呼的朝张信咆哮:“谁他娘的这样不讲卫生,这样不文明,拿自己的裹脚布塞这钦犯口里。” 张信打了个颤,苦着脸道:“找不到其他的……” “将他弄醒!”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一眼张信,这个废物。 肚子都感觉开始翻腾了,反胃呀,很不舒服啊。 方继藩拼命地忍着,倒也没有再耽误,趁着几个校尉要将钦犯弄醒的功夫,方继藩用戒尺点了点这钦犯,又继续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个人,就是钦犯,丐帮帮主,这丐帮号称有十万帮众,而此人,便是匪首。你们看,他凶恶吗?” 众人打量着那已昏厥过去的‘钦犯’,都下意识的摇了头。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方继藩到底是不是在糊弄大家。 可是……这个人确实一点都不凶恶啊。 方继藩又问:“你们看到他,想起了什么?” “……” 鸦雀无声了。 似乎大家并不习惯这样的教学方式。 还是李朝文很机智,生怕师叔冷场,忙道:“像寻常香客。” “这就对了。”方继藩用戒尺指着已昏厥过去的钦犯的眉眼,道:“你们看,他既没有为师英俊,也没有江臣那般面目可憎……” 江臣:“……” 好在,江臣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很顺畅地接着道:“现在,来人,扒开他的衣服。” “……” 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连欧阳志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咸鱼味,还是因为恩师口味太重的缘故,素来淡定镇定的欧阳志打了个冷颤。 几个校尉迟疑着,最后还是老实的给昏厥过去的钦犯松了一些绑,将他的外衣脱下,以至他上身chitiaotiao的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你们看,他的皮肤……既不粗糙,也不细嫩,你们看……”方继藩点着钦犯的上身,边看边兴致勃勃地道:“这里还有一个胎记,不必说,这定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你们看,他的毛发,不多也不少……” 方继藩很有耐心,手持着戒尺,在这‘钦犯’身上指指点点。 “还有这里……”方继藩指着钦犯的脸:“你们看,他的脸上竟还生了痘子,这是青春痘,常见于太子殿下的脸上,可他并不青春哪,由此可见,这钦犯身上既有我们一样的地方,也有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朱厚照左看右看一眼,捂住了脸。 弘治皇帝发懵。 这是在做什么? 牟斌已越发深信,方继藩就是在这里装疯卖傻的。 萧敬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陛下,是不是……新建伯,脑疾犯了……” 真是一言惊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 …… “现在,我们看看他的鼻毛。”方继藩笑了笑,似乎觉得这咸鱼味实是有些受不了,身子退后了一步,手拉得很长,用戒尺指着仰面昏厥的钦犯:“他的鼻毛不算浓密,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继藩丢下戒尺,抬头,想了想,实在受不了了,朝张信使了个眼色:“去开开窗。” “噢。”张信连忙去开窗。 几扇窗打开,一股清新的气息灌进来。 呼……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气,一下子,脸色红润了。 方继藩才笑了笑道:“为师接下来继续讲,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你看这个钦犯,便是一个人!” “……”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起来了,说了这么多话,敢情都是废话? 方继藩却是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步:“他既不是面目可憎,也不如传说中那般身长七尺,他和我们,和所有人都一样,有两只眼睛,有一个鼻子,身上有血,也有肉。你看,天下的所谓钦犯或是王洋大盗,十之八九,俱都是如此,他会被这该死的裹脚布熏晕过去,眼看着大难临头,也会……且慢着,你们看看,取一口针来。” 张信取了针。 方继藩不客气,捏着针,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扎了下去。 昏过去地钦犯眼眸猛张,瞬间醒了,他口里还塞着裹脚布,却还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子剧烈的颤抖,好在他的身体被绑着,几个校尉狠狠地将他按住。 “你们看。”方继藩将针丢开:“他……也怕疼,他不但怕疼,而且我敢保证,他还怕死。” “……” 方继藩在此时,叹了口气:“现在,你们明白了吗?钦犯从来不可怕,钦犯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这时候,你们一定在想,钦犯和我们不同之处在哪里呢?张信,你将他的裹脚布取出来。” “我……”张信踟蹰。 方继藩想提刀砍死这个混账,不过……毕竟还是要注意形象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取,以后就不让你种地了。” 张信打了个寒颤,连忙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揪着裹脚布的一角,用力一扯。 呼呼呼呼…… 裹脚布一取出来,钦犯如抽风箱一般的呼吸,接着怒喝:“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塞回去!”方继藩很迅速地道。 张信想哭,却还是很老实地忙又将裹脚布塞回了钦犯的口里。 钦犯眼睛赤红,呜呜呜的发出怪音。 “听见了没有,他说……士可杀不可辱,由此可见,这个人……其实也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他自己心里将自己认为是‘士’,而绝不认为自己是个穷凶极恶的恶人,他和我们一样,都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 打完吊针出来了,居然没人支持,桑心。 第200章 真相大白 所有人听的一头雾水。 说了这么多,似乎和没说一样。 弘治皇帝已经受不了了,这咸鱼味虽是消散了一些,却还是让他无所适从。 最重要的是,弘治皇帝不是来听方继藩讲废话的,他是来看所擒钦犯到底是真是假。 因此面对方继藩的东拉西扯,他不禁有些不耐,一双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触到弘治皇帝的目光,他便没胆怯,而是哈哈笑起来,继续说道。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你们可以学到什么?” “……” 所有人懵逼。 便连那李朝文心里也哀叹,他其实很想不让师叔尴尬来着,可说了这么多,他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听明白啊,便是想做托都无能为力,只能傻呆呆的坐着。 方继藩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虽然有些小小的尴尬,方继藩却还是振奋精神,环视了众人一眼。 见众人俱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眨了眨璀璨的眸子,继续开口说道。 “这里头所蕴含的道理便是,你明白了所谓乱党这一点,那么,就知道,所谓的乱党,不过如此,传闻中的乱党和钦犯,并不可怕。你别看这钦犯正处壮年,你们信不信,为师年纪虽小,别看瘦胳膊瘦腿,只消一盏茶功夫,便要跪在这钦犯面前,掐着他的人中,求他不要死!” 方继藩龇牙咧嘴一下,总算是吹了一下小小的牛逼,随即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此刻弘治皇帝格外严肃的凝视着他,他便挠了挠头。 “可是……一个这样的废物,却为何,让厂卫焦头烂额呢?” “……” 萧敬和牟斌面色俱是很难看,此刻他们都觉得牙根痒痒,还真想跪在方继藩的面前,掐着方继藩的人中穴,求他不要死。 “咳咳……” 方继藩假装润了润嗓子,下一刻英俊的面容上荡漾起浅淡的笑意,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笑容便敛了起来,凝着眉宇很是郑重的,一字一句的顿道。 “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什么是王洋大盗,不知道什么才是钦犯。他们空有再多的人力物力,不能知己,更不知彼,便永远都抓不到钦犯。” “哼!”牟斌胀红了脸,嘴角轻轻一扯,露出很是不满的神色,厉声质问道:“你说他是钦犯便是钦犯,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方继藩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一下子,进入正题了。 这家伙叽叽歪歪,实在受不了了啊。 牟斌只冷着眼:“很好,就请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吧。吾执掌锦衣卫十年,刑名之事,还不如你方继藩,倒想请教。” 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任由牟斌提出质疑。 牟斌的质疑,其实也是他的困惑,因此弘治皇帝完全在期待着方继藩的证据。 面对牟斌的质疑,方继藩并没恼,而是笑着朝外头的人招了招手。 “来人,请丐帮京师分舵舵主王三来。” 分舵……舵主…… 一声令下,有人进来了。 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模样,此人,哪里像什么舵主,这王三的名儿,很好,其实和朱重八类似,大抵是那种取名基本靠算数的穷苦出身。 王三面上满是沟壑,他显然很是恐惧,一双眯眯眼在那沟壑的面容上显得极小,好似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瞳孔。 他小心翼翼的进来,整个人在发颤,可看到了方继藩,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他心里,方继藩是自己的恩公,是菩萨,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 在这西山,没有人敢说恩公半句的不是。 王三一见到方继藩,便拜下,恭敬的开口说道:“小人,见过恩公。” 方继藩眉头轻轻挑了挑,下一刻便深深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满是肃然。 “你自己和我说,你是丐帮京师分舵的舵主。” “是。”王三一面磕头,一面老实交代:“小人早年,便加入了丐帮,此后一直在为帮主做事,招募人员,这些年来,京里的丐帮徒众,都是小人招揽……” “……”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这……是人证? 这个叫王三的人,虽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可看样子,他绝对没有被严刑逼供。 既然没有屈打成招,这个世上,会有谁,愚蠢到自认自己是乱党吗? 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精芒,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三身上。 萧敬此刻脸上的笑,也一下子凝固了。 牟斌虽还保持着轻蔑的表情,只是这表情……有点假,有些心虚。 方继藩朝王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又问道:“你还曾和我说,丐帮帮主的藏匿之处,也是你代为选定的?” “没错,帮主自江南来,到了京师之后,一应起居,都由京师分舵布置和安排。” “那么,你为何要反叛你的帮主,他对你不好吗?” 王三摇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小人在丐帮之中,不算显赫,上头有左右护法,还有各省的堂主,以及副帮主等等,京师分舵,有徒众三千人,规模确实不小了,小人,原本是心甘情愿,为帮主做事。” “只是……”说着他踟躇起来,顿了一会,又继续交代。 “后来,听说许多徒众,纷纷都到了西山,小人心想,这徒众都去了西山,小人自然也要来。小人……有一个儿子,便带着儿子,一块儿来了,这才知道,在这里有两个恩公,招揽流民,让大家下力气开矿和干活……” “这些活儿,虽也辛苦,可恩公们,却不吝财物,给咱们建房舍,使我们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每日给我们吃的,既非黄米,也非稀粥,而是香喷喷的米饭,每日,矿上还要杀两头猪呢,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位恩公还特意嘱咐王管家,让他杀鸡宰羊,还买来一坛坛的酒水,让咱们过一个好年……小人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这辈子,颠沛流离,只有在西山,才算是过了一些安生的日子。” “小人有个儿子,就在矿上做事,每月不但能吃饱,还有钱领,这西山附近的农家庄户,哪一个不羡慕咱们矿上的人,附近各村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愿将女儿嫁到矿上来,就在前月,小人的儿子,成了亲……”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了起来,一张满是沟壑的脸荡漾着幸福的神色。 “小人心里乐啊,小人心里想,什么丐帮不丐帮,那都是假的,小人当年,是没饭吃,颠沛流离,这才进了丐帮,所为的,便是乞食时,不被人欺而已,可小人的儿子不一样,他有饭吃,有衣穿,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娶了妻,来年,便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小子长大一些,还有学堂可以读书,读了书,就不同了,将来就可以考个功名,考上了,光宗耀祖,考不上,大不了在矿上卖气力,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他激动的红了眼眶,声音发颤。 “小人感激两位恩公的大德,又知道,这矿,除了恩公,还和皇家有关系,是陛下,是朝廷,让咱们吃饱穿暖了啊。帮主来了京师,让小人放出种种的流言,小人那时,便就觉得不对了,此后方知,他想借此机会,图谋大事,小人自帮主来了之后,无一日不在惶恐之中,更没有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小人既觉得对不起皇上,对不住两位恩公,更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帮主当真叛乱,使这西山,彻底毁于战乱,咱们这最后一丁点指望都没有了。” 说到后头王三竟是滔滔大哭起来。 …… 学堂之内,鸦雀无声。 每一个人都在用心的听着,弘治皇帝起初在听,接着,不由震惊,再之后,却没有震惊了,随着那王三的哭声,他竟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鼻子有些酸。 萧敬脸色骤变,他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而牟斌,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千百种滋味在翻涌着。 朱厚照乐了,左看看,右看看,扯了扯萧敬的袖角,笑呵呵的说道:“萧伴伴,他说的另一个恩公,是本宫……” 萧敬心情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并不泄气,又轻轻的扯了扯坐在一旁的父皇,一脸讨好的神色:“父皇……父皇,他说的两位恩公,一个是方继藩,一个是儿臣……” 弘治皇帝理都没理他。 朱厚照自己只好失笑,他没想到,自己从前做的一点好事,今日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牟斌此时冰冷的声音质疑道:“可是,还有一处本官不明白的地方,倒是很想请教。” 牟斌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般的小伎俩,怎么会骗得过他。 牟斌凝视着王三,冷冷道:“王三,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舵主,你既是舵主,下头有上千徒众,甚至还可以给帮主安排布置宅子,可见,你并非是一穷二白,这矿上吃个白饭,能领几个铜钱俸禄,便可收买你吗?” 这一句话,直指要害。 …… 这不是水呀,故事就是这样循序渐进的啊,人物也要刻画,故事需要铺垫,否则,这就不是小说,就真的成了粗制滥造的文了。 还有,为啥大家总是忽略重点呢,重点是,老虎病了呀,病了,头晕,打针,吃药。 算了,骂就骂吧,不解释,读者虐我千百遍,我待读者如初恋。 第201章 赤胆忠心 王三听了牟斌的质疑,有些畏惧,下意识的止住了哭声,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露出浅淡的笑意,温和的说道:“你但说无妨,不必害怕,我保护你。” 王三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抬眸望了一眼牟斌,便无畏无惧的说道。 “丐帮本就是丐者集合一起的组织,为的,就是自保,免得被外人欺负,我虽有号称三千徒众,可他们并非天生就是乞儿,这么多帮众,都来了西山,在此务工,有了饭吃,有了衣穿,再这里,也没人欺负咱们,那么,谁还在乎什么丐帮,我名为舵主,大家拥戴我,方才为舵主,可倘若人人都觉得我碍事,我若是不顺着他们的心意去行事,反而强迫和勒令他们去铤而走险,他们还肯奉我为舵主吗?” “何况,我虽是舵主,也不过是个乞儿头子罢了,虽是比寻常乞儿好一些,可每日担心受怕,每日照旧还是衣衫褴褛,你莫非以为,我很稀罕这个舵主?但凡给我一丁点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也绝不稀罕这舵主之位,在这西山,在这里,我和我的儿子,不必遭人白眼,不用担心明日与官府周旋,更不畏明日是天寒了,还是天热了,这样的好日子,便是帮主,也换不来。” 王三说到此处,他的眼眶又湿了,很是激动。 “何况,大家心里,都感激着两位恩公,恩公只要在这矿上说一句要打击丐帮,就算我不肯向恩公说明自己的身份,这矿上有这么多丐帮徒众,他们会抢着将我的身份揭出来,他们虽然不知帮主在哪里,却知道,我是丐帮的舵主,我舍不得离开西山煤矿逃亡,所以,宁愿向恩公请罪,也不愿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若是乱党,死也就死了,死了也要埋在这里,可我的儿子,并没有参与任何事,我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他不受到波及,让他们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王三说着竟是砰砰的磕头,哀声求饶。 “要杀头,杀我便罢了,其他的人,都只是寻常的徒众,什么都不知道!” 呼…… 弘治皇帝动容了,明亮的眼眸泛起淡淡泪意。 牟斌老脸通红,顿时像被人扇了巴掌一样的,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居然被……一个老乞丐给鄙视了。 可是王三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 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在当初在此招揽流民开始,准确的而言,丐帮的京师分舵,其实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而舵主王三,也早已是徒有虚名。 表面上看,他似乎还是舵主,表面上,似乎还有许多从前的徒众认他。 可是,他再没有了分配乞讨的权力,也再没有了让徒众们出生入死的权力。 因为……绝大多数从前的乞儿,从前京师分舵的得力干将,现在都在西山,他们愉快的挖着煤,建着暖棚,或是在玻璃的工坊里烧着煤炭。 他们在这里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再是乞丐,不再是三餐不继的流民,这个所谓的丐帮京师分舵,其实已是名存实亡。 王三可以凭借着以往的声望,在从前的老兄弟那儿,帮助解决一些纠纷,可若是让他告诉徒众们,咱们不再这西山干了,咱们跟着帮主去谋反。 只怕这话说出来,第一个被绑起来,被徒众们送到方继藩面前的人就是他。 甚至……朝廷一旦开始捉拿丐帮钦犯的时候。 王三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所有的徒众知道原来帮主竟想谋反,若是王三自己不去向方继藩交代,徒众们也会主动将他供出来。 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问题了。 他们只想在这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想在去乞讨,更不想带着家人颠沛流离。 而那所谓的帮主,成了所有渴望安稳度日的乞丐流民们的绊脚石。 王三怒视着高高在上,诘问自己的牟斌,咬牙切齿的反问道。 “若世上都几个恩公这样的人,给大家饭吃,给大家工做,给大家衣穿,让我们不必在挨饿受冻,谁愿意做乞丐,入丐帮,谁愿意去做反贼?你以为我王三想吗?” 王三说着眼眶越发红了,声音变得冷硬。 “你是锦衣玉食,穿着官衣,有享不尽的富贵,你自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忠心朝廷,可以轻松的说自己对皇帝如何忠诚,因为你没有饿过肚子,没有受过冻,我若是你,我比你更赤胆忠心!” “……”牟斌听言,整张脸已拉了下来。 这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啊。 当着陛下的面,被人如此毫不客气的羞辱,这个老乞丐,还真是胆大包天。 可偏偏,他想要反驳,竟发现,他可怜的肚子里,竟没有一分半点反击的素材。 完全是无力反驳。 即便面对的人不过是一个老乞丐。 王三越来越激动,他固然是感激自己恩公的,可对似牟斌这样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却没有半分的好印象。 他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索性就放飞自我,完全不顾任何的身份,继续反驳牟斌。 “若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官,横征暴敛,与地方豪绅勾结,我们何至于沦落至这样的地步,欺负我们的是你们,说忠心耿耿的也是你们,指责我们是乱党,还是你们,要杀我们的头去领功劳的,亦是你们,若不是你们,我们不会沦落至此,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会加入丐帮,不是你们,我们如何成为乱党,最终你们取了我们的头颅,便可邀功,却又可平步青云,做你们的大忠臣,好教你们位极人臣……” 不得不说,能成为丐帮舵主不是盖的,虽然王三未必识文断字,可理论水平,却还是很高的。 怼起人来,连牟斌竟也哑然,无言以对。 可牟斌是谁,他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反应过来,浓眉一挑,怒斥王三。 “住口!” 王三不肯住口,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一死而已,他向方继藩交代的时候,也没想打算活下去,正待要反驳。 方继藩忙是笑呵呵的劝住。 “老王,算了,这位牟指挥,想必你是有所误会,他可不是地方官,你若说他横征暴敛,这就太冤枉他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杀你们的头,挣点功劳这是有的,可也不能将所有脏水泼他身上,冤有头债有主嘛,不能一概而论。” 这虽是劝架,可听着,却很刺耳,像是在讽刺一样的。 牟斌真恨不得将方继藩用手撕了。 可偏偏,他一点脾气都不能有。 方继藩,确实是在劝架…… 方继藩看了王三一眼,便朝他挥了挥手。 “你且退下,王三,你是丐帮徒众,又是舵主,虽是改过自新,可能否活命,却非是我说了算的,你先去面壁思过,到时,是生是死,自然有陛下圣裁。” 王三对方继藩服服帖帖,唯唯诺诺道:“是,多谢恩公。” 王三一走。 这学堂里,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现在……”方继藩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着牟斌。 “牟指挥还有什么疑问吗?若是还有疑问,那也无妨,王三只是一个人证,若是牟指挥还嫌不足,我这里还有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证,每一个人都可以证明,王三乃是舵主,甚至,在抓获的一些从犯那里,那些丐帮帮主身边的人,也可以证明,这丐帮帮主吴志新的身份,若是牟指挥还不满意,这钦犯吴志新,反正很快就要移交诏狱,是真是假,牟指挥一验便知!” 其实……到了此刻,所有人对这钦犯的身份已是深信不疑了。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他深深的凝望着方继藩,眉头不禁深锁,此刻他的心已乱了。 牟斌脸色又青又白,他也意识到,这一次锦衣卫,可谓是栽了个大跟头,竟是半个多月也没拿住贼首,而这方继藩仅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将贼首拿住。 真是丢人哪,自己这些人在陛下面前跟酒囊饭袋有什么区别呢? “啪……”戒尺狠狠的敲击着讲台。 一下子,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方继藩身上。 方继藩表情严肃,他很难得的绷着脸,而不似从前那般,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而是一副严肃的神色。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开口说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何为格物?” 王守仁双眸已经开始发亮了。 而这一句反问,得来的依旧是沉默。 弘治皇帝开始聚精会神,他意识到,这……才只是开始。 朱厚照有点儿恼火,为自己这个恩公感到不值。 方继藩并没在乎众人此刻在想什么,而是昂着头,很是严肃的说道。 “我听说,有一个白痴,他读了所谓的圣贤书,也跑去格物,他去格什么呢,他去格竹,对着竹子,观察了三日三夜,结果一无所获!可见这样的人,是死读书,格物便应如此……” 王守仁脸上一红……好像,说的是自己。 第202章 破心中贼难 方继藩并没有看向王守仁,而是继续严肃的说道。 “今日,我们说的是捉钦犯,要捉拿钦犯,就必须对钦犯有正确的认识,这就是‘格,眼前这个丐帮帮主,是乱臣贼子,方才那个王三,也是乱臣贼子,在这西山,有许许多多曾经的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是何物?他们固然不是东西。可要消灭乱臣贼子,单凭锦衣卫,只知拿人,只知严刑拷打,这乱臣贼子是杀不完,也抓不完的!” 他停顿了一会,清澈如水的眼眸扫视了众人一圈,吞了一口唾沫,接着便郑重开口。 “我今日在此给你们授课,要讲的,就是这一个道理,是要告诉你们,乱臣贼子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他们怕疼,他们怕死,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乱臣贼子,而想要肃清乱臣贼子,单凭厂卫不成,靠什么?” “圣人书上说,要靠教化,圣人说的很对,我很佩服他老人家!” “只是……他老人家说的话没有错,可后世的腐儒们却弄错了。” 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安静,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俱是很认真的听着。 方继藩有些大胆,这等于是指着读书人鼻子破口大骂了。 方继藩并没想太多,继续道。 “他们以为,所谓的教化,便是对着百姓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念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可天下太平,这……是何其可笑的事。为人父母官,最首先的,是先让人填饱肚子,倘若人的肚子填不饱,这历朝历代,多少乱臣贼子反朝廷,又有多少子欺父,兄弟反目相残之事。因而,才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老话。” “你们……”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见他们俱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嘴角掠过丝丝喜悦之色。 “都是我门生,为师,是个品行高洁之人……” “……” “你们即将要出仕,要为人父母官,为朝廷效命,今日这一课,便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既为官,就该知民,民为何物?民不是草木,不是圣贤书里的某个道理,民和你我一样,都是寻常的血肉之躯,他们可能学问不如你们,可饿了,会死,吃饱了,看到了希望,便会温顺,这是极简单的道理,你们明白了这一点,这官,也就好做了。何谓好官?好官便是能像为师一样,让反贼变为顺民。何谓庸官,庸官便是将顺民逼迫为反贼乱党。” “这个钦犯……你们有没有兴趣登台研究一下的?有的就上来。” “……” “好吧。”方继藩摇摇头,看来没人上来研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于是眼眸凝望了自己的门生,认真问道:“现在,你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 欧阳志几人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有点后悔了,后悔生生把自己的门生们都逼迫成了木头。 哎…… 就在方继藩叹息的功夫,突然一个声音道:“我明白了,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方继藩被声音吸引过去,顿时有些懵了,不知他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不过以他的悟性,定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问题就在于……他想的,可能和自己想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管他呢。 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詹事府里读书,却历来是严厉的学士,给自己灌输无数的子曰、学而那一套。 似这般亲自抓来一个钦犯,现身说法的,却是前所未见。 尤其是那王三的认罪,令他没有对这些乱臣贼子恨得咬牙切齿,居然……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 他不禁唏嘘起来,随即站起身。 众人将焦点放在了他的身上,那双双眼眸里俱是带着诧异,都在想陛下的领悟力真是令人佩服。 弘治皇帝镀步出了这学堂,外头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弘治皇帝才从差一点窒息的咸鱼味中出来。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弘治皇帝眼里有些浑浊,突是侧目看了萧敬一眼,此刻他的感触很深,思绪也良多,他眉头深深一挑,厉声问道:“似王三这样的人,天下有多少?” 萧敬嘴角微微一颤,嚅嗫着,不知如何回答,下一刻便心虚的垂下了头。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他答不出,也不敢答。 其实,道理任何人都懂。 书里难道没有今日方继藩所说的道理吗? 不,书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道理,每一本圣贤书里,充斥着所谓的民为贵、社稷轻之之类的话。 可是……有何用? 弘治皇帝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可今日……如此朴实的道理,才真正令他发人深省。 看到了那王三,听到了方继藩在王三之后,所说的那番‘不太有营养’的话,可偏偏,他动容了。 看着唯唯诺诺的萧敬,弘治皇帝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双看着萧敬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悦。 萧敬心里发颤,咽了一口唾沫,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便厉声道:“你们当然不知道,数万厂卫,不如一个方继藩。” 这句话太扎心了,萧敬和牟斌二人,都露出了惭愧之色,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 弘治皇帝眺望着这西山,深吸一口气,才深深的感叹起来。 “方继藩捉拿钦犯,是有功的。可他的功劳,不只于此,而在于,他令反贼,成了温顺的良民。” 萧敬和牟斌埋着头,依旧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眼睛瞥到了别处,颇为动情的道:“杀贼太容易了,区区蟊贼,要杀,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可是,要破除人心中的贼,要让这些贼人,再无作乱之心,这是何其不容易的事。你看那个王三,那王三天生就是贼吗?他为何成了贼?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是因为什么,成了良善的百姓?” 这一句句的反问,句句直指要害。 可是……萧敬和牟斌却是不敢回答他的话,俩人继续垂着头,听着。 弘治皇帝似乎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双眉不禁挑了挑,目光瞥向身旁的俩人,见萧敬、牟斌垂着头,俱是战兢的样子。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 “所以,要破贼容易,可要破人心中之贼,却是难啊。诚如杀人诛心,杀人何其易也,不过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可要诛心,使人心悦诚服,卿等……都不如方继藩。” 弘治皇帝一面感叹一面失望的摇头。 萧敬心里酸溜溜的,只是,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却是不如方继藩。 牟斌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气一样,却也只好无奈苦笑。 身后,那学堂里,方继藩似乎已经讲完了最后的课,接着听到他的咆哮:“鼓掌啊……”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会儿。 终于,似乎是方继藩率先拍了手,于是,热烈的掌声传出来。 热烈的掌声格外响,萦绕在人耳际。 “……” 弘治皇帝背着手,驻足在这并没有铺就砖石,雨后有些泥泞的学堂门前,他的靴子已有了斑斑的泥点,不过他并不在乎。 直到许多人三三两两出来,最先出来的是朱厚照,他的手掌都拍红了,老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他是非常用力的鼓掌。 他显得很兴奋,兴奋之处不在于自己从这一堂课里学到了什么,而是……他惊奇的发现,从前和方继藩的‘胡闹’,谁料收获到的,竟还有乱党的感激。 一位丐帮舵主呼唤自己为恩公,想一想都可以吹嘘一辈子啊。 这可比砍了一个敌人的脑袋,更有意思的多。 可他一出来,见到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背手而立,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圣神而有威严,朱厚照立即便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嘴角微微一动,嚅嗫着不敢靠近。 近来父皇的脾气有些暴虐,他不愿招惹。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父皇还是会针对自己,因此他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了。 接着,方继藩已出来了,他的身后,是弘法真人李朝文。 李朝文生怕错过了和方继藩独处的机会,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跟着方继藩的步伐,并低声称赞道:“师叔,说的真好。” 徐经和唐寅肩并肩在背后,已经听到了李朝文的话,他们不由厌恶的看了一眼李朝文,啐了一口:“呸,这个臭不要脸的马屁精。” 欧阳志三人,照例还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反应往往比人慢半拍,恩师的话,他们现在才开始消化。 王守仁落在了最后,他看着方继藩背影的双目之中,满是迷茫,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要炸了。 他似乎已经捕捉到了一点什么,可这稍闪即逝的灵光,却又忽远忽近,他出门时,脚绊到了门槛,打了个趔趄,可他似乎又不在乎,只扑一扑身上的灰尘,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越走越远,竟是恍恍惚惚的,朝着远处去了。 第203章 陛下的心都化了 见人都从学堂里出来了,萧敬左右看了看,不禁低声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这里是他的伤心之地,他是一刻都不想留了,在这里真是被方继藩活生生的打脸了,而且是响亮的耳光。 这让萧敬很难受,因为他真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弘治皇帝却是皱着眉头,一双眼眸凝望着不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状态,完全没有理会萧敬,过了一片刻,他却是回眸,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正准备赶着过来的,李朝文这马屁精真是讨厌,妨碍本少爷拍马屁。 于是小跑着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刚咧开嘴笑正欲说话。 弘治皇帝便率先开口问道:“这西山,招来了多少流民?” 方继藩收敛是嘴角的笑意,朝弘治皇帝如实说道。 “三千六百余户。” “不少了。”弘治皇帝颔首,只是一个矿场而已,三千多户,这已相当于是一个卫的军户人口了。 “不过,人丁只有五千不到,陛下,要知道,流民虽也会携家带口,不过……更多人是孤零零的一人,每户的人口,并不多。”方继藩耐心的解释。 弘治皇帝点头,眼眸轻轻一眯,眺望整个西山,看着远处辛劳的矿工,阳光下矿工忙碌着,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见着这样忙碌的景象,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 “是啊,若非是逼到了急处,谁愿意做流民呢,就和那王三,不是到了绝境,为何会做乞儿一样的道理。这个王三,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不予追究!”方继藩斩钉截铁的回答。 弘治皇帝身后的萧敬忍不住佩服方继藩的胆大,无论如何,那王三,所犯的也是万死之罪,你方继藩说放就放了? 真是年轻呀,做事说话都不好好思虑一番。 然而弘治皇帝并没有恼怒,而是深深看着方继藩,很是困惑的问道:“为何?”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才徐徐开口说道。 “臣在想,若臣在他的处境,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被官府欺压,不得已之下,进入了丐帮中容身,而丐帮帮主野心勃勃,欲图谋大事,臣跟着丐帮帮主犯下了谋逆大罪,也是不可避免的。诚如那王三所言,臣忠心耿耿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方家世受国恩,诚如萧公公和牟指挥对陛下忠心耿耿也是如此,可我们任何人,到了他的处境,扪心自问,还能做到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吗?” “……” 这话……胆子太大了。 牟斌和萧敬异口同声道:“臣(奴婢)誓死效忠陛下,无论如何处境,报效之心,也绝不更改。” 他们心里恨不得将方继藩这厮用口水喷死,你自己将自己比喻成乱党倒也罢了,还拖我们下水。 弘治皇帝对于萧敬和牟斌的话忽视,却是皱眉,凝视着方继藩,嘴角露出苦笑:“看来,倘若是那个时候,便连你,也认为朕是一个昏君了。” 方继藩忙是摇头。 “不,若是臣是王三,根本无从知道陛下是圣明还是昏聩,臣只知道官员是陛下派遣来的,他们若是爱民,臣便会觉得,陛下是好皇帝,可若他们是害民,想来,对于王三他们而言,陛下就是暴君了,这也是为何,臣要让几个门生来,好好给他们上一课的原因,臣不希望,他们坏了陛下,也坏了臣的名声。” “……”弘治皇帝笑了,不置可否的样子:“此言有理,为人师者,要教授门生做人的道理;为人君者,要治理天下,岂不是也该对臣有所约束,否则,放任他们害民,则是在害自己啊。至于这个王三……”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却是抬眸,再次眺望了四周,手指着青烟袅袅的地方:“那个村落,就是矿工的聚落吧?朕看那里,甚是污秽。” 方继藩心里吐槽,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你以为哪里都是紫禁城,哪里都是北京城的内城吗? 方继藩呵呵一笑:“臣早就和王金元那老家伙说过,要注意卫生,臣明日去打死他。” “……”弘治皇帝有时发现,方继藩的话是很容易吸收和消化的,而且每每发人深省,可有时候,就不太好理解了,不过他没有继续深究,而是继续遥望着远处的村落:“不如,带朕去看看吧,朕想看看,王三宁愿放弃帮主舵主,也要在此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方继藩倒是迟疑了一下,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他却是笑了:“好,那就走。” 方继藩领头,朱厚照小跑着追上来,似是邀功一样的。 “父皇,儿臣也知道路,儿臣也常来的。” 弘治皇帝才注意到了朱厚照,板着脸,不吭声。 牟斌显得紧张,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寸步不离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 在他看来,那里……和贼窝无异,他毕竟万分谨慎,不能有任何差池。 一行人前前后后,到了村落。 男人们大抵都上工去了,只有一些妇人在烧火做饭,围着村落,有一口井,一群妇人围着井水洗衣,远远的,飘来了皂角的气息。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双晶亮的眼眸环视着四周,似乎觉得这里一切都是令人好奇的。 显然,这里环境并不好,或许是因为不远处有个茅厕的缘故,所以多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股怪味了。 这里的道路,也没有石板,因为这里多是煤矿工人的缘故,所以煤渣和泥土混杂一起,黑色的泥水遍地。 所谓的住处,其实也很一般,都是用土夯实的土屋,门窗处,倒是用了一些木板,不过这木板多是柳木,并不稀罕,做工就更不必提了,和雕梁画栋,有着巨大的差异。 可以说这个地方很很多地方都差太多了。 可是……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双眸掠过丝丝不解之意,面容里也满是诧异之色。 这里……便是王三所谓的‘安身立命’之地? “萧伴伴……” 萧敬听到弘治皇帝唤自己,他连忙是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萧敬,很是认真的问道:“这里如何?” 萧敬想了想,其实他很想捂鼻子,可陛下都不曾捂鼻子,他哪里敢哪,赔笑道:“宫里最低贱的宦官,住处也比这儿好一些。” 这个比喻很妥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平时只看奏疏里说民生多艰,现在算是刷新了新的认识,那么,此前王三他们所处的环境,到底恶劣到了何等地步,才会认为这里给了他们容身之地呢? 他不敢想象,眉头皱得更深了。 谁料萧敬一提到宫里最低贱的宦官,方继藩眼睛就放光,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就是为何,许多人踊跃要做宦官的缘故。” “……” 这话怎么听都很刺耳,萧敬不由瞪他一眼,觉得方继藩这厮在讽刺自己。 弘治皇帝莞尔,看着那屋子上盖着的茅草,不禁看向方继藩:“王三的家,住在何处?” 方继藩上前,询问打听了王三的住处,一会儿功夫,一行人便到了王三的家门口。 这里……依旧是不堪入目。 “铁蛋回来了?” 屋里,似有人听到了动静,一个老妇呼道。 这铁蛋,怕是王三的儿子吧,那个传说中,美滋滋的娶了新妇的年轻人。 真是令人羡慕啊……方继藩心里想,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等那老妇喜滋滋的系着围裙出来,一看方继藩,愣住了。 她面上迟疑着,很久……才结结巴巴发出声音来。 “是两位……恩公……” 似乎……从前她远远看过方继藩和朱厚照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很兴奋,终于……有人认出自己来了。 “没错,就是本……我!”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相认。 这老妇人须发皆白,双目浑浊,按理来说,她十之八九乃是王三的妻子,年纪在四旬上下,可看着这样子,怕是说她有六十岁,方继藩也深信不疑。 老妇人身子顿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份,顿时,眼泪便遏制不住,啪嗒落下,颤颤的拜倒在地,哽咽着道:“拜见两位恩公,两位恩公公候万代……” 这一跪…… 站在旁冷眼旁观的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 其实不等方继藩上前去搀扶这老妇,朱厚照却比方继藩更早一步,老方,你风头都出过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认得本宫这个恩公,你一边凉快去吧。 朱厚照激动的双目赤红,脸若‘桃花’,一把上前,搀住老妇,含笑道:“不用多礼,本……本公子这一点小小的恩惠,不算什么,当不得如此大礼,老人家,你记性真好啊。” 这是由衷的夸赞,那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良心都被狗吃了,只记得方继藩不记得本宫,没一个及得上这老妇一根手指头。 更新送到,说点心里话。 老虎最近都看了评论,嗯,有许多指教,写的很好,老虎在此感谢。 其实书里有很多很多小故事,看上去,大家觉得荒诞,譬如唐寅的chungong画,譬如张家兄弟的贪婪和吝啬,譬如太子好不容易做了一回恩公,四处跟人说,我就是那个恩公。再譬如,王守仁跑去西山那里看人种地,一看就是几天。 这些看似荒诞的背后,其实都有历史可循的啊。 历史上,王守仁自小,性格就古怪,他想追求真理,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朱厚照在历史上,曾在边镇打过一场胜仗,四处跟人炫耀,自己杀死过一个鞑靼人,结果……没人鸟他。 张家兄弟居然为了一块地,去和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发生了争执,居然……还把人打伤了。 唐寅科举舞弊,落魄回乡,以卖chungong度日。 现在,还觉得荒诞了吗? 老虎深信一点,穿越架空的小说,主角穿越之后,会改变无数历史人物的命运,可是唯独不能改变的,则是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也是老虎一直费尽了很多笔墨,去描写的地方,做到最大的努力,去将这些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还原出来,这里面,会有高尚,会有荒诞,会有贪婪,也会很有趣。 爽文,谁都会写,热心的读者随便找一个网络写手,问他怎么才能写爽文,我敢打赌,几十万作者,每一个人,都可以兴奋的掐着手指头,可以跟你说一天什么叫金手指,什么叫铺垫,什么叫打脸,什么叫高chao,什么叫扮猪吃老虎。 最单纯的装逼打脸,其实……反而是最简单的,老虎也喜欢写,因为不用费脑,找个敌人来,给他两耳光便是了。 可是……这是历史小说啊,历史小说里涉及到了太多的历史人物,用都市兵王和护花使者式的装逼,快速打脸,迅速高chao ,它,就不是历史了。 明明历史最难写,可实际上呢,写历史类小说的作者,却是最不赚钱的。 哭…… 历史的魅力,永远在于历史人物,在于每一个人我们曾耳熟能详的人,这其实才是历史小说最难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虎才费劲脑汁,不断的去侧面描写每一个人物,即便是历史上没有的欧阳志,其实某种程度,也将他带入进了古代某些读书人的特质在其中。 一天五章,每天一万五千字,老虎没有水过,其实真正的水,还不如网文速成手册里教的那样,最单纯直接的打脸高潮,可我相信,看历史的小伙伴们,未必喜欢看这种干巴巴的书。 这一段,是老虎憋了很久,很想说的话,这本书,是跨越弘治朝和正德朝的故事,老虎在书里其实有很多错误,比如,农业知识……实在惨不忍睹,这一点,老虎虽也查资料,可看着各种专业术语,一脸懵逼。 至于历史人物,老虎还得继续慢慢的正面和侧面去慢慢雕琢,虽然更新很多,可依旧在绞尽脑汁,用可怜的这点智商,会尽力去还原每一个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是一本看似荒诞、欢乐,充斥着各种不靠谱,但是其实是一本做了很多功课,还算考究的历史小说,嗯...真的,人格担保! 文笔,我远不如许多大神,水平,老虎也远不如许多的大神,只能靠勤勉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自上架以来,去过一趟医院之外,还没出过门。 最后的最后,我……哭了……我真的生病了呀,我喉咙痛,发烧38度啊,我还坚持在码字啊……桑心……打滚……快,快来点支持抢救一下……订阅、月票、打赏、推荐票…… 第204章 帝师 朱厚照搀着老妇人,口里闻言细语的时候,让一旁看着的弘治皇帝竟是生出一丝错觉。 什么时候,朱厚照竟有这样的一面! 朱厚照抢着搀扶这老妇人进屋,弘治皇帝踟蹰了片刻,他能感受到这屋子里混杂着煤渣和各种不知名的怪异气息,可他还是钻进了这阴暗的茅房。 茅房里很阴暗,老妇人颤颤地掌了灯,里头还有一处厢房,老妇道:“两位恩公,家中新妇在内屋,不便见礼,还望恕罪。” 说着,摆了长条桌椅来。 问了弘治皇帝是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我爹。” 老妇人便又要跪,弘治皇帝平时倒是习惯了接受别人的大礼,可此时这老妇一跪,弘治皇帝的脸在珠光之下,竟显微红。仿佛这老妇的大礼,有不可承受之重。 细看这个家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家什,不过是可能因为刚刚新婚大喜的缘故,倒是添置了几样新的家具,可即便如此,这些东西,没有一处能入弘治皇帝的眼睛,他坐在长条凳上,默不作声。 “可惜,王三和王铁蛋都去上工去了,否则若知两位恩公来,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他们日日夜夜都念恩公的好呢。” 老妇显然是个话唠,虽是眼睛视不了多少物,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住了:“若是没有恩公,咱们王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何止是王家,在这矿上矿下,哪一个不是靠两位恩公救活的?现在好了,都过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旧默然无言,心里堵得慌啊。 这……便是好日子吗?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这老妇身上的钗裙,显然是不知浆洗了多少次的,泛着白,且用的是劣质的粗布。 可老妇仍然不吝溢美之词:“现在有地方卖一身的气力,能有饭吃,有衣穿,这多好啊,这矿上几千户呢,养活着这么一大伙人,两个恩公,想来是很不易的。” “这是自然。”朱厚照美滋滋的样子,他已完全将自己代入进了恩公的角色了。 可弘治皇帝眼眶却泛红了。 他是个经历极复杂的天子,幼时便丧母,那时候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他一直为自己有这么一段苦难,既为之唏嘘,也为之骄傲。 正因为自己不是蜜罐中长大的,所以他成了天子之后,才觉得得来不易。 可现在……他想到了无数的事,想到了读史时的天下兴亡,那兴亡史中,总有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读到此处,都不免要唏嘘一番,以为你自己已经了解了民间的疾苦。 所以当各地州府的官员,上奏说哪里遭灾,什么赤地千里,什么百姓衣食无着,他便也能生出恻隐之心,可他还是无法想象,像王三这样的人,所满足的生活,竟只是如此。 这是猪狗一般的生活啊,御园里所养的猴子,只怕也比他们过得要舒坦一些。 而这……竟令他们生出如此知足的样子,千恩万谢,竟像是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一样。 弘治皇帝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心口有些隐隐的疼。 不过他尽力不使自己这隐隐的不适表露出来。 他红着眼睛,故意将眼睛别到其他处,靠着烛火照耀不到的阴影,而此时,眼角已有泪水夺眶而出了。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知道,原来奏报里的所谓太平盛世,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便是海晏河清了吗?那么,许多连王三都不如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了起来,故意站着去看夯土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年画,这年画早已斑驳了,而他故意端详,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或者说……想要以此去分散一点心口的疼痛而已。 只片刻之后,他终于无法在此待下去了,默不吭声的,也没有招呼,直接走出了屋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见状,连忙跟老妇人告辞,快步追了出去。 只见弘治皇帝一人在前,背着手,默默地疾走。 萧敬急匆匆地小跑着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驻足道:“今日所发生的事,统统记下,包括方继藩所授之课。” 他没有给萧敬任何反驳或是回答的机会,接着道:“此后传抄邸报,发送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让朕的大臣们都好好的看看。” 萧敬也只能立即应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才继续道:“王三,赦免了吧,丐帮之中,只拿首犯吴志新,其余之人,一概既往不咎,这吴志新,也不必以谋逆论处了,斩首即可。” 方继藩听了这话后,心里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王三,算是侥幸逃过了一劫了。 而至于钦犯吴志新,是必死无疑的,作为叛乱的首领,没有千刀万剐,就已经不错了。 萧敬似乎已经能体察到圣意了:“方才陛下去那王家,这王家的老妇倒还算明理,陛下是不是……赏赐一些什么。” 他原以为这话会正对弘治皇帝的胃口。 弘治皇帝却是无奈摇头:“赏赐了一家,又有何用?在这天下,其实有千千万万个王家这样的人,甚至还有千千万万人远不及王家,朕赏赐了一个王家,赏赐得了千千万万个王家吗?” 语气之中,带着无奈。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心里咋舌,随弘治皇帝步行。 其余人,只好乖乖地尾随在后,不敢过份靠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张望着这小小的村落,道:“今日这一课,并不只是给你的那些门生听的,也是给朕听的,你知道何不食肉糜吗?” “……”方继藩读懂弘治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再差,也比那晋惠帝要强许多。” 说出这话的时候,方继藩觉得说错了,不对哪,这话不是自己的风格,自己理应说陛下比之晋惠帝要强上万倍才是。 弘治皇帝则是苦涩地道:“其实朕和晋惠帝,又有什么分别呢?朕若是不亲眼所见,怕也未必知道王三这样的人为何要从贼,是你点醒了朕啊,所谓的太平盛世,朕实是估量得太简单了,这是朕的疏失。” 方继藩尴尬地笑了笑。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至少,朕总算是亲眼所见过了,知耻而后勇,一个人若是不知耻,尚且还沾沾自喜,总不及知耻的好。你……留在此处吧,处理好后事,朕……先行回宫了。” 他面上露出一股深深的倦意,这种疲倦之感,显然和从前时候全然不同,从前再如何疲倦,可至少目中还能显出几分精神,可如今,却连眼睛,都无神起来。 方继藩送弘治皇帝上了车驾,而那朱厚照自觉得讨了没趣,原以为自己成了恩公,父皇该高兴一些才是,可谁料到父皇的脸色,竟显得更加铁青了。 萧敬和牟斌则是一直大气不敢出,等车驾行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很快的绝尘而去。 方继藩留在原处,面带着笑容,恭送圣驾,等圣驾真走了,却突的想起一件事来了。 我……我为朝廷立了功,为大明拿了钦犯的啊。 我的功劳呢,赏赐呢? 此时,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唯一令他庆幸的是,至少……所有的丐帮成员,除了首犯之外,都得以赦免了。 当消息传出的时候,这西山上下,俱都振奋了。 西山里,有太多从前和丐帮有牵连的人,如王三所言,他们只想着安安生生的过好日子,他们已经满足于今日的现状,和乱党有所牵连,犹如一根刺,令他们不禁惶恐。 赦免一出,使他们终于可以了了这一桩心事,令他们可以放下心来,以后只要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了。 方继藩的心里,也不禁为之欣慰,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啊。 …… 这一路回宫,弘治皇帝一直愣愣地坐在车驾里,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 他眼睛有些红肿,自己所见,竟是如此的真实啊,比那些奏疏告诉他的更真切和触动。 而接下来,他陡然想起了方继藩。 于是等回到了宫中,弘治皇帝至暖阁里高坐,只是,他一声不吭了很久。 而随之而来的萧敬和牟斌,却已拜倒在地,萧敬道:“陛下,奴婢万死。” “臣……”牟斌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服气了:“锦衣卫……” 弘治皇帝疲惫地靠在了软垫上,眼睛看着雕梁画栋的暖阁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们觉得羞耻吗?朕也一样,朕今日真是无地自容,许多事都是朕以前都想不到的。这一次不怪你们,诚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只要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王三这样的人,今日拿住了一个吴志新,明日就会有刘志新、杨志新,这多如牛毛的逆贼和钦犯,你们抓得完吗?方继藩,做了一回朕的师父啊。” ………… 实在抱歉,今天这章有点晚了,早上去医院,没想到医生说严重了,要检查和拍片,然后又吊针的,还好昨晚想到今天要去医院,熬夜写了些,回家立马又干活,接着就更上来了,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别怪老虎哈!另外刚刚看到王耀的青年近卫兔成了明朝败家子的盟主,谢谢喜欢老虎的书,也谢谢一直以来都支持老虎的同学们! 第205章 王守仁悟道 时间转眼而过,又过去了小半月了。 这小半月的时间里,西山依旧很忙碌,四处招徕流民,许多人的干劲甚至比从前更足了。 邸报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是皇帝亲自授意的,所以这关于方继藩的授课内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至了所有的官吏的手里。 邸报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内容,显然就是宫中发出的某种不同寻常的讯号,足以使无数人去揣摩这邸报背后的深意。 方继藩…… 这三个字,显然正式开始渐渐的浮出了水面,当然,他不再是一个人渣恶少的身份。 得了脑疾都可以有这么多大道理? 许多人抑郁了,实在想不通啊。 而在这期间,红薯的推广也终于开始顺利起来了,方家的数千亩地,再加上晋升为新建伯所赐的数千亩土地,以及龙泉观、西山,大量的土地开始栽种新苗,到处充满着生机勃勃之景。 张信忙得团团转,也忙得不亦乐乎,每日就骑着马在龙泉观和西山之间来回奔走。 他黑了,也瘦了,人也学坏了,竟会骂人了。 看着农人们不擅于培植而糟践了幼苗,他气得跺脚,一通乱骂,这位本该是斯斯文文的郡马,竟多了几分杀气。 新苗就是他的命根子啊,一手带大的,关于培植的技巧,他自己足足写了一本书,里头尽是在种植中的经验心得。 …… 而选官之日也在即。 新晋进士们摩拳擦掌。 唯有王守仁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已有半月。 王华到了书房,看着自己儿子愣愣的坐着,胡子拉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书桌,书桌上依旧还是一幅字,只是……这幅字再不是知行合一,而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王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着那双目布满血丝的儿子,毕竟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少詹事,王华的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他决心好好的开导开导这个傻孩子! 于是清了清喉咙,便道:“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此八字,颇有几分禅意,伯安啊,近来看了什么道书?” 王华带着微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好好的和自己儿子沟通,也好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平时在詹事府教导那顽劣的太子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自己儿子再如何顽劣,总也比太子殿下要强上许多分吧。 要有耐心嘛。 王守仁的眼眸里,突然透着精光,道:“错了,都错了。” “什么?”王华一呆,错了,吃错药了? 王守仁豁然而起,大呼道:“他们都错了。” “………”王华拼命忍住自己的担心,依旧带着微笑:“谁……谁错了?” “天下儒生,尽都错了,大错特错。” “……”王华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天下儒生?” 王守仁凝视着王华,竟是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字一句的道:“荀子!” “荀子?”王华顿感如遭雷击! 荀子乃圣人啊,孔孟之后,儒家第一人啊。 只听王守仁继续道:“董仲舒!” “……” 王守仁激动得颤抖,他狂喜着继续道:“程颐……” “程……程夫子……他……你什么意思?”王华心底愈发的觉得不好了。 此时,王守仁抬头,背起了手,他的欣喜开始收敛了一些,目光开始变得深沉,渐渐的,似乎有了自信一般,他接着道:“朱熹!” “朱熹?”王华脸色惨然。 “陆九渊!” 又一个人,王守仁口中所说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是古之圣贤。 王守仁的眼中有锥入囊中的尖锐,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认真地道:“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儒家诸派专以诠释孔孟而名扬天下,至今流传。可孔孟之学,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呢?其实无人知晓,这千年来,无数的作经作注将一篇短短的论语变成了一个浩瀚如海的学问,无数儒生追求一生,亦没有门径去窥见真理的本身。” 王华捂起了自己的心口,显得摇摇欲坠,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 离经叛道,这是离经叛道啊。 你抨击汉儒倒也罢了,你抨击陆九渊诸儒,也说的过去,你竟抨击程朱?王家就是靠读程朱才有今日啊。 王守仁整个人却陷入了某种狂热,脸上异常的肃容:“可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呢?大道至简啊,子曰仁爱,根本就不需无数的大儒去诠释什么才叫做仁爱,仁爱本身就是仁爱而已;子曰仁政,又何须无数人依着这两个字去诠释何谓仁政呢?仁爱、仁政,即为知也,既已知之,便不复去穷究知之之理,于是,子曰,君子敏于行。既已知之,便当行之,此谓之知行合一!” “胡说,你胡说!”王华激动地大喝起来,他脸色苍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跺着脚,泪水流湿了衣襟:“你不是我儿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你疯了。” 王守仁却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道:“我没有胡说,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关中定。只这三章约法,臣民百姓们,便可人人知道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可此后,天下有多少刑名律法,就以我大明律和大诰而论,名目万条,何其繁复,结果呢?结果却是官不知律法,民更是不知,谁都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终,糊涂的官员随意捏造律令,便可裁决人生死。而对律令更懵懂无知的百姓,便更一窍不通了,只有任人宰割。” “律法的根本,其实就在于简,简单明了,判官一眼便知其犯了何罪。而越简,百姓方知自己是否触犯了律法,天下人亦知律法,若觉得不合理,才可有质疑。如此,才可尽力使天下做到公正。可倘若律令浩瀚如海,那么,就成了民不知律法,官亦不知律法为何物,最终这堆砌如山的律令,反而成了害民之物!” “道……也同样如此。孔孟之学,一以贯之,不过是勤学仁爱而已,可是现在……敢问父亲,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敢说自己知悉了圣人的大道吗?” “……” 这一问的,王华愣住了。 他是状元,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可以说,他是大明为数不多,理论水平最高的人。 可被儿子这么一问,却令他瞠目结舌。 倘若儿子问他,学而,如何解?他或许可以侃侃而谈,说上十天半月。 倘若儿子问他,孔子登东山,他自然也可以洋洋自得,高谈阔论,以孔子登东山为题,展开论述。 可是……圣人的大道是什么…… 他沉默了,他学了太多太多圣人的道理,十年寒窗,十年在翰林院中著书,这读的书,著的书,足可以填满整个王家,只是…… 半响,他终于道:“程夫子的书中已经坦言了圣人的大道,何须来问我。” 这是诡辩。 只有程夫子才有诠释圣人的权力。 王守仁大笑起来,道:“不对,孔圣人的话为何需要程夫子来诠释?子曰成仁,孟曰取义,如此而已,仁义二字,也需有人代他们诠释吗?” “你……你是疯了。”王华哭了,浑浊的眼里真的掉下了清泪。 他受不了儿子这样啊。 王家不该出这样的人哪。 王家所出的子弟,哪一个不是中庸守己,为人称道? 可现在,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至亲啊,可现在这儿子,竟质疑自己深信了数十年的理念。 王守仁眼里却是放着光,这光带着异彩:“论语何其简单明了,后世的大儒,却使它复杂无比,使人读了圣人书,反而不知圣人意了。这就如约法三章,最终却成了今日的大诰和明律。与其去穷究何谓仁义,何谓仁政,不妨学方继藩,心中存着天理良心,以及对仁义的向往,而去实践贯彻,书里天天说爱民,说民为本,民在哪里?民在书里吗?民不在书里,民就在咱们王家的府邸里,也在王家的门墙之外,他们距离你我父子,相距不过咫尺之遥,我们却看不见,却看不清,却关起门来,将自己关在这书屋里,心里默念着什么书中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去追求书中的民,去学习书中的所谓大治天下,天下大治,不需腐儒来教我,而是心存圣人之念,俯身去做便是了,哪怕只是安置一个流民,哪怕便是使一人、一家、一姓能吃饱喝足,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就是仁爱,就是仁政,就是圣人的德!” 王华已经气得捶胸跌足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从何学来的离经叛道之词!” 王守仁沉默了一下,道:“吾师……方继藩……” “……” 王华竟不说话了。 嚎叫声噶然而止。 吾师……方继藩……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戳着王华的心。 而后…… 王华,显然……又哭了! ………… 不好意思,生病脑袋迟钝点,也因为睡得少,这章写得慢了些! 第206章 圣贤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犹辱门楣啊!” 王华不甘地朝着王守仁继续咆哮:“荀子所以成圣,程朱所以成圣,得享孔庙……岂是你可以……” 不等王华把话说完,王守仁就厉声打断道:“又错了!” “……”王华身躯颤抖,他看着激动得难以遏制的儿子,却见王守仁朗声道:“孔孟不在世,谁可言程朱为圣?” “……” 王华努力地用手撑着书桌。 程朱不是圣…… 程朱不是圣…… “可是天下读书人,无一不认可程朱!”王华吹着胡子,若不是自己的孩子,早就打死了。 王守仁笑了,大着笑道:“哈哈,还是错了,读书人认为他是圣,他们便是圣么?我也是读书人,我认为方继藩是圣,便可将吾师抬入孔庙吗?圣人已故,圣人不称其为圣,他又有什么资格自认为圣?” 王华瞪大着眼睛手指着王守仁:“你……” 王守仁则继续道:“可是圣人却认为,神农尝百草,故而认为神农是先贤。敢问神农不知程朱,甚至不通论语,不知何为之乎者也,那么,为何孔圣人膜拜神农?” “……” “仓颉也不懂什么是四书五经,不知论语为何物,可为何孔圣人视他为圣贤?” “……” “尧舜留下来的功绩,只有治水,更没有读过什么程朱,那么又为何孔圣人认为他们是圣贤?” “……” “这是因为他们实施了仁政,他们心怀仁德之念,敏于行,救活了无数的百姓。他们躬身俯首所做的事,足以流传千古,便连孔圣人亦都自叹弗如,对他们敬仰有加。孔圣人推崇他们,推崇的不是他们著书立说,穷究了多少学问,而在于,他们治水、他们救治、他们造字,从而使先民们得利,这才是真正的圣贤。而抱着一部论语,成日啃读,所谓寒窗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岂不可笑?圣人可将这样的人,顶礼膜拜过吗?” “圣人可曾将那些腐儒视之为先贤吗?大道至简,只在于你根本不需穷究所谓儒家之理,你只需知道圣人崇尚仁义礼,这就足够了,知行合一,其首要在于行,无论是大的仁政,还是只微末的助人,这些统统为德,父亲,你错了,大错特错,王家的书斋里有书三万卷,可在我看来,只需留一部论语,其他留着也是无益,不过是在误人而已!” 王华呆住了。 他痛斥道:“孽畜。”说罢,竟举起了案牍上的砚台,想要敲下去,手举到一半,却又泪流满面地悬在了半空,无力打下去。 这……是自己的骨肉啊。 泪水泛滥着,自王华眼里哗哗落下,他无语哽咽着,最终,手无力的垂下了,砚台也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一分为二。 “你……太让为父失望了。”王华哽咽着,不敢发出哭声,生怕这哭声一起,使自己这做父亲的,失去最后一点威严。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转了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这书房。 可王华刚一出书房,竟整个人像是迅捷的豹子似的,突的疾冲向了庖房,直接提出了一把菜刀! 只见他手提菜刀,双目赤红,下值时头上的翅帽也歪了,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府里的管事见了,连忙拦腰将他抱住了,大惊失色地叫着:“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快来人,快来人啊。” 王华泪水泛滥,双目越发鲜红,显然,他是君子,一向远离庖厨,因而手中的刀,很没有规则的在虚空中乱舞一通,一向修养极好的他,此刻却是满面狰狞:“方继藩……” 他朝天吼叫:“我王华要将尔碎尸万段,尔误人子弟,尔害我儿子,尔猪狗不如,尔与禽兽无异……” ………… 正在家里的方继藩突的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是傍晚了,刚吃完了晚饭,一群门生聚在一起,众星捧月一般,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他是如何的学问精深。 古人嘛,除了不可描述之事,却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因而吃饱喝足,一副香茗在手,到了厅中,被门生众星捧月的吹捧一番,这人生,其实还算是挺惬意的。 可这一个喷嚏,却让方继藩总是忍不住的揉了又揉那发酸的鼻子,他感觉有点怪怪的,叹了口气道:“似乎有人骂我?还是哪里要出事了?” 却在这时,门子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宫里来了人,来了人……” 方继藩豁然而起……就知道出事了。 怎么像是……总有人和自己有仇一般,招谁惹谁啊这是。 此时宫里来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天黑了呢,天一黑,宫门就要关上,若不是出了大事,什么事不可以留到明日再说? 果然,一个宦官正疾步进来,气喘吁吁地走到方继藩的跟前,看了方继藩一眼,立马道:“新建伯,娘娘有请。” “……” 娘娘? 大半夜的,娘娘叫我去? 方继藩觉得这宦官在逗自己。 “哪个娘娘?” 宦官板着脸:“两位娘娘。” 两位?那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 方继藩更加懵了。 他倒是不敢怠慢了,出事了,果然出事了,大半夜的两个娘娘相召,如此不同寻常,没出事就见鬼了。 他没有迟疑,匆匆跟着宦官至午门,不过此时,午门已是关了,城楼上的禁卫吊下来了一个篮子。 方继藩扯了扯篮子上的长索,心里警惕,忍不住的看着一旁的宦官道:“你们不会害我吧,这绳子牢不牢靠的?算了,我是忠臣,死且不怕。” 硬着头皮上了篮子,便被吊入了宫城。 一路竟是被人领着到了暖阁。 暖阁? 大半夜的……陛下还不回去休息?可是不是两个娘娘召见吗?怎么来的暖阁? 只见这暖阁外头,已是灯火通明。 内阁三个大学士也在这里,正绷着脸,背着手,唉声叹息。 萧敬和几个宦官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太皇太后。 张皇后和朱厚照站一起,朱厚照愁眉苦脸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寿宁候张鹤龄,以及建昌伯张延龄。 至于其他人,就面生了,不过既然寿宁候和建昌伯都来了,想来其他也都是外戚吧。 大半夜的,这是搞什么名堂? 一见到方继藩来了,顿时,人们便呼啦啦的围拢上来。 这架势,吓了方继藩一跳。 谢迁性子急,一看方继藩,就厉声道:“方继藩,上一次陛下去了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啥?”方继藩发懵,这是几个意思? 谢迁瞪着方继藩,捶胸跌足地道:“陛下自上一次去了西山,回来之后,就茶饭不思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这已半个月了,如今已是忧心成疾,萧公公说,打去了西山之后,便如此了,今日让你来,是要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忧成疾了? 心理素质这么差? 不会吧? 他下意识的就道:“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 “……” 一下子,安静了。 接着,刘健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才没有人说和你有关,只是询问西山之事,既没有问,你为何矢口否认?” “我……”方继藩心里想说,我ri了狗了。 看着无数眼睛,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方继藩心里有些发毛。 陛下没胃口吃饭吗? 难道是和张信有关系?一想到那厮的裹脚布,确实令他现在都还倒胃口啊,嗯,极可能就是。 不行,我要保护他,万万不可将他招供出来,毕竟我是一个好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道:“此事,萧公公应当知情。” 众人又都回眸,看向萧敬。 萧敬忙道:“奴婢只知大概。” 这家伙,倒是很会推卸责任啊。 方继藩只好道:“可能陛下染了风寒吧。” 萧敬又立马道:“御医已经看过了,说龙体并无病兆。” “陛下是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问。 众人都颔首。 好吧,那一定是张信了,一定是了,哎,要保护张信啊,不然他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有点儿毛毛地想着,觉得自己脖子有点发寒,别真出什么问题啊,会死人的。 方继藩想了想,只好道:“可能是御厨做的御膳太难吃?” “嗯?”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这几日,大家都急了,不过此事还是不宜外传才好,所以只是宫里一群人在跳脚。 之所以将方继藩叫来,是因为自陛下从西山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虽张皇后再三问陛下发生了什么,可陛下一直不说。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了御膳的问题,张皇后虽然觉得这答案简单,可是听方继藩这么一说,是觉得有点不靠谱的答案,却也未必不是一个方向。 “要不……”方继藩道:“臣家里新来了一头獐子,请个大厨好生烹饪一番,送进宫来,给陛下换换口味?” 第207章 海晏河清 听了方继藩的话,众人看着张皇后,顿时踊跃起来,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 于是众人一时踊跃起来。 “前几日,庄子里猎了一头熊,那熊掌已是取了,不妨请大厨烹饪,进献宫中……” “臣老家有一吃食……”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着,什么东西,能勾起陛下的口欲。 说到了一半,突然有人道:“咦,寿宁候和建昌伯呢……” 沉默…… 众人小心翼翼的看着张皇后。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国难当头’之际,居然会有一丝滑稽之感。 …… 某角落,张延龄快步追上了自己的兄长,他眼睛发红,吸了吸鼻涕,有些内疚的说道。 “哥,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吝啬了,陛下对我们兄弟这样好,上一次有人弹劾我们,他也只是将我们叫进宫来,一宿不睡,和我们讲道理。哥,我们给陛下献碗粥吧。” 张鹤龄背着手,削尖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也到了伤心之处,抬头,面黄肌瘦的脸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那圆圆的明月,很像一个蒸饼,若是当真是饼,一定……很好吃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眼角泛着泪花,同样吸着鼻子,激动而哽咽。 “你以为我想溜,要怪,就怪这双腿,这该死的腿不听使唤,一听到那些话,便心不由腿……哎……可怜的陛下啊……心好痛。” 张延龄听罢,忍不住俯身锤了锤双腿,也是激动的附和自家兄长。 “没错,都怪这该死的腿,不是东西啊,猪狗不如,真恨不得锯了它。” 张延龄徐徐上前,在这汉白玉的勾栏边,与张鹤龄并肩而立,二人一齐抬头看月,俩人的目光俱是透着几分愧意。 “哥。” “嗯?”张鹤龄侧眸凝视着张延龄。 “你真聪明。” “……” “哥……” “嗯?” “我饿了,你饿不饿?” “……” 张鹤龄沉默着。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 “哥,你相信鬼吗?” “……” “据说宫里有很多冤死的宫娥,她们会化作厉鬼。” “……”张鹤龄打了个寒颤。 “哥……” “住嘴!” “噢。” ………… 张皇后听到众人的话,不禁满面愁容。 若不是不得已,这夜里,实是不会召这么多臣子来。 现在陛下茶饭不思,无精打采,御医那儿,已经发出了警告,非要陛下吃点东西不可。 否则…… 张皇后叹了口气,凤眸微微一转,看着一个个邀宠一般,要进献特产的诸臣,她启了朱唇,沉吟道:“平时,陛下最爱吃本宫所烹饪的腊粥,可现在……他也没有丝毫的胃口。” 一下子,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陛下最爱吃的,都没有胃口,而且这还是张皇后亲自认证,那么……谁还敢说自己进献的美食,比张皇后还好。 刘健已经心急如焚,忍不住道:“那么,臣等只好进内阁,仗义执言,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来只好动强。 不吃也得吃。 张皇后无奈的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看来,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其实,太皇太后与本宫请你们连夜来,也是为了如此。” 黑暗中,一直沉默的方继藩突然道:“这是心病!” 一时众人将注意力转到了方继藩的身上。 不过……这不是废话吗? 这不是心病那又是什么? “或许,臣可以先去看看。” “没有用的。”张皇后苦笑摇头,深凝着眉头:“该看的,都看了,陛下不发一言。” “臣尽力一试吧。”方继藩还是想争取这个机会。 虽然,他内心深处,想将这一切的责任,推给张信的裹脚布,可是……他似乎也明白,好像整件事,和自己有关。 方继藩坚持,张皇后也没在拒绝,而是凝着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继藩当她是默认了。 于是上前,朱厚照追上他:“本宫和你去。” “太子殿下就不要去了,在这儿等着。” 方继藩觉得多一个,便是碍手碍脚,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想要让人打开心防,这人……去的越少越好。 其实,反而是身边的至亲,反而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因为……方继藩心知,弘治皇帝是坚强的人,至少他假装很坚强,是绝不会在自己妻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于是,他昂首阔步,也不通报,大喇喇的进了暖阁。 里头有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的跪在角落伺候,方继藩朝他挥了挥手。 “你出去,记得,关门。” 宦官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起身。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边,手枕着头,看得出,他很疲惫,可是……他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油灯冉冉之下,他虽才年过三旬,可双鬓间,却已现出了华发,整个人显得略微苍老。 此刻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对外界的事,似乎也不关心。 只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奏疏。 方继藩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唔……” 弘治皇帝只很慵懒的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夜这么深了,还在看奏疏?” 弘治皇帝没有理他。 御案上的奏疏堆砌如山,显得很杂乱,不过,弘治皇帝的脸色更颓废。 方继藩来到弘治皇帝的跟前,开口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实乃臣的楷模。” 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魔怔了? 他是皇帝,他要发呆,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方继藩他爹这样的话,倒是好办,找几个粗壮的汉子将他制住,按在地上,剥光了……不对,是按住他的口,你不想吃,也逼你吃不可。 方继藩心里想,给皇帝治病,粗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是手艺活啊。 “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案牍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似是陌生人,弘治皇帝懒得搭理他。 方继藩心里感慨,张皇后与陛下如此的情分,想来,早已在陛下面前哭过,陛下依旧还是这个样子,由此可见,自己这点小把戏,是不可能引起弘治皇帝丝毫的兴趣的。 想了想,方继藩见得这样不行,还是得另想办法,灵光一闪,他便有了主意。 “陛下,现在一定灰心冷意吧。”他状着胆子开口。 见弘治皇帝没有丝毫反应,方继藩索性看开了,跪坐在地上,双目有神。 “陛下克继大统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定是在想,你一定不会和先皇帝一样,你要做一个圣明的天子,要扭转乾坤,使天下人都能受到你的恩惠,陛下想要缔造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而事实上,陛下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十三年来,陛下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臣在宫外,听说陛下每日处理军政事务,需七八个时辰,每日睡觉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陛下不爱美色,不贪恋美玉,不尚华服,这一辈子,更没有嬉戏娱乐,历朝历代的天子,能和陛下相比拟的,也不过是太祖高皇帝而已。” 这是实话,弘治皇帝是个工作狂人,别人三日一朝,他主动要求一日两朝,从睁开眼睛开始,便是批阅奏疏,召各种大臣来商讨各种的事,深更半夜,也不肯停止。 他不爱美色,于是后宫中没有一个嫔妃;他崇尚节俭,在宫中以身作则,让皇后亲自去织布,他裁撤了宫中大量的供奉和宫娥,将她们打发出去。 方继藩心里想,这种人通常都属于狠人,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皇帝,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皇帝,同样也会用更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偏偏,弘治皇帝严格要求了自己,竟对身边的人,极为宽厚。 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良心说,倘若自己做了皇帝,这皇帝做成了弘治皇帝这种累成狗的样子,他就恨不得提着鞭子将身边人一个个抽挞个遍,大爷我累成狗,你们这样清闲?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无动于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陛下这一生,唯一自傲的,就是革除了许许多多的弊政,就是天下虽是多灾多难,却是大体承平。陛下一定在想,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这一生,陛下如这烛火一般,燃烧了自己,却总算,使这天下的许多可怜人,安居乐业。” “可是,西山一行。却让陛下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王三,陛下方才知道,原来……这盛世江山,并不如陛下想象的那样,陛下再如何殚精竭虑,可依旧,天下还有的是饿殍,有的是王三这样的人,他们只有一个茅草屋,便知足了,有一口饭吃,便要歌颂陛下的恩德。陛下方才想到,原来陛下的一切努力,其实……也不过如此,陛下忙碌了一生,也辛劳了半生,换来的,根本不是海晏河清,所谓的太平盛世,更是可笑之至。” 说到此处,那半卧在案后的弘治皇帝,虽依旧是侧脸一动不动的看着手里端着的奏疏,只是那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板着脸,依然纹丝不动。 第208章 心病还须心药医 忧心成疾。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 上一世,方继藩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大抵也是这等状态。 当然,弘治皇帝更惨。 他毕生的心血都在于此,可结果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枉然,于是乎,他抑郁了。 似乎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可似乎,现实却打了他的耳光。 于是乎,灰心冷意了。 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当初踌躇满志的自己,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自己想要做到的模样。 这是何等的打击,他越想,就越觉得焦虑,这令他恍惚起来,有时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有时不禁为之残酷的现实而苦笑以对。 脑海里更多的,却是王三,是王三家的那个妇人,是那污浊不堪的茅屋。 他没有搭理方继藩,或者说,此时的弘治皇帝已经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外界的人和事,他都不愿搭理。 不理会自己? 方继藩嘘了一口气,便笑了,你不理,那我就继续讲呗! 方继藩就道:“其实臣起初的时候想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大好人,可直到后来,臣才发现,想要做一个好人,何其难也,有许许多多的人,非要让臣做一个彻底的坏人不可,陛下能理解这种感受吗?他们就是见不得臣好,臣要做一个好人,比寻常人难上千倍百倍的。” “可是……臣做到了,臣还是做到了,做到了成为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诚实又可靠的好人。陛下知道臣是怎样做到的吗?因为无论这世上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世上如何变,臣只要忠于自己的本心,便足够了,其他的,其实都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终于抬起了眼来,迅速地扫视了方继藩一眼,只是面上带着冷然。 看来……陛下是不太相信他啊。 不过,有了反应就好办了,于是方继藩接着道:“陛下,且听臣细细说来。” “你退下吧。”弘治皇帝淡淡的说着,他显得极平静,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可恰恰这平静,却使人无法拒绝。 “……” 方继藩无言,其实他是当真想和弘治皇帝剖析一下自己的新路过程来着,我方继藩能走到今日,还能保持如此高洁的品质,是真的不容易啊。 哎……可惜了…… 自己这么积极,还是被无情的拒绝了,很尴尬呀,可方继藩也只好道:“臣……告退。” 似这样钻了牛角尖的人,是最不能轻易招惹的,谁知道下一句会不会是‘来人,切了他的小jj’? 从暖阁中出来,似乎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 由此可见,许多人并不看好方继藩。 倒是朱厚照急匆匆地跑上前道:“如何?” 方继藩摇摇头:“这是心病。” “谁都知道这是心病。”萧敬扯着嗓子道。 萧敬乃是弘治皇帝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伴伴,此时陛下‘重病’,他心急如焚,自然受不了方继藩的废话。 张皇后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刘健等人道:“无奈了,只好进去……” 他们想进去拼死劝谏。 方继藩心念一动,连忙道:“不可以进去,若是进去,只会让这心病加重,要我看,这心病想要医,只有两个法子。” 此时,显然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心思理会方继藩了。 大家各聚一处,三三两两的,低声焦灼的议论,各想办法。 当初让方继藩入宫,本就是问西山的事的,也没指望方继藩能起什么主要作用。 所以方继藩去见驾的时候,也早有人预料到了方继藩的结果。 方继藩略显尴尬,倒是朱厚照很认真地围着他:“两个法子,什么法子?” 这令方继藩稍稍脸色好看一些,耐心地道:“其一,是给予陛下希望。” “希望?”朱厚照愣了一下,便道:“要不本宫去父皇面前背诵四书?” 方继藩摇摇头:“这怕没什么用吧!不过这其二倒是容易一些,需用一个法子来激励陛下一番。” 激励…… 不错,弘治皇帝的问题在于,他心灰意冷,可若是有什么狠狠刺激一番,或许……就有希望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不禁道:“老方,你就不要继续卖关子了,这些本宫也听不懂,你只需告诉本宫,本宫该怎么做?” 朱厚照是真的有些急了,毕竟那是他最亲的人啊,所以也暂时放下了被父皇揍的仇怨,急得有些跺脚了。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即便做了也没用。”方继藩叹了口气道。 某种程度而言,在弘治皇帝心里,只怕见了朱厚照之后,反而会产生更加深一层的担忧吧,毕竟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将来是要交给朱厚照的,想到自己如此殚精竭虑,这天下竟有这样多的王三,再加上太子本就望之不似人君,把朱厚照摆在他面前,这不是分明告诉他,大明……要亡了吗。 如此后果,实在难以预料,怕是呕血三升,都是轻的。 朱厚照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突然道:“父皇料来不会有事的吧。他……他毕竟历来是护着本宫的,他是何等的……”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低…… 让人听着颇有几分酸楚。 方继藩还从未见过没心没肺的朱厚照也有这个样子的时候,当初就是被吊起来打,总还会有几分好汉的模样。 方继藩抖擞了一下精神,道:“可是未必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激励陛下。” “什么?”朱厚照一愣,似乎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话,似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此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已进入了暖阁。 刘健本在和李东阳、谢迁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却错愕的回眸来,谢迁脾气自是最急的:“你快说。” 方继藩却是道:“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我得去西山一趟。” “……”谢迁差点没噎个半死。 一旁的萧敬则是酸溜溜地道:“新建伯似乎很了解陛下啊……” 他这一番话,却不啻是给所有人都泼了一盆凉水。 连朱厚照,也不禁一愣。 是啊,和陛下朝夕相处的人乃是张皇后,而随时照顾着陛下生活起居的则是萧公公。 这两个人,还不够了解陛下吗? 太子殿下乃是陛下的儿子,虽是太子殿下顽劣,难道不知陛下的性子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刘健等人,辅佐陛下十数年,难道他们不了解陛下。 陛下得的乃是心病,连他们都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上你方继藩? 你方继藩见过陛下几次?你方继藩知道陛下平时最爱吃什么吗? 见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方继藩则是面带笑容,这样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 这些人显然并不知道,真正了解弘治皇帝的人,恰恰是自己啊。 后世不知多少明史的专家从浩瀚如烟的史料之中,去分析和研究过弘治皇帝,甚至连弘治皇帝的一封圣旨,都可能被某个学生连篇废话一大通,做出种种的解读。 身边人感性的了解,和科学论证研究一个人是不同的。 哪怕你接触的再多,可毕竟会有情感的因素,而后世的研究,则事无巨细,通过对弘治皇帝的行为,他的旨意,他身边人的各种反应,来进行论断。 这些论断,都在方继藩的心里藏着,或许不是百分百精确,可再通过方继藩来到这个世上,细心的观察,两者合二为一,却往往能发掘出弘治皇帝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方继藩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弘治皇帝就真的要出事了,眼下只能试一试了,他厉声对萧敬道:“萧公公若是了解陛下,大可以去觐见陛下,为陛下医治这心头大患,若是不可以,那就闭嘴!” “……”萧敬终于无力反驳,因为事实证明,他也束手无策啊。 方继藩则是看了天色,道:“太子殿下,臣现在要立即去西山一趟,争取在明日正午之前赶回来。” 朱厚照显然也被萧敬动摇了信心,却还是拉着方继藩的手,定了定神道:“本宫……信你!” “对了,有一件事,你定要牢记。” “你说……”朱厚照红着眼睛,想哭,却始终显得坚强,拼命的忍着。 “你不要去见陛下。” “什么……为何?”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碍眼!”方继藩忧心忡忡的样子:“会加重病情的。” “……” 于是方继藩趁着夜色,急匆匆的走了。 只留下一群人在此长吁短叹。 朱厚照焦虑的背着手,抬头望天。 碍眼…… 怎么就碍眼了? 本宫不是父皇亲生的? 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难道……是因为父皇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忧心成疾? 难怪自己一点儿也不像父皇,根本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那本宫的亲生父亲是谁? 方继藩这厮,说话留了一半啊。 不对,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朱厚照连忙甩甩头,该担忧父皇的病情才是。 ………… 上午要去医院,中午的更新会迟一点,望体谅。 第209章 药引来了 宫里的消息终于捂不住了。 陛下的病情引起了臣民们的担忧。 于是,各种诸如‘陛下您好吗’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的送入了宫中。 “若是慰问能治病,该有多好啊。” 看着这堆砌如山的奏疏,一宿未睡的刘健一阵唏嘘。 他木着脸,忍不住对左右跪坐的李东阳和谢迁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添乱,陛下若是龙体康健,还需他们来问吗?” “……” 原本就是一宿未睡,可白日还需勉强打起精神,本想处置一些紧急的票拟,可结果…… “哎……”谢迁忧心忡忡地道:“太皇太后和张娘娘也是一宿未睡,怕就怕……” 三人又是唏嘘。 其实……三人心底深处都藏着一件可怕的事不敢表露。 若是继续如此下去,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当今皇上虽是三十出头,正处壮年之时,可忧心成疾,因而导致驾崩的事例多如牛毛啊。 只是这些话,作为臣子的,在此时是万万不可讨论的。 “太子殿下睡了吧?”刘健显得极为沉痛,他和弘治皇帝有着很深厚的友谊,这等亦是君臣,亦为友人的情感,非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只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凡是任何时候,都要比任何人更深谋远虑一些。 李东阳一听刘健提到太子殿下,便与谢迁对视了一眼,随后他道:“清晨时,只小憩了一会儿,便又醒来,说要出宫去西山,寻方继藩。” 刘健尽力忍住心底的抑郁,深吸一口气,才道:“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一定要留在宫中。” 说着,他低下头,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便取了一份奏疏,提笔,其实他心已乱了,奏疏中写着什么,他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无从知道。 李东阳颔首点头,或许……应该应对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陛下素来是个至孝之人,可现在竟是连太皇太后都无法令他清醒,而张皇后与陛下伉俪情深,同样也无法使陛下清醒,那么…… 李东阳恍惚之间,却见谢迁垂着头,用大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似在抹泪。 刘健脸色铁青地低着头,似乎也发现了谢迁的失态,道:“于乔……” 于乔乃谢迁的字。 “正在这个时候,汝为内阁大学士,受皇帝恩惠,此时该为陛下分忧,稳住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在看着陛下,也在看着你我,请节制吧,天塌下来,到时还需有人顶着,太子……尚在幼冲,他顶不住,需吾等撑着,不可感情用事,贵州可有军情奏来,你去查一查。宾之……”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在。” 刘健依旧低头,握着笔杆子,顿了顿道:“近来各地遭灾,尤其是北方诸省,能否纾困,就看江南今年入库了多少钱粮了,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下一张条子,给南京守备府,今年的税粮,必须如数送到。传出一点消息去,今年江南各省布政使司还有转运使司,倘是如往年一般,敢贻误此等大事,他们的乌纱帽,就自行摘下,待罪吧。” 李东阳点点头。 刘健突又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待会儿请兵部的职方司郎中刘大夏来,非常之时,更该做到有备无患,刘大夏熟知九边马政,加强边务,已成了当务之急,让他立即上一封章程,带着章程来见老夫。” 或许是受刘健的感染,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打起了精神,开始忙碌了起来。 刘健说罢,提笔开始票拟,只是写下每一个笔画时,手不禁在微微颤抖,他极努力地写下一个个文字,而后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宾之……” 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公房里只剩下了他孑身一人,大家已各自忙碌去了。 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公房,刘健的喉头才如堵了似的,他终于忍不住的低声饮泣,泪水洒满了衣襟。 ……………… “为何不让本宫出去?” 朱厚照气急败坏地大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暖阁的偏殿,太皇太后已去陪伴弘治皇帝了,张皇后便领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在这偏殿里稍稍休息。 可朱厚照虽几乎一夜未睡,情绪却很激动。 这都正午了,方继藩怎么还没来? 他不是说有办法吗? 既然有办法,这样的厉害,为何还没来? 他越等越感到难耐,恨不得立马见到方继藩,故而想要去西山催一催。 可张皇后却是禁了足。 他无计可施,便又回到张皇后身边:“母后……” 张皇后红着眼睛,幽幽地道:“你不要闹,安静一些,几位太医不是都在?此次,太医院的黄御医亲自出了马,他最擅长的就是治疗心疾,他说的很有道理,心疾也是要用医的,人若是郁郁寡欢,脉络便不会通,脉络不通,才容易引发诸多可怕的后果。因而,只要吃了他的药,疏通了脉络,这病也就能纾解了。” “庸医!”朱厚照很直接的骂了一句,而后道:“什么都是吃药,倘若父皇能吃药,还需他们做什么?父皇吃饱了饭,什么病不都好了吗?” “……” “哥,你少说一些,母后的心里也是难受得很。” 朱厚照瞪着眼,看着依偎在母后身边的妹子,想要跳脚,突然,他又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何妹子这般像父皇和母后呢? 于是,他也抑郁起来,背着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缓缓的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焦虑万分。 却在此时。 外头有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道:“方继藩觐见,方继藩在午门外觐见……” 朱厚照听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却见在那宦官的身后,方继藩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朱厚照这才顿足,着急地道:“你怎的来的这样迟!” “耽误了,耽误了。”方继藩假装自己要断气的样子。 朱厚照激动地道:“老方,走,本宫带你去……” 方继藩却是扯住他:“殿下,你在外头等着,想要救人,则暖阁里,任何人都不得在场。”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臣先去见娘娘。”方继藩觉得没办法和朱厚照沟通,一看这厮是不理解的,可现在情急,耽误不得了。 于是他便径直进入了侧殿,也不知怎的,虽然感觉天要塌下来,可第一眼,却还是被太康公主所吸引,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似乎也没防备方继藩会大喇喇的进来。 方继藩对着张皇后行礼道:“见过娘娘。” 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张卿家辛苦。” “臣想试着给陛下治一治这心疾……” 张皇后微微蹙眉,她固然也知道方继藩总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可这心疾…… 张皇后为难地道:“那黄御医说,为了免得陛下加重病情,还是不要……” 同行是冤家啊…… 怎么这话,听着很耳熟,好像自己和太子殿下说过…… 你大爷的,我方继藩跑去了西山,足足折腾了一夜,现在还饿着肚子,没有睡觉呢,这黄御医什么鬼,皮痒吗?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道:“只听他说这些话,臣就可以断定,此人是庸医。” 张皇后显得犹豫,那黄御医看上去,须发皆白,似乎更靠谱一些吧。 当然,方继藩也不是不靠谱,只是…… 方继藩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便道:“娘娘,这心有成疾之人,必须得有一样东西作为药引,而臣……已将药引带来了。” “什么药引?” 方继藩摇摇头:“不能说。” 张皇后咬着唇,心理的天平倒是开始偏向了方继藩这一边,她是护短的人,觉得方继藩更顺眼一些。 于是方继藩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就算让陛下见一见臣,也对病情无碍的,一般情况之下,这得了心疾之人,只要不是特别碍眼的人出现,都不会加重病情。” “……”站在一旁的朱厚照憋着脸。 嗯,这话很有道理,可为何……听着却是怪怪的……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才斩钉截铁地道:“好,哪么,你去试一试吧,来人,领继藩去。” 方继藩在进入暖阁之前,脚步踟蹰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这对皇帝……真的有救吗? 自己的法子,一定有效? 好吧,都这时候了,管他呢,拼了。 我方继藩可是有脑残的男人! 脑残志坚的男人,运气都不会太坏。 他下了决心,步入了暖阁。 太皇太后已由人搀扶着去休息了。 只有几个御医和宦官还在此忙碌,他们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神情有点不是很好看,似乎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不是特别欢迎。 而此时,皇帝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躺在了屏风后的一方小榻上休息。 其中一个御医本起身,本想说,无关人等,不要在此耽误了救治。 可谁料,他话还没出口,方继藩便道:“闲杂人等都出去,不要碍事!” “……”那御医顿时就气了,脸瞬间就胀红起来,忍不住大义凛然地道:“我乃御医黄仲丙,尔是何人?” 这黄御医似乎觉得自己的神医之名名扬四海,只要报出自己的名讳,足以吓退此等无关人等。 而方继藩只眼皮子一抬:“我叫方继藩,我爹方景隆……” “……” ………… 不好意思,晚了哈,早上在医院花了不少时间,回家立马干活了,希望大家谅解一下了! 第210章 杀手锏出世 方……继……藩…… 这三个字,竟像是有了魔力。 黄御医目中带着震撼,而后……又复杂起来。 他居然一声都没有坑。 御医毕竟不是宫里的太监,太监们无亲无友,和宫外的甚少有什么联系。 而御医虽在宫中听用,却是有社会关系的。 所以…… 他会比较担心走在大街上被人敲闷棍。 或者自己家里好端端的失了火。 又或者,门前被人涂粪。 当然,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区区小事就认怂,这不符合医者仁心的说法。 黄御史更担心的是自己一家老小最终被绑去某个城外破落的城隍庙里,一不小心,下面那玩意儿就没了,这岂不糟糕? 好吧,黄御医还是怂了。 他毫不犹豫地背起了药箱,草草地跟方继藩拱拱手道:“失敬,失敬。” 其他几个御医,倒也知趣的,也都闷不做声的纷纷告退。 无敌……真是寂寞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那个人渣败家子,意想不到的留给了自己一个宝贵的人生财富,这恐怕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吧。 嗯,现在打起精神,开始治病。 于是方继藩徐徐到了榻前。 低着头定定地看了看,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虚弱,精神很差,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行了礼:“陛下,您好吗?” “……” 方继藩接着道:“臣给陛下送礼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从嘴里透出了虚弱的声音:“你退下吧。” 声音冰冷,带着不近人情。 这一次,确实被打击得太狠了。 仿佛人生没有了希望一般。 可方继藩没有退。 我方继藩抗旨不遵。哼哼,你能奈我何。 当然,方继藩脸上没有翘起尾巴的嘚瑟之色。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臣送完了礼,自然告退。” 他也不等弘治皇帝的下一句了,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沓……书信。 书信? 只是……弘治皇帝的双目依旧木然,显然对方继藩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方继藩却只笑了笑,取出了其中一封书信,扬了扬道:“陛下想看吗?” “退下!” 这一次,声音严厉了一些。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悻悻然地打开了信笺,道:“陛下不想看,那臣就念了。” “……”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善的,至少方继藩没有被切jj之虞。 方继藩显得很放肆,将书信打开,接着就朗声道:“皇上:圈圈叉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要疯了。 圈圈叉叉? 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汗颜:“书信中就是这样写的……臣想,这圈圈叉叉,料来是写书信的人不会写,想来,这是陛下万福,或是吾皇万岁的意思。” 方继藩的脸有些烫红,支支吾吾地解释。 弘治皇帝的反应是冷笑。 方继藩继续道:“您好吗?” “……”弘治皇帝继续不说话! “皇上若是生病,一定要多多注意xxoo……呃……陛下,臣想,这个xxoo,定是多注意龙体的意思……” “我张小虎,有时也会生病,可我生病了就想吃馍馍,馍馍很香,很xxx……皇上您也要多吃馍馍,这病也就好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 颇有几分鬼上身的感觉。 一封信……念毕! 方继藩将书信收了,笑着道:“陛下,这些书信都是西山的学童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写下的书信。他们和臣一样,都是孩子,所以书信之中,难免有一些胡话,陛下……你还想继续听吗?” 弘治皇帝眯起了眼,有些复杂地看着方继藩。 学童…… 是来自于西山的学童? 一群孩子……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让方继藩退下了。 在这无声中,方继藩已经取出了第二封,又开始念了起来:“皇上,我知道您病了,病了要吃药……我怕吃药,不过皇上若是病好了,请为我做主,许杰每日欺负我,骂我丑,丑又如何,莫欺少年丑,皇上一定要惩治这样的恶人,为我做主……” “……”呃,弘治皇帝有点想死。 这是什么跟什么…… 可是…… 至少,弘治皇帝开始认真听了。 他是个一辈子都不知趣味为何物的人,可这些孩子……竟莫名的让他觉得挺有趣的。 当然……重要的不只是童真。 而是……童言无忌,如此率真的话,想必也只能出自这些学童之口了。 其实朱厚照年幼时,也曾有过许多趣味的事,不过在弘治皇帝的眼里,朱厚照从生下来就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弘治皇帝对他寄以了太多太多的期望,渐渐的,看待朱厚照的目光自然是严厉居多。 而这些童言童语。 他自问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还真没有被人真正的评价过。 弘治皇帝是何等的聪明之人,岂会不知,围着自己身边,似方继藩这样的马屁精们,所歌颂的圣明都是违心之言?从前他虽是看穿了这些马屁精的本质,可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他认为……自己如此勤政,这天下海晏河清已进入了盛世,只是没有方继藩这些马屁精们说的如此夸张罢了。 可直到见到许许多多的王三,开始颠覆了他从前所认知的东西,才让他彻底的抑郁了。 而现在…… 只见方继藩口里继续念着:“他们都说皇上是个好皇帝,关心百姓的疾苦,所以请皇上的病赶紧好起来,我爹说,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的……” “此人不错,很有潜质。”方继藩念完了,评价了这封书信,第二封书信圈圈叉叉少了一些,说话也很有逻辑章法,可见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 弘治皇帝的心里略有一丝触动,他脑海里竟久久的回想着那句话,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 孩子的世界里,其实和王三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更真挚,更直接明了。 所谓的祈求圣君降世,哪里是希望天下太平,不过是希望第二天起来,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开始发红了。 方继藩则是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在弘治皇帝眼里,这种表情,很下贱。 方继藩道:“陛下,还想听吗?” 弘治皇帝不做声,只是眼眸里,却发着冷光。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不敢再作死了,连忙又取出了第三封。 这第三封书信,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顿了一下,才憋着脸道:“圈圈叉叉,圈圈叉叉叉叉叉……” “……”这哪个孙子写的? 方继藩气得牙痒痒,迅速掠过了无数圈圈叉叉,直接看后头的署名去了。 这最后的署名令方继藩震惊了,依然还是三个——圈圈叉…… “呵呵……”方继藩干笑,心里咬牙切齿,这样的人渣,读个鬼书,放在我方大爷从前的那个世界,是要被杨x信老师电一下的。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取出了第四封,这期间,偷偷的瞄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是个宽厚,却也绝对有城府的皇帝。 正因为如此,所以方继藩没有任何的作假,对所有的书信,也没有进行挑选,而是直接跑去了学堂,告诉学童们,若是皇帝生病了,让你们写一封书信。 写完之后,直接收卷,方继藩也懒得看了,因为一旦挑选,就难免会有痕迹的。 他要给弘治皇帝看的,就是学童们最真实的东西。 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比真实更加动人了。 弄虚作假的东西再如何花哨,可终究没有生命力。 诚如方继藩犹如青松一般的高贵人格一般,他最实在的,就是真实。 弘治皇帝的目光已从涣散变得渐渐的凝重起来,他纹丝不动,像是在凝神倾听。 方继藩的目光也专注地落到了第四封信上了,这一封书信,倒是有着点霸气侧漏的气息,方继藩还未读,就令方继藩感觉那王霸之气已扑面而来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声音也不自觉地高昂了起来:“你就是皇帝?我叫许杰,xxoo……你作为皇帝,一定很苦恼于边x吧……不x紧,你若是封我为将军,我三日之内,提xxxx回朝,我叫许杰,许杰的许,许杰的杰,你要记好了,忘了我的名字,你会xo终身。” 方继藩脸红了。 拜托,要点脸好吗?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起来。 方继藩一惊,连忙丢下书信,将弘治皇帝自床榻上扶起,轻轻地拍他的背。 “陛下……这个,这个许杰和臣没关系啊,臣也不认得他的。”方继藩忙道。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坐在榻上,靠着软垫,憋红了脸,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字:“念!” “还念?”方继藩倒是开始心虚了。 他光想着童言无忌,想着用世上最真挚的情感去打动天子。 可这些学童,都啥玩意啊。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不自信地道:“陛下,臣念了啊,他们和臣没有什么关系的……臣……” “念下去……” 弘治皇帝加重了语气,他虽显得疲惫到了极点。 可是…… 他想听下去。 第211章 扶朕起来 方继藩将信一封封地念下去。 学童的念头,都是极古怪的。 他们的创造性,远超了方继藩的意料。 有索要冰糖葫芦的。 有操心未来娶不到媳妇的。 也有希望官府能将自己的父母抓起来关个十年八年的。 对于未来憧憬的也有,有人想做大将军,有人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矿工,也有人……想娶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了,方继藩努力地寻找这位情敌的署名,结果,却又是一个xoo。 没事,回去对笔迹,还怕寻不到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又取出了一封信。 弘治皇帝听得极认真,他依旧软绵绵地靠在软垫上,纹丝不动。 可方继藩发现,他的眼睛,渐渐的回复了一些色彩。 方继藩心情大好,清清嗓子,继续道:“方恩公说皇上病了……” 嗯,语句通顺,居然没有圈圈叉叉,方继藩暗暗点头,这个小家伙还是不错的,除了我方继藩之外,他已算是孩子中的佼佼者了。 “我爹说,方恩公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恩人应当不会骗人吧。” 方继藩不禁热泪盈眶,读到此处,心里叫好,惭愧,惭愧,虽然我方继藩不爱骗人,诚实可靠,可还是言过了,毕竟我这人不擅被人夸奖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方恩公在骗人,皇上怎么会生病呢?他每天都有许多许多肉吃……一天要吃掉三十头猪,五头牛,还有一百只鸡,我娘说,多吃馍馍就不会生病了,皇上吃这么多,一定不会生病的吧。” “我听我爹说,皇上身边有几千个美人,陪在他身边玩耍,皇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怎么会生病啊……” “……”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了。 这都是什么鬼? 朕何时吃了这么多头猪,这么多只鸡,朕是饭桶吗? 朕已经裁撤了那么多的宫娥,什么叫这么多美人陪在朕身边玩耍?这是污蔑啊……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还想继续念,弘治皇帝的身子有些颤抖,他努力地道:“不要念了,就到这儿吧,扶……扶朕起来……” 扶朕起来这四个字,倒是令方继藩眼前一亮。 于是方继藩连忙搀扶着不堪受辱的弘治皇帝坐直了一些,而接下来,弘治皇帝也不知哪里来了气力,竟是嗖的一下,直接将方继藩手中的书信夺了过去,接着弓着身,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书信的字迹很稚嫩,错字连篇,可是…… “这是在污蔑朕……”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些书信没有给人过目过吧?” 看来,即便是抑郁了,弘治皇帝还是很在乎自己最后的那么一丁儿尊严的。 方继藩便道:“除了臣,再没有人看过。” 弘治皇帝这才吁了口气,他突然抬头看着这榻前的纱帐,愣了愣道:“朕……是昏君吗?” “不是!”方继藩说得斩钉截铁。 弘治皇帝突然怪异地道:“那么朕是什么?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朕到底是什么?”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是皇上啊。”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 方继藩见机,突然板起脸来:“陛下看了这些书信,有何感想?” “……” “陛下不说,臣也愿意猜测一二,他们……都是孩子啊,他们还没有到懂得人心险恶,更不知人生多艰的年龄。他们未来的道路既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可也掌握在了陛下的手里。” “天下有千千万万个王三,也有千千万万个小王三,陛下,王三们都已经这样了,陛下还要在此茶饭不思,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吗?陛下,这些小王三们,对他们的未来还抱着期望啊。” “他们的未来,正是维系在陛下的身上,或许陛下不可能给他们前程,也不能给予他们锦衣玉食,可以陛下的勤政,能让他们明日多吃一口米饭,后日能多添一件衣衫,这……就足够了。” 弘治皇帝目光一怔,而后突的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其实也是在赌,他在赌弘治皇帝是个有情怀的人。 历史上的弘治皇帝非常的勤政,因而在后世有两个说法。 一个说法是弘治皇帝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而另一个说法则是弘治皇帝有很大的情怀,是个真正怀有爱民之心的人。 两种说法各有各自的观点。 可方继藩却认为,这两点在弘治皇帝的身上都有。 他是发自肺腑的爱民。 既然要治这心病,那么就必须得用民来治! 这时,方继藩又接着道:“二十年后,这些学童可能会如从前的王三一样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朝廷生滋生恨意。二十年后,这些学童也有可能如现在的王三一般,日子过得安稳,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有衣穿,有饭吃,有遮风避雨之地,他们会像许多承平世道中的小民一般,卖着气力,虽是微不足道,可劳作下来,却也能养家糊口。” “二十年后,他们是什么样子,其实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陛下若是如今日这般,一直食不甘味,那么他们将来便也要饿死了。陛下若是今日不忘初衷,照常吃用,使天下大治,那么他们便有机会有饱饭吃。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移开了视线,没有再理方继藩,却是将一封封书信取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 方继藩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用处,他原本早就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可现在……有点尴尬了啊。 弘治皇帝则是聚精会神起来,认真地看着书信中的每一个字,有时……他不禁莞尔,有时微微皱眉。 犹如他阅读奏疏时那般。 仿佛他在处置天下大事一般。 当他看到一封书信之中一句话——皇上要好好做皇帝,不要偷懒…… 他突的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历朝历代,想来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敢说这样作死的话吧。 可这话……却莫名的令他感到有一点暖心。 童言……本就带着治愈功能的。 一个成年的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是见多了各色人等的心思,越是有了城府,便已很难受到旁人的感染了。 可一些带着童真的话语,却总容易让人感触万千。 弘治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却已经赤红了,他久久地盯着那信笺上的那句‘要好好皇帝’,这歪歪曲曲的笔画,却如甘霖一般,使他的心都热乎了一些。 “此人叫什么?”弘治皇帝指着信道。 方继藩凑上去,见落款处写着oxx,下意识地道:“圈叉叉啊。” “这孩子……”弘治皇帝突然笑了,笑中噙泪:“哈哈,其他的字都会写,唯独不会写自己的姓名吗?” “还有这个许杰,为何总是欺负人,他已揍了三个同龄的孩子了。”弘治皇帝的心情难得有这样的轻快,或者从他登基开始,他就一直的紧绷着,现在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居然很有耐心地将这每一封信笺都捋平,很认真地收拾好! 而后,他抬眸看着方继藩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方继藩愣了一下:“臣想说,陛下乃维系……” 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不用说这些连篇废话了,道理……朕比你懂得多,你这点所谓的谏言,一个小小翰林就可以说的比你好一万倍。” 他伸出手,吁了口气:“来……扶朕下地吧。” 方继藩大喜,弘治皇帝……心里的那股子闷气,终于纾解了。 只是……陛下都这个样子了……扶起来会不会受不住? 弘治皇帝冷冷地瞪他一眼:“不扶朕起来,朕怎么用膳?”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还有点儿踟蹰,便索性自己扶着床榻起来,微微颤颤地踏上了靴子,下地,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此时弘治皇帝才又道:“你说的对,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王三,朕已经辜负了一群王三,再不能辜负他们了,朕有错嘛,施政定是有所失误,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那些学童真有趣,难得他们写了这么多的书信,就是胆大包天了一点,朕的家事,他们也管?” 方继藩汗颜。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是气弱,可精神总算好起来了,徐徐绕过了屏风,边道:“朕年幼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便在想,朕的儿子,也就是厚照,决不可重蹈朕的覆辙,朕要让他无忧;同样的道理,王三们也吃了许多苦头,可王三的儿子们,他们的父母,一定不希望他们和自己一样吧,朕也不忍心让他们与王三一样,朕从前总是想要做圣君、贤君,想要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海晏河清,其实这是虚名,毫无益处,与其总是想着如何去做圣君,还不如脚踏实地的做个不坏的天子,这就够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说话可?方才不是很能说的吗?来来来,朕坐这里,朕听你讲。” ………… 在这里跟大家说一件事,今晚大家不要等凌晨更新了,都早些睡。因为老虎明儿要一早上做个检查,医生要老虎空腹,今天必须早些睡,明天老虎尽量早些起来先码些字,而且明天还是五更哈,只是情况特殊,更新时间不能稳定!也希望大家能谅解!嗯,最后顺便求点支持,给点小安慰吧,不说病不舒服,每天打针,也是真的痛的! 第212章 朕饿了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些学童的话,确实令他心里开朗了许多。 一下子,竟有拨云见日一般的感觉。 这……才是最真实的声音。 若是排除掉那些‘胡言乱语’,其中的许多真挚的期许,也令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他在御案之后坐下,双眸微微眯起,瘪了瘪嘴角,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家伙……倒还真亏得他想的出来。 而一听弘治皇帝要听自己‘长篇大论’,方继藩虽然是脸皮厚,却是汗颜。 该说的,陛下你不都说了吗?我还讲啥? 方继藩便朝弘治皇帝讪讪道:“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去命人传膳吧,朕还真的饿了。”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悠悠的开口。 方才他还不觉得饿,此时恢复了精神,却觉得肚子在火烧一般,很是难受,一阵饥饿感,蔓延全身,让他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赶紧,先取一碗粥来。”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肚子,催促着,下一刻他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旋即便开口说道。 “待会儿,朕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批阅奏疏,还要召几位卿家来议政。”他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放到那些信上面,嘴角噙着笑意。 “还有……回复这七八十篇书信呢。”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了抽,嗫嚅着:“回复书信……”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哼着出声。 “怎么,这些孩子千辛万苦,给朕修书,使朕舒服了一些,朕不该回信?朕是知书达理的人,他们体恤朕,朕也该劝勉他们,其实,也多亏了他们,朕的心绪才好一些。” 方继藩心里呐喊,陛下,是我,是我,是我让他们写信的啊,我为陛下立过功,我为陛下耗尽心血…… 说完,弘治皇帝已经不搭理方继藩了,低头,又取出一封书信,看得极认真,看到可笑之处,笑了,见到了那学童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言’,眼角竟又模糊,唏嘘着喃喃道。 “天下的事,大抵逃不过一个真字,只是要去伪求真,何其难也。这是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他霍然抬眸,凝视着方继藩,目光变得冷淡,面色不禁严厉起来。 “这里发生的事,不许张扬,包括了这些书信!” “噢。”方继藩无精打采的样子。 …… 侧殿。 黄御医哭了。 感觉受到了万千的侮辱和委屈,跪在了张皇后面前。 撕心裂肺的样子,捶着自己的心口。 “臣没有办法,招惹新建伯不起啊……” “………” 张皇后冷面看他,一双盈亮的凤眸里满是困惑。 黄御医继续捶着自己的心口邦邦的响。 “臣还受了新建伯的威胁……” 偎在一旁的太康公主气听言,娇丽的面容不由一沉,嘟着嘴,气鼓鼓的道:“胡说,方继藩如何威胁你?” “他……他……”黄御医惨痛万分,很是狼狈的开口说道:“他说他叫方继藩,不就是威胁臣吗?” “……” 黄御医泪流满面,似乎也解释不清,继而颤声道。 “臣心里怕啊,本想只在外头候着,可细细一想,不成,陛下龙体要紧,这陛下患的乃是心疾,因劳思、忧愤而起,乃秦医的六疾之一,所谓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也。又有思虑烦多,劳成心疾之说。” 说着,他不禁停顿了下,思虑了一番,继续说道。 “依臣所见,此病最重在养,万万不可使病症者受外界干扰,心疾涉及心脉,而陛下日理万机,积劳成疾,更该小心防范,臣欲治其病,一为尽力使陛下少接触无关人等,以免动了陛下的肝火。其次,再取黄芪、虫草、灵芝、黑蚁冬凌、金银花煎水喂服,以为辅佐,纾解陛下心脉。如此,将养一月,也就渐渐能痊愈了。” “倘使有人靠近陛下,使圣躬违和,难免陛下又触动肝火,从而加重病情。若如此……恐无药可医。臣区区医官,不敢得罪新建伯,可又恐方继藩胡乱干扰陛下的救治,而使陛下病情加重……臣只好来娘娘这里,请娘娘做主。” 他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他的一席话,令张皇后恐惧起来,凤眉深深的凝在了一起。 关心则乱,陛下,乃是自己和儿女们的依靠,他倘若有半分的闪失,可就完了。 想到此,张皇后既是悲痛,又是担心,可她暗暗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才淡淡开口。 “黄医官乃心疾圣手,只是……想来……事情不会如此严重吧。” 其实黄御医被方继藩三个字直接吓走,也是不敢继续招惹方继藩的。 可想着若是方继藩进去,自己乖乖在外候着,有些不甘心。 若是陛下病情加重,可别最后赖在自己身上,倘若到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更糟糕了,自己不但名声完了,宫中肯定也要苛责,想了想去,这事儿还得和张皇后有所交代。 他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方继藩自己要去治病的,可怪不到我的头上,出了事就找方继藩吧。 因而,张皇后垂询,他自然不敢怠慢,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便认真回答道。 “圣手二字,臣愧不敢当,不过是有一些治疗心疾的心得罢了。只是,娘娘,臣对此,不抱任何幻想,那新建伯,臣也不敢诽谤,只是……臣却敢断言之,陛下病情加重,这……这已是迟早的事了,娘娘若是不信……待会儿说不准,就有宦官来告急……” 张皇后脸上写满了担心,盈亮的目光里竟是泛起了淡淡怕意,眉头一皱,下意识的问道:“真……严重至此……” 朱秀荣见黄御医说得如此严重,这不仅仅关系到父皇的安危,又关系到方继藩,她一下便慌了,泪眼婆娑:“你……胡说……” “殿下……”一听殿下呵斥自己,黄御医急了,这小妮子怎么处处和自己作对,想来是不知我黄仲丙的神医之名啊。 他憋红着脸,极致认真的说道。 “臣学医三十载,阅尽天下医书,救治病人无数,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殿下……” 这时,外头却有宦官打断了黄御医的话:“娘娘……娘娘……” 张皇后一听这急促的叫声,瞬间,面色白如纸,心便如扎了一般,娇躯一颤,真……真被这黄御医言中了吗? 陛下病情……恐怕又恶化了…… 倘若如此……可叫我们娘三怎么活啊…… 一瞬间,泛滥的泪水便自凤眸里流淌出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朱秀荣也是一呆,想到父皇欠安,母后双手死死握着自己,显然是无法遏制激动的情绪。 她双眸里不禁迷茫。 少女的心事之中,难免会对某些人有所憧憬,就如方继藩,朱秀荣总是会想,方继藩总是护着自己,这种保护,却不似是父皇母后一般…… 总之,她对方继藩有信心,只是无奈,被这黄御医言中,她也有些慌了,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泛起了泪意。 这可怎么办? 那黄御医一听,心里却也没有窃喜,内心深处,有了深深的忧虑,他跑来告状,也是出于关心陛下的担忧。 现在听说果然出事了,顿时……对方继藩的惧怕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泪意也全无了,竟是大喝道。 “坏事了,坏事了,就知道会坏事,治病,岂可让庸医来,不,新建伯连庸医都不如啊……” 说着,便有宦官入殿,拜倒在地:“娘娘……” 张皇后几乎要昏厥过去,双手紧紧握住朱秀荣的小手,压着心头的怕意,凄哀的开口。 “你说罢。” “娘娘,陛下要传膳,要喝粥……” “……” 张皇后表情凝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面上的宦官。 “这……”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容里满是错愕之色。 一旁的朱秀荣倒是反应过来,凝着眉头,认真的问道。 “父……父皇要喝粥?” 黄御医有点发懵,他突然有一种,好像被人砸了招牌的感觉。 虽说医者仁心,可是……这……这…… 这怎么可能呢。 那方继藩可不懂,而且他明显是在胡闹。 转眼间陛下的病就痊愈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自己痊愈了?” 面对张皇后三人的错愕,宦官如实回答道。 “陛下听了方继藩的进言,便好了,说是腹中饥饿,要传膳,指名了要喝粥,还说娘娘亲自熬得粥好喝。” 黄御医如遭雷击,天……这是心疾啊,不下药,就这样好了? 这怎么可能?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此越发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宦官。 听了宦官的话,张皇后可以确信陛下的病是痊愈了,她喜极而泣:“有有有,本宫早就熬好了,快,快送去。” 此时,也懒得理这黄御医了,牵着朱秀荣,便赶去暖阁,朱厚照也已闻讯了,兴冲冲的赶来:“父皇,父皇……” 第213章 神器何其重也 第二章 弘治皇帝一脸平静的坐在御案之后,看着兴冲冲的朱厚照。 哼…… 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像个孩子一般。 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胡闹,可是你可以吗? 弘治皇帝眉角轻轻一挑,伸伸手,指了指朱厚照。 “啥?”朱厚照喜滋滋的看着父皇,面容里满是笑意。 父皇身体虽是疲惫虚弱,不过坐在御案之后,精神却显得不错,见父皇指了指自己,朱厚照有些迷糊,父皇这是怎么了? 弘治皇帝见朱厚照一脸不解的表情,随即又伸手一指,方向却是暖阁中的角落。 朱厚照的笑脸凝固了,又是那一处角落。 他心里郁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弘治皇帝低头,读书信了,完全不搭理他了。 “……” 朱厚照朝方继藩一头雾水的用眼神询问。 帮不了你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想,至今还记得上一次陪着朱厚照作死的经历,太子殿下跪着,总比两个人一起跪要好。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到了墙角,跪下。 张皇后和朱秀荣来了。 先看看还算精神的弘治皇帝,再看看角落里跪着的朱厚照。 朱秀荣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定心丸。 父皇……果然好了。 平日父皇正常的时候,不都如此的吗? 再看方继藩,却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样子,似乎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突然老实了,这时,他似乎又意识到了伴君如伴虎,于是忙将眼睛看向虚无之处,仿佛好像方才发生的事,什么都没有发生。 朱秀荣朝方继藩恬然一笑,她这么一笑,嘴角轻轻上扬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里溢满了光彩。 方继藩用眼角的余光捕捉了这一丝笑容,便也咧嘴,乐了。 张皇后喜极而泣,走到了案牍前。 弘治皇帝便带微笑,却是将书信放下,手不经意的一折,这信的内容便被掩住,弘治皇帝朝张皇后微微一笑:“朕圣躬微恙,倒是让人担心了。” 张皇后自是想一诉衷情,只是当着方继藩的面,却也不好说什么,却是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又跪着,她不禁凝眉问道:“陛下……太子,又怎么了。” 一说到朱厚照,弘治皇帝便板起脸来,很是严肃的说道。 “神器何其重也,朕手持着尚是夙夜难眠,日夜操劳之下,亦是不知何时有失。这社稷,关乎的,乃是万千人的福祉,朕受之天命,一日不敢懈怠,只恐稍有疏失,而使百姓颠沛流离。你看看他的样子,坐没有坐像,站没有站像,朕若是现在不管教,将日他若是把持神器,不知多少人要遭殃,让他跪着吧,他这猴精似得性子,多跪跪才好,朕若不是身体不好,非要将他吊起来不可。” 角落里的朱厚照打了个寒颤,本想唧唧哼哼几句装可怜,却一下子打消了这念头,此时他唯一想着的便是,最好自己是隐形透明的,别让父皇发现自己才好,唧唧哼哼,引人注意,这是找死。 卖惨这一遭,显然已无用了,他已经用过很多次了,父皇都麻木了,根本不会在心疼自己了,他还是好好的跪着吧。 “陛下……”方继藩头皮发麻,心里也有些惶恐,不敢去和朱秀荣眉来眼去,却见朱秀荣吃吃的朝自己笑,他却不敢在笑了,这是他委实有些吓着了。 怎么看着,像是在杀鸡吓猴。 他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四大皆空状,道。 “陛下,臣突然想到,臣的职事乃是屯田,这屯田,事关陛下的农垦大政,一想到这么多百姓,都需食物果腹,臣就心忧如焚,臣觉得臣该告退,去西山好生督促一下百户所屯田之事了。毕竟,民以食为天,唯恐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将暖棚赶在冬日来临之前,悉数搭建好。” 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赞许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嗯,你且去吧,这一次,有劳了你,卿家有功于朝,还能心系百姓,朕甚为宽慰,你先忙你的事,朕他日,自有恩赏,还有……好好照顾小王三。” 方继藩‘动情’的道:“多谢陛下,陛下谬赞了,将心比心,臣虽没有饿过肚子,却也知道,饿肚子的感受,臣一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饿肚子,便心里惭愧,只恨自己不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上为陛下分忧,下为百姓谋福祉,此……臣毕生之所愿也。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忠职守,臣……告退。” 溜了。 惹不起,惹不起。 身后,传来了一声咆哮:“看看方继藩,再看看你,小畜生,你还笑,亏得你笑得出!” 朱厚照的声音在哀嚎:“儿臣只是觉得方继藩演的真……儿臣万死!” ………… 内阁。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大夏到了内阁。 三位内阁大学士依旧还是忧心忡忡,也不知暖阁那儿怎么样了。 不过,越是陛下龙体不可测,他们就越要在此镇守,要安住人心,更要安住军心。 刘大夏素知马政,兵部尚书马文升屡屡推荐过他,他上的几道奏疏,也可见其功底。 而刘大夏最出名的,则是因为一场巨大的争议。 前几年,兵部尚书还是项忠的时候,当时朝中引发了一场下西洋的争议。 以项忠为首的大臣以为,眼下海寇横行,朝廷应该延续文皇帝的策略,建立舰队,重新开海,并且下西洋,如此,既可扫清海贼,同时也可增加与各国的往来,互通有无。 而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员,却极力反对,他们认为下西洋系一大弊政,有害无益,结果要求下西洋的官员得到了弘治皇帝的支持,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就在此时,刘大夏却是胆大包天,将当年郑和出海地图等资料收埋销毁,兵部尚书项忠命吏入库搜索却没有结果,于是再下西洋一事就此作罢。 此事之后,刘大夏声名鹊起,许多清流认为,刘大夏敢于直言,不畏兵部尚书项忠的打压。 而项忠却是大怒,向宫中上书,要求将刘大夏锁拿治罪,可最终,在无数清流的呼声之下,弘治皇帝选择了沉默。 此后,兵部下西洋的争议,以堂堂兵部尚书项忠致仕而拉下了帷幕。 刘大夏名动天下,被此时的人们称之为君子,认为他敢于直言。 以至于连内阁三位学士,对这位刘郎中,也是刮目相看。 刘大夏见过了三位三学士之后,行了礼。 刘健则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说道。 “不是命你先预备好章程,再来内阁吗?” “章程早就预备好了。”刘大夏正色回答道:“臣这些年,凡有闲暇,就制定九边马政的章程,此时胸有成竹,不必临时抱佛脚。” 刘健与李东阳三人各自对了眼神。 不得不说,刘大夏这个人,很对此时弘治朝宰辅们的胃口。 刘健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不禁深深感叹起来:“不错,大臣该如此,来,取章程来给老夫看看。” 刘大夏便躬身,取出早已预备好的章程,他突然道:“刘公,下官有一个疑问,不知该问不该问。” 刘健皱眉,看着刘大夏:“你且说无碍。” 刘大夏正色道:“宫外有诸多流言蜚语,许多人说,陛下圣躬不安,下官对此,本也没有太多疑虑,只以为这是小人逞口舌之快罢了。可今日,刘公突然问起九边之事,这倒是令下官忧惧起来,莫非……大内当真不宁吗?”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能入朝为官的人,哪一个是傻子呢,虽然是尽力捂住了消息,可小道消息却早已流传开了。 本来只要宫中和内阁不承认,这事也无妨碍,因为流言蜚语,本就是常态,这宫外头,哪天没有流言。 而刘大夏,却是根据内阁突然关注九边,而猜测到了大内果然不安的确实可能,看来……这消息,要捂不住了。 “唔……”刘健不置可否:“这些事,不是你可以问的。” “是。”刘大夏点点头,便将章程送上,却还是忍不住道:“下官孟浪了,只是,若是大内生变,也要请刘公早做筹谋为好。” 刘健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未雨绸缪,这个道理,他会不懂? 任何时候,一旦皇帝出现问题,作为大臣,尤其是宰辅,都要及早做好准备,这确实是臣子的本份。 可问题就在于,刘健等人,与当今皇上的感情不同,这已不只是君臣之义的问题了,刘健实在不忍,这个时候暗中去安排皇帝大行的事,他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老夫知道了!” 声音略显严厉。 刘大夏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会惹来刘公的赞同,甚至刘公还会认为自己深谋远虑,显得稳重,此时听刘公语气很重,脸微微一红,便道:“下官万死。”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刘公……刘公……陛下召问,请几位阁老速速入宫,陛下有事相询。” 第214章 圣人之师 “什么……”刘健一听,豁然而起,他显得极为诧异,刘大夏进献的章程,瞬间被他丢在地上,激动的问道:“陛下……召吾等……他……好了?” “方继藩……治好的。” 刘健与李东阳诸人面面相觑,每人的目光里俱是透着不可思议。 刘健此时,已是大喜过望,顾不得这刘大夏,心急开口。 “快,快,去暖阁,见驾!” 刘健这一大把年纪,却几乎是小跑着到暖阁的,气喘吁吁的到了暖阁,却被宦官拦住。 “刘公,请稍候片刻。” 刘健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解的问道:“什么?” 宦官道:“陛下有些私事,所以请刘公稍待片刻,待会儿陛下自会召见。” “私事……”刘健顿时一肚子都是疑惑,陛下从前,极少有私事啊,什么事,比政务还重要。 陛下……莫非变了…… ………… 暖阁里。 朱厚照还是老老实实的跪着。 其实习惯成了自然,膝盖磨出了茧子,倒也没那么难受。 可痛的是心。 为啥父皇宁愿相信老方演技,也不同情他的无助呢? 他悄悄抬眸,却见父皇端坐在御案之后,也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了许多的信笺。 弘治皇帝开始回信了。 一想到那些孩子,他心里暖暖的,皇帝毕竟是皇帝,水平就是高,为了回信,他专门将所有书信的主人都列出来…… 张小虎、许杰、宋金波、赵昊…… 当然,那些xxoo的署名,其实也很好归类,因为有的人是xxo,有的是人ooo,有的人是xxx,总而言之,总有迹象可循。 他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接着再对照着书信,开始回信。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可弘治皇帝乐于如此,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双眸里不禁掠过丝丝光彩。 他先是取出白纸,写下:“张卿家,卿之书朕已阅,卿……” 想了想,笔却顿住了。 似乎……太郑重其事了。 倘若这样回书,学童们看得懂吗? 弘治皇帝苦笑,随即将这纸书信揉碎,丢到了一边,又取一封书信:“张小虎,书信朕已阅,你的字不好,需勤加苦练……” 这样书写,不但轻松写意了许多,而且弘治皇帝写起来,也极是顺畅。 他一封封的回:“xxoo,宫中虽有女官,却只照顾朕起居,你不可胡思乱想,朕自登基以来,废先帝旧政,亦打发了宫娥……”顿了顿,弘治皇帝皱眉,突而抬头:“萧伴伴,萧伴伴何在?” 萧敬得知陛下龙体痊愈,又吃了粥,精神也恢复了,自是欢天喜地,一直都在暖阁外头守着,一听传唤:“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朕当时登基时,裁撤了多少宫娥?” 萧敬想了想:“大抵是九百四十余。” “到底是九百四十几?”弘治皇帝不甘心。 “要不,奴婢去查一查?” “罢了。”弘治皇帝挥挥手。 萧敬道:“陛下,刘公等人,已到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不过,朕手头还有些事,不妨如此,就请他们暂先回去,到时朕去内阁探望他们,朕确实有许多事想和他们议一议。” 萧敬只好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这时,心里便笃定起来,提笔神情愉悦的写下。 “朕裁撤宫娥女官等九百四十余,朕不近女色,可见一斑,你年纪尚小,又不知宫闱事,何故如此言之凿凿,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好好读书……” 这一封封的书信,写着写着,弘治皇帝自己都乐了。 一听父皇笑了,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本是无精打采,一下子,虎躯一震,也跟着裂开嘴笑,可惜他表错了情,弘治皇帝压根没有抬头看他,不是对他笑的,朱厚照讨了个没趣,继续低下头数蚂蚁。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竟和一些学童为伍,真是可笑啊,罢了,罢了,这书信还是不回为好。 于是想将写好的一封封书信揉碎,可手还未动,心念却是一动,似是内心深处,触动了某一根心弦,弘治皇帝愣了片刻,却又笑了,摇摇头,继续提笔,回书。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说是去西山,可一宿未睡,哪里还肯出城,坐着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回了府邸,下车,刚要进门,身后有人道:“恩师。” 方继藩诧异的回头。 却见王守仁背着行囊,孤零零的站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显得很落魄。 恩……恩师…… 方继藩不禁皱眉。 还有……这家伙怎么锅碗瓢盆全带来了,好吧,也不是锅碗瓢盆,而是背着远行的包袱。 吏部不是马上就要选官了吗? 这个时候,他要出远门? 方继藩一脸诧异,清澈璀璨的眸子不禁睁大,好奇的开口。 “你……” “我被父亲赶出家门了。” 王守仁面上异常的平静,就好像在说,我中午吃了鸡一样。 “……” “学生仔细想了想,吾父赐学生身体发肤,可恩师教授学生至理,而今,父亲即将学生扫地出门,那么正好,从此之后,就在恩师身边学习吧,他日,我的父亲,会回心转意的。” “……” “恩师,能不能腾个房子我,实在不成,我可以和唐师兄住在一处。” “……” “恩师怎么不说话?” 方继藩哭笑不得,一双璀璨的眸子看着王守仁,格外认真的问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恩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从前所学的程朱理学,而今,都准备忘个一干二净,现在只读论语,只记着恩师的学问,学生的学问,既是源自于恩师,那么恩师自然就是吾师了。恩师,你忘了,大道至简,那些繁文缛节,何必记在身上…这是恩师教我的。” 我……有……教……他这个……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自己脑补出来的,和我什么关系? 好吧,要心平气和。 似这样被家里人赶出门来,走投无路,还会武功的人,很危险的。 方继藩英俊如玉的面容上勉强挂起笑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拜师,便让我当你的师父,甚至连腊肉、桂圆这些不太值钱的束脩之礼也不打算送了。不只如此,你还卷了铺盖来我这里,打算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王守仁奇怪的问方继藩。 方继藩咽了咽口水,怎么好像……混吃混喝竟好似已成了人性使然一般,方继藩笑的有点虚假僵硬,接着,看了看王守仁那精瘦却好似又爆发着澎湃力量的身体,还有那早已磨出了不知多少曾老茧的手背,以及那额上,鼓囊囊的太阳穴。 好吧,你拳头大,你有理! “好啊……”方继藩朝他如沐春风的笑:“欢迎之至,我很高兴,真的,不骗你。” 这种奇怪的人……放在府上,会不会成为隐患呢? 要知道,历史上,此人不但血战过沙场,而且还曾被刘瑾派出杀手追杀,居然还活了下来。他被贬谪到了贵州龙场,那里据说人烟稀少,土人刁难。 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继藩头皮发炸,虽然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的用寥寥几笔记述了王守仁的生平,可方继藩唯一的念头就是,似这样固执、奇怪、破坏能力又很强的人,是个定时炸弹啊。 方继藩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肩:“你被扫地出门,无处可去,第一个就是想到我,我很高兴,这是我的荣幸……哈哈,哈哈……” 干笑了几声,方继藩继续道:“不过,你还是……和徐经睡吧。” 徐经圆融,至少不会触怒脾气古怪的王守仁,这一点很重要。 唐寅那老小子就不成了,骨子里就有一种文人的闷骚,爱较真。 “为什么?”王守仁一脸疑惑。 “因为唐寅的脚臭,徐经的比较香。” 王守仁吸了口气,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师想的真周到,恩师………” “啥?” 王守仁踟蹰了片刻,道:“学生还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想向恩师求教。” “别急,我们进府,慢慢的说,为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这一点,你从徐经他们口里,想必也得知了一些吧,来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你饿不饿,为师让你欧阳师兄下面给你吃?” 王守仁心里微微有些感动。 自被扫地出门,他确实有些饿了,因此他朝方继藩点头道。 “确实饿了,不过,还是先请恩师解惑之后,再吃面不迟。恩师,知行合一,这知即为人的良知,也即是圣人所说的仁义道德,可行呢,行该如何贯彻呢?若是行的时候,犯了错误,该当如何呢?” 方继藩沉默了,我有说过知是仁义道德吗? 你到底脑补了多少东西啊。 方继藩想了想:“错了……就改!” “……”王守仁又沉默了。 知错就改…… 他苦思冥想,居然连这个没想到,如此简单直接,如此浅显,偏偏自己搜肠刮肚,钻着牛角尖,可哪里想到,竟只是改这样简单。 连续三更已发 昨天睡得太早,所以早上四点就起来了,然后拼命码字,从医院回来之后,把所有的稿子全部检查了一遍,嗯………三章九千字一起送到。 其实昨天上午打吊针的时候,老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弘治皇帝接了这些学童的书信,会是何种反应呢? 老虎足足想了一个半小时,最终,想到的答案,答案就在今天的故事里。 弘治皇帝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后人,只能凭借一点史料去凭空猜测。 不过老虎相信,老虎所料想,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是老虎自己的主观意识,是个人猜测,未必能当的了真。而之所以书中的弘治皇帝被塑造成如此形象,其实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方面,是弘治皇帝的勤政。历史上勤政的皇帝很多,可像弘治这种工作狂,很少见。其实老虎也是工作狂,可老虎工作,是为了使生活过得更好,就好像许多勤奋工作的读者一样,大家,本质上都只是勤奋的劳动人民而已。皇帝勤政,其实很难得,因为荣华富贵,本身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触手可得,我们累了,想休息一下,最多是去玩玩游戏,看看小说,穷嘛,对不对? 可皇帝身边,有太多的诱惑,毕竟,你懂得。他们只要愿意疯起来,可以不是人。 一个人能坚守如此大的诱惑,却依旧废寝忘食的从早干到晚,这本身值得敬佩。 第二点,其实就是权利欲的角度,有许多勤政的皇帝,充斥着权力欲,诚如权力是最好的chun药这句话,许多皇帝的勤政,某种程度,是权力欲作祟。可从弘治皇帝生平而言,弘治皇帝恰恰权利欲并不强,他在许多事上,往往愿意做出让步,他并没有享受到那种万万之人,操控万千人生死的快感。 基于这两点,老虎虽然知道,任何皇帝的勤政,都是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可还有什么东西,促使弘治皇帝因为勤政,而最终积劳成疾,活活累死呢?因而在书中,老虎深信,弘治皇帝是个有大情怀的人,他俱有一种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有一种崇高使命感的东西,一种非常大的责任感存在于他的内心。 这几天,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也就有了这两天的情节。 而这个情节,将会成为本书最大的转折点,因为,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方继藩(第一代)、欧阳志、唐寅、王守仁等(第二代),还会有第三代,如许杰、张小虎、xxoo、xxo、ooo们登上本书的舞台,他们都将成为贯穿整本书的重要人物。 嗯,接下来,故事会更精彩。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打滚……哭了……支持啊,老虎病了……病的很重……头晕、无力、喉咙痛,快,快支持。 每天一万五千字,四五个小时苦思冥想,七八个小时在敲击键盘,我……也有情怀,有使命感,快支持一下。 第215章 功名利禄 很多时候,人都有思维的局限性。 明明很简单的问题,聪明人却偏偏喜欢钻牛角尖,将这最简单的问题往最深的地方去想。 而显然,王守仁就是这个情况。 他认为自己追求的‘道’,是真理,既然是‘道’,是‘真理’,那么怎么可能会这么弱智呢? 可方继藩提出知错就改的时候,他醍醐灌顶,又呆住了。 方继藩看着这个家伙,心里莫名的有点儿疼。 这脑袋瓜,到底要想多少东西啊,这家伙不会钻了牛角尖,最终发了疯,把我方家给拆了吧。 方继藩便道:“不俯身去做,如何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要在做,便可总结得失,如此才能致知,就如你格竹一般,看着竹子,想去穷究竹子的道理,是没有意义的。可若你亲自去种竹,无论这竹子长不长得成,你收获的也是知识,你总结的错误越多,未来你做任何事,做成的几率,反而更大了。” 看着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的王守仁,方继藩顿了一下,便又道:“卖油翁,你听说过吗?天下的学问没有这么高深,其实都如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只要做的多了,自然也就手熟了,错误和成功的经验可以推而广之到其他地方,这便是实践致真知,是知行合一。” “实践……致真知。”王守仁眼前一亮,脸上满带欣喜之色:“学生受教。” 圣人就是圣人啊,凡事都能去思考……啊,不,现在这家伙是自己的门生了,他已经降级,没有资格用思考二字了,该是瞎琢磨才是。 王守仁就这样住了下来。 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这令方继藩渐渐松了口气。 倒是那些学童,令方继藩有了奇思妙想。 这么多的学童,就弄了一个私塾给他们读书,这……有逼格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何不让其高大上档次一些? 方继藩一拍脑袋,丢人啊,堂堂穿越者,居然连营销都忘了! 有了想法,于是他便喜滋滋地前往詹事府。 朱厚照近来老实了许多,一见到方继藩,还是喜出望外,绷着脸道:“老方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怎么,这么嫌弃本宫了?” 方继藩笑脸盈盈地看着他,尤其那眼神,带着含情脉脉,朱厚照反倒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了。 “殿下,就你了,你就是臣要找的那个人!”方继藩深情款款的道。 朱厚照不明所以地看着方继藩:“啥,啥意思。” “书院。” “书院?” 一听书院,好吧,朱厚照顿时就没了兴致了,撇着嘴,抬头看天:“今儿天气不错。” 方继藩眨眨眼,努力使自己眼神里透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书院院长,非殿下莫属。” “啥?”朱厚照这下倒是虎躯一震了,随即道:“什么院长?本宫做读书人的老师……这不妥吧。” “殿下学识渊博,才高八斗,若无殿下,西山书院万古如长夜,因而臣特来聘请殿下,屈身为西山书院院长。” 朱厚照托着下巴,眼睛里带着狐疑地看着方继藩:“怎么感觉你在骗本宫?” “没有,殿下的才学,非是那些寻常的八股文,殿下的才华,是寻常书呆子所不能有的,别人看不到,臣却看到了!所以殿下一定不要拒绝,臣是认真的,殿下想来也知道,臣这个人不擅长撒谎。”方继藩很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时候,朱厚照一定开始会产生自我怀疑了。 在青春期的少年,大抵都是如此,既自大,可同时又会自卑,狂的时候恨不得叉着手说老子天下第一,在座各位都是辣鸡。可低落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所以此时,方继藩必须勇于面对朱厚照质疑的目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的眼睛眨都不曾眨一下,这令朱厚照有了一些信心:“西山书院?” “是,西山书院。” 听着,好像很高级的样子。 方继藩耐心地解释道:“殿下乃荣誉院长,臣为常务院长,殿下这个院长比较高级。当然,最重要的是师资,臣打算让自己的那六个门生统统在下值或是沐休之余前去讲课,他们可都是进士啊。至于平日,也将延请一些桃李满天下的贤师,负责教授他们的课业,臣不是吹嘘,以殿下的才学,再加上臣和几个门生的水平,这西山书院,怕是整个江北,都没有书院可以与之媲美的。” “听着有点意思了,本宫可以教授他们骑马吗?”朱厚照挑挑眉,眼睛里带着点点类似于期盼的目光。 “可以,不过西山书院比较穷,没有马,殿下可以赞助一下。”方继藩很耿直地道。 “……”朱厚照终于乐了,挂起了爽朗的笑容道:“本宫银子不多,唯独这各地进贡的马却是不少,不是本宫吹嘘,这天底下的骏马都在本宫这儿。” “殿下很英明啊。”方继藩发自肺腑的样子。 就在此刻,朱厚照顿感有一丢丢像是上了当的感觉。 不过……算了。 朱厚照其实本就是神经很大条的人,极少去计较这些小事的,于是道:“那本宫要准备一下,不能让学子们小看了本宫,本宫是不是该读一点书,假装一下很有才学?” “……” 朱厚照想着想着,已经兴奋得搓起了手。 从前都是他成为被调教的对象,别看这詹事府上下个个都对他恭敬有加,可他得到的,却永远都是,殿下,这个不可以做,殿下,君子应当如何如何,殿下,你的功课做了吗? 现在,却有一种翻身的感觉,从前给人做儿子,想不到现在,也有点给人做爹的感觉了。 …… 看着朱厚照兴奋的样子,方继藩有点拿不准自己来找朱厚照是不是正确的了,其实他挺嫌弃朱厚照的啊,这位太子殿下也是很会来事的主,若不是因为逼格,要让这书院显得超群一些,多一个更大的靠山,他才不请朱厚照啊。 不过,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而天气已渐渐的寒了,一到了秋日,凉风便开始飕飕起来。 小冰河期已经开始,好在现在还未下雪,不过清早时,依旧可以看到寒霜。 西山这里,一个个暖棚已经开始搭建起来,十几万顷田地,甚至包括了十几万顷的荒山,开垦种植下的红薯,都已生出了薯叶,再过一些日子,便可到收获的时候。 这红薯耐旱,越是烂地,长势越强。 相比于它奇高的产量,这才是番薯最大的杀手锏,毕竟,土地历来都是稀缺的资源,而正因为稀缺,原先不可以种植粮食的土地,却可生出粮,才是最为可怖的。 张信每天拿着竹片,东奔西跑的,每一片地,番薯的长势都有所不同,他需记录下不同地里的长势,记录下来才能最终得出不同地上番薯的习性,再以此来总结什么样的土地更适合番薯,为何这地方长势喜人,而有的地方,有诸多问题凸显。 每天他都需带着他半篓子竹片回家,而后关进自己的书房里进行分拣和总结。 英国公府规模很大,尤其是正门,那一对石狮子,经历了百年的风雨,而今依然屹立在寒霜之中,彰显出了主人的显赫和尊贵。 不过张信近来不大敢走正门回家了,就怕撞到自己的父亲,这个父亲,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他只好偷偷从侧门溜进去,迅速回到自己的院落,每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周王之女朱氏,便会与自己心意相通一般,打发走照料这里的奴仆,夫妻二人关起门来,朱氏为他分拣一个个从不同地方记录下来的竹片,张信则专门负责记在簿子上,如此归类好了之后,他还要凭着记忆,进行归纳和总结。 之所以打发走奴仆,是因为害怕府上的奴仆们碎嘴,若再传到了父亲耳里,那可就糟糕了。 今日张信回得特别迟,直到子时才回来,这是因为天气寒了,某些地方的番薯长势明显过慢,他必须前去龙泉观附近进行处理。 看着院落里隐隐的灯火,张信心里颇有感动,小洁还没有睡,一定是在等待自己。 男儿可以没法子建功立业,可娶妻如此,也是平生快事。 他加急脚步,进了门厅,却是发现小洁竟不在,而是父亲张懋则一身朝服,铁青着脸高坐着在这里。 张信一呆,心里惶恐起来,连忙行礼:“父亲。” “孽畜,这么迟回来,你真是做的好大事!” “我……我……”张信连忙跪下,不敢争辩:“儿子万死。父亲,小洁呢?” “她……收到了周王府的书信,说是周王病重,已回娘家去了。” 张信心里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又为自己的泰山担心了,便问:“父王……病重了吗?” “呵呵……”张懋脸色更冷:“你真以为是病重?周王那是狗眼看人低,听说你到了现在还只是个副百户,且还跑去跟人种地,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这才谎称病重,好将自己的女儿骗回去,这虽没有明说,可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呀……何时才能像方继藩一样出息,你看看人家,得了脑疾,现在已封伯了,你却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去种地,种地……能有出息吗?丢人啊,是家门不幸啊,当初老子怎么就没有将你丢进水缸里淹死算了呢?” 第216章 神农崛起 张懋显然是给气得不轻,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次又少不了一顿狠打了! 其实张信不怕挨揍,他是真的一丁点都不怕,反正早就被打习惯了。 可一听小洁竟被自己的岳父装病骗走了,顿时心里像要抽搐一般! 有点痛,这痛令他难过!妻子为了支持他,枉费了多少心血啊,此时被骗了去,这周王的藩地是在开封,两地相隔千里,以后却不知夫妻何时才能相见了。 只是这一次,出乎张信意料之外的,张懋竟没有动手打他…… 张懋这粗壮的汉子,此刻竟是哭了,捂着眼睛,透着哀痛道:“你以为为父就舍得打你?还不是怕你不成才?在这个家里,你是幼子,继承不了爵位的,你将来要靠什么独立支撑门户?咱们大明想要得爵的,只能靠军功,没有爵位,即便给你一个武官官职,又能如何?你能做指挥,能做总兵,将来为父的孙儿们呢?至多,两三代之后,你兄长那房还是国公,你的孙儿,却可能不过是个世袭千户罢了。” “你怎么能种地呀,你……”说到这里,张懋摇着头,神情又悲又愤,随即咬牙切齿起来:“那方继藩胡乱折腾,也能折腾出个伯爵来,可你跟着他种地,一辈子都没出息啊,现在连周王也看轻了你,你还不能幡然悔悟吗?你听为父的话,明日,为父想办法将你调去金吾卫吧,再磨砺一番,就去云贵,或去边镇,要不就调去东南的备倭卫所,你争口气,立个功劳回来。” 张信跪在地上,只是哭着不敢吱声。 张懋便气急地对张信大叫道:“你说话啊。” 张信眼里挂着泪,倒是想了想,才道:“农事,关系着的,乃是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方百户说,我们该为天下苍生着想,所以……” 张懋几乎要跳起来了,气呼呼的道:“方继藩……他说天下苍生计?这臭不要脸的小东西啊,他是什么东西,他自己撒泡尿不清楚吗?你怎的傻到了这个地步,竟被他用这样的言辞糊弄,你出去打听打听,他方继藩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人吗?你……你……你真是太傻了啊……” 张信仰起头,泪流满面的样子显得很狼狈,目光却是坚定:“父亲,孩儿不孝,新建伯可能是在骗孩儿,可是孩儿……愿意!就算是骗,孩儿也甘之如饴,因为孩儿真的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孩儿做这些,不是想证明自己,也不是想挣什么功劳,不是因为新建伯的蛊惑,只是因为,只有看着那些作物,孩儿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像一个有用的人!父王那里,我等忙完了这一等,等农闲下来,会亲自去开封,到时自然将小洁接回来,父亲……孩儿……万死!” 张懋听得直暴跳如雷,如老牛一般,胸膛起伏,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 他的手划掌为拳,砂锅大的拳头青筋暴出,他咬着牙,双目似要龇裂,可就在这一瞬间里,张懋又哭了,他的拳头徒然的软了下来,却用手背擦拭着泪:“我儿子傻了,他疯了,他被人糊弄还不自知……” 从前那如铁塔一般的彪汉,边抹着眼泪,边一步步蹒跚的绕过了脚下的张信,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张懋的泣声越来越大,口里依旧喃喃的道着:“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当初是个多听话的孩子,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好孩子了……我的儿啊……” 蹒跚着跨过了门槛,外头的夜很深,初秋的夜里凉风嗖嗖的,张懋含着泪,哭哭啼啼的消失在浓墨般的夜里,那哭泣的声音,也终于随之愈行愈远。 张信却久久的保持着跪姿,纹丝不动,他很努力的吸了吸要溜出来的鼻水,眼眶里也是通红,过了好半响,他才站了起来。 油灯冉冉,他脑海里永远不忘张懋的哭声,犹如一根根针,扎着他很疼很疼。 而后,他取出了今日带回来的许多录事的竹片子,到了书案前,摆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擦了擦眼泪,下意识的道:“小洁,你来念,我来记,墨磨浓一些……” “……” 却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错愕的抬眸,看着虚空,虚空中什么都没有,他此时才又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父亲,也可能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眼泪便不可遏制的迸发了出来,他极力的吸着气,抑制着自己的悲伤,噙泪磨墨,自己取了竹片,一面提笔,开始记录:“西山甲庄蔓藤泛黄,疑有虫害,或昨日细雨所致,又或……” 冉冉的烛光,在张信的眼眸里耀着光,这是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而反射的光线。 ………… “真是令人遗憾啊。” 在得知了张信的妻子跑了,西山百户所里,方继藩憋着脸,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啊。”王金元摇摇头,也忍不住的叹息。 方继藩回眸,朝六个同来的门生龇牙道:“你们怎么不吭声?” 徐经忙道:“恩师,真令人遗憾。” 唐寅昂着头:“学生的妻子,也和学生感情不好。” 方继藩便同情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知道,历史上,唐寅因为弊案,他的妻子便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可见这个婆娘不是很地道,嗯,该不该劝唐寅休妻呢? 就在方继藩心底琢磨的时候,却听一个声音吓了方继藩一跳:“呀,真是令人遗憾啊……” 原来是欧阳志三人说话了。 他们的反射弧度……好像长了一些…… 看着他们迟钝的样子,方继藩真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拍死自己的冲动。 王守仁则像是永远都在角落里,似乎永远的在思考,啊,不,该是永远都在瞎琢磨。 方继藩懒得理他,只要别琢磨出欺师灭祖便放任不管了。 今日带着门生来,其实是让他们来熟悉环境的! 西山学堂已经成立了,虽然学堂没有变,还是那几间茅屋,学童也没有变,依旧还是那些ooxx或是xxo,可毕竟,闪亮的招牌已经挂起来了,这令方继藩很有成就感。 六个门生,现成的可用之人,当然要好生利用一下了,总不能天天白吃饭吧,所以带他们先来和学童们熟悉一下,以后他们公务之余,就让他们来讲学。 至于其他的老师,方继藩也请了不少,来了一个举人,还有几个秀才,他们都是预备在京等待乡试或是会试的,可家境有些贫寒,在京里读书之余,也免得下次考试时来回奔波,西山这儿有吃有住的,方继藩还给银子,何乐而不为。 甚至,到了明年开春,只怕会有许多举人入京,等待着两年之后的科举,到时方继藩还打算再招揽几个举人来。 学童们毕竟还只是开始启蒙,大的不过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七八岁,也不可能教授什么大学问。 天气变冷了,这令方继藩舒坦下来,方家又要开始卖煤了,这就如春季到了,动物们都比较开心,因为交配的季节到了一般。 王金元在表达了遗憾之后,便看着方继藩道:“对了,前几日有人来咱们的地里走动。” “走动?”方继藩不露声色。 “好像是御史,十之八九,是听说我们强迫庄户种植万年老参,因而……想搜罗证据,弹劾新建伯。”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倒是不甚在意! 这不怕,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御史弹劾简直就是朝廷里经常性的娱乐活动,一般人还享受不到这待遇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去偷了,去抢了,你们弹劾又如何?我方继藩很在乎吗?最多也就圣旨下来申饬一下罢了,挨一顿臭骂,我稀罕吗?我天天挨骂的。 这时,王金元倒是往方继藩靠近了几分,带着几分谨慎,小声的道:“还有那个胡商,那个胡商前日来此,本想寻小伯爷,他说他预备要出海回国了,临行前想见小伯爷一面,往后也希望小伯爷能够多多照顾,可惜小伯爷不在,他甚是遗憾,所以走了。” 方继藩就绷着脸道:“这老狗,十之八九,还想让我掩护着他走私呢,哼,我方继藩是那等枉顾国法之人吗?下次他还敢来,朝廷不拿他,我抓了他便吊起来先打断他腿。” 王金元讪讪笑道:“他还听说,伯爷对花草和奇珍异果颇有兴趣,临时时,还留了一些东西。说是来大明时顺道带来的,小伯爷若是喜欢……便留着种着玩,不喜欢,丢了便是。” 还有…… 方继藩眯起眼来,眼中明显多了分异彩,显然,他来兴趣了,忙道:“东西呢?” “小人留着呢,就知道小伯爷有兴趣。”说着,王金元转身去取,只片刻功夫,便提了一个锦囊来。 王金元轻轻将锦囊一放,接着,许多东西自囊口里滚落了出来。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渐渐放出了更多的光彩,这光彩有点璀璨。 好人啊,这是捡到宝了…… ……………… 老虎刚刚写完这章,实在太累了,眼看深夜了,晚饭还没吃,所以在此跟大家说,明天早上才更第一章,大概八点左右,大家今晚早些睡,明天依旧五更! 第217章 神机妙算 从锦囊中倒出来的,只有一个东西特吸引方继藩的注意,那是……一个土豆。 土……土豆…… 土豆又称之为马铃薯。 也是自美洲大陆来的。 当然,或许是因为它长的不太像老参,看起来不那么高大上,所以……那该死的胡商,居然先将番薯拿了出来。 这番薯和土豆有什么区别呢?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土豆更适合作为主粮。 当然,这还不是最坑的,最坑之处就在于……特么的番薯比较适合南方种植,而土豆则更适合寒带。 也就是说,为了培植番薯,方继藩花了很多的心思,譬如在南方,番薯可以做到一年两熟,而在北方,只能一年一熟,又因为温度不够,所以方继藩甚至不惜让张信适当的挖掘烟道,保持地面的温度。 为了维持番薯的产量,方继藩可是砸了很多银子的。 而马铃薯,也就是土豆,却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它本身就适合寒带,在上一世,南方番薯种植的比较普遍,而马铃薯的产区,则主要集中在东北以及内蒙和山西一带。 倘若……当时胡商先给的是马铃薯,方继藩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思,去栽培番薯来着?这番薯,完全可以运送去南方,慢慢的进行培植和改良,再进行推广。 自己……种土豆啊。 呼…… “那胡商走了吗?”方继藩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王金元。 王金元呆了呆:“这个,想来走了吧,小伯爷……您……” 方继藩顿时一脸凶相,龇牙道:“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他,再见他,剁了他喂狗。” 空气,很凝重。 方继藩又吁了口气,随即将这土豆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交给了王金元:“给王信送去,告诉他,妻子跑了,不可怕,要化悲痛为力量,这东西给我培植出来,此耐寒之物,要小心关照着。” 王金元看着方继藩认真的神色,连忙颔首,也是很小心地将这土豆一收,便一溜烟的跑了。 随即,方继藩坐定了,细细想来,似乎这也无所为,番薯到时肯定是要移植去南方的,来年开春之后,如果顺利,土豆也培植得差不多了,到时继续推广。 至于眼下这的番薯,自开始插苗,而今也差不多到了快收获的季节了,这番薯,至少今年可以实现一次丰收,至少可以显现出功效。 好吧,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把几个门生丢在了西山书院,方继藩便赶回城了,没错,就是这样甩手掌柜,如此任性。 方继藩现在渐渐将教育的事放手给自己的门生,将矿山和生意的事交给王金元,而将种植的事全数交给了张信。 即便是珍贵的土豆,方继藩也完全放心交给张信,这是因为张信已经积累了极多的农业经验,和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门外汉了,不交给他给谁? 回到府中,才是正午,邓健见了少爷回来,便立马兴冲冲的奔上来道:“少爷,少爷,伯爷修书回来了。” 终于有音讯了。 方继藩差点泪流满面,虽然跟这个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但是他是实实在在的方景隆身上感受到了真切的父爱的! 算算日子,这一次,一去就是几个月了啊,古人离别,山长水远,有时数月没有音讯也是常有的事,就难免会平添诸多别离之情。 方继藩心里自已将方景隆当做自己真正的父亲了,一听到他有音讯,连忙接过了书信,便直接往书房里走。 “哈哈……已到贵阳了,开始接手了山地营,嗯?他与贵州巡抚不太和睦吗?” 方继藩倒没什么可担心的,此去老爹是接任贵州总兵,这总兵是武官,归巡抚辖制,大明崇尚的又是以文制武,其实从品级,总兵的官衔并不比巡抚要低,可这兵事,还偏偏就巡抚说了算。 巡抚和总兵之间,肯定不会和睦的,因为巡抚的职责就是监军的作用。 里头虽有一些小小的抱怨,不过大多数的,却是对方继藩的嘘寒问暖,方继藩心里暖暖的,他兴致勃勃,挂着笑容对邓健道:“去叫香儿来,给本少爷磨墨,本少爷要修书。” 邓健则是一脸幽怨的样子看着方继藩:“少爷,其实……小人也会磨墨的。” 方继藩心头一震,这邓健的表情,怎的怪怪的,不会是…… 想得有点深,不禁心里恶寒,方继藩顿时龇牙道:“滚去叫香儿。” “噢。”在方继藩的怒视下,邓健也只能从命! 小香香来了,一听少爷专程让自己来磨墨,面上俏红,这些日子,她显得丰腴了一些,再配上俏脸微红的样子,颇为让人心猿意马。 “来,坐到少爷腿上来,给少爷磨墨。”方继藩已习惯了各种调戏。 “少爷,不可呢……”小香香缳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哪里真敢坐在方继藩的腿上,只站在书桌旁,蹑手蹑脚地开始工作起来。 其实方继藩也只是习惯性的说说而已,嗯,他还真很正经的,看香儿把墨磨得差不多了,也收了心,凝神想了想,接着蘸墨提笔。 大抵说了一些家中一切皆好的话。 只是心念一动,方继藩神情显得犹豫起来。 此番老爹是以总兵的名义,既是为了节制山地营,也是为了剿灭叛贼。 这米鲁的叛乱,在历史上历时了三年之久,令朝廷焦头烂额,而现在……其实也差不多,折了一个巡抚,又让另一个巡抚吃了瘪,虽然传来了一次大捷,可只要米鲁不死,这些叛乱的土司便会如梦魇一般,使朝廷继续焦头烂额下去。 而之所以这场叛乱持续如此之久,历史上,还真就在米鲁身上。 一般的叛乱,都是叛军起事,官军进行弹压,官军若是输了,则继续增兵,一直到叛乱平息为止。 可米鲁叛乱的复杂性就在于,米鲁是个极为狡猾之人,她从来不出现在战场上,朝廷在崇山峻岭之中,与叛军来回的拉锯和厮杀,即便是胜了几场,可土人依旧源源不断! 一日不拿住米鲁,这场叛乱就绝不会停息啊!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叫米鲁的女人,天知道她有什么鼓动人心的手段,可以驱使这么多土人为她卖命。 不过…… 方继藩眯着眼,死死地盯着墨迹未干的书信,他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件事来,之所以没有寻觅到她的踪迹,是因为她一直带着一支兵马藏匿在一处石涧寨的地方,这个地方,山路崎岖,很难走,偏偏它又非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战线的后方,朝廷一直忽视了此处。 倘若……父亲带着山地营,奇袭此处呢? 一旦拿下了米鲁的中军,那么……整个叛军也就土崩瓦解了。 或许,应该给父亲一个提醒,至于其他的,也就和自己无关了。 想了想,方继藩提笔,提到了石涧寨,当然,为了掩盖自己‘神机妙算’,方继藩必须拿出一个理由来,而他的理由很简单,米鲁狡猾,我方继藩查阅过叛乱区域的舆图之后,认为米鲁狡诈,定会寻一个地方藏匿,这石涧寨易守难攻,又非必争之地,十之八九,她就藏匿在这里,请父亲伺机而行。 写完了,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转了转手腕,立即命人送了出去,方继藩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 此时,在暖阁里。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之后,开始变得越发的勤政起来。 清早参加了一场廷议,接着又召见了刘健三位学士! 今日要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关于江南解粮的情况,大寒的天气即将到来,为了防止运河结冰,必须及早让江南将粮赋押解入京,何况北地连续遭灾,粮食已经开始不足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若是南方的粮食不到,朝廷势必焦头烂额。 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米鲁的叛乱了,虽然经历了一场大捷,可弘治十三年的岁末即将到来,若是战事不能在今年结束,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 这两个问题,眼下都是朝廷的心头之患,弘治皇帝对此甚为忧心。 他虽是皇帝,拥有这广阔河山,可很多事,其实不是他一个皇帝能够随心所欲的!就说粮赋提早入京的问题,这牵涉到的,乃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产生不可预知的结果。 倒是谢迁在这个时候,奏报起了一件别样的事情:“陛下,臣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还请陛下明鉴……” “卿家但说无妨。”弘治皇帝温和地笑了笑。 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谢迁的脸色有点怪,此时道:“其一就是,太子殿下与方继藩竟是成立了一个书院,太子殿下竟还成了书院的院长,这倒是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立马不见了,脸瞬间就拉了下来了,甚至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个逆子,朕就知道,他总不肯收心,看来朕还是对他太宽容了,你看,这才几天哪,他便要胡闹了,还怂恿着方继藩,方继藩平时没有公务的吗?还得陪着这个逆子上蹿下跳!” ………… 大家早呀,嗯,老虎一直在努力的最前线,大家要继续支持哈,有票砸票,老虎不会砸头晕的! 第218章 收获 “……”谢迁觉得自己抑郁了。 明明,他是在告方继藩的状来着的啊。 怎么转过头,就是太子的不是了? 不过……方继藩这家伙虽然也闹腾,可细细想来,或许还真是太子殿下胡闹才是。 只是……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怎么好说太子的不是呢? 于是乎,刘健诸人,一个个不做声了,只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 可弘治皇帝的脸色却带着几分激动,他气咻咻地道:“还以为罚了他的跪,敲他这逆子几次,他便老实了,真真想不到,他竟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混账,办学院?他是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 弘治皇帝是很生气。 一般情况,除了朝廷的国子监和各地的官学之外,一般的私人学堂,若是规模小的,都叫私塾,而敢自称是学院的,虽不敢说名满天下,可至少那创办之人都是大儒啊,寻常人哪有这么厚的脸皮敢自称是学院,还自称是院长的。 这得是多不要脸,才做出这等事啊。 这个逆子呢,小小年纪,太子之尊,正是要好好读书的时候,你自己去办什么学院?你丢人不丢人啊,这若是传出去,坊间势必要议论,民间的百姓们是会笑话的,这皇家颜面还要不要。 这叫什么,这叫不伦不类,沐猴而冠。 弘治皇帝隐隐有大怒的征兆,倘若朱厚照在此,他恨不得抡起臂膀,一巴掌将这逆子打趴下,再寻个鞭子,狠狠抽死这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作罢。 再想到,那方继藩,这都要入冬了,正在预备暖棚呢,上一次他是亲自去过西山的,西山里头又是矿山,又是暖棚,有屯田百户所,有这么多人的生计,现在人家还被他这个逆子所胁迫,跑去跟这逆子胡闹,你朱厚照还是个人吗?你不学方继藩,为国分忧倒也罢了,你还成日碍手碍脚,简直猪狗不如啊! 见弘治皇帝的脸上阴云笼罩,气焰直冲,谢迁咳嗽了一声,便又道:“陛下言重,太子殿下……噢,还有一件事,便是有御史弹劾方继藩,说是强迫龙泉观佃农种植什么人参果,惹来了怨声载道,陛下,本来旱灾之后,京师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抢种麦子了,龙泉观的土地不少,而方继藩却是推广什么万年老参,臣虽是将弹劾的奏疏压了下来,只是……难免觉得这方继藩实是有些……” “又是他那口口声声说每亩二十石的东西?”弘治皇帝不禁苦笑摇头。 弘治皇帝的气顿感消了一些,方继藩,也有胡闹的时候啊。 倘若方继藩说三五石,他或许还信一些,可是二十石,还是粮食,这……怎么听着,也像是天方夜谭啊! 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晋惠帝,还不至于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不免摇着头,笑了笑道:“罢了,由着他吧,朕倒是听说,这也并非是方继藩强迫种的,龙泉观那儿,似乎对此也是极力赞成,土地的主人既是龙泉观,这终究是他们和庄户之间的事,都察院现在已经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地的主人与庄户之间的事,也要去管?” “这……”谢迁苦笑道:“臣的意思是,眼下北地本就欠收,您看,现在种下的麦子,还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寒霜恐要来了,不知这北地多少庄户心里忐忑,就怕今年不但要欠收,还要又遭一轮灾呢,百姓们今年,只怕难熬啊,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好的田,不多种一份粮是一份粮,偏要去种一些无用之物,这对国家没有益处。”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却没有深究下去。 他渐渐对方继藩的印象颇好起来,无论怎么说,这个家伙虽有瑕疵,却是瑕不掩瑜,弘治皇帝不愿在此事上苛责他。 只是讨论到了这里,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道:“喔,朕想起一件要事来,诸卿稍待,朕去去便来。” 说罢,竟是匆匆忙忙的起了身,到了暖阁的里室,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萧敬见状,也连忙尾随进来。 “取锦盒来。”弘治皇帝见萧敬跟着,便直接吩咐。 萧敬自然知道什么是锦盒,这锦盒里装着许多封书信,只是陛下告诫不可拆开,萧敬是个本份的人,虽知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拿着书信,接着对着案牍不知写着什么,但他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很快锦盒就取了来,萧敬将锦盒交给弘治皇帝,便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弘治皇帝打开锦盒,熟稔的抽出了其中一封书信,心里忍不住嘀咕,朕竟差一点儿忘了告诫那许杰,万万不可欺负张小虎,更不得骂他生的丑,若不是今日突然想起,这信若是贸然发出去,张小虎怕又要来告状了。 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弘治皇帝早就发过一次书信命人送去了西山,其中有许多告诫的内容,学童们也随之回了书信,弘治皇帝看着有趣,有时看着这些书信,心绪都开朗了许多。 在疲惫之余,竟有消解疲乏的功效。 虽然有时,弘治皇帝觉得幼稚,可细细思来,管他呢,这算是他生活中极少的乐趣了。 本来他已回了书信,打算这两日寻方继藩来,将信送回西山,可陡然想起,觉得很有必要再嘱咐一番。 他认真的去了笔墨,提笔,在许杰的书信里添了一番话,方才将笔搁了,随后将笔放回了笔筒里。 忙碌完这一切之后,命萧敬将一切收好,弘治皇帝才回到了刘健诸人面前,又一副无事人一般的样子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 西山。 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愈来愈嘹亮。 王金元遵循方继藩的吩咐,在西山南麓这儿搭建了新的学院,这一次要盖的是屋舍,用的是青砖红瓦,以后再也不担心漏雨和灌风了。 有了举人和秀才进行启蒙,学童们进步得很快,已经可以通读论语了,学童们读书很辛苦,卯时便要起来,开始晨读,因而,一旦清晨的读书声响起,整个西山便如复苏了一般。 矿工们已吃过了热腾腾的早饭,纷纷扛着镐头,预备上工,百户所也开始点卯了。 玻璃作坊的炉子却是不停的,所以需要两班轮工,匠人们有的上值,有的下值。 妇人们往往会养一些鸡鸭,在这个时候,也要开始预备喂一些谷物了。 所有人听到学童的读书声,心里都充斥着满足感,读书对于这里的许多人而言,是极了不得的事,何况读书的人是自己的子弟,即便那些还未生娃的男人,似乎在造娃之余,在听到这读书声之后,对未来的人生也有了更多的憧憬。 “可能近几日有天变的可能,要降霜了。” 点完了卯的张信,正专注地看着百户所的玻璃窗,他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清晨时所笼罩的白雾,最后这白雾渐渐的变成了露珠…… 这些日子,他虽还是像从前一样,却是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以至于屯田卫的弟兄们都不敢过份靠近他,唯独是屯田的时候,张信的话才会多一些,看着搭建起来的暖棚,还有种植的万年老参,张信的脸色才恢复一些血色。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这是前几日一不小心绊倒之后落下的毛病,大夫已给他上了药,止了血,只是走起路来,不免有些蹒跚。 突的,他道:“快去,请新建伯来,今日要采收南麓地里的老参,这是第一次采收,得请百户在场,周总旗,你还得去龙泉观一趟,昨天傍晚的时候,龙泉观的庄户叫了人来说,那儿的水渠像是被人断开了,可能是附近不知是谁截了我们的水……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可少了灌溉的水源……” 一通吩咐之后,大家便忙碌地各行其事。 而方继藩在接到禀报后,也急匆匆的赶了来,其实方继藩也很急,都快降霜了,现在天气变化快,这番薯也不知何时能彻底结果,于是在听到了张信的音讯后,便心急火燎的骑马而来了。 翻身下了马,方继藩便对迎上来的张信道:“结果了?” 张信早就翘首以盼,今日的日头还不错,太阳一出来,便暖了几分! 张信点着头道:“这两日都试着采摘过,南麓那儿长势快一些,料来结果了。” 说着,一行人匆匆的赶到了南麓。 只见在这里,一大片的薯叶密密麻麻,覆盖了方圆数千亩土地。 沿着田埂,张信在前打头,他手里依然拿着竹片,方继藩则在后头,看着这个婆娘跑了的可怜家伙,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这家伙……似乎受的刺激挺大啊。 尤其是他沉默寡言的样子,挺让人心疼的。 寻了一块地之后,张信深吸一口气,似乎等待方继藩确信的眼神。 方继藩心里有些激动,也蹲下:“我亲自来挖。” 也不嫌脏,方继藩直接用双手去扒泥,没多久,一个硕大的暗红色果实便自泥里露出了一角。 第219章 喜从天降 第一颗番薯终于露出头来了,说是硕大,是因为它大抵有寻常孩子的小臂粗。 这自然不可以和后世的那等巨型粗壮的番薯相比了,方继藩渐渐刨开土,犹如莲藕状的长条番薯便完全暴露在眼前。 呼…… 几个校尉睁大着眼睛。 其实此前,他们不是没有刨过。 只是那时候,大多番薯还未成型,只是刨开用来记录观察其习性罢了。 这是一颗。 继续刨…… 在这一株蔓藤之下,与这颗番薯相连的,又一颗番薯显出了雏形。 这个番薯……看起来更像土豆,若是将其比拟为人类,那么大抵它和第一棵长条形番薯,更像人中潘老师。 方继藩安慰自己,潘老师也不错,毕竟浓缩就是精华。 待第二棵完全裸露出土,接下来还有…… 一株苗,便是一大串,虽然不如葡萄一般,一株可以结出数十颗果子,可这一株苗,却是生生结了五个番薯。 有大有小,还有一颗,甚至比鸡蛋还小,这孩子……呃,显然是没救了。 可大的,却有莲藕粗,足有一寸多长。 方继藩目光炯炯,将它们一道捧了起来,大呼一声:“秤!” 校尉们自是早有准备,带了秤砣来的,于是忙取秤砣一称。 努力地调整着秤砣的校尉,眼里闪着光,道:“百户,有三斤。” 三斤…… 若是后世的番薯,几个番薯下来,怕是不下五斤吧。 可方继藩还是乐了,这效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这一大亩地,可是足足有数百株啊。 于是,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方继藩脑子也懵了,他从前计算能力还算不错的,可是……现在却需不断地换算单位,最重要的是,情急之下,有点激动,头脑不清呀,于是他咬咬牙道:“算!” “一五作五、二五作十……” 校尉们不敢怠慢,纷纷地掰着手指头,开始掐算起来。 倒是在这时候,有人将自己背上的背篓取了下来,激动地道:“我带算盘了,我带算盘了。” 从背篓里取出了算盘,噼里啪啦一阵。 老半天,方继藩不耐烦了:“算出来了吗?” “……” 得到的是,沉默……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体育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都比你们算数好啊。 方继藩咬着牙,他脑子却依旧乱糟糟的,索性也不算了,他等。 过了半响,终于有人道:“二十五石……这一亩地,是二十五石。” “不对。”有人激动地道:“是二十六石,大抵就是二十六石。”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这个世界疯了啊。 这比方继藩保守的估计,竟还要多了五六石,只是方继藩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嗯,是颇有怀疑的,所以压抑着激动,继续等最后的结果。 一直默然的张信也发是懵了,他迷茫地眺望着远处的田埂,还有那看不到尽头的蔓藤,那翠绿的薯叶,在暖暖的阳光下,格外的耀眼,像是一下子迷蒙了他的眼睛。 “没错了,是二十六石。” 终于有个智商在线的校尉在连续的计算过两次之后,最终确定了。 每一亩地插了多少株苗,都是有数的,尤其是西山这儿的田,哪些苗受了虫害,哪些枯了,张信每隔几天都会带着他们来记录的。 因而,大家都很清楚。 二十六石。 大明延续的乃是宋制,而宋人的计量单位之中,一石为一百二十斤。 二十六石…… 方继藩的脑袋显然还是有点发懵,纠结地道:“近三千斤?啊,不,该当是两千五百斤。” 明制之中,一斤约为六百克,一斤等于十六两,于是这才有了半斤八两之称,意思是半斤和八两,是同等的重要,没有什么分别。 疯了。 虽然后世的番薯一亩的产量是在六千至一万斤左右,可那毕竟是根据了无数次改良,以及使用大量肥料的结果。 这些番薯虽是经过了精心的照料,尤其是南麓这一片田,乃是百户所最重要的试验田,因而产量可能高一些,可……二十六石,还是远远超出了方继藩的预估。 他以为能有十六七石,就已算是不错了。 再按照自己的性子,吹嘘一下,四舍五入,不就是二十石吗? 当初吹二十石,是因为方继藩想让这番薯引起天下人的重视,最好以最快的速度推广开来。 可现在…… 方继藩看着张信。 这个家伙,还真是将番薯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啊。 除此之外,真的已经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哈哈……三十石。”方继藩狂喜地大叫起来。 一个校尉忍不住道:“百户,不是三十石,是二十六石……” 方继藩很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好在这一巴掌不算重,可也清脆无比,方继藩朝他龇牙道:“现在是几石?” 这校尉忙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二十六……不,三十……” 三十石…… 必须得宣称三十石,懒得去折腾什么有零有整的事,想要推广番薯,其首要的,就是推销其巨大的产量,在这巨大的产量之下,足以使所有人动容。 而如此高产的作物一出,等将来推广到了千家万户之后,至于你们到底是能种出十石还是二十石,又或者是三十石,和方继藩有关系吗?你们自己不会种,反正……就得咬死了,三十石,一斤都不能少! 以北方土地的地产,一般的小麦也不过两三石的产量,这一比较,就是十倍的高产啊。 方继藩哈哈大笑起来,众校尉亦纷纷激动地道:“百户英明。” “百户实乃当世神农是也。” “我等能为百户效力,便是做猪做狗,亦欢欣鼓舞……” 却在此时,一声长啸打断了所有人表现的机会。 张信眼泪已是不可遏制的汹涌而出,他双手擎天,一声大啸:“小洁……我成了……我成了……这些日子的辛劳没有白费,没有白费啊……” 他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松软的泥地里,已是泪流满面,双肩颤抖着。 “要不要请大夫?”方继藩关切地道。 他突然觉得,张信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提升了,番薯的高产,这张信实在是功不可没啊,一个公子哥出身的家伙,居然老老实实的做了农户,甚至跟因此跟家人闹翻了,每日就是卷着裤脚在地里挖刨,从早到晚都没有闲过。 其实……番薯固然重要,方继藩俱有穿越者的优势,能认识到番薯的重要,也极为重要,可是……倘若没有一个精干,且当真将这屯田当做自己性命一般掏出心窝子的人,甚至可能三五年,都未必能有此成果。 许多事,即便方向对了,可成败却未必只是如此,成败在于人心,在于肯不肯花心思去做。 现在看着这个家伙悲痛万分地在泥地里打滚,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有感动,也有淡淡的心疼。 张信哭过之后,咬了咬牙道:“我没事,咱们挖,统统都挖出来,这一亩地,今日便收!” 不错,计算是一回事,可到底收成多少,却还需亲自将无数的红薯统统刨出来才是。 看张信又恢复了精神气,众人没有迟疑,立即开始挖红薯。 他们不敢用工具,每一棵红薯都是珍贵的,对他们而言,都是他们的心血,若用工具,难免伤了红薯根,因而尽都用手。 片刻功夫,许多人的手便污浊不堪了。 张信眼里布满了血丝。 当初白皙的脸,现在早已和寻常的老农没什么分别了,人不但黑了,而且肤色也变得粗糙了许多,从前穿着的是宽大的鱼服,腰里竖着当年校阅时获赐的银腰带,整个人本是俊秀挺拔。 可屯田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屯田所的校尉们才开始意识到,宽大的鱼服,还有漂亮的靴子,以及勒着腰间的腰带,甚至是斜插在腰间的刀剑,都成了妨碍他们务农的障碍。 于是乎,渐渐的,有人开始穿起了短装,就一件短衫,下头呢,直接套上马裤,靴子也不穿了,一旦进了泥、进了水,便出奇的笨重,何况还需缠上裹脚布,一日劳作下来,浑身不舒服,于是都改为了布鞋,布鞋方便,脏了也就脏了,不在乎。 张信的形象,大抵也是如此,捋起袖衫,露出两根胳膊,脚下是马裤,膝盖下的裤脚从没干净过,一双布鞋,鞋上带着泥,从前保养得极好的手,早就起了老茧,从前和所有贵公子一般,都有修长的指甲,而如今,这指甲早就磨平了,指甲参差不齐,全无可供欣赏观瞻的美感。 顶着太阳,天气并不热,可许多人且是冒着腾腾热汗,这是一群已经擅长了在泥地里打滚的‘土耗子’,来的人多,一亩地的番薯,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收采完毕。 “二十六石,没有错了。” 方继藩已是意气风发,他看着这田埂处堆积如山的番薯,最终下定了决心,中气十足地道:“找个人,去报喜,去户部报喜!” 第220章 祥瑞 报喜? 可谓是一言惊醒,校尉们这才反应了过来。 许多人不禁身躯一震,眸子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方才只顾着高兴了,他们却忘了,眼前这亩产三十石的老参,将会产生何等的效果。 粮食……就是命啊,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对于后世的新一代人而言,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能吃且还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会有多么的可贵。 要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十亩二十亩地,都养不过几张口的时代。 就这,还只是能勉强吃饱而已,想要吃好,真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这近十倍的产量,实在是有些让人疯狂了。 这些屯田校尉,可都是有见识的人,当初可都在羽林卫里做事,甚至还有人卫戍过宫中。 他们自然都很清楚,在当今大明,锦衣卫以及各地官府给皇帝奏报之中,里头对于近来下了多少的雨,几乎充斥了所有的奏疏。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靠天吃饭的时代,一切可能影响到农时和粮产的问题,都是天大的事。 一个校尉已经二话不说,疯狂的朝着田埂的尽头狂奔了。 张信也被人搀扶起来,他眼里还带着泪,身子软绵绵的。 这可是无数的努力和心血啊,终于……有结果了。 ………… 哒哒哒…… 神俊的快马带着灰尘,直接穿过了京师的门洞。 紧接着,户部之外,一个校尉火速的驻马! 这校尉皮肤黝黑,浑身脏兮兮的,自是为门前的差役所嫌弃,可校尉高呼:“新建伯差我来报,大喜,大喜,请户部差遣人立即去西山屯田所。” 差役一听西山屯田所,却是不敢怠慢了。 虽说据闻这屯田所里的校尉都是苦差事,可毕竟那也是禁卫,领头的乃是新建伯! 这位新建伯在这京城里是名人呀,他们又怎么不知道是谁?最重要的是,听说这位新建伯的脾气很不好,他们自然不敢招惹了。 于是,那守门差役连忙赶了进去通报。 李东阳乃是内阁大学士,可同时也是户部尚书,不过这户部尚书算是兼任的,部中的事务,多是部中的侍郎代理部务。 今日坐堂的,乃是户部右侍郎韩文,这韩文乃是宋时的宰相韩琦之后,大家便打趣他说,将来他也能入阁拜相。 此等言论多了,韩文便苦恼了,谁不想入阁拜相啊,可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侍郎,虽是主理户部,也算是朝中的重臣了,可那些嚼舌根者每日这样打趣,让阁老们听去了,不知道会怎样想呢! 此时正好听到外头喧哗,他心里更是有气,不过不露声色,正要差人去问,便有差役进来道:“韩公,有西山屯田所的人来报,说是百户方继藩奏报西山那儿种出了一亩地,得粮三十石。” 韩文听着,脸就立即僵硬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地道:“三十石?” “是三十石。” 韩文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三石还是三十……” “是三十……啊不,三……十……石。” “……” 韩文突然有一种自己的智商被人摩擦的感觉。 近来许多人打趣他,说他是韩阁老,已经令他甚为烦恼了,于是呵斥道:“胡言乱语,将人打发走,跟那来人说,新建伯,本官是很佩服的,尤其是太子殿下与他请真人为百姓祈雨,可见其良心未泯……” 他这话里,打着机锋。 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还浸淫官场多年,宦海沉浮,表面上,这好似是在夸人,可实际上,什么叫做良心未泯?这是骂人啊。 当然,韩文也不担心方继藩那个智障听出来,就算听出来又怎样呢?本官明明是在夸你啊。 韩文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这屯田之事,与户部何干?打发走吧,他们的禁卫去羽林卫指挥使司奏报就是了。” “他们的意思是……请户部去核验……” “不验!” 韩文气咻咻的道。 这真是侮辱人智商啊,他将户部当什么了,当傻子吗?户部就这么傻吗?会相信所谓亩产三十石的事?就算要糊弄,你好歹也讲究一点嘛,报个七石八石,也说得过去,还有,你报上来的字数,没零没整的,糊弄人都不会吗?说二十九石又十七斤又八两五钱,你看,这数目不就好听了吗? 看着韩文脸色不好的样子,那差役听罢,只能颔首点头,正待要走。 “且慢着,回来。”韩文眯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 差役只好回身,拜下道:“不知韩公还有何吩咐?” 韩文心里则是暗咐道,真随意的把人打发走了,那方继藩会不会记恨自己呢?虽说自己实没必要和方继藩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老话不是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可是,真要让户部的人去查验吗? 自己倘若下了这个命令,是要影响官声的。 想想看,倘若有一个疯子跑去了兵部,说他制造了一柄火铳,这火铳犀利了,能在京师,啪的一声,打中里外,也就是山东地界的倭寇,恳请兵部派人去核验一下。 这兵部谁若当了真,还真下令去试试这火铳?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 所以……这个人不能派。 若当了真,以后自己的外号又该变了,当叫‘韩三十石’了吧。 那怎么办才好呢? 算了! 于是韩文淡淡道:“告诉那差役,本官待会儿要入宫午朝,既然他受了新建伯差遣,本官就替他代为陈奏吧,新建伯的面子,本官还是给的。你去告诉他,本官一会儿就去报祥瑞。” 那差役也是老油条了,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这是推卸责任的稳妥做法,反正方继藩说啥,韩公都信着,转过头以报祥瑞的名义为方继藩上奏,至于陛下信不信,这是陛下的事,反正和韩公没关系的。 ………… 弘治十三年入秋之后的第七次午朝,照例是在谨身殿进行。 在这谨身殿里,最耀眼的便是在那御座之上,朱漆所书的牌匾,上书‘敬天法祖’四字。 从前是一日一朝,所以一般朝会是在清早进行,而如今却已改为了一日两朝,因而正午又临时加了一场。 近来各地遭灾,天知道何时会降霜,因而君臣们最担心的,是在秋收之前,这霜提早降下,本就捉襟见肘的农业又不知要遭多少的灾了。 正因如此,弘治皇帝屡屡召见大臣进行朝会! 这是一个讯号,表面上看,朝会中人多嘴杂,也议论不出什么,毕竟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需参加,可实际上,却是向大臣们宣示,皇帝对此,是极为重视的,已经重视到了这个地步,各地的州府,若是在不能及时协助农户收割,南方各省,若是不能及时征收粮赋,沿着运河的各路转运使司倘若不能及时疏通运河河道,乃至于京师三大仓的官吏不能及时核算出钱粮开支,那么任何一个人掉了链子,影响了全局,势必都是死罪的。 官样文章虽看似无用,可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作为皇帝或是朝廷,根本不必事无巨细的手把手教下头该做什么,只需表现出这等重视,就足以让整个臃肿的官僚系统暂时放下一切,快速运作起来了。 弘治皇帝升朝后,百官行礼。 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弘治皇帝逡巡了众臣一眼,却没有做声。 萧敬扯了扯嗓子:“诸公,不知有何事要奏?” “陛下……”这话音刚落下,谁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户部右侍郎韩文。 只见韩文急不可耐的出了班,这满殿霎时哗然了,不免滋生出了许多的窃窃私语。 大臣们都该是老成持重的,何况还是此等的庄肃场合,一般情况,需萧敬询问三声,才有人慢吞吞的奏事。 可作为户部右侍郎的韩文,今日竟如此急着上奏,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管辖下的户部,出事了。 不会是钱粮出现问题了吧? 李东阳也是一头雾水,他是兼任的户部尚书,按理来说,有什么大事,韩文该事先和他沟通才是,可今天如此反常,难道真的是遇到了十万火急,非要立即上奏不可的事吗? 此时,弘治皇帝也同样的狐疑,心里隐隐的担忧着,脸不由的垮了下来:“卿所言何事?” “陛下……”韩文行了礼,便凛然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奏陈西山出现祥瑞,其所种植的作物,亩产高达三十石,臣听闻此事,因此代为奏陈。” “……” 谨身殿里,一下子安静了。 然后无数双眼睛看着韩文,无数个人的心里,则是很认真地琢磨和咀嚼着韩文的奏陈。 祥瑞…… 亩产三十石。 若是当真有亩产三十石,说是祥瑞也不为过了。 这可比发现了麒麟,其实特么的就是长颈鹿之类的祥瑞,要显得更令人震撼得多。只是…… 这方继藩真可比许多地方官能吹多了啊,瞧瞧人家,三十石,还是整数呢。 第221章 真香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副恍然的表情。 大家都是吹嘘中的能手,大哥不笑二哥,何况这方继藩虽然臭不要脸,可真要较真起来,谁没有吹嘘过政绩啊?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 他一听三十石的时候,倒是喜出望外,可一听到祥瑞二字,心就凉了。 什么是祥瑞呢?祥瑞就是不常有的事啊。 可即便是祥瑞,亩产三十石都够吓人的。 弘治皇帝扫了众臣一眼,没有做声。 而大家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纷纷朝御座之后的弘治皇帝看来,这眼神很复杂,大抵就是,陛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 弘治皇帝道:“这谁出的主意?是谁说什么亩产三十石?” “……” “屯田所这是太胡闹了,朕稀罕这个祥瑞?” “……” 其实在此时,英国公张懋已是瑟瑟发抖了。 作死啊。 自己的儿子还是屯田所的副百户呢,这方继藩报了一个祥瑞,等于是将自己的儿子也一并给坑了。 如此不稳重,靠不住,想借一个祥瑞来冒功,你方继藩已是伯爵了,倒是无所谓,脸皮厚着也能快乐的活下去。 可我儿子咋办?身上贴了这么个标签,传出去,丢人哪。 其实张懋已经开始在暗中运作了,虽然对张信,心里透着失望,可血脉相连,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希望羽林卫那儿将自己的儿子调到南京去,尽力别和方继藩再搅和一起了,去了南京,哪怕是去寻常的卫所任一个千户官也好。 只是现在……完了…… 他如遭雷击。 就算是要报祥瑞,也没必要报的这么假,如此低劣的虚报,整个屯田百户所的武官,谁都别想脱开关系了。 “陛下!” 张懋站了出来,他决心赶紧表态:“此等祥瑞,十之八九,乃是虚报,臣以为,这羽林卫本就不该牵涉屯田之事,羽林卫乃是禁卫,何须屯田?陛下理应申饬方继藩,裁撤屯田百户所……” 反正迟早要被弹劾,会臭不可闻的,那么索性让自己来出面吧,自己开了这个头,至少免得御史们上纲上线。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张懋一眼,他显得有些意外,陡然想起,张懋的儿子也在屯田百户所之中。 又是一个坑爹的货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对张信有些印象,突然觉得,自己和张懋,还有方景隆,都同情相怜起来。 这个节骨眼,方继藩突然折腾这么个东西,实是有点过了头! 弘治皇帝只沉吟片刻,便道:“那么即令卿家前去西山先行核实,朕准你便宜行事!” 此言一出,这么个祥瑞,也就过去了。 让你张懋去处理吧,张懋毕竟和方家也有交情,何况英国公嫉恶如仇,那方继藩和你英国公的儿子,自然是要揍一顿的,可想来,你张懋在揍过之后,总还会网开一面的。 张懋一听,心里踏实了,这是陛下怀着护犊子的心理,这事让别人来办,后果难料,而让自己来办,自己过去,先抽方继藩还有那不成器的儿子一顿,打个半死,其他的事反而就好收场了。 “臣遵旨。” 张懋急匆匆的告退,他一路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琢磨着到底是打断方继藩的左腿还是右腿,张信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历来只有被人忽悠的份,这始作俑者不是你方继藩,是谁? 出了宫,张懋也不坐轿了,而是令人取了一匹马,一路疾驰,转眼之间,便已到了西山百户所。 这张懋穿着朝服,国公乃是一品,乃是鲜的钦赐蟒袍,这里的校尉都是识货的,一见到张懋,便晓得来的人乃是大人物,吓得总旗官远远的朝百户所里吆喝:“都出来,都出来,列队,列队,陛下派人来巡视了,弟兄们,陛下看我们屯田屯的好,多半是有恩赏来了,快,快来……” 这总旗官笑嘻嘻的样子,很欣慰,从南麓那儿已经传来了消息,这老参种植成功了。 还听说有人已去了京里报喜,现在转眼就来了这么个大人物,自然是……好日子来了。 那张懋已如旋风一般,飞驰而至,驻马近前,在百户所里的官兵有三十多人,其他人都出所去公干了,三十多人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泥星,衣衫褴褛,生生就是一群老农的模样,却在总旗官神气活现的催促之下,一个个犹然想起了当初也曾鲜衣怒马,也曾威风凛凛的在宫里站班的峥嵘岁月,于是乎,个个挺直了胸膛。 总旗官还未上前去打话,那张懋的鞭子就先挥了下来。 这总旗官吓的一身冷汗,堪堪躲过去,才一脸惊吓地道:“干……干啥打人……” “方继藩和张信那两个小畜生呢?”张懋自有一番威严,高高坐在马上,杀气腾腾的一喝。 总旗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在……在南麓……” 张懋只冷笑一声,勒马已是去了。 ……………… 南麓这里已有人弄来了车马,打算将这三十石的番薯运回去。 其他的番薯还不急,不是还没降霜吗?再长长,不亏的。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张信在悲痛之后,又记起了自己职责,他开始记录每一株蔓藤之下长出来的番薯大小和重量,以及这番薯的表皮特征。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记录都是有参考价值的,不同的番薯,肯定和它的生长环境有关系。 他拿着竹片子,趴在地上,撅起pigu的样子,甚是不雅。 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伙为何老婆会跟人跑了。 当然,这事也是以讹传讹,起初是说妻子回了娘家,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妻子不愿和他过了,主动走了。再后来,就更加没谱了,说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最后开始有鼻子有眼,说是跟府上的轿夫跑的,那轿夫生的健壮,大抵是……肾好。 方继藩觉得传这些话的人,实是不地道的,可虽觉得如此,往后每一次看张信时,却也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百户,有人来了……呀,他勒马踩我们的番薯地。” 一下子,校尉和力士们炸锅了,这都是千辛万苦种出来的啊,谁这样大胆! 可方继藩远远的看着人,脖子有些发凉,片刻之后,张懋飞身跃马,只一个潇洒的动作,便直接跳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铜铃一般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看着方继藩。 “张信呢?” 面对着张懋一张气汹汹的脸,方继藩毫不犹豫地直接指着趴在地上,正捏着竹片还有笔的张信。 张信也听到了动静,保持着趴姿,回过头来。 父子再见,张信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神,父亲下一步,应该是准备找家伙了。 “大胆,方继藩,你报个什么祥瑞?” 张懋则是再次把目光投到了方继藩的脸上,眸子里明显带着火焰。 这气势有点吓人呀,只是…… “祥瑞……”方继藩愣了:“没有……没有报祥瑞啊,小侄报的是喜。” “报喜……报的什么喜?” 方继藩连忙道:“亩产三十石……” 张懋的身子在颤抖,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报祥瑞,还可以说这是稀罕事,可报喜,就是说,他方继藩能让所有的地里长出三十石粮了。 “你……你们……”张懋老脸憋得通红,他来时还在想打断哪条腿,可现在,他改主意了,还是一起打断为好,至少……不费脑。 “世伯,你看,粮……不就在这里……” 方继藩很眼疾手快地朝那大车一指,张懋这才下意识地朝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堆砌乳山的番薯终于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 看着张懋脸上显露出的吃惊,方继藩终于露出了笑容,道:“经过了小侄的不懈努力,当然,令子也有极大的功劳,是我们百户所上下一起努力的结果。你看,这其实不是老参,我称他为番薯,这些都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小侄和张副百户已经称过了,三十石,绝对没有缺斤少两,小侄可以用人格担保。” 一下子的,张懋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恨铁不成钢了,他的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果子。 若说它们有三十石,其实……也说的过去。 只是……真只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 他回头,看了那一片狼藉的土地,确实是一亩见方,其他的土地明显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他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这东西……能吃?” “要不……世伯可以尝尝……” 方继藩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个番薯,随即取出了腰间的小刀,直接削皮,削去了大半,塞给了张懋。 张懋则是有点迟疑了,怀疑方继藩是想害他啊,这东西,没毒? 不过,似乎不敢吃,会被人笑话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他狠狠心,最后……咔擦,很没吃相的啃了一口。 真香! ………………………… 终于写完了,累死了,去睡了,现在对老虎而言,睡觉已成了世上最奢侈的事,大家晚安,今儿早些睡,明天咱们继续。 第222章 功不可没 生的番薯是可以吃的。 口感清脆,带着甘甜的味道。 咔吧咔吧的,既然已经进口了,张懋倒是用心的咀嚼起来,味道……倒还不错。 不过……吃起来,这感觉……这是水果? 一亩地里若是能种出三十石这样的果子,那也是不错的。 唯一不好的地方,似乎它不能当做主粮。 只是现下…… 三十石啊……张懋想到这个数字,心里便砰砰的狂跳起来,方才的怒气,转眼之间便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第道:“世伯,这番薯最有意思之处,就是它不但能生吃,还能煮熟了吃,若是将其混在米粥里,就可以解饿。” 可以解饿? 张懋是个直接的粗人,一听,眼睛就亮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当做辅粮? 若如此……这亩产三十石的番薯,这代表着……张懋发懵了。 他虽是武将,可岂会不知粮食的重要?粮食就是命根子啊,是救命的仙药啊!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丁点的灾荒所引发的后果,都是无比巨大的。 方继藩当然也比张懋更加清楚这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粮食意味着什么。后世的人们最为称颂和推崇,且号称为历史上最富裕的大宋王朝,其宋史之中,照样有无数‘岁饥,人相食’的记录。 而到了大明,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大量的天灾开始出现,就更不必说了。 这红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完全替代主粮,这玩意也是一年吃到头,其实和吃黄米饭也没什么区别,它的重要性在于,一旦遭遇了灾荒,它可以使人活下去,即便是在丰年,将这红薯替代一部分主粮也完全足够了。 以现在大明的土地和承载的人口,凭着这个,完全可以解决饥饿的问题了,何况他的手里不还有土豆吗?土豆才是真正的神器啊,因为那土豆可以完全取代主粮。 在不解决饥饿的情况之下,方继藩的历史知识其实是完全无用的,什么彻底打破士农工商的结构,简直就是笑话,其实这重农轻商的思想,许多人都认为与儒家思想有关,方继藩研究了大量的明史之后,却不这样看。 因为这涉及到的,乃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孔子的时代,儒学并没有刻意的去歧视商贾,基本属于一视同仁,可到了后来,却为何开始轻商和重农呢? 其实无非是后来一家独大的儒者们,根据统治者的需求,而制定出来的轻商思想罢了。 统治者轻商,也并非是他们天生对商贾歧视,本质上,无非就是一旦商业兴起,势必大量人从商,无数人为商贾效力,国家最精壮的劳动力被商贾调用,如此势必伤农,而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承载的土地却还并未增多,想要养活更多人口,必须要求大量的人口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否则一个灾荒来临,便是烽火连天了。 其实这个时代是如此,即便是中世纪的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农业生产低下的情况之下,他们的城市规模亦是小的可怜,直到马铃薯和番薯传入欧洲之后,大量的劳动力才从农田中解脱出来,涌入了城市,以至于到了后来,在粮食问题解决的情况之下,贵族们为了发展工商,获取更高的利润,索性将农地改为牧场,养羊来获取羊毛,进行纺织。 试想一下,若是没有马铃薯和番薯导致的粮食大增产,大抵的解决掉了饥饿的问题,哪个白痴会将这大好的农地变成羊圈? 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其现实的基础,绝不可能是某个人一拍脑袋,便突然想到,结果全天下都甘之如饴的接受的。 因而,不解决民以食为天的问题,这士农工商的问题,便永远都不可能解决。 张懋当然不可能有方继藩想得如此的深远,只是方继藩的话,已令他不得不信了,经过亲口实践后,他别的不明白,只明白这玩意是可以吃的,还可以解饿,而且还高产。 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似乎还是觉得方继藩信用值不高,便将脖子一转,杀气腾腾地瞪了一旁的张信一眼,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问别的,或许张信没多少的自信心,可一旦问到了耕种的事,张信即便是面对着父亲,居然也已镇定了下来,他坚定地道:“是,这红薯粥,儿子吃过,味道不错,确实可以解饥。” “……” 这下子,张懋沉默了。 儿子最近不大听话,可还是可信的,至少比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小子要可信得多。 张懋平时是个话多的人,可现在,竟突的一直没有再吭声。 他直愣愣地站着,纹丝不动。 方继藩倒是吓着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别出个好歹才好啊,便忙叫了叫:“世伯,世伯……” 张懋宛如雕塑,依旧一动不动。 方继藩惊疑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尝试着……放在张懋的鼻下。 还有气。 张懋的眼珠子这才转了转,而后,这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方继藩的肩上。 方继藩身子一颤,转身想跑,却被张懋一把用手箍住了肩! 就在此时,张懋突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世侄,我老张早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有出息,了不得啊,少年英杰,我张懋这辈子从没有看错人,你是不知,当初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了你,第一句话是怎么跟你爹说的?你可知道?” 方继藩心里毛毛的,只知道摇头。 张懋大笑道:“我说我瞧着你身上隐隐有七彩之光,这是大贵之相,将来你们老方家就得靠你了。” 方继藩毛骨悚然,如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可不敢,可不敢,五彩之光吧,七彩的话,篡越了,太篡越了。” 七彩太高级,在这个时代里,颜色便只有七种,七彩之光,那是皇帝才发出来的。 所以方继藩很坚定地道:“还是五彩吧,五彩的话,小侄心安一些。” 张懋恨不得一拍大腿:“是了,那就算五彩,真真了不起啊,你可知道你这要救活多少人……” 方继藩一脸胆战心惊地道:“五彩我都嫌多了。” 张懋却哈哈一笑:“别计较这个,总之,此次你的功劳不小,活人无数,走,老夫去给你表功。” “且慢!”方继藩道:“其实,这一次功劳不小的,乃是张副百户。” 张懋一听,愣住了。 自己儿子的尿性,他是自是清楚的,人老实是老实,可他能折腾出这么个玩意吗? 他狐疑地看着张信,张信则是显得手足无措。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非是副百户尽忠职守,带着屯田所上下每日照顾着番薯,小侄说句不该说的话,想要亩产三十石,只怕要推迟数年才能种出来,张副百户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因而这表功,小侄自然当仁不让,可张副百户以及这屯田所上下人等,也是功不可没。” 有一说一,这一点,方继藩还是很厚道的,毕竟只是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秧苗,可其他的,说来惭愧,他还当真是没什么建树。 张懋已是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信。 从前看着张信这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他是怎么看怎么的嫌,而如今,张懋却是彻底的震惊住了!这是大功……是大功啊…… 自家儿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张懋很实实在在的眼睛发亮了,甚至突的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娘的,我家儿子种地也能种出如此功劳,一瞬间,泪崩了…… 随即,他伸手狠狠的就是给了自己老脸一个耳光:“信儿,爹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张信第一次见父亲这个样子,平时不是臭骂,便是一顿暴打,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张懋随即又狂笑起来:“好的很,当初我说啥来着……” 张懋随即回头, “别提当初了!”方继藩忍不住想哭,再说,我方继藩都快斩过白蛇,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天上有龙在盘旋了,求求世伯,给一条生路吧,我还是个孩子啊:“报喜,报喜要紧。” “慢着。”擦拭了眼泪,张懋唏嘘不已,他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深深地看着方继藩。 张懋心里琢磨,这是方贤侄故意想给自家儿子分一份功劳吧,哎,当初怎么说来着,这继藩自己看了第一眼,就是个有良心的人哪,不过,既然你有良心,老夫…… 他眯着眼,便压低声音道:“三十石,少了,反正也不差一两石是不是?报喜嘛,得捡好听的说,多几石,既好听,这陛下更是龙颜大悦,也顾不得深究,就算要核验,多这么几石,谁会计较?不如有零有整吧,听老夫的,贤侄,报三十六石半。” 方继藩却是心下一凛,呃,我已经虚报了呀,原本二十六石,生生到了三十石,再往上加,要出事的啊! 第223章 面圣 只见方继藩将脸一拉,大义凛然地道:“世伯,你将小侄当成什么人了?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这种虚报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大丈夫行事,当礌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弄虚作假,与禽兽何异?” “……” 张懋身躯一顿,看着方继藩一脸正气,顿时因这扑面而来的正气而自惭形秽了。 自己真不是东西啊,竟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认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之后,突然,张懋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了。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竟是如此诚实的孩子,那老方……还真是教子有方啊,和老方相比,自己真是狗都不如了。 心里一阵唏嘘,此时也顾不得感慨了,陛下还等着复命呢! 于是张懋再不耽误的道:“三十石就三十石吧,走,复命去。” 说罢,张懋亲昵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肩,格外的热络。 ………… 此时,在谨身殿里,一场朝议还在继续着。 只是弘治皇帝有些恍惚了。 虽是对那所谓的亩产三十石觉得不可置信。 可弘治皇帝却隐隐又有着一些期盼。 自有史以来,莫说是三十石,这农作物便是亩产十石,都不曾听说过啊。 其实方继藩若是报一个十石,说不准,弘治皇帝就信了,偏偏这三十石,实是过于荒诞,以至于到了只一听,便觉得假得过份的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唏嘘,若是这可以成真,该有多好啊。 可随即,又摇头。 众臣们却已在唇枪舌战,可弘治皇帝走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只茫然地看着这空旷的大殿。 刘健在主持着这一场朝议,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弘治皇帝,平时,弘治皇帝总是会发言的,可今日,他明显的能感觉到陛下的焦虑。 其实……他倒是可以理解。 所谓的国事,不就是钱粮的问题吗? 发生了灾情,需要钱粮,发生了叛乱,这兵马未动,还是得粮草先行,天底下的事,总是逃不过这两个字啊。 亩产三十石的祥瑞,听上去荒诞,却也难免让陛下浮想联翩啊!其实,他又何尝不动心呢? 世上当真能实现这亩产三十石,不,即便是十石,这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 可惜啊……方继藩那个小子,勾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可他的这个祥瑞,实在是虚得很哪。 却在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道:“禀陛下,英国公回来了……” 此时,已接近傍晚了,足足近两个时辰的朝会,算是进入了尾声。 弘治皇帝听罢,却没有急着要召见英国公,而是淡淡的道:“让他稍候吧,待会儿,朕自会传见。” 这里头,其实是有保护方继藩那个小子的心思。 既然已让英国公去彻查,可十之八九,那个小子不知今儿吃错了什么药,是在虚报的,而查出了虚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英国公将此事报上来,肯定引来哗然,这里可有不少御史呢,一旦大家争先恐后的仗义执言,这还了得,这会令他和方继藩都下不来台的。 所以,还是私底下传见,如此,就算是虚报,至少也不引人注目,朝中每日发生这么多事,御史们怕也懒得旧事重提。 那宦官颔首点头,于是便退了出去。 可过不了多久,外头却传来了喧哗声。 英国公张懋和方继藩入了宫,便在这谨身殿外候命,结果宦官却说,让他们等一等。 张懋是急性子,心焦啊,这么大的喜事,他是一刻都等不了。 宫中规矩森严,英国公又是老臣,若换做是平时,陛下莫说让等一会儿,便是让他等三天三夜,他也没有脾气。 可如今……他拉着脸道:“不成,继藩,咱们立即觐见,此等大事,怎么能耽搁,跟我来,出了事,有老夫顶着。” 说罢,轻轻用手一拨,直接将拦在面前的宦官拨开了。 张懋气力大,即便只是‘轻轻’,那宦官却是直接被甩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他还不忘自己的职责:“不可……陛下吩咐过……” 张懋哪管得了这么多,他是粗中有细的人,今儿他就算提了一把刀入宫,凭着这个大喜事,也不操心被砍了脑袋。 “运河转运之事,依臣之见……”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陈煌,而今正在侃侃而谈呢,突然一下子,他的话顿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懋神气活现的入殿。 方继藩则显得低调了许多,躲在张懋的后头,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 “……” 在大明朝,除了土木堡之变后,有大臣在这谨身殿里斗殴,活活打死过当时王振的党羽,还真没见过有人胆大至此的。 无数双眼睛,目瞪口呆地朝着张懋身上看去。 包括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自觉的皱眉。 他对英国公张懋,印象是颇好的,张懋虽偶尔鲁莽,却也是极懂得进退之人,且是老臣,又是与国同休的忠良之后,因此弘治皇帝几次祭天,以及祭拜祖庙,都是委任张懋前去,可今日…… “英国公,你好大胆!”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声音大义凛然。 此人正是素有弘治朝三君子之称的刘大夏。 刘大夏靠着顶撞兵部尚书项忠,为了防止朝廷好大喜功,从而督造舰船下西洋,因而将造船的图纸和郑和的资料付之一炬而得名,成为此时人们眼里仗义执言、敢于犯上的君子,现在见英国公如此,虽是区区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却依旧敢于站出来,呵斥英国公。 张懋则是看都没看这人一眼,压根懒得理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君子,一箩筐一箩筐的,若是论斤卖能卖个好价钱,这大明现在保准富足了。 似张懋这等历经数朝的老油条,虽是‘胆大妄为’,却又是极晓得轻重的,他继续往前走,随即毫不犹豫地朝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是来报喜的,大喜啊………” 大喜?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似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依旧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直勾勾地看着张懋道:“卿家但言无妨。” 现在哪里有一丁点的心情去管其他的事。 张懋已是自豪地道:“陛下,臣已查明了,所谓祥瑞之事,乃是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 这四个字,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俱都集中在方继藩的身上。 果然,是冒功啊…… 哼,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方继藩虽然不尴尬,可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世伯,你特么的一句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非要在这里来一个断句,你以为你是作家? 好在张懋又立马道:“所谓亩产三十石,确实不是祥瑞,可是……老臣眼见为真,敢以人头作保,却是千真万确,老臣之所以言之凿凿,说这并非祥瑞,乃是因为这亩产三十石并非偶然,在西山,亩产三十石粮食的地到处都是,陛下,这是天佑大明,自此之后,百年之内,我大明再无岁饥之患了。” 说到此处,张懋也是动情起来。 这辈子真的是活在了狗身上啊,瞧瞧方继藩这个小子,一下子就解决了一百年的问题。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本就站起,听了这话,犹如晴天惊雷,脚下一软,生生的瘫坐在了御椅上。 而这热闹的谨身殿内,一时窒息了。 刘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亩产三十石啊,种的是稻米还是麦子?” 刘健还算持重,还能保持着一丝清明。 张懋便不吭声了。 其实亩产三十石自英国公这里确认之后,基本上已经没有人敢质疑了。 张懋是在等方继藩自己回答。 方继藩知道这该到自己表现了,便上前一步道:“不是小麦,也并非是稻谷,而是番薯,因为表皮是红色,所以,又称之为红薯。” 一下子,原本升起了希望的人,又如同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原来……不是稻谷,也不是小麦。 若如此,那么就算是亩产一百石,又有什么意义? “能吃?”刘健继续质问。 每一个刘健提出的问题,都是这满朝君臣关注的对象。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吃。” 他没有回答能不能的问题,而是直接用好吃,一下子回答了所有的疑惑。 刘健眉一挑,这下子,就有点意思了。 可他还有许多疑问,继续道:“能解饥否?” “能!”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想那满清的盛世,就是靠这红薯撑起来的,生生的让人口增长了近十倍,养活了无数人。 只不过……许多人还是觉得不信。 这并非是他们聪明不聪明,能站在这里的人,没一个人是傻子。 可红薯这东西,他们见所未见,现在咋听这等过于‘神奇’的事,实在不敢轻信啊。 刘健则是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字一句道:“如何证明?” “很容易证明。”方继藩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样一字一句的回答:“家伙我都全都带来了,一试便知!” 第224章 不亦乐乎 家……家伙…… 这满朝文武,有窒息的感觉。 方继藩抬眸,认真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懵了。 他虽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譬如方继藩求雨。 可这求雨,是有合理解释的,方继藩学过夜观天象之法,在古人里,也有一些懂观天象之人,你说方继藩学了点儿秘方、秘笈啥的,都可以理解。 唯独这三十石,却是前所未有啊。 古人与后人不同。 后世的人,每日都接受各种新科技和新思想的洗礼,因而早已习惯了生活中随随便便出现新鲜的事物。 可古人的生产力,其实自秦汉开始,就大抵都在原地踏步,虽也会出现一些新的工具,可这些工具已经他们认知的常识,大抵都不会脱离你超出认知水平的事。 正因为如此,在后人看来,为啥老祖宗们出现一点新鲜东西,便认为是离经叛道,而在欧洲,出现点儿异常,立即便捋起袖子加油烧女巫,这……其实都是这时代的人们在原地踏步了许多年,社会形态和生产力方式停滞,因而无法相信过于‘荒诞’的事务的。 这是思维上的差距。 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半信半疑的,这已不是信不信你英国公和方继藩的问题了,这牵涉到的,乃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所以,方继藩特意带来了家伙,必须得让人眼见为实。 方继藩再次道:“陛下,现在能否请臣来安排。”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大殿之中,有些沸腾。 弘治皇帝深吸了口气,才努力地抚平了情绪,沉沉的道出一个字:“准!” 方继藩便立即道:“臣的屯田校尉还在午门之外,先请他们带家伙进来吧。” 片刻之后,张信等人就背着柴以及锅碗瓢盆来了。 十几个人,形象都不大好,个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星,认真去看,张信的布鞋上头还磨出了一个大口子,三颗可爱脚丫子luo露出来。 其实在来时,张懋是想让张信和校尉们换一身衣衫的,毕竟可能要面圣的,得光鲜一点才好,可别把朝中诸公吓坏了。 可方继藩坚决不同意,他就喜欢卖惨呀,这番薯能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可付出了大家不少的心血,种出番薯就是功劳,这一副德行来面圣,几乎形同于每一个人脸上刻着我好惨三个大字,这是啥,这就是苦劳啊。 这与谨身殿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一进来,顿时,大臣们心底的腹诽和非议一下子就消弭了不少。 这是当初的羽林禁卫? 怎么形同乞丐? 看来这屯田是真正辛苦啊。 连弘治皇帝也都动容了,他喜欢那种勤俭和苦干的人,这本就和弘治皇帝的性情有关,一看他们,弘治皇帝的心里就定了一些,这些人,看着就很靠谱啊。 “埋锅。” 方继藩一声令下。 张信等人倒是有点儿犹豫,毕竟在这谨身殿里……造次,这是他们平日不敢想的。 不过……在屯田百户所,他们历来习惯了方继藩的‘蛮不讲理’,虽是战战兢兢的,却也没有违抗方继藩的命令。 于是乎,柴禾堆砌起来,生火。 谨身殿很空旷,所以不担心排烟的问题,而且就算有点熏人,方继藩也不在乎。 既然君臣们不相信,那就让他们相信为止。 火焰蹿了起来,顿时那烟熏缭绕扑面而来,靠的近的大臣遭了秧,拼命的咳嗽,眼睛发红,心里大骂方继藩的祖宗十八代。 方继藩呢,自也不是闲着,从张信的背篓里取出了红薯,而后将这红薯一个个的丢进了火里。 而在另一边,有校尉已经升起了炉子,炉子里一个铁锅,倒了水,下了一点儿米。 众人一通忙活。 可如此的讲究,却让人心里的希望冉冉而起。 这不像是虚报啊。 否则……这方继藩怎敢如此造次? 因为时间问题,火故意的烧得很旺,等那铁锅沸腾起来,锅里的米也开始在翻滚的热水里沸腾了。 另一边,有校尉拿着小匕首,在一旁给番薯削皮,再将番薯切成块,接着一股脑的将这番薯丢进沸腾的水里。 烟气一时没有散出去,顿时笼罩在谨身殿里。 方继藩有点蒙,硬着头皮道:“快好了,快好了,稍作忍耐。” 那些年轻的大臣倒也罢了,可年纪大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憋着脸,唯恐君前失仪,快窒息了。 这边升起的火,越来越旺盛,方继藩几乎可以闻到烤红薯的香气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嘴角有点湿润,上辈子,自己也很喜欢吃烤红薯的,可自从价钱涨到了三块一个,便舍不得吃了,毕竟他得攒钱买房交女朋友,虽然终究他还是没有女朋友。 “熟了!”一股奇怪的香气已经飘荡而起。 此时,已是傍晚了,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君臣们本就有点饿了,现在似乎也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啪……就在这时,炭火堆里,一颗表皮烧焦的红薯似乎爆开了。 方继藩生怕半生不熟,所以还指望着多烧一会儿呢,可一看,顿时急了,好像要烧焦了呀,于是忙道:“快,快灭火。” 众校尉一听,又个个手忙脚乱起来。 “……” 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在眼前晃啊晃,实在很碍眼。 不过………至少……煎熬的会过去的。 一个个烧得焦黑的番薯从火堆里捡了出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卖相很丑,方继藩命人用盘子装了,先放在一边冷却。 另一边,红薯粥也已差不多了。 这一大锅里,其实没有放多少米,之所以用红薯熬粥,只是因为用粥水中和掉红薯的腻味罢了,何况这样更能当饱。 原本这点米,放在这么一大锅水里,熬出来的粥,连筷子都立不足的,指望它能充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碗碗红薯粥终于在万众期待中盛了上来,于是方继藩大声道:“谁要来试一试?” “我……” “我……” 古人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抱有警惕感,是极少有人愿意充当出头鸟的。 可是,也不乏有一些仁人志士,俱有创新精神,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却见角落里,两个人伸出了手来,眼睛放着绿光,争先恐后的叫着愿意尝试。 噢,是寿宁候和建昌伯。 一下子,君臣们既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觉得奇怪了,这一对国舅倘若不占这个便宜,才怪了。 方继藩顿时挂起笑容,翘起大拇指道:“两位世叔真非常人也。” 张鹤龄和张延龄已兴冲冲的到了跟前,张信给他们各端了一碗番薯粥,每人再给一个烤红薯。 “真香。”这香气扑面而来,张鹤龄口里流涎,他饿了…… 张鹤龄却是皱着眉,怒气冲冲地道:“才给一碗?我要三碗,我命都不要了,就算吃死了,也不能因为一碗呀?” 真是壮士也! 方继藩颇为感动,在这个中庸思想泛滥的时代,每一个人对于新鲜事务望而却步,咱们的老祖宗,却总有敢为天下先的人,披荆斩棘,为人类开创出新的可能。 给张鹤龄盛了三碗粥,张鹤龄端着粥水,先噘着嘴,朝粥水吹气,接着众目睽睽之下,番薯粥入口…… 他定住了。 君臣们俱都看着他,殿中安静得无法呼吸。 张鹤龄仔细地咂巴着嘴,舌尖在口里搅动,良久,他发出嚎叫:“不好吃,没滋味,和猪食没有什么分别。” “……”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跌入了谷底。 方继藩也是一愣,咋……这评价不对呀,是红薯的问题还是厨艺的问题? 可张鹤龄却也不怕烫了舌头,低着头,舞着筷子,又开始大快朵颐了。 只片刻功夫,一碗番薯粥便一扫而空。 张鹤龄摸了摸肚子,见君臣依旧看着自己,他憋红了脸,一本正经地道:“真不好吃……” 一旁的张延龄也拨开了烤番薯的壳,里头露出金黄的番薯肉,一股浓香顿时四溢,他一口口的吃着,一面点头:“对啊,真的不好吃,我家驴子的草料都比这有滋味,方继藩,你这人人品不成啊,吹的震天响,我……我要批评你。” 一面说,一面将烤番薯啃了个干净,将外头的皮丢了,又拿起一个剥壳。 张鹤龄连吃了二碗,打了个饱嗝,才瞪了方继藩一眼道:“本着为贤侄负责,为陛下把关之心,我再试两碗看看,虽然味同嚼蜡,说不准待会儿会有点滋味了呢。” 说罢,又端起了第三碗,此时盛上来的粥已有点凉了,所以吃的更快,片刻功夫,粥水又进了肚子,张鹤龄的肚腩,明显的撑了起来,他拼命打嗝:“咦,真是怪了,为啥就这么难吃呢?再试试……” “我也来试试粥,哥,你吃这烤的吧,这拷的果子,吃的我受不了了,世上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果然,少年人嘴上没毛,不牢靠啊。” 说罢,直接抢了张鹤龄碗里剩下的半碗粥,吃的不亦乐乎。 ………… 不解释,大家说这里不合理,那里不合理。书里解释一下,又骂我水,读者千千万,众口难调,老虎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媳妇,上头有千千万万个婆婆,今天拍一巴掌,明天一个耳光,可是……老虎依旧码字,三更送到,因为老虎爱自己的婆婆们,爱的如此深沉,爱的无怨无悔。 第225章 浑身都是宝 两个国舅都说不好吃,可只看他们那副吃相,大家心里也了然了。 此时,疑心尽去。 现在,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文武百官,竟也不由的觉得饿了。 真能吃? 看张家兄弟吃的不亦乐乎啊。 弘治皇帝固然不在乎这玩意的口味,只是这口味的背后在于,它是否能当做粮食,除此之外,便是这粮食的习性。 心里有太多的太多的疑问,可见那张家两兄弟吃的风卷残云的,弘治皇帝真想抽死他们。 于是弘治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了御座。 “够了,退下去!” 这是朝着张家兄弟吼的。 丢人啊,说实话,弘治皇帝是真的觉得丢人。 张皇后的这两个兄弟,若不是看在发妻的份上,弘治皇帝已不知有多少次想宰了他们了,能忍到现在,也可见弘治皇帝的脾气不算太糟糕。 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顿时露出了委屈的样子。 他们知道,最后一点的好时光……结束了。 打了个嗝,张鹤龄一脸幽怨,虽是觉得肚子还能再塞点东西,可他们兄弟二人谁都不怕,对这姐夫,倒是有那么丁点儿惧怕的,于是终于老实地挺着大肚子,乖乖的退回了班中。 弘治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了头,天子自该有天子的威严的,何况是此等庄重的场合。 只是……今日……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这就如同平时还算稳重的张懋今日敢闯进谨身殿一样。 弘治皇帝走过去,看着其中一碗番薯粥,因为离得近,所以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细细的看,粥水很稀,可是配上了金黄色的番薯,卖相似乎还算不错。 只是……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臣,其实百官们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碍于礼法,只怕早就哄抢而上。 大家都是耐着性子,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看此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刘健心里显得焦虑,他恨不得立即冲到方继藩面前,一探究竟。 谢迁性子更急,不过他眼睛有些老花,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番薯的卖相,不过他却死死地盯着弘治皇帝的脸色,想从弘治皇帝的脸色中来一窥究竟。 李东阳乃户部尚书,即便平时城府极深,现在却也有些急得跺脚了。 “取锦墩和筷来。” 看是看不出大名堂的,弘治皇帝决定要亲自尝尝了。 宦官听罢,便取了锦墩,弘治皇帝就在大炉子边坐了下来。 方继藩亲自取了一副新碗,自锅里舀了粥出来,为了显摆,他特意的多舀了几块红薯。 “陛下……”在这站值的萧敬显得紧张,他到了弘治皇帝的身后道:“是不是要验一验,确认无毒才好。”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方继藩,又看看方继藩身后那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破破烂烂和泥星子的屯田所上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即道:“这个人,是叫张信是不是?” 张信显得很拘谨,忙道:“臣是张信。” “还有他!”弘治皇帝指着另一个校尉道:“这个校尉,朕也应当见过吧,羽林卫拱卫大内,随驾保护朕的安全!这些人,当初可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可是你们看看,看看他们现在,自去了西山屯田后,每天风吹日晒,朕记得他们当初可都是细皮嫩肉的,穿着鱼服,挎着长刀,威风凛凛,而今……哎……还验什么验呢?他们不会害朕的,即便这果子当真做不了粮食,当真入不得口,可只凭此,即使他们位卑,却都是我大明的栋梁,是朕的肱骨啊……” 这意思是,少来管闲事。 萧敬讨了个没趣,只好不再吭声。 可张信诸人,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这转眼,竟成了肱骨和栋梁了。 其实,但凡是人,没有人愿意吃苦,可是吃苦并不要紧,真正糟糕的却是,明明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人看得见,被人遗忘,甚至还说不定会遭人嫌弃。 此时,弘治皇帝又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方继藩,他得了脑疾,可为了给朝廷分忧,却也是劳苦功高,朕……若连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终于轮到自己了,方继藩也感动得不得了,方才没点到自己的名,还以为自己被忽略了,没想到竟是拿自己来压轴的。 端起了碗,取了筷子在手,弘治皇帝没有迟疑,先是夹了一块去皮煮熟的红薯,轻轻的放入了口中。 东西才进口,一股香甜的感觉,瞬间就刺激了弘治皇帝的味蕾。 后世的人,可能都习惯了番薯的滋味,何况在那个食品百花齐放的时代,所以并不觉得番薯可口。 可对于第一次品尝的弘治皇帝而言,这味道……他微微一楞。 这滋味……居然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带着丝丝的甜,竟然出奇的美味。 所有人都盯着弘治皇帝,都希望从弘治皇帝的脸上找到答案。 而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在众人目光下,他依旧很泰然地再抿了一口粥,带着温热的粥水入腹,和从前的粥口味不同,这一次,因为拌了番薯,所以粥水里也带着香甜,比之从前的白粥,显然可口了许多。 当然,弘治皇帝毕竟见多识广,什么都吃过一些,倒也不至于过于夸张。 可就这已足够令弘治皇帝心里一凛,要知道,寻常百姓,能有黄米做粥,能果腹,就已满足。 那黄米的口感极差,王三之事后,弘治皇帝还特意命人去用黄米熬粥,想看看王三们平时吃的是什么,即便是宦官们采买了最好的黄米,可那口感,也依旧是劣质无比的。 而这番薯……竟……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当然,口感和滋味,还不是主要的。 这粥里没有多少米,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东西能不能饱肚。 于是,他一口气将这一小碗粥直接吃了个干净。 平时他进膳,都是细嚼慢咽的,可今日似乎急于想知道成果,于是乎风卷残云,一口气吃完了,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倒是有点撑了。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去剥了一个烤熟的番薯送上来道:“陛下,这个口感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很不客气的接过了。 方继藩剥壳的时候,特意留了一点底没有剥,为的是方便弘治皇帝抓取,这一抓,弘治皇帝保养的极好的手顿时留下了两道黑灰。 一旁的萧敬有点儿急了。 可弘治皇帝却是乐了,他不在乎,带着期待,轻轻的尝了一口烤红薯,嗯……味道比方才的红薯粥更加浓郁,肉质松软,香!甜! 要知道,寻常百姓,便是连糖,一般都舍不得吃的啊。 可这番薯……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他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这红……” “红薯。”方继藩有些忐忑,皇帝毕竟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的,倘若觉得口感不好,这功劳就要打折了,若是嫌弃,卧槽,那岂不是跳楼大甩卖? “对,红薯。”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还有一些事,没有问明之前,他还不敢真正乐起来! 就怕这东西有什么坑啊! 于是他很认真地道:“当时是亩产三十石?” 方继藩自然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了,便道:“张信副百户以及诸校尉、力士精耕细作,所产的番薯,确实为每亩三十石,臣想,若是寻常人,亩产二十石,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莫说是三十、二十,就算是十石,就足以活人无数了。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张懋,心知方继藩理应没有虚报,他想了想,又道:“此物如何储藏?” 方继藩道:“挖地窖即可,寻常农户,本就有地窖,就算是新挖,其实也不过是出一些工罢了,臣以为,若是推广了红薯,陛下可暂下一道旨意,让各州府免征半月的徭役,让百姓们在农闲时,好挖取地窖。” 感觉像是比建谷仓麻烦一些,不过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心里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方继藩定了定神,继续道:“这红薯倘若是晒干了,便可制成薯干,可以作为干粮使用;若将其磨成粉,则又如面粉一般,可以做成各种吃食。其实……若是这东西种的多了,人吃不完,还可以用来喂养牲畜的……” 这全身都是宝啊。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还有……”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了一根红薯的蔓藤,上头还有不少薯叶,在弘治皇帝跟前扬了扬道:“这薯叶,亦可用来做菜,口感还不错,这蔓藤也可以用来喂养牲畜。” 弘治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听着,这番薯,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丹啊。 不,仙丹只可使一人长生,而这番薯,所救活的人,怕将来要超过百万千万了吧。 猛地,弘治皇帝脑海里又想到了王三。 倘若当初有这番薯,又何来的那么多王三呢? 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是湿润了。 第226章 大功于朝 弘治皇帝是个真正把天下百姓放在心里的人,所以才如此看重粮食。 现在番薯的出现,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他又怎么不激动? 只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龙颜大悦! 有了这番薯,再不担心天灾了,天灾来了又如何,粮食的产量足足可以增产即便不是三十倍,那至少也是十倍。 何况当方继藩说到,其实这番薯即便是在山中,也可以开垦耕种,这更令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这样说来,该种粮的地方依旧可以种粮,而从前本无法种粮的土地,或是寻常的劣田,则可以用来种植这红薯。 没有人比弘治皇帝更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了。 薯叶可以做菜吃,果子可以充饥,还可以喂畜生,只是寻常的小户人家哪里敢养畜生啊,这畜生一张嘴,顶几个人丁的口粮了。 一下子,方才君臣们在一起唇枪舌剑的问题,像是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兵部和户部为了粮食而争执,各省如何紧急调粮入京,这些原本是天大的事,却因为这小小的红薯,至少暂时而言,在人口没有急剧的增长时,一切……都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正,手指着这番薯,决然地道:“传旨,红薯列为贡品,令西山每年送五千斤入宫。” 呼…… 群臣沸腾起来。 陛下的态度不言自明,这番薯,口感一定不差,陛下很喜欢。 “此物……可以推而广之吗?”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断然道:“本来……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令弘治皇帝想打人,话说一半,找死吗? 方继藩继续道:“至少原本很难,臣的预想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之功,想要推广开,很不容易。不过……在副百户张信,以及总旗官杨达、张彪,及至小旗官朱正、曾建、陈新和诸校尉王燕、邓杰……力士陈韬、周武……” 方继藩不急不慢的,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百户所一共七十三人,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凭着自己的好记性,几乎没有拉下一人:“在他们的协力之下,臣已经可以担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屯田所将尽力协助各地官府,进行推广和试种。” 弘治皇帝也是很有耐心的听着,脸激动得通红,同时也暗暗的记下了这一个个的名字。 再抬头,看着衣衫褴褛的张信等人。 张信等人岂会不明白,这是方百户刻意的为自己等人请功呢?倘若方百户想要将功劳揽在自己一人的身上,其实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大明官场,不就这规矩吗?你即便再如何流汗流血,拼了命又如何,功劳也理所当然不是你的。上官能从指甲缝里留点肉沫给你,已算是良心了。 可方继藩却是当着陛下的面,一个个点了他们的名字,这摆明着就是百户大人刻意的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请功啊。 什么没有他们,十年二十年都不能推广,别人不知道,可是屯田所上下心里却都清楚,没有他们,别人也能成,他们只是好运的跟随了百户大人罢了。 见弘治皇帝朝他们看来,张信等人一个个激动得不知所措,纷纷拜倒道:“陛下,这都是方百户的功劳,卑下人等,不敢居功。” 刘健站在一旁,心里不由骇然,他盯着方继藩,此时,有些不太明白了,这家伙……德行竟还不错,从前不都说他缺德吗? 英国公张懋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起来,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那副好死不死的样子,很欠揍!只是,虽同样还是这表情,可张懋却隐隐感觉到,方继藩的头顶竟隐隐有一圈圣光。 厚道! 弘治皇帝心里已是狂喜,说实话,现在即便他手舞足蹈,都觉得是再正常的事! 拼命地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弘治皇帝却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这么说来,他们才是首功?” “臣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们确实才是首功,至于微臣,在这红薯的种植和培育过程中,其实也没出多少气力。” 倘若是别人,当然急于希望向皇帝夸大自己的功劳了。可方继藩很清楚,这功劳很大,足以容得下所有人雨露均沾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展现一下本少爷的人格魅力。 自然,方继藩说的话,也并非是全无道理的,没有张信这些出力,这红薯还真不可能今日就能献上。 “呼……”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突然兴奋地道:“祖宗保佑啊。” “……” “传旨!”在祖宗保佑之后,弘治皇帝斩钉截铁地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升为屯田千户所,方继藩为千户,张信为副,其余人等,各破格加官一级。张信辅助方继藩有大功,此功不亚于杀贼,敕为丰城伯,总旗官杨达、张彪,敕世袭千户,其余人等,也按例封赏下去,这些人中,有妻子的,该给诰命的给诰命,该敕命的敕命,此外,在西山营造石坊,表述他们的功绩!” 张信一楞。 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直接封伯了。 这可是世袭的爵位啊,可以子孙传承万代,永远存续的。他乃英国公的幼子,按理而言,是不能继承爵位的,虽然靠着父亲的荫庇,总能做一个官,可数代下去,便什么都不是了。 种地……竟是种出来了个伯爵,这若是以往,只怕说破天都没人相信吧? 张信心里激动不已,心里再大辛酸似乎一下子都得到了回报,他直接拜倒,哽咽道:“臣……谢陛下恩典。” 其余诸人也纷纷拜倒,有人甚至直接哭了,这些日子,吃了许多的苦,原以为被打发去了西山,算是倒了霉,谁知道转眼之间,人人加官进爵,甚至将来子子孙孙都有了荫庇。 张懋更是狂喜不已,家里又多了一个伯爵了,张家……有幸啊,仿佛一下子,这么多年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顽疾,一下子一扫而空。 他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此时他还怎么不明白?没有方继藩,自己的儿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的。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说来,朕无有不应。” “……”我想要什么? 我想封王,可我不敢说啊…… 方继藩将心里话憋在心里,很难受,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臣世受国恩,已被陛下敕为了千户,已是感激不尽,天恩浩荡,哪里还敢要赏赐。” 这话有点违心,所以心,有点痛…… “噢。”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道:“你既如此高风亮节,那么再传朕旨意,给方继藩也立一座石坊吧,叙扬他的功绩,使其美名,流传千秋万代。” “……” 石……石坊。 方继藩哭了。 所谓石坊,其实和牌坊差不多,一般的妇人,若是守贞,名扬四海,于是朝廷或官府往往会下旨造牌坊进行旌表,这牌坊光鲜亮丽,矗在家门前最显眼之处,上头则刻写了该妇如何守贞的事迹,号召大家学习。 而石坊,则是针对男人的,比如方继藩这种,朝廷专门会命翰林撰写旌表的文章,然后在方家的门脸上造一个大牌子,势必是光彩夺目,让所有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啧啧称赞。 方继藩连路人们夸赞的话题都想好了:“这就是那个不要封赏,高风亮节,所以朝廷特别旌表的傻x。” 方继藩抬眸,忍不住幽怨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样子,随即道:“你的事先放一放,朕岂会亏待了你?” 方继藩这才松了口气,陛下您得厚道啊。 却在这时,有人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更该恭喜的,乃是这天下万千黎民百姓,有此红薯,这天下军民,有福了……” 说着……滔滔大哭之声。 众人看去。 不就是方才呵斥英国公张懋的刘大夏吗? 刘大夏是君子,所以先是恭喜,之后再提到了黎民百姓,紧接着一场大哭,无数的眼泪真切的落了下来,顿时……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刘大夏虽只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可他的品德之高洁,心里对百姓的偏爱,实是非寻常人可比啊。 果然不愧为君子。 只是他这一哭,方继藩不禁有点恶心了。 怎么说呢,装逼没啥,可有事没事就把可怜的老百姓拉出来,然后又是哭又是嚎嚎叫的,这百姓多可怜啊,本来就穷,你特么的一个官,人家也没吃上你家的大米,偏偏天天被你口里挂出来,这哪里是心里装着什么军民百姓,这是被你天天用嘴挂起来鞭尸啊。 屯田所的兄弟,为了红薯,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可他们有天天这样装吗? 君子……我呸! 方继藩眯着眼,心里冷笑…… 我今天若是不搞死你这伪君子,我还不姓方了。 第227章 龙颜大悦 开海、禁海、下西洋、断绝西洋海路。 在后世,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延续了太祖高皇帝的策略。 可实际上,围绕着开海禁还是禁绝海贸,以及是否继续下西洋的问题。 从明宣宗开始,一直到了弘治朝,朝中的争议,从未休止过。 每隔数十年,这封尘的记忆被人所想起,于是乎,围绕着海禁以及西洋之策,双方唇枪舌战,争得不开交。 上一次的海禁争议,还是在成化朝的时候。 开海和下西洋的代表为兵部尚书项忠。 项忠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瓦剌人让他养马。 不过这厮倒也聪明,骑了自己养的马便溜了。 此后马跑不动了,于是徒步七昼夜,回到了北京城,是中华民族越狱的代表性人物。 此后他总督过湖广的军务,还曾在广东任副使、在山西任按察使,因为政绩卓越,被调入京师。 他同时,还是浙江人,住在海边,他深知海盗猖獗,侵犯边境的危害,也能从父祖们的口里,得知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的荣景。 那个时候,无数珍奇装载卸货,无数的大船在营造,无数人成为了水手和海官,随着郑和出海,建功立业。 想到这些项忠要求重下西洋。 于是立即遭遇了反对。 双方争执的面红耳赤。 可争归争,项忠想来也很清楚,这场争议定会维持很久很久,所以……他不在乎。 真正心寒的却不在此,而在于,当他带着人,气冲冲的向分管兵部库房的刘大夏,要求他交出海图和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时,刘大夏却告诉他,这些,统统已经烧了。 一下子,所有的争议戛然而止。 再没有人提开海和下西洋了。 要知道,人们对大海是敬畏的,大明几十年不曾造过大船,数十年不曾下海,若是没有了以往的经验,甚至连编练远航的水手,栽培掌舵和掌帆的人员,都是空白,一切,都得靠老祖宗们的经验。 在没有老祖宗经验的情况之下,完全自行摸索,去造船,去编练人员,这……简直就是笑话。 当然,除非朝廷真有当初文皇帝时的魄力,不惜一切代价。 而到了成化至弘治年,皇帝一言九鼎,真正一言而断,如那文皇帝一般,一声令下,征用数十万人,倾尽朝廷之力,去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舰队。 如今,凭着这满朝如此多的掣肘,是做不了此等大事的。 于是乎,再没有人去争议开海还是禁海,没有人去说下西洋了,因为已经没有了意义,大明彻底与海洋隔绝。 项忠气愤之下,致士,其实他还处在盛年,已成为了兵部尚书,若是继续干下去,很有入阁的希望,毕竟他致士之后,依然快乐的活了二十六年。 而刘大夏,也因此而声名鹊起,美名传遍朝野。 许多人称赞他以下制上,不畏强bao,认为他为国为民,是不愿浪费朝廷公帑,去让朝廷做好大喜功之事。 今日,方继藩献上了红薯,刘大夏作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君子,自然兴冲冲的跳出来刷了刷脸,一场嚎哭,感天动地。 弘治皇帝颇为感慨,其实他何止不想嚎嚎大哭一番呢,有了这红薯,让他焦头烂额的粮食问题就得以解决了。 可是他是皇帝,得注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当臣子的面大哭。 弘治皇帝特别的看了刘大夏一眼,心里似乎对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有了更好的印象。 都说刘郎中忠直憨厚,爱民如子,果不其然啊。 在感慨了一番之后,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里透着困惑,很是认真的问道。 “方卿家,这番薯,从何而来?” 方继藩如实回答。 “臣死罪,这出自于一个胡商。” 居然……是胡商…… 其实弘治皇帝只一听,有点懵逼,面色微微一变,嘴角竟是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 “胡商……” 此刻这满朝文武也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哭笑不得,果然你还是那个方继藩啊。 大明只有朝贡贸易,是禁绝私人贸易的。 方继藩没有提哪一国的贡使,只说是胡商,明眼人都知道,这厮……是和走私商人勾搭上了,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 只是,在此大功之前,什么胡商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回过神来,一挑眉,没有继续深究胡商之事,而是深深的感叹起来。 “真想不到,世间竟有番薯这样活人之物啊。” 方继藩见火候差不多了,眼角扫了一眼刘大夏,刘大夏还在垂泪,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似乎内心的喜悦无法平息。 方继藩在心里笑了笑,便开口说道。 “陛下,臣自那胡商口中得知,番薯,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在他们那里,何止是番薯,还有许多物产,堪称神奇。据说还有一种作物,一年可以三熟,一亩可以产百石,且味道可口,其口感比之番薯更佳,通常,他们称其为玉米。噢,对了,这玉米甚至不需精心耕制,任其生产,即可。在那里,人们根本无需花心思务农,却永无饥荒。” 满殿哗然。 亩产百石。 还特么的比番薯口感更好,甚至……还不必如水稻和麦子一般,花心思去耕作…… 百石啊。 这等于是粮产,直接增加了数十倍,原先二十亩地养活一家人,一大家人辛苦耕作,也不过得这几十石的口粮罢了。 这……是唬人的吧。 若是昨天方继藩说出这等话来,保准要引来所有人的嘲笑。 可今日,没有人笑得出来,番薯不就已经足够神奇了吗?这不就证明方继藩所说是真的,那么,再出一个玉米,又有什么奇怪的? 弘治皇帝动容,双眸放光,很是激动的问道。 “玉米在哪里?” “在泰西之地更西之处。”方继藩道:“臣也是听那胡商说的,不过臣看他是个老实人,想来,不敢欺骗臣吧。他还说,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种作物……” “还有……” 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完全属于颠覆了常识,给这满殿的君臣们,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刘大夏爱民如子,此时也不哭了,忙是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继藩朝众人笑吟吟的开口说道。 “还有一种东西,他们称之为珍珠米,种子撒下去,一粒米,便有珍珠这般大,人们吃十几颗,便可饱腹,亩产,可达两百石……” 君臣们,已经窒息了,个个睁大眼眸,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米竟还可和玉、珍珠沾上关系,不过……单凭方继藩的描述,其实大家就已经感觉很高级了。 如此看来,这番薯,在那遥远的泰西之地之西,简直就是连狗都嫌的粮食啊。 方继藩吹牛逼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一脸诚实的模样。 反正番薯已出来了,你们爱信不信,等将来你们真到了那传闻中的泰西之地更西的地方,发现所谓的玉米没有这么神奇,更不存在所谓的珍珠米,那能咋样,我方继藩也被骗了呀,被那该死的胡商忽悠了,来来来,我去抓那胡商来剁成肉酱给大家烤了下酒。 “……” 满朝诸公,顿时无言。 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热了,个个心里都在畅想着方继藩说得食物。 若真能如此,何愁盛世不来呢?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抬眸环视了众大臣一眼,只见众位的神色都是向往,他心里很清楚,所有人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弘治皇帝扫视了众人之后,目光最后放在方继藩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胡商在哪里?” “已经走了,杨帆远去。”方继藩叹了口气。 “他还说,番薯此等无用之物,所以该国倒是无所谓,可即便是这极西之国,也久闻大明的强盛,绝不肯将那些宝贝粮食,用来助长他国气焰,因而该国禁绝商贾带出玉米和珍珠米的种粮,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要抑郁了。 玉米和珍珠米,对于满朝君臣而言,不啻是秦始皇之于仙丹啊。 这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神奇之物,这怎么还吃的下饭,睡得着觉。 想想看,你费尽心思,成天琢磨着怎么屯田,怎么劝农,一听到哪里发生了天灾,就吓得脸都绿了,更怕百姓们饿了肚子,起来造反,要知道,即便是弹压反贼,这也是需要钱粮的啊。 弘治皇帝耗尽了所有的心血,这江山,也大抵只是如此了,现在有了红薯,总还有了一些安慰。可方继藩却告诉自己,有一种东西,就好像外挂,分分钟让你一秒升级99999,浑身带满屠龙装…… 弘治皇帝脸色赤红,他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也心动了:“臣想看看红薯。”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刘健上前,有人取了一个红薯给他,刘健道:“方继藩,那珍珠米,有红薯大?” “是。”方继藩道:“一颗种子种下去,一年能三熟,不畏虫害,一株苗,可产出数十颗如红薯一般的米粒。” 这……还是米吗? 鉴于方继藩突然诚实起来,刘健心已动了,他道:“陛下,此国禁绝种子流出,情有可原。” 不错,换做是大明,也会如此做。 “眼下当务之急,是寻觅此国下落,一旦得此种,尧舜之世,也就不久远了。”这是刘健的定论。 珍珠米和玉米,对刘健已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 西洋的故事,仔细想了想,还得写细一点,不然大家也不知道刘大夏为什么作死,可能对这一段历史很熟悉的读者觉得啰嗦和水,可是,同学们,我们也要照顾新读者的感受不是,嗯,谢谢理解。水敢说水,就站出来,让老虎亲一下。 第228章 挡我者死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建议,某种程度而言,相当于是整个文官系统向皇帝表明了态度。 昔有秦皇派徐福出海求仙药,关于此事,人们是唾弃的。 因为秦皇是为了一己私利。 可今有弘治皇帝派人出海求粮种,这……便是大功德了。 说实话,当方继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弘治皇帝若是不下旨去求粮种,只怕这消息流传出去,天下军民都会认为当今皇帝漠视民生吧。 可到底怎么求,是寻到这个传闻中的国家,与之建立贸易往来或是使其朝贡,还是最后谈崩了,干他niang的一票,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至少,你现在得知道这个国家在哪里,确定好位置,再徐徐图之,就算在弘治皇帝任上无法实现,可弘治皇帝还有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显然,弘治皇帝是个操劳的命,他绝不会将此等麻烦的事推卸给自己的子孙。 显而易见,整个大明,接下来将会对整个极西之国,虎视眈眈。 方继藩心里唏嘘,倘若……当真有这么个极西之国,现在这国的国主已经喷嚏连天了吧,几千万张冒着绿光带着饥饿的眼睛的眼睛,一个个在咧着嘴,龇着牙,磨刀霍霍啊。 而刘健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已是了然了:“此国竟也知我大明?” “知道啊。”方继藩点头,他必须给弘治皇帝更大的希望…… 素来故事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方继藩不带犹豫的就道:“那胡商说,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曾至不刺哇,该国与不刺哇也有交往,因而才自不刺哇国口中,得知我大明盛况,因而更为忌惮。” “……” 不剌哇国便是非洲索马里,当初下西洋时,郑和曾抵达过那里。 弘治皇帝则是疑惑地道:“不剌哇?” 一旁的萧敬忙低声道:“奴婢在看三宝太监事迹时,听见过此名,此国国人如黑炭,其国在西洋深处。” 一下子,所有人欢欣鼓舞起来,一个个喜上眉梢。 倘若那极西之国犹如仙岛一般,缥缈无踪,大家两眼一抹黑,还真是难办。 可既然在不剌哇国有此国的消息,就好办了,当初三宝太监,不就曾去过那里吗?老祖宗们能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宏图大业,不,是万千百姓的生计,就在眼前啊。 希望之火更浓了,许多人兴奋起来,大殿里,气氛活络起来。 “臣以为,该立即督造大船,效仿三宝太监出海,先寻觅不剌哇国踪迹,再顺藤摸瓜,那极西之国,也就相距不远了。” “陛下,当初若是三宝太监继续向西,或许……文皇帝时,大明便已获良种了啊。” 许多人唏嘘起来,仿佛每一个人都和一个巨大的宝藏失之交臂。 这下西洋,瞬间有了一个新的意义,从前所谓的下西洋,不过是带来万国来朝,可渐渐的,大家意识到,这玩意虽得了虚名,不够实在,所以反对的人说这是浪费民力。 下西洋还会带来需要奇珍异宝,带来财富。 可许多人更加跳脚,大明是不重商的,不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是读书人和士大夫呢,朝廷怎么可以做买卖呢? 而现在,却是求粮种,是活命的家伙呀,有此粮种,甚至是太平盛世啊,怕是尧舜都要比不上了。 转眼之间,解决掉百姓们饿肚子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谁还敢反对。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他眼里带着希望的光泽。 他振作起来,道:“马卿家。” 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臣在。” “兵部立即按三宝太监旧法,督造舰船,操练军士……”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所需公帑,户部应予一切所需,若是还不够,宫中内帑亦可支取一些。” 这一次,他十分的大方。 没什么可说的了,钱是小事,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听到这里,方继藩心里笑了! 转眼之间,一场新的下西洋开始了,这一次,大明将更有决心的下海,支起风帆,朝着海洋最深处前进,他们将见识无数的人土人情,与无数国家进行交流,取长补短。将来若是有一天,可能真的找到了玉米,这玉米可能也未必如方继藩所述的那般神奇,可至少,会有一些安慰,至少应该是值得票价的。 至于方继藩的夸大其说,大不了到时候被拉出去揍一顿罢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方继藩为国为民,久经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就算是被打的自己的爹都不认得自己,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然……方继藩眼角余光,扫向了刘大夏。 刘大夏方才还在乐呢,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珍珠米和玉米。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称颂这件事,如此才不负自己的君子之名。 可渐渐的,他脸色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当弘治皇帝要求兵部尚书马文升依三宝太监之法,制造舰船,准备进行第八次下西洋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种不妙的感觉。 马文升沉默了,他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所有资料俱都销毁并不知情,可能这件事,对于刘大夏而言,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而作为天子,天下这么多的大事,一些兵部存档的资料被烧,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弘治皇帝现在正踌躇满志,他甚至在想,五年之内,朕的舰队就会抵达不剌哇国,打听到这极西之地的踪迹。 皇天保佑啊。 可见马文升久久踟蹰不语,弘治皇帝这才稍感不对劲了,便忍不住问:“怎么,马卿家,何故不言?难道朝廷求种,有何不妥?” 其实马文升原本也是不赞成下西洋的,可如今,他亦是举双手赞成,如今在这朝中,谁敢不赞成,这简直就是和数千万军民百姓为敌,其性质,已经和刨了老朱家祖坟差不多了。 可是…… 马文升的脸色越加难看,期期艾艾地道:“三宝太监造船图,以及一切航海的文料,已经……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如遭雷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瞬间的阴沉了下来。 殿中顿然的落针可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皇上的感受。 花费了无数的钱粮,几代人的心血,数之不尽的能工巧匠为之耗尽了心机,结果……烧了。 这一烧,意味着接下来要下西洋,不知平添多少的障碍啊。 要知道,七下西洋,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次,都更深入西洋一些,得到了更多的资料以及情报,接着再对舰船进行改良,使其能承受更大的风浪,而后再继续朝着西洋深处进发。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失去了前人的经验,眼下的大明,对于大海,就形同于是瞎子和聋子,一切,又该重新摸索。 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心血,又需要多少的钱粮? “怎么……会烧了!”弘治皇帝面对臣子素来温和,此时声音明显的提高了,他死死的盯着马文升,他真的怒了,龙岩震怒,气得浑身颤抖。 就因为这么一烧,一切化为乌有! “兵部,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何况,一切的文牍,难道没有抄录吗?” “……” 马文升无法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没错,所有的文牍都是要备份的,除非有心人刻意而为,要不是绝不可能转眼就付之一炬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此时,许多知情之人,目光却都已经落在了刘大夏的身上。 这是刘大夏最荣光的时候,为此,他没少和人吹嘘,虽然只是私下,可是只要查,以锦衣卫的能量,分分钟就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浑身战战兢兢的,怎么也料不到,那曾经造就了最急君子之名的事迹,如今却成了祸端了。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血色,两腿战战,虽然马文升没有吭声,却也知道,这把火,既烧了三宝太监的心血,如家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眸,却发现,方继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继……藩…… 是他……他想害自己吗?否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海外之事,虚无缥缈,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给朕说清楚!”弘治皇帝的咆哮在谨身殿里回荡,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这与脾气好坏无关。 成化皇帝的底线是自己的仙药,谁若是阻止自己炼仙药,他就会弄死谁。 而对于弘治皇帝来说,他的底线则是他心底潜藏的无数个王三,谁阻拦,谁就死!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得可怕,死死的盯着马文升。 而马文升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最终,嚅嗫的说出了三个字:“刘……大……夏……” 第229章 墙倒众人推 刘大夏三个字自马文升口中说出来时,满殿的大臣,再无人对这三个字与君子二字沾边了。 甚至谢迁愤怒的怒喝了一声。 刘健面上,甚为冷漠。 李东阳虽没有做声,可铁青的脸色,也已说明了一切。 以往,对他崇敬的御史、科道、给事中、翰林们,此时,满脸的憎恨。 装逼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获得好名声,成为君子,可若是玩脱了,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用千古罪人来形容刘大夏,一丁点也没有错。 刘大夏知道自己玩脱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犹无骨一般,瘫坐于地,口里嚅嗫着什么,想为自己争辩,可平时的好口才,现在完全施展不出。 此刻他能说什么呢,嘴角抽搐着,眼眸微微睁大惊恐的看着面前气愤的众人。 弘治皇帝彻底的怒了,圆瞪着眼睛凝视刘大夏:“汝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当时的一应海图、造船之法,统统由汝负责保管,为何会一下子,全烧了。” “臣……臣……”刘大夏哭丧着脸,不敢去看怒不可遏的弘治皇帝。 接下来他打起了冷颤,因为……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即将揭露。 他趴在了地上,身如筛糠,颤声道:“臣万死!” “陛下!”有人检举,站出来的是一个御史:“臣听人说,成化年间,刘大夏将所有的海图付之一炬,为的,是防止兵部尚书项忠得到海图,那时先帝有心重下西洋,已是意动,刘大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海图系数销毁,此事,不但广为流传,而且据闻,刘大夏从未否认过此事!”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倘若刘大夏还只是失职,还可以推诿给下头的书吏们办事不利,可现在……这不是失职。这是一个自以为要为民请命的官员,就因为证见,用一场大火,来获得巨大的名声。 可他烧毁的,却是数百数千万两白银,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人毕其一生,所积累的前人经验。 “呵呵……”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着,嘴角抽了抽,脸色从未有过这般的可怕。 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众人都不敢出声。 刘大夏自然感受到弘治皇帝的怒火,深深的埋着头,不断道:“臣万死。” 显然,他不敢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畜生!”弘治皇帝冷冷的盯着刘大夏,脚一抬,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从未对大臣亲自动手过,可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这一脚,直踹刘大夏的后脑,刘大夏的头失去了控制,咚的一声,前额狠狠的磕在了铜砖上,顿时,额上血肉模糊,鲜红的血直流。 他不敢擦拭,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滚落,整个人如死狗一般,发出了哀嚎,可惜,再没有人同情他了。 方继藩……坑自己啊。 这是往死里坑啊。 可又如何呢? 方继藩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其实刘大夏烧毁海图,到底是出于私利,还只是单纯的想获得名声,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三宝太监毕生精力,已被刘大夏付之一炬,单凭这个,他就已经死不足惜。 “来人,带下去,看押在北镇抚司诏狱,告诉牟斌,三日之内,朕要他的口供!” 刘大夏绝望了。 他原以为,或许自己最大的可能是罢官或者致仕,可万万不曾想,他的结局竟是诏狱。 即便是牟斌指挥使治下,锦衣卫再不复从前的冷酷,可一旦是陛下亲自下旨捉拿的钦犯,但凡进去,便是生不如死,他不禁开口求饶。 “陛下,饶命啊……” 可惜没有人理睬他,一群殿外的校尉冲了进来,将他拖起,如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陛下,陛下……” 刘大夏的哀嚎越来越远。 可满殿群臣,再没有人肯为他说话了,即便是跟他熟稔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冷眼旁观,好似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弘治皇帝愤怒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海图,没有造船的资料,那么,这一切,都必须从无到有,没有前人借鉴,没有老祖宗们的经验,这海,也要下!兵部,先拿出一个制定下西洋的方略,要快,各部要予以协助,尤其是户部,不要怕靡费钱粮,文皇帝能下西洋,朕也可以下,文皇帝可以从无到有,朕也可以!” “臣遵旨。”马文升没有犹豫,他很清楚,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谁敢阻拦,便是死不足惜。 李东阳身为户部尚书,亦是出班,很是郑重的开口说道。 “老臣先做个许诺,兵部制定章程时,钱粮的事,不必考虑其中,如何尽快落实下西洋要紧,缺银子,缺粮,户部千难万难,要难,也只难户部,再难,也总会能有办法。” 工部尚书洪钟也站了出来,他曾是四川按察使,总督过蓟州军务,一生的经历,和当初的兵部尚书项忠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磨砺出来的,因此对刘大夏烧毁海图之事,早有不满,对项忠充满了同情,此时开口道。 “工部会想尽一切办法,征募能工巧匠,在福建、广东、江浙等地,想来还有不少老匠人,口耳相传了一些造海船的秘术,臣命人努力探访,看看能否行得通。” 洪钟对此深为忧虑,造船和造海船是不一样的,刘大夏烧毁的乃是远洋海船的资料,何其的宝贵,这汪洋之中,风浪极大,所以如何加固船身,如何保证船上的补给,甚至是遭遇了海贼,如何作战,还有哪一处有海岛,上头有淡水,可以补给船队,哪里可以停泊靠岸,海上什么季节风浪大,这每一个资料,当初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工部能做的,就是趁着当初最后一批下西洋的船匠、水手们那儿,想尽办法自他们的子孙那儿,搜罗一些资料。 弘治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只是摇了摇头,旋即便叹了口气。 “有劳诸卿了。” 他已没了心情,外头的天色,已经晚了。 “涉及下西洋之事,凡有奏报,无论何时,要立即呈报入宫,朕都要亲自……一一过目。” 大喜大怒之后,弘治皇帝脸上略带疲倦,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献番薯,使我大明百年再无岁饥之患,这是大功,等有朝一日,若是能寻到那珍珠米、玉米,方继藩,依旧记为头功,诸卿……天色不早,且告退吧。” 说罢,转过了身。 众臣要告辞,他突然回过身来,朝方继藩一字一句的说道:“带来的红薯,统统留下。” “噢。”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心里感慨,这辈子,你们到哪儿去找珍珠大的米,亩产百石的玉米啊,这功劳,我方继藩看来是永远得不到了。 随即,他又兴奋了起来,重在参与嘛,在下西洋的过程中,可以一次次的锻炼海员,可以不断的改进造船技术,可以让整个大明,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加强更多的交流。 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这等事,方继藩也不是吹牛,汉民族一根手指头,都能吊打同行。 匆匆带着一干校尉从午门出来。 张信一行人紧紧尾随着方继藩,个个喜笑颜开,那总旗官杨达掐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不断的和身边的人算着他这个世袭千户多有前途,能给子孙们带来多少大米,多少俸禄。 方继藩在宫里一路出来的时候,一直憋着,好不容易出了午门,提起腿来,狠狠踹杨达一脚,冷声提醒道:“狗东西,米价要暴跌了,你还算你的大米,有一点出息好嘛。” 这一脚,直接让杨达趴下,若在西山摔翻在地,这泥地里也没啥,可这御道却是砖石铺就,杨达的膝盖便擦破了一层皮,他疼的龇牙咧嘴,忙委屈的道:“卑下该死。” “滚一边去,讨厌!”方继藩朝他不耐的挥了挥手。 “噢。”杨达很乖巧的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着,这心里家伙乐呢,他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忙是站的远远的,不敢靠近方继藩了。 可这百户所上下,包括了杨达,却没有一个人敢怨恨方继藩。 在其他地方,若是上官苛刻,大家难免会有所怨言。 可方百户不同啊,方百户虽然苛刻,却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不但有办法,有了功劳,他会尽力保举你。 所谓上阵父子兵,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你成天看着做爹的吊起来打儿子,可有几个儿子真正怨恨爹的?究其原因,是因为打了归打了,儿子们却知道,这爹虽然会揍你,可有了好处,也会第一个想起你。 因此,父子之间,除了血脉相连,有的,便是这一层信任感。 现在,方继藩就是他们的爹,随便揍,打了你还得服,这倒不是杨达等人下贱,而是因为……他们相信,打归打,可到了关键时刻,百户不会亏待他们,即便是上了战场,若自己身后需要有一个人,那么,他们也希望,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会是方继藩。 第230章 毕生荣耀 “方继藩……” 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方继藩和张信等人年轻,走路走得急。 而且官场里有诸多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出宫,那也是位高权重的老臣走在前头,年轻的官员,不敢僭越,只能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可方继藩却是走得急,张信人等自然乖乖跟在方继藩后头,并不敢落后一步,不管怎么说,他们得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呀! 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方继藩不禁驻足,回眸,见那兵部尚书马文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新建伯,且慢一慢。” 方继藩不禁蹙眉,凝视着马文升,不解的问道:“不知马尚书有何事?” 马文升一面喘气,一面上下打量方继藩一眼:“本官,心里没底……” “……” “啥?” “没底。”马文升憋着脸,讪讪的问道:“这玉米和珍珠米,果真有吗?新建伯,朝廷一旦下西洋,可是要花费大气力的啊。” 方继藩深深注视着他,旋即便正色道:“马尚书,你这样信不过我方继藩?” “……” 方继藩继续质问:“你将我方继藩当成了什么人?” 语气有点冰冷。 “……” “我方继藩历来以诚信为本,这一点,天下皆知,你竟这样的侮辱我?” 马文升似乎也觉得有些言过了,当面质疑别人,这是侮辱啊,于是嚅嗫开口。 “新建伯,本官的意思是……” “别说了,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了屯田所上下的将士。”方继藩脸色一沉,口气变得凌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悅。 马文升心头一震,看着个个一脸懵逼却又衣衫褴褛的一群‘老农’。 对啊,方继藩信不过,可这些将士,有什么信不过?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了朝廷,成了这个样子,这都是朝廷的栋梁啊。 “本官明白了。”马文升颔首点头,略带抱歉的开口。 “兵部这里,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拟出章程。” 方继藩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和他计较了,脸色也是缓和了,下一刻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便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刘大夏,当真将所有的海图都烧了吗?他是朝廷命官,烧掉那些海图和资料,不过是为了彻底的让项忠、也让所有希望下西洋的人,彻底的绝望。可是我深信,刘大夏一定不愚蠢,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将这些海图和下西洋的资料统统烧了个干净,不追究还好,他可赚一个美名,而一旦追究,说不准,就身败名裂了,所以我想,他应当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马文升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错,烧了海图和资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文升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赞同的点头,旋即便含笑道:“想必,锦衣卫会给我们答案的。倘若,那些海图以及文牍尚在,那么实是我大明之幸了。方才,你为何不在殿上说?” 方继藩道:“我方才才想起来。” 其实早就想起来了,事实上,后世的史料研究里,一直对此有很大的争议,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当时东南的走私极为猖獗,以至于大量的走私商贾,亦商亦盗,走私商贾的舰船,规模很大,其技艺也十分高超,而到了明朝末年时,这些不断壮大的走私海盗,也就是人们常常称为的倭寇,几乎已经制霸了整个东方海域。 百年之后,承袭了走私商舰队的海贼首领郑芝龙,率领舰队,与当时海洋霸主荷兰舰队决战,一举给予了荷兰舰队重创。 由此可见一斑。 方继藩之所以没有在殿上说,理由很简单,我们的刘君子,不是还没遭受锦衣卫的酷刑吗?怎么一下子让他招供呢,做人要厚道,这点功劳,就没有必要和锦衣卫去抢了,毕竟方继藩是个三观很正的人。 马文升振奋起来:“若如此,钱粮的损耗,就可降至最低了,新建伯,此次你献上红薯,立下大功,陛下造石坊,彰显你的功绩,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眼里放光,面容里也是洋溢着羡慕之意,立石坊,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这玩意,是名垂千古的。 读书人最看重此等名声,这就相当于,妇女们都以立贞节牌坊为毕生荣耀一般。 马文升面红耳热的看着方继藩,啧啧称赞,自己这兵部尚书,这辈子怕是和石坊无缘了,还不知死了之后,能不能给个赐个谥号呢。 方继藩脸瞬间拉下来,在心里暗暗呐喊,石坊有啥用,还不如封赏来的实在呀,心痛的自己无法呼吸了。 他绷着脸:“噢,走了啊。” 转身带着张信诸人就走。 马文升有些尴尬,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这家伙,还是传闻中的那样,一丁点礼貌都没有啊。 不过……倘若有礼貌,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本来马文升对方继藩就不会有太高的期待,这期待值都低到了人格的底线,已经和禽兽没啥分别了。 此时虽是方继藩给他摆了脸子,带着人扬长而去,马文升捋着须,远远看着方继藩一行人的背影,摇头晃脑,居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喃喃道:“这方继藩,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啊,至少……偶尔……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外头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以讹传讹,真不是东西啊…” 走远的方继藩,想来也无法想象,自己这般无礼和傲慢,居然得到的,是五星好评。 这… ………… 方家热闹起来。 旨意一下,钦赐的石坊便立了起来,工部亲自督造,看上去没有偷工减料,威风凛凛,几乎占了方家门前近半的街道,对面的院墙,都不得不挪了位置,往里缩了缩。 那石坊上头,上书‘忠贞胆智’四字,这是武臣最高级别的忠义牌坊,非立大功断然得不到如此高的评价。 为了这忠义石坊的揭幕,顺天府府尹亲自赶来,宫里也来了宦官,除此之外,英国公张懋领着陛下的钦命,又来宣读了一番旨意。 方继藩背着手,抬头看着这巍峨的石坊,有一种biao子从良,还得了贞节牌坊的感觉,哭笑不得,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就一个荣誉,好歹,宫里也给一点实惠啊。 真是心痛,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方继藩他觉得石坊没啥用,可身后,王守仁诸人,却个个眺望着石坊,感动莫名。 石坊啊,文臣和武臣生前的至高荣誉,自己的恩师,真是自己的楷模啊,年纪轻轻,便得此荣耀,自此之后,四乡八里,左邻右舍,谁不净重,将来这些,都会记录进县志、府志,乃至于国史,流芳千古。 唐寅哭了,眼泪扑簌而下,哽咽的掩面而泣。 方继藩被这一哭,都吓呆了,皱眉问道:“哭啥?” “恩师献上红薯,拯救不知百姓,陛下慷慨,赐恩师石坊,旌表恩师赫赫功绩,天恩浩荡,恩师……学生为恩师高兴……高兴啊……” 唐寅哽咽之言,也引起了王守仁等人的感慨,纷纷眼睛湿润了。 这石坊,就和大臣们死时的谥号差不多。 历史上,堂堂宰辅,已经做过内阁首辅大学士的李东阳,在重病弥留之际,竟听说皇帝要赐予他‘文正公’的谥号,这位本是行将就木、位极人臣的李大学士,居然直接从病榻上跳起来,生龙活虎。 方继藩既是懵逼,又是想死。这……不就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吗?说的这么好听……陛下,给点实惠好不好……突然……方继藩想死…… 方继藩眼角,竟也有了一丁点的泪光。 一旁的人看了,纷纷点头,议论纷纷,看看人家师徒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英国公张懋在旁乐呵呵的,猛地一拍前来观礼的宦官,蒲扇大的手掌拍在这宦官的肩上,宦官顿时矮了一截,整个人没趴在地上。 “老夫和你说,刘公公,这老方家的儿子啊,当初老夫是怎么对他说的,你知道不?” 宦官揉着肩,想死,却还得赔笑。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宦官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张懋一眼:“奴婢还没恭喜公爷呢,张家又多了一个小伯爷,这满京师,谁不羡慕哪……对了,公爷,开封那儿,若是公爷修一封书信去,周王殿下……” 张懋阴沉着脸,所谓的开封那儿,自是自己的亲家周王,自己的儿媳被诓走了,那周王实在不厚道,前几日,他也是心忧如焚,丢人哪,堂堂的国公府,居然要蒙受如此耻辱,可他现在,只是抱着手冷笑,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修什么书,修什么书?我们张家男儿,不患无妻,他周王不肯和我老张恩断义绝,断就断嘛,有本事,他们别把人送来,休妻!” “我张懋……”张懋龇牙,冷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毕竟上次的事,差点让他抬不起头来:“不是好欺的!” 第231章 震动天下 京师已经沸腾了。 亩产三十石的粮食,这已超出了所有的预料,可以说这颠覆了人的想象范围了。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相信的人,自是大有人在。 可当屯田百户所升格成了千户所,方继藩成为了千户官,皇帝钦赐石坊,副百户张信敕封伯爵,升千户,其余人等,各敕世袭千户、百户,此时,已经由不得人不信了。 这是真的,毋庸置疑了。 户部已经寻上了屯田千户所,自是为了洽谈推广番薯之事,这千户所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力士,而今也已成了香饽饽。 整个京师,已是疯了。 至少方继藩短短在两三天内,就收到了数十张拜帖,京中的侯爵和伯爵府邸为数不少,也有一些朝廷命官。 人是会看风向的。 这些公候们,都有子弟,子弟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有什么大出息,哪里能立功,自然就将自家的孩子塞去哪儿,这屯田千户所既隶属于亲军,现在又风头正劲,跟着方继藩屯田,推广番薯,将来运作一番,还愁没有功劳和资历? 可以说这是很多官宦子弟的去处了。 于是乎,方家突然凭空出现了许多世交。 有的是说和方景隆是老兄弟的。 有的说当初方继藩的爷爷在土木堡之战中,大军溃败,方继藩的爷爷崴了脚,是他背着回到京师的。 还有臭不要脸的,可能比较年轻,可比起年轻年纪还大一些,这门贴的抬头,便是方兄了。 额…… 很……很熟吗…… 方继藩病了…… 脑疾复发,受不了了啊,虽然方继藩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架不住这满城的公候跑来充塞子弟,既然玩不起,只好装死,啊,不,装病了。 百户所要升格为千户所,除了原有的人员要升迁之外,还需从各卫所抽调禁卫,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番薯推广开,粮食增产,朝廷国库必然丰盈,到时,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 何况,这还不必去拼杀,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汗水,并不需要流血丧命,这样的美差是人都眼红。 连京里那些权贵也不例外。 既然方继藩病了,这招募之事,也就落在了张信身上。 可实际上呢,则落在了英国公张懋身上。 一听方继藩病了,张懋便来探望了,在榻前一座,担忧的瞅着躺榻上的方继藩:“贤侄啊……” 还关心的给方继藩掖了掖被角。 见方继藩面色并不差,张懋笑了:“脑疾也和寒热一样,要躺榻上的?” “……”方继藩虽不觉得惭愧,却还是假装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差不多,都差不多,都是病。” 张懋眼里掠过了一丝精明,旋即便对方继藩说道。 “你爹不在京,现在满京师的人都在找你,你一定感觉压力很大吧,嗯,我懂,操心过度嘛,所以脑疾复发了,你放心,招募的事,交张信,就是交我身上,你伯父我是什么人,想来你也知道吧,这个关,老夫来把,既得有人情,也断然不会让人说你的不是,人呢,还是得精挑细选,别什么鸟货都招进来,坏了事。” “不服气的,让他们冲老夫来,老夫撕了他们。” 张懋说这话,还是有底气的,京师外头,有魏国公和黔国公,他们镇在云南和南京,而在这京里,除了一个定国公和成国公之外,就属他英国公了,他决定了人选,还真没人敢跑来滋事。 可招募进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念着方继藩的好,毕竟,方继藩带大家升官发财不是? 方继藩一轱辘的便翻身自榻上起来。 “有世伯做主,事情就好办了。” “哪里的话。”张懋笑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咱们是世交,你爹不在,我就得给你做这个主,我若是看着你被那些狗一样的东西虎视眈眈,那我张懋还是人吗?” “你放心便是,没啥事是老夫摆不平的,有老夫给你遮风避雨,你就安安心心的屯你的田就是。老夫的厚道,你是不知啊,你只晓得老夫和你父亲,是老兄弟,其实许多事,老夫都不曾告诉你,你是小娃娃,听了没用。” “啥?”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猛地睁大,看着床榻前的张懋,有点懵逼,怎么听得,还有其他什么内情似得。 “不说,不说,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在土木堡救了你大父,这有啥好讲的……我们两家过命的交情,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也别听,更别放在心上……”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大父就是方继藩的爷爷,卧槽,方继藩更加懵了。 这土木堡之变还真是一个京里权贵们联络友谊的所在啊。自己的爷爷,已经被不知多少人救了多少回了,敢情我爷爷跟着英宗皇帝去了土木堡,气都没喘过,一路都被各种人背着,漫山遍野的逃命,这才有了自己的父亲,有了自己啊。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土木堡之变那会儿,虽是大明最为耻辱的一场战争,可就因为溃败,所以谁也顾不上谁,期间若是发生了许多你救我,我救你的事,反正也几乎都没有第三者在场证明,完全属于死无对证,自然是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毕竟不上税。 方继藩憋红了脸,最终想了想,决定默认了,好,我爷爷又被救活了一回,多谢。 张懋安慰了方继藩一番,这才走了。 方继藩松了口气,这城里是没办法呆了,自己还是躲去西山为好。 西山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样,最显赫的,暂时也只是招牌,一个烫金的屯田千户所大字耀耀生辉,尤其是那屯田二字,格外的耀眼,仿佛,有了这两个字,屯田千户所就和其他的亲军卫所有了本质上的不同,校尉和力士们不敢闲着,大清早就要前去各处地里,指导人收红薯,这一车车的红薯,堆积如山,随即运送入城。 朱厚照竟也来了。 趁着方继藩生病的功夫,他带着几个护卫和刘瑾等人,出现在了西山学院。 同时带来的,还有七十多匹小马驹,这小马驹显然是精挑细选,配了马鞍,毛色发亮。 学童们见了朱厚照,显然并不热络,可是一听朱厚照要带他们骑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开心的不得了。 朱厚照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口里大声呼喝着,让学童们自己踩着马镫扶着马桥上马。 那几个负责启蒙的先生,不敢违背荣誉院长和太子殿下的意愿,看着朱厚照将这大好的启蒙时光,让学童们花费在危险的游戏上,个个都远远的看着,心痛到无法呼吸,眼泪都出来了。 “小心哪,别被马蹬了……”他们远远的嘱咐。 朱厚照撇撇嘴,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蹬一蹬才好,蹬了才能学聪明,长记性。” 朱厚照手持马鞭,威风凛凛的看到几个小学童踟蹰着不敢翻身上去,便打马上前,下马,将他们一个个抱上去,一群学童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有人兴奋,有人害怕,有人扶着马桥瑟瑟发抖。 “将士们!”朱厚照高呼:“随本宫杀鞑子去,跑起来,正前五百步!” 说罢一马当先,朝正前方雄赳赳气昂昂的飞驰而去。 须知这些小马驹子往往也和学童一样,既认生,又从众,那年纪大的马只在朱厚照的座下,一看那老马动了,小马驹子们便也载着上头的学童跟着老马一起狂奔。 一个个头大的学童兴奋的大叫:“哈哈,我许杰会骑马啦……哈哈……” “哈哈,有趣……” 这只是少数人的兴奋声,更多的,则是呼爹叫娘的声音。 方继藩远远的站在田埂里,他刚来,看到朱厚照放肆的放马践踏着自己的红薯地,有一丁点的心疼,身后,王金元倒不在乎,红薯地,这里有的是,太子殿下,踩一点红薯地咋了,太子殿下来西山吃喝,从不给银子的。 “小伯爷,太子殿下真是顽皮啊。” 方继藩却下意识的道:“别被他玩坏才好,出了事,就完了。” 王金元深有同感的颔首点头,附和着说道:“是啊,若是出事了,太子殿下不要紧,可咱们,怎么跟学童的爹娘们交代啊。” 方继藩对此很不认同,他回头,看了王金元一眼,淡笑问道:“你知道笔友吗?” “啥?”王金元一头雾水,很是不解的睁大眼眸凝视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了笑,没理他。 出事了,第一个被撕了的,就是太子殿下,这七十六个学童,一个个,陛下可都点的清清楚楚,作为皇帝老子的笔友,陛下可是哪一个xxoo都认识的啊,这若是出了事,太子怕要乖乖去明祖陵三月游了。 不过……骑马…… 方继藩对于学童们学习什么,倒是从来没什么挑剔,他毕竟不打算让这些学童,变成一个个之乎者也的呆子,每天跟着欧阳志这些呆子们在一起,很无趣的好嘛? ..... 出于作者的本能,老虎求支持一下。 第232章 恭喜陛下 起初的时候,学童们骑马显得很是生涩,许多人的脸上满带惊恐之色,两手紧紧地抓着马桥,甚至哭了,涕泪直流。 也有如那大个头的许杰,口里发出狂笑,不过他最惨,或许是因为大笑,使座下的小马驹受了伤,直接将他摔下马去,好在这里的番薯地,地质松软,除了嘴里多了一点土星子,便又翻上了马。 朱厚照气喘吁吁,觉得有趣极了,似乎到了这群学童面前,他才觉得有了那么点儿像个真男人的样子,悠哉悠哉的骑马转悠了几圈,方才驻马,将学童们召集起来,和他们讲解马的习性,和骑马的技巧。 等将学童们解散,朱厚照才见方继藩在远处眺望。 他带着欢快的笑容,喜滋滋的冲上前,道:“老方,怎么样,本宫这个院长,可满意吗?” 方继藩自是不吝啬好话:“殿下英明。” 朱厚照背着手,将笑意收了起来,脸上是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认真,道:“听你的说英明,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怪怪的,也罢,本宫觉得这些学童不能死读书,需打熬身体要紧,在咱们大明,读书人比狗还多,经个什么事,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对此,倒亦是深为认同,读书人确实太多了,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道:“可不读书也不成,不读书不明理。” 朱厚照此时又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本宫要的,就是似冠军侯一样的人,你看,武皇帝不就将冠军侯培养成了冠军侯吗,以后本宫天天敦促他们骑马。”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难道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引来陛下的责罚吗?” 朱厚照哈哈大笑,叉着手,转而拎了那叫许杰的学童来,许杰才九岁的样子,长得却颇为高大,朱厚照朝他大吼:“大声告诉本宫,你想骑马吗?想射箭吗?” “想!”许杰激动的大吼。 朱厚照一脚轻轻踹了他的屁股:“滚蛋。” 这一踹,使许杰的马裤一松,半只pigu露出来,白晃晃的,很显眼,他连忙提着裤带子,美滋滋的去了。 “你听到没有,学童们都喜欢骑马。”朱厚照又叉手,高声道:“父皇有啥好怕的,这书院是本宫的地盘,本宫的话好使。” 方继藩也只能敬佩地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在暖阁里。 此时,弘治皇帝手里正拿着几封书信,脸却是涨得有点红,原本他还沉浸在红薯的喜悦之中,宫里已经连续三日,吃的都是红薯饭了,皇帝做了表率,满朝文武也都美滋滋的以吃红薯饭为乐。 只是,看了这书信后…… 弘治皇帝顾盼着左右:“萧敬啊……” 萧敬弓着身:“奴婢在。” “太子近来都在西山?” “呀……”萧敬下意识地看了一样弘治皇帝手里的书信,不禁……有些懵,陛下……怎么知道的? 萧敬老老实实地道:“是。” 突的,弘治皇帝啪的猛拍着案牍,气呼呼的道:“这逆子,害己也罢了,竟还害人!” “啊……”萧敬依旧不大明白怎么陛下突的发火了。 只见弘治皇帝冷着脸道:“让你打听西山书院的事,打听了吗?” “打听了,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 萧敬的话没说完,弘治皇帝就冷冷地看着萧敬,打断道:“太子就是太子,为何要扯上方继藩!这事儿,除了这个混账,还有谁能折腾得出来?方继藩前些日子都在折腾他的红薯,这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朕就不信方继藩为了这红薯已经殚精竭力,还能分出身来,主动去弄什么书院。不是这逆子总想着胡闹,方继藩会陪他闹?哼!” 弘治皇帝是真的气啊。 看看屯田所的那些孩子,不都年轻嘛?方继藩不说,那个张信,那个杨达,人家都是拼了命在为朝廷,为社稷效劳,个个默默无闻,在田埂里为朝廷精耕细作,太子是未来的诸君呀,可干的是什么事? 这样想来,太子就更不是东西了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那些学童,比如说这个xxo,看看人家写的多好,朱院长教我们骑马了,可我们觉得,朱院长这般骑马,践踏农地,是不对的。 连八岁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 还有另一篇,朱院长说山高皇帝远…… 弘治皇帝一脸阴沉,想要发作,拼命想要忍住。 倒是这时,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一股怒火,终究还是消了一些。 弘治皇帝不经意的,将几封书信收回了袖里,才面无表情地道:“宣。” 马文升兴冲冲的疾步进了暖阁,一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喜从何来?”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马文升立马道:“诏狱里有了消息,刘大夏招认了,当初所谓焚毁三宝太监的文牍,其实是假的,虽是烧了一个库房,可实际上,里头的文牍,都已事先搬空了,他只是想要绝了项公的下海之心,留着那些文牍,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这些文牍就在刘大夏的老宅里,陛下啊,这是天佑大明啊,臣已命人前往刘大夏老宅,只要取回了这些资料,兵部这边就好办了,能省下的钱粮,不知凡几。”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振奋了起来:“好,你说的不错,真是天佑大明。”随即,他又冷笑,道:“那刘大夏,实是无耻之尤。” 只一句这么轻描淡写的评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乎,也没有要求对刘大夏做出其他的指示。 马文升心里却唏嘘起来,审是审出来了,可又如何,陛下说的是无耻之尤,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北镇抚司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了,只怕接下来,刘大夏的余生都将会在那令人恐怖的诏狱中度过,永远生不如死。 “对了。”弘治皇帝突然道:“马卿家,为何诏狱的事不是牟斌来报,而是你这兵部尚书先报来。” 这确实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既然是诏狱那儿来的消息,和兵部尚书,实无关联,就算来禀奏,那也是锦衣卫的事,你兵部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马文升苦笑道:“臣前几日与方继藩交谈,方继藩说,极有可能,这些文牍还留着,还说所谓的烧毁文牍,对刘大夏而言,只是手段,而绝非目的,刘大夏定会留一手。” 弘治皇帝一听,颇为震惊。 只是手段,绝非目的。 当时弘治皇帝都没有想到,却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竟是想到了。 此时,马文升又道:“兵部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拟出下西洋的章程,有和没有这些文牍,都是至关重要,臣心里存着希望,所以……索性在诏狱那儿蹲守,一有了消息,就来禀奏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哎……方继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太子若有他的一半,朕也就放心了。” “是啊。”马文升也不由感慨:“臣当初,常常听人说他不堪为人子,败家荒唐,猪狗不如,前几日臣和他倒是打了一些交道……虽是觉得他有些……” 马文升努力的想到了一个词;“有些不近人情,却远非传闻中如此,臣以为,外界的传言,一定不是现实中如此,还是眼见为实才是真切,现在的人哪,搬弄是非,误信谣言,真是没法儿说。” 他摇着头,一脸为方继藩很是感慨的样子。 弘治皇帝自也是深以为然的颔首道:“确实是这个理。” 只是,他心里又忍不住的怒了起来,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所以说…… 太子这个畜生真不是东西,他朱厚照想要胡闹,自己作死就算了,偏还要拉一个方继藩,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方继藩让太子殿下去胡闹的,可事实呢,方继藩才是受害者,最终又将方继藩的名声弄坏了,而太子这始作俑者,谁敢竭力批评他? 弘治皇帝越想越是唏嘘,这些日子,方继藩到底为太子背了多少黑锅。 只是……弘治皇帝却绝不会向马文升提及这些事的。 这种事,只适合找个机会,关起门来,将太子狠狠惩治一番,打到他服气为止。 弘治皇帝便道:“现在好了,等文牍一来,立即在兵部挑选人进行好生研读吧,此后再上一道章程,下西洋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朕的期望,是天下万民的期待。” 马文升颔首点头:“臣遵旨。” 等马文升告退,弘治皇帝冷着脸,跪坐在御案之后,纹丝不动。 萧敬小心翼翼地看着陛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思考国事种种。 突然,弘治皇帝道:“太子的性情,为何和朕一丁点也不像啊。” 萧敬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斗胆一言,陛下的性情,也不似先皇帝。” “……” 弘治皇帝哂然,摇了摇头道:“真希望,这小子,不要耽误了别人,否则,朕心难安。” 第233章 请战 朱厚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每日清早都来西山。 看着这些孩子们个个稚嫩的脸庞,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对方继藩感慨道:“都是一群孩子啊,瞧瞧他们稚嫩的样子,就令本宫想起了当初稚嫩的自己,本宫从前也是这般……”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就接口道:“这般单纯?” 朱厚照眨了眨眼,颔首点头。 方继藩咧嘴,笑了:“臣也很单纯。” 嗯,这笑意太有深意了! 朱厚照像是找到了共鸣般,点着头道:“本宫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各怀心事。 朱厚照喜欢骑马,喜欢射箭,西山这儿,土地开阔,既可满足朱厚照在此放肆,又可打着教授学童们弓马的名义。 朱厚照练兵,其实很有一套,先是送来马驹子,后面有让人送来了木刀。 方继藩倒是生怕学童们吃不消,这种高强度的操练,靠吃白米饭和红薯是不成的,所以等学童们上了晨课之后,先带着学童们围着西山小跑一圈,热了身子,给他们弄了一些马奶,这马奶发酵之后,制成了酸奶,此外,还有红薯、鸡蛋当做早餐,才将学童们交给朱厚照。 正午朱厚照走了,学童们中午加了餐,让疲惫的他们美滋滋的睡上一觉,下午则是继续读书。 王守仁等人已经选官了,他们的殿试成绩,即便是最渣的徐经,也有了入翰林的资格,欧阳志授翰林院六品修撰,唐伯虎与刘文善授了七品修撰,其余如王守仁、江臣、徐经,则为庶吉士。 一下子,他们做了官,连方家都清冷了。 唯有到了傍晚,门生们纷纷下了值,偶尔王金元也会派人抬了轿子,在翰林院门口等着,请他们来西山给学童们上上课。 王守仁天生就有好为人师的潜质。 傍晚的时候,烛光冉冉,王守仁还穿着一身官袍,头戴着翅帽,当着诸少年的面,他一字字的跟学童们讲解着何谓大道至简。 进士们上课,便连那些启蒙学童的举人和秀才们,也极认真的坐在下头听,西山的月夜里,格外的凄冷。 这山下的村落和千户所,已燃起了一盏盏的灯。 张信的妻子跑了,所以也索性的就住在千户所了,他需要将所有抄录下来的东西汇总起来,将种植的心得编练成一部农书,只有成了书,这些宝贵的经验才能继续推广开去。 此时,在这烛光冉冉的值房里,张信正趴在案上,他的眼睛熬得已经有了一些近视,所以方继藩给他配了一副眼镜,******的张信,显得有些滑稽。 方继藩蹑手蹑脚的进来,张信极认真,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甚至方继藩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也恍然不觉。 “咳咳……” 远处,连读书声都停了,学童们已被家长们一个个接回了家,方继藩咳嗽道:“张千户,夜深了。” 张信这才愕然抬头,发现方继藩就站在跟前,连忙起身道:“见过千户大人。” “都是千户,不要有这么多规矩。”方继藩很随意的在一旁落座。 张信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是老实人,一见到方继藩,顿时局促不安。 方继藩道:“马上就要入冬,要农闲了,暖棚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你该去开封一趟。” 张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踟蹰道:“家父不肯我去,说是奇耻大辱。” 方继藩忍不住道:“你爹,真是个精明的人哪……” 张信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而道:“方叔父呢,不知方叔父可好……” 这是转移话题了…… 方继藩则是哂然一笑:“人在贵州,天知道现在如何了,料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一想到方景隆,方继藩便没意思了,甚至心情莫名的有点低沉。 自值房里出来,只见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中秋将近,银月如盘,方继藩心里想,贵州的月儿,想来也有这般大吧,现在的贵州,许多地方还不曾开发,瘴气重,到处都是荆棘,哪里都散落着与大明并非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土人。 月是一样的月,可环境不一样呀。 却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在此夜深人静时,也在仰头看月,思念着故乡,思念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起初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的,可渐渐的习以为常,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后来呢……后来真正到了别离,相隔千里时,偶尔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心事,在外人面前,无论多么光鲜,夜深人静时,看着天上的明月,便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远在千里,如方家祖先的宿命一般,四处征战的父亲。 想着想着,方继藩的眼眶竟有些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有了多愁善感的毛病,或许……是被唐寅他们所感染了吧,嗯,一定是的,明天打死他们。 ……………… 贵阳。 一封自京师抄来的邸报送到了贵阳城。 总兵方景隆近来的心情不好! 其实他刚刚来此上任,整肃了山地营,带来的不少老兄弟,都是老兵,对他忠心耿耿,很快便在山地营中将这山地营牢牢控制。 这山地营本就是从各军抽调的精锐,粮饷的供应都很及时,战力不低。 方景隆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巡抚和中官请战。 认为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叛军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如让自己带着山地营四处寻觅战机,给予贼军重创,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再一鼓作气,就可将其尽歼。 方景隆并不是第一次来贵州,这里的环境,他还算熟悉,因而,他很有把握。 只是可惜,巡抚王轼和中官却是抵死不肯让方景隆出战,哪个营都可离开贵阳,唯独这山地营,绝不得出去。 方景隆懵了。 这啥情况,最适合作战的山地营不得出战,其他半吊子竟可以? 这总兵和巡抚的关系,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其实,这贵阳城内的巡抚、中官以及大小官员,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当初……吹得太大了啊。 此等事,本是心照不宣,是决不可向人透露的。 山地营报了如此大的功劳,这是冒功,谁说出去,谁便是死,而且还是团伙作案,一个都别想溜。 如此一来,他们必须得维持着山地营的‘形象’,倘若让山地营出战,败了,哪怕只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败仗,一旦传出去,他们一个个,谁都要完蛋。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这山地营像泥菩萨一般供起来,死都不得出战,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他们也是有苦难言,这方景隆初来,不晓得内情,更不知他们的苦衷。 前几日,一场大败又传了来,却是叛军袭击了一座县城,这县城乃是四方通衢,兵家必争之地,因而王轼立即调了一卫兵马前去驰援。 谁料,叛军狡诈,围县城是假,半路截击明军是真,在沿途设下埋伏,顿时,三千多人死伤,带队的游击将军亦是战死。 这游击将军,论起来,还是方景隆的老熟人,当初他在云贵平叛,就曾和这游击将军有过交道的! 方景隆怒了,一收到噩耗,又是要请战。 可如见了鬼似的。 虽是大败,连那县城都没了,叛军击溃了明军,转而拿下县城,掳掠了一番之后扬长而去。按理来说,无论如何,王巡抚非要进行报复不可,可王轼却依旧还是按兵不动。 虽然巡抚和总兵乃是平级,可大明以文制武,有着无上权威。历史上,袁崇焕杀毛文龙,这毛文龙可是堂堂总兵官,在武官之中,是何等的显赫,到了最后,不还是说杀就杀了。 王轼不许,方景隆是有脾气也发不得。 于是乎,大家索性各上奏疏,相互弹劾,朝中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景隆乃是老臣,勋贵之后,他的儿子,又刚刚立了大功,深得皇帝之心,自然也不忍苛责。 而王轼乃朝廷钦命的巡抚,右副都御使,在朝中,素有贤名,连内阁三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偏向王轼一些的。 所以没有邸报来申斥,谢迁却是给王轼寄来了一封私信,大抵的意思是,让王轼不可文武失和。 表面上,是私下里来告诫,可得了书信,王轼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内阁大学士送来了书信,本身就代表了整个内阁,是偏着自己的。 何况,不是还有中官为自己说话吗?宫中对自己,料来也会说一些好话的。 所以,王轼自是高枕无忧了。 却在此时,一封邸报却让王轼懵了。 将这邸报连续看了数遍后,王轼才回过神来,他忙对身边的侍从道:“去,请方总兵。” 方景隆一头雾水,他和王轼关系本就紧张,现在巡抚行辕有请,倒令他心里暗暗戒备。 可人一到,却是见王轼笑嘻嘻地朝他道:“方总兵,来来来,请坐,请坐,恭喜啊,恭喜了..” “啥?” ………… 实在抱歉,这章更晚了! 第234章 虎子无犬父 方景隆心里,是懵逼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恭喜了。 王轼却是取出了案头上的一封奏报,含笑着说道。 “方总兵自己看。” 方景隆取了奏报,低头一看,却是吓住了,一双眼眸猛地睁大,嘴角轻轻抽了抽,喃喃自问。 “这倒霉孩子,不会是冒功吧。” 这是第一个反应,奏报上说的是,方继藩种出了亩产三十石的粮食…… 三十石啊,方景隆虽然没有种过地,可毕竟也是地主,家里的账目,偶尔也要看的,方家的田庄,亩产不过两三石,这种事,说出来,方景隆都认为是天方夜谭。 王轼一听到‘冒功’二字,就好像是触动了心弦一般,心里有点儿发虚,腰杆子挺不直啊,他立即正色的提醒方景隆。 “胡说,这岂会是冒公,陛下圣明,自会明察秋毫,是不是种出来了三十石,当然会查清楚,否则,你看看,令子方继藩,怎么会升任羽林卫千户,你看看,副百户竟都封了伯,上下人等,这么多人封赏,是假的?” 方景隆心里乐了,眯着眼,朝中的事,他不比王轼知道的少,陛下,又不傻。 可他还是遗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这个孩子啊,总喜欢一惊一乍,我不放心,你是不知道,我这儿子……咳咳,从小便不安生。” 王轼心里骂你这老狗,真是臭不要脸,你们方家祖上从龙,才挣来一个伯爷,你儿子小小年纪,不但已是亲军千户官,也已封了伯,这些话亏得你说得出口。 心里暗骂着,不禁后知后觉的,他怎么觉得方景隆是在拐着弯炫耀呢。 不过这是人之常情,谁家有出息的儿子不会炫耀一番呢? 王轼却是笑吟吟的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嘛,方总兵就不要谦虚了。” 听到虎父无犬子,方景隆便知足了,道:“哪里,哪里。”又忍不住低头看奏报,心里感慨,这祖上积了多大的德啊,难道先父在世的时候,跟我吹嘘,他在土木堡里背出了许多人,活人无数,这……是真的?先父积德了啊。 王轼眸光一转,依旧笑吟吟的。 “方总兵,本抚听说,外头有传言,说我们文武失和,不知方总兵有所耳闻吗?” “啥?”方景隆眯着眼,心说,老夫本就看不上你。但此刻,他却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素来仰慕王公。” 王轼这才心安了一些,这方家,还真是发迹了啊,凭着献红薯的功劳,足够他们父子折腾几辈子各种作死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得罪不起。 王轼朝方景隆轻轻颔首。 “正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老夫也是新近才知道,想来这定是叛军的细作造谣滋事,离间你我,这些叛军,真是狡诈到了极点,实在可恨。” 方景隆当即表示:“这些狗一样的叛军,下官定要在王公的带领下,将他们挫骨扬灰。” 王轼笑了,定下了心,其实他对于红薯,也很有兴趣,只是人在贵州,怕是一时半会见不着,也罢,再等等,恐怕京里的一些旧友自会传书信来,到时便知道了。 正说着,那中官却是急匆匆的走进来,看了方景隆一眼,中官便道。 “方总兵也在?正好,出事了,锦衣卫最新的奏报送到了咱手里,安顺州遇袭,数万贼军,围了安顺城,普定卫指挥求援,附近各寨,俱都为贼军攻破,数个千户战死,万万想不到,原以为此时,贼军该消停一些,可不曾想……他们的目标,竟是安顺。” 一下子,这堂中便鸦雀无声起来。 王轼和方景隆都惊住了。 安顺乃是整个贵州布政使司第二大的城邑,一旦失守,整个贵州,几乎就彻底的陷落贼手了啊。 方景隆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必须要派兵援救,否则,安顺陷落,我等便坐守孤城,死无葬身之地。” 王轼脸色阴晴不定。 方景隆立即道:“末将愿率山地营……” “山地营乃是精锐。”中官有些心虚的和王轼交换了眼色,在宫里头,孝敬老祖宗早就有过嘱咐,陛下对山地营,一直很是关切。 这若是山地营有失,冒功的事就可能抖出来,而且,他一定完蛋了。 “依咱看,这贵阳也极为紧要……” 王轼会意了:“不错,贵阳关系重大,更不能有失,方总兵,非是老夫不愿让你去立功,这贵阳,你在此镇守吧。安顺关系也是非同小可,老夫亲自督军,率两万精锐,正好前往安顺,与贼一决雌雄!” 王轼眼睛发红,打算拼了,剿贼剿了这么久,徒劳无功,反而处处被贼所制,现在贼子居然动了安顺的主意,安顺有失,自己只好摘下乌纱帽,自行去请罪了。 他不愿做这个罪臣! “可是……” “方总兵。”王轼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很是郑重的说道:“守住贵阳,你依旧是头功,你我奉旨在此剿贼,便是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山地营,就托付给方总兵了。还有……恭喜了。” “……” “传召诸将士!擂鼓!”王轼不给方景隆任何请命的机会,下达了军令。 那中官不禁有些发懵,这个时候还恭喜……恭喜什么? 贵阳城内,三军汇聚,随即,大军开拔,巡抚王轼亲自督军,两万大军分头并进,直扑安顺。 贵阳城内。 方景隆站在城头,目光眺望着远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安顺……为何这一次,贼子们会选择安顺。 他不明白。 中官笑吟吟的站在方景隆的身后,脸色平常。 猛地,方景隆心头一震。 安顺……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忙是转身,差点和中官碰了脑袋。 中官连退了几步,便朝方景隆笑嘻嘻的道:“方总兵,这是怎么了,急急躁躁的……” 方景隆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下了城楼,疯了似得去翻身上马,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兵行辕,大喊道。 “老王,老王……” 老王是方景隆的亲卫队官,一听吩咐,还未行军礼,方景隆便朝他挥了挥手,大吼:“书信,书信……取书信!” 老王一呆,很是不解的问道:“家书?是少主……” “快!” 片刻之后,半个多月前,送达这里的家书便落在了方景隆的手里。 方景隆擦了擦眼,瞬间变看到了那家书之中,关于安顺的字样:“我料叛军必攻安顺,明为攻城,实为设伏,米鲁狡诈,她绝不会轻易露面,定会在后方遥控叛军,儿子查遍舆图,米鲁定会寻一处地方藏身,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在石涧寨藏匿……” 石涧寨…… 一切都料中了。 方景隆不禁发抖,面色瞬间也是苍白如纸,若是方继藩依然还能料中的话,巡抚王轼,也极有可能遭遇埋伏…… 倘若如此…… 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轼所带去的,可是主力…… 难道在此坐以待毙吗? 可是……儿子的话当真可靠? 若是坐以待毙,又会有多少大明的将士折损?那军中,可有不少老兄弟们在啊。 方景隆眼睛红了,他厉声道:“老王,取舆图来。” 方景隆寻到了石涧寨,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很不起眼…… 方景隆冷笑,若是当真藏匿在这里呢? 想要破贼,只能擒贼先擒王了,若是再不下定决心,一旦王轼有失,则满盘皆输,而一旦拿下了米鲁,再回身救援王轼,则贼军,不攻自破。 方景隆心热了,他仔细的看着石涧寨的地形,那老王也凑了上来。 “总兵,这儿……这是个小地方,周边多山,怕是难以布置多少兵马,至多,也只有三五百人罢了,这小地方,既非通衢之地,又非兵家必争之地,何必将它放在心上。” 方景隆冷冷的盯着舆图,一声不吭。 他毕竟是老将,或许也有疏忽之处,可一旦被人提醒,顿时豁然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下子,那个叫米鲁的妇人,曾经狡诈无常的路数,如拨云见日一般,彻底被方景隆看了个透。 “呵……此恶妇,真是精明!”方景隆气呼呼的开口道:“指东打西,飘忽无常,也只有妇人,才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难怪这两年来,咱们朝廷折损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军马,竟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狠狠一拳,方景隆砸在了舆图上。 “叫上老兄弟,让他们传达命令下去,我方景隆需要八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愿意来的,跟我来,这一趟,若是不成,抗命之罪,就都在我老方头上,和你们无关,成了,就是众将士的功劳,话要说在前头,这一次,是奔着拼命去的,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的,不强留!” “遵命!” 方景隆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更准确的来说,这也可能是方家祖传的一股子劲头,刀头舔血的世家,到了关键时刻,岂有退缩之理。 第235章 建功立业 半月之后。 在这茂密的丛林里,贵州特有的湿气,已让许多人皮肤开始溃烂起来,瘙痒无比。 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相比于这些,真正困难的是在这林莽和山涧中行走。 十万大山,看不到尽头,明明在舆图里,不过是十几里的路,可实际上,却宛如隔着一道道天堑。 即便是山地营,他们也已筋疲力尽,当初自贵阳出发时的昂扬斗志,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们犹如在烂泥中摸爬滚打的人,狼狈不堪,八百人,只剩下了六百。 最重要的是,总兵竟是个大忽悠。 每一次都在说,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结果……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大山,一次又一次。 终于,绝望的人宁愿靠着树根,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往前行了。 闷热的天气,使人恨不得将身上湿重的衣甲摔在地上,可林莽里突如其来的蛇虫,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将身子捂着结结实实。 自贵阳出发的时候,中官骇了一跳,不过……中官没有阻止。 而是转过身,跑去写密奏了。 方景隆也自知自己在豪赌,他非赌不可,这是明军在那妇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唯一翻盘的机会,错失了这一次良机,又不知多少人要死在这密林的深处。 在这里作战,最不畏惧的,反而是与贼军厮杀,精锐的明军,给养充足,旗帜鲜明,号令如一,完全不是那些寻常土人叛军可以比拟。 在这里,他们是在和天斗,和这一座座大山斗,是在和那突如其来的各种疫病,以及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水进行战斗。 方景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也已筋疲力尽,坐在巨石之上,微眯着眼眸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队伍,许多人摇摇晃晃的麻木前行,整支队伍毫无生气,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 方景隆看着士兵们,此刻所有士兵也看着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再没有当初的爱戴,更多的,却是麻木。 骗子。 “翻过这一次大山……”方景隆咽了一口吐沫,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开口试着再忽悠一次,就好似后世某些以割韭菜为乐的公司一般,不把韭菜割到根,总觉得自己不够敬业,难免心生不甘。 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谁能保证,还会不会有韭菜,啊,不,实在的士卒,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总兵……”方景隆的话刚出口,一旁的老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哭丧着脸打断他。 “别糊弄了,再糊弄要出事,弟兄们会哗变的。” “………”方景隆住了口,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带着几分惆怅,抬头,看着那林莽和茂密枝叶里透出来的几缕阳光,他不禁感慨万千。 “不一样,不一样了啊,想当年,家中大父奉文皇帝旨意征安南的时候,那时候老夫还小,听大父口述,在那安南,将士们都很实在啊,哪里像现在,当兵的都学精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他觉得生不逢时,或许到了大父,也就是自己祖父的那个年代,文皇帝还在的时候,自己一定不会遭遇这样的窘境吧。 在心里暗暗畅想了一番,他便瘪了瘪嘴,对身旁的老王说道。 “扶老夫起来,可怜了老夫这老腰,咱们继续,翻过了这座山去,他娘的,在这里作战,还不如去九边打鞑靼人呢,就算死,好歹也死个痛快一些。” 方景隆在老王的搀扶下起身,龇牙咧嘴,他的靴子里,裹脚布十几天都不敢撕开过,汗水和破了的老茧渗出来的血,仿佛已将裹脚布与皮肉黏在一起了,这一双脚,怕都馊了。 堪堪站起来。 先行的斥候却是自林涧中钻了出来:“总兵,总兵……” 声音里是难掩的兴奋。 然而行军的将士们依旧麻木,没人理他们。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套路了,总兵嘱咐了斥候,然后这斥候兴冲冲的回来,告诉大家,贼军就在眼前。 这套路,他们已听了无数遍,现在,刘斥候的演技又精进了不少,瞧他健步如飞,好似欢欣鼓舞的样子,还有那挑着眉,犹如即将要进洞房的兴奋模样,真不容易啊。 “前头……前头……”刘斥候说到此处,居然喉头哽咽,眼泪模糊的哭了:“前头就是石涧寨,是石涧寨……我们……我们到了……在那里,发现了明哨,显然,是有贼军驻扎,这寨子靠着瀑布,依山背水,以卑下的预料,寨子至多只能维持百户人家……卑下摸了一个时辰,没有发现暗哨,不过附近,有骡马的痕迹……” 将士们依旧麻木而行,似乎这一切又是套路。 可方景隆却是一下子精神了,双眸放光,疲惫的面容里荡漾起色彩:“确定是贼军吗?” “可以确定,寨子里妇人并不多,从晾晒的衣衫来看,男子占了至少八成以上,总兵,现在许多土人,男人们都是倾寨而出,跟着米鲁作乱,这寨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男子。” 刘斥候是跟着方景隆的老卒,抡起上阵杀敌,或许没什么用,可这观察和探视,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景隆信得过他,方继藩突然想哭。 他娘的,终于是最后一个山头了。 方景隆立即朝众人大吼一声:“立即停止前进!全部围拢来,听侯本总兵的命令。” 将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六百多人,犹如丧尸一般,拖着磨了不知多少水泡的脚,一个个围拢过来。 方景隆跳上了巨石,先吐了一口吐沫,下一刻便激动的道:“翻过这座山,贼军就在眼前了,而且,十之八九,这里就藏匿着贼酋。” “……”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和双双冷漠的目光。 方景隆冷笑:“现在传令下去,原地修整,准备作战,还剩下多少干粮?是不是也所剩无几了,那就不必节省了,统统吃干净。” 破釜沉舟。 这一句话,倒是唤醒了许多将士,众人错愕,这一次,难道是真的? 否则,怎么会吃光干粮呢? 方继藩抽出腰间的刀,驻在巨石上,左右四顾,脸上的横肉一抖,露出了狰狞之色。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在京师里,身边有几十个女人伺候着他,这女人于他而言,就如母马,他想骑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 “……” “我儿子穿着上好的绸缎,你们去打听打听,那绸子,是京里五苑祥产的,你们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我的儿子,成天给我惹事捣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可顺天府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吗?” “我这儿子,早上起来,要吃nai,是人身上挤出来的!若是晚了送上去,不够温热,他便不吃。” “我的儿子,过着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你们的儿子呢?”方景隆轻蔑的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将士:“你们的儿子,现在还在泥地里,你们的儿子,连书都读不上,世世代代的军户,将来长大了,连个婆娘都找不到,只能让你们断子绝孙。你们的儿子,吃的是黄米粥,犹如街上的乞儿,谁都可以轻贱。你们的婆娘,几年也舍不得扯一匹布给自己置一件新衣,你们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不禁顿了顿,旋即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你们定是不服气,为什么我的儿子,是人上人,你们的妻子,却如此的轻贱,老子告诉你们,那是因为老子老子的老子,跟着文皇帝身后头,流血流汗,靠着杀敌,给杀出来的,没有我老子老子的老子立的功劳,我方景隆的儿子和你们的儿子,没有丝毫的区别。” 他手指着那高山后头,声音洪亮无比。 “今日,翻过了这座山,贼子就在眼前,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大山之后的敌酋,她是数万叛军的首领,因为她,而折损了我大明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害我大明死伤了数千上万的将士,糟践了朝廷数不尽的钱粮!天子大怒,敕命三军剿贼,拿下贼酋,便是天大功劳!” “所以!”方景隆胸膛起伏,龇牙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让自己活着像个人样就在此时,想要子孙世受天子甘露,就在此时;荣华富贵,就在此时!” “……” 一下子,将士们的冷漠不见了。 这一双双饱受折磨的眼睛里,突然间渗着绿油油的光,麻木的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了某种超越了寻常人的本能。 一个个人,身子颤抖,大家,突然有劲了。 一旁的老王偷偷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心里佩服,他和别的士兵不一样,自打老王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时起,老王家就跟着老方家混了。 每一次临战,方家都是这一套说辞,只不过,方家的太祖,说自己儿子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家的大父,又说方总兵的爹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总兵的爹,当初也是这么说方总兵,现在,终于轮到方家少爷了。 这种话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令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不过老王家历代,都是老方家的人,所以他依旧传承了老王家的传统,一副激动的样子,龇牙附和着。 “总兵说的好,咱们……杀贼,立功。” 将士们嗷嗷叫起来。 方景隆觉得很欣慰,传统没有丢,韭菜还是韭菜啊。 第236章 破贼 将士们盘膝坐起来,一个个龙精虎猛。 他们取出了干粮和水,这干粮多是炒米,或是已经干硬的蒸饼,极难下咽。 可是,大家依旧默默的吞咽着,能吃多少是多少。 接下来,将会一场鏖战,他们已经预备好了。 …… 另一边,方景隆躲到树根之后撒了尿,手放在残破的衣甲上来回擦拭,他是军中少有的,讲卫生的人。 坐下,老王给他递了一个竹筒来,方景隆打开竹筒,喝了一口水,接着吐了一口吐沫,龇了龇牙。 “待会儿还是老规矩。” “懂,若是情况不妙,卑下就先溜。”老王很熟稔的点头。 “嗯。”方景隆拍了拍他的肩,感叹的说道:“人都死了,就都没了,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老夫若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来的路你是记清了的,干粮沿途你也藏了,你原路返回去,老夫是战死的,战死了,就有抚恤,陛下会为我们方家表功,回到了贵阳,甚至回到了京师,到了兵部,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都记得。”老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非常认真的点头:“祖祖辈辈都记得的。” “你说说看。”方景隆面无表情。 老王熟稔的道:“伯爷死战不退,可惜贼势越来越大,伯爷被围,斩杀了十几个贼子,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伯爷身边有马,可伯爷没有骑马而逃,而是依旧死战,口里高呼着一句诗,最终被贼军,乱刀砍死。” “好样的!”方景隆欣慰的看了老王一眼:“诗你念一念,怕你忘了。” 老王下意识的道:“忠诚贯白日,直已凭苍昊……” “改一改,上一次在大同战死的信州伯就念了这一句。”方景隆摇摇头。 老王却不干了,很是郑重的开口。 “呀,伯爷,老方家世世代代都嘱咐着用这一首的啊,换了新的,卑下怕记不住。” 方景隆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下一刻仔细的想了想,便说道:“上一次听继藩念了一句,比较有新意,诗词我是大老粗,也不懂,祖上们摘抄了这么一句,世代相传,怕就是怕将来战死了,报到了朝廷,显得不够英烈,阁老还有兵部的那些狗官最大的毛病,就是文绉绉的,到了死,不念一首诗,他们不会有什么触动,到时抚恤和追封的等级就抬不上去了。继藩上次念得什么来着……噢,*******、岂因福祸避趋之。你记住了,就算这一次侥幸没死,以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用,要是世世代代传下去,这诗听着新,想来其他人还没用过。” 老王忙是反复念了几遍诗,勉强记住了,却是叹口气:“伯爷,您都是伯爵了,还指着战死追封的事?” 方景隆拉下脸来:“你懂什么,做将军的,要嘛就是得一场大功劳,要嘛,就死,前者是功劳,后者是死劳,不凭这个恩荫子孙,难道做逃兵吗?我们方家历代,没一个孬种,除了你的太老爷,也就是我爹,可我爹是为了救人,把老兄弟们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是为了义气,也不丢人。”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又感慨起来。 “我若是逃了,或是做了败军之将,这便是耻辱啊,这个耻辱,会加在继藩身上的,就算陛下宽厚,并不怪罪,可继藩,却会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懂事了,也越来越好了,我这做爹的,看着高兴……” 方景隆说着眼角突然落泪了,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直流,用了老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当今陛下是个宽厚的人,我死了,这恩典就加在了继藩身上,将来继藩若是不晓事,捅了什么篓子,陛下也会念在方家世代,和我方景隆在这里搭上了一条命的份上,会格外开恩的。” 老王默默的点头,很是赞同,下一刻他便感叹道:“南和伯府世受国恩,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方景隆一笑,笑中含着热泪:“其实说真的,我真希望活下来,能看着继藩娶妻生子,抱一抱自己的孙子,若是我看不到了,你得帮我看着,到时候,上坟的时候,记得来禀报!” 老王重重点头,眼眸里也是盈满了泪水。 “好了!”方景隆豁然而起,身上腐臭的衣甲哗啦啦的响,他抽出了刀,激扬的开口说道。 “集结,都他娘的跟着我方景隆来,都看好了,我就在最前头,我是贵州总兵,冲在最前,若是踟蹰不前,你们后头的,便宰了本官。可若是你们踟蹰不前,那么,后队就斩前队,现在咱们粮没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嘛将来大家跟着我方景隆吃香喝辣,要嘛就死在此!” 一番号令,山地营上下,瞬间集结,个个提着刀,犹如虎狼。 是日。 石涧寨遭袭,从天而降的明军,在傍晚时分,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冲杀入寨。 一群衣衫褴褛的官军,疯了似得提刀砍杀,摧枯拉朽。 寨中的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竟会出现明军,等他们醒悟过来时,还来不及拿起武器,这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豺狗,便已到了面前,开膛破肚。 一张张扭曲的脸,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两炷香之后,一个吊脚楼里,方景隆浑身都是血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木梯。 在二楼,一个妇人盘膝而坐,几个官军提着长矛指着她的身体。 方景隆站定,双眸微眯着,直直的盯着她看。 其中一个军官开口禀报道。 “总兵,就是这个妇人,她这儿,护卫最多,料来就是此寨的首领。” 方景隆顿时狂喜。 妇人……妇人作为首领,那么……这个妇人是谁,结果已经不言自明。 他身躯一震。 自己的儿子书信中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就是如此了吧。 方景隆很激动,朝着身边的军官厉声道:“取画像来。” 任何钦犯,朝廷都会想尽办法,画影图形,绘画出钦犯的相貌,平叛大军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画像。 所以老王毫不犹豫,自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最终,一张画像抖落了出来。 方景隆定睛一看,开始心虚了。 画像中的人,明明是个老妪,三角眼,塌方鼻,龅牙、门神一般的眉…… 再看盘膝而坐的妇人,分明还算秀美,是个保养极好的年轻少妇。 这…… 他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思索。 难道…错了? “是我!”妇人却是平静的看着方景隆,淡定自若的开口:“你们不必再确认了,我……已输了。” 呼…… 方景隆松了口气。 他厉声喝道:“绑起来,这里是是非之地,将士们在寨中修整一夜,将这寨里的牛羊统统宰了,吃饱喝足,带一些干粮,明日就出发!” 他讲刀插回了鞘中,心情有些激动,盘桓在大明朝廷两年之久的叛乱,这个满朝君臣,无不想要碎尸万段的可恶钦犯,终于拿下了,贵州……很快将安定下来。 他朝身边的老王说道。 “派人,前去贵阳,报功!告诉大家,我方景隆说话算数,你们的孩子,将来,有nai喝了!” 似乎……害怕自己许诺的太大,以至于无法兑现,陷入尴尬的境地:“听好了,是羊奶!” …………………… 王先生哭了。 是在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先生傍晚时来,开始给学童们讲解何为论语,孔圣人为何作论语,结果说着,说着,眼睛通红,接下来,滔滔大哭。 学童们本是大气不敢出,乖乖听着课,顿时混乱起来,纷纷大笑,有人将书抛在半空,有人跳上了课桌。 “先生哭啦,定是许杰作怪。” “胡说,打死你,是你张小虎将他丑哭的。” 王守仁心痛到无法呼吸,等到唐寅赶来,弹压了这些学童,搀扶着王守仁出了明伦堂,便听王守仁道:“恩师……恩师……学生终于明白了,学生终于明白了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大才啊……” 唐寅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啥?恩师还给师弟开小灶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王守仁,方继藩闻讯之后,匆匆赶来。 王守仁会哭? 他一万个不相信啊,这可是圣人,是武功高强,文物双绝的奇人啊。 可方继藩看着红着眼眶的王守仁,才知事实摆在眼前。 见到了方继藩来,王守仁忙是起身,朝方继藩郑重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出了何事?”方继藩背着手,虽是心里关切,却还是背着手,下巴微微翘着,保持着一定的仰角,一副我是你爹的模样。 “恩师教诲……学生终于懂了,恩师大才,受教之恩,学生感激涕零。” “……” 啥?方继藩继续懵逼,双眸掠过不解之意,本少爷最近有教你什么吗? 第237章 圣意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打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第238章 圣人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第239章 太子殿下的秘密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徐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欲望,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八九,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第240章 将军百战死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第241章 生与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我们在此,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求支持一下。 第242章 大捷 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兵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第243章 入宫觐见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第244章 开挂的南和伯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啰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明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殿下,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第245章 一鸣惊人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勠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 第246章 镇贵州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八九,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第247章 尊师重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犯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挂,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心腹!”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力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第248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第249章 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第250章 亲临西山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第251章 与众不同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第252章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健的心情,可谓是复杂极了。 他隐隐觉得,这……有点有辱斯文。 历来,读书人参与农耕……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倒是朝廷读书人去劝农还差不多。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许多人看来,耕地,确实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就如那儒衫,宽大的袍子,长长的袖摆,何等的高雅,而这等衣物,本就适合四体不勤之人穿戴,那些耕作的读书人,很快就觉得这大袖摆碍手碍脚了,锄头锄下去,大袖摆便直接落在了地上,顿时脏兮兮的。 那长长的襦裙裙摆,更使他们耕作时,显得格外的滑稽。 “父亲,他们在耕地?”刘杰皱眉道。 “是啊,他们是在耕地!”刘健加强了语气。 “真是有辱斯文啊。”刘杰不由感慨。 这句话,倒是和刘健的第一个念头一样。 可他却是沉默了,没有接茬,因为……这样确实是有辱斯文,可看着王守仁认真耕作,其他人也纷纷弯腰锄地,便连太子殿下,居然也较了真,仿佛是不肯服输似的,使劲地挥舞着锄头。 刘健看着那群在挥舞着锄头的读书人好半响,突然道:“刘杰…” “父亲有何吩咐。” “你也去。” “什么:”刘杰一愣,一脸的诧异:“父亲……” 刘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道:“太子去得,翰林去得,进士去得,举人去得,你一个秀才,有什么不可去?” “太子……” 刘健自知失言:“你去吧。” 刘杰只好怏怏的去了。 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累得已经直不起腰来。 只半个时辰,不,是小半时辰,大汗淋漓的读书人们,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个个脸色苍白,小胳膊小腿都打着哆嗦,甚至有人受不住,直接一屁股毫无形象的坐在了田埂上,拿着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汗水。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看着只是轻易的挥舞锄头,竟是如此的艰难,比当初他刚学骑马射箭那会,更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咬着牙,还不信了,这点事也做不了? 少年人是不肯服输的。 自然,也有更多的读书人,依旧还在坚持,因为在前头,王守仁留给他们的背影,依然是不疾不徐,翻起一块块的土地。 倒是远处的庄户们觉得过意不去,有人跑过来道:“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必来吃这个苦,我们……” 王守仁这才站直了身子,回眸,他倒是显得气定神闲,显然,近来他是有练过的。 一见王守仁停下,众人便蜂拥而上。 王守仁却是丢下了两个字:“继续。” 继……继续…… 一群人人仰马翻,已经有人想要退缩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继续翻地。 过了一个时辰,有庄户送来了茶水,还有蒸饼。 贵人们虽是一日三餐,而农户们,却是一日两餐,他们根本没有早餐一说,早餐便是早饭,因为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开始一日的劳作,而人在田里,更不可能正午回去生火造饭,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因而正午则和寻常贵人们的早点一般,会让家人送一些冷茶和蒸饼来,勉强填饱肚子,至天黑方回。 这蒸饼和茶水一送来,立即便被一群读书人围拢了。 平时大家不稀罕吃的蒸饼,现在却抢手起来。 真的很饿啊。 此时,已经顾不得斯文了,手里抓了蒸饼,便塞进口里。 朱厚照龇牙,钻入人群,也得了一个,吃进肚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蒸饼,原来如此美味啊,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如此可口之物呢? 东宫的厨子,果然一个个都该杀! 王守仁却是依旧保持着他的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的田埂,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蒸饼,倒是浑身冒汗,于是拿汗巾擦了擦,将斗笠放下,接着,他奇迹一般的,自怀中取出了一部书。 没错……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即便是想要来砸场子的人,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什么程朱,什么格物致知,什么大道至简了。 可王守仁确实拿出了一部书来,朗声念了起来:“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也。言君能举用善人,置之禄位,教诲不能之人,使之才能,如此则民相劝勉为善也,农者,百业之本也,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兴乱之世,不久矣……” “……” 刘健远远的听着王守仁的朗读,这文章,他竟……有些耳熟。 猛地,他回忆了起来,此文乃前年,因为淮北遭灾,朝廷为了鼓励淮北之地恢复生产,因而在自己的交代之下,以内阁的名义,颁发了一部淮北劝农书。 刘健甚至还记得,这篇文章,他曾亲自抓过,是命翰林撰写,三个内阁大学士亲自过目修订,接着上呈陛下,陛下点头首肯的文章。 难怪……这么的耳熟…… 不错,不错,耕作之后,拿出劝农书来读,寓教于乐,这法子倒是很新奇。 不对,这是寓教于乐吗?明明是寓教于苦才是。 只有方继藩,才会有这么多鬼主意,想来……这定是方继藩的鬼主意吧。 刘健不禁莞尔,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一些,却又怕被人发现,将头上的纶巾帽子压了压。 寻常的读书人,也没人去搭理他,只以为是哪个人年纪大了,不肯跟着王先生一起下地,所以在旁观摩。 王守仁洋洋洒洒地将这上万字的文章念完,接着喝了一口冷茶,才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文章?” 众人沉默,没有人回应。 “此文文采斐然,出自翰林之手,传抄于淮北之地,这其中有太多朝廷劝农、兴农的苦心,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啊。” 王守仁笑了笑。 众读书人还是没反应,朱厚照则躺在田埂上,也不顾地上的泥泞,吃饱喝足了,叼着一根草杆子,双手枕头,悠悠然地看向上空的晴空万里。 王守仁随即,便将此文丢到了一边,这上好的文章,如废纸一般浸在了泥泞里。 “可是此文,虽为佳作,却是可笑之至,名为劝农,却是空洞无物,写文之人,怕是连耕地都不知何物,却滔滔不绝,大谈农时,春耕、播种、秋收,我来问你们,你们谁觉得此文章,可有道理?” 所有人都呆住了。 猛地,许多人醒悟了过来。 倘若是在昨天,他们看了这篇文章,都会忍不住为之叫好,因为此文用词之精妙,堪称为典范,而且文辞优美,其中引用了大量的经典,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可现在……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除了堆砌辞藻,毫无用处。” “不错,这等文,用来宣教,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去倒也罢了,到若真让农户们听了去,怕是要笑话,地哪里有这般好种,他倒是说的轻巧。” …… “……”刘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了。 这篇文章,他是亲自审核过的,当时觉得甚好,拿此文去劝农,足见朝廷对农事的关心,原以为淮北的百姓们听了去,即便不积极性高涨,至少也该自觉沐浴了恩典。 所以当王守仁在农垦之余,取出此文,他原以为王守仁是在耕作之后,借此文来宣扬农耕为本。因而他不禁微笑,毕竟在这里,听到一篇和此文有渊源的文章,实是一件愉悦的事。 可谁知……竟是反面教材啊。 刘健的脸微微拉了下来。 他倒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观点。 可是……显然他失策了。 读书人们没有亲自耕种过,倒也罢了,现在实实在在的在地里干活过,尝试到了农耕之苦,再听此文,反而觉得格外的刺耳起来。 有人已经忍不住道:“这厮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此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却来劝农,写出如此可笑的文章,还洋洋自得,自鸣得意,竟还被朝廷拿来做了典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哪里是劝农,说是害农都不为过!”这一次,深有同感的居然是刘杰。 刘杰感觉自己快断了气,喘气声像拉风箱一般。 越是感觉自己腰要累断了,他越气啊。感觉这文章,哪里是在劝自己干活,分明是来嘲讽自己的。 刘杰甚至恨不得把这写文的家伙揪出来,给他几个耳刮子,叫你会瞎逼逼! 朱厚照自也是听了这文章,他是急性子,直接怒了,一轱辘的翻身起来,露出凶恶面目:“不打死这家伙,难消我恨,写文的人在哪里?” 站在远处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刘健,他突然觉得……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这……劝农书,真的错了吗?挺好的啊……文采斐然,用典精准,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最重要的是,这篇文正是因为自己看的精彩,方才选中的。 可看着一群读书人,在那里恨不得朝这劝农书吐吐沫,自己的儿子竟也在那痛骂一通…… 无妨……无妨……老夫泰山崩于前,色而不变。 要有涵养,不和年轻人见识! 第253章 圣人真传 这群读书人,亲身体验之后,方才深知这农耕之苦。 王守仁看着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却是平静地道:“农人之苦,今日我等在此,也只是窥见一二而已,吾等不过在此耕作了半日,便已叫苦连天,而农人耕作,春日播种、插苗,夏日引水灌溉,秋日收割,到了冬日,又要应对官府的徭役,全年无休,可见他们何其辛劳。” 说罢,王守仁笑了笑,才又接着道:“平日我们总是在说,农乃国本,这既是国家的根本,自是人人重视,可古往今来,如此多的读书人重视农耕,又有几人肯俯身尝试这耕作的艰辛?不知其艰辛,却奢言农事,那么,怎么能实现圣人口中所言的‘仁政’呢?” 众人默然无语了,这骂的,已不再是写劝农书的人,而是连他们都一道骂了。 可是……出奇的,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话,连那些预备来抨击王守仁的读书人,此刻也也选择了沉默。 王守仁又道:“趁着这个间隙,我就再来说一说同理吧,所谓同理,其实极简单,你看方才的劝农书,写下此文章的人,学问做的不好吗?书……读的不好吗?又或者是,不够聪明吗?” 众人摇头,连朱厚照都跟着摇头。 如此美妙的文章,而且还被朝廷钦定为范本,那么,写下此文章的人,至少是个翰林,这天底下,谁敢说翰林学问做的不好,不够聪明? “可为何你们对此文章不屑于顾呢?其实……问题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写下此文之人,缺乏同理之心,他根本无从知道农人的艰辛,不知什么叫开垦,如何播种,不知如何收割,所以他对耕作,只有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 “读书人有美好的想象,这不是坏事,历来诗词歌赋,传唱千年,哪一篇不是动人心弦呢?只是……想凭此想象,而要去实现圣人的仁政,这就糟了,轻则只是闹出一个笑话,往大里说,这会误国害民的,结果……仁政变成了苛政,好心,却办成了坏事。” “自我大明以来,无数的贤臣能臣,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可你们认为,这百年来,可有圣人所谓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吗?” 众人又摇头,朱厚照也跟着摇头。 道理是浅而易见的!虽然大家可以说,当今是太平天下,可若说大治之事,最多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等事,不能当真,大家心如明镜。 王守仁笑着道:“可百年来,不,即便不从大明而始,唐宋时,也不曾有过大治,至多也不过是天下太平了百来年罢了。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庙堂,也出在朝野,出在你我的身上,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蒙受国恩,可你我这等读书人,虽自诩聪明,自诩学问精深,却都没有同理之心。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岂是只凭做学问,就可以轻易做到的,倘若只需读书,就可以治国平天下,那么孔孟之时,天下早已大治了。” 众人又是沉默了。 这一次,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着王守仁的话。 王守仁的话很朴实,没有太多的之乎者也,犹如他现在的形象一般,身上满是泥垢,长袖也早已卷了起来,全无读书人的斯文。 站在不远处的刘健,亦是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无论他心里认同不认同,听着大家叫骂那可笑的劝农书,现在是让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这令他老脸微红,可他察觉,即便他想为劝农书,或是程朱理学反驳几句,却也难以找到什么借口。 …… “接下来,便是大道至简了。那么何谓之道?圣人所主张的,是什么?” 王守仁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问。 读书人又默然了,圣人的学问,何等的精深,他们苦读数十年,也不过管中窥豹,自觉得自己拾了星点的牙慧罢了,谁敢自称已经得到了圣人的真理。 却有一人,竟是伸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众人朝那人看去,不就是那吹牛逼的读书人朱寿吗? 一见朱寿如此大言不惭,众人的脸就拉了下来。 此人是谁,如此的不要脸? 你也配知道圣人的真理? 王守仁看了朱厚照一眼,笑了,恩师已经暗中授意过,太子殿下会来读书,让王守仁不必惊奇,将太子当做平常人对待即可。 王守仁是个很实在的人,恩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毕竟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内各大学士李东阳都能谈笑风生呢。 王守仁便笑吟吟地道:“朱秀才,你来说说看。” 一见王守仁点到了自己,朱厚照兴奋地背着手道:“圣人的道理,不很简单吗?无外乎就是勤学、孝顺、忠君、仁政,论语里写的明明白白!” “……” 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恨不得将朱厚照掐死,这臭不要脸的,你还来劲了。 圣人的道理,你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你谁啊你,你有没有读过四书,居然还说什么论语,春秋你看过吗?那春秋中的一个个典故,有多少足以令人深思的道理,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而此时,刘健的脚步已渐渐的靠近,一听朱厚照要回答问题,不禁竖起了耳朵,可听了朱厚照的回答,却是不由的苦笑。 太子殿下,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 可这时,王守仁却是道:“不错,全对了,忠孝仁义,便是圣人之道的精髓,朱秀才一言便揭露出了圣人的真相,很令人佩服……” 朱厚照乐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学问实在太有意思了。 比杨詹事,动辄之乎者也,啰嗦一大通,跟着他学了几年的学问,可到头来,却还说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什么吾读书二十载,一无所成矣。 这种书,是人读的吗?读了二十多年,天天说自己如何悬梁刺股,结果你还一无所成,你一无所成,你还教本宫跟着去读?那本宫岂不是读了一辈子,也是要一无所成?那学来……又有什么用? 王先生说话,就很好听了。 见许多人则是疑惑不解。 王守仁笑道:“你们一定心里有许多疑惑吧,其实今日来此的人,大多都是初来乍到者,吾之所以有此问,这便牵涉到了大道至简了,圣人之学,犹如佛学一般,佛曰慈悲,这心里有了善念,就是佛。若是舍弃此善之根本,就算独居深山老寺,念一辈子佛经,又有何用呢?圣人之学,也是如此啊,圣人所提倡的,无外乎是忠孝仁义而已,四书五经,不过是告诉大家,为何要秉持忠孝仁义,可读之,却也不可过度的解读,忠孝仁义,即为知,知有好坏之分,圣人之理,即为良知。” “因而,有了良知,才有了知行合一,只要人坚守着自己的良知,而后放手去做,这即是行。就如我等方才耕地一般,耕地便是行,可耕地的过程之中,既使你我有了同理之心,可同时,其实也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身体力行越多,所学越多,你既学了圣人之道,便能分清,什么事是好的,什么事是坏的,什么是不仁,什么是不忠不孝,这样的人事,你要规避他。” “可倘若你认为这是有益的,为何不去做呢?古之大贤,如三皇五帝,有神农尝百草,有大禹治水,这些贤者,无一不是在贯彻仁义之事,就如我们的朱秀才,他已知道什么叫忠孝仁义了,今日,他耕地,对农人又有了同理之心,学到了许多的知识,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晓得如有益,在耕种的过程中,也掌握了耕种的方法,那么,异日,他若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就不会再犯下那劝农书一般的错误,行动,也是能贯彻真知的,书斋中追寻大道,只会使大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朱厚照得意地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理应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人说他已懂了圣人之道,是个有才学,并且得到了圣人真传的人。 而读书人们却个个若有所思,那劝农书的反面教材,令他们觉得可笑,而那位写下此文的翰林,不正是王先生口中所说的书斋中追寻大道之人吗? 有人忍不住道:“读书人怎么可以耕地呢?” 王守仁看了提出质疑的人一眼:“何止需要耕地,君子六艺,可见读书人不但要学礼,还需懂声乐、骑射、驾驭车马、行书、算数。” “既然以上都需要学,那么学习耕种,有何不可?读书人,若不多学习天下的事,又怎么能匡扶天下呢?吾之师兄徐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很让吾佩服。另一师兄,绘画堪称一绝,也令我佩服不已,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圣人的道理,是用来正你的心术的,绝没有告诉你做事的方法,你心里已有了圣人之道,能够做到正心诚意,难道还指望一千多年前的圣人来指导你怎么匡扶天下,贯彻仁政吗?” 第254章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听了王守仁这一大翻话,刘健身子一颤。 他竟也有一丁点醐醍灌顶的感觉了。 倒不是说王守仁的学问有多精深,而是他的思路,一下子破解了一个死局。 自程朱理学风行以来,读书人们都自认为四书乃是宝典。什么叫宝典呢?在天下读书人的眼里,四书既是圣人书,也是一本理论指导书。 而这个风气,其实在程朱理学出现前就已开始了。 当时北宋的丞相赵普,别人认为他一生只读《论语》,不学无术,当宰相不恰当,皇帝赵匡义问是不是,赵普则回答说,我是以半部《论语》帮助治天下的。 于是乎,人们固执地将《论语》,或者四书,当成了理论指导的书籍,认为只要将书读好,天下的事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正可怕的还不仅于此,随着程朱理学的出现,朱夫子又将圣人之道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深信读书之后,便可致知天下的学问,在四书面前都黯然失色,所以读书人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理,认为书读通了,便可治国平天下。 这些悻悻学子们,疯狂地去理解所谓的四书五经,等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仕途,自然也将四书当做了自己治理地方的标准,可结果,问题却出现了。 那就是,书中的那一套,放到了真正的实事上,却是行不通的,于是乎,许多人被书误了,撞了个头破血流。 一般人,倘若觉得行不通,自然会赶紧想办法,选其他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而在此后的社会氛围之下,人们圣人之道,依旧乐此不疲,最终,开始钻牛角尖! 既然圣人的话没有错,既然朱夫子也没有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找到了,这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书读的还不够,才没有真正的体会到圣人之道的精髓啊。 所以,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继续读,越读,越觉得这道理似懂非懂,越读越觉得迷茫,觉得过于博大精深,这到底啥意思呢?圣人的话,当然不会如表面上这般浅显了,嗯……一定隐含了更多的深意才是,于是…… 结果就是,越读,越不通,越不通,越没法儿做事,越是闹出许多的笑话,可闹出了笑话,却又开始自省,这是自己学问不精的缘故啊。 这是一个死循环,绝大多数人,书读到了死,依然还觉得自己连圣人的牙慧都没有拾到,到了死,依旧还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此时,刘健竟是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吴世忠来了一趟西山后,便开始‘发疯’了。他书读的太多,可真正进入了仕途,却发现自己能用的太少,他心底一直都是迷茫的,想来此前,他也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无能’,定是自己书读的还不够多,也陷入了那个怪圈里。 只是,在那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呢? 而王守仁,则是点破了这一点,让他终于跳了出来,这不是因为书读的不够多的缘故,而是因为书读的太多了,天下的学问包罗万象,怎么能靠半部论语去解释? 圣人当然是需要尊敬的,圣人之道,也是天下的大道,是人与禽兽有别的根本。 可是圣人之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要解决问题,需知行合一! “……”刘健竟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动摇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现在竟能理解吴世忠了。 这是因为…… 刘健瞳孔收缩,是因为自己也曾遇到过这个疑惑,而最终被王守仁解开吗? 镇定!镇定啊! 不可让一个毛头小子的门生乱了老夫的心志,如若不然,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笑? 呵……一群毛头小子而已,不足道哉,说几句奇谈怪论,便想动摇程朱之学,可笑! 可是在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乎在不断的,又反复的念诵着王守仁的话,挥之不去。 …… 而此时,只见远处,有个读书人忍不住反驳王守仁:“宋时贤相赵普只凭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难道是赵普错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反驳理由。 “赵相公没有错。”王守仁平静地微笑着道。 一下子,那些被王守仁按在地上摩擦的读书人,眼前一亮,忙道:“既然他没有错,那岂不就是先生错了?” 面对质问,王守仁依旧是泰然自若之态,不急不慌地道:“你又错了。赵相公生平,跟随宋太祖南征北战,四处用兵,这是读书吗?其实他半生的经历都在带兵,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读书了。他之所以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你们看来,似乎治天下,只需读半部论语就足够了。可实则却是暗合了知行合一之道,半部论语,即为之也读了半部论语便知了忠孝仁义,那么,何须深究何为仁,何为忠,何为孝?俯身去做事,在行事之后,学习到更多的道理,因而人们才称呼赵相公为贤相。” “……” 众人一时间又沉默了。 王守仁的许多话足以发人深省,这就如有人要开锁,想尽了办法,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这锁孔,琢磨了一千年,一群读书人还凑在那儿,七嘴八舌的研究如何能找到相匹配的钥匙。 结果王守仁出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门……就一下子被踹开了。 那么,唯一留给读书人们纠结的问题就在于,虽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将门打开,王守仁这一脚,确实达到了读书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可是打开的方式不对啊,咋办? 于是乎,有人虽佩服王守仁,可觉得王守仁的道理,还是有点儿问题,可问题在哪,这理论水平又及不上王守仁。 而有的人,则恍然大悟,顿时激动万分,去你mei的锁,门开了就好。 闲聊得差不多了,王守仁站了起来,手上又拿起了那锄头,边道:“时候不早了,这块地却只翻了一半,该歇也歇了,何不将这地翻完?” “呀,还翻?”那刘杰感觉很心塞,方才他听的津津有味,才说一半呢,原来还要干活啊。 又有读书人道:“先生,既然已经通过耕作教授了学生此等道理,这地,我看,就不必继续翻了吧。” 王守仁回眸,奇怪地看着这读书人,道:“谁说叫你们来,是为了教授你们道理的……” 众人露出了不解之色…… 这又是闹的哪一套? “那么……” 王守仁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就是请你们来耕作的,天气要凉了,暖棚要赶紧的搭起来,恩师看我们几个不成器的门生沐休,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来将地翻一翻,好赶紧搭起暖棚来。若是今日不将今日的事做完,恩师要责罚的。” “……” 许多人心里,真的是有一种rig狗的感觉。 我们……这算不算是上当了? 还有…… 有人奇怪起来,看向王守仁道:“敢问,王先生的学问,都是新建伯教授的吗?” “自然。”王守仁很直接的点头,跟在恩师的身边,他悟到了许多的道理,恩师为了让自己领悟,真是煞费苦心啊。 “……” 众人面色古怪起来。 这新建伯……到底是什么人,明明素来听说他的名声很不好来着。 今儿,朱厚照倒是很安分守己的样子,他已兴冲冲地卷起袖子,默默地拿起了锄头。 他觉得这个学问好啊,他决心好好学一学这一门学问了。 原来翻地也是学问,那么弓马肯定也是学问了,现在本宫已算是出了半个师了,至少良知是差不多有了,知行合一,有了知,就还缺一个行字了。 而这行,却难不倒朱厚照,虽然方才朱厚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他本就是好动之人,歇了一会儿之后,又精神百倍起来,倒是很老实的俯身耕作起来。 到了傍晚,众人又累又乏的,可有了上午的经验,许多人开始掌握到了技巧,接下来的活就显然有成效多了,下午足足垦了百亩来地,虽然个个气喘吁吁,饿的不行,浑身大汗淋漓,甚至显得满身狼狈,可有人看着这一大片自己曾经翻过的土地,想到将来这里将会种上粮食,不禁心里生出了欣慰来。 朱厚照却是还不肯走,因为夜里还有夜课,蹲在田垄里快乐的吃着蒸饼,就着冷茶入口,都觉得美滋滋的,这一日,真的学到了很多很多啊。 老方这个少詹事,还是很不错的。 打了个嗝,朱厚照心里倒是又生出了疑问。 老方去哪里了?这一整天都没见人呀! 而刘杰,兴致勃勃的和王守仁作礼告辞,方才回到了茶摊那儿。 此时,刘健已经吃过了薯干,味道还不错,在此悠悠然的喝了几盏茶之后,看着那浑身热气腾腾,气喘吁吁的儿子,他徐徐起身道:“走,打道回府!” ……………… 这几章比较啰嗦,其实也是最难写的,既要思考,可同时呢,又很难风趣,更别提能让读者觉得很爽了。可必须得写啊,毕竟是历史小说,王学的出现,是影响整个明朝最大的事件之一,不提这个,明朝历史后半段很多历史事件,就等于是空白了一大片,老虎写的很累,但只愿大家能看的轻松一点吧,话说,月底了,支持一下。 第255章 殿下才高八斗 刘健表情稳定,心……却有些乱…… 错了吗? 他脑海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倘若是三十年前的刘健,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他甚至会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王守仁。 可现在……历经了宦海沉浮,见识了这么多事,他内心的深处,何尝不知论语无用。 可是…… 他自然不能学那吴世忠,毕竟自己是体面人,是大明一等一的首辅大臣。 所以他默然无言,只是这心底深处,被王守仁投下的那一颗怀疑的种子,却深深的扎根于内心。 刚要入轿,刘杰突然道:“父亲……” “嗯?”刘健坐进轿子,没有将轿帘打下,而是看着刘杰。 刘杰道:“从前那篇劝农书,读之,甚觉有理,而今日听王先生读来,却是可笑之至。” “噢。”刘健淡淡的应道,心里却是酸酸的,若不是顾忌着慈父和大臣之风的形象,刘健真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劝农书是你可以议论的吗? “今日耕作下来,虽是疲惫不堪……”刘杰沉默了片刻之后,说起了自己的感受:“虽是浑身筋疲力尽,可现在却有极充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再不似从前那般无用了。” “在家里读书,也叫无用?”刘健皱着眉头,严厉地道。 刘杰想了想道:“读书固然有用,可读得多了,却是越来越糊涂了,父亲看到那个朱秀才了吗?朱秀才屡屡回答王先生的问题,却屡屡直指要害,真是令人佩服啊,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儿子竟不如他。” “……”刘健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想来,也只读过一部论语吧。” “这不然,赵普不也凭着半部论语就成为一代贤相吗?”刘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道:“儿子的意思是,儿子已年届四十了,功名未成,至今连举人之身都没有,实是愧对先祖,更愧对父亲,儿子在书斋里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可越读,竟连一个少年秀才都不如,心里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在此,儿子学会了耕作,一日下来,方知这耕作,竟也有如此大的学问,儿子很佩服王先生,更佩服王先生的恩师,自然,其实儿子愚钝,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对是错,可儿子既一事无成,那么不妨跟着他们多学一学……” 刘杰的表情很认真,他是当真了。 他觉得今日很充实,虽是身心疲惫,却感觉比成日坐在书斋里要好。 他也不知道王夫子的道理对不对,可能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吧。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经过今日,他心里有了新的觉悟,俯身去做一点事,哪怕只是小事,也总比成日关在书斋里要强啊。 他只中了一个秀才,却因为有了一个刘健这样的父亲,这辈子都在他的光环之下,这种压力,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因而,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目中带着希翼。 刘健此时的感觉是,自己的儿子在抓着老子的衣襟,然后左右开弓,抡起手来狂煽。 脸……很疼。 可刘健这性子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只轻描淡写地道:“噢,这既是出自于你的本心,那么为父是阻止不了你的。” “谢父亲。”刘杰狂喜。 “可是……”刘健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你必须牢记一件事。” 刘杰因为高兴,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看着儿子喜滋滋的样子,刘健心里叹了口气,阖目,平静地道:“在外不要告诉别人,为父是你的父亲,就算人认出来,也要抵死不认。” 刘杰倒没有异议,很实在的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刘健这才拉下了轿帘。 坐在轿里,他心里不由感慨,幸好朝廷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必备的经注,如若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怕要乱套了。 方继藩那个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他推出这个王守仁,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自己儿子……不争气啊。 ………… 而此时的方继藩,则是打了个哈欠。 有人骂自己? 其实方继藩没有偷懒,他也想去西山,看看自己可爱的土豆,这土豆的作用,比红薯还要强的多,不但产量高,而且更适合作为主粮。 更可怕的是,土豆生长周期短啊,同样的亩产量,可土豆至少可以做到一年两熟,红薯再如何神奇,也不是土豆的对手。 只是……今日王守仁去讲学,方继藩不愿凑这个热闹。 虽然对王守仁而言,自己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因为自己的指点,才让他悟通了真理。 可实际呢,方继藩可不这样认为,王守仁就好像一个活火山,本身蕴含的巨大的力量,随时准备喷发出来,而这样的人,只需人生轨迹中,多出某种变量,他的思想,自然会渐渐开始有了雏形。 方继藩,只是这个变量而已。 虽然号称两世为人,似乎看得比古人更远,可论理论水平,方继藩比之王守仁,还差的远了。 至于上一辈子的诸多思潮,且不说方继藩大抵也只是一知半解,可即便他当真精通,又理论过于超前,带给社会的,可能是更大的危害。 王莽新制怎么完蛋的,这是前车之鉴啊。 理论而言,那王莽新制的内容,放在了大明朝,都算是先进呢。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的,即便千千万万人否认,可方继藩自己却深知自己和王学思想一般,无论自己做的是啥缺德的事,可至少心里还有良知,坚守着自己道德的底线。 因而,他不愿去凑这个热闹,让那些跑来求教的读书人,见了自己,更加深信不疑的认为,王守仁的思想完全是自己所赐。 这一份荣誉,本就该属于王守仁,自然该让他去大放异彩。 方继藩早已打定了主意,以后自己一辈子,都不提什么知行合一,哼,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做三观,什么叫做德艺双馨方老师。 唯一令方继藩忐忑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虽然是方继藩建议太子殿下西山的,可心里不免有点放心不下,让太子殿下跟着王守仁学习,会不会……坏事呢? 这小朱同学,确实不太靠谱啊,却又急于改变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也罢,事已至此,管他呢,玩砸了……就说是刘瑾唆使的,反正刘瑾也习惯了给太子背黑锅了,而且,下面没了的家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作为一个死阉贼,就算是为太子死也是值了。 ………… 次日清早,晨曦初出,朱厚照又兴冲冲的戴着纶巾,穿好了儒衫,准备赶去西山。 王先生沐休三日,今儿正是第二天,如此大好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据说今日是去挖矿啊。 朱厚照很兴奋,在他看来,相比于其他的读书人,以他强健的体魄,那些人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昨日农垦,他就得了王先生的夸奖呢,说他翻的地多,是其他读书人的一倍。 这是他的强项啊。 当然,信心很重要,每日被王先生夸着,小朱秀才现在可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很有成就感。 他带着刘瑾,刘瑾呢,则早已布置了数十个明哨和暗哨,主要用于沿途的保护,到了西山,防卫就可以松懈了,毕竟那地方的全称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算起来,也是驻扎了禁军的。 朱厚照背着手,催促着刘瑾,刘瑾小跑着上前,堆着笑道:“殿下,您吃一点早膳再动身哪……” “不吃。”朱厚照摇头道:“天下美味都及不上蒸饼,和蒸饼相比,其他食物,都没胃口,赶紧的!” “……”刘瑾觉得不可思议,当初自己入宫,就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吃不下那难以下咽的蒸饼了,想着未来这辈子吃蒸饼为生,倒还不如切了干净,好歹有白米饭吃。 朱厚照已翻身上了马。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的过来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骑在马上,回头一看,乃是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 这二人联袂而来,带着深深的担忧。 虽是中秋沐休,可作为东宫的正副侍读官员,却是不能沐休的。 昨天,他们在明伦堂里等了足足一天,也不见太子来读书,今儿他们算是留了心,太子不主动来,那就去堵他。 “噢,两位师傅好。”朱厚照面无惧色,笑吟吟地看着两位师傅。 杨廷和正色道:“殿下何故不来读书?虽是中秋将近,可太子乃未来储君,读书方能明理,不学则无术,殿下切不可贪玩了。” 朱厚照坐在马上,想了想道:“本宫的学问,已经很精深了,连王先生都说本宫非寻常读书人可比,已经读懂了圣人的道理,那还学什么?” 杨廷和原本还勉强带着笑的,毕竟是面对着太子殿下,他是君,自己是臣。 “哪个王先生……” 朱厚照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师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王守仁先生……” 第256章 宫里传召 王……守……仁…… 这三个字自朱厚照的口里道了出来。 杨廷和懵了。 王守仁是谁? 不曾听说过呀。 可他的身后,王华的身子却在颤抖。 当初将王守仁赶出了家门,本是指望他能够自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王华毕竟是父亲,王守仁是他的儿子,无论怎么说,王守仁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可是……听说这个家伙卷了铺盖,就直接跑去方家了。 王华的心……疼哪…… 他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跑去方家要人,将王守仁叫回家中去。 他毕竟不能直接跑人家家里闹,毕竟他乃清流中的清流! 可看着儿子和方继藩胡混,他便寝食难安。 而现在……当太子说到王先生,竟还得意洋洋,说王先生称赞太子乃是高才,说太子的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这……这是啥? 这是误人子弟,害人不浅,是跟着方继藩已经一条道走到黑了啊。 王华的心疼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然,一双眼睛露出痛苦之色,身体摇摇欲坠。 杨廷和下意识的回身,察觉到了王华的异样,不由关切地道:“德辉、德辉,怎么了?” 正好在王华晕过去的那一刻,杨廷和眼疾手快的将王华搀住了,可朱厚照已是飞马走了。 杨廷和可谓是急得跺脚,哪个是王先生,哪个是王守仁?居然如此贻误太子,这还是人吗? 王华幽幽转醒,看着杨廷和急切地看着自己,他眼眸张开一条线,便听杨廷和怒气冲冲地道:“王守仁乃奸贼也,竟也妖言迷惑太子殿下……” 王华又想昏厥过去算了。 可毕竟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如此错事,又惦记着儿子的安危,不禁道:“王守仁……是吾儿……吾儿……” “什么……”杨廷和震惊地看着王华,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华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找回了一点点的力气,扶着额头道:“吾儿也是为奸人所误啊,他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说是学了新建伯的学问,四处招摇,哎,真是惭愧啊,这些所谓的学问,都是方继藩所教授的,和吾儿没有丝毫的关系啊,吾儿和太子一样,都是被人所误。”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能说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坑了太子吗? 作为一个伟大的父亲,想要保存自己儿子,作为一家之主,想要保存王家的声誉,自然是抵死都不承认这学问是王守仁的,必须得是方继藩的啊。 除了方继藩那个怪胎,谁能折腾出这么个歪理邪说来? 杨廷和就真信了。 你看王华是何等庄重的人,他教出来的儿子,会鼓捣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吗?王家世代诗书传家,会如此离经叛道吗? 自是不会。 可现在,关系到太子,问题很严重啊。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王华一眼,道:“德辉,事急矣,殿下倘若不好学,倒也罢了。可轻信妖言,此国之大不幸也,我等供奉东宫,太子若学问不精,固然是你我的疏忽,可若是太子殿下因而为奸人所误,你我二人,百死莫赎啊,德辉,我们要立即去见驾,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王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也知道,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善了的,可这事也关系到自己的儿子,就令他不得不犹豫。 见王华踟蹰,杨廷和气呼呼地道:“这些妖言,既是新建伯所出,那么太子和令子,就都是受害之人。” 王华终于动容了,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面圣!” 另一头,朱厚照已打马出了东宫,刘瑾疾步跟着,边道:“殿下,殿下,奴婢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皮儿总是跳,要出事啊。” 朱厚照坐在马上,兴致勃勃的,他是恨不得插翅膀飞到西山去。听了刘瑾的话,满不在乎地道:“不怕,不怕,本宫不会有事的。” 刘瑾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殿下当然不怕,殿下乃是太子,是国之储君……” 他话说到一半,朱厚照已懒得理他,驾的一声,加快了马速,先走一步,一行护卫都是便装,也都飞快追上去。 刘瑾的话才说一半,看着已走远的朱厚照,硬生生的,后半截的那一句‘到时奴婢就惨了,若是出事了,五马分尸都不为过’,这后半截话,只能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 王守仁今日早就在西山等着了。 朱厚照原以为要挖矿,一干来此的读书人也学聪明了,虽然大家头都戴了纶巾,今儿身上却没有穿儒衫,毕竟儒衫干活不方便,都是一副短装打扮,下头则穿着马裤。 可王守仁凝视着众人道:“分锄头。” 有人便道:“不是听说挖矿吗?” 王守仁风淡云轻地道:“吾师有交代,别给矿工们添乱,这地要多翻一翻。” 其实这话还没说完,还有后半截话呢,王守仁很聪明的选择了没说,方继藩的原话是,反正都是免费出工,不用白不用。 读书人们听了,又是默然。 倒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耕作也挺好,今日我能垦出三亩,定比昨日垦的多。” 却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提出疑问的乃是刘杰。 刘杰郑重其事地向王守仁行礼了个礼,才道:“王先生高才,学生有一个疑惑,还请王先生开解。” 王守仁笑吟吟地颔首点头。 刘杰道:“王先生的道理,学生深以为然,只是……道理归道理,可当今,朝廷以八股取士,程朱之经学,若是不读,那么读书人该如何入仕呢?” 他的问题,其实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你的道理很好,很发人深省,大家都愿意学,可是形势比人强啊。 想想看,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得参加科举,而参加科举,不去学程朱,即便是大家跟着王先生知行合一,俯身做事,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功名都没有,那还是读书人吗? 站在这里的人,举人和秀才居多,多少还是关心自己前途的。 即便是刘杰,屡屡名落孙山,可又何曾没有金榜题名之心呢?毕竟,是人都有光耀门楣之念。 王守仁微微笑道:“你问的正好,这个问题,我也求教过吾师,吾师的回答很简单,既然现实如此,朝廷的大策非你我可以改变,那么,为何不将作八股当做耕地呢?” “……” 科举……可以当做耕地吗? 看着众人脸上的不解之色,王守仁笑道:“吾师培养了许多进士,他培养的方法很是简单,那就是将作文章当做手艺,而绝非是将做文章当做追求大道的方法。既然当做了手艺,那么就如耕地一般,去掌握制八股的诀窍,将读程朱当做耕地的方法,用一种将其当做工具的态度去读,若你们得了一篇八股的好文章,则将此文解析开来,为何它以此而破题,为何以此来起股,其他人学八股,是见八股之肉,而你们读八股,大可以忽略其肉,不必去深究这八股文中有什么道理,而要见其骨。” “见其骨,将八股当做耕作,当做一门手艺……” 所有人安静了,皆是在深思。 这样能行吗? 他们不太确定。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何况,眼下八股,何其难也,怪题太多,想要脱颖而出,其中最难的,却是破题,可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死读书,想要破题,就更是难上加难,不妨多出来,增长自己的见识,到时,思维可能就与众不同了,想要破题,或许能易一些。” “自然……论如何将八股当技艺,吾不如欧阳志、江臣三位师兄,他们偶尔也会来此上夜课,你们若是有闲,不妨可以来听听他们的讲学,时候不早了,且先耕作吧。” 众人对此,却是将信将疑。 王守仁的意思大抵就是,学习八股文,学习程朱的时候,不必将其当做什么浩瀚的道理去崇拜,而是如技巧一般,去学习他为何这样说,为何这篇八股文比别人好,用一种超然的态度去分析八股中的优劣。这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可到底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了。 刘杰想了想,颔首:“学生受教。” 他已屡屡名落孙山了,有句话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 毕竟金榜题名,实是太难太难了,难如登天,天下数十万读书人,可每三年能中的,千中无一。 王守仁已取了锄头,已经带头开始耕作了,众人也不再犹豫,跟着一起开始耕作起来。 西山一片忙碌的景象,而两道旨意,则在这天的正午时,从暖阁中发出。 两个宦官,已是急匆匆的朝着西山和新建伯府的方向,飞快而去。 陛下有旨,传召新建伯方继藩以及太子朱厚照觐见。 因陛下催促得急,所以宦官们自然不敢怠慢,他们脸色显得铁青,噤若寒蝉的样子,看来,宫里,似乎已经掀起浪来了…… 第257章 圣心独断 方继藩接到了陛下口谕的时候,觉得很是诧异,这一切来的过于突然,大正午的,怎么就突然召见呢? 方继藩朝那宦官笑了笑,扣扣索索的掏出了丁点大的碎银来。 这是他第一次行贿,凡事都会有第一次,当然,有些疼,真的,心疼。 将这碎银塞进这小宦官的手里。 小宦官张大嘴,不敢置信,在宦官届里,新建伯方继藩属于那种魔王般的存在,你不能惹他,惹了他,没准他就立马犯病了,天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所以在来之前,这小宦官已经做好了两袖清风的打算。 可是……摸着手里几乎要从指缝里溜走的碎银子,小宦官脸色既难看,又不知该说啥好。 这算不算侮辱自己呢?打发叫花子这是?咱好歹也是宫里的人啊。 方继藩朝他笑。 这笑容渗的慌。 小宦官顿时想起了老祖宗的警告,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叹了口气,小宦官不等方继藩问起,便主动道:“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一道前去暖阁,告了新建伯的御状,陛下听罢,召太子和新建伯觐见。” “……”方继藩顿时心塞,觉得朱厚照简直就是个坑货,这才几天啊,他就泄密了?这厮是不是嘚瑟得过了头? 想了想,方继藩不由叹了口气,才道:“烦请公公带路。” 小宦官勉强地笑了笑,手里那丁点大的碎银子差点又从拳头缝里溜了出来,罢了,蚊子大小也是块肉嘛,至少没有空手而回,不过……宦官都是八面玲珑的人,他堆起笑,要将这碎屑一般的银子往方继藩手里塞:“新建伯,何必这样客气呢,都是一家人,这银子,咱可万万不敢收。” “这样啊……”方继藩语气有点为难,手则顺势的将银子接了回去。 小宦官脸色一变:“……” 这样也好,又省了一笔钱,方继藩将碎银收回了自己袖里,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钱,方继藩有的是银子,可这是原则问题,作为一个三观很正,怀揣着梦想的人,贿赂宦官,实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既然这宦官不要,那也好,不但能省则省,还保持了自己的节操,两全其美。 “公公不为财帛所动,真是令人佩服。”方继藩很大方的夸了他一句。 小宦官想死。 匆匆到了午门,方继藩却没有急着进去,他得等等太子,一个人进去,后果难料,有了太子,就安心多了。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朱厚照才飞马而来。 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脏兮兮的,满身的泥,见了方继藩,倒是露出了大笑容:“老方,这样的巧?” “……” 朱厚照利索的下了马,和方继藩并肩而行,边道:“老方,听说两位师傅将我们告了。” “主要是太子殿下。”方继藩叹了口气。 朱厚照抬头看天,不以为然地道:“本宫又没做啥,只是清早的时候……” “……”方继藩不必往下听,已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要怕。”朱厚照豪气干云地道:“本宫和父皇讲道理。” “……” 朱厚照见方继藩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如果实在父皇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顿时龇牙,杀气腾腾地道:“那就都怪刘瑾,是他撺掇了本宫,这杀千刀的东西。” 呼……方继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果然,有了刘瑾,才可使自己不必负重而行啊! 方继藩一拍掌道:“是啊,刘瑾最坏了,臣见他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便知他是个奸贼。” 朱厚照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你竟也发现了?难怪这个家伙说话总是森森然的,这就难怪了,本宫从前还没察觉,现在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此等人真是险恶啊,父皇若是不治他的罪,本宫回去都要给他一个耳光。” 太狠了! 方继藩汗毛竖起,刘瑾这上半生,到底背过多少黑锅啊。 不过……为啥自己心里竟挺愉快呢,堕落了啊,居然开始对底层的劳动宦官们,失去了同情心。 有这一番对话,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很快就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皱着眉头,沉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杨廷和和王华被赐了坐,他们坐在锦墩上,也是不发一言。 两个詹事跑来气急败坏的告状时,弘治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毕竟,他们平时告的状,不少。 弘治皇帝算是早就习惯和麻木了。 可这一次,却因为一句话气着了。 朱厚照竟说,他已学有所成,不必继续读书了。 这……就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恼火了,你也配学有所成?你还真是脸都不要了啊! 龙颜震怒了。 于是,圣心已决,正好趁着这个功夫,狠狠的教训太子一通。 至于那所谓的王守仁……噢,就是那个在西山教授新学的家伙。 当然,从两个詹事口里,最坏的就是方继藩了,先是害了王守仁,根据王华所言,方继藩将这新学教授给了王守仁,自此之后,王守仁便浑浑噩噩,眼里连爹都没有,家都不回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方继藩的新学,竟还教授不忠不孝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在他的心目之中,方继藩还算是个忠孝之人,以往是许多人对他有所误解,这一次,理当也是如此吧。 最坏的,其实太子啊! 一想到太子,他就气,只能努力地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等了许久,终于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弘治皇帝抬眸道:“怎么,那逆子到了?” 此时,弘治皇帝是磨刀霍霍,就等着刀磨利了,好杀猪呢。 宦官道:“不,不是的,禀陛下,是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求见,为了下西洋的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本想说,明日再说,可细细一想,这下西洋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反正收拾那逆子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便道:“请进来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前脚刚到,方继藩和朱厚照后脚便来了。 这朱厚照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和方继藩说起自己在西山跟着王守仁学习的见闻,也早想好了,真到了万不得已,便金蝉脱壳,可到了暖阁,顿时还是萎了,啪嗒一下,直接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这孙子…… 方继藩还没开始卷起袖子呢,这礼还没开始,朱厚照便已可怜巴巴的跪下了,让他占了先机,坑人哪。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一看朱厚照的样子,顿时气炸了。 杨廷和冷眼看着朱厚照,眼神之中,甚是冷漠。 李东阳和谢迁,也是惊诧的样子。 只有刘健,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想说什么,不过他还算稳重,最终选择了沉默。 “你是泥猴子吗?”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拼命的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看看这是什么样子。 头上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 身上是一身的短装。 浑身都是泥,脚下的布鞋,上头风干的泥块都可以做鞋底了。 这哪里像太子,说他是街边的乞儿都不为过。 弘治皇帝素来是个极重礼节之人,他心目中的皇太子,不该是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来不及换衣,父皇催的急……”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倒好像是弘治皇帝的错一般。 “……”弘治皇帝愣住了。 厉害了啊,这真是翅膀长硬了,到了这个时候,做父亲的已经怒得不可收拾了,你还敢如此嘴硬!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啊。 弘治皇帝脸上,掠过了杀机。 朱厚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道:“不知父皇召儿臣,有何教诲?” 他现在说话,也开始带着一些文绉绉起来。 从前大抵是说有什么吩咐,现在居然也改用教诲了。 显然和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多了,竟也开始拽词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沉声道:“你做的好事!到了现在,竟还想要装傻吗?今日你两个师傅就在此,你还问朕有什么教诲?” 杨廷和面色不改,他倒不担心太子殿下记恨,毕竟,作为詹事,这是他的职责,单凭着这一条,就足以让天下的读书人敬重自己了。 作为大臣,尤其是自成化之后,大臣们开始愈发的爱惜自己的羽毛起来,大臣的风骨,已成了评价大臣和官员的唯一标准。 所以杨廷和凛然正色,目不斜视。 王华心里却是有点七上八下,他很想再提醒一下陛下,这新学,真和自己的儿子没关系,这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自己的儿子也是受害者,陛下万万要明察秋毫啊。 朱厚照没有去看杨廷和和王华,而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继藩,说实话,再多的纸上谈兵,这实战还是不一样的啊! 他现在有点慌了,想看看老方有没有什么主意。 第258章 太子发威 方继藩不露声色。 这种事,没有人能救太子的。 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杨廷和和王华既是跑来告状,表面上是状告自己,可实际上,真正的重心还是太子的教育问题啊。 “儿臣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朱厚照很是不解的开口说道。 弘治皇帝眯着眼,冷冷道:“明示,朕来问你,你说自己学问已经够了?” “是啊。”朱厚照很干脆的点头。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脸色竟这样厚,这是谁对你说的?” “王先生。” “哪一个王先生?”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开而出:“王师傅的儿子,王先生!” 王华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站出来,为王守仁辩驳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怒喝道:“他好大的胆子,此人谄媚,是想讨好你,这是小人行径,难道你看不出吗?” 朱厚照摇头:“王先生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儿臣跟在他身边学习,流连亡返。” “……” 弘治皇帝气极反笑。 居然还很有道理,你这逆子不开窍啊,连忠奸都分不清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没有听说过? “哈……好好好,朕倒很想知道,你所谓的王先生,这说话很有道理,使你忘乎所以,愿意跟着他学习的人教授了你什么?” “才教授了几天啊……”朱厚照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儿臣没学多少。”眼睛忙朝方继藩使眼色,帮忙啊,老方,快顶不住了。 方继藩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低垂着头,像是知错的孩子一般,对他置之不理。 这……是和朱厚照学的。 朱厚照也是服气了,真不要脸啊。 弘治皇帝冷笑:“你又说很有道理,又说没学多少,这么说来,这是欺朕无知了?” “不敢。”朱厚照眼珠子开始乱转。 却是这时,杨廷和微微一笑,道:“陛下,臣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王守仁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年纪轻轻,殿下口口声声说,他教授了你大学问,那么,就请殿下随意举出一个大学问来便是。” 朱厚照想了想,便了点了点头,旋即便问道:“你们看过劝农书吗?” “劝……农……书……” 刘健听罢,面带微笑,眼眸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弘治皇帝一愣,脑海里开始思索起来。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翰林学士周芳周学士所著的劝农书?”作为翰林侍学,同时任职于詹事府的杨廷和,毕竟博学,朱厚照只开口一问,他便立即有了记忆,杨廷和感慨道:“周学士乃高士也,这劝农书经天纬地,读之耳目一新,实在令人佩服啊。” 这是老实话,且不说翰林大学士周芳乃杨廷和的上官,能成为翰林学士之人,毕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杨廷和曾拜读过此文,惊为天人,所以他才有此感慨。 弘治皇帝已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忙是去寻那《劝农书》了。 杨廷和笑着问道。 “怎么,就因为这王编修,教了殿下劝农书,因而太子殿下,便觉得王编修有大道理?此文,乃是周学士所作,王编修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弘治皇帝恍然,其实听说太子居然学了劝农书,他心里还是颇有安慰的,毕竟,农乃国家根本,这劝农书,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目光逡巡,等看到刘健的时候,却见刘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弘治皇帝觉得颇为奇怪,只是此时也不便相问。 却听朱厚照道:“杨师傅说,劝农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可是……实则,在本宫看来,这不过是废话连篇的废纸而已!” “……”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顿时又紧绷了,一双眼眸气鼓鼓的瞪着朱厚照。 杨廷和更是诧异到了极点。 王华一脸震惊。 太子殿下,这真是……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弘治皇帝忙是厉声道:“快取劝农书来……” 他没有急着发作,只是目光更加的凌厉。 甚至,还不忘瞪了一眼一旁事不关己的方继藩。 《劝农书》很快取来了,弘治皇帝只一看,方才有了记忆,此文,自己也曾看过,当时,拍板定巚,选取了这一篇文章,发了诏书出去,劝导农桑,这……是何其好的文章啊,农乃国本,怎么,太子还想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冷笑,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朱厚照……” 这一次,连照儿和太子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全名,颇有几分上一世,登报脱离父子关系的姿态。 “你说劝农书乃是废纸。” “正是。”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随即却一脸失望的说道:“所以儿臣无法理解,杨师傅既是儿臣的老师,却为何将这等不知所谓的文章,推崇有加。” 言外之意,反而是说杨廷和不够资格了。 “殿下啊……”杨廷和没有震怒,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敢吆三喝四,不过此刻,却已是老泪纵横,痛心疾首的喊道。 “太子殿下啊……殿下少时,尚且还不至狂妄至此,怎么年纪渐长,竟到了这个地步,老臣……老臣……”随即抽泣起来。 这一哭。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震惊了,怒火布满了一张脸。 这逆子果然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狞笑:“是啊,已经狂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世所罕见,来人!” 可是他呼唤着人,外头的禁卫却不敢进来,大气不敢出,他们自然不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朱厚照却正色道:“为何儿臣说自己的道理时,父皇和杨师傅,总是这个样子?” “……” 朱厚照这时却是怒了,他自知理亏的时候,固然会装死,可今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 “这劝农书,本就是废纸,里头所谓的劝农,更是不知所谓,儿臣敢问,谁耕过地?” “……” “什么?”王华忍不住有点发懵。 朱厚照抬头,理直气壮的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咻咻的质问弘治皇帝:“本宫问的是,这里,有谁真正耕过地?父皇,你耕过吗?” “……”弘治皇帝本是大怒,却一下子,被问倒了。 虽然,每年于北郊之坛祭祀的时候,为了表示宫中对农业的重视,会象征性的用金锄头挥舞两下,可这也只限于此。 “父皇根本就没有耕过地!”朱厚照冷笑。 这一次,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逆子,还敢顶嘴!”弘治皇帝自觉地这败家玩意动摇了自己这君父的威严,更是恼怒,不过……底气有些不足。 朱厚照随即,目光又落在了杨廷和身上:“那么,杨师傅,你耕过地吗?” “……”杨廷和一时语塞,他下意识的道:“这与耕地有何关系?” “那么,杨师傅也没有耕过?” 杨廷和不知怎么答好。 “那么……”朱厚照渐渐开始掌握了状态了,反正横竖要被父皇收拾,那么索性,就闹一场吧。 朱厚照四顾左右:“你们都没有耕过地了?刘师傅、李师傅、谢师傅……还有萧敬……” 他一个一个的唱名,刘健莞尔,默默摇头。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一脸怪异,自然,他们是读书人出身,耕地……不存在的。 萧敬脸色尴尬,他是打小送进宫里来做宦官的,做太监,不就是为了摆脱耕地,且还三餐不继的命运吗?所以,他自然没有耕过地。 “殿下,臣耕过!”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 朱厚照瞪了一眼方继藩,冷然打断他:“你别打岔。” “噢!”方继藩隐隐感觉到,今日朱厚照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霸气。 朱厚照冷笑,他抬眸,凝视着怒不可遏的父皇:“你们都没有耕过地,却奢谈这劝农书写的如何好,什么佳作不可多得,这不可笑吗?” “……”弘治皇帝想卷起袖子来,直接抽死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朱厚照傲然道:“儿臣说它是废纸,这是因为……儿臣耕过地啊!” 一下子,许多人脸色变了。 太子殿下……耕地去了? 朱厚照指着自己满身的泥泞:“儿臣正是在西山耕作回来,身上的泥泞,都是田里带来的,儿臣说这《劝农书》可笑,正是因为,已体会到了耕作的艰辛,也知这耕作之中,有何忌讳,需要什么,这才知道,这《劝农书》看上去洋洋洒洒一大通,可实际呢,却是狗屁不通,空洞无物,可笑至极,这劝农书,可以讨好陛下,可以让杨师傅拍案叫好,可以让这满朝的大臣,读了之后,甘之如饴,可这文章,到了农户们耳里,却甚是可笑,儿臣万万想不到,朝廷的劝农诏令,本该是鼓励农人勤耕的文章,传进了农人耳里,反而成了笑柄。” “著此文之人,五谷不分,竟也好厚颜无耻的劝农?这哪里是劝农,这是在伤农,在害农!” ......... 今天有点迟,抱歉! 第259章 同理之心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的问道:“伤农?害农?” 弘治皇帝无法接受朱厚照的转变。 而杨廷和更加无法理解。 朱厚照却是重重的点头。 “不错,著书之人,简直是五谷不分,可偏偏,他竟大言不惭,教授百姓如何耕作,父皇,你说,这不是害民吗?一个连沙场都没见识过的人,却令其指导刀头舔血的士兵作战;一个不曾养马的人,教人养马。从前,倘若杨师傅将此文章读给儿臣听,儿臣肯定也分不清《劝农书》的好坏,可自儿臣在西山耕作,方才知道,这耕作的艰辛。”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一身的泥泞,朱厚照说他去耕作了,此时不由的信了几分。 这家伙……居然还真跑去种地了? 朱厚照自信满满:“儿臣还记得,杨师傅教授儿臣一句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他一字一字背出来,深深看了杨廷和一眼。 接着继续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名曰《悯农》,杨师傅,本宫没有背错吧。” “……”杨廷和定了定神,颔首点头:“不错,没有背错。” “那么杨师傅,你读书经义,也熟读这一首诗……本宫想问,诗中所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当真有感受吗?” 杨廷和被朱厚照质问,不得不道:“臣自感同身受。” “好,那本宫问你,粒粒皆辛苦,是怎么个辛苦之法?” “这……辛苦便是辛苦。” 朱厚照笑了,很自信的样子:“看来,杨师傅不知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啊,这等辛苦,比之杨师傅所想象的,更要辛苦十倍。杨师傅感受过,在烈日之下,手脚不停的感受吗?” “可以想象。” “你想象不出!”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脑子陷入了空明的感觉,很痛快,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学问,所以别人说啥,他不懂,只有唯唯诺诺的的份。可现在,我朱厚照也有教训你们的时候。 “你更想象不出,俯身在田间,这一弯腰,就是数个时辰,等你想要直起腰时,那等酸痛之感。杨廷和吃过蒸饼吗?” “……”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让杨廷和无从招架。 朱厚照见他回答不出,便看向弘治皇帝,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杨师傅想来没怎么吃过蒸饼,父皇吃过吗?” 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样子,他无法想象,太子居然问倒了杨詹事,更无法想象,太子有如此自信的时候。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吃过蒸饼,蒸饼难以入咽,朕也听说,这是百姓们寻常的吃食,百姓们辛苦劳作,却以此口粮,足见他们的艰辛。” 弘治皇帝显然比之晋惠帝要强上那么一些些,至少,他不会说出吃啥蒸饼,何不食肉糜。 朱厚照撇撇嘴。 “父皇错了,这蒸饼在父皇口里,自是难以下咽,却殊不知,这蒸饼乃是百姓们难得的美味。父皇之所以觉得蒸饼难以下咽,是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农人的艰辛罢了。倘若父皇顶着烈日,辛苦劳作了两个时辰,此时,浑身汗流浃背,身上的筋骨,俱都疲惫不堪,肚子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觉得前胸贴了后背,此时,父皇唯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口冷茶,能坐在田埂阡陌之间,吃上一个蒸饼,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便是天下再美味的食物,也换不来。” “父皇觉得难吃,可真正农耕的农户,却已将其,当做了奢侈。” “是吗?”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显然无法想象,可细细一思,又很有道理。 朱厚照随即又道:“所以,《劝农书》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儿臣没有耕种过时,或许还会信他的鬼话,可真正俯身去耕种了,方知,此文不堪忍睹,可是这样的文章,却是杨师傅想要教授给儿臣的,他还教授儿臣《悯农诗》,儿臣在想,杨师傅想借这些诗词文章,让儿臣知道民生的艰辛吧。” “可他错了啊。”朱厚照这一次,一句错了,竟再没有让弘治皇帝震怒。 “他错就错在,明明想要体验农人的艰辛,根本不需花费这么多功夫,坐在明伦堂里高谈阔论,只需下田,亲自去垦一块土地,去插一把秧,去收割一片麦子,自然也就能感同身受,却偏偏,每日拿一些根本没有耕作过的人,用他们的文章,来传授儿臣所谓的‘大道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厮自耕了地,尾巴也要翘到天上去了。 朱厚照突然厉声道:“杨师傅他们错就错在这里!” “错……”杨廷和脸色很不好看,自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当面说挑自己的错…… 朱厚照冷笑道。 “这朝中许多人,也都错在此处,做事的人少,空谈的人太多,说起文章,人人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起圣人之道,更是滔滔不绝,可什么是圣人之道呢,圣人之道,无外乎就是忠孝仁义而已,儿臣学圣人,只需知道,要对父皇心存忠孝之心,对军民百姓,存仁义即可。” “学会了这些学问,就完全足够了。可既心里已知道忠孝仁义,那么怎样才可以忠孝仁义呢?父皇,倘若儿臣当着父皇的面,每日和父皇说,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将这圣人的话,每日鹦鹉学舌,难道儿臣这就是对父皇的忠,父皇的孝吗?” “王夫子说,这样并不对,所谓忠孝,不过是良知而已,心里明白了它是对的,那么就该去做,父皇病了,儿臣该在病榻前侍奉,这是忠。父皇忧心国家,儿臣为父皇分忧,这是忠。有了知,便该有行,心里存着这些良知,身体力行,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朱厚照说的头头是道,弘治皇帝竟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太子居然能说出如此一大通道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了。 可是……有些不对劲啊。 看上去,非常有道理。 却好像…… 弘治皇帝震怒,拍案道:“你这小畜生,亏得你也说得出口,朕病倒时,你躲哪里去了?朕忧心社稷时,你成日在做什么?” “……”朱厚照愣了一下,瞬间,所有的底气,都化为乌有,忙是讪讪道:“这只是旁枝末节,儿臣不是才刚学会这些道理嘛……” 他拼命的咳嗽:“儿臣从小就被人教导,说什么江山社稷,农为根本,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百业凋零,社稷垂危。因而,杨师傅为了让儿臣知道何为农耕,教授儿臣劝农书这些文章,可儿臣跟着杨先生学了无数文章诗词,却依旧还是不明白,这农人耕作,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则不然,他没有告诉儿臣什么大道理,却是带着儿臣,去田间耕作了两日,儿臣却是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厚照。 而后,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这……就是那王先生,不,方继藩的学问?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殿下只学会了如何耕作,又有何用?”杨廷和觉得有些不太妙,不禁反驳道。 “殿下乃是太子,是国家储君,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农户,不缺太子一个,太子要做的,是学会治理天下,所以,读书当属首要。” 朱厚照竟也不恼,而是道:“杨师傅果然是没有亲自耕作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本宫学会的,何止是耕作,通过耕作,首先学会的,乃是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就如杨师傅,虽读了无数的《悯农诗》,却依然永远体会不到农人的真正艰辛一般,无法体会,就没办法有同理心,没有同理心,才会为《劝农书》这样的文章叫好。而本宫却是深有体会,才真正知道,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农户,辛劳至此,他们一年四季,长年累月的耕作,以蒸饼充饥,衣衫褴褛,缴纳农赋,到了冬日,还要应付徭役,这种感受,岂是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本宫耕作时,心里还在想,农户们可怜至此,可是朝廷,口里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正体恤过他们呢?为官之人,个个都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爱民,可他们的爱民,只在自己的诗词文章里罢了。又有几人,俯身去做一些事,知道农户们,心中想着什么,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你们没有耕作过,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个个沐猴而冠,自以为自己已知道了全天下的道理,我大明深受国恩之人,只晓得读文章来知晓自己的百姓,感慨几句百姓兴亡之苦,便自以为自己爱民如子了,这……是何其可耻的事啊!” 第260章 民以食为天 朱厚照几乎是鹦鹉学舌。 所讲述的,却都是王守仁的原话。 这两天,他一边耕地,一边听着王守仁的只言片语,而且听得很认真。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詹事府的课堂里,只怕许多年学到的东西,都没有自这两日所学的要多。 这固然是因为,他对这种学习的方式兴趣盎然,朱厚照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让他乖乖坐在课堂,不如杀了他。 而另一方面,一旦朱厚照来了兴趣,以他的聪明劲,融会贯通,却有着极可怕的消化理解能力。 在历史上,这位被称作明武宗的少年,可是凭着兴趣,完全依靠自己的自学,掌握了兵法,在没有任何实战的情况之下,调兵遣将,竟是生生击溃了蒙古铁骑的天子。 可朱厚照这一句无耻,还是有些言过了。 弘治皇帝的眉毛挑了挑。 不过此时……他心里更多的震惊。 弘治皇帝毕竟治理天下十数年,也深知大明的弊病在何处,只是,没办法更改罢了。 其实,只要太子说的话有一丁点道理,做父亲的,都忍不住欣慰,他对朱厚照的要求不高,可今日,朱厚照的话,无论自己认同不认同,都足以让自己震惊了。 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儿子,抨击空谈,而提倡务实。 弘治皇帝竟有一些恍然的感觉。 这还是他那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儿子? 朱厚照见众人默然。 王先生最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有多大的道理,而在于,他带着朱厚照实践了。 实践本身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绝不是杨廷和这些关在书斋里,读了无数书籍,号称才高八斗,可以比拟的。 因为,从朱厚照问你有耕作过吗?你没有!可是本宫有。 实际上,这个时候,杨廷和纵有万千道理,其实就已经注定输了。 当然,以杨廷和的学问,大可以用一百种诡辩的方法,将朱厚照按在地上摩擦。 可朱厚照的身份乃是太子,又是在御前,用读书人那种特有的诡辩之术,对杨廷和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反而……会使陛下不悦。 因而,他只能干瞪眼。 而朱厚照此时已经彻底的爆发了。 他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什么,所有人,只将他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长大了! 至少,他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坐在书斋里读书,没有什么意义。知道亲自去耕作,反而体会到了民生的艰难。 “父皇,儿臣耕作过程中,很苦,手都磨破了,回到了东宫,脱下靴子,才知道已长出了几个血泡。可儿臣去了第一日,第二日依旧还去。这是因为,儿臣就是想体会一下,农户们的艰辛,儿臣耕作之后,还可以回到东宫,有人伺候着,可寻常的农人呢?” 朱厚照面容里露出同情之色,旋即便认真的对弘治皇帝说道。 “王先生说,一个人若是没有同理之心,那么即便学富五车,有再多的学问,就如这写劝农书的人一般,其实,对家国,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害处。儿臣一想到,父皇竟将这劝农书发出去,农人们在听到之后,瞠目结舌,不禁取笑朝廷竟对农事一窍不通,他们会怎样的取笑朝廷啊。” “杨师傅说,天下大治,因而,天下归心。可似劝农书这样的诏令发出去,怎么能使百姓们信服呢?” “儿臣……在耕作之后,听王先生诵读这《劝农书》,下意识的,感觉到了羞耻,这是奇耻大辱!因而,王先生又说,做学问的基础,同理之心是祭奠,此后,才是良知,良知无非是忠孝仁义而已,哪里有这样的复杂,有了良知,再去身体力行,很难吗?杨师傅他们,每天躲在书斋里,关起门来,成天教导着本宫要爱民如子,要善待百姓,要实施仁政……” 杨廷和脸色瞬间惨白。 这太子殿下,简直就是揪着自己不放啊。 你种了地,就这么了不起? 而事实上,种了地,就是这般的了不起。 因为跟百姓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了。 朱厚照厉声道:“杨师傅,这些话,是不是你教授本宫的。” “……”杨廷和道:“此乃……” “此乃什么,教来教去,不就是这些道理吗?可现在如何,现在本宫真正去体验民生的艰难,去爱民如子,身体力行,尝试着去善待百姓,亲自去寻找实施仁政的方法,你反是怕了,竟然跑来告本宫的状?”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 他居然觉得……太子说的有理。 不只有理,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得出,这两天,太子吃了许多的苦头,可吃遍了农耕之苦,这家伙,居然还兴冲冲的跑去西山,生怕吃的苦还不够,这……就足以令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高兴了。 他怕就怕,太子不愿吃苦。 一个懒惰的人,即便再如何聪明,也守不住天下的。 他最恨的就是朱厚照好逸恶劳。 弘治皇帝心定了,他沉默着,想听听朱厚照接下来会说什么。 “殿下……”杨廷和道:”殿下现在,应该是多读书的时候,殿下毕竟年幼。” “呵……”朱厚照笑了,深深凝视着杨廷和,一字一句的顿道:“杨师傅又错了,读书的目的,为何?” 杨廷和不假思索:“学习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的目的为何?”跟着王先生学习,有一点最好,就是王先生每天都会面对各种读书人的质疑,而想要说服别人,王先生就不得耐心阐述自己的观点,凭借着王先生与生俱来的撕逼能力,在西山,王先生几乎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大多时候,都是王先生将人按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这些腐儒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王守仁那等自记事起,就开始瞎琢磨的人,有何等恐怖的战力,若在后世,这便是斗破苍穹之中的恐怖如斯,犹如大魔王一般的存在。 朱厚照学了几天,虽只是学过一些皮毛,却也足够了。 毕竟,这些质疑的读书人,所质疑的理由,本就和杨廷和差不多,现在,只需用王先生的话,进行反击即可。 “圣人之道的目的,自是穷究大道,匡扶天下,施行仁政。” “哈哈……”朱厚照大笑:“杨师傅,你懂耕作吗?” “什么?” 又来了。 杨廷和想死。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杨师傅连耕作都不懂,读了数十年的书,穷究了什么大道?” “殿下,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 “耕作是头等大事啊。”朱厚照慢慢开始掌握节奏了,甚至在说话时,不忘挑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大抵的意思是,你看,你这没义气的东西,对付杨师傅,本宫一个人就够了。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懵了。 太子辩论的话,每一句,竟都隐含着某种道理,这个原本不谙世事的孩子,顷刻之间,竟和一个翰林侍学辩论,而且……竟没有落下风。 朱厚照继续道。 “国朝,以农为本,这是杨师傅说过的话,杨师傅又说国家要以农为本,却连耕作都不知道,如何兴农,杨师傅不耕作,就不知农户们的所思所想,没有同理之心,却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奢谈什么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杨师傅的吃用,都是可怜的百姓们,自地里刨出来的,杨先生不懂耕作,还说耕作不算什么大学问?” “耕作,才是至关重要的学问啊,没了这个学问,读书,没有意义。杨师傅不事耕作,对耕作一窍不通,却还说什么国家以农为本,学什么治世之道。” “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大治之事,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老百姓有饭吃而已,老百姓的饭,从哪里来的?耕作中得来的。” “……”杨廷和一时无言。 他算是服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听到耕作二字,就想吐了。 朱厚照摇了摇头:“本宫就爱耕作,耕作可是一门大学问,本宫要学的,还有很多,自然,最重要地是,本宫也牢记着自己的职责,绝不只是为了耕作而耕作,而是在耕作中,学习圣人的道理。” “今日本宫方知,圣人之道,何其精深,他所想要推行的仁政,又是何等重要。而这,恰恰是耕作中学来的,不知百姓疾苦,哪里知道什么是仁政呢。只有知道百姓苦不堪言,本宫见他们衣衫褴褛,看他们食不果腹,看他们辛苦劳作,他们的所得,还不够本宫衣上的一个边角料子,本宫一顿膳食,竟超过了他们一年的所得,本宫见识的越多,越能体会圣人之道的意义。” “到底什么是圣人之道。简而言之,耕作!” “……”杨廷和老脸抽搐。 朱厚照却是感慨,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叹:“只有耕作,地里才会长出粮食,才能养活天下人啊,圣人的道理,是在田亩阡陌之中,不是在书里。” 第261章 天佑大明 朱厚照说着说着,竟有些真情流露。 其实这两日的历练,确实使他焕然一新。 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从他自幼熟读兵法,练习弓马其实就可以窥见一二。 一个没有抱负,没有足够毅力的人,是不可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弓马,学习枯燥的兵法的。 因为真正的兵法,绝不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 一个能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必定是一个事无巨细,俱都了然于心的人。 他必须了解士兵,必须了解地理,了解天时,必须计算出士兵每日所需的口粮,能随时计算出,援军可以在何时抵达。 这都是大学问,但凡是牵涉到了学问,都是枯燥无味的,单凭那孩子一般,过家家似得所谓战争。又或者是,读书人所臆想的那般,战争就是两边派出武将,先单挑一番,胜者则驱兵掩杀上去,最后大捷。 又或者是,动辄一个所谓的锦囊妙计,将军们如傻叉一般,哎呀呀,遭了,咋办,锦囊一打开,有了。 真正的战争,都是将军们指挥着数万数十万的军队,抵达战场,脑海里计算着无数种可能。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一盏茶前的战事,和一盏茶后的战事,都可能全然不同的。 这就需将军对于战场有着巨大的把控能力,他必须是那个最了解彼此军队的人,他也必须是最懂得山川河流,知道哪些地方,可能会遭遇伏击,哪些地方,适合驻扎军马,能精确的计算出援军到达的时间,能知道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的预备队,可供投入战场…… 这些知识,恰恰是乏味的。 而历史已经证明,朱厚照是个极优秀的将军。 同样,当他真正有了同理心,有了感触,此时,他认真了起来,回顾着两日来的感受,不禁眼眶通红,满是失望的开口说道。 “连杨师傅这样的人,本该是我大明未来的栋梁,可连这样的人,尚且都不知耕作为何物,不知农人们,平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却满口仁政,为劝农而拍案叫好,儿臣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心里只是感慨,杨师傅对不住那些供养他的百姓。” 说着,他面露愧色。 “儿臣……也对不住那些,辛劳于阡陌之间,缴纳赋税的农人啊,他们凄惨至此,而杨师傅们呢,却还在不断的对儿臣说,读书啊,学习圣人的道理啊,仁政啊……想来,有朝一日,百姓们要饿死了,他们依然,还在说这些吧,儿臣其实,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做人不能太亏心,不然,难免夜里睡不安生。” “儿臣和王先生学习,不是因为,王先生的学问有多好,他的学问好不好,以儿臣的愚钝,其实……也看不出来。可是,王先生是第一个,在儿臣眼里,口里说着仁政,却肯俯下身去耕作的人,儿臣见过许多的大儒,父皇也将许多翰林安排在儿臣身边,可王先生,只有一个。所以儿臣愿意跟着他学习,即便是跟着吃一些苦头,手里满是老茧,脚里生出水泡,有时累得腰都伸不直,可……儿臣甘之如饴。” 啪嗒! 朱厚照跪下,他认真了。 一开始,或许还只是因为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天性使然,可说着说着,居然感动了自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两日的耕作,给予了一种新的视觉,这个视觉,使他看清了这个世界许多新的东西,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只是寻常的孩子了。 看着那些农人,亲自去体验他们平日的生活,自己受的苦越多,越觉得无法忍受,越是累的气喘吁吁,他才越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太子,身上承担着这样大的干系。 朱厚照眼眸泛着泪意,一脸坚定的说道。 “儿臣往后,还会去西山,向王先生学习,若是父皇因此而要责怪,那就责怪儿臣好了,反正儿臣隔三差五,也已经被打习惯了。可是儿臣,不曾有错,儿臣只是不愿意,反反复复去听那些所谓仁政和爱民的道理,然后将自己关在书屋里,每日锦衣玉食,奢言着所谓的应当如何爱民如子,儿臣注定不会是一个令父皇称心如意的好儿子,因为儿臣觉得,相比于读书,世上还有许多,儿臣可以力所能及的事去做,就如王先生所言,人若是不从小处做起,却是满口春秋大义,满口所谓的大治之世,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请父皇……责罚!” 干得漂亮。 方继藩都忍不住差点脱口叫好了。 王守仁的洗脑能力,真是一流啊,他方继藩打心里佩服。 暖阁里,一片静寂。 其实最震惊的,莫过于王华。 王华脸色茫然起来。 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个…… 短短几日时间……这杨廷和和自己几年时间,都无法给太子殿下灌输的道理,可只两天的时间里,太子殿下……竟是懂了这么多,虽然有些地方,王华不甚认同自己儿子的主张。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儿子的主张完全的敌视,因为这其中,许多东西,本就是互通的,无论是任何学派,本质上,目的都是圣人的仁政,只是大家各有各的坚持,对通往仁政的路径,有争议罢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太子殿下,竟也开始追求仁政了。 天佑大明啊。 王华居然激动的颤抖。 那些没有教导过太子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感受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太子殿下是何等的固执,是何等的油盐不进,教导太子数年,王华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如今……太子殿下这一番肺腑之言,竟连自己都动心了。 王华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 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当初,自己的儿子,所坚持的是格物致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理学之中,所谓的格物,用朱夫子的话来说,即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也就是说,程朱的主要观点在于,格物乃是奔上圣人之道的途径,而如何格物呢,格物即物而穷其理,格物的途径主要是读书讨论,应事接物之类。其做法“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在这个从逐渐积累到豁然贯通的过程中,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你们这群渣渣,都读书,多研究。 因此,才会有自己的儿子,跑去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竹子,伯安当初,是真正的信奉理学啊。 自跟了方继藩,就开始变‘坏’了,越来越和理学背道而驰。 王华从前对此大发雷霆,现在却茫然起来……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似乎,从太子身上,王华没有看到太多的坏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地方。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突然有一种儿子完全变了一副样子的感觉。 道理且不论,至少……太子比从前,多了几分使命感,似乎愿意承担起几分江山社稷的责任了。 仿佛有一种东西,瞬间的插入了弘治皇帝的内心。 太子……这是长大了吗?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竟说不出话来,嘴角隐隐在颤抖。 在他心里,张皇后可以纺织,作为天下人的表率,来向臣民们宣告,宫中倡议节俭。 那么太子耕作,又有什么不好?这不但传出去,臣民和百姓们只会称颂太子贤明,而且,却也令太子尝到了百姓的疾苦,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弘治皇帝的目光,从起先的严厉,接着变成了审视,而现在,却多了几分舔犊之情。 长大了啊,果然长大了,终于开始有心了。 唯一脸色苍白的,是杨廷和。 他是詹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从此以后,都跑去跟一个小翰林学习了,这小翰林,还是方继藩的门生。 他完全不认同这些,他认准了,格物致知,读书的人,就该穷究自然之理,这是格物致知,是正道,跑去耕作,这能学什么,太子殿下要做农户了吗? 他忍不住道:“殿下,你误入歧途了。” 他本不该说这番话的,若不是急了,也不会如此的失态。 众人才反应了过来,看向杨廷和。 误入歧途,是很严重的指控。 只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开始在不断的思考起来,他们摇摆着自己的情感,不断的思考着此事的好坏,满脑子都在想,这到底是误入歧途,还是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有了成熟的想法。 这时……有人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老臣以为,太子殿下如此,没什么不好……西山……老臣去过,杨詹事所言的误入歧途,太言重了。” 说话的人,此前一直在沉默,可是他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内阁大学士,刘健! ...... 第五更送到,太累了,睡觉。 第262章 殿下千岁 内阁大学士刘健,位列百官之首。 乃弘治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是沟通宫中和朝廷各部的桥梁,某种程度而言,他几乎和宰相没有任何分别了。 按理,在这种事上,他是不该发表任何意见的。 可杨廷和的那一句误入歧途,却令刘健眉毛微微一挑,终究,还是开了口。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当刘健说到,误入歧途太过言重,原本,弘治皇帝还或多或少的,有几分狐疑和悬着心的。 虽觉得太子长大了,也觉得太子所言有理,可毕竟觉得这些言论,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刘健的话,使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刘公竟会掺和一脚,他脸色骤然变了,身为翰林,清流中的清流,还是詹事府詹事,杨廷和某种程度而言,是敢于顶撞皇帝的,这叫刚直不阿。 可刘公不一样,刘公是他上官的上官,更是百官的实际首领,杨廷和只是小清流,和翰林学士出身,入阁拜相的文渊阁大学士相比,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刘公在做清流的时候,你还在光着腚玩泥巴呢。 刘健微笑,左右看了一眼,显然,连谢迁和李东阳都诧异于刘公会突然发表言论。 刘健继续道:“太子殿下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国家以农为本,太子殿下既为我大明储君,亲自躬耕,实则,是为天下的军民百姓们,做了表率。” 他顿了顿:“《劝农书》虽是翰林学士周芳所著,可此文,却是臣从中择选出来,举荐入宫的,这……是老臣的疏失,当时看此文,老臣也为之叫好过。老臣作为首辅大学士,所举荐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真是万死莫恕。” “……” 弘治皇帝暗暗颔首点头。 这……或许就是他信任刘健的原因吧。 有错就认,勇于承担责任。 可这么一认错,反而使杨廷和无措起来。 内阁首辅大学士,尚且亲自认错,将劝农书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此时自己还继续为这劝农书争辩下去,这不但是找抽,而且已丝毫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了。 “错了即错了,没什么不可认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刘健微笑:“劝农书既然错了,而今,太子亲自做了典范,身体力行,这效果,岂不是比区区一篇劝农书,要显著十倍、百倍?” 弘治皇帝一愣,眼里放光,不得不说,理论水平而言,刘健确实高明。 什么学术之争,什么理学、新学。 这些争议很重要吗? 事实上,确实很重要。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对于天子而言,太子肯去体会民间疾苦了,这就是大幸啊。而对于宫中而言,天下的万民,得知太子殿下亲自作为典范,在西山耕作,那么……则岂不是比劝农书要有用的多? 刘健的着眼点,不在于学派和学说的争议,却将宫中的利害关系给分析透了,这事,对宫中有莫大的好处,其他的……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莞尔,连连颔首:“刘卿所言,甚是,朕深以为然。” 刘健淡淡道:“不过,太子殿下出城学习,事关殿下的安危,老臣颇为担心,因此,老臣以为,西山的卫戍,还需增强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调一支军马至西山左近,以备不测?” 刘健颔首。 弘治皇帝道:“拟一道章程来,不只如此,太子的行驾,也需加强……” “父皇……”朱厚照却忍不住插口了:“儿臣以为,不可。” “……”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才刚夸你几句,你就开始开染坊了是吧? 朱厚照却很是认真的说道。 “儿臣跟着王先生学习,是以秀才朱寿的身份,倘若如此大动干戈,这西山,岂不又成了一个詹事府?儿臣是去历练的,既是求知,也是磨砺自己,倘若如此大张旗鼓,王先生还敢教吗?其他的读书人,又怎么敢去?便是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怕也不敢接近儿臣了。” 朱厚照道:“既是体会民间疾苦,如此大动干戈,最终又流于形式了,这件事,所知的人不多,只要不泄露出去,厂卫暗中加派一些保护,西山那儿,又有一支羽林千户所,足以保障儿臣的安全无虞……” 朱厚照很讨厌这等大张旗鼓,倘若真如父皇的安排,那么就真的无趣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凛,想起了当初,为何方继藩问自己想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使父皇不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说他有办法。 现在……不就效果显著了吗?老方真有办法啊。 朱厚照现在已经渐渐的,开始掌握住节奏了,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着这个脉络,慨然道。 “体民之所苦,享民之所乐,这才是儿臣的目的,若是失去这个初衷,那么,儿臣倒不如在书斋里读书了。父皇的好意,儿臣自然知晓,可是儿臣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多贼子…父皇难道忘了,父皇最喜夜里,带儿臣出宫闲逛的…” “……” 卧槽…… 这一下子,暖阁里……尴尬了。 方继藩有一种ri狗的感觉。 他骤然想起了上一世,明实录中的记录:“帝尝引青宫(太子)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太子)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 立至矣。’” 这段对话,出自明史和实录,记录的就是弘治皇帝和太子抹黑出宫去瞎晃悠,路过六部科道上班的地方,太子大声说话,被弘治皇帝制止,太子说这些不是咱们的臣子吗,怕啥? 弘治皇帝便说,六部科道的职责便是纠正天子过失的,一旦让他们知道咱们出宫夜游,这弹劾的奏疏,很快就要来了,惹不起,惹不起,你小点声,别让人知道了。 这段对话,理应是起居的宦官记录下来的,说穿了,是私密,而且从太子问出六科为啥这么牛,可以看出,那时候太子应当年龄还很小。 而现在,朱厚照直接将这陈年旧事给揭了出来,意思便是,当初父皇不也天天夜里带儿臣出宫去瞎晃悠,也没出啥事,你看,现在儿臣去西山,能出啥事? “……”弘治皇帝脸色青一块红一块,不知说啥好。 这儿子,脑子缺一根弦吧? 什么……陛下竟带着太子夜里出去瞎晃悠? 刘健也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说点啥好,要弹劾一下吗?还是假装啥都没听见? 谢迁低垂着头,一脸疲倦的样子,好似是不堪重负,作为老臣,已经吃不消的模样。 李东阳木若呆鸡,没听见。 杨廷和倒是想趁此机会狠狠批评一下,只是……现在却心乱如麻。 王华哭笑不得,看着其他人,一个个演技精湛,都是充耳不闻的样子,本想张口说什么,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朱厚照振振有词,他觉得自己有理啊,当初父皇成天批完了奏疏,带儿臣夜里出去瞎晃悠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护卫啊,怎么现在自己去西山,要这么大张旗鼓? “何况,当初……”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压压手。 一提当初就头痛啊。 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既如此,加派暗卫即可,你需要啰嗦,你话怎么这么多?” 朱厚照道:“儿臣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弘治皇帝心里松了口气,便冷下脸来:“今日之事,是机密,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真有乱臣贼子,趁机谋图太子,卿等与乱臣无异。” 要保守秘密啊,不但不能泄露太子行踪,当初夜游之事,当然也都不能泄露,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出了事,朕自然找你们。 “可是……陛下……”杨廷和心有不甘,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难道自此以耕作为要务了吗?” “寓教于乐,没什么不好。”在得到了刘健的支持之后,弘治皇帝仿佛吃了定心丸,他面无表情:“卿既为詹事府詹事,自是以太子为重,若对太子有益,有何不可?” 杨廷和心中一凛。 陛下历来是极少指责人的,可这一句话,却很重,颇有几分责怪自己作为詹事府詹事,不思好好教育太子,却妨碍太子读书一般,他惶恐的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随即笑吟吟的看向了王华:“王卿家,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王华哭笑不得,好……好儿子,已经被自己逐出家门了,也亏得这时代没有报纸,否则以王华的性子,早就登报去脱离父子关系了。 …………………… 哎,写书真是两难啊,在书里引一些史料出来,大家又要嫌老虎啰嗦,水字数,可不引史料呢,又有读者说,这是历史玄幻文,不合理,瞎写,一点都不严谨,皇帝怎么会随便出宫,随便去主角家,那么,就别说老虎水了,不解释清楚,天天挨骂,老虎自己也难受,其实……老虎很严谨的啊。只是严谨归严谨,可老虎尽力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并不是因为小说风趣幽默,它就变成了瞎写了。 第263章 吾皇明察秋毫 见王华态度迥异,弘治皇帝有些诧异,不过他没有深究。 今日太子的表现,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不禁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莞尔笑道:“好生尝一尝民间的疾苦吧,可惜,朕年纪大了……” 这意思却仿佛是,若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也想去试一试。 说罢,他才认真的打量起方继藩来。 王守仁是方继藩的弟子啊。 那么,这王守仁的学问,固然不是都承袭至方继藩,至少,方继藩对他的影响,也一定很大。 否则,方才王华为何会一再声称,自己的儿子从前不是这样,自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之后,行为举止,才如此的‘怪异’? 这么说来,这太子今日的学问,是从王守仁那儿来的,而王守仁的学问,去又自方继藩这儿来,身体力行……嗯……方继藩种出红薯,岂不也是身体力行…… 难怪这个小子,虽学问未必及得上那些翰林,却是懂这么多东西,往往能出人意料的解决如此多的问题。 太子去西山……是好事。 “诸卿且退下,方继藩留下!” 他若有所思,随口下达了口谕。 陛下显然对方继藩有话要说。 第一次父皇如此的重视,甚至驳斥的杨师傅说不出话来,朱厚照显得很兴奋,这亢奋劲,自然还需慢慢的消化,此时他倒是信心十足起来。 现在父皇准了自己去西山,是一个好的开始,将来,只要父皇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自己自然可以做一些真正的事,令父皇和百官们刮目相看了。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某种程度,他对于太子的改变,是颇为乐见的,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是翰林出身,可渐渐的接触到了实际的事务,方才知道,许多书,读了未必有用,解决问题的方法,最为重要。 那杨廷和脸色惨然,从此以后,自己这詹事,岂不形同于虚设,连陛下都鼓励太子去西山,那么,太子还肯在詹事府老实读书吗? 可陛下令大家告退,众人只好行礼,告退而出。 方继藩留了下来,至始至终,他都全然放手让朱厚照去表现。 此时也松了口气,一切都如自己猜测一般,太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而王守仁这个怪胎,本就天生有教育家的基因,否则,历史上王学流行,难道只凭王学比理学更先进吗? 王学固然在理学之上,提出了此时社会更加切合实际的主张,可与此同时,也和王守仁的教育天赋有莫大的关系。 一个是极具煽动性的老师,一个是聪明绝顶的学生,两者结合,嗯……恐怖如斯。 暖阁里很安静。 因为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低着头,拿起了案牍上的《劝农书》仔细的看了一遍。 说实话,这篇《劝农书》很是精彩,到现在为止,弘治皇帝读之,依然觉得很痛快,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弘治皇帝依然察觉不出,这《劝农书》到底可笑在何处。 字字句句都很精彩,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呢,他真是看不出来。 等他将这一篇《劝农书》读完,放下,不禁感慨:“朕与杨廷和,有什么不同?也是五谷不分啊。” “可是陛下勤政,人所共知,臣就很佩服陛下,如此日理万机,非常人所及。” 方继藩笑呵呵的,拍大老板的马屁嘛,有什么羞耻的,自己又不是读书人,没那些腐儒们的臭毛病,我方继藩上一辈子就是书呆子,吃的亏还不够吗,至今还没女朋友呢,这一世,自己也算社会哥了,嗯,会有女朋友的。 拍拍大佬的马屁,没什么不妥的。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认真的问道:“你的恩师,乃是危大有?” “……” 这劈头盖脸的问话,令方继藩莫名其妙。 方继藩却还是道:“小时候,他教授过一些东西……” 只能这样回答啊,还能怎么说。 弘治皇帝颔首,旋即却又问道:“这些学问,也是他教的吗?” “什么学问?”方继藩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这身体力行之道。” 明明是知行合一,没文化真可怕啊。 方继藩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陛下,这是臣的学生王守仁所领悟的学问。”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得解释清楚,真跟自己无关啊,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而且,就算没有自己,王守仁在历史上,也会在龙场悟道,虽然而今的王学,已经和历史上的王学有一些细微上的不同,可大抵,现在王守仁的学说,和历史上的阳明心学,是有所继承的。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解释清楚,毕竟,他虽是社会人,可三观还是和很正的,和其他穿越的妖艳jian货们不一样,剽窃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他不干。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很是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你休来胡言,怎么,害怕你的门生说了离经叛道之言,而给你惹来灾祸?这就是你的学问,你以为朕不知道?那王守仁从前的事迹,他父亲已经交代了,是实实在在的程朱门生,就是自从跟了你,才会突然转了性子,他父亲王华,是个品德高洁之人,不善于说谎,朕信的过他。” “……”言外之意,是自己不老实了。 方继藩发懵,我难得说句实话容易吗? 我想做一个好人啊…… 难道做好人也这么难,方继藩瘪了瘪嘴,才开口说道。 “这个……陛下,王华已将臣的门生逐出了家门,所以,后头的事,王华并不知情,这王守仁,聪明绝顶,一点即通,臣实不敢揽了他的学问,据为己有,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冷笑:“就知道你会说这些,你将王守仁推到前头,自己躲在背后,你自己也说,王编修一点即通,他若不被你点化,如何能通,到现在,还想强辩,你当朕这般糊涂吗?” 不客气的说,你特么的就是糊涂。 方继藩心里腹诽。 弘治皇帝厉声道:“如此明显的事,你还想糊弄朕,你方继藩,难道想要欺君罔上,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何罪?” “……” 欺君罔上…… 方继藩打了个颤,这罪名可大了。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只好抬起头,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没错,此学,就是臣根据前人的经验,以及在为陛下效劳的过程中,体悟出的。臣不但悟了此学,还将其,传授给了王守仁,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伎俩,臣佩服之至!” 方继藩是真的服了。 弘治皇帝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打趣似的看着方继藩。 “是你就是你,承认了即可,方才为何要抵死不认,一丁点都不老实,朕就这样的不大度,心胸如此的狭隘,如那杨廷和一般,容不得其他吗?” “是,是,陛下不但明察秋毫,还宽宏大量,臣很佩服呀,臣一定多像陛下学习,陛下实乃臣的榜样。”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你的这学问……” 方继藩心里说:“真不是我的啊。”可他现在不敢说了,一个欺君罔上的高帽扣上来,他承受不起,算他是有道德的人,可道德也不能当饭吃吧,活着多好。 弘治皇帝继续道:“倒也颇有一些用处,有几分道理,此番太子能通晓如此多的道理,自是你的功劳。”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其实王守仁的功劳也很大。” 弘治皇帝甚是欣慰,很满意的颔首道:“你不居功,将此功让予你的门生,可见你虽有时不诚实,可心地还不算坏,有救。王守仁,毕竟是鹦鹉学舌,不过是拾了你的牙慧而已,功是有的,说很大,就言过其实了,你自己也说朕明察秋毫,你和王守仁的功劳,孰轻孰重,朕会不知?” “陛下真是了不起啊。”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随即一笑:“因而,太子去西山读书,朕就将他,托付给你了,朕敕你为少詹事,果然没有选错,朕甚是欣慰。至于你的恩师……危大有……此人是个道人,嗯……想来,当初也曾点拨了你,你小小年纪,有如此能耐,如此看来,这危道人,倒还真算得上是得道高人啊…” 弘治皇帝对于道人,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是因为,道人们喜欢装神弄鬼,而显然,这个危大有,让他诞生了很多兴趣,此人会‘呼风唤雨’,当然,其实只是会看天象而已,可能观测天象,从而能确定下雨,这虽没有神鬼那般神奇,可说他是得道之人,也不为过了,何况,方继藩这么多学问,想来,或多或少,与此人有关。 “他……当得起仙人二字,不知他是否故去了,若还活着,朕还倒真想见一见。太皇太后一直说,朕厌恶道人,会给朕惹来灾祸,其实她哪里知道,朕不是厌恶道人,是不喜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啊。” 第264章 料事如神 方继藩心里想,倘若危大有还活着,想来,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吧。 肯定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使自己拿他出来吹牛,一丁点压力都没有,所以方继藩就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沉吟道:“既是得道之人,朝廷该有所礼遇,过些日子,朕和太皇太后商议着,给你的恩师加封天师吧,毕竟这是活神仙嘛。” “……” 天师…… 方继藩心里就想,正一道,连天师府的张家,也只是受封真人哪,这若是受封了天师,岂不是比张家还厉害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他没做声,此等追封的事,好像跟自己没啥关系。 “朕正好还有事想要问问你,前些时日,有鞑靼人小规模的突袭了大同,你如何看?” 弘治皇帝突然问起,显然,已经认可了方继藩是个有能力的人。 方继藩大抵回忆了片刻历史,摇摇头道:“这些年,天降异象,不但我大明受了雪灾之苦,这鞑靼人,亦是受灾严重,这鞑靼所在的,乃是困苦的大漠,听说他们那儿,夏天竟降下了雹子,打死了许多牲畜,眼看着这就要入冬了,怕是他们储备的粮食,不足以过冬。” “所以……”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历史上,那位号称‘小王子’的鞑靼人,会率领鞑靼大军突袭大明边镇,当然,他们起初是佯攻大同,也就是后世的山西一线,可实际上,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这样做的目的,是寄希望于朝廷将目光移在山西大同方向,而鞑靼主力,则千里奔袭,居然越过了朵颜三卫的领地,直取辽东。 而这一次突然的洗劫,造成了辽东惨重的损失。 弘治皇帝不问还好,方继藩一听事关到了辽东,便滔滔不绝地道:“既然是粮食不足以过冬,那么鞑靼人袭击大同就没有道理了。大同乃是关塞,护着关内,而在关外,除了一些要塞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粮食囤积,他们想要夺取粮食,就必须破大同关,而大同关乃是坚城,要破,哪里有这般容易突破,他们若当真能突破大同的防线,我大明早已震动了。” “所以,臣认为,他们的目标,绝不是大同,而该是辽东,辽东遍布着大量的村落和集镇,他们即便不攻下锦州,也足以在辽东掠夺足够的粮食,这城外的千里沃土,也足以供他们烧杀劫掠,因而大同只需加强戒备即可,而辽东一线,陛下要早作筹谋,坚壁清野,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其实一直忧心的都是大同。 毕竟一旦鞑靼人猛攻大同,对于大明而言,关系极大,一旦突破了雄关,这鞑靼人就可深入关内,甚至威慑到北京城了。 反而是辽东……他不甚关注,毕竟靠着辽东那儿,是朵颜三卫的牧场,而且辽东有锦州等重要的城池,鞑靼人即便狂攻,明军也有足够的时间和鞑靼人进行反复的拉锯。 说穿了,辽东隶属于关外,是大明在关外最重要的力量,而大同,却是保护关内的关防力量,两者的分量不同。 方继藩一口咬定,鞑靼人会奇袭辽东,理由是大同他们攻不下关隘,一粒粮食都夺不走,而辽东却不同了,那儿可有大量的汉人敷衍,一旦鞑靼人突袭,那里就成了鞑靼人的打谷场了。 弘治皇帝沉思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你的意见与兵部不同,不过朕会下旨意,让辽东一线有所防备。”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既然弘治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倒是不适合再多说什么了,便作揖道:“那么,臣告退了。” 一个人,若是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啊,只这三言两语,又不知可拯救多少人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取信于弘治皇帝,这一次,方继藩相信,弘治皇帝对自己,已有足够的信心了。 只是……弘治皇帝也只是说会提醒辽东的守军,这……似乎还不够吧。而且还提到了兵部…… 兵部显然是更侧重于大同的,毕竟大同和山海关一样,都是拱卫京师的关隘,这两个关头失去了另一个,京师就完蛋了,当初土木堡之变,瓦剌入关,包围京师,就是从大同进来的。 失去大同,就等于失去一切。 兵部肯定会选取最稳妥的方案,因为对他们而言,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师,出事了,他们就是千古罪臣。而辽东即便是遭遇了袭击,那也没什么妨碍,只要保住锦州一线不失,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样一想,一切都清楚了。 辽东可以出意外,但大同不能,因而兵部必定是侧重大同,那么他们所有的章程和计划,都将围绕着加强大同的防护为优先。 不会出事吧…… 倘若到时候敷衍一点,即便是提出了预警,可最后,就算皇帝提醒了辽东的守军,可这兵部和辽东,都不将其当做一回事,那可糟了。 这可是数万人的性命,可能这一次洗劫,不会给予大明任何的撼动,毕竟鞑靼人,甚至可能连大宁、锦州都拿不下,可城外的军民百姓,却都遭殃了。 方继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出宫,却见朱厚照竟在宫外头候着自己。 朱厚照美滋滋的上前道:“老方,如何?” “不错。”方继藩心里还在操心着方才的事,不过还是扯出了点笑容,鼓励他道:“殿下果然令陛下刮目相看了一回。” 朱厚照便笑了:“这是自然的,王先生教的好。” 接着似乎觉得还不够:“当然,也是老方教王先生教的好。本宫在等你呢,咱们一起去西山,下午还有许多地要耕呢。”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最近的邸报看了吗?关于大同的事。” 朱厚照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屑道:“才派这一点兵马来,那小王子,怕只是想骚扰大同罢了,这点儿兵马,塞牙缝都不够,本宫对他们没兴趣。” 方继藩沉声道:“若他们的目标不是大同呢?” “……”这下,朱厚照沉默起来了。 他对边镇的事太熟悉了,似是在想什么,顿了一下,眼睛突的一亮,紧紧地盯着方继藩道:“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不对吧,他们为何要攻辽东?听说他们遭了灾,死了许多马匹,要攻打辽东,又需越过大宁,大宁那儿,可是有朵颜三卫在,何况,即便突破了大宁,不是还有锦州吗?锦州乃是坚城,他们情急之下,肯定破不了城,那鞑靼的小王子,本宫早有耳闻,他不会这样愚蠢。” 方继藩和朱厚照并肩而行,却是不疾不徐地道:“可是殿下难道没有想过一件事,倘若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城,而只是单纯的洗劫呢?殿下也说了,他们遭了灾,而且,即将要入冬了,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熬得过这个漫漫长冬?” “……”朱厚照再次沉默了。 猛地,他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觉得肩头一沉,人顿时矮了一截,还有点痛,不由龇牙咧嘴起来,你大爷,一身的蛮劲啊。 朱厚照则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继藩道:“不错,不错,老方,本宫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总是料事如神,走,我们进宫去……去见父皇……” “臣已禀明陛下了。”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算关注,也答应了下旨,令辽东有所戒备,只不过……臣的担心是,兵部和九边的将士们,怕更关注的乃是大同,即便陛下下了旨意,他们也只认为这是常例,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可一旦鞑靼人来袭,到时可是要吃大亏了。” 朱厚照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方继藩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百姓的疾苦,那么想想看,比起西山的农户而言,更可怜的,是在关外的军民百姓,那关外,天寒地冻,他们本就缺衣少食,一旦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更是妻离子散,死无葬身之地啊。” 朱厚照听着,眉头不禁深深地拧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颔首点头。 本欣赏而言,朱厚照不算是个坏人,虽有些顽劣,可只是从前不太懂事罢了。 而如今,听方继藩一煽情,他带着几分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示警!”方继藩当机立断,他接着道:“必须要让辽东上下都戒备起来,让整个辽东,坚壁清野,绝不给鞑靼人一丝一毫的机会!” 朱厚照咬咬牙:“本宫明白了,可是想做到这一点,怕是不容易吧。” 方继藩道:“问题就在这里,就如那江河边的百姓一样,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江河随时可能泛滥,会冲垮他们的家园,甚至会令他们丧命,可要他们立即放下一切,带着自己的财产,远涉百里之外,去躲避洪水,却是很难。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第265章 太子高才 朱厚照是真的也忧心起来。 人就是如此,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被一群清流和宦官包围着,大抵不会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同情心的。 毕竟,百姓距离他太远了,即便只是远远看到,最多心烦一阵子,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只是一阵烦心而已。 他们大抵会认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可当真正接触了寻常的百姓,和寻常人一般劳作之后,这时,才会给人一种,噢,原来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有血有肉,我如此疲惫不堪,想来他们一定更加痛苦吧。 这便是同理之心。 辽东的军民百姓,显然比西山的百姓更苦啊。 朱厚照是个少年,少年郎的心思,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对方继藩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方继藩便道:“陛下已答应下旨送去辽东,命辽东的军民戒备,可依着我看,兵部和辽东那儿不会太当一回事,至多也就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上书称颂一番,而后再做做样子罢了。” “毕竟,坚壁清野,牺牲太大了。” 方继藩徐徐的分析着,这确实是两难的问题,坚壁清野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这么多的百姓放弃自己的田产,放弃自己的屋舍,躲入城中去,固然他们带了粮食入城,有吃有喝的,可在哪里住呢,不还是得沦落街头吗?何况,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放弃了生产,到了来年,难道去吃土? 天知道鞑靼人会不会来,这若是不会来,就真的把人坑苦了。 辽东各地的镇守,以及文武官员们,自然也不希望如此麻烦,毕竟百姓不是数字,也不是牛羊,你一道命令下去,他们就会乖乖入城,想要坚决贯彻坚壁清野,需要整个官僚体系全部动员起来,在一个鞑靼人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之下,如此大动干戈,这……也是找抽。 方继藩又道:“可若是能让陛下派翰林官欧阳志前去宣读旨意,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朱厚照讶异地道“欧阳志?” 宣读旨意,倘若是出自内阁的圣旨,一般由翰林官或者礼部官员、科道官前去宣读,这便是代表朝廷的钦命使者,代表了天子。可若是皇帝自己私人的旨意,则由宦官宣读,这叫中旨,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陛下下旨辽东,肯定会经过内阁,因为这不是皇帝的私事,那么颁布旨意的人,就可以商榷了。只要派出了欧阳志,那就好办了。 欧阳志别的本事都没有,方继藩很不客气的话,这个门生就是个弱智加渣渣,可他却有一个闪光点,欧阳志是个听话的人,方继藩让他往东,即便东边脚下就是一个池塘,他也毫不犹豫的一脚踏上去。 欧阳志虽然官职低,可到了辽东,代表的就是朝廷和圣上,他即带着加强戒备的圣旨,同时向辽东的文武官员们暗示着宫中希望能够坚壁清野的意思,文武官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欧阳志?本宫看他,智商不是很高啊,他……能成?”朱厚照开始怀疑起来。 方继藩瞪他一眼:“太子殿下侮辱臣的学生……” 朱厚照忙摆手,尴尬道:“呀,只是随口一言,能成?” 方继藩笃定地道:“能成一半。” 朱厚照不由道:“那另一半呢?” 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殿下私下里再派刘瑾随行,和刘瑾交代清楚,若是坚壁清野办不成,就宰了他。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朱厚照又开始怀疑了。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啊。 于是朱厚照道:“刘瑾除了伺候人,没别的本事啊。” 方继藩心里呵呵,殿下是一丁点都不清楚刘公公的战斗力啊,人家在历史上,那可是双手满是鲜血的大魔头,他的名号,那也和自己一般,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这种人丢去了辽东,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战斗力爆表啊。 方继藩忙道:“殿下太看不起刘瑾了,似刘瑾这样的人渣……” 说到此处,方继藩汗颜,好像……失言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厚照,生怕朱厚照察觉出了什么。 朱厚照却也瞪着方继藩,一副古怪的样子:“人渣……人渣是啥?” ma的,幸好你是智障。方继藩心里松一口气:“人才的意思,渣者,水查也,这一旁的水字,代表了至清之水,查者,查察之意,大抵是明察秋毫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感慨道:“老方,你懂的真多,难怪王先生都拜你为师。可是,你这么高的评价……就凭刘瑾那货?”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还信不过臣?” “信!”朱厚照斩钉截铁地道,接着又道:“这个好办,圣旨下来,需司礼监那儿发给内阁,再由内阁委派人员前往辽东,所以只要交代一声司礼监,让司礼监举荐欧阳志来办,内阁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的,这事儿不难。就派欧阳志,刘瑾嘛,反正是东宫派出来的,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说着,朱厚照叹了口气:“老方,本宫都没有想到辽东的事,竟让你未雨绸缪的想到了,要是我大明多几个你这般的人渣,何愁天下不太平啊。” “……”方继藩想哭,却不得不笑着直面人生,他很努力的咧起嘴,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不不不,殿下太谦虚了,殿下也很人渣,大家彼此,彼此。” 朱厚照很固执地道:“你更人渣一些嘛,本宫还差一些火候。”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痛:“殿下……” “好了,少啰嗦,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说你是人渣,你便是人渣,男儿大丈夫,怎的这么不爽利!你到底去不去西山耕地,你若是不去,本宫可要去了,时候不早,本宫还有几亩地没有耕呢。” 听着人渣来人渣去的,方继藩感觉很心塞,口里道:“殿下自己去吧。” 见方继藩不肯同去,朱厚照便龇牙:“你让王先生去耕地,王先生又带着我们去耕地,为啥你不去?”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脑壳,可怜巴巴的样子:“臣有脑疾,不能下地,得养着。” “……”朱厚照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噢了一声:“那你可要仔细一些,可莫旧病复发了啊,小心了。” 说着,匆匆的朝几个东宫的宦官那儿过去,几个宦官早就预备好了马,朱厚照利落地翻身上马,匆匆的打马去了。 ………… 中秋节的时候,方家依然热闹非凡,整个方府张灯结彩。 这一天,几个门生也都在呢,大清早就换了新衣,来给方继藩行了见师礼。 过节的日子,方继藩的心情好,一一朝他们点头,又毫不吝啬的勉励了几句。 接着便是开始派发喜钱了,原本这中秋佳节,其实也没有这等规矩,不过方继藩乐意。 府上的人多不容易啊,天天被自己折腾,尤其是小香香,为了少爷的病,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而,小香香的红包是双份,沉甸甸的,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小香香面带红晕,别有意味地看着方继藩。 听说现在少爷很了不起了,都教出了这么多进士老爷,虽然也有闲言碎语,说是少爷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可无论怎么说,小香香觉得少爷越来越厉害,以至她觉得少爷的谈吐,竟也带了几分诗意,便连痛骂邓健他niang的时候,扯着的嗓子,竟还带着读书人朗读诗词时的那种‘雅言’。 很好听! 因而小香香近来也开始学习认字了,闲下来,便偷偷躲着读书,府里的丫头见她如此,多是调笑的,可小香香不在乎,少爷已成了顶厉害的人,若是自己再是个俗丫头,少爷到时肯定不要自己的,以后说不定就打发自己去洗衣房或是将自己嫁出去了。 这双份的红包,足以证明少爷对待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啊,她努力地捏着红包,差点要将这红色的布囊要给捏碎了。 邓健则是可怜巴巴地伸着头,等看到少爷给的自己也是双份的红包时,眼睛亮了,接着,他开始眼泪婆娑起来,努力的吸着鼻涕和擦拭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爷还是晓得我邓健的忠心,少爷口里不说,心如明镜哪。 这对邓健而言,实是莫大的鼓励,这鼓励的程度,只比少爷给自己发一个小pigu的婆娘差那么一丁点,当然,最大最大的鼓励,则是发一个大pigu的婆娘。 其余诸人,无论是管事,还是门房,人人有份,方继藩坐在厅里,方家上下,不无雀跃着领了红包,整个方家,喜气洋洋。 六个门生自然也得了红包,不过这红包,却不是钱,跟读书人不能谈钱,得谈感情,方继藩每人发了一幅自己亲手书写的行书,上头都是勉励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 字写的还算可以,可比起读书人而言,确实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当然,心意很重要。 第266章 土豆熟了 方继藩,第一次尝试到了家的感觉。 在这里,方继藩是这一大家子的爹,是他们的大家长,给他们红包,接受他们的膜拜。 做爹的感觉,有喜悦,也有责任。 这令方继藩想起了自己的爹,那个远在贵州,为了老方家奋斗的家伙! 中秋佳节,注定了不能父子团圆,不过想来,老爹也一定在想念自己吧。 喜悦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几日之后,天色更冷了,凉风飕飕,方继藩还是清早起来,方家的门外,已停了一顶轿子,这小轿孤零零的在清晨的风霜之中,中门的屋檐下,已生出了一个个的冰凌,这冰凌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他的儿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一见到冰凌,便兴奋得不得了,兴冲冲的将冰凌折下,塞进自己的口里,冻得腮帮子发红,龇着牙,待冰凌在口里融化。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成了一个不再单纯的孩子,虽然还没有长大,可两世为人,恍若隔世,再没有了那时候的无忧无虑。 今日该是个悲伤的日子。 欧阳志穿着官服,在昨日,他已去礼部领了旨意,即将启程,代表朝廷,赶往辽东,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 他眼睛发红,脸上带着几分忧伤,自来了京师,这是他第一次的远行,几个师弟默默地陪着他一道来到了中门,接着,在这寒风凛冽之中,欧阳志默默的等待。 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些过份,可老实人,往往都有老实人的坚持,他得等恩师来。 方继藩来了。 欧阳志眼睛便愈发的红了,嘴唇哆嗦,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夺眶而出。 古人轻生死、重别离,此次出关,往返至少也需一两月功夫,且关外虽是一马平川,路虽易行,却也多有风险,哪怕就是途中因为水土不服,而害了一场病,一旦遭遇种种不测,师徒二人,便天人相隔,从此再无音讯了。 “恩师……”欧阳志哆嗦着拜下,重重给方继藩行礼。 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他吸着鼻涕,一面哽咽道:“门生负有皇命,不得不远行,这数月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恩师请保重。” 等他仰头时,遏制不住的滚烫泪水,又迅速的被寒风风干,之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痕迹。 方继藩道:“你也要小心,为师的话,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门生定当不辱使命。” 方继藩心里感慨,辽东数万军民的性命,还有数不清的粮草和财产,我可都交给你欧阳志了,但愿你真能不辱使命。 此时,方继藩扯出了几分笑容,道:“去吧。” 欧阳志颤颤而起,他腋下夹着一柄油伞,却还是夹着胳膊给方继藩作了个揖,方才转身,接着是一步一回头,最终看着几个师弟,不忘嘱咐:“请诸师弟照顾好恩师。” 唐寅等人,平时对大师兄是没多少敬畏的,大师兄太老实了,甚至徐经还经常调侃他,唐寅觉得大师兄太木讷,江臣和刘文善虽也老实,可觉得大师兄真的是没有一丁点主见,王守仁的性子孤僻,每天都在瞎琢磨,自是顾不上这个大师兄。 可今天,他们也都哽咽了,郑重地朝欧阳志作揖,齐声道:“师兄且去,多多保重。” 欧阳志才吸了口气,深深地凝望了方家一眼,那方家门前,是皇帝钦赐的石坊,石坊之上,是‘忠贞胆智’的匾额。 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在他心里,这便是自己的家,他,是个离家远行的孩子。 可就算是有千般不舍,欧阳志之后还是离开了! 一切如旧。 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西山煤炭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一入冬,便有不少人跑来西山,西山四处在招徕流民,有不少人携家带口前来投奔。 今年煤炭的需求大增,人们日渐发现,无烟煤的用途远不止御寒这样简单,何况玻璃也开始时兴紧俏起来,销量大增,这对煤炭的需求,又更大了。 暖棚那儿,早早已经开始播种。 这里不只供应冬日稀罕的蔬果,同时也是屯田千户所最重要的试验田基地。 张信依旧每天在这里摆弄着各种蔬果,将土地的温度记录下无数的数据,甚至,他开始尝试着设置不同的烟道,施用各种的肥料,或者调节浇灌的湿度,每一种尝试,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而这不同的结论,则成为了宝贵的经验。 屯田所现在已经开始变得可怖起来。 在这个时代,种地的,绝大多数都是大字不识的农人,他们耕地,凭的都是老祖宗们留下的经验,因为没有知识,所以他们也很难有心思和能力去改良和研究。 而至于读过书的人,是绝不会俯下身去耕地。 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便是如此。 可现在这屯田所,却是一派新的气象,招募来的校尉和力士都是良家子,也就是说,他们能进入禁军,尤其是羽林卫,家底都很殷实。 所以他们自小都读过书,有一定的学识,之所以来屯田所,辛苦是辛苦,可毕竟前途远大,因而个个都沉得住气,舍得吃点苦。 一群有文化的人来耕地,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总会进行尝试,他们懂得记录,将这些记录化为宝贵的经验,最终为接下来的摸索,夯实基础。 这一日,方继藩兴冲冲的来到了暖棚。 因为试种的这一片土豆,终于产出了。两个多月前,那一枚土豆发了芽,而后被切成了许多块,种进了暖棚里,这些土豆,经过张信的精心照料,而今终于开花结果。 方继藩蹲在暖棚里,这个暖棚,照例还是不允许其他人出入的,所以除了方继藩,只有张信蹲在此,他亲手将一个土豆自地里刨出来,捧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呃……只有一枚鸡蛋这般大…… 方继藩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似乎也不算小了,最重要的是,需要慢慢培植,方继藩将这土豆接过,像捧着金元宝一般,他仿佛可以感觉到,这小小的土疙瘩,在未来,将为大明的军民,带来何等大的改变。 什么狗屁大治之世,一个土豆砸下去,什么好世道都出来了。 “张信,我会为你报功的,不过……眼下还需继续育种,咱们别急,你现在要做的是先育出更多的良种出来。哈哈,到了那时,别说一个小小的伯爵,将来封候封公,也不在话下。” 方继藩记得,上一世,自己的领导就是这样忽悠自己的,很管用啊,当初的自己,热血沸腾,嗷嗷叫着请领导把工作都交给我方继藩吧,我方继藩能行。 而现在,在另一个时空,方继藩带来的,是跨越了五百年的先进管理经验,能不能封侯和封公爵,自己说了不算,不过……说了不算,不代表方继藩不可以画一个天大的馅饼,人嘛,没有理想,和咸鱼有啥区别? 嗯,小张,你要有理想。 张信脸激动得通红:“卑下一定会尽力而为,请千户放心。” 方继藩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真是一个老实人啊,不愧是英国公抽大的孩子。 ……………… 锦州。 这里早已下了鹅毛大雪,当自京师来的车驾已到了锦州,顿时,锦州城内城门大张,以辽东巡按御史李善、中屯卫指挥何岩、中官王宝人等,已带着兵卒在此恭候了。 一出了关,便是一路大雪纷飞,欧阳志冻得脸都紫了,下了车驾,远远地看到锦州那边大张旗鼓,此时刘瑾已披着一件貂皮踩着鹿皮靴子笑吟吟地踩雪上前:“终于到了啊。” 欧阳志微微皱眉:“杨公公,这锦州怎的知道我们来了?” “咱家当然事先派人去知会了,咱们毕竟是钦差嘛……”他提高了分贝,嗓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是朝廷和东宫的人,他们算什么,关外的土包子而已,若不是在宫中和朝中无人,会发配至此吗?所以两日前,咱便让人来知会了,他们知道我们估摸着这一两日会到,自然乖乖在此等……” “……”欧阳志无法理解刘瑾。 这样有意义吗? 可刘瑾觉得极有意义,等二人上前,到了城门口,指挥何岩会同中官王宝还有巡按御史李善人等,便匆匆上前行礼。 刘瑾只是抬头望天,呵呵干笑。 欧阳志显得木讷,不苟言笑的样子。 对面的中官只一看,眼珠子便转起来,接着笑道:“咱已在镇守府备下了一些水酒,给两位钦使接风洗尘,还请两位钦使赏光。”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道:“先办公务。” 刘瑾愣住了,本来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该享受享受了,不过…… 他是拿欧阳志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啊,谁让人家是方继藩的门生呢,他不敢招惹欧阳志,因为怕方继藩把自己宰了,然后剃了骨,将肉剁碎了喂狗,嗯……方继藩,一定会这样做的。 ………… 这个月将要结束了,谢谢大家在老虎上架的第一个月的各种支持,老虎万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有你们,才是老虎码字的最大动力,未来,老虎继续努力!最后,为新的一个月求点保底月票! 第267章 动真格 欧阳志是个安分守己,恪守原则的人,他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什么事,第一准则是先把自己恩师吩咐的事情办好! 在他面无表情的宣读了圣旨后,这何岩、李善、王宝三人面面相觑起来。 鞑靼人会袭锦州? 这不对吧,锦州的前头,可是大宁啊,而大宁乃朵颜三卫的活动范围,鞑靼人为何要冒这个风险? 而且打锦州,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锦州城固若金汤,要拿下,困难度不在大同之下,可破了大同,便等于是中了头彩,连京师都在鞑靼人的威慑之下,可拿下一个锦州有什么用? 当然,这是圣旨,因而所有人都笑了,何岩感慨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远在千里之外,还挂念着咱们边镇上的军民,实是教卑下佩服,此等拳拳爱民之心,非尧舜不能相比。” 王宝是个太监,笑的脸都僵了:“能为陛下效力,真是我等的幸事,祖宗八辈子积了德。” 这两个,一个是武官,一个是宦官,似乎从他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开始,就不打算要脸了。 可巡按御史李善不一样,他是清流,因而很鄙视地看了王宝一眼,心里痛骂,你祖宗积了八辈子德,才让你净身做了宦官,你这祖宗积的到底是啥德来着? 欧阳志则是肃容,沉声道:“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鞑靼人可能袭击锦州,为保卫锦州,就势必要加强锦州的戒备,锦州决不可松懈。” “好的,好的,卑下不敢疏忽怠慢,还请钦使放心。”说起来,何岩乃是卫指挥,这可是堂堂三品武官,可到了翰林院修撰欧阳志面前,照样得赔着笑,大明重文轻武,可见一斑。 欧阳志又道:“还有,陛下还交代过,锦州要坚壁清野,因而,半月之内,必须迁徙百姓进城,本官说的是,锦州附近方圆百里之内,一切的军民人口,包括了他们的粮食和牲畜。” “……” 一下子的,这三人呆住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 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示警,居然要坚壁清野? 这坚壁清野,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啊。 那中官王宝,却是笑了:“好的,好的,陛下都吩咐了,没问题,都没问题。” 何岩也乐了,磕头虫一般:“好的,好的,这不是事,外头风雪大,钦使进城,咱们先喝口水酒,暖暖身子。” 欧阳志觉得意外,他原以为锦州这边肯定会有阻力,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只有那巡按御史李善,却只板着脸,也不吭声。 刘瑾则站在欧阳志的身后,似笑非笑的样子。 欧阳志摆摆手道:“这就不必了,战事在即,公务要紧,没时间喝水酒。” 何岩等人面面相觑,这个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的钦使,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啊。 半个时辰之后,在中官的后衙廨舍,中官王宝,笑吟吟地给刘瑾倒了一壶酒,道:“当初,咱们都在内书堂里读书,咱呢,可怜巴巴的到了辽东,您啊,现在却在东宫,真是前途无量啊。想不到咱们哥俩,竟在这儿相聚了,您说,这不是缘分吗?” 刘瑾喝了一口热酒,才道:“咱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的。” 王宝干笑道:“不知太子殿下……” “坚壁清野!”不等王宝问完,刘瑾干脆利落的道。 王宝一呆,而后惊道:“啥,当真坚壁清野啊?” “难道你还以为是说笑的?”刘瑾冷冷地看着他。 王宝不禁道:“钦使说的时候,咱倒也不觉得是玩笑,只是这事……太大,牵涉到了多少人哪,何况鞑靼人来锦州……这不是笑话吗?所以呢,咱就先应承着,似钦使那样的翰林,还不是随意糊弄,他说啥,咱就应啥,可是……” 刘瑾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王宝心里一凛:“刘公公是专程来办此事的?” 刘瑾悲愤地道:“办不成,咱就得死了,要杀咱全家祭天!” 王宝脸色变幻不定起来:“这事太大了,您想想,锦州城外,可有十万军民啊,就算当真下了命令,他们真肯入城吗?人家在外头,可是有田有地的,要背井离乡,携家带口……就为了这子虚乌有的鞑靼来袭?” 刘瑾冷笑道:“他们肯不肯,和咱没关系,他们不肯,殿下以半月为限,事情紧急,那就动强的!不是他们不肯吗,那就烧了他们屋子,拿下那些不听话的,看他们还肯不肯,咱别的不管,事办不成,咱找你算账。” “……”王宝有点懵了。 他随即便道:“要不,此事,咱问问萧祖宗。” 刘瑾却依旧是冷眼看着王宝,眼中有着几许不屑:“萧祖宗算个屁,难道萧祖宗见了咱们殿下,不得乖乖的跪着叫一声千岁吗?孰轻孰重……你掂量不清?实话再告诉你,那欧阳志来的时候,可是带了御剑来的,咱这是好意在提醒你,这御剑在手,太子殿下都得敬畏三分,你又算个屁,到时那姓欧阳的呆子若是要先杀几个人立威,你的脑袋,保得住?” 王宝顿时被唬住了,再不管说别的,连忙道:“成成成,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咱还有什么说的,镇守府这儿,自是尽心竭力。” ………… 其实在这辽东,谁也不曾预料到,这钦使和刘瑾,竟是动真格的。 欧阳志在第二日,方才知道原来锦州上下的人,套路竟这样深,昨日还应的好好的,到了今日,一听要动真格,便开始一个个叫苦了。 于是他果真取出了方继藩让他携来的御剑,直接将这锦州上下的人镇住了。 而刘瑾,完全就是个疯子。 指挥何岩的命令一到手,便伙同了中官王宝强令迁徙。 太监们办事,大抵也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的,直接派出了人,凡是不肯迁移的,立即便是烧屋拿人。 这个,倒是连欧阳志都看不下去了,彻夜修书送去恩师那儿,狠狠的控诉了刘瑾一番。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巡按御史李善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份弹劾,也已送了出去。 整个锦州,在鸡飞狗跳之中,大量的人,犹如牛羊一般,被驱赶着送入锦州,凶恶的差役开始四处焚烧村落,凡事不能带走的粮食,俱都烧个一空,甚至连驻扎在城外堡子里的百户所,也都强令转移。 整个锦州,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监狱,数不尽的军民,竟成了流民,充塞在这城墙根之下,到处都是抱怨。 而趁此机会,刘瑾自然也不忘开始在城中富户那儿伸手勒索,咱来都来了,你几个意思,不给点孝敬,你还有良心吗? ………… 在数百里外。 大漠之中,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能刺得人骨头麻痛。 而那连绵的蒙古包里,一个穿着虎皮的汉子,在温暖的大帐之内,他面上一道猩红的伤疤显得尤其触目惊心。此刻,他那双如刀子一般的眸子,扫视着摊在面前的舆图,这眸子深处,带有如草原中狐狸一般的狡黠,而这狡黠一闪即逝,很快被一股冷锋所取代。 他缓缓的伸出手,在围着舆图的众首领面前,最终,手指尖抵在了那舆图上锦州的位置。 跃跃欲试的诸将,个个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芒。 ……………… 京师也下雪了,雪花如同鹅毛一般,带着冰寒,飘洒大地。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令方继藩的脑疾有复发的征兆,他不得不躺在温暖如春的家里养着病。 而欧阳志的书信,也已送到了。 几个门生下了值,都来围着恩师,徐经取出欧阳志的信笺来,当着方继藩的面开始念诵。 一封信念毕,门生们都皱起了眉,不无忧心忡忡地看着方继藩。 唐寅率先忍不住的道:“早知刘瑾不是好人,此次殿下让他去锦州,实是下策,他到底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啊,欧阳师兄是和他同去的,可万万不要被他牵累了才好,可怜那锦州的军民百姓,怕是要被这厮折腾得够惨的。”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方继藩也跟着颔首道:“是啊,刘瑾这厮,真是该死,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太子殿下,真不该派此人前往锦州,这是害人啊,下次别让为师撞见刘瑾这狗贼,若是撞见,为师打断他的狗腿,为咱们锦州的军民出一口气!” 方继藩口里说得振振有词,心里却在想,刘瑾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啊,办事效率就是高,他一出手,坚壁清野的事就算是成了。 让太子派出刘瑾这只疯狗,实在不是方继藩道德低下,没法子,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与其让鞑靼人杀死数万人,掠夺无数的妇孺,供这些鞑子们糟蹋,倒不如让刘瑾去祸害锦州军民呢,至少……刘瑾能把事办成,辽东的军民还能活命,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怎么办的,方继藩倒是想用温柔的方式。 可讲道理,有用吗? ……………… 新的月份终于开始啦,老虎继续努力,同学们有票就继续砸老虎哈,老虎乐了,码字就也有劲了! 第268章 人才啊 内阁。 那弹劾的奏疏,送到了李东阳的案头。 李东阳如往常一样,风淡云轻第取了奏疏,随即,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忙拿着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刘健的公房:“刘公……” 刘健正在伏案,只微微的抬眸一眼,搁笔道:“何事?” “刘公请看。”李东阳将弹劾奏疏送上。 刘健一看,一脸诧异道:“刘瑾不是东宫的宦官吗?怎么,他何时去的辽东?坚壁清野?老夫怎的没有听说过?” 正说着,兵部尚书马文升已经心急火燎的赶了来:“刘公,出了何事?朝廷何时下了坚壁清野的旨意?” 兵部那儿,也接到了何岩的密报。 马文升一看,着急上火啊,这哪里是扰民这样简单啊,这已到了害民的地步了。 那何岩是何等的八面玲珑之人,既不敢违抗钦使和太子殿下的命令,可又不敢承担这天大的干系,于是乎,转过头便偷偷的向兵部密奏。 无非是害怕到时朝廷追究,自己沦为替罪羊。 刘健讶异地看着匆匆进来的马文升,又看看李东阳,才道:“陛下的旨意中说的是加强防备,这坚壁清野,是闻所未闻,太子怎么掺和进此事了?刘瑾为何这样大胆?” 这一连的诘问,其实大家心里都已有了答案了。 “负图……”刘健深深地看了马文升一眼,呼唤着他的字号:“兵部那里,可接到了鞑靼人袭锦州的消息?” 马文升摇头道:“没有一点音讯,倒是大同那儿,昨日又得到一封奏报,鞑靼向大同增兵了,疑有大举进攻的征兆。” 刘健听罢,更为忧虑起来,大同虽然坚固,可怕就怕一个万一啊,若是鞑子铁了心要取大同,谁知道会不会有个好歹。 可另一边,锦州却又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沉吟片刻后,刘健便直直地盯着马文升道:“负图,你说实话,锦州有被袭的可能吗?” 马文升沉默了,作为兵部尚书,他确实应该提供适当的建言。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文升凝神,看了刘健一眼:“可能性并非没有,鞑靼人狡猾如狐,无论袭击哪里都不意外。可兵部诸官已有过研讨,此等可能,微乎其微,袭击大同,对鞑靼人的风险最低,可一旦攻陷,收益最大。” 这是实话,大同外头又没有大宁的朵颜卫,鞑靼人面对的不过是一道雄关而已,能破城固然最好,可不能破城,大不了一溜烟,飞马遁入大漠,明军就算是想追都追不上。 顿了一下,马文升继续道:“而辽东,尤其是锦州,要穿越大宁,且不说,就算夺取了锦州,鞑靼人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而一旦拿不下锦州,这前有锦州的明军枕戈待旦,他们的后路,却又受朵颜卫的威胁,这实属不智啊。” 刘健叹了口气,目光闪过几分怒色:“这个刘瑾,真是罪该万死啊!” 他这一声叹息,更像是控诉。 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还能说啥呢,能骂太子吗?不能! 既然如此,那么只好是这刘瑾该死了。 刘瑾虽是受太子殿下授意,否则他如何能去锦州,可凶残至此,简直是比鞑靼人还要凶残了。 在那锦州,纵容人毁锦州军民的田地,伤人家的谷子,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天里被驱使着送到了锦州。 锦州根本没有容纳十万军民的能力,在如此仓促之下,根据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粮食……虽然还算充足,可只第一夜,却已冻死了两个人了。 这样下去,还不知多少人受害啊。 “最坏的,反而不是刘瑾,刘瑾是个阉人,本就如此,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翰林修撰欧阳志,他是翰林,是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竟是胆大包天,伙同着刘瑾,在锦州恣意胡为,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马文升显得很是不悦。 刘瑾做坏事就罢了,马文升对阉人,确实有成见,本身就歧视他们,似乎这在外头,阉人不做一点儿坏事,都不配叫阉人。 可欧阳志是真正的令他痛心疾首,这可是大明的状元公啊,清流中的清流,竟是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刘健颔首点头道:“欧阳志是个忠厚的,这一点,老夫深知,这定是有人授意吧!”说到这里,刘健目光一沉,道:“去请新建伯来。” 刘健不太愿意去苛责欧阳志,欧阳志给他的印象,确实不错,可伙同阉人闹出此等大事,这就为清议所不容了,刘健几乎可以想象,锦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清议会沸腾成什么样子,都察院怕是会乱成一锅粥吧。 而归根到底,欧阳志是谁的人,所有人是心知肚明的。 这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找方继藩算。 外头早有书吏候命,一听刘公吩咐,连忙找方继藩去了。 马文升坐在值房里,长吁短叹,九边,乃是兵部的职责,大同那儿已是焦头烂额了,现在锦州又出了这么个事,他想等方继藩来了,就狠狠的痛骂其一通,这家伙不要脸呀,你在京里好好的,你祸害锦州做啥? 而刘健却如老僧坐定,他倒是觉得方继藩或许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这个方继藩,他已有太多的诧异了,甚至,刘健隐隐觉得,或许当真鞑靼人袭的是锦州也是未必。 可即便鞑靼人袭锦州,这也是小概率的事,倘若因此,而在锦州惹的军民怨声载道,这还了得,你方继藩敢插手军务,活腻歪了? 按概率而言,大明九边,无论是哪一处边关,都有被鞑靼人袭击的可能,难道就因为如此,九边都坚壁清野吗?那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很快,那书吏便匆匆赶回来道:“刘公,方继藩……病了……” “什么?”刘健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什么时候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是少年人,身体结实着呢,哪里来的这么多病痛?” “是……脑疾似有复发的征兆……” “……”刘健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他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 在暖阁里,萧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已送来了快报了。 那中官王宝,虽是不得不和刘瑾合作,却也知道,当今做主的,还是萧公公,他怎敢隐瞒此事! 萧敬将这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的时候,弘治皇帝的脸一沉:“宣方继藩。” 同样,方继藩脑疾复发了。 弘治皇帝抬头,有点郁闷:“派个御医去诊视吧,赐一些药去,让他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方继藩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这是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印象,平时,方继藩似乎也没有糊弄自己的劣迹。 所以先从大怒,接着转而有了几分担忧。 古人的卫生状况并不太好,即便是宫中的贵人,或是勋贵子弟们,若是来一场大病,都可能遭遇诸多的不测,早夭,某种程度来说,属于常态。 可这一肚子的怒气,却没处发泄了啊。 你们说锦州可能遭遇袭击,朕也派人送去旨意,严厉告诫锦州要加强卫戍了,好嘛,你朱厚照和方继藩,胆大包天了啊,居然开始插手军务了,边镇的军务,是你们能插手的吗?真是好不了几天啊。 弘治皇帝压着火气,不杀鸡儆猴,明日,你们是不是还要跑到暖阁来上房揭瓦了? “传太子!” 三个字,杀气腾腾。 朱厚照是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脑疾会复发的,不,是似有脑疾复发的征兆,老祖宗们的文字,博大精深,每一个人都蕴含着万千的变化,听说父皇传召,他倒早就想好了,父皇肯定会召自己的同时再召老方,到时自己和方继藩一唱一和,努力解释一番,想来……不会有事吧。 他甚至决定要让父皇见识一下自己对马政的熟悉,所以,虽有点慌,可他还是美滋滋的到了午门,却不肯入宫去。 宦官小心翼翼的催促,朱厚照则道:“本宫等等新建伯。” 宦官诧异地看着朱厚照:“殿下,新建伯害病了,陛下便没宣新建伯了,您……不知道……” “啥……”朱厚照骤然感觉仿佛被人推进了冰窖里,浑身打了个颤,心凉得厉害:“啥……啥病……” 小宦官便如实道:“新建伯素有脑疾,殿下……不知吗?陛下还遣人前去送药了呢。” “……”朱厚照的心情顿时非常糟糕起来,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你方继藩真是个人渣呀,这等金蝉脱壳都叫你想到了,本宫为啥就没想到呢,你这是故意的吧。 倒是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于是他摸了摸额头道:“哎呀,本宫头也有些晕晕的。” 宦官深深地看着朱厚照,一言不发,显然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朱厚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是有点迟了啊!别人是压根不信了。 他便只好放下抚额的手,背在背后:“走吧,入宫,父皇怕是等急了。” 第269章 尧舜之君 到了傍晚的时候,霞光万丈,方继藩悠悠然地躲在房里看书。 其实这书是王守仁撰写的,希望他这个恩师品评。 当然,此书只是启了个头,这开头第一篇,便是同理之心。 为了阐述同理之心,王守仁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方继藩想想,都为王守仁捏一把汗。 既要当值,又要修书,闲暇时,还得前去西山授课,圣人就是圣人啊,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自己就不成了,自从脑疾复发,浑身都觉得懒洋洋的。 多事之秋,啊,不,多病之秋啊。 一番感慨,小香香在旁研磨,方继藩提着笔,目光显露着几分为难之色。 他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好啊,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可以为王守仁改动的,感觉要是自己改动了王守仁的文章,就是亵渎了圣人似的。 虽说是他是王守仁的恩师,可他,真没教王守仁什么啊,实在是王守仁的脑补功能太过强大的缘故呀! 固然,方继藩可以添加一点超越时代的东西进去,可方继藩也深知,太过的超前,并不符合当下生产力的发展,索性,只给王守仁删改了一些错字,便搁了笔。 天色已是暗淡了,王守仁等人,只怕此时已下了值,不过他们得去西山。 这方家,显得冷清了不少。 可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少爷,有……有客来了……” 客?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不禁有点讶异,方家也算天煞孤星了,敢主动来招惹的人,实在不多,这时候,能有什么客来呢?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人,穿着便服,已跨槛进来,他身后的人……就是化成灰,方继藩也认得的。 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遭了谁的毒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抬着高傲的头颅,一副绝不肯服输的模样,很有几分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 那么……能走在朱厚照这个太子前头的人,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方继藩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突的亲临这里,来捉……捉……jian的? 现在自己是不是该摸着自己的头,一副脑疾发作的样子? 呃,这样会不会太做作了? 毕竟,我方继藩,是三观很正的人啊。 就在天人交战,一脸尴尬的当口,朱厚照嚎叫起来:“好哪,本宫就知道你是在装病的,你还说你脑疾犯了,你看看你,这脸色比谁都红润。” “……” 友尽! 方继藩的脸拉了下来。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这书斋,突然,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他似无事人的样子,目光准准第落在了王守仁的书稿上:“你写的?” 目光凝视着方继藩。 这……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啊,方继藩感觉要窒息了。 弘治皇帝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越是不露声色,越是平静,事儿可能就越大了。 方继藩只能老实地道:“这是王守仁的书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你是他的恩师,他写完了书稿,所以请你修改?” “臣也没改什么。”诚实小郎君难得谦虚地道;“他的书稿写的太好,臣才疏学浅……” “你是他的恩师!”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点破了方继藩的‘谎言’! 到了现在,还想藏拙吗?学问是你教授王守仁的,他的书稿,也是由你把关,你还说自己才疏学浅?” “……”方继藩悲愤起来! 难道这辈子,都注定了做不了一个诚实的人了吗?我只想做个好人啊。 心里虽这样想,可忐忑不安的方继藩,面对着平静的过份的弘治皇帝,再看看后头那一瘸一拐的朱厚照,方继藩求生的欲望,本能的自心底油然而生…… “臣有罪,臣不该欺骗陛下,臣……”深吸一口气,他继续道:“王守仁这个门生,只是一块璞玉,尚需雕琢,臣正在为他把关,免得他才疏学浅,胡编乱造,坏了臣的名誉。” 弘治皇帝这才欣慰地点头:“这就没错了,明明可以说真话,可为何却屡屡不敢坦言相告呢?朕难道会吃人?以至你如此害怕朕?”说着,轻描淡写的捡起书稿,低头,随手翻阅。 王守仁的理论水平是极扎实的。 这既来源于他本身的学识,毕竟,一个能中进士,且名列一甲的人,其文字水平,说是凤毛麟角都不为过。而其次,则来源于他的天赋,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瞎琢磨。 弘治皇帝一开始看得有点随意,可渐渐竟看得有些恍惚起来。 这一篇,乃同理之心,同理之心的大道至简、知行合一不同。大道至简、知行合一可能会直接与理学产生对圣人之道根本上的冲突和矛盾,未必能使一个习惯了理学思想的人轻易接受。 可同理之心,既是王守仁所认知的新学基础入门,却同时,又足以让人信服,这个世上,总还不至有人拿同理之心来抨击王守仁,难道深入民间,体会百姓疾苦,也错了吗? 弘治皇帝顿时看的痴了,他不自觉地坐下,捧着书稿,一字一字看下去,竟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感觉。 那一日,朱厚照从田里回来见驾,说出那样一番话后,弘治皇帝感觉朱厚照一夜之间成熟了,有了担当!虽然大抵知道,王守仁的教育方式是什么,可似书稿中如此深入浅出的阐述其理念,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篇不可多得,却又朴实无华的好文,弘治皇帝竟连看了两遍,一字都不敢遗漏。 另一边,朱厚照朝方继藩偷偷龇牙,一副老方你不是东西的表情。 方继藩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对朱厚照不理不睬。 你自己二还能怪谁,这个节骨眼,你不早早的装病,还怪我方继藩没义气?ma的zhizhang,你委屈,我特么的就不委屈? “好文,好文,非有高才者,作不出此文啊。”弘治皇帝忍不住既感慨又赞许。 这第一篇里,完全看不到丝毫离经叛道的字眼,完全是在阐述孔孟的观点,全文之中,更有一种浓郁的关心下层百姓的心思。 弘治皇帝意犹未尽地将文稿搁下后,还荡漾在那行文之中,依旧颇为感慨:“如此好文,真是罕见啊。方继藩,你是高才。” “对,没错,陛下明察秋毫,臣确实是高才。”方继藩这回也不再迟疑了,毫不犹豫的回话。 还能说啥,再解释下去,就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欺君罔上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为何你要让欧阳志假传朕的旨意前去锦州,如此凌虐百姓?” 终于,开门见山,直接奔入主题了。 方继藩想都不用想,这一次,定是朱厚照将自己卖了。 于是方继藩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同样瞪着他,依旧龇牙。 这意思是,谁让你方继藩先不讲义气的? 方继藩倒没有恼怒,而是笑了笑道:“陛下,因为臣和太子认定,鞑靼人将奔袭锦州,而且臣和太子,并没有假传圣旨,陛下的圣旨里,分明说了让锦州加强卫戍,既然加强卫戍,坚壁清野,岂不也是加强卫戍的手段?” “狡辩。”弘治皇帝似乎气已经消了。 他就如一只老虎,追着两只猎物,方继藩是小鹿,朱厚照是兔子,方继藩想要活着,不需要跑的比老虎快,只需要跑的比朱厚照这兔爷快就可以了,等老虎追上了兔子,吃饱喝足,便如弘治皇帝憋了一口气,揍了一顿朱厚照,这气也就慢慢消了下来,自然也就能用平静来看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朕在圣旨之中,从未提过坚壁清野,你和太子,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若非是朕,此时,你已下诏狱问罪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正因为是陛下,所以臣和太子才敢在情急之下救人。否则,断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这是因为臣和太子都知道陛下宽厚仁慈,乃是尧舜一般的仁君,若知臣和太子的初心,一定不会怪罪,臣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臣不相信,陛下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 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朱厚照听得骨头痛,又龇牙起来,自己这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居然觉得这番话,倒是颇为受用。 终究,这世上虽然每一个‘圣君’都号称听都不愿听溜须拍马的话,可实际上,人家不想听的,只是那拍在马脚上的马屁而已,这若是拍对了,还不照样笑嘻嘻? 弘治皇帝缓缓道:“这就是你假传圣旨的理由吗?” “不是。”方继藩顿了一下:“太子和臣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救人,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太子殿下怀有爱民之心,而臣也绝不愿我大明的子民任由鞑靼人随时杀戮,出此下策,实在万不得已,这是臣的主意,陛下要惩罚,就惩罚臣吧!” ………… 求点保底月票,老虎需要支持,有木有? 第270章 又一神器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所以,你就让人跑去了锦州,去折腾军民百姓,打着救人和大义的旗号,让人背井离乡? 古人重乡土,若不是被人拿刀子逼着,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离家的,弘治皇帝几乎可以想象,欧阳志和刘瑾这些‘酷吏’们,到底施展了多少残暴和令人发指的手段。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怒色,道:“你就坚信鞑靼人定会袭锦州?” 方继藩很笃定地道:“是殿下和臣确信。”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不服气的昂着头,似乎是在告诉父皇,我……我不服! 弘治皇帝终归是吁了口气,道:“你们啊,太年轻……”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想了想,才又道:“朕只问你们,你们可以确信鞑靼人会袭锦州吗?世上的事,终究没有确定无疑的事,否则这治天下,未免太简单了,你们还是孩子,都很聪明,能看穿许多事,唯独看不穿的,是人心啊。也罢了,事已至此,这烂摊子,只能留给朕来收拾了。” “而你们两个……”弘治皇帝朝着方继藩龇牙咧嘴:“明日起,同去西山耕作一月,少了一天,一个时辰,朕绝不轻饶你们,若是敢偷懒,朕也绝不再姑息……” 说罢,他已站了起来,却是随手将王守仁的手稿拿起,道:“这手稿,朕拿去了,嗯,走了。” 这……算不算打劫?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可想到要去西山耕作一个月,方继藩又有想死的冲动,本少爷还是个孩子啊…… 弘治拿起了书后,就瞪了朱厚照一眼:“走吧。” 朱厚照可不打算就这么撤了,道:“儿臣腿伤了,能否在方家歇一歇。”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自顾自的走了。 方继藩才反应过来:“陛下,且慢着,臣恭送陛下,来人啊,预备好香案和爆竹……” 可惜,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已是去远。 方继藩摇摇头,好日子看来是到头了,回眸,正好见朱厚照龇牙咧嘴恨恨地盯着自己。 方继藩被盯得头皮发麻,勉强地扯出了点笑容,一脸无辜地道:“太子殿下,你好呀。” 朱厚照怒气冲冲地道:“方继藩,你不是东西。” 方继藩连忙道:“殿下,小心,臣有御剑,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朱厚照笑得更冷:“你难道忘了,那御剑,你让欧阳志带去了辽东?” “是……是吗……”方继藩有点尴尬了。 “殿下,你伤怎么样?你坐下,我给你看看,万万不可伤了筋骨啊。”方继藩关切地看着朱厚照的腿。 朱厚照依旧狠狠瞪着方继藩,像是这样盯着,才能发泄出他内心的愤怒。 良久,他的脸色竟缓和了下来,道:“噢,有些疼,快,找个地方本宫坐着,你这里有药没有。” 方继藩心知朱厚照算是消气了,舒了口气,才道:“臣给殿下包扎一下就好了,那该死的刘瑾,若不是他在辽东胡折腾,怎么会令陛下下这么狠的手。” 方继藩取了药来,给朱厚照包扎一番,方才吁了口气。 朱厚照气咻咻地道:“刘瑾回来,就将他的腿打断!” ………… 次日一早,朱厚照就龙精虎猛的来邀方继藩了。 年轻人筋骨好,一夜之后,伤便好了,主要还是因为弘治皇帝不至丧心病狂,没有真正伤筋动骨。 西山耕作,朱厚照依旧是兴致勃勃的。 方继藩则是极不情愿的牵出马,和朱厚照一道来了西山。 宫里居然早早就来人了,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宦官,此等老宦官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了,因而格外的严厉,朱厚照和方继藩去哪儿,他都跟着。 方继藩决定找点轻松的事,用匕首将发芽的土豆削下,而后进行栽种。 “这是什么?”朱厚照好奇地看着土豆,目光闪闪:“能吃吗?” “能?” 朱厚照想将那土豆塞进嘴里啃,方继藩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口里边道:“此物珍贵,请殿下口下留情,何况,这东西,得煮熟了才能吃。” “噢。”朱厚照才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土豆来,他也学着方继藩的样子,捡出发芽的土豆,用匕首连芽带肉,一起削出来。 朱厚照百无聊赖,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屁股坐在暖棚的泥地上,道:“老方,你说,这些年来,辽东处处处在守势,自文皇帝之后,这么多年来,都是鞑靼人和瓦剌人对我大明进攻,而我大明永远处在处处挨打的位置,这是为什么?” 方继藩一面熟稔地寻找出发芽的土豆,一面道:“很简单,因为打不起。鞑靼人游牧为生,他们每一个人,自小就是战士,他们行军,也不需粮草,战马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牧场,因而,他们打家劫舍,是不需本钱的。可大明不同,大明要操练一个步弓手,所费钱粮几何,大明若是要发动三万人作战,就需连绵的粮队,自京师将无数的粮草,延绵数百里的送到前方的将士们手里。”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鞑靼人抢咱们一次,得到的财富和粮食,可能是他们一年辛苦所得的还要多,所以劫掠对他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可我大明呢,我大明发动一次征战,所费的钱粮数之不尽,我大明的每一个青壮,都是宝贵的人力,少了一个劳动力,意味着他不但没有产出,你还得拿钱粮养活他们。可就算打赢了又如何,文皇帝横扫大漠,将大漠的蒙古人打的丢盔弃甲,可收益是什么呢?” “除了牛马之外,这大漠里,没一样东西是我大明能看中的,那大漠里的战利品,都是破铜烂铁,咱们的军马,宁可随意抛弃,也懒得将其带回来。” “所以,即便我们胜了,我们其实也输了,鞑靼人就如乞丐,大明就是富户,乞丐抢了富户一次,便可过上几年好日子,所以他们每日都会虎视眈眈,巴不得富户和他死斗。可富户呢,打死了再多的乞丐,除了耗费了气力之外,结果,一无所得。” 方继藩说到此处,略显无奈,口里继续道:“何况大漠的土地,并不适合农耕,他们的土地,抢来也没有用,大明即便深入了大漠,将鞑靼人赶进了大漠的腹地,可又如何呢?他们还是会卷土重来!因为关外的疆土,对大明朝而言,只是巨大的负担,它不但没有产出,反而需要大明建立起密布的军堡,需要关内将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大漠中去,如此,才可维持大军在大漠中的存在,可若是天下太平倒也罢了,一旦国力衰弱,朝廷的钱粮不支时,这反而就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我们和鞑靼人,耗不起!” 朱厚照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激动地道:“不错,正是此理,所以大明可以战胜鞑靼人十次、一百次、三百次,甚至可以将鞑靼人彻底消亡,可最终,地还不是我们的,给了我们也无用,用不了几十年,大漠里,又会有瓦剌,或是其他的部族将这鞑靼取而代之,最终他们卷土重来,只是换了一个部族,换了一个名字,可性质却还是一群强盗。” “可是……难道就永远找不到一个长治久安的方法吗?本宫真的受够了,这大漠之地,先是胡人,接着是匈奴,此后是鲜卑,再是突厥,是契丹,是金人,是蒙古,是瓦剌,是鞑靼,好似没有尽头一样。”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又道:“除非我大明可以真正利用上大漠的土地,便是在这大漠之中也能长出粮来,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汉人可以出关定居,侵蚀鞑靼人的生存空间。” 朱厚照忍不住猜测道:“大漠里种出粮,你是说红薯?” 方继藩摇摇头,唇边走起了点点笑意,老神在在的道;“红薯可不成,红薯在大漠之中,很难养活。” 朱厚照顿时遗憾起来:“这样啊,世上想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吧,或许这便是天意了,总归需要有一样东西来制住我们,使我们永不得安宁。” 说白,朱厚照叹了口气。 方继藩的手依旧没有停,熟稔地削出一个土豆芽,小心翼翼地将其种入暖棚里的土壤之中!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想,其实,这世上还有一种作物,是可以在蒙古广泛种植的,若是这样的主粮可以深植大漠,以汉人的耕种天赋,怕是用不了多久,无数的荒土都将开垦出来,接着便会出现大量的田庄,田庄会催生集镇,集镇会衍生出巨大的承邑,在那里可以招募士兵,甚至大明不需付出太多钱粮的成本,便可以让这些士兵就地补给,他们会带着汉人对土地的渴望深入大漠,疯狂的向鞑靼人发起攻击,最终使鞑靼人无路可走。 第271章 汉道昌 朱厚照显得有些灰心了。 他不知道方继藩手里发芽的土豆,其实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因为这玩意,作为耐寒作物,非常适合在辽东以及大漠中耕种。 事实上,在方继藩所在的上一个世界,土豆的主要产区,就在内蒙和东北,不只如此,便连外蒙古,也是以土豆为主食。 粮食啊,一旦地里能种出粮食,就意味着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将需要更多的土地,什么是士绅社会,士绅社会是不追求财富的积累的,但是他们对于土地,尤其是那能产粮的土地,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渴望。 大明庙堂上的诸公们,反对和鞑靼人作战,对于主动出击,那更是想都别想,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大规模的战争,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好处,恰恰相反的是,一旦大战在即,大量的壮丁便要征伐,那么他们家里的万顷良田,谁来耕种,这不但没好处,还吃亏啊。 可一旦能获得大量新土地呢?而且获得的,还是地里能生粮的土地…… 方继藩可从来不相信,朝中诸公背后的士绅和地主老爷们是善茬,别看他们喊着仁义道德震天响,大爷的,这帮孙子为了争一口水源,为了争几块地,在乡间,敢组织数百上千人械斗,一年族里不死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而整个大漠,何其的广褒,相比于那几十亩的水田,真如星辰之辉与萤火之光的区别。 朱厚照却显得懒洋洋的,不过他还是趴在地上,撅着pigu,努力的将栽入地里的豆芽轻轻的扶正了一些,一面观察着小嫩芽:“大漠的地里,长了粮,大明就能永世解决鞑靼人?” “是的,只要大漠可以成为塞外江南,就可以。”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不对,灰扑扑的脸对着方继藩:“可本宫看朝中的大臣,对大漠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只愿守着关内苟且。” 方继藩微微一笑,他决定好好的给朱厚照上一课,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殿下,这世上,不要看人口里说什么,咱们汉人是人,关外的鞑靼人,也是人,都是人,那么,其实都遵循了一个自三皇五帝而始的规律。” “什么规律。”朱厚照很认真的看着方继藩。 如果说,朱厚照是从王守仁那儿,学来所谓的同理心和知行合一的话。 那么从方继藩这里学去的,十之八九就是满肚子的坏水了。 方继藩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一切准则,都是为了利,鞑靼人疯狂袭扰我大明,是为了利,而满朝大臣,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也是为了利。否则,为何我大明,占据的是大明最富庶的土地呢,殿下莫非以为,我大汉的疆土,东临沧海,西濒高原,南面,则是充斥了瘴气和林莽的密林,北面则为大漠。” “殿下难道还没明白吗?咱们的祖宗,为咱们打下的,乃是这世上最富庶之地,殿下以为,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从前只有汉人?不是的,其实在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只可惜,他们运气不甚好,偏生占了上好的良田,要嘛被杀戮了个干净,要嘛便被驱去了大漠里,去了充斥瘴气的密林里,或是那连呼吸都不畅的密林里。殿下真以为,老祖宗们,当真是靠仁义礼仪,或是自周公而始的《周礼》,打下的万世基业。” “其实啊,我们,和关外的鞑靼人都是一样的,至少骨子里都一样,都是为利益驱使之人,满朝文武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不是因为他们有仁义礼仪,而是因为,他们无利可图,殿下能明白臣的意思吗?” 朱厚照挠挠头:“鞑靼人和咱们,当真一样?一丁点区别都没有?” “有还是有一点的。”方继藩叹了口气:“鞑靼人和咱们之间,骨子里虽一样,可前者呢,是臭biaozi。” 朱厚照龇牙:“不错,这些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呢?” 方继藩风淡云轻:“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比较高级,是立了牌坊的biaozi。” 朱厚照便不做声了,他开始瞎琢磨起来。 方继藩还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其实啊,什么仁义道德啊,倘若在咱们大明,譬如江西这地方,若是突然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这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你信不信,明日满朝文武,就疯了似得要将这江西之国,灭的渣都不剩。鞑靼人的立足之本,其实不在于他们的骑射,只是因为他们太穷而已,放到磨盘里,油星子都榨不出,谁有动力去发动战争,打了也白打,徒费国力和民力,糟蹋了无数的钱粮,即便横扫了胡人又如何,那些荒地,一钱不值,最终汉人还是得回关内种地去,可数十年之后,又会有新的胡人在大漠之中崛起,烦不胜烦。” 朱厚照觉得有理:“所以,一切的根本,就在于,要在大漠种上粮食,种上了粮,咱们大明就打了?” 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在历史上,朱厚照因为偷偷跑去大同,指挥大军与鞑靼人作战,取得了大捷,好不容易回到京里,还想耀武扬威,谁料满朝文武都是骂声一片,痛斥朱厚照胡闹。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若真能种上粮食,百官会巴不得立即对鞑靼人开衅,谁若是能领兵大破鞑靼人,千秋史笔之中,此人势必会被大书特书。不只如此,天下万民,俱会称颂这个人的功德,整个大明的军队,会在文武百官的请求之下,要求整肃,会厉兵秣马,读书人们会高呼,鞑靼人杀我父母,辱我妻女,此仇不共戴天。他们会成日作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诗词,他们会吟唱着‘胡无人、汉道昌’,然后将无数的男儿,送去关外,和鞑靼人,决一雌雄。” 朱厚照眼睛发亮。 朱厚照所希望的,不正是如此吗? “老方,你说的这些,会出现吗?” 方继藩撇撇嘴:“所以啊,得种粮,咱们屯田百户所,就是干这个的,不让大漠里生出粮来,说什么都是虚的,看不到实物,看不到真真切切的好处,谁搭理你。” 朱厚照美滋滋的道:“咱们种,要不,派一队千户所的人,到关外去试着种种?种啥好呢?麦子?” 方继藩风淡云轻:“且不急,再等等。” “等啥。”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无表情:“等一个能改变我大明命运的东西出现,等它彻底能培植成功,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与利益相关的一个链接,也就彻底的打通了。” 朱厚照激动的捏着手里的土豆颤抖:“那本宫等,你说的那玩意,是啥?” “不要多问,容臣立个牌坊。”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土豆的培育,比红薯要麻烦的多,红薯的推广很快,这是因为红薯育苗容易,而土豆……却有许多的麻烦,先解决这个问题再说。 “你说……”朱厚照不禁的想起一件事来:“鞑靼人当真会袭击锦州吗?” “殿下不是已经有了判断吗?” “可本宫心里没底。” 方继藩微笑:“殿下若是有自己的判断,那么就该相信自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信不过,怎么可以让天下人相信他呢,将来殿下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殿下犹豫,则天下人都会恐慌,天下若是不定,那么天下人就更加无所适从了。” 朱厚照居然发现,老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老方这张嘴,一向都有理的,他笑了:“你说的是!” ……………… 锦州城。 这一座原本是因军事而立起的城塞,虽已渐渐的,已经初具了城市的雏形,而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顿时变得繁华起来。 只可惜,繁华的背后,所滋生的问题,却足以让人跺脚。 大片的流民,舍弃了自己的家,躲在墙根之下,这辽东的寒冬,一夜过后,不知多少人,睡去之后,再无法醒来。 虽然许多人,携家带口来时,带来了不少棉布,可雪落在棉布上,许多人上无片瓦,这棉布,顿时稀烂。 到处都是在咒骂那新来的钦使,还有刘瑾那个死太监的声音。 一时之间,已是怨声载道。 这已不再是寻常的百姓生出不满了,便连本地的卫指挥、巡按御史、中官,也开始对这位‘大爷’,心里跳脚起来。 他们的奏报,想来早就传到了京师来,也不只京里,到底什么光景。 可他们知道,任由这样下去,这锦州城,可是要哗变的,关外的百姓,不比关内,他们多数,没那么恭顺,闹起来,绝不是玩的。 而刘瑾,显然也感觉不妙了。 来了锦州,他已发了一大笔财,打着东宫的旗号,在自己下榻的行辕,金银珠宝,早已塞满了几口箱子,一开始他犯愁的,是怎么将这些箱子带回去的问题,到后来,他愈发的察觉到不对劲了。 鞑靼人这若是不来……自己和欧阳志在这儿这么折腾,会不会……被人宰了,用来平息军民的愤怒呢? ……………… ‘网络中断’同学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很感谢,五更送到,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努力的动力啊。 第272章 敌袭 刘瑾是个极聪明的人。 可他又是一个极度缺乏历练的人。 在京里待久了,便自以为,在这世上,只要哄好了太子殿下,便可无忧。 是以,到了锦州,他自是完全贯彻太子殿下的命令,只要太子殿下高兴,就好。 可现在……他渐渐琢磨出一点儿味道出来了! 这里不是京师啊,看看那些丘八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何其的凶残,还有那些百姓,一个个目露凶光的样子,便是连锦州上下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对自己态度中带着玩味。 即便是是那中官王宝,也开始对自己若即若离了。 啥意思? 刘瑾甚至怀疑,倘若这个时候,自己被人悄悄的做了,最后丢进了哪个茅坑里,刘瑾都不会觉得有丝毫的意外。、 关外这地方……黑啊,真他niang的黑,黑得伸手见五指。 刘瑾连忙寻到欧阳志,欧阳志虽为钦使,不过来时,还带了一箱子书,除了坚定不移的贯彻恩师的坚壁清野之外,便是将自己关在行辕里读书。 他不愿和刘瑾打交道,鄙视刘瑾的为人。 所以见了刘瑾来,眼眸只微微一抬,努力的想说一句客气话,可脑子迟钝了很久,居然没想出来。 刘瑾则是笑着道:“欧阳修撰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读书呢?” “嗯。”欧阳志点头,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句。 面对欧阳志的不热情,刘瑾继续笑着道:“读的什么书?” 欧阳志没有回答,在他心里,读书这等事,是不屑于和刘瑾这样的人说的。 刘瑾的心里其实已经忍不住的骂了,但凡是咱还保持着男儿身,气力大一些,非要掐死你不可。 刘瑾继续努力的保持着笑,只是这笑越来越僵,口里道:“咱们来了大半月了,这坚壁清野也差不多了吧,天气越来越寒,咱在想,怕是鞑靼人不会来了。昨日那指挥寻咱,说是他下头的千户们闹得厉害,说要回自己的驻地去,欧阳修撰,你看……” 边镇各卫,除了客军之外,绝大多数都在本地驻防屯田,他们都是有地的,各个千户所和百户所都屯驻在锦州城外,有专门的土地供他们耕种,这就导致,所谓的军户,最后几乎沦为了农民,而千户官和百户官们,却成了世袭的地主。 这些武官兼的地主,心里比流民们还急,这若是再不回去,可怎么得了啊,这么多白白的劳动力,就留在城里糟践粮食吗?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不可以。” “啥?”刘瑾觉得自己的脾性已经忍受到了极点,再也笑不出了,气冲冲地道:“欧阳修撰,咱家可一直敬着你呢……” 欧阳志依旧摇头,淡淡地道:“我前日已上了奏疏,说明了利害关系,也奏陈了自己伪传圣旨之罪……” 刘瑾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自首了。 欧阳志继续道:“所以,在朝廷派人前来捉拿我之前,坚壁清野就要坚持下去。我已算过,等朝廷有了反应,派了人到了锦州,那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面对刘瑾的怒目,欧阳志依旧脸色淡然,接着道:“到了那个时候,这日子就更加的天寒地冻,鞑靼的威胁就正好可以解除了。可在此之前,一只苍蝇也不得放出城去,御剑……就在我的手里,谁敢出门,我就斩了谁,我说话是很认真的!” “你……” 刘瑾打了个激灵。 他发现,这个欧阳志,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等于是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顺道还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浑身血肉模糊,大吼了一声,谁不服? 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刘瑾气呼呼地道:“你……这样值当吗?这样值当吗?鞑靼人根本不会来,不会来的,他们不来,你我都是万死,你还跑去请罪了?那你更加死定了,你是知法犯法啊,你想死,没关系,可你别拖着我啊。” “会来的。”欧阳志气定神闲,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态,他一字一句道:“一定会来。” 刘瑾一愣,道:“为啥?” 欧阳志一脸不容置疑的样子道:“恩师说的!” 刘瑾又是一愣,他算是彻底服了,这样的书呆子,根本就无法沟通,这是个既固执,又够狠的人,看上去智商低,可实际上呢,心如铁石,自己竟玩不过他。 刘瑾依旧不甘心,便道:“可若是新建伯错了呢?会死人的。” 此时,欧阳志低下了头,已经懒得继续理会刘瑾了,垂头看着案牍上的书,一面道:“恩师不会错。” “……” 刘瑾急红了眼睛,你欧阳志不怕死,咱还怕死呢,咱净了身,不就是为了好好的活着吗? 他气咻咻的上前:“这不是玩笑的事,欧阳修撰……” “住口!”方才一直神情平淡的欧阳志,突然厉声一喝,脸色在瞬间多了几分厉色,手拍在了案头上的御剑上:“你再上前一步试试看!” 刘瑾吓住了,他突然想到,这就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啊,这等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刘瑾磨着牙,有点心颤。 欧阳志的目光冷然起来,盯着刘瑾,正色道:“我再说一次,来时,恩师有过交代,坚壁清野!恩师已有教诲,这已不容更改了。就算恩师错了,那也没有关系,我是他的门生,一切干系,我来承担!我欧阳志有父有母,也是有妻有儿的人,在这世上,固然也有许多的牵挂,可恩师待我欧阳志,恩重如山,我与恩师,情若父子,倘若恩师错了,做门生的,即便是获罪,或是死在了关外,那也没什么怨言。” “刘瑾,你不要逼我,我是敢杀人的!” “这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刘瑾想哭,却是欲哭无泪。 欧阳志似乎又同情起刘瑾起来:“你放心,我在奏疏之中,向陛下请罪,可我也撇清了你的关系,说此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刘瑾跺跺脚,算是服了。 现在说没丝毫关系,有个屁用啊。 好吧,跟这欧阳志,是真的没办法沟通了,他只好匆匆忙的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行辕,稍一沉吟,便唤来一个随来的小宦官:“张智。” “奴婢在呢。” 刘瑾眯着眼,似已下定了决心:“咱信得过你吧,你得帮个忙,得带着那口箱子……” 说到这里,刘瑾指了指,这箱子里,可都是近来搜刮来的宝贝,价值不菲,这可是都是自己的辛苦所得啊,敲诈勒索,虽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可也是体力活啊。 刘瑾露出了不舍的样子,可虽然很肉痛,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道:“带着这口箱子回京师里去,想尽办法,去见萧公公一面,萧公公是有能耐的人,请他无论如何为咱转圜疏通,咱亲自修一封书信吧,要将此事好好的解释一下。” 欧阳志已经打算找死了,可他不能死,那咋办,想来想去,只有萧公公能救他了,萧公公成日伴驾在陛下身边,若是肯为自己开脱,将一切罪责都套在欧阳志的身上,而自己……当然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才好。 他忙取了笔墨,想了想,便开始修书,里头当然都在解释,坚壁清野,和自己无关,都是欧阳志的主意,自己的行为,都是为欧阳志所指使的。 写好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信交给这小宦官:“你加急,亲自送去京里。” 小宦官也不敢犹豫,将那小箱子努力提了起来,带上了书信,匆匆而去。 这一下子,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是咱聪明啊。 眼下,是谁沾着这欧阳志,谁倒霉! 只是可惜,糟践了自己这么多金银珠宝,刘瑾又不禁的惆怅起来。 过不了两三个时辰,刘瑾打了个盹儿,在梦里,他梦见了鞑靼人,许许多多的鞑靼人,可一张眼,眼前还是空荡荡的,可在这外头,突然之间,有人高呼起来:“鞑靼人……鞑靼人……” “铛铛铛铛……” 示警的钟声也已敲响。 一下子,整个锦州城沸腾了,处处的闹哄哄。 不安和仓促的快马,在城中狂奔:“敌袭,敌袭……” 城内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大量的官兵,纷纷上了城楼,他们口里呵着白气,一个个紧张万分。 而此时,锦州上下的官员,也都上了城楼,他们自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 这一看,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是鞑靼人,数不清的鞑靼人,浩浩荡荡的鞑靼骑兵,已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模糊的小黑点,可随即,这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刘瑾几乎连靴子都来不及穿,竟是不顾天寒地冻,赤足的冲出行辕,随即赶上了城楼。 是鞑靼人……竟真是鞑靼人啊。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那浩浩荡荡的鞑靼人,犹如乌云压顶一般,朝着锦州方向,蜂拥而来。 渐鞑靼人……居然当真……来袭击锦州了。 刘瑾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笑,哈哈哈哈…… 可随即,他脸色煞白了,猛地,他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事。 ……………… 第到,继续求支持求票儿! 第273章 大将之风 在有惊又喜之后,刘瑾笑不出来了。 书信……还有那口箱子…… 鞑靼人来了,来了啊…… 自己辛辛苦苦在这关外,奉太子殿下之命,执行坚壁清野,得罪了这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 可现在…… 自己……好像疯了…… 那些金银都送去给了萧公公……为的就是…… 刘瑾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无力地锤着自己的小心口,可相比于锤击的物理伤害,最疼的,却是心啊,那里就像插着一把剑,刺得一阵一阵的痛。 “追……追啊……得将那张智追回来。” 他喃喃念着。 自己的金银啊。 何止是金银,还有功劳,这天大的功劳啊,保全了数万军民的功劳啊…… 他的泪水遏制不住的迸出来。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可他看着城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军,开始包抄着围城,此时此刻,那张智骑着马,怕早已跑远了,至少已到了百里之外,此时……追……追啥,有人敢出城吗? 那皑皑的雪地里,无数的黑点,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分明是鞑靼人的主力,倾巢而出了。 刘瑾浑身在颤抖。 而这时,他还没有发现,欧阳志也已登上了城墙,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鞑靼人,身边的士兵显得战战兢兢的。 即便明知锦州高耸的城墙,使这一步之外的鞑靼人,犹如天堑一般与自己相隔,可依旧还是有人显得慌乱。 而欧阳志却显得格外的镇定,他反应本就比人慢半拍,而且……恩师的预料既然没有错,他心里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手持着御剑,他只木然地看着城下,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异色。 而片刻之后,巡按御史李善、指挥何岩、中官王宝,会同城内的文武们,也都匆匆的赶上了城楼。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的一切,震惊至极。 在这个节骨眼上,鞑靼人,竟真的来了,带着杀气而来了。 何岩觉得后襟发凉,心也凉飕飕的。 他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倘若不是坚壁清野,那么,驻守在锦州城外的诸千户和百户卫,不靠城墙,能抵挡得了这鞑靼主力吗?还有城外的百姓…… 鞑靼人袭击大明的疆土,俗称打草谷。这出自宋朝的时候,每一次,辽人军队出征,他们的人马都不给粮草,不带任何的军粮和辎重,而是每日派遣打草谷的骑兵四出抄掠以供军需。 鞑靼人继承了辽人们的作战方式。 他们从不带军粮,只要围住大明的城池,使大明的军队出不得城,随即便开始分遣骑兵,四处在外烧杀劫掠,供养军需。 何岩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锦州城的谷仓,那谷仓里,粮食已经堆积如山,而在这锦州城外,方圆数百里内,可以说是所有的军民百姓尽都入了城,倘若不是坚壁清野,只怕现在…… 就算鞑靼人不拿下锦州,可即便保住了锦州城,这城外的十万军民,怕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而数之不尽的粮食,也成为了鞑靼人的军需了吧。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欧阳志。 这个带着御剑来的钦使,面上没有表情,没有喜,也没有哀,他的面容,还是当初他到达了锦州时,初见的那个样子,看着像呆子,可这呆滞的面容,却在这个时候,令这上上下下的人心中一定。 这位钦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完全无惧城外的鞑靼大军啊,如此气魄,世所罕见,真是非常人也。 情绪是会感染的。 欧阳志的淡然处之,也使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钦使早已预料到了鞑靼人的奇袭,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而且钦使如此淡定,想来,是料定了有击溃鞑靼人之法。 真是人才啊,年纪轻轻,用兵如神。 “钦使……现在……当如何?”中官王宝小心翼翼地看了欧阳志一眼,他说出了这满城将士们的心声。 鞑靼人的可怕,在这辽东的土地上,谁人不知,人们已经谈虎色变,在这锦州,其实鞑靼人已有数十年不曾出现了,现在军民们突然看到这数之不尽的鞑靼人大军,说实话,都很慌。 欧阳志‘沉吟’了片刻,道:“守城!” 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敢情波动。 可一下子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人暗暗翘起大拇指,大将之风,此大将之风啊。 其实欧阳志只是来传达旨意的翰林,说他是钦使,其实也没有错,可碰到眼下这种情况,他一个翰林,有什么资格在此指三道四? 可现在,他一句守城,顿时让所有人都吸了口气。 承平了太久,突然有了一个主心骨一般的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何况此人还曾预料到了敌袭,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做到如此镇定自若,实在让人安心了不少啊。 何岩醒悟了过来:“不错,守城,守城!” 一声令下,整个锦州城已开始动员了起来。 那些愤恨的军民,顿时变成了慌乱,而随后,却突然对那个钦使,生出了几分感激之心。 要知道,若不是因为这钦使,坚决执行坚壁清野,只怕现在的他们,早已全家老幼,俱都得死在鞑靼人的铁蹄和屠刀之下了。 因而,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何岩特别玩了一个心眼:“钦使有命,男丁与女眷分置,身高至车轮以上者,编入各营,协力守城……” 一下子,安心了。 不只是因为钦使在军民心目中,瞬间成为了大英雄,另一方面,这位料事如神的钦使,在贼军来袭的情况之下,也足以让他们心安。 整个锦州,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无数的石头、火油开始送上了城墙,铁炮开始进行校准,步弓手就位,诸官各司其职。 此时,欧阳志则是拍了拍刘瑾的肩,因为自始至终,刘瑾都不发一言,整个人无力的靠在女墙上,只木讷地抬头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穹,双目有些无神。 “刘公公,我早说过……”欧阳志看着刘瑾,一字一句道:“恩师是不会错的。下一次,不要再腹诽我的恩师了,否则……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刘瑾龇牙,心里大骂,咱就要骂,那方继藩gouniangyang的东西,你们都不得好死,可恨至极,真真猪狗不如。有这样坑人的吗?有吗? 当然,他总算还保留的几分理智,让他勉强地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口里道:“是,是,新建伯料事如神,如有神助,咱佩服都来不及……” …………………… 城外。 浩浩荡荡的鞑靼人兴冲冲的赶至。 无数人已经疲倦不堪。 他们马不停蹄的穿越了大宁防线,摆脱掉了朵颜三卫,许多人早已饿了,腹中空空! 鞑靼人出征,虽比辽人高级一些,毕竟草原上的社会,还是会发展进步的,可是高级的也很有限,因为他们也不过只带来了几日的口粮而已。 这一路都省着,为的就是等到了锦州,这大明汉人军民的聚集地,好日子就来了。 他们永远都忘不了,当初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场景,土木堡之变,虽是瓦剌人所为,可此后,鞑靼人已经侵吞了瓦剌人大量人口,那些老人们,口口相传着当年的盛况,进入了大同,到处都是村落,到处都是炊烟,他们想吃哪一家就吃哪一家,吃完了他们的粮食,便杀他们的男人,再…… 锦州虽比不得关内,可也是汉人重要的聚集地。 因而来时,所有疲惫又饥饿的鞑靼人,个个满怀着憧憬,似乎苍天也预示着,他们将要和他们的先祖们一样,快乐的在这锦州的大地肆虐。 只是…………这一路而来…… 千里无人…… 虽有村落,可村落里早已没人人烟,打开他们的地窖,一粒粮食都没找到。雪地里,脚印和畜生的蹄印早已没了踪迹! 一个人都没有,一颗粮都没有。 他们在一处空置的军寨里,发现了一些粮食的残迹,不过显然,对方是在撤退时,将这些带不走的粮食堆砌了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了一大半,留下了一大堆灰炭,还有那没烧透的一些粮,于是乎,这没烧透的粮立即被鞑靼人疯抢起来,差一点,几个鞑靼人就拔刀相向起来。 他们喜欢吃粮,汉人的米饭,还有面面,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很高级的人才能吃上的美味,而且为了奔袭,所有人都尽力的节省口粮,这一路,只是半空着肚子,现在的鞑靼人就像是一群流民和乞丐,倘若这里到处都是村落和粮食,大家倒是可以愉快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现在……哪怕是一颗粮,都足以引发口角,甚至拔刀相向。 越是深入,鞑靼人越是心凉。 他们起初还以为,是附近的村落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因而举家逃了,不过不要紧,他们可以追,他们的马快! 可后来,深入了百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他niang的,人呢……粮呢…… 来都来了,一点粮都不给剩? ………… 昨晚构思情节,今早更新了第一章才睡觉的,所以起晚了,第二更来晚了,抱歉了! 第274章 大智大勇 鞑靼人来到辽东,是带着非常明确的目的的! 于是大量的游骑兵,三三五五的开始深入锦州,他们犹如蝗虫一般,地毯式的搜索! 每一次,远远看到了村落,他们目中便带着希望,可进了村,顿时便传来了不甘的咆哮声。 连个锅碗都没有留下啊! 这时候,鞑靼人已经回过了味来。 显然,他们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虽然此前他们做了许多假动作,譬如派人攻击大同,譬如他们又派人假装的跑去朵颜三卫,表示了大家同根同源,应互助友好,不该相互征伐的暗示。 可是……这一场长途的奔袭,终究还是泄露了。 从这些汉人们撤退得如此彻底的情况来看,汉人至少是在大半月之前,就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不,极有可能,机密外泄的时间会更早,因为如此彻底的坚壁清野,以鞑靼人对锦州的了解,单凭锦州的这些文武官员,是绝不敢贸然下定决心的。 没有大明朝廷的痛定思痛,类似于这样的行动,断然不会如此的果决。 鞑靼人还是很了解大明的。 倘若,一个多月就已泄露了消息……那么…… 中军大帐里,这个叫小王子的男人怒气冲冲的用手抓着干硬的蒸饼塞进口里嚼了嚼,这味同嚼蜡的食物,难以下咽,甚至令他反胃,可没法子,这已是眼下最奢侈的食物了! 他红着眼睛,低头看着舆图,最后狰狞道:“随行的汉商……杀!” 干脆利落的命令。 自有瓦剌和鞑靼以来,大明就只允许官方和鞑靼人贸易,这称之为互市。 可这互市,也只是时有时无,关系好的时候,便贸易贸易,关系不好,自然也就不相往来了。 鞑靼人过得很艰苦,他们需要大量的盐巴,需要大量的器皿,便连铁锅,在鞑靼都是奢侈品,同时,他们还需大量的茶叶,因为草原里没有蔬菜,没有蔬菜,单纯吃肉,是无法保持健康的,鞑靼人便将茶叶放进马奶里,如此,方能补充后世所称的维生素。 正因这庞大的需求,关内某些不法的商贾,自然也就愿意铤而走险了,他们想尽办法将生活必需品带出关中去,与鞑靼人贸易,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悉了,甚至,鞑靼人开始和他们相交莫逆起来。 这些与鞑靼人长期稳定交易的汉商,起初还只是供应生活必需品,到了后来,开始为鞑靼人偷偷的运送刀剑,甚至是火药,他们趁此机会大发了横财,他们自然不为官府所容,有的人,就索性将家眷悄悄的送出关外,免得一旦事情败露,私通鞑靼人,惹来抄家之罪。 鞑靼人的大军走到哪里,商贾们就会跟到哪里,他们甚至开始为鞑靼人搜集关内的情报,可以说,没有这些汉商,鞑靼人们在大漠之中生存,将会更加艰辛。 可现在,小王子目露凶光,一脸的杀意。 即便是如他这般,智商最高的鞑靼人,思维也是极简单的! 事情败露了,能知道机密的人,除了鞑靼人就是这些汉商,自己的族人,肯定不会出卖自己,那么出卖自己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这些汉商,倘若要甄别出到底谁才是奸细,显然以鞑靼人的智商,是一件很头痛的事,那么,为何不用一个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呢?比如……全部宰了喂狗,那么,他们在草原中的财富,正好一并充没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若从长远来看,此等做法,对鞑靼人是不利的,可眼下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冬,都已成了未知之数,谁还管来年的事。 说到底,这些汉商就是夜壶,有用的时候就取出来,没用了,就直接一脚踹开,这夜壶好歹是铜制的,洗一洗,不还可以盛汤喝吗?穷……就没啥可讲究的了。 片刻之后,大帐之外,便传来了哀嚎:“我要见大汗,我要见大汗,大汗哪,小人可是对大汗,对咱们大元……是忠心不二的啊,大汗…” “我有粮,我还屯着一批粮,这一次不卖了,统统孝敬大汗……” 小王子不为所动,他下意识的用拿了蒸饼而满是油腻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光洁的脑壳。 悬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事情败露,该撤退了。 不错,现在坚壁清野,鞑靼大军缺衣少粮,身后还有朵颜三卫虎视眈眈,摆在自己面前的,则是锦州城。这锦州城,可是防卫森严,又有数不清的铁炮、火铳、弓箭,还有高耸的城墙!善于骑射的鞑靼人,占不到一丁点的优势。 可是……真的能说撤就撤吗? 寒冬就要来临了,到时,大漠里将会堆起半人高的雪,部族之中的存粮早已不足,在这天寒地冻的万里雪原,去哪儿找粮食? 找不到粮,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将会有大量的人口和牲畜死亡,甚至比一场惨败,对部族的损失还要巨大。 那么……改攻其他方向? 来不及了。 既然在锦州,已经彻底的暴露,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塞,那也有数百里,整个辽东,怕已开始森严起来,不会再给鞑靼人丝毫的机会。何况现在本就粮草缺乏,继续深入,这是找死。 似乎……只有唯一一条路了。 拿下锦州。 小王子的眼眸里杀气腾腾,狠狠的一拳敲在了简陋的羊皮的舆图上,朝准了锦州的方向,面上的伤痕也更加猩红,狰狞触目,自他的喉咙里,迸出了简洁的一个词:“进攻!” 鞑靼人……开始进攻了。 城里的锦州军民,已在欧阳志的精神号召之下,开始预备守城。 在关外,是穷凶极恶的鞑靼人!汉人们守城,是不需被人用鞭子催促的,因为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城外的敌人攻破了这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在关外,多的是人领教过鞑靼人的手段,锦州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堡垒,这堡垒所保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所以每一个人都开始行动起来,上下的官吏,以及无数的军民,纷纷开始支援城头,铁炮发出轰鸣,震耳欲聋。 大地在震撼,那如潮水一般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朝着锦州方向狂奔,鞑靼人也开始运用石炮,对城内开始投掷巨大的石块。 可无论是谁,无论心里是不是怀有胆怯,无论是不是不安,是恐惧于自己的未来,可只要远远能看到或在城,或是出现在营里,或是在瓮城里巡视的欧阳修撰,人们便信心十足了。 欧阳修撰便如一颗青松,无论在城内何处,无论面对任何情况,他总是沉着以对,那一张脸上,永远都没有表情,可身躯挺拔,傲然伫立,所有的军民,只要一看到欧阳修撰,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欧阳修撰,有办法的。 搞的定! 大明的体制,颇为复杂,若简单而论,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地方,若权力是一块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则拿了一把杀猪刀,将这肉剁碎了,无论是中官、知府、指挥、转运使司、巡按御史以及种种的官吏,每人分上这么一块,然后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决不容许有人专权独断,此后,朝廷设巡抚,改变了这种情况,可辽东巡抚毕竟没有驻扎在锦州啊,现在面临了这种特殊情况,在城外鞑靼人巨大的压迫之下,没有人再敢撕逼了,可毕竟谁也不服谁,最终,这位泰山崩于前的翰林修撰欧阳志,反而成了最大的公约数。 首先,他是朝廷的钦使,临时任命,在本地没有太多的瓜葛,谁也没有得罪过。 其次,他代表的是朝廷,只要他还在锦州,他就是钦使。 最重要的是,他太可怕了,可怕到,就算城外的石炮呼啸而来,砸进城里,数十丈外,血肉模糊,木屋倾塌,身边的人个个吓得趴在了地上,战战兢兢时,这位欧阳修撰依旧还伫立着,他视这‘毁天灭地’的石炮如无物,面上木然的表情,仿佛是在嘲弄城外的鞑靼人,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官员愿意和欧阳志凑在一起,跟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所以欧阳志走在哪里,指挥、中官、巡按、千户便蜂拥着尾随其后。 如此前呼后拥,让人误以为朝廷已派了巡抚来此守城。 刘瑾心里也是发毛,其实他一直觉得欧阳志挺傻的,因而他偷偷的和那中官王宝议论:“这欧阳志,是个书呆子,你可别……” 王宝则带着冷笑,都到了生死关头了,你猜咱还敬不敬着你? 王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欧阳修撰若是呆子,这城内的十万军民就早已死无葬身了,欧阳修撰的高才和勇气,岂是你我可以议论?这些话,咱听都不想听,刘公公,太子殿下,可还是太子殿下呢,您还是慎言为宜吧。” 第275章 宫中亦有真情 刘瑾觉得自己被独立了。 没有人搭理他,甚至许多人和他说话,也再没有了敬意。 其实这可以理解,太太平平的时候,人都会往长远里打算,你刘瑾是太子的人,将来说不定巴结上你,还能沾点光呢?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生存为第一要务,谁还有心思理你刘瑾? 无奈何,刘瑾只好拿出了一个小簿子,认认真真地记下了王宝的名字,在这簿子里,欧阳志名列第一。 刘瑾暂时是没法儿闹了,这守城才是大家现在最重要的事。 鞑靼人的攻城手段,其实乏善可陈,唯一对锦州有伤害的,不过是自他们老祖宗那儿承袭下来的石炮罢了! 所谓石炮,即所谓回hui炮,完全木制,制作简单,其实就是抛石车,而鞑靼人征战,其实并不需将整个石炮搬来,只需带着石炮的一些关键构件,到了城下,命人砍伐一些树木,或是拆了一些附近村落的屋舍,取了木材,便可造成。 造的快,威力也不算小,面对一般的城池,威力尤其的大,有些城池的城墙,乃是用夯土堆砌而成,甚至可以直接将土墙砸塌! 不过在锦州城面前,作用就有限了,毕竟锦州乃是大明在关外有数的坚城之一,砖头堆砌的墙砖,墙体上足以让人六七个骑兵并排跑马,想要破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抛些石头,对城里的人造成伤害罢了。 欧阳志不畏这些矢石,他显然也意识到,无数人在求生欲之下,已将他视作凝聚整个锦州的大英雄,正因如此,他更加的气定神闲。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坚守下去,决不可放鞑靼人一兵一卒入城,恩师让自己来关外,不就是想要保住这十数万军民吗? 会守下去的。 轰…… 却在此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巨石,直接砸落,竟是生生的落在了这屋舍上,顿时,瓦砾乱飞,因为直接砸中了房梁,整个屋子,塌了一大半。 所有在此的官吏,都惊住了。 欧阳修撰为了鼓舞士气,将自己的行辕,特意移在了靠近城门的位置。 而现在,总算是造孽了。 一时之间,灰尘漫天,有人哀嚎,有人吓得趴在地上,有人屁滚尿流。 可当这漫天的灰尘散去,大量救援的差役和官兵冲进来,在这歪歪斜斜的断壁残垣里,他们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依旧还坐在书案之后,长身跪着,没有卧倒,依旧还如一颗青松! 众人在远处和灰尘弥漫之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脑海里,却已有了一个形象,这形象,闪着光。 欧阳志抬头……然后目光又垂下。 其实……他也是怕的,可问题就在于,等他发现他应该害怕的时候,最危险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这……着实有些尴尬啊。 于是乎,他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欧阳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着许多人涌上了前来,他面无表情地道:“铁炮,为何还没有还击?不可让鞑靼人影响了城中的军心民气,还有……将这屋子修一修吧,现在是雪天,再过几日,怕是还要下更大的雪,不修葺好,就没地方住了。” “……” 每一个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欧阳志,就在他不远处,还有一块剥离了巨石溅射而来的大石块,这大石块,生生的砸中了一旁的灯架,灯架已经粉碎。 欧阳修撰,面色如常,这一声严厉的呵斥,让所有惊魂未定的人,渐渐的心定了一些些。 而后,每一个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欧阳修撰,大家的腿都有点软,想跪,这倒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面对欧阳修撰时,那种习惯性的软腿病要复发了。 “卑下这就去办。” “卑下去命人修葺一下宅子。” “小人去请人来清理一下。“ “欧阳修撰饿不饿,小人下面给你吃。” 欧阳修撰低下头,不再理睬这些奇怪的家伙,只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去吧!” ………… 而京师里,已是沸腾了。 都察院的御史们像是苍蝇闻到了荤腥,大量的弹劾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宫中。 有骂方继藩的。 有骂欧阳志的。 有拐着弯说太子纵容家奴在锦州胡作非为的。 这样的折腾锦州军民,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鞑靼人可能奇袭锦州,这还让人活吗? 对于这一切,方继藩是大度的,他没有冲进都察院将这些御史打死,毕竟,这样的情况,他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弹劾,是一个渐渐靠向权力中心的必由之路。 没被弹劾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社会人,啊不,应当是,都不好意思说自己靠近了权力中枢。 现在方继藩是过街老鼠,不过理论上而言,方继藩老早就是过街老鼠了,他已习惯了。 而天子对这些弹劾奏疏,却只是留中不发,这意思是,想要淡化处理。 毕竟,弹劾欧阳志,不就是弹劾方继藩,弹劾刘瑾,不就是骂太子吗? 皇帝可以骂太子,甚至可以打断他的腿,那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别人,却是不可以骂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是自己驾崩之后,大明社稷延续的希望所在,怎么可以坐实了纵容恶奴害民的事呢。 所以……置之不理。 不过……虽是袒护住了朱厚照和方继藩,可并不代表这两个家伙折腾出来的事,就不应当受惩罚了。 每日傍晚,都会有一个老宦官急匆匆的自西山回宫,而后会有人传他到暖阁。 此时,弘治皇帝大抵还一脸疲倦的拿着奏疏,忙碌着国政。 老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弘治皇帝并没有抬起眼睛,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西山……如何……” 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却透着关心。 老宦官便道:“今日太子和新建伯在挖掘烟道,没有偷懒,只是话多了一些。” “话多?”弘治皇帝终于抬起头看向老太监,显得更关注了:“又在腹诽什么?是在骂朕吧?” 老宦官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岂敢……是在说,冠军侯……” “冠军侯?” 弘治皇帝眼帘微微一抬,若有所思地道:“你继续说。” 老宦官如实道:“太子说,他要做冠军侯,也要立下这么一番伟业。新建伯则言,冠军侯死得早。太子便说,他要做活到一百岁的冠军侯。新建伯劝他,说殿下该立志做汉武,冠军侯只是将军。” 弘治皇帝无言。 这不都是少年人之间的废话吗? 似乎,没什么意思…… 此时,老宦官却又道:“太子殿下又言,他一辈子做不成汉武才好。他宁愿只做一个大将军。他做一辈子大将军,陛下才能长命百岁,所以他不做汉武,只做冠军侯,而陛下,才是汉武……”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一颤,心竟一下子软了。 “这个傻儿子啊,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长命百岁?历朝历代,不曾有天子如此,朕……当然也不可以,江山社稷,该是他的啊,朕总会老,总会身子越来越不济,也总有一日要去见列祖列宗,这个傻孩子,真是不懂事啊……” 虽是埋怨,可弘治皇帝的双目深处,却是漾着一丝笑容,这笑容是带着暖意的。 他轻轻的挥了挥手道:“明日清早继续去,可别让他们偷懒,他们最喜偷奸耍滑的。” “奴婢……遵旨。”老宦官行礼,悄然的碎步后退,而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暖阁。 弘治皇帝的手里依旧握着笔,此时却将笔杆抵着自己的下颌,一脸的若有所思,显然没心思再批阅奏疏了。 ………… 而就在靠着暖阁的小殿里,一口箱子悄悄的送了来! 面无表情的萧敬,轻轻地将这个箱子揭开了。 顿时,箱子里的珠宝顿时刺瞎了他的眼睛一般,他连忙将目光移开,却是冷着脸道:“真是混账,他刘瑾将咱当做什么人,咱自净身入了宫,这辈子,就都是宫里的人,在外无牵无挂,在宫中,眼里也只有皇上,他刘瑾这是做什么?竟要行此等贿赂之事,这个小子,怕是在关外把事儿做的太绝,心里怕了,呵……咱早就说过,这个刘瑾还嫩着呢,迟早有一日,他要死在这自以为聪明的雕虫小技上头。” 说着,萧敬坐下,举起了茶盏,轻轻的呷了口茶,又温和地看了星夜悄悄入宫的张智一眼:“不过,你这一路来,倒也辛苦。” “多谢老祖宗垂怜。”张智既不是萧敬的干儿子,也不是干孙子,自然没有叫干爷和干爹的资格,只能叫一声祖宗。 萧敬抬着眸道:“这刘瑾啊,当初是咱挑选了送进内书房的,让他读了书,也去了东宫伺候着太子,本以为他心里念着咱的好,可他自去了东宫之后,便目中无人了,听说他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智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惊恐地道:“没有的事,刘公公一直将他当您的亲儿子呢。” 第276章 急报入宫 萧敬脸上,浮出冷笑,可这冷笑一闪即逝,只是须臾间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常色,淡淡道:“人哪,只有知道害怕了,方才想起,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来?” “这些东西,咱不稀罕。”萧敬指了指桌上的箱子,眉头挑了挑,又开口说道。 “可既是刘瑾的心意,咱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萧敬抿了抿嘴,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他在东宫,能攒几个钱,此番出了关,才如鱼得水,搜刮来了这么多宝贝吧,既然全送来了,可见,他现在的麻烦,不小。” 萧敬继续道:“既如此,他想来有书信送来吧?” “有,有的。”张智见萧敬收下了礼,方才松了口气,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给萧敬:“请老祖宗过目。” 萧敬随意瞥了一眼,便将信收了,旋即便抿了抿嘴,淡淡道。 “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想将他在锦州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撇个干净,这事……对他来说,难如登天,可在咱这里,却是轻而易举。” “是呢,老祖宗是何等的神通。”张智笑吟吟的道。 萧敬双眸微眯,虎着脸。 “这些东西,本不想收的,可知道咱为何要收吗?咱当初,让刘瑾这个狗东西去东宫,可是着实栽培过他,谁晓得这狗东西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可是哪,这狗东西若是完了,咱不还得再栽培人送去东宫吗?他这一次吃了教训,便愿他能记下咱这一次搭手的恩情,可万万别再不知天高地厚了。好了……” 萧敬颤颤的起身,又恢复了老实忠厚的样子:“咱也该去面圣了。” 萧敬说着,便到了暖阁。 弘治皇帝一见他进来,并没有理会,倒是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锦州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抬眸看向萧敬。 “是刘瑾送来的。” “刘瑾?”弘治皇帝不禁挑了挑眉。 “就是东宫的伺候着殿下的那个。” 原来是那恶奴,弘治皇帝脸色阴沉。 萧敬上前,取出刘瑾的书信递给弘治皇帝。 “这是刘瑾送给奴婢的书信,陛下……且看一看为好。” 弘治皇帝漫不经心的接过了书信,这书信里头,几乎满篇写的只有一件事。 锦州的坚壁清野,和他刘瑾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欧阳志不知奉了谁的意思,他也是被欧阳志所胁迫。 又说欧阳志此番,带了一柄御剑前去,于是诸官们敢怒不敢言,只好任那欧阳志胡作非为。 弘治皇帝冷着脸,将书信放下,这里头虽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到方继藩,可事情是摆明着的,欧阳志,不就是方继藩暗中布置的吗,还有那柄御剑,乃是自己赐予方继藩的。 方继藩这个小子,胆子很大啊,连御剑都敢送人。 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淡淡问道:“属实吗?” “奴婢不知道。”萧敬苦笑着摇头:“东厂打探消息的人,还未回来,这关外,毕竟路途遥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双眸微微一垂再一次看了一眼书信,便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这个刘瑾,是想要推卸责任吧?” 萧敬想了想:“奴婢看,却也未必,陛下你想想看,刘瑾不过是个小宦官,他能有什么心思呢?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宫里的人在外头,若说有仗势欺人,是有的。若说有贪财敛财的,那也是有的。可坚壁清野,刘瑾为何要干?这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啊。所以奴婢相信刘瑾这封书信,理应是发自他的肺腑。”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就算是不想干,可他既跟了去,定是太子怂恿的。” 萧敬笑了笑:“太子殿下,可能会有所交代,可这对刘瑾而言,并无好处,多半,这刘瑾是能过且过,欧阳志说什么,还不是什么?” 弘治皇帝将书信搁到了一边,冷冷吩咐萧敬。 “这封书信,不要传出去,现在……事情已经乱糟糟的了,不要再给宫里添乱。” “奴婢明白。”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便皱眉问道。 “你说,鞑靼人真会奇袭锦州?方继藩这家伙,历来没有空穴来风过,现在他既这样紧张,还安排了一个欧阳志前去锦州,或许,鞑靼人,真有可能袭击锦州。” 萧敬沉默了一下,随即微笑:“奴婢斗胆,说句不当说的话,而今,京里已经开始下雪了,至于辽东那儿,天气想来更加恶劣,这个时候,若是鞑靼人当真袭击锦州,怕早就有消息了,新建伯固然聪明绝顶,可也不是神仙哪。何况,欧阳志只是个新晋翰林,他带着陛下的旨意去了锦州,胡闹了一番,区区的小翰林,啥都还不懂呢,真若是鞑靼来袭了,怕早已吓尿了裤子,到时他不慌还好,一旦慌了,别到时候……捅了什么篓子,锦州若是出了岔子,怕又要震动天下。” 弘治皇帝听罢,觉得萧敬的话有一些道理。 鞑靼人奇袭锦州,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朝萧敬挥了挥手:“你去吧。” ……………… 到了子夜。 宫中无数的灯一一熄了。 皇帝已经就寝。 只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那内阁,这里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今日乃是刘健值夜,夜里没什么事,可定得有内阁大学士歇在这里,以防不测。 其实这个时候,刘健早该睡了,说是值夜,可并不代表不能歇息。 反正这里有翰林和书吏顾着,夜里也没有奏疏送进来,就算是有紧急的奏疏,只要不是太大,次日清早起来,都是可以处理的。 可是刘健年纪老迈,老年人睡得比较少,既然没有睡意,索性叫人斟茶来,与当值的书吏说几句闲话。 这书吏小心翼翼的陪着刘健,面上陪着笑。 刘健一笑,似乎感觉到了这书吏的紧张,便道。 “今日的奏疏,十之八九,都是弹劾的,有都察院的,有六科的,哎,锦州一事,陛下将弹劾奏疏留中不发,反而让御史和给事中不满了,所以说,老话说的好,堵不如疏啊。” 这是实话。 很多时候,若是有弹劾,尤其弹劾的还是当下议论汹汹的事,比如有人弹劾方继藩和欧阳志,其实陛下只要表面上处理一下,哪怕是罚俸三年,这件事,也能慢慢的压下去,让事情淡化。 可皇帝一旦留中不发,也即是这些弹劾奏疏,当做没有看见,这反而是捅了马蜂窝了,越如此,闹的越是厉害啊。 书吏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在锦州,为了坚壁清野,有一个秀才,上吊自尽了,说是朝廷逼迫如此,唯死而已……因为这个消息,所以财闹得满城风雨,国子监里的许多贡生,都气疯了,都察院的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们,不闹大才怪呢。” 刘健闻言眉头微微耸动,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老夫已让礼部前去核实了,不过十之八九,又是谣言。” 书吏颔首点头。 一下子,又无话起来,二人之间的地位实在过于悬殊,想要找到共同话题,却也不易。 刘健呷了口茶,索性不说话,靠在官帽椅上假寐。 突然,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接着便听到有宦官的声音道:“急报,辽东来的急报,百里加急。” 刘健猛地张开眼,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和惊愕。 出了啥事? 这深更半夜,通政司不可能一点规矩都不懂,是不会贸然递奏疏进来的。 他豁然而起,那书吏也忙是起来,看了一眼刘健,急忙说道:“学生去看看。” 过不多时,他手里拿来了一份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顿时……整个人石化了。 这是一份大宁朵颜卫的奏报,奏报的内容,十分简单,有数万鞑靼铁骑,绕过了大宁,直扑锦州,等到大宁发现情况之后,已经来不及截击了。 大宁那儿,刚刚入秋,就已发生了雪灾,因而,所有的牧民,都散落在各处草场,准备在入冬之前,将牲畜、草料等物资集结起来,防范于未然。 所以,根本来不及有反应。 反观鞑靼人,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十之八九,就是朝着锦州去的…… 刘健深吸了一口气,如芒在背一般,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抬眸朝书吏说道:“快,请李公,请谢公……” 书吏也察觉到不对,急了:“刘公,李谢两位大学士,正在宫外头呢。” 刘健方才意识到,现在是子夜。 这个时候,如此重要的事,这奏疏送到了这里,必须立即处置啊。 可问题在于,所有人都在睡觉,尤其是陛下,刚刚入寝不久,陛下的身子,一向不好,又过度操劳,好不容易睡下,自己怎么忍心打扰。 刘健急得眼睛发红了,忙是催促道:“想办法,去问一问兵部,看看兵部那儿,近来有什么奏报,要快一些,此事非同小可!” ……………… 累死了,睡觉。 第277章 可造之材 那宦官听了刘健的吩咐,已是匆匆而去。 而刘健依旧还在内阁里,眼中带着几分烦躁,急得团团转,几个值夜的翰林已被半夜叫醒了,此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站在角落里候命。 刘健背着手,抬头看着内阁之外的黑暗,缓了半响,他才定下了神。 这个时候,更该做的是……应当稳住。 不可急。 鞑靼人的目标竟是锦州,那么,所谓的大同,果然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了。 可在一个多月前,鞑靼人就派出了军马袭击大同,同时从大宁传来的奏报看,这鞑靼人的种种动作,其实都是在为奇袭锦州而准备的假象,分散他们的视线。 这完全是一个蓄谋已久,且是一个极为缜密的军事计划。 锦州那儿,虽没有查探出鞑靼人的军力,可现在看来,这一次作战,十之八九,鞑靼人是势在必得的,定是以那小王子为首,整个鞑靼大军倾巢而出,是以横扫整个锦州,甚至是整个辽东的巨大图谋。 大战……已经开始了。 这个小王子…… 鞑靼这个小王子,可是很不简单。 在那鞑靼部,小王子乃是鞑靼大汗的别称,前些年,鞑靼内部的内斗频繁,小王子的更迭极快。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这一任小王子便已初露锋芒,他似乎已经稳住了鞑靼内部,自他登上汗位之后,鞑靼内部再没有反叛和夺权的现象,以至到了弘治元年,小王子奉表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许之。 随后,小王子请求互市,朝廷在短暂的争议之后,亦是许之。 此后,从大漠之中得到的诸多消息,鞑靼部趁此机会,开始向瓦剌部疯狂的进攻,夺取了瓦剌部大量的草场,诸多瓦剌部落纷纷的投靠鞑靼部,鞑靼部越发壮大。 甚至,连朵颜部内部,似乎也有不少部落亲近鞑靼。 刘健念及此,不由长叹口气。 某种程度而言,鞑靼部的壮大,除了和那小王子的狡诈有关,又何尝不是和大明的姑息有关呢? 整个大漠,鞑靼部和瓦剌部争雄,除此之外,还有内附大明的朵颜部作为大明朝廷平衡大漠内部事务的一柄利剑。 因而,这数十年来,朝廷除了利用朵颜部之外,一直都在支持鞑靼部,乃至这鞑靼部自称为大元大可汗,朝廷也依旧予以优待。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弘治君臣们的短视,倒不如说,这是大明内部的坚定立场。 瓦剌部,毕竟是大明的死敌,土木堡之变,多少大明的勋贵战死,英宗皇帝,更是为瓦剌部所俘虏,因而在对待整个大漠的事务上,朝廷几乎是以消灭瓦剌为第一要务,即便大漠中的力量对比失衡,鞑靼越发的壮大,而瓦剌势微,这整个大漠,竟有鞑靼部一统大漠的征兆,朝廷对于这个立场,也从未改变。 可不出几年,翅膀长硬的鞑靼人便侵袭了各边,掳掠了许多的人口和粮食,如今,更是倾巢而出,袭击辽东了。 这……实在没有想到啊。 猛地,刘健眼眸一张,不由喃喃道:“坚壁清野,却不知锦州的坚壁清野,现在进行得如何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健心里苦笑,前些日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争议欧阳志在锦州的坚壁清野,而现在,自己是唯恐坚壁清野不够彻底了。 小半时辰之后,那宦官匆忙赶来,带来的,乃是兵部的奏报。 这都是锦州内部向兵部奏陈的消息,从一个月前,到数日之前,有七八份之多。 刘健急切地取了奏报,一份份的看,越看,越是觉得触目惊心。 显然,与其说……这是奏报,不如说,这是锦州内部对欧阳志和刘瑾的抱怨。 为了坚壁清野,二人堪称丧心病狂来形容,决不允许在野外留一粒粮食,甚至大量带不走的粮食,悉数烧毁。所有的百姓,必须迁徙,不肯迁徙的,格杀勿论。一切牲畜、牛马,甚至……还包括了种粮,无一不剩。 乃至于锦州城外诸卫所的铁炮以及某些军事用途的铁器,若是不能带走,就地掩埋。 整个锦州,对于这两位自京师来的家伙,几乎是怨声载道。 为了抓紧时间,欧阳志甚至还下达命令,逾期不到者,追究当地的保甲长,若是各地军卫,则直接追究百户、千户。 而因为时间紧迫,锦州城没来得及接受如此多的人口,短短数日,沿途而死的,就有三十九人,到了锦州,冻死者,逾百。 若是在平时,欧阳志和刘瑾如此所作所为,确实足够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现在,刘健真真的松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由的感慨道:“欧阳志……行事有方,是可造之材啊。” 刘健是心里,是不由不感慨啊。 若不是这一次坚决的坚壁清野,只怕现在,整个锦州城外早已沦为人间地狱了。 一个锦州,并不只锦州城这样简单,要知道,在那儿,几乎超过了八成的军民人口也都在野外,而鞑靼人如此奇袭,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这就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存粮都将成为鞑靼人的军粮,无数人的牛马,都将成为鞑靼人的肉食,无数男女老幼,也将成为鞑靼人眼里的猪狗。 这不但壮大了鞑靼人,为他们下一步夺取锦州,甚至扫荡整个辽东提供了足够的军需,而且也将引发整个京师的震荡,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至少情况没有这样的糟糕。 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欧阳志。 至于刘瑾…… 刘健很自动忽略了,虽然大家都姓刘,可此等阉人,是不计入刘健考虑范畴的。 此时,刘健抬头看了一眼当值的众翰林,他们还在唯唯诺诺的站在那角落上,略显慌张地等待着刘公发话。 刘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能入值内阁的翰林,自然都是翰林中最优秀者,可现在看来,他们和欧阳志,还差了几个数量级啊。 当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是正确的。 刘健终于打起了精神,沉声道:“立即派人入内宫,将此事奏报!” “还有,知会李、谢二公,以及知会各部部堂,派人去詹事府……”刘健在这里顿了顿,舒服啊,原本一件可怕的事,现在已经消弭了个七七八八,他手里还拿着这些锦州诸官对欧阳志抱怨的奏报,兴冲冲地道:“顺道去方家,知会方继藩吧,清早时,立即入宫,商讨机要!” ……………… 此时,在后宫的皇后寝殿里,很是安静。 弘治皇帝在夜里时,睡得本就不踏实,张皇后担心他睡得不好,因而要求坤宁宫里绝对的噤声,哪怕是侍奉的小宦官,也绝不可发出脚步声响。 偶尔,弘治皇帝会磨牙,也会梦呓。 呓语之中,大抵是一些灾情或是乱七八糟的事。 因而张皇后的睡眠,也有些糟,好在即便被弘治皇帝惊醒,她也绝不声张,依旧假寐。 可今夜,殿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 这脚步已是很轻,却还是传至了寝殿。 不久,外头就传来了低不可闻的声音:“大胆,这个时候……” 另一个声音带着焦急道:“出事了……鞑靼人袭锦州!” 一下子的,方才还在睡梦中的弘治皇帝豁然坐起。 被惊醒了。 他不知是不是做梦,抚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厉害。 而外头的声音,依旧还很清晰。 “什么锦州,什么事不可以明日再说,惊扰了圣上,你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张公公,锦州……乃是辽东门户,鞑靼人倾巢而出,事关重大,奴婢若不是情非得已,哪里敢……” 弘治皇帝已趿鞋而起,似乎又怕惊醒了张皇后,便回眸看了一眼。 张皇后早被他的梦呓和呼噜声惊醒了,可此时,却躺在牙帐之下假装酣睡,似乎是害怕因此而引来弘治皇帝的愧疚之心。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他匆匆的起身,披了一件袍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穿衣,还是含糊的穿在了身上,接着匆匆的走出了寝殿。 寝殿之外,两个宦官正在低语着,他们一见寝殿之中,弘治皇帝徐徐而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二人一脸惊恐之色,匆忙拜倒,磕头如捣蒜,正待想要求饶。 弘治皇帝则是平静地道:“噤声,到偏殿说话。” 偏殿里。 弘治皇帝打开了奏报,随即脸色铁青起来:“鞑靼人……可恨!” 倾巢而出,这足以引发弘治皇帝的担忧了。 而随即,他眉头缓缓舒展,不禁道:“太子和方继藩,果然料中了,欧阳志在锦州办的好,若非他们,辽东危急!摆驾………去暖阁,传召大臣连夜入宫觐见吧。锦州尚在鞑靼铁蹄之下,刻不容缓!” 弘治皇帝说罢,似乎还觉得不够:“召太子和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五点起来到现在,嗯,第二章会继续写,很快的。 第278章 重赏 弘治皇帝赶到暖阁,坐定。 刘健已来了。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刘健先苦笑:“叨扰了陛下,实是万死。” “不说这些。”弘治定了定神道:“自土木堡以来,大明一直支持鞑靼,对瓦剌穷追猛打,瓦剌已衰落了数十年,日益流血,已是筋疲力尽,败亡只在即日。可即便如此,朝廷还是一味对鞑靼人纵容,究其原因……” 弘治皇帝顿了顿,才道:“还是因为仇恨,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啊。” 这是一声感慨,可感慨之后:“该来的,始终会来,鞑靼人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袭锦州……这小王子,打的真是好算盘。” “幸亏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啊。”刘健此时忍不住接口道。 十数年来的天下承平,已让这满朝都有些麻痹了。刘健想想都觉得后怕,倘若事前不是太子和方继藩二人拼了命的做出安排,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太子……”弘治皇帝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接着自御案里抽出一份书信,交给了萧敬:“萧伴伴,给刘卿家看看吧。” 萧敬也一早起来了,听说真的袭了锦州,也是吓了一跳。 他其实觉得有点坑,因为东厂在此之前,没有得到丝毫的情报,这堂堂东厂,竟还不如一个方继藩呢。 因而,他显得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陛下怪罪。 现在陛下突然提到了书信,猛地……萧敬想起了什么。 昨日的书信…… 这刘瑾……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坑货啊。 该怎么说来着? 刘公公视功名利禄于浮云焉,散尽家财,也要将这功劳推出去,顺道儿,再坑一把太子殿下…… 萧敬低眉顺眼着,可老脸却抽了抽,平时怎么不见这位刘公公,有如此德行呢,果然……这家伙,还嫩着呢。 萧敬将书信转呈刘健。 刘健一脸的奇怪,接过了书信,打开,愣住了。 他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的确是刘瑾的所写的信,书信之中,将坚壁清野的一切干系都推给了方继藩和欧阳志。 这样说来,这示警和太子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太子殿下之所以和方继藩一起起哄,只是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 是这样的吗…… 还有坚壁清野,竟也和他刘瑾没有丝毫关系,都是欧阳志独断专行,刘瑾在书信里,居然痛骂欧阳志害民。 “……” 一个宦官,满口军民百姓,如何的可怜,站在百姓的立场,抨击一个翰林…… 如此拳拳爱民之心,真是……罕见啊…… 怕是自大明开国以来,也没有如此义正言辞的宦官了吧。 放下了书信,刘瑾很震惊,随即道:“这么说来,是方继藩示警,也是方继藩暗中怂恿了太子殿下,又是欧阳志在锦州力排众议,贯彻坚壁清野之事的?” 弘治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从书信上看,大抵就是如此了,不过……太子毕竟年幼,他能懂什么,可是……方继藩年纪……”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似乎开始慢慢接受了天才和蠢材的事实。 过了一会儿,大臣们也纷纷的到了。 他们连夜入宫,个个气喘吁吁的,尤其是兵部尚书马文升,脸色惨然,他觉得自己这兵部尚书越发没有滋味了。 此前,信誓旦旦的说鞑靼人理应不会进攻辽东,可事实就在眼前,这是实实在在的打脸啊! 虽然说起来,他这个兵部尚书,其实未必有太大的责任,因为这等战事的预判,本就是下头官吏们负责,尚书是不负责具体细务的,可虽如此,马文升还是觉得有些羞愧。 他见了弘治皇帝,连忙皇城惶恐地拜倒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倒没有动怒,而是道:“起来吧,兵部没有想到,你没有想到,朕也没有想到。” 正说着,带着一双黑眼圈的朱厚照也急匆匆的到了,他正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站定就问道:“父皇,果然鞑靼人攻锦州了?” 声音,竟隐隐的带着几分激动。 这其实可以理解的,被人误解了这么久,尤其还被御史不间歇的弹劾,朱厚照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好了,果然攻锦州了,这不就证明了本宫是正确的吗?看那些御史,谁还敢胡言乱语? 可方继藩自朱厚照身后入阁,却标准的给朱厚照做了一个示范…… “臣惊闻噩耗,悲不自胜,陛下,锦州十万军民,朝夕不保,陛下定是忧心如焚,也请陛下节哀。” “……” 朱厚照看了看方继藩…… 他倒是很快的学以致用,顿时绷着脸,露出了沉痛之色,哀伤地道:“是啊,是啊,儿臣也甚为痛心,心痛得很。” 弘治皇帝则是目光不善地瞪了朱厚照一眼,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搭理朱厚照,而是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你的脑疾,好了一些吗?” “好了一些。”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温和地道:“少年人,更要格外的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谢陛下关心,陛下……” 这一次,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即将而来的奉承而反感,只是微微一笑道:“还是说正事吧,事情,你们大抵是知道了,鞑靼人袭锦州,更可怕的是,事先竟是密不透风,鞑靼人来去如风,而今锦州危急,朕召你们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方继藩,在锦州那里有十万军民百姓,足足十万人啊,他们在辽东,为咱们大明卫戍边镇,关外乃苦寒之地,和咱们在京里的这些人相比,朕和你们,在这温暖如春的殿里,他们则是饥寒交迫,朝廷本就对不住他们,可如今呢,若不是方继藩看穿了鞑靼人的意图,若不是欧阳志当机立断,在锦州便宜行事,顶着巨大的压力,这十万人,定必葬送在鞑靼人的屠刀之下。” 众人默不作声。 其实所有人都是震惊的。 方继藩预言的事,发生了。 到了他们这个身份的人,是不可能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方继藩此人,独具慧眼,小小年纪,其心智,实是异于常人,用装逼一点的话来说,此非常人也。 朱厚照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父皇,却见父皇竟没有提起自己,不禁有点小小的失望。 这到底是不是亲爹呢? 明明当初是他和方继藩一同顶着巨大的压力的啊。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 接着,一沓沓奏疏搬到了御案,弘治皇帝指了指这一沓沓的奏疏,平静地道:“这些奏疏,朕都留中不发,全是朕的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们送来的。弹劾的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和方继藩矫旨,这是何其大的罪证啊……” 终于说到自己了,朱厚照恨不得泪流满面。 可接着,弘治皇帝继续道:“诸卿想一想,方继藩到底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倘若不是心里怀着忠心,不是怀着对苍生的怜悯之心,他完全可以故作不知,也不会有人责怪于他。” “……”朱厚照有点懵,不对啊,明明方才说御史们弹劾自己和方继藩的,怎么到头来,只有方继藩一个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此时,弘治皇帝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由此可见,这忠臣不是靠这些奏疏里的所谓仗义执言叫喊出来的,什么是仗义执言,方继藩这才是仗义执言,朕与士大夫治天下,对他们,历来宽宏,可此次,若是不严惩几个挑衅方继藩的御史,方继藩的冤屈,如何洗清?传旨下去,所有上奏的翰林和给事中,俱都罚俸三年!” 众人默然无声,到了现在,对于这个处置,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弘治皇帝接着道:“还有欧阳志,区区一个翰林修撰,心怀家国,以百姓为念,他位居几品?不过是从六品而已,从六品的修撰,在锦州,面对的是三品的指挥,是巡按,是中官,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哪一个不是在锦州盘根错节,他能在没有朝廷授意的情况之下,力主坚壁清野,这份魄力,让朕刮目相看啊。”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一直是喜欢的,就喜欢他这沉稳劲,比起方继藩,方继藩的这个门生,在性子上,确实深受弘治皇帝的欣赏。 所以弘治皇帝更是丝毫没有掩饰对欧阳志的欣赏,很是真切地道:“此乃麒麟也,读书人中,能做到如此勇于任事,已是罕见了,要重赏!” 相比起方继藩而言,刘健等人,多少是与方继藩保持一些距离的,一方面方继藩乃是勋贵之后,大家压根不是一条线上,另一方面,方继藩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而反观欧阳志,刘健就极欣赏了! 所以此时听了弘治皇帝的话,刘瑾捋须,亦不由面带笑容的道:“老臣早看此子乃可造之材,年纪轻轻,能稳健如此的,却是不多见,此子再稍加磨砺,足以担当大任了。” ……………… 第二更来了,老虎继续去努力第三更,尽量早点送来,嗯,最后求点票儿,看到有同学说,这票,就得求,不然大家都不知道老虎需要的,老虎感谢这番好意,也贯彻起来了! 第279章 决一雌雄 刘健话音刚落,连谢迁都忍不住凑了热闹:“吾观欧阳志,确实是老成持重,他日必成大器,陛下想来不知,他在翰林院时,也是有口皆碑,人人称赞的,翰林学士至下头的侍学、侍读,无一不赞他稳重,说句实在话,臣,确实很少看到这般沉稳的青年了,后生可畏啊。” 李东阳笑了,也不由的道:“他与新建伯情同父子,此乃尊师贵道,前去锦州,坚壁清野,此谓之忠。为免军民受鞑靼人荼毒,而当机立断,此为爱民。忠孝仁义,在他身上,都占全了。” 一旁的马文升,脸色依旧惨然,心里还是觉得后怕啊,可细细想来,还好有欧阳志在锦州亡羊补牢,至少没有发生更悲惨的后果,否则……兵部更加难辞其咎。 所以此时,马文升也忍不住的跟着附和道:“有古之大臣之风。” 小小一个翰林修撰,得到了这么多朝中大佬的至高评价,也算是少有了。 弘治皇帝不禁点头,果然,自己是没有看错人的,这个年轻人,确实看着就讨喜,尤其是那不疾不徐,不卑不吭的模样。 弘治皇帝欣然地道:“此玉雕琢之后,便美轮美奂了。”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欣慰之色,只是…… “……”朱厚照听着众人的话,真真是想死,没有自己名字倒罢了,一个只是奉自己和老方指令行事的家伙,这是快要被他们夸上了天了,没有本宫帮衬,那小子能去锦州吗? 他偷偷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也一脸木然的样子。 而此时在方继藩的心里,也是有点小小的妒忌啊,果然这些读书人,还有这些文官,真没一个好鸟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咋的就在欧阳志身上找不到多少优点,说到底,欧阳志不就是因为是翰林,和你们一伙的吗? 方继藩心里暗暗腹诽,忍不住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他突然感觉很能理解朱厚照的感受了,于是朝朱厚照鼓励式的笑了笑。 朱厚照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也偷偷和方继藩勉强咧嘴。 “当然……方卿家……也是不错的。”弘治皇帝不忘鼓励了一下方继藩。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是连拍马屁的心思都没了,只是很勉强地跟着呵呵一笑。 可这笑的肌肉,有些酸痛。 “是啊,新建伯还是……不错的。”刘健也跟着颔首点头。 接着,暖阁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弘治皇帝突然道:“而今,鞑靼人围了锦州,理当救援,朕召诸卿前来,便是商议救援之法,诸卿怎么看?” 众人皱眉,刘健率先道:“可命辽东巡抚,调辽东各部精锐,西进……” 马文升摇摇头道:“调辽东兵马救援,怕已经来不及了,老臣以为,可命朵颜三卫至后包抄鞑靼人,朵颜三卫,近来一直蛇鼠两端,对我大明若即若离,不过此刻,鞑靼人遇到了困境,想来他们很乐意于对鞑靼人落井下石,此乃驱虎吞狼……” 弘治皇帝皱眉,不发一言。 作为一个心系天下臣民的一国之君,他很清楚一件事,他的每一个决策,可都决定了辽东上百万人的性命啊。 因而,他显得格外的慎重。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放心不下,看向了方继藩,道:“方卿家有什么建言吗?” 不知不觉的,他开始对这位方卿家,愈发的倚重起来。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还是让太子殿下来说吧。” 这是给太子机会。 太子可是大明皇帝之中,至少在军事上,属于bug一般的存在,虽然及不上太祖高皇帝,也未必比得上文皇帝,可这二人,都是在无数战争中磨砺出来的文韬武略,人家朱厚照就牛叉了,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上了战场就能打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小王子。 刚才一副蔫蔫之态的朱厚照,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凝重,狠狠的敲了敲御案道:“朕不必太子鹦鹉学舌,来复述你的主张,你自己说即是。” 啥…… 朱厚照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本宫……有鹦鹉学舌吗?这都是儿臣自己的主张啊。 可惜……没人听他辩解。 方继藩一副苦恼的样子,只好道:“臣的建议是,不可派兵驰援。” “什么……” 众人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难道要弃锦州十万军民于不顾?” 方继藩连忙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他的安危,臣一样极为关切。” 努力地做出一副,自己很担心欧阳志的样子。 可事实上……说关心那是有,可毕竟门生多啊,似乎……也不算太令人伤心……至少,现在人还是好好活着的,还不到悲伤欲绝的时候吧! 好吧,还是得伤心一下,毕竟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啊。 方继藩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当下的情况,陛下难道没有看清楚吗?这些鞑靼人倾巢而出,他们乃是大漠之中,最为强悍的兵马,没有人可以当他们的锋芒。他们现在饿了,已到了穷途末路,一个个饿的眼睛发绿,此时,他们在郊野搜不到粮食,这漫漫的冬日即将来临,他们的部族之中,也没有了多少的存粮,他们要饿疯了,势必想要尽快拿下锦州,只有拿下锦州,只有抢了粮食,才有饭吃!” 在众人的瞩目下,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陛下,人到了穷途末路,往往是最凶残,也是最奋不顾身的,锦州被围,这锦州城内的军民,尚且还有高大的城墙可以凭借,无论如何也能撑着,可一旦朝廷派出援军,这朝廷不但派出的是兵马,同时,派出的也是数不尽的辎重啊,鞑靼人此时就是唯恐寻不到敌人,只要有敌人,他们才可以与我们决一死战,掠夺我们的粮食,所以,朝廷决不可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机会。” “眼下的情况,只能拖延,天气会越来越寒冷,关外的风雪会越来越大,锦州城,必须自保,与其派出援军,不如下令锦州城坚守,只要守住,便可耗尽鞑靼人最后一丁点的气力。而朝廷,决不可发出一兵一卒,决不可给鞑靼人有丝毫掠夺的机会。” “请陛下,让锦州坚守下去!” 朱厚照忍不住想要大叫,本宫也是这样的想法啊,可惜,弘治皇帝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看都没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则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看向刘健等人。 而刘健等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对啊,这是一群困兽,没有了其他的选择,这样一支几乎饿疯了的军马,怕是巴不得朝廷派出援军,至少他们可以选择在旷野上,用他们最擅长的方法,舍弃攻城,来打击援军。 而一旦给了对方掠夺的机会,那么后果将会极其可怕,即便明军胜了,又能如何呢? 可一旦败了,鞑靼人就可以补充大量的粮草,这岂不反而帮了鞑靼人的忙? 弘治皇帝忧心忡忡地道:“此乃谋国之言也,只是……朝廷若是对锦州放任不管,这锦州……”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朝廷并非是想放弃锦州城中的百姓,可事到如今,锦州城内的军民,确实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若是能坚守住,鞑靼人便会遭受巨大的伤害,可若是守不住,也是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辽东已承平了十数年,武备早有松懈的迹象,朕真的为他们担心啊。”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既然陛下认为他是极稳重之人,他在锦州有御剑在手,又是钦使,或许可以团结城中上下,与鞑靼人耗下去,臣不敢保证他能坚守,可至少相信,即便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也绝不会退缩。” 欧阳志…… 君臣们面面相觑。 接下来,几乎可以想象,一群疯了的鞑靼人,将会穷尽一切的办法选择攻城,而一旦朝廷作壁上观,这一场守城战,也将极为惨烈。 兵部的马文升,对于锦州的情况最是忧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有兵部员外郎巡视过锦州,说是锦州武备荒废,大量的军用器械都藏而不用已有十数载了,这十数载以来,刀枪入库,便连铁炮,也都是锈迹斑斑,至于驻扎锦州的中屯卫,卫中的减员十分严重看,唯一值得庆幸的,也不过是因为坚壁清野,所以粮食还算充足,可一旦鞑靼人破城,或是有其他的疏忽,整个锦州,都有可能被攻破。 鞑靼人……可并不好惹的。 毕竟,这些蒙古人,承袭的乃是当初铁木真的作战方式,尤其是开启西征之后,蒙古人一路向西,攻城略地,早已有了许多攻城的办法,绝不只是只擅长野战这样简单。 再者,被围城的人,往往容易军心浮动,只要守城的一方心理崩溃,那么……锦州告破,整个锦州十几万军民,就全都完蛋了。 老虎有些话想说说 昨晚很多人说希望老虎凌晨更完今天的第一章才睡,但是老虎实在太累了,而且每天五更,耗费的不但只是时间,还有脑力,老虎也知道大家心急看接下来的情节,所以设了闹钟,早上五点就起来码字了! 其实老虎也懂得等更新的苦,但是希望大家也能理解写书的不容易,就是明白大家等待更新,所以老虎几乎都把时间花在写书上了,睡觉都比一般人的少许多,当然,看到许多同学对老虎的支持,老虎心感欣慰,很感谢大家对老虎这本书的喜欢! 至于经常说到断章的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老虎故意的,实在情节上就写到这里了,老虎也没有存稿,一章更完,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下一章。 昨天看到有同学说,老虎就该叫月票的,不叫,许多人也不会想到投票,更不会知道老虎需要月票,其实月票对一个作者是真的很重要,第一,月票榜算是一个推荐位,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的存在,第二,投票就是读者们对这本书喜欢的一个体现,第三,看到月票在榜上有名,想到那么多人的支持,也是写书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我们生活不易,处处需要正能量! 所以在此,老虎求月票,老虎很需要越月票!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天的留言、打赏、投推荐票和月票,老虎都看到,都是大家对老虎满满的支持,就是知道有大家在,所以老虎就算感觉很累,生病了,或者腰痛得很了,但是想到那么多人都等着看,老虎依旧坚持!嗯,谢谢大家! 第280章 夜入后宫 虽是这样想,可马文升也清楚,方继藩说的有理。 去救,反而给了鞑靼人满血复活的机会了。 所以……只能作壁上观。 “欧阳志,毕竟才初出茅庐………”马文升小心地用着措辞:“怕只怕他稳不住军心啊。至于其他人……”马文升摇了摇头,才接着道:“臣在兵部,多少也知道一些内情,锦州城内,各司掣肘,中屯卫指挥状告中官王宝和状告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也见的多了。想来……李善和王宝,也是如此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种情况之下,鞑靼人大军压境,各司之间彼此有所嫌隙,臣恐祸起萧墙之内啊。” 这是实话。 事实上,刘健也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是有此顾虑啊。 巡按御史李善的弹劾奏疏,他是有印象的,几次弹劾了指挥何岩以及王宝。 此时,他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咳嗽了一声道:“不错。” 不错的意思是,那王宝也不是什么好鸟,也没少背后说其他人的坏话。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高皇帝以来,为了相互掣肘地方官员,因而在两京十三省引入了三司制度,一个省内有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各领权责,相互管理。而在关外,虽是体制不同,却也有类似的布置。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鞑靼人突然进攻,而朝廷根本没有委派一个上马管兵、下马管民的大员领导各司,无论是中官,是指挥,或者是巡按御史,这三方的不和睦,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朝廷纵容的结果,这是体制决定的。 若在平时,固然是巩固了朝廷的权威,各司之间撕的厉害,最后自然都会下意识的希望朝廷来裁决,如此一来,就不担心有人专权独断了。 可现在是战时啊。 那欧阳志……毕竟官小,虽说是带着圣旨,可圣旨也没让他领导整个锦州城,人家不认你,你一丁点办法都没有的。 鞑靼人凶残,又是孤军深入,一旦攻城,势必是抱着必破的决心,又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之下,锦州,能保得住吗? 这,这真是玄呀! 弘治皇帝阖上眼,脸上露出几分苦楚,口里道:“也罢了,听天由命吧,但愿,列祖列宗保佑。”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心里琢磨着,果然,徒呼奈何了,只好请祖宗出马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朱厚照,见朱厚照是一脸的不忿之色。 而此时,又听弘治皇帝道:“若是锦州有何消息,立即来报。” “是。”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东厂……不可再疏忽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萧敬想死,这些十日,东厂确实没有什么作为,鞑靼人突袭锦州,实在过于机密,东厂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他心塞得很,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道:“方卿家……” 方继藩立马应道:“臣在。” “这些日子,不必去西山了,好生在家中养病吧,身子要紧,切切不可耽误了自己的病情。”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去耕地了,这些日子,他黑了,也瘦了,从前面如冠玉的脸,现在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耕地……实在不是愉快的事啊,还不如和门生们愉快的玩耍呢。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就怕应晚了,陛下反悔了! 弘治皇帝此时终于看向了朱厚照:“太子,不要懈怠,今夜你半宿起来,回去补睡一觉,可也不能耽误了西山的耕作之事,准你迟一个时辰到西山。” “……”朱厚照无言,低着头,默不作声。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是有多痛…… 正在这时,却有宦官急急的赶来:“不妙了,公主殿下的脑疾,犯了。” 啥? 方继藩一听,顿时愣住了。 脑……脑疾……犯了? 脑疾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怎么会突然有脑疾呢?难道……风寒…… 可问题在于,风寒的话,医官会看不出吗?莫非……又是疑难杂症? 这公主殿下的身体,也太过脆弱了吧…… 虽是这么想,可方继藩不无担忧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脸色一变,忙道:“立即请御医,不,方继藩,你立即去后宫看看。” 暖阁之中,许多眼睛古怪地看着方继藩。 刘健等人,眼眸里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毕竟当初公主殿下脑疾,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只限于宫中的人才知道。 而对陛下而言,公主殿下是自己女儿,自己女儿得了隐疾,自然是秘而不宣才好,难道还全天下四处嚷嚷,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好找人接盘,啊,不,是找谁下嫁? 现在,众人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公主殿下也有脑疾,和你方继藩一样的病,不只如此,你方继藩还会治脑疾,那么……你咋治不好自己? 骤然是方继藩脸皮有八尺厚,也承受不了这些古怪的目光。 他决心在大臣们面前,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于是义正辞严地道:“陛下,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后宫,臣乃男儿,只怕出入不便,还是等天光之后再诊治为宜。” 只是那些古怪的目光,依旧还在方继藩的身上。 信息量很大啊。 本来对于这些七老八十的人老大臣们而言,似乎也没有想的过深,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论是方继藩还是太子,都是孩子。 可方继藩自己非要说自己是男儿,这就有那么点儿…… 弘治皇帝则是正色道:“怕什么,病情耽误不得,自有人监看你,少在此惺惺作态,速去。” “噢。”方继藩再也没有迟疑,连忙告退。 匆匆随着宦官进了后宫,一路至一处阁楼。 这阁楼很熟悉,远远看到点了灯火,只是这阁外人不少,方继藩踏入香阁,那老嬷嬷等人俱都在,一见到方继藩来,向方继藩行了个礼,刘嬷嬷尤其惧怕方继藩,乖乖的在角落里,便大气不敢出了。 方继藩高声道:“我是男子,夜半三更来此,是为了治病,事急从权,你们可要好生监看着,免得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 “是,是,是,我等好生监看。” 刘嬷嬷和几个方继藩早就熟悉的宦官们点头如捣蒜,不敢说一个不字。 此时,公主殿下已披衣而起,正在冉冉灯火下候着方继藩。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殿下,可有什么不适?” “头疼。”朱秀荣低声道。 方继藩倒是慎重起来。 你大爷,我不会治头疼啊,则头疼极有可能是诸多原因引起的,治错了就死定了。 方继藩顿时想起,在两年前那个作死的下午,自己糊弄着皇帝,信誓旦旦的说公主得了脑疾,可那时候,他能治病,是因为有史料记载,而现在……天知道公主又害了什么病。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道:“呀,看来脑疾发作了?” “想来,是的吧,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朱秀荣低声道。 “……”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既然御医们都束手无策,那肯定是什么大病了。 脑疾……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她到底是什么病呢? 方继藩心有点乱了,无心去欣赏朱秀荣那娇俏可爱的模样,便道:“来,伸手,先把脉。” 朱秀荣伸出了芊芊玉手。 方继藩手指搭在脉搏上,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这一次,抓着脉搏,老半天没有放手。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道:“很严重?” “嗯……唔……这个……我再看看……”方继藩开始瞎琢磨,很努力的回忆上一辈子关于医学方面的知识,只可惜,他不是医生,所以……只好支支吾吾。 “其实……我头不疼……”朱秀荣的声音很轻。 方继藩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吓尿了。 “啥?” 二人离得近,所以轻声细语说话,也不担心也有人听了去。 朱秀荣蹙眉道:“我在睡觉,听外头宦官说父皇半夜醒了,要处置辽东的事,我细细想,前些日子,你不是因为辽东遭人弹劾了吗?你没事吧,这么多人弹劾你骂你,父皇肯定不轻饶你的,我便想,我若是这时病了,父皇念着你还得治病,理应会高抬贵手……因而……我才病了……” 方继藩蜡黄的脸,这才渐渐的转回了红润。 好险,差一点真的要玩砸了。 方继藩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才道:“这个,难怪我十数年久病成医的经验,竟看不出你的脑疾犯了,呼……多谢殿下的好意,陛下并非是召臣问罪,而是……很不巧,辽东那儿……” “辽东那儿怎么了?” “鞑靼人来袭了,而臣此前预言了鞑靼人来袭……”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方继藩决心忽略掉另一个预言了鞑靼人来袭的太子殿下。 “这……也是满朝御史弹劾臣的原因,不过现在……预言成真,一切……都结束了,陛下倒是好好夸赞了臣一番,说来……真是惭愧啊,臣也没做什么,只是救了几十万辽东军民而已……” 第281章 胸怀天下 听完方继藩的话,朱秀荣的俏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 她夜里睡得浅,先是听到外头有喧哗声,此后又听外头值夜的宦官低声议论,因而才忧心起来。 虽是处在深宫,可偶尔,也知一些宫外的事。 尤其是对御史,父皇历来是有点儿‘畏惧’的,当初有御史弹劾张家兄弟,也闹得宫里很不愉快。 因而她心里想着,就因为御史弹劾,父皇忧心忡忡,竟是将两个舅舅叫进了宫里,足足教训了他们一夜,这两个舅舅才乖乖认错,事情才作罢。 方继藩总不可能及得上两个国舅吧。 何况,此次弹劾的御史这样多。 于是她急中生智,想来了这么个办法,现在却见方继藩一脸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由道:“这样厉害?”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厉害。”方继藩面上怡然自若的样子:“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不禁欣然地道:“你真是谦虚。” “……” 有谦虚吗?方继藩努力的回忆着自己为何总会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 不过,似乎这样的印象也不坏。 “殿下要注意身体啊,大半夜的该就寝睡觉才是。” 朱秀荣顿时脸色绯红:“是,我不该半夜召你来的,倒使你受惊了。” “没有的事。”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召臣来都可以,臣……最近在养身子,可能比较清闲。” “呀?你病犯了?”朱秀荣微微一呆。 难怪……看着这个人,总觉得有一种亲昵的感觉呢。 朱秀荣此时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吧,他生了脑疾,本宫也生了脑疾啊。 方继藩不禁干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要多养着罢了,殿下也要多养着,我们争取早一些除了病根。” 朱秀荣颔首点头:“是啊,免得父皇和母后担心,说起来,我哥很羡慕你。” 方继藩一怔:“啥?” 朱秀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他总是说若是他也有脑疾该有多好。” 看着这么一双不带杂质的眼睛,方继藩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但还是努力地板起了脸,严肃地道:“这是病!得治。” 朱秀荣却是嫣然的笑了,想了想道:“我现在想来,得了这病也并不坏,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偶尔还能有你和我聊聊天,说一说外间的事呢,我哥说耕地最有意思,我在想,怎么耕地的呢,真想去亲自见识见识。” “……”方继藩微微笑道:“他有没有说臣乃屯田千户官,专门管耕地的。” “……”朱秀荣惊讶地道:“倒是没有。” “那么,他一定没有和殿下说,我是因为耕地耕得好,所以陛下才命臣屯田的。” “真的吗?”朱秀荣诧异:“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多东西。” “也没有多少。”方继藩感慨道:“什么事对百姓们有利,臣就做什么,臣乃南和伯之后,世受国恩,上能为陛下分忧,下能安民的事,臣都会竭力去做的,男儿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最讨厌那些吃闲饭不干人事的败家子,他们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人饥肠辘辘,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此等人,与禽兽无异。”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讲大道理的时候,格外的有气概,便连他的形象,在自己的眼里也高大起来。 “殿下又知道不知道,为何臣还未娶妻。”方继藩说的津津有味,有点舍不得走了。 朱秀荣抿着唇,心说,你怎么就说到娶妻的事了?便道:“为什么呀?”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又有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臣方继藩虽无这两位先贤的志向,却也有匡扶天下之心,岂可被女子磨灭了自己的大志。” 朱秀荣不禁凝起秀眉道:“这样说来,你岂不是要永不娶妻?那方家不是要绝后?” “……” 这小妮子,怎么不懂得沟通呢! 方继藩呵呵一笑道:“自然,臣有此志向,可父命难违,总是再三催促,臣确实很为难,所谓忠孝难两全,甚是惆怅。” 朱秀荣粉拳抵着下颌,感慨道:“你真是了不起的人。” “也不能这样说。”方继藩摇摇头,虚怀若谷地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两三个的。” 朱秀荣眨了眨眼,倒是转了话语:“不过我看你清瘦了,你要注意自己身子才好,免得教人挂念。” “挂念……”方继藩心里一动,牛逼吹得口干舌燥了,突然有一种一切都很值得的感觉。 朱秀荣笑靥如花,星辰般的眼睛微微拱起来:“自是挂念你的安危,你说……娶妻是什么样子?” “啥?” 方继藩呆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这个,臣不敢说,怕陛下宰了臣。” “……”朱秀荣见方继藩欲言又止,很是乖巧的道:“好吧,时候不早了,见你无事,我也就心安了,你快回去睡吧。” 方继藩倒没有厚脸皮的想继续赖在这里,毕竟他也不想朱秀荣的声誉。 他朝朱秀荣深深行了个礼,故意高声道:“殿下,现在头还疼了吗?” 朱秀荣便清清嗓子道:“新建伯施术有方,已不疼了。” “那么,就请殿下好生讲养,何时再有什么头痛脑热,再传臣觐见。” 说罢,方继藩旋过了身,倒是想回眸再看一眼这小妮子,却又觉得咱是志向远大,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人,还是得端着,便只好举步而走。 就在此时,身后的朱秀荣却道:“新建伯。” 方继藩心里怦然一动,连忙回头,便见小妮子朝自己露出贝齿微笑:“提防着我哥,他爱胡闹的,别和他厮混一起,莫牵累了你。” “噢,我知道了!” 这关心之意,他还是感受到的。 方继藩心情不错,虽是不舍,还是坚定的徐步出阁,只是不知身后是否有一个女子在深深的凝望着自己的背影。 外头没有月儿,却是北风呼啸,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絮,方继藩却觉得自己的心挺暖和的。 正待要沿着汉白玉的阶梯下去,身后,那刘嬷嬷取了一件蓑衣追上来:“新建伯,公主殿下让你防备风雪。” “噢。”方继藩任这刘嬷嬷给自己披上蓑衣,戴上了一顶范阳帽似的斗笠,方继藩心里琢磨,该是研究出个香水了,本少爷也该注意一点个人形象了才是。 想着,他走入了夜色下的雪中,一路出了宫。 ………………… 锦州城。 连续数日的攻城,令整个锦州城时刻陷入最紧张的状态。 无数的军民轮流在各门防守,而城下,越来越多的石炮被鞑靼人搭建了起来,无数的石块在天空划下弧线,摧击着城墙! 连续几日的大雪,令城上的兵卒们冻得脸通红,城墙的过道上,凝结了冰,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许多的铁炮,拉到了城头上,开始还击。 随着炮声隆隆,城头上也开始有了几分气势。 蜂拥的鞑靼人,飞马而至城下,马不停蹄,马上的鞑靼人则弯弓搭箭,朝着城头乱射。 以至于城上的守军不敢冒出头来,而城上的步弓手,亦是仰角射击,每时每刻,都有人中箭倒下,那铁炮的轰鸣,以及砸人城中的巨石,令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城下…… 鞑靼人只能在雪原里搭起一个个蒙古包,他们穿着各种牛皮和羊皮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对眼睛和一张口,口里呵着白气。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在附近搜到粮食,于是乎,他们就像寻觅不到食物的饿狼,变得焦躁和不安起来。 紧接着,他们开始扒开一层层的雪,寻找洞穴,从中搜出洞穴里的田鼠,然后架起篝火,美滋滋的开始吃了起来。 当然,靠这些极少的野物,只能打打牙祭。 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他们开始杀马。 鞑靼人出征,往往会驱逐着马群一齐行动,长途奔袭时,则可以不断替换马匹,保证马匹保持最佳的状态,而一旦到了万不得已时,他们便开始杀马。 可对于鞑靼人而言,杀马是一件伤心的事,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马,是他们的伙伴。 因而在宰杀时,许多人的眼睛赤红,恨恨的朝着锦州城的方向,最终,由专门的巫师先向天祷告之后,有人取了大斧,生生将马头斩下。 这些马,最后被分解,丢进了一个个铁锅里,铁锅里汇聚了马肉和雪水,肉香飘了出来,饥肠辘辘的鞑靼人们,三五成群的汇成一团,在这寒风之中,带着愤恨的声音,唱起了歌谣。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小王子焦虑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显然,他满怀着期待,希望大明的援军前来驰援,若是如此,即便……是那同为蒙古族的朵颜卫来援,他也无所谓。 鞑靼人像一柄刀,这柄刀磨了太久,需要寻找血肉之躯,才能发泄杀意。 ……………… 今天很多同学给老虎留言了,都是支持鼓励和关心的话,谢谢大家,在此也感谢九蠢一生同学,成为本书的第七个盟主,感谢所有的书友支持,娃哈哈。 第282章 要活下去 可是…… 没有援军。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越来越急的茫茫大雪。 以至于,鞑靼人为了少杀一些马,继续开始掏着田鼠,田鼠们过冬,总会有一些存粮,淘到了洞,总能捞出一点粮来。 万恶的鞑靼人,连田鼠都不放过,以至于到了后来,百里无数,许多田鼠都要饿死了。 鞑靼人要疯了。 面对着这形同天堑的城墙。 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汉人,这汉人躲在自己的地窖里,不愿迁徙至锦州。 他们将他绑到城下去,令他呼喊愿降者秋毫无犯,只要投降,就可保全锦州。 汉人在下头,歇斯底里的吼了几日。 城上无动于衷。 在那城上,总会有一个坚毅的身影,他巡视着各处的城墙,不避矢石,他走到哪里,汉军们就呼啦啦的涌上去。 在这寒冬里,随时遭遇抛石的攻击,时刻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因为即便有城墙,鞑靼人带给人的恐惧,依旧使人夙夜难眠,谁也不知道,自己就打个盹儿的功夫,鞑靼人会用什么法子,攻入城中,而到了那时,则是最可怕的时刻。 鞑靼人甚至开始寻觅城墙的弱点和缺口,而千户则领了命,开始朝城墙上泼水,泼下的水很快会结冰,瞬间使某处脆弱的城墙变得既光滑,又坚固。 可添水是艰难的事,城楼上要架起锅,先要将水煮个半熟,才可让人提去,否则,冰冷的水还未泼出,便已结冰。 在这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下,那鞑靼人飞马在城下,如飞蝗似得射出箭矢,一个个的人倒在血泊,更多人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 人们既带着希望,同时更多的却是艰难和恐惧。 只有看到了那个人影,人们才安心下来,人影过处,有人滔滔大哭,有人渴求的看着他,有人抽泣着诉说着自己的兄弟如何不慎,被投石砸死,尸骨无存。 欧阳志便会驻足,拍拍他们的肩,安抚他们。 欧阳志的话,总是令人心安的。 因为,无论多少人诉说他们的遭遇,多少人陈述他们的恐惧。 他也是面无表情,镇定的深思熟虑之后,才慢吞吞的说出安慰的话。 声音很慢,可越慢,越是心安。 “我们要坚持下去。” “可能……不会有援军,可有没有援军,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还在城中,就决不让鞑子踏入城中一步。” “你要节哀,你兄弟死了,可你还有父母妻儿,你的兄嫂和侄子们还没有人抚养。” “我们在城中饥寒交迫,可鞑靼人在城外,比我们更糟糕。” 同样的话,若是不同人说出来,效果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中官王宝,倘若他说出这些话,只让人觉得这该死的太监是不是故意想安抚住大家,然后他偷偷开溜。 若是巡按御史李善说出这番话,则会误认为,这gou官定是驱使着弟兄们在前头卖命,他在后衙的廨舍里养了个小的,夜夜笙歌。 即便是指挥何岩,人们也认为何指挥一定比自己更恐惧和害怕。 唯有欧阳志,他的声音平静而不失韵律,音韵悠长,他那几乎没有任何敢情的目光里,却是带着无以伦比的坚毅。 他那一袭官袍,早已泥泞破旧不堪,却没有更换。 有时,城下射过一轮飞箭,所有人抱头鼠窜,他依旧屹立着。 这时,流言开始滋生了鞑靼人的飞箭和巨石竟也害怕欧阳先生。 人们开始不以官职来称呼这位翰林,而是以先生相称。 若是飞箭和巨石不害怕欧阳先生,何以欧阳先生在乱箭之中,如此坦然。 当然,其实这主要得益于鞑靼人的抛石车几乎不存在任何准头的可能,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砸中一个人,还真是艰难。 这只有关于运气,与其他任何都无关。 许多抱头鼠窜的人,原本是不会被砸死和射死,偏生他乱逃,却恰恰遭了无妄之灾。 欧阳志每日都要巡视一次锦州的各处防务,接着开始去探视伤病,许多受了伤的军民,一见到他,哪怕只是垂死之人,欧阳志蹲下,先看看他们的伤口,接着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那濒死之人,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加持,似乎即便是死,下一辈子,也多了投个好人家的可能。 上下的官吏,已经彻底的服了欧阳修撰。 何岩随时候在他的身边,开始低声讲述着修撰需小心提防着中官和巡按。 而中官王宝,大抵也是同样的话,说起何岩,顿时阴阳怪气。 可他们总是失望,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欧阳志沉默了很久,然后噢的一声。 这既是一种智珠在握的表现,可他表露出来的捉摸不定,仿佛是在告诫他们,此时锦州垂危,当同心协力,万万不可文武失谐。 一下子,王宝、何岩、李善这些人,居然生出了惭愧之色。 欧阳志甚至没有去责备他们,可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噢,却仿佛无声的控诉,这一句噢,所蕴含的信息量,却比对他们破口大骂,更令他们羞愧。 曾经一度,有人怀疑欧阳修撰是否是智商有问题,毕竟,他的总总表现,和曾经自己村头里的某个书呆子或是智障有某一丁点相似之处。 可很快,这种疑虑便打消了。 若是脑子不好,能中状元?人可以侮辱别人,但不可侮辱自己。 难道全天下的读书人,连一个呆子都不如? 欧阳志已成了所有人精神支柱,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哪怕鞑靼人冒着城上的铁炮、火铳以及箭雨,拿着他们临时架设的云梯,开始用最原始却直接有效的方法攀爬城墙,无数的军民恐慌的开始朝那攀爬的鞑靼人抛下巨石。 疯狂了的鞑靼人,全然无畏,如牛皮糖一般的沾在云梯上,这些鞑靼人,简直就是疯子,哪怕滚石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已是头破血流,可哪怕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依旧发出嗷嗷的声音,继续向上攀爬。 无数的军民开始胆怯了。 他们毕竟,不是鞑靼人,这些来自大漠里的穷酸,打小便在最恶劣里的环境里生存,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 因而,军民们开始有些慌,哪怕巡城的千户,都遏不住想要逃窜的冲动。 却有人灵机一动:“欧阳先生来了!” “欧阳先生来了!” 城头上,那些转身欲逃的人突然有了勇气。 对啊,欧阳先生就在这里,有他在,我们一定可以坚守下去。 人们蜂拥的,想尽一切办法,用叉子一齐协力,想办法将云梯推出去。 或是用滚烫的油泼下城墙,或是砸下滚石。 城下的鞑靼人,自云梯上摔落,发出嚎叫,他们重重的落在了城下的雪地上,这里的雪……是红色的。 …………………… 锦州一直没有丝毫的消息。 乃至于……朝廷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们几乎已经相信,锦州可能要完了。 十数年,也就是整整一代人,不曾遭遇战事,而锦州的中屯卫的情况,没有人比兵部更清楚。 大量的缺额,老弱病残占了多数,武备松弛,军械锈迹斑斑,文武失和,世袭的千户和百户们,根本没有斗志,军户们日夜耕作,早已不知刀剑为何物了,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城墙,可城墙……可以挡住鞑靼人十天半月,这些疯了似得鞑靼大军,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冲上城去,甚至,兵部的郎官们认为,只要有一个鞑靼人上了城墙,则无人敢当,锦州告破,只是时间问题。 兵部这里,已拟出了一个章程,整个锦州的情况,做出了具体的分析。 承平了太久,就是百病缠身,这一点,兵部太清楚了。 大同方向,为何无论鞑靼人如何肆虐,总是能固若金汤,这是有其原因的,那就是朝廷会调大量的客军协助防守。所谓的客军,更像是职业的军人,他们从各地调来,朝廷也不会给土地让他们屯田,他们的军械,会有造作局进行替换,既然不屯田,朝廷会拨付军饷,总之……兵部普遍都认为,锦州守军,不堪一战。 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屯田军制,犹如一根腐朽了百年的木头,早已不堪为用了。 弘治皇帝看着自兵部来的奏疏,显得忧心忡忡,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兵部乃是正确的,他们的判断,在许多地方都已经得到了印证,边镇上,厂卫奏报上来的官兵不知刀剑为何物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揭露出的问题了。 弘治皇帝心,不由的有了几分烦躁。 十数万军民啊。 俱都要落入鞑靼人的虎口,一旦锦州陷落,整个辽东的门户即将被打开,天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更可怕的是,一旦鞑靼人得了大量的奴隶、人口,以及粮食来过冬,那么来年呢? 这一切,都促使弘治皇帝不得不放弃其他的诸事,关注着锦州的情况。 而方继藩,也隔三差五被叫到了暖阁,方继藩在大抵的研判了辽东的情况之后,也显得有些忧心,自己的门生,那个老老实实的欧阳志,可能当真……回不来了。 第283章 斩草除根 想到可怜的欧阳志,方继藩觉得有些惆怅。 不过更惆怅的,是朱厚照。 蹲在西山,朱厚照除草,捉虫,施肥,除了心里有一丢丢的不忿之外,似乎……过程还是挺愉快的。 每到王守仁的沐休,西山便热闹了,京师和附近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规律,因而大清早的时候,便有人成群结队而来。 此时,那些反对王守仁的人,该骂的也骂累了,毕竟朝廷也没有将其他学说,指斥为歪理邪说,非要将人捉来治罪,不过是科举时,钦定了程朱理学为‘官学’而已,提出自己的主张,并不触犯律令。 前来此学习的,主要是以举人和秀才为主,尤其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居多。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学了一辈子的程朱,却发现自己一丁点用都没有,每日赋闲在家读书,越读反而越是不得要领,突然听了王先生的学问,顿时惊为天人。 今日正是沐休日,西山已是皑皑白雪了。 许多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联袂而来。 足足两百多个读书人,那刘健之子刘杰也来了。 彼此之间,大家还算熟悉,所以相互之间颔首点头。 小朱秀才来的最早,其实这几日,他都住在西山,因为往返最麻烦,这小朱秀才已经不穿儒杉,头戴纶巾了,而是很没斯文的,裹着一件袄子,下头是棉做的马裤。 众人见了小朱秀才,纷纷见礼。 小朱秀才黑了,也瘦了,不过见来了许多‘同学’,他倒是很开心! 这些日子一个人埋头苦干,累点不算什么,主要是寂寞啊!偶尔,张信会领他一起做点事,可张信太老实了,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说死了,连朱厚照这么活跃的性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可以很好的沟通下去,最终两个人的交流方式,大抵就剩下了‘嗯’‘嗯’‘噢’‘噢’‘嗯?’‘嗯’之类。 ‘同学’们就不同了啊,说话很好听,大家见了小朱秀才,这个道:“先生最器重的便是小朱秀才,小朱秀才这些日子都在西山,想来又学了不少学问吧。” “小朱奉行先生知行合一,定有什么心得,来来来,说我们听听。” 朱厚照兴奋得不得了,果真这地没有白耕啊。 他刚想说,却见一人徐步而来。 这人正是王守仁,王守仁的脚步走的不紧不慢,众人便呼啦啦的又朝王守仁行礼。 王守仁只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朱厚照:“小朱秀才学了什么,说来听一听。” 这时,朱厚照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想了想,才道:“国家以农为本,百姓有了饭吃,才最是紧要。” 众人不禁失笑,还用得着你说吗?这个道理,大家早就知道了。 王守仁却没有嘲笑他,而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又想了想,便道:“可怎么才能使百姓有饭呢?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见,想要让人吃饱饭,不饿肚子,绝不是读书人口里说说而已。” 这一下,众人倒是沉默了,再没有人取笑朱厚照,而是一个个神色认真起来。 “这……就是王先生知行合一的学问啊。读书人不能只嘴上能说,还要俯首去做,就如先生教我们耕地一样,先生只是让我们耕地吗?我们读过书的人,耕地的手艺不及农户的一半,其实这耕地的本意是在行动中去获取耕种的知识,再积累这些知识,贯彻行动。” “就像……丰城伯张信一样,你看那张信,他读过书,他也在西山耕地,可他和寻常的农户不一样,正因为他读过书,所以他有‘知’,因而他耕地时,更注重方法和知识的积累,但凡有什么心得,都会通过竹片将其记录下来,记下来之后,才可耕出更好的地了。寻常的农人靠着老祖宗的经验,一亩地,倘若只能出三石的粮,可他不同,同样的作物,他可以产出四石甚至是五石,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他贯彻了知行合一的缘故,他会不断的去观察,什么样的作物施什么肥最好,什么样的作物需要浇灌多少水,甚至他会记录不同地温之下作物的生长,这就是他和寻常农户不同之处。” “读书人总是说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这都是空话!为何朝廷敕封张信为丰城伯,而不敕封这些号称要大治天下的读书人?这是因为,一个丰城伯,他虽只是让一块地提高了一石的产量,可因为他的知行合一不断的积累这些种地的学问,将来推而广之,将这些经验和学问传播天下,整个天下,又能增长多少粮食呢?一百万石,一千万石?又或者五千万石?这是何其可怕的数字啊,这些粮食又可以养活多少人呢?” “丰城伯每日所做的,其实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读书人不屑为之,可他的行为,和他的行为所积累出来的真知,却使天下人受益,即便一百个才高八斗的大儒,十个所谓贤能的大臣,也及不上他一人对天下人的恩惠。” 众人越听,越是津津有味。 小朱秀才竟能举一反三,实是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在父皇那儿,没有享受到尊重,可在这里,却享受到了。 看着众人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话,他心花怒放地继续道:“现在张信打算在培植一种能够在大漠中生长的作物,倘若这种作物当真能在大漠中生长,那么……历朝历代的先贤们做不到的事,便可自新建伯和丰城伯的手里完成,你们知道这将会带来多大的好处吗?” “长久以来,鞑靼人袭扰我大明,我大明边镇的军民苦不堪言,可大明对于他们始终无可奈何,这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即便是打败了他们,可最终也无法适应大漠的环境,不得不又退回关中。” “鞑靼人习惯了逐草而居,他们习惯了放牧,而我们汉人习惯了耕种,也习惯了定居。” 此时,有人忍不住道:“为何我们汉人习惯了定居?我们汉民也可以去大漠中放牧啊。” 众人都不由的笑了。 不过读书人嘛,毕竟平时空想的比较多,似乎觉得这未必不可行。 朱厚照浓眉一挑,用一副你这智障一样的表情看着这提出疑问的人,道:“汉民想要去大漠中生存,彻底的挤压鞑靼人的生活空间,首先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其一,是要能够生产,因而有一种作物给他们耕种,这极为重要。其二,便是定居。所谓的放牧,并不是你圈一块地,就可以养羊的,羊群想要养的肥,必须要有充足的草料,而想要放牧,就要大规模的养牛马和羊,一处的水草吃干净了,就要去下一处,所以鞑靼人放牧,是四处游走,汉民们并非是不会放牧,而是不擅长逐草而居,四处游荡。因为关外的世界尤其危险,数十个人带着羊到处游荡,一旦遇到了鞑靼人或是草原上的贼寇,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形同于,让汉民们用自己的劣势去对抗鞑靼人的优势,鞑靼人还求之不得呢,巴不得咱们汉人这般出关,他们好来掠夺我们。” 众人若有所思,终是明白了。 “可一旦这样的作物可以培植,那么定居的问题就解决了,一群汉民出去开荒,地里按时可以长出庄稼,有了收成,就可以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便可以结寨,结了寨,就可以驻扎常驻的士兵,寨会变成城塞,城塞最终会变成城邑,一旦鞑靼人袭击我们,我们就可以靠着坚固的城塞和他们作战,即便是作战一年、三年、五年,可只要地里能长出粮来,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必再从千里之外调拨粮草,只要有粮,有人,到时自会有弓弩,会有火铳,有铁炮!他们今日拿不下我们,明日我们就向北开拓更多的荒地,建立更多的城塞,各个城塞彼此连接一起,互为犄角,相互呼应,若是战败了一次,那也不要紧,我们汉民的人口总是比胡人要多的……所以,无论我们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们的城塞也只会越来越多。” “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我们会蚕食越来越多的草场,我们也会养一些牛马,可并非是鞑靼人那般逐草而居,牛马可以养少一些,附近的草场能供应即可,毕竟牛马并非是我们的主食,等到最后,鞑靼人生存的空间会越来越少,他们的牛马也会大量的减产,人口也会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就不足为患了。他们要嘛成为我们的附庸,彻底的臣服,和我们一样,开始学习定居和耕种,可若是鞑靼人学会了这些,和汉人又有分别呢?或许三五代之后,他们就也是汉人了,要嘛,他们就彻底的消亡,大漠里,再不会有任何游牧民族取代他们,因为……那儿,已是我大明的天下。” 第284章 圣人之道 朱厚照滔滔不绝的说了好长的一番话,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虽贵为一国太子,可如现在这样,所有人围拢着自己,认真的倾听着他的想法,这是在任何地方,他都无法享受到的。 在父皇的面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皇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大多时候觉得他胡闹! 而在刘瑾这些人的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看似是在用心的倾听,可更多时候,得来的,只是违心的吹捧罢了。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众读书人有的暗暗点头,有的不由道:“我等读书人,以仁义为先,此乃王先生所说的心中之道,可既倡导仁义,却为何残暴的对待鞑靼人呢,依着我看,我们应当教化他们,而非是对他们采取暴力,小朱秀才的许多地方都说的很好,可惜……于圣人的理解,尚有偏差。” 此言一出,也有一些人认同。 这个世上,从来不乏有天真的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处在较为舒服的环境之下,承平的太久,边镇的事,于他们而言,过于遥远了。 朱厚照自是不可苟同的,他脸憋得通红:“书生之见。” 那秀才也不惧朱厚照:“小朱秀才,不可骂人。” 朱厚照自是想要继续反驳:“我……” 王守仁一直抿嘴微笑,听着他们的议论,最后道:“小朱秀才说的很好。” “……”所有人又沉默了。 统统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徐徐道:“土木堡的耻辱,你们已经忘了吗?” 这一个反问,令所有人的神色缓缓变了变。 王守仁自幼学习兵马,便是因为土木堡之变这个巨大的耻辱和阴影,给他的幼年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因而他自幼学习兵法和弓马,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大明一雪前耻。长大一些,他便开始游历边镇,甚至曾去过居庸关,去探查边镇的地理和生态。 王守仁拉着脸继续道:“仁义之前,尚有忠孝二字,此忠,不但是要忠心于天子,也要忠于我们的祖先,大宋为鞑子所灭,自此天下为人所窃据九十余年,这其中,我们多少的祖先惨遭屠戮?” “土木堡一战,数十万大军袭灭,鞑靼人入关,横扫京畿,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英宗先皇,更为瓦剌人俘虏而去,此国之奇耻大辱,亦为君之奇耻大辱也。君忧臣辱,这也是圣人之道,吾等倘若已经忘记了这等耻辱,那么心中的道,坚持了又有什么意义?圣人之道,不只是安民,也在于攘外,若无法攘外,又如何做到安民呢?” “我去过居庸关,那里的军户极其困苦,个个面有菜色,他们躲在城塞里,随时可能遭遇大股或者小股的鞑靼人前来,稍一不小留神,便要埋骨在大漠之中。” “周公作周礼,孔子作春秋,周礼之中,北曰为狄,南曰为蛮,狄者,犬也。蛮者,虫也。以宣扬仁德的礼仪的周公,尚且知北方乃豺狼,南方多害人之虫,应予征伐,天下方才能安定。而春秋之中,圣人最推崇的,乃是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事,尊王为忠,攘夷则为仁,何以为仁,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寇所侵,杀死想要谋夺百姓性命的人,此为仁义,一味宣教,用礼义去对付蛮夷,这是做臣子的耻辱,也是读书人的耻辱。” 众人听罢,皆是若有所思,那先前讽刺朱厚照的读书人,甚至面色微红起来,忙对朱厚照道:“惭愧。” 朱厚照是真佩服王守仁了,这样的人,才可以做自己的老师啊,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最可怕的是,自己的话,若是说出去,别人会讽刺自己,可王先生不一样,王先生说同样的话,开口就能把周公和孔子搬出来,引经据典,想不佩服都不成,让人听得恍然大悟,一副谨遵受教的样子。 朱厚照笑吟吟的也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朝那秀才还了一个揖礼。 从前他最讨厌读书人了,觉得这些人叽叽喳喳,可诚如王先生所言,自己慢慢的去接触了这些读书人后,便也知道他们其实也不坏,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想法的,虽然大家各自的想法不同,有时也会有口角,可也有不少优点,譬如他们无论吵得是否面红耳赤,最终都会行个礼,无论认同不认同对方,都会保持一定的忍让。 这和自己那个不讲道理的爹完全不同,也和刘瑾那些奴婢,个个谄媚的样子,又有不同。 王守仁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道:“所以要施行仁政,方法有很多种,就如小朱秀才所提的张信,即便是农耕,也可以利天下,也可学弓马,尊王攘夷,因而吾才一直说,只要坚持了心中的道,以及心中的良知,读书人该多去学习和尝试更多的事,道乃吾等追求的终点,可到达终点的方法,有许多种,神农尝百草,而得其道,天下人无不称颂。有巢氏构木为巢,亦使古之先民不畏蛇虫之苦,这亦为得其圣人之道,天下人依旧称颂。燧人氏钻木取火,还是道。周公作周礼,又何尝不是道呢?此道,乃圣人之道也,可是周公只作周礼,却还不够,周公的功绩在于,他作了周礼,同时征伐四方不臣,使乱臣们,亦是不得不以周礼而约束自己。” “因而,古人有云:‘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这是说,周文王是有大德的人,可是他的功名未显。而武王是有大功之人,推翻了商人的统治,建立了大周,可文治却显不足。唯有周公,文治武功,集于一身,制礼作乐,此为知也,安定四方,此谓之行,知行合一,不就是如此吗?” 说到这,王守仁脸上的几分肃穆已完全退去,唇边浮出一笑道:“好了,与其一味的说这些大道理,不妨今日我等去挖掘烟道吧,你们心里已有知了,圣人之道,已在你们心中,想要获取更多的真知,尚需从行动中慢慢汲取。” 一听要挖掘烟道,朱厚照便兴奋起来。 他听王守仁说知行合一,渐渐的,心里也埋下了种子,王先生说的真好啊,句句都在自己心坎里。 时间缓缓而过,挖了一日的烟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了,便连王守仁,也是满头大汗,在这里,他又表扬了小朱秀才,朱厚照挖烟道挖的好,还总结了许多的规律。 朱厚照心里颇为得意,到了傍晚,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两位先生却来了,他们专程来,是让读书人们学习作八股的。 这也是王守仁的安排,在他看来,八股文也是行的一种,就如卖油翁一般,是一种技艺和技巧,其实不必花所有的心思去做这些事,只要掌握了其技巧就足够了。 江臣和刘文善二人,乃是作八股的好手,有他们教学,正合适。 朱厚照对作八股自是没兴趣的,他正待要和读书人们作揖作别,可在这时,学堂里,一群学童蜂拥背着书袋蜂拥而出,一群人发出欢呼。 以许杰为首,竟是一窝蜂的涌到了朱厚照的身边。 张小虎将手放在自己嘴里,努力的吸允着,手指已被他吸得泛白了,然后努力的龇牙,看着小朱秀才。 “小朱秀才,拿钱来,给我们买薯干。” 朱厚照不禁恼火道:“我是你们院长。” 朱厚照瞪着眼睛,努力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一旁的许杰却是叉起了手,冷笑道:“我们院长乃太子殿下,面如冠玉,穿着蟒袍,系着玉带的,你这一脸黑皮的书生,也敢自称院长。” “……” 朱厚照不禁龇牙道:“这里这么多读书人,为何偏偏寻我,我好欺负吗?” 许杰很肆意地道:“对啊,你个头最矮小!” “……” 这不是被鄙视了吗? 朱厚照顿时暴怒,读书人的形象保持不下去了,卷起了袖子,气呼呼的道:“没有王法和天理了,你们这些臭小子,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个人打你们二十个……” …… 一炷香之后,被五花大绑的朱厚照垂头丧气的被人连拖带拽的拉到了酒肆里。 许杰叉着手站在柜台之后,高呼道:“掌柜的,三斤薯干,小朱秀才付账。” 掌柜的拨着算盘,俯身越过柜台,看着神气活现的一群学童,这乌压压的学童们正一个个满怀着希望地看着他身后货柜上的各种干果! 掌柜的捋着须,又看看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小朱秀才,他不禁摇摇头:“你们这些熊孩子……哎哎哎,小朱秀才,你无事吧。” 朱厚照嗷嗷叫道:“人多了不起吗?有本事一对一呀,我统统打趴下。哎哟,别动脚,我服了,我服了,我付账还不行吗?都是读书人,大家讲道理。” ……………… 那啥,角色管理老虎弄出来了,就在书的封面那里,现在暂时是八个人物,以后慢慢添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打开书的封面,给自己喜欢的角色贴标签或者写评论,点赞也可以,哇哈哈。 第285章 反击 西山的生活是充实的。 秀才们既喜欢白日王先生的课,也很喜欢夜里刘先生和江先生关于作八股的课。 在座的七八十人,大多都是科举的失败者,大抵都和刘杰一般,是属于放弃治疗的那一类人。 而江臣和刘文善,所教的内容,却极有意思,众人都很认真的听。 当日放学后,刘杰便从西山回到了刘府。 此时,刘健刚刚下值。 这几日为了锦州的事,刘健可谓是操碎了心,因为被围城,所以几乎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此时……颇有几分听天由命了。 现在朝廷反而害怕锦州有什么急报传来,一旦来了个锦州陷落的急报,那几乎是整个大明的一场惨败,更遑论那儿还有十数万的军民。 想到这些,刘健便是忧心忡忡。 见了儿子回来,一身泥泞的样子,似乎正准备去沐浴,刘健将他找来,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又去西山了?” “是。”刘杰朝自己的父亲一礼。 刘健看着自己的儿子,虽是带着慈和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的背后,多少有几分唏嘘。 可怜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 想想李东阳的儿子,就中了进士,还有王鳌的侄子,谢迁这个家伙,就更不必说了。 都说家学有渊源,怎么自己就没有呢? “在西山,先生们教授了你什么。” 刘杰沉默了一下才道:“白日挖了烟道。” 刘健不禁讶异地道:“挖烟道也能学到学问吗?” “是的,挖了烟道,才能使地热起来,西山的地下充斥着许多的烟道,而琉璃作坊那儿有一个大烟囱,据说是大量烧炭熔炼玻璃,这些烧出的热气,却是经过烟道传至各处的暖棚,这样既不浪费了热力,又可生产暖棚的蔬果,同时丰城候也可以将此作为研究作物的用途。” “想不到啊,里头竟有这么多道道。”刘健感慨道:“他们都是肯做事的人,方继藩这个小子,别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唯独这个,却很是可取。” 刘杰抿了抿嘴,似乎对父亲‘诋毁’师公,显得有些不满意,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吭声。 “只学了这些?怎么感觉,这是方继藩让你们免费出工呢?” “夜里学了作八股,是江臣和刘文善两位编修教授的,他们说,作八股和耕地没什么不同,都是熟能生巧,之所以考不中,只是不够熟而已。想要作八股,就得手熟,因而大抵指出了一些需要规避的东西,接着便分发卷子,让我们来作,他们出了十道题,要我们每日作一篇八股。” “……”刘健忍不住哆嗦了唇:“八股乃抡才之典,在他们口里,竟成了耕地了。” 刘杰却是正色道:“还不如耕地呢,耕地至少对民生有用,八股全然无用……” “……”刘健不禁苦笑,这些读书人,真是狂妄啊。 刘杰又道:“可既然无用,先生们就得用无用的方法去对付,切切不可在作八股的时候,心里念着什么圣人之道,它就是一篇文章,既和圣人之道无关,也没有一丁点用处,越是用这种客观的眼光去看它,就会发现作八股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回事。” 刘健忍不住瞪着他道:“十日作十篇八股文?这八股也不至如此无用,你们年轻人太偏激了,说这样的话,将来迟早吃亏。” 刘杰反而是笑了笑,道:“先生们就知道会有人这样评价,所以还说了,别听那些倚老卖老之人的话……” “这……”刘健一时无言了。 这些先生如是说,算不算未雨绸缪? 这时,刘杰忙道:“儿子身上污秽,且去沐浴,父亲,您喝茶。” 说罢,一溜烟的走了。 刘健摇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经历了太多事,其实也不觉得八股有什么用,可还是接受不了这种时新的观点。不过…… 他倒是也发现,自己的儿子自从每日去西山上夜课,似乎整个人换发了几分活力,罢了……反正这些儿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命,那就靠着他这个爹的一点恩荫,好好过日子吧,儿子既喜欢去西山,去就是了,太子殿下,不也成日往西山钻吗? 自己儿子再糟糕,总不至糟至太子殿下那般吧。 这样一想,心情又愉快起来,不禁也想到了刘杰的许多好处,平时老实啊,不胡闹啊,文静啊,孝顺啊…… 不像太子殿下那般,真是个好孩子啊…… ………… 又过了半月,渐渐的要入冬了。 锦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方继藩心里愈发的忐忑起来。 这天,宫中突然传召,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到了暖阁,只见弘治皇帝与几个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都在。 方继藩只一看,心里便了然了。 这定是锦州那儿有什么动向了,这令方继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甚至感觉手心莫名的有些冰冷。 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将欧阳志当做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的啊,真若是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不,是黑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悲凉的事。 见弘治皇帝绷着脸,方继藩行了礼,也没心思溜须拍马了。 弘治皇帝正色道:“方继藩,你的父亲在西山推行改土归流,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竟不是锦州的事…… 方继藩也不知该喜还是悲:“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难得谦虚,不由认真地打量了方继藩一眼,方家的这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比从前懂事了。 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一想到朱厚照那个人渣,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锦衣卫密报,太子居然和学童打了起来。 当然,也不可能伤到什么要害。 可最重要的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你去欺负那些连走路都歪歪斜斜的孩子,你还是人吗?真是没长进啊,长点心吧,学学人家方继藩。 而最可恶的事,朱厚照这个家伙,竟还振振有词,说要去找人告状! 你欺负小孩子,还有理了? 再看看许杰,看看张小虎,看看xoo、ooxx,他们在给自己的书信里,只字未提被人欺负的事,连孩子尚且知道书信之中决口不提这些不快的事,惹得自己烦心,反而是勉励自己,说什么皇帝辛苦之类的话。 你朱厚照这是人吗? 弘治皇帝觉得越想是越气……罢了,懒得去想那个逆子。 他收起心神,和颜悦色地看着方继藩道:“可是锦州那儿,据飞骑来报,鞑靼人依旧还在围城,双方僵持着,也不知结果如何。” 方继藩道:“臣相信,锦州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是啊。”弘治皇帝不由苦笑:“朕也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退一万步,若当真遭遇了不幸,朕定当竭力复仇,绝不让他们的血白流。” 方继藩心里想,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砍下来的脑袋也长不回去,复仇……当然要复仇的,谁砍我儿子,我杀他全家。 ………… 在锦州。 城中已经开始愈发的艰难了,因为火药已经消耗殆尽,再没有铁炮进行还击了。 不得已之下,军民们开始拆毁屋子,制造抛石车,也学着鞑靼人,开始抛石攻击。 有一日,事情急转直下,因为守军的疏忽,居然让鞑靼人在夜里搬着云梯架设在了城墙,数不尽的鞑靼人奋力攀上了城墙过道,发现了他们的守军,吓得想要抱头鼠窜,竟差一点儿,锦州陷落。 幸好,欧阳志本就夜里不敢睡,他几乎是疯了似的带着人朝向事发的地点,接着,身边的亲兵一齐大吼:“欧阳先生在此,杀鞑子啦……” 黑暗之中,那些恐慌的军民,仿佛觉得欧阳先生无处不在,他们顿时理性起来,想起了城中的家人,想到自己即便是胆怯,依旧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 于是乎,有千户提刀当先:“杀!” 在这大雪纷飞的黑夜,无数人发怒了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许多人没有章法的冲上去,被凶残的鞑靼人砍翻,可一人翻下,身后的人却又飞扑上去,与鞑靼人抱在了一起,用牙齿咬,用头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 没有退路了。 欧阳先生不就在此吗? 他乃钦使,尚且还在此,我等何惧生死? 鞑靼人也没想到,锦州军民们的抵抗如此的疯狂,他们开始收紧队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里,后头攀爬在云梯上的鞑靼人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无数的长矛、棍棒、刀剑,在黑暗中乱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接下来的求救和惨呼声,到底来自鞑靼人还是大明的军民了。 连何岩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城墙的过道。 欧阳志也想上去,结果发现,人满为患。 一个个鞑靼人被杀死,最终,他们被压缩在一小段的城墙段里,他们无法迅速的突破,扩大这一道口子,反而被不断压缩,最终,当最后一个鞑靼人被丢下了城墙的时候,无数人发出了欢呼。 ……………… 抱歉,今天构思花的时间有点多,所以今天这几章都更得有些晚了! 第286章 小儿破贼 就在所有人欢呼的时候。 匆匆而来的诸官们早已命人点了火把,围在欧阳志的身边。 他们一个个面上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修撰,实是他们的定心丸啊。 可他们抬眼看欧阳修撰的时候,却见欧阳修撰依旧还是木着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到半点的波动。 巡按李善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小儿破贼’? 当初学那小儿破贼的典故,李善还觉得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之人,可现在看来…… 李善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真让自己看到了。 这小儿破贼的典故,出自淝水之战,当时前秦的皇帝苻坚率军攻打西晋,号称八十万之众,为显声势,苻坚更是声称,自己的军队,若是投鞭于江水之中,足以截断江水。 而当时东晋的兵马,不过区区十万。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晋名士谢安奉命与前秦人决战。在战争结束时,谢安正在与自己的客人下棋,捷报传来,有人将捷报放在他的下棋的榻边,可是谢安却是看都没有看捷报一眼,依旧专心致志下棋。 等到客人耐不住了,便忍不住问谢安,这是什么书信? 谢安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 所谓小儿辈,不过是因为前方作战的,乃是他的侄子谢玄等人。 这一战,关乎整个东晋的国运,更关乎乌衣巷谢家的未来,而谢安却依旧下棋如故,完全将这捷报不放在眼里。 谢安装逼至此,以至后世之人提及谢安,无不敬仰。 现在……不正是小儿破贼吗? 这一次夜袭,若是稍有差池,锦州陷落,包括了欧阳修撰,所有人俱都有死无生,现在好不容易击溃了来犯之敌,无数人欢欣鼓舞,庆幸自己又可以看到明日的太阳,何其激动啊。 李善自己,都难掩心中激动,只恨不得放荡不羁地跟着军民们一起咆哮一声。 可是……欧阳修撰,依旧如常的面无表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脸上淡淡的木然,不正表示了他对鞑靼人的轻蔑,也代表了他对于这一场小胜,并无半分的欣喜。 就像是他早就料到,军民们能击退鞑靼人一般,若是给他一副羽扇纶巾,岂不就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洞悉阴阳的再世孔明了吗? 李善打了个寒颤,心里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他诸人,当然没有李善有学问,能知道小儿破贼的典故,可一见欧阳修撰如此,心中俱都一凛,虎躯一震。 而欧阳志,他良久……才突然发现,自己活下来了。 终于活下来了,不容易啊。 这一次,若是让鞑子破了城,那么便再也见不到恩师了,这满城军民,则都要陷于水火之中,届时,这锦州也定是人间地狱。 他突然觉得该高兴起来。 可这高兴的劲头,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好吧,不笑了,困了,睡觉,明天说不定又是恶战。 欧阳志倒是不忘吩咐:“各处城墙,加紧卫戍,不可再有差池了。” “是。” 回答他的军将们,难掩喉头的激动,声音颤抖。 天生欧阳修撰,该当我等能活下去啊。 在一次被奇袭打的措手不及之后,整个锦州城,非但没有如惊弓之鸟,反而……更加的振奋。 仿佛在这夜空之下,一道曙光初露出来,他们深信,这曙光迟早会刺破黑暗,而他们,也将活下去,繁衍生息。 一定可以! ……………… 清晨拂晓。 一具具鞑靼人的尸首,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被丢下城墙。 城上的军民,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候命,只等鞑靼人来抢夺回同伴的尸首,便放箭将靠近的鞑靼人俱都射杀。 因而……鞑靼人没有轻举妄动。 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一个个筋疲力尽的鞑靼人,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们是真的累了。 在经历了当初的豪气冲天之后,他们从来没有这般的疲倦。 面对着这一座高大的城墙,他们恨不得冲到城下,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击这该死的墙面。 可在咒骂、愤怒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能为力。 清早,他们继续杀马,马已越来越少了。 四万铁骑,九万匹战马,现在只剩下一半。 再杀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坐骑都没有了。 更可怕的是,草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草料,在这荒凉的雪原之中,战马就再没有了力气,没有了马,他们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羊羔。 军中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吃光了田鼠,刮干净了附近林木的树皮,连带着牛骨,也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战死者的皮衣,竟也剥下来,放入锅里煮一煮,勉强……还能尝到一点鲜味。 他们不愿意继续杀马了,马是他们的好伙伴,随来的,还有许多的猎犬,这些猎犬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想留几只做个念想,不能再吃了啊,再吃下去,来年连犬都没有了。 似乎唯一庆幸的,就是城上和城下的双方,至少还在相互消耗! 每日……都有鞑靼人死去,死去了之后,至少他们的马是可以毫无压力的斩杀的,死了人,就少了一张嘴,也算是因祸得福。 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力气,晃悠悠的栽倒了,倒在积雪里,便不愿再爬起来。 他们想喝酒。 可惜没有酒了。 他们想狠狠的找个女人抽挞一番,至少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是……这里没有女人。 唯一有的,就是眼前这座城池,城池里有粮食,有酒,当然,也少不得女人,可惜…… 小王子骑在马上,远远的眺望着锦州,他沉默着,一直在沉默,今日竟出了太阳,那阳光自云间的缝隙里绽放出屡屡光芒,落在他满是杀意的眼睛里。 他缓缓的,拿起了携在马背上皮囊里盛放的蒸饼,慢慢的放进口里,小心的咀嚼着,每吃一口,他才意识到,这从前难以下咽的蒸饼,而今是多么的宝贵,里头的油水,润润的,在口舌之间回荡着,那一股油香,居然沁人心脾,就像……酒一样。 他一口口细嚼慢咽着,一面死死的盯着锦州城。 一旁的侍卫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蒸饼,马肉很不好吃,皮衣熬的汤也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蒸饼虽没有散发出香味,可现在,它却很高级,属于小王子级别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 等这蒸饼吃了个干净,小王子打了个嗝,他最后一眼瞥了那锦州的轮廓。 只是那一抹凶光,仿佛定格在刹那,可随后,凶光闪去,小王子打马调转了马头,面对着身后的侍卫道:“撤退!” 侍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 撤退…… 丢下了几千具尸首,耗费了数万匹马,吃掉了这么多皮衣,在这入冬在即的时候,撤退…… 大雪将至,这定是一场连绵数月而绝不停歇的狂风暴雪,到了那时,所有的草都将枯黄死去,大雪会将它们埋在数尺厚的雪下,湖泊会凝结成坚冰。 到了那时,没有足够的存粮,畜生和人,都将死去。 在草原上,找不到猎物的饿狼,无论它有多么锋利的爪牙,都是无法避免死亡的命运。 此时,小王子抬头,再次厉声大吼:“撤退!” 快马在无数的蒙古包间隙中来回奔跑,撤退的命令下达了。 无数的鞑靼人,不知该是解脱,还是悲愤。 却不得不乖乖的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 他们一个个骑上了马,座下的马有些疲惫,显然……它们和主人一样,都有些饿得头重脚轻。 篝火被雪盖住,留下的尸首,似乎也无心去掩埋了,好在他们身上的皮衣和但凡任何能吃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了个干净。 于是乎,鞑靼人如长蛇一般,蜿蜒向西,开始迁徙。 剩余的几条猎犬,似乎终于不必蜷在蒙古包里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一般,欢乐的在马队之中穿梭,发出愉快的犬吠。 ………… “欧阳修撰……欧阳修撰……” 几乎是同时,何岩和李善二人,如抢功一般,疯狂的冲到了欧阳志的行辕。 欧阳志懵逼地看着他们,见他们兴冲冲的样子,良久才道:“何事?” 这神色一惯的淡然自若,就是沉得住气啊。 李善感慨道:“欧阳修撰,贼军,退了……退了……天可怜见,咱们锦州十万军民……保住了……” 说着,他激动得眼睛通红,哽咽了,后头的话,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地道:“上天保佑啊,欧阳修撰……咱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何岩亦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是啊,我们活下来了,欧阳修撰,鞑靼人都撤走了,就在小半时辰之前,卑下亲自登楼看了个真切,锦州……保住了。” ………… 第五更到,好了,老虎累了,明天继续哈! 第287章 锦州大捷 正说着,一个人影自外头冲进来,还不等大家反应,尤其是欧阳志还未消化完何岩和李善二人的话,那黑影便已一把将欧阳志抱住,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滔滔大哭着道:“鞑靼人……撤了啊……撤了……” “天哪……咱们活下来了。”是那中官王宝。 王宝哭成了泪人,死死拉着欧阳志不肯放开,犹如一个孩子,脑袋拼命往欧阳志的怀里钻。 众人好不容易才将王宝扯开,欧阳志才醒悟了过来,他看向何岩道:“鞑靼人撤走了?” 众人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欧阳志一眼。 若非是他不顾一切的贯彻坚壁清野,就算站在这里的人在城里可以没心没肺,不管城外军民的死活,鞑靼人搜刮到了粮食,坚持围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若非是他镇定自若,坚持守城,鼓舞三军,现在……只怕大家早已身首异处。 现在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真是无比的感慨,如此镇定冷静,且谋略过人,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如此稳重,真是非常人啊。 “是的,鞑靼人撤了。” 他们很希望,欧阳志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毕竟,大家坚持了这么久,熬过了这么多艰苦的岁月,欧阳修撰一直不苟言笑,此时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真希望欧阳志能与他们同乐啊。 可是,他们还是失望了。 片刻……之后…… 似乎欧阳修撰即便到了此时,还在思考。 思考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抬眸道:“走,上城楼去看看。” 欧阳志登上了城楼,看着城外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沉默着,任由北风朴面,一旁的何岩兴奋地道:“欧阳修撰,要不要追击?此时鞑靼人仓皇而逃,若是追击,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说,那王宝也心热了,不由道:“这倒是好主意。” “任何人……不得出城!”欧阳志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这是恩师说过的,到了城中,什么都不许做,死守。 死守的意思,就是不得出城。 欧阳志绝不会对恩师的话打什么折扣。 王宝却是有些急了:“此乃大功啊……” 可欧阳志不理他,默默的转过身,已是下城去了。 何岩等人虽然觉得可惜,而欧阳修撰显然官职比他低很多,可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对欧阳修撰,已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欧阳修撰既然不许,他也无可奈何。 王宝依旧有些不甘,还想追上去劝一劝,李善却是拦住了他:“王公公,欧阳修撰打定主意的事,就休要多言了。” 王宝本就和李善不对付,若是以往,早就争执起来了,可李善却是打着欧阳修撰的名义,最终,王宝还是没有再做声。 足足等了几日…… 城外,却又有鞑靼人飞骑而来。 众人登上了城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鞑靼人,方才醒悟过来。 “欧阳修撰……” 一干人等,是真的彻底服了。 纷纷跪在欧阳志的脚下,个个涕泪直流地道:“欧阳修撰料事如神哪……若非欧阳修撰不急不躁,深谋远虑,我等俱死……” 欧阳志看着众人痛哭流涕,这一次,反应快了一些,心里却是叹了口气,他们……真是聪明的过了头,个个都如戏子一般,昼夜之间,万般的喜怒哀乐,俱都流露出来。 ………… 在这锦州城下,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吃完了最后一个蒸饼的小王子,定定地看着这依旧还是大门紧闭,枕戈待旦的锦州城。 眼角,突然凝结了一层冰霜。 原来是那滚烫的泪落下,随即便又凝结在了一起。 他受够了! 受够了这该死的锦州城,受够了吃马肉和蒸饼了,受够了在这里毫无意义的疲于奔命。 他想跳下马去,双手擎天,质问这长生天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他想杀人。 可是四顾之后,却无人可杀。 终于,他的脸麻木了。 现在,他算是彻彻底底的服了锦州城里这些该死的人,他甚至想丢下一句狠话,无非是下次不要撞到本汗,否则屠尽你们这些汉狗。 可后来,他发现这些话毫无意义,有的……只是徒增悲伤而已。 鞑靼人一个个骨瘦如柴,喘着粗气,座下的战马,也是喘着粗气,开始不堪重负。 他们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大汗,终于,大汗大手一挥,撤! 他们再不愿来锦州了,再不愿来了…… 浩浩荡荡的骑兵,开始原路而返,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 在宏大安逸的紫禁城里弘治皇帝,其实这些日子都寝食难安,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召见了方继藩。 每一次方继藩在场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都在场,这位兵部尚书大人,显然显得忧虑,虽然……他已下了公文,命大宁的朵颜三卫随时准备伏击鞑靼人,不过……锦州的结局,依旧难料。 锦州的军情,偶尔也会来一些,不过都是语焉不详,君臣们对于十数万军民的关注,显然已经超过了眼下所有的问题。 兵部已经研拟了关乎于锦州告破之后,明军的一切补救的措施,不过这都是亡羊补牢。 小王子这个人,开始渐渐被弘治皇帝所熟知。 皇帝陛下不得不开始审慎的看待起这个对手起来。 今日的奇袭,使弘治皇帝已有了彻底打压鞑靼,就如当初如何削弱瓦剌人一般的念头。 只是…… 今日,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弘治皇帝坐在上首,死死地盯着马文升。 马文升显得有些心虚。 方继藩倒是没有多少压力,之所以陛下屡屡召自己入宫,是因为自己预测了鞑靼人奇袭锦州的事,这令陛下对自己的预判开始倚重起来。 兵部这些日子很不好过,不过……好像和自己没关系,自己最为惦念的,其实是欧阳志,可怜的门生啊。 弘治皇帝在凝视了马文升之后,又开始低头看着奏疏,才慢悠悠地道:“朵颜三卫蛇鼠两端,为何此前不及早奏报?” 马文升忙道:“朵颜卫当初随文皇帝靖难,立下大功,文皇帝对他们甚是优渥,因而朵颜卫对我大明,也一直忠心耿耿,只是等到土木堡之后,朵颜部开始对我大明稍有怠慢起来。朝廷为了复仇,竭力对瓦剌人进行打压,因而一直联合鞑靼部,这鞑靼部在我大明的支持下,逐渐壮大,在此过程之中,朵颜部也与鞑靼部开始交好……” 方继藩在一旁听着,其实也大抵知道此中的内情。 一方面,是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大漠不再处于攻势,而逐渐转为被动,这使朵颜部开始对大明生出了疏离之心,再加上,为了对付瓦剌人,大明一直给予朵颜部和鞑靼部支持,鞑靼人与朵颜人在大漠,也齐心协力对付瓦剌,而今瓦剌几乎已经衰弱不堪,覆灭只是迟早的事,这两部蒙古人,却也在此过程中,关系日益的紧密,现在朝廷与鞑靼人开始交恶,朵颜部自然不太愿意与鞑靼人彻底的反目。 何况,鞑靼人在大漠日益的强势,现在竟开始袭击锦州,这在朵颜部的眼里,一旦鞑靼人横扫辽东,那么整个关外就都是鞑靼人的天下了,此时彻底开罪鞑靼人,实为不智,他们毕竟不愿意拿数十万部族的人口去为大明卖命。 马文升接着道:“鞑靼人袭锦州之前,朵颜部对朝廷并不算离心离德,可自从鞑靼人倾巢袭击锦州,朵颜卫想来……是想看看风向。” 弘治皇帝目光一冷:“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因而这锦州能否守住,至关重要,一旦锦州失守,老臣恐怕,朵颜卫未雨绸缪,怕要彻底离心离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随即看向了方继藩:“方卿家,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想了想道:“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倘若大明能痛击鞑靼人,他们势必乖乖会上表请罪。” “如何痛击呢?”弘治皇帝苦笑。 方继藩双手一摊:“臣的门生欧阳志……乃是门生之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人有点蠢,臣一向不太看得上他,可现在也只能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了。” “……” 最不成器的一个。 亏得你方继藩说的出口…… 弘治皇帝沉默了良久:“但愿如此吧。” 马文升却是摇头苦笑:“兵部是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啊。” ……………… 山海关,一封封奏报,已飞马传入了关中。 急递铺的快马,一路南行,转瞬之间,已抵京师。 “捷报,捷报……”马上的骑士气喘吁吁:“锦州大捷,杀贼七千……锦州大捷……” 这一通大吼,立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锦州之事,京师中的百姓多有耳闻,现在听说大捷,有人有些分不清真假,可随后,一封奏报已送至了兵部…… “锦州大捷!”武官按着刀柄,一听口音,就知是自关外来的,他用关外的口音道:“吾奉中屯卫指挥之命,特来报捷!” ………… 凌晨的时候花了些时间构思,这章有点晚了,第二更尽量早些,望谅解!另外在此推荐一个历史小伙伴的书《北上伐清》,好像答应了很多作者,可最近忙的晕头晕脑,都忘了,一屁股的债啊。 第288章 峰回路转 这武官气喘吁吁,一脸的倦意。 事实上,他是奉何岩的命令而来的,用的是急递铺的快马,何指挥早有明言,这封捷报,必须得抢先送达,那言外之意,倒是担心中官和巡检那儿率先送来了消息。 所以这武官没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将手里的奏报递上去:“锦州大捷,诛鞑靼七千余……” 一下子,兵部沸腾了。 仿佛一下子,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可这武官却是急得跺脚,亲自见了兵部右侍郎,低声道:“锦州的李善和王宝,也朝这里加急送了奏报了。” 侍郎一凛,顿时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他淡淡地看了这武官一眼道:“尔在京师,好好歇一歇,到时,自会寻你问话。” 说罢,再不迟疑,正了衣冠,急匆匆的朝宫中而去。 ……………… 东厂…… 一个档头,已是心急火燎的将奏疏送进了宫中去。 萧敬忙是拆开了奏报,顿时眼眸一抬,脸色大惊道:“这莫不是王宝冒功吧?” 这是萧敬的第一个反应。 可随即,他喜上眉梢。 这假的可能性不大,不然这王宝就是不想活了。 至于这份捷报的分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陛下正在为此事忧心呢。 十数万百姓啊。 一旁的档头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干爹,东厂那儿说这事儿……万万不可等,一等,若让别人争了先,这一切……可就太迟了。” “是,是。”萧敬抚额,在司礼监里踱了几步,方才道:“咱竟忘了,竟是忘了,去暖阁吧,赶紧。” ………… 最先抵达暖阁的,却是谢迁。 谢迁几乎是飞跑着来的,口气还一个劲的在喘着气。 今日陛下在暖阁召见大学士和兵部尚书,除此之外,还有方继藩,不过谢迁却有许多奏疏,尚需拟票,谁料通政司竟是送来了这么个消息。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看着舆图,目光定格在了大宁的位置。 朵颜三卫,主要便是在大宁附近盘踞,其实只需看了舆图,便能明白为何朵颜卫如此的蛇鼠两端了。 一旦鞑靼人取下了锦州,那么大宁则就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既不愿为了大明和鞑靼人为敌,同时又害怕鞑靼人夺取了锦州,使草原上的生态平衡彻底的被打破。 “失策啊,真是失策啊。”弘治皇帝摇着头,依旧觉得惋惜。 大明这数十年来对大漠的国策,确实有巨大的失误,为了报复土木堡之仇,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这反而给了鞑靼人统一大漠的天赐良机。 他抬眸,将舆图一卷,叹了口气道:“鞑靼人壮大至此,自此之后,天下将不太平了。” “对付鞑靼人,也不是没有办法。”方继藩想了想,不由老老实实的回答。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眼中一抹光泽闪过。 他发现这个小子,总有主意。 方继藩咳嗽一声,才道:“这个……其实是太子和臣……一起的主意。”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接着看向刘健和马文升等人,他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在不由的想,这方继藩,果然是忠良啊,这个时候还不忘太子。 “你说吧,朕想知道,太子和你想了什么主意。” 方继藩便道:“关外忠良,建立定居点,步步为营,彻底挤压鞑靼人的生存空间,汉人在关外多一个,鞑靼人的牛羊就少一头,此消彼长,天下再无鞑靼。” 听了方继藩的话,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古怪起来。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刘健等人对视一眼,有点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抚案道:“你但言无妨。” 方继藩道:“鞑靼问题的本质,不过是汉人无法出关而已,汉民为何无法出关定居?是因为成本太高,关外不产粮,若是聚集大量的人口,就必须依靠关内供粮,时间一久,不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怕也不理想。” 方继藩顿了顿,接着道:“因而想要解决鞑靼,就先要解决大漠种粮的问题。” 弘治皇帝默默的在心里寻味了一番方继藩的话,倒是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刘健等人亦是点头。 真的很有道理啊,听着都觉得很激动。 当然,大家也不是智障,虽然这是一个很完美的方案,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大漠里咋种粮食呀! 这就好像方继藩的上一世,一群死宅们个个都是教育家,开口闭口说自己倘若有个儿子,定会如何如何教育成才,这也很完美,唯独要有儿子之前,得先有一个女朋友,然后死宅们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红薯可以在关外播种?” 方继藩道:“有些难处,番薯更适合南方的山地,何况它不能作为主粮。”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还寄望着,此时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既如此……” “陛下,臣……倒是有一……” 方继藩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到外头突然传来声音:“陛下,大学士谢迁求见。” 话音落下,谢迁已是迫不及待的入阁来了,他连忙行礼,只是这一拜,便起不来了:“陛下……” 谢迁哽咽着道:“锦州……来消息了……” 弘治皇帝一惊,又见谢迁哽咽,下意识的就豁然而起,他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撞击了似的,猛地一沉……莫非……破城了……十万军民啊…… 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无法自持,脸色越加的白…… 一旁的小宦官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的将弘治皇帝搀住,弘治皇帝却是将他打开,眼眸则是定定地看着谢迁,沉声道:“什么奏报?” 一旁的刘健的脸色亦是微变,却勉强还撑得住,其实……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兵部那儿有太多不利的消息,武备不修,人浮于事,勾心斗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祥之兆啊。 马文升牵扯得最深,他凝视着谢迁,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一旦是噩耗,他这兵部尚书就真的无脸做人了,锦州之败,必须得有人负责,而此前兵部预测错误了鞑靼人进攻的方向,已是大错,单凭这个,足够他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议攻讦。到了那时,他除了请辞致士,就再无其他路可走了。 “捷报……是大捷啊……陛下,十万军民的性命……保住了,这是巡按李善传来的奏报,陛下,请看。” 说着,谢迁眼里流出了泪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里头关系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想当初,就因为欧阳志坚壁清野,而闹出了几个人命,都已导致群情汹汹,说欧阳志害民了。 而如今,足足十数万的军民啊,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更致命的是,辽东门户一开,整个辽东都将陷入乱局。 弘治皇帝突的一怔,他沉默了一下,接着,他打了个颤,闭上了眼睛。 似乎很久……他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早有小宦官取了奏报,拱手送到了弘治皇帝身边。 刘健和马文升二人,也是紧张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方才还在为此担忧,这转眼之间……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念来听听……” 他也是急了,这段日子也是睡不好吃不好的,不知道自己那可怜的门生是死是活了。 现在庆幸锦州保住了,可未必欧阳志还活着啊。 而且,方继藩一度怀疑欧阳志的智商有问题,而这关外,采取的本就是军制,和关内不同,关内多少还讲一些王法,到了关外,若是得罪了人,直接被人趁乱结果了性命丢下城墙,也是未必的。 弘治皇帝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些大胆,朕念捷报给你听? 弘治皇帝眼睛一瞪。 方继藩顿时秒怂,他脸有点红,不由在想,看来这辈子都难有风骨二字啊,为啥别人就很有骨气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三观太正的缘故?非要留着有用之身,拯救苍生? 弘治皇帝已是迅速低头,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起初心里还颇有些忐忑。毕竟,天知道这是不是冒功的奏疏。 可细细一看,里头……还真是冒功。 奏疏乃是巡按御史李善所书。 在奏报之中,他大肆的宣扬了自己的英勇,如何组织民力,协助防御城墙,又提及自己如何鼓舞士气,言外之意,好像整个锦州离开了他一个巡按御史,就像是转不动一般。 除了吹嘘自己,自然不忘抨击指挥何岩的怯战,以及这些年来,何岩的中屯卫,如何不修武备。又暗示了中官王宝,见了城下的鞑子,顿时嚎叫,甚至在鞑靼人假装撤退时,如何力主追击,差一点因为这该死的中官王宝,导致整个锦州的陷落。 “……” 弘治皇帝的眉,皱成了川字。 这巡按李善,文辞极佳,堪称绘声绘色,有模有样,却也难辨真假。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竟开始出现了一个熟人……欧阳志! ………… 最后一句,日常求票求支持! 第289章 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的表情极为古怪。 因为这奏疏,与其说是李善在给自己表功,顺便给中官和指挥何岩拍个砖之外,不如说…… “翰林修撰欧阳志,贯彻坚壁清野,十万军民才得以入城得生,鞑靼军旋风而至,城中惶恐,欧阳修撰号召坚守,锦州上下无不以欧阳修撰马首是瞻,欧阳修撰日夜巡城,鞑靼百般手段用尽,无计可施……” “若无欧阳修撰,锦州上下俱死矣,臣些许功劳,不及欧阳修撰万一。” 接着,便是各种绘声绘色的讲述欧阳修撰是如何的临危不惧,如何的胆识过人,如何使人钦佩,如何一次次的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又是如何坚守城池,绝不肯乘胜追击,更可贵的是,年轻的欧阳修撰,有大将之风,镇守锦州,使锦州坚如磐石,这欧阳修撰,亦如磐石一般,指挥若定。 最后李善几乎用钦佩的口吻奏报:“臣阅人无数,欧阳修撰此等奇人,未曾见矣,此一人可抵十万精兵,臣能独活,奏陈捷报,皆赖欧阳修撰活命之恩,欧阳修撰,可敬,可佩!” 一口气看完了这份捷报,弘治皇帝倒吸了口气,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太不寻常了。 以往边镇里的奏报,除了吹嘘自己,当然偶尔也会提及一下别人,可似这般往死里夸的,除非是自己的上官,需仰人鼻息之外,实在不多见。 你要说李善这个人高风亮节,那又不对,他可是狠狠的抡起胳膊一巴掌一巴掌的往那指挥何岩还有中官王宝脸上啪啪的打啊,够狠。 这奏报,似乎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欧阳志,才是这一次守城的总指挥,不只如此,这一次守城,欧阳志至关重要。 只是……单凭一人的奏报,实在……有些云里雾里。 欧阳志……当真如这李善所言吗? 弘治皇帝甚至在想,倘若是朕自己,亲临锦州那样的环境,能否凭借着一个小小的修撰服众,能否得到全城军民的信赖,能否镇定自若,能否一次次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能否…… “陛下……如何?”马文升有些急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一眼,看得方继藩心里发毛。 却在此时,萧敬匆匆而来,边道:“陛下,中官……”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正色道:“拿来。” 萧敬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然……被人抢先了。 该死,这王宝连送急奏都比人慢一分。 不过萧敬依旧面带笑容,小心翼翼地取了奏报,呈送到了御前。 这是中官王宝的奏报。 皇帝并不傻,所谓兼听则明,在地方上,往往都有几套系统,有的来自于厂卫,有的来自于按察使司(之前一直写为转运使,跟宋朝弄混了。),有的来自于都指挥使司。 任何事,需相互印证即可。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了王宝的奏报。 王宝倒是极聪明的,没有对何岩和李善有太多的微词,不过……又是欧阳志……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王宝乃是宦官,明显节操不太够,相比于李善的矜持,他完全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完了奏疏之后,沉吟了很久。 直到第三封捷报传来,事实几乎已经完全清楚了。 弘治皇帝这才坐下,看着一个个紧张看着他的大臣,弘治皇帝抿了抿蠢,才道:“方继藩……” 见弘治皇帝脸色凝重的样子,方继藩心里有些紧张,一口心像是给悬得高高的。不会……真的牺牲了…… 其实……牺牲了倒也还好,至少还对得起自己,可……不会是投敌了吧,这就真的是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实在是被皇帝的那一眼看得令他捉摸不透呀! “你教了一个好门生啊。” 弘治皇帝感慨道。 方继藩心里乱七八糟的,只有默然无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卿为何不言?” 方继藩有些尴尬:“陛下,这是夸赞,还是讽刺?” 心里是真的发虚,因为在很多的语境之下,你有一个好儿子或者好门生之类的话,往往是带着讥讽的。 方继藩又不是二,怎么能随便接茬,到时候领会错了意图,脸没了没关系,唾面自干也不是啥事,别到时候还得一个恬不知耻的罪名。 弘治皇帝不禁道:“自是夸张。” “呼……”方继藩顿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好歹是自己的门生,怎么会投敌呢?我们老方家,都是要脸的人,教出来的门生,那也是有操守的。 方继藩眼睛终于如雨过天晴的亮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底气也足了:“欧阳志虽有些不成器,不过性子像臣,忠厚!” “……” 上一辈子,方继藩就属于那种话聊死的类型,只要他出现在群里,顿时世界便安静了,现在……似乎也一样。 弘治皇帝有点不想和他说话。 可随即,弘治皇帝道:“此次鞑靼围城,欧阳志坚壁清野,死守锦州,锦州十万军民以他马首是瞻,在他的组织之下,组建了一万多官军,三万民夫,欧阳志功不可没啊,他区区一个修撰,竟能使锦州归心,使所有人都甘心受他调遣,这……足以证明,他的才能和胆识。”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终于从震惊之中走脱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眉飞色舞道:“欧阳志,乃朕之子龙也,浑身是胆!” “……”子……子龙…… “赵子龙?”方继藩震惊了! 这号人物,他自是知道的,甚至在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出了三国演义里那英俊潇洒,一身银甲的英雄形象,可然后,这个画面又迅速的变为欧阳志那等,相貌平庸,一脸呆滞,半天嘣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 呃,有点……怪怪的。 方继藩忙道:“陛下慧眼如炬,臣钦佩不已。” 见其他人尚处在震惊之中,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将三份奏报俱都传报了下去。 刘健先是看过,一脸的震撼,其实他一直是欣赏欧阳志的,说实话,若不是欧阳志已娶了妻,他家里有个幼女,还真希望招欧阳志为婿呢,毕竟,现在翰林院的年轻里,如欧阳志这般稳重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刘健喜欢欧阳志,其实也是可以理解,似刘健这样的人,放在了后世,那就是属于胸口上两个袋子,袋子里还兜着一根钢笔的老gan部,还指望他能看得上寻常那些头发长长,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不打死这些家伙,就算是刘老gan部脾气好了,似欧阳志这样,虽是年轻,却满是岁月痕迹,沉默寡言,从不努力表现自己,端茶递水打杂无一不精,从不乱说话,讲政治的年轻人,那真是老gan部圈的瑰宝,广场舞大妈们眼里的香饽饽,属于那种送女儿,都得排队的对象。 就比如方继藩这种,刘健觉得,这个小子不错,聪明,给朝廷立了许多大功,是个璞玉,很有前途。可看着,总觉得有那么点儿碍眼,不舒服。 现在这三份奏报,就仿佛是印证了刘健对欧阳志的印象一般,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十万军民啊,足足的十万军民啊,锦州全城的百姓,皆赖他而活命,此子后生可畏,真的不可多得。” 刘健此时真真是恨不得欧阳志才是自己的儿子,亲的那种。 他很不舍得的,才将这三份奏疏继续传阅下去。 李东阳也震惊了,骇然道:“新晋翰林,年经轻轻,竟能独当一面,陛下圣明,慧眼如炬。” 说着,竟也眉飞色舞起来。 这样的年轻人,看着就舒服,现在竟觉得欧阳志这三个字,听着都悦耳,你看,欧阳志,胸怀大志啊,朗朗上口。 马文升笑着捋须道:“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这几乎是最高的评价了,马文升心里的一块大石已随此落地。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每一个人称赞欧阳志,都甚得他的心意。 于是他欣喜地道:“是啊,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一个书生,孑身一人,带着一份旨意出走关外,竟能临危奋起,朕览百官,有几人可以做到?此乃士林典范,读书人的楷模。” 一旁的萧敬一直憋着脸,其实他很想说一声,刘瑾也跟着去了,那坚壁清野,东宫的刘瑾也是出过力,立过功劳的。 虽说萧敬对刘瑾的印象未必很好,可毕竟是同道啊,这天大的功劳,却都被读书人统统揽了去,有点儿不太甘心。 可一想那刘瑾,萧敬便觉得牙痒痒的,这个蠢货,太年轻,啥都不懂。 当然,努力的归咎了一下,似乎……说白了,还是刘瑾这个家伙聪明得太过了,需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人哪……还真不能太聪明,自以为自个儿占尽了眼前的好处,可世事无常啊。 萧敬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陛下,在锦州还有刘瑾这么一号人呢? 第290章 吐气扬眉 萧敬面上堆着笑,笑容却是有些僵硬。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一切的主意。 这么一号人,还是别提的好,刘瑾的书信还搁在陛下的案头上呢,到时,这书信如何解释? 真是可惜了啊。 否则凭着这个功劳,足够刘瑾一辈子无忧了。 即便不在东宫,宫中十二监、四司、八衙里,也一定有他的位置 弘治皇帝显得极为高兴,欧阳志解决了大问题啊。 这城守住了,还诛了七千多鞑靼人,足以吐气扬眉。 马文升也兴奋地道:“陛下,此役之后,足以使大明五年之内,再无对鞑靼人的忧虑。鞑靼人冒险劫掠,本意就是冬天就要降临,他们没有储存足够的粮草,而此次铩羽而归,今年冬天,鞑靼人势必人口大量的减少,他们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弘治皇帝不禁开怀地大笑一声,红光满面地道:“正是此理,欧阳志此人,性情真是难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弘治皇帝对欧阳志的欣赏实在太明显了,方继藩忍不住插口:“陛下,臣这个门生……” 他咬重了门生二字,言外之意是,他再牛叉,不也是靠他的恩师混社会吗?没有自己这个恩师,他能有今天?门生如此,恩师就更厉害了。 弘治却是摆了摆手道:“你先休要打岔。”说着,他兴冲冲地看向马文升道:“下一道申饬的奏疏去朵颜卫,朵颜卫蛇鼠两端,要质疑他们是否想背弃当初的盟誓,若是他们不肯效忠我大明,那也无妨,告诉他们,朕来年会猎大漠,只好彼此弯弓,一决雌雄了。” 马文升一脸的眉飞色舞。 到了这个时候,朵颜三卫哪里还敢和大明待价而沽! 他颔首道:“除此之外,届时请求陛下下旨令朵颜卫出击,痛打鞑靼残部,他们不打,我们大明就打,到时我大明精锐陈列大宁,且看是谁惊恐。” 弘治皇帝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素来性情稳重,极少如现在这般笑得痛快。他几乎可以想象,朵颜卫上下人等会多么的后悔和恐惧。 这朵颜卫原还想在鞑靼和大明之间双头下注,而今鞑靼人这么一败,大明完全有时间慢慢的折腾他们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乖乖的降服,为了表忠心,就非得献上投名状不可。 如此,便如马文升所言,五年之内,大漠算是稳了,朝廷有足够的时间筹措着继续对鞑靼人的打击。 “立即召欧阳志回京吧,此番他在锦州甚为辛苦,将他留在区区一个锦州,实在太委屈了他,再命辽东巡抚移驾锦州,重整锦州军务。” 弘治皇帝说罢,才朝方继藩看了一眼:“自然,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呼……终于还是没有忘记自己。 方继藩心里一暖。 刘健也颔首点头道:“是啊,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马文升也颔首点头。 大家都表示了认同。 弘治皇帝随即道:“捷报,要立即传抄邸报,明示天下,欧阳志返京,让他立即前来见驾,朕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弘治皇帝精神抖擞,又是开怀一笑:“一个书生远赴锦州,真是不易啊。” 一番感慨,众臣脸上放光,刘健就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至今还只是个秀才,可人家呢,却已是状元,立不世功勋了,这是何等的差距啊,好在他也并不嫉妒,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锦州的十万军民保住了,他心里也放松下来,心情高兴,忍不住的道:“这或许就是传闻中的知行合一吧?” 知行合一四字一出,暖阁里,却是顿时冷了场。 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忌讳了起来。 谢迁忍不住道:“刘公,你也知道知行合一?” 刘健顿时反应过来,暗暗有些恼怒起自己了,今日是怎么了,竟得意得忘了形,或许是过于对欧阳志欣赏的缘故吧!不过这新出来的学派,确实称不上什么罪责,只是和主流思想不符罢了。 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字狱,其实是自满清而始,大明朝廷更多的,只是对主流意识进行引导罢了,虽也有一些避讳,可避讳之事,皇家也尽力的会去避免,比如皇帝的名讳,于情于理而言,都不得相同,若是皇帝叫刘大,那么这个大字,便不准人用了。 虽然大明也承袭了这一套礼法,可为了不给人照成不便,索性自己造字玩,毕竟不能用寻常人用的名字啊,于是乎,自己寻一个字,而后在这字旁添加一个金木水火土,就如朱厚照,他这个照字,其实该有一个‘火’字为偏旁,实际上该是‘火照’,而弘治皇帝,则名为朱佑樘,这堂字,也加了一个偏旁,至于朱厚熜之类,大抵都是如此。 这些字,从前是没有的,皇帝自己用,以至于到了后世,元素周期表里,全是明朝皇帝所造的字,反正管他啥元素,加一个金字旁就准没错了。 不过宣扬新学,虽是无罪,可作为朝廷大臣,宣扬非主流的意识,多少是有些忌讳的。 刘健沉默了一下,镇定地道:“知行合一,老夫听说过一些,觉得耳熟,今日信手捏来,怎么,这知行合一,有何典故吗?” 这回答,真是漂亮。 谢迁显然是对这个新学派较为反感的,颇带一些愤慨地道:“不过是一群年轻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哗众取宠罢了,礼部接到过不少读书人的抱怨,都是说此学坏人心术呢,不过坏人心术,这话太言重了,一群年轻人玩闹而已,标新立异,也是平常,倒是听说京里有不少的读书人居然跑去那儿学什么新学,也确实容易让人引发担忧。” 方继藩听谢迁评价新学,面带微笑,索性不理他,新学嘛,都说了是新的了,怎么可能会被一群老gan部,啊不,老古董们轻易的接受呢?若是能轻易接受,那才见鬼了。 其实,只要王守仁不会因为倡导他的学说而遭来打击报复,方继藩就不会太过在意。 弘治皇帝则也是面带微笑,面上意味深长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三缄其口。 刘健则是微微一笑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所谓,不好好读书,这钻研四书五经都来不及,却每日标新立异,这风气很不好。不过谢公倒也不必担心,朝廷八股取士,以程朱经注为准,何须担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还是安分守己的,此等事,只是细枝末节罢了,若是你我将其放在心上,这事反而大了,倒显得这新学了不起似的,你我看不见它,它自然也就如从前的洛学一般,最终销声匿迹,这又有何不可?” 谢迁是火爆脾气,确实对此有些微词,倒不如李东阳和马文升稳重,现在听刘健这般一说,顿时汗颜:“还是刘公所言甚是啊,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众人便都笑了。 只是刘健的笑容,有点儿僵。 因为他发现,方继藩似乎在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方继藩其实压根就没管过王守仁教授新学的事,他不愿抢王守仁的风头,所以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王守仁的门下第一走狗,就姓刘。 可刘健却总觉得,方继藩知道点什么,因而方继藩这努力挤出来的憨厚笑容,在他眼中都变得有点儿……不怀好意了。 弘治皇帝也在装傻。 新学之事,他是知道的,太子不就天天跑去那知行合一吗?当然,他必须得装傻,谢迁等人,似乎并不反对太子去那儿,这是因为太子和读书人不同的,太子要学的,乃是治国平天下,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不是坏事,而在谢迁、李东阳、马文升等人心里,读书人的头等要事,乃是作八股,制经义,考科举,其他任何事,都属于不务正业的范畴。 弘治皇帝略显几分尴尬,随即正襟危坐,道:“是啊,诸卿说的也都有理,转眼两京十三省的院试就要开始了,却还有读书人不肯安下心来读书,这……很不好,不过诚如刘卿家持重之言,这新学,任他们去吧,等这些读书人摔了跟头,自然也就晓得走正途了。” “陛下圣明。”众人纷纷称颂。 弘治皇帝只是一笑:“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卿家们都去忙各自的事吧,方继藩,你且留下,欧阳志的事,朕想问问你。” 欧阳志的事…… 欧阳志的啥事来着? 方继藩有点懵,方才他还有点害怕,王守仁遭遇这庙堂诸公们的不满,而被强烈抨击呢。 毕竟,新鲜的东西,怕也没有几个老臣愿意接受。 转眼之间,陛下似乎更关注欧阳志的问题。 刘健等人已经起身告退。 等人走了干净,就只有萧敬还笑吟吟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却是拉着脸,看了他一眼。 萧敬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所有人都告退,这还包括了他。 他心里颇有几分幽怨,却还是带笑道:“奴婢……告退!” 第291章 欧阳志的捷报 弘治皇帝等萧敬退下了。 他方才轻轻的用手指节磕着案牍,而这案牍上,依旧还是从锦州来的捷报。 弘治皇帝缓缓抬眸道:“太子在西山如何?” 宫里人果然是套路深啊。 方继藩本还在预备着回答关于欧阳志的问题,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欧阳志只是掩人耳目而已,皇上要问的是太子,只是太子在西山的事,不便当着其他人的面询问罢了。 无论任何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是最关心朱厚照的,无论当着朱厚照的面破口大骂,还是一顿狠揍也好,这一点,天下人都明白。 所以弘治皇帝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方继藩并不觉得意外。 沉吟片刻,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在西山种粮读书,颇有几分诸葛孔明在卧龙山躬耕一般,倒还愉快。” 弘治皇帝沉默了,半响才道:“朕希望他在西山能学会在东宫学不到的东西,卿家明白朕的意思吧?” 方继藩点头。 此时,弘治皇帝倒是失笑道:“朕只有这么个儿子,大明的天下,将来迟早是他的,朕让你做少詹事,目的自是不言自明,你好好的做,朕希望你像教导欧阳志一般的对太子。” “……” 这……臣妾……啊不,臣做不到啊。 方继藩有点儿懵逼,教导欧阳志一样……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未来的明武宗皇帝像个二货一般呆滞的坐在谨身殿里,无数大臣们唇枪舌剑,然后他老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 方继藩想了想,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恼,却还是道:“其实欧阳志这个人,在臣的门生里,天分很糟糕,学问也很粗浅,臣一直看不上他,陛下,臣说的是实言,认真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眉头皱了皱眉。所有人都将欧阳志当宝,你方继藩倒是厉害,将人家当草芥,可看方继藩如此认真的模样,弘治皇帝竟有点信了。 然后,大抵,弘治皇帝心里颇为震撼,这方继藩……恐怖如斯。 见弘治皇帝不言,方继藩便接着道:“不过请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忠职守。”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你还是没明白朕的话啊,为天子者,首要的,是宣德,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朕的意思是,朕希望太子能够像欧阳志那般拥有高贵的品德。” “……”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其实臣的德行……比欧阳志要好,欧阳志只从臣身上沾了一点点德行,他的德行,比起臣和其他门生而言,不过尔尔。” “是吗?”弘治皇帝不置可否:“朕也会观人的,真以为朕糊涂?”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了,陛下这眼力劲,居然还好意思说会观人,我方继藩三观奇正,为国为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时,弘治皇帝目光一冷:“你在腹诽朕吧?” 方继藩拨浪鼓似的连忙摇头:“没有,臣是个愚忠之人,腹诽君上的心思,连想都不敢想,臣心里只想着陛下鸿恩浩荡,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只是这笑是似笑非笑,他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却在此时,外头竟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刘公、谢公、李公,会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略感惊讶,怎么……又去而复返了? 弘治皇帝虽是感到狐疑,倒是不忘又对方继藩道:“记着朕的话,太子在西山若是不老实,你这少詹事也是责无旁贷。” 话音落下,才将刘健等人宣进暖阁。 刘健为首,几个人进来,都面带微笑,刘健道:“臣等冒昧,只是……刚出去不久,却撞到了通政司的人,听说又是辽东的奏报,还是欧阳修撰的奏本,臣等在想,既如此,不妨亲自送予陛下,臣等也想知道这欧阳修撰的奏报之中所言何事?” 大家都很期待啊。 虽然其他人都在吹捧欧阳志,可锦州城如何守城的经过,依旧没什么头绪,既然是欧阳志所报来的,欧阳志肯定会大书特书一番关于坚守锦州的第一手资料,而今锦州之围已解,无论内阁还是兵部,现在都很愉快,如释重负了呀,公务上的事,也不怕耽搁这一时半刻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趣,带着笑意接过了奏疏。 他徐徐看下去,表情却又古怪起来,眉头深深的皱着,可有时,却又舒展,似乎是逐字逐句,因而看的很慢。 良久之后,弘治皇帝一脸震撼,喃喃道:“此子……真君子也……” 君……君子? 方继藩一听君子二字,心里就哆嗦了,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个人物,岳……岳不群…… 对于君子,方继藩印象都不太好,比如那个完蛋的刘大夏,不也曾经号称是弘治三君子之一吗? 方继藩可没看到他像君子,世上的事,真正坚守道德的人,就决不会四处嚷嚷,可一旦四处嚷嚷,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君子,那么只能说明这样的人会来事,一个会来事的人,算是真君子吗? 这样说来,我方继藩才是真君子啊,只是我心里苦,心中的道德和正义感,秘而不宣,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谁有见过我方继藩逢人就说自己仁义道德吗?没有! 此时,刘健下意识的道:“陛下,这奏疏之中……” 弘治皇帝这才猛地抬眼,道:“奏疏之中,列举了许多人的功绩,从指挥何岩、巡按李善,再到中官刘宝以降,几乎这锦州,他欧阳志能叫得上名的人,统统都被欧阳志列入其中,唯一没有列入的,恰是他欧阳志,反而他还反省了自己在坚壁清野时害死了十三名百姓的事,这不是报捷的奏疏,这是一份请罪的奏疏啊。” 请……罪…… 众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实人。 刘健摇摇头,苦笑道:“真是个忠厚的人啊,倘若不是何岩等人的密奏,或许在陛下和老臣等人的心里,单凭这份奏疏,他欧阳志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 马文升也是君子,和刘大夏一样,都属于弘治三君子之一。 他突然发现,刘大夏没了,这弘治三君子变成了二君子,二这个词,听着……总有点怪怪的,现在似乎,一个冉冉的君子腾腾而起。 他不禁也甚感欣慰地道:“何岩的奏疏是直接发往兵部的,事先肯定没有必要和欧阳志言明,这欧阳志不肯彰显自己的功劳,大功当前,却能克制自己,反省自己的过失,臣不及他。” 谢迁亦感慨道:“此等忠厚之人,老夫已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反是争权夺利的小人见得多了,这欧阳志的德行,老臣佩服。” 李东阳则是若有所思地道:“臣倒是想起一件事,就在鞑靼人袭击锦州之前,欧阳志也上过一份奏疏,当时他人微言轻,臣虽然看过之后直接拟了票,呈送入宫,可能陛下也没在意,直接就送去司礼监束之高阁了,这份奏疏,若是臣记得没错的话,也是请罪,说这坚壁清野之事,他愿一力承担。” “……”方继藩眨了眨眼,现在他倒没有吭声了。 却仿佛,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论起装逼,自己竟不如欧阳门生,果然圣人说得对,三人行、必有我师。 弘治皇帝甚有感触:“倘若朕的臣子,个个如他这般,三省吾身,绝不与人争功,也绝不推诿自己的过失,这才是我大明之幸啊。历朝历代,有才者如过江之鲫,可德才兼备者又有几人?欧阳志,足以担当朕的腹心之臣,下旨吧,命翰林修文,旌表欧阳志,命人传抄天下,咸使闻之。” 这意思是,向天下人表彰欧阳志的功绩和品德,也等同是将其列为表率,使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刘健等人,也是感触万千,宦海沉浮得久的人,哪一个不是早就看清了人性?虽然表面上不说,可心底深处,多少也都知人心险恶。 而欧阳志,就如一道光,瞬间使暖阁中的君臣们为之赞赏,这样的人,真不多见了。 你可以笑他是愚蠢,不懂得趋利避害,不知人间险恶,不知变通。 可无论如何,对于这样的人,最终你还是得肃然起敬,因为这样的人,你是无法做到他这般的。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道:“有这样的门生,想来就会有这样的恩师,方继藩,你做的很好……”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弘治皇帝眼底里满是欣慰,他有些放心了。 就算方继藩的品性,到了欧阳志那儿打个对折,方继藩再教导太子,太子的德行在方继藩这儿,再打一个对折,那也有两成五欧阳志那般的德行,这已足以让弘治皇帝欣慰了。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方继藩道:“记住朕方才说的话。” 方继藩有点看不懂弘治皇帝的眼神,是佩服自己呢,还是佩服欧阳志呢?罢了,这样的问题,多想无益! 方继藩老老实实的道:“臣……遵旨。” 第292章 万人空巷 邸报传抄,一场大捷,天下皆闻,这也让人记住了一个叫欧阳志的人,此人……恐怖如斯,能力道德,俱为楷模。 更可怕的是,此人,竟只是一个新晋的翰林,足以让天下臣民,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将来的前途,几乎可以想象了。 锦州…… 欧阳志要动身了。 他将回到京师,接受天子的召见。 一大清早,锦州文武官员,几乎是三更时便已起来。 中官王宝,起的更早,因为他压根就一宿未睡,干爹早就给他送来了一封密函。 显然,王宝意识到,这位欧阳修撰,即将一飞冲天,这真是运气来了,棺材板都压不住啊。 此人算的上半个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是王宝,也钦佩于他的人品。 王宝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一个残缺的人,净身入宫,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成为人上人,走上这一条捷径,能过上好日子,骑在别人身上吗? 可即便如此,人心还是肉长的啊。 尤其是当干爹的密函之中,提及到欧阳修撰的奏疏里,着重的对自己的功劳大书特书,却没有提及到他欧阳修撰的功劳。 王宝真的感动了。 真是厚道啊。 他一宿未睡,命人张罗。 清晨。 天上鹅毛大雪。 天空依旧晦暗,不见丝毫曙光,翻滚的乌云使天穹染上了黑幕。 唯有那大雪的银白,折射出些许的光辉。 北风呼号,风刮在面上,犹如刀子一般。 王宝穿着的是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宦官出宫,出任地方,镇守监视一地,为了显示他所代表的乃是宫中,往往都会钦赐御服,平时这麒麟服,王宝都舍不得穿,今日却是穿的整整齐齐,一从他的行辕出来,北风便似要将他的麒麟服鼓起来,衣袂卷起,使行动艰难起来。 顶着雪,王宝带着诸侍卫,已到了欧阳修撰的行辕,在这欧阳修撰的行辕之外,早已点了许多盏灯笼,各衙各司的人,竟都来了,那灯笼上,书着‘指挥使司’、‘按察使司’、‘松山县’等等的字样。 大家冒着雪,聚集于此,王宝心里感慨万千,可到了行辕前,很快便看到了何岩和巡按李善的票牌,二人各自站在票牌之下,俱都肃穆,同时,也下意识的朝王宝看过来。 目光在这隐隐的灯笼光火之下刹那间对视。 六道各怀心事的目光迅速触碰,只火石之间,目光又迅速的离开,王宝和何岩等人一样,眼睛迅速的朝上倾斜一些角度,目中带着傲慢、不屑、鄙夷,权当何岩等人不存在。 臭不要脸的东西,竟偷偷上奏状告咱家,我王宝他日不弄死你们,这身算是白净了。 还真以为你们密奏兵部和内阁的奏疏,咱不知道写了什么吗? 王宝的眼角,带着刺骨的不屑,面色却是如常的样子,恨不得将李善和何岩二人拍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打招呼,不存在的,没打死你们就算是你们祖宗积德了。 何岩阴沉沉的,眼角余光扫过王宝,心里也是冷笑,死阉人! 李善面上倒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谦和微笑,可那双目中特有的傲然,却还是露骨的流露了出来,何岩暗中状告自己临阵胆怯,王宝的奏疏里暗示自己想要冒功,呵……本官京里没人吗?吏部右侍郎,乃我大宗师,早就修书来了,臭不要脸的两个狗东西,差一点还被你们倒打一耙。 行辕里,突是中门大开,众人来不及多想,便见欧阳志缓缓至辕门而出,一下子,所有的心思无影无踪。 上下文武数十人,纷纷上前,作揖。 欧阳志木着脸:“回礼。” “欧阳修撰,既要回京,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煽情的话,也就不多言了,且上轿吧,咱送送你。”王宝说到此处,居然有东西戳到了自己的心窝子,眼眶有些发红,欧阳修撰,是实在人啊,跟其他妖艳jian货不一样,王宝这是动了真情。 何岩只是感慨,恨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漂亮话,却也是凝重的看着欧阳志,想要咧嘴笑笑,可老脸僵硬,笑不出来,倒是想哭。 李善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却带着几分哽咽:“欧阳修撰,后会有期,他日本官若是至京,到时,你我煮酒再聚。” 欧阳志朝他们颔首点头:“不上轿了,步行吧,走一走吧。” 出来时,情绪就酝酿好了,欧阳志对这里,也有不舍,这两个月里,自己曾和这些人在一起,共体时艰,他亲眼看到这里的楼宇,化为废墟,也看到有身边熟悉的人,最终被乱石砸死,欧阳志唏嘘。 “好,走一走也好……”王宝笑嘻嘻的点头:“是该走一走……”说到后来,竟有些哽咽了,克制不住自己情绪。 欧阳修撰沉默了片刻,微笑着拍了拍王宝的肩:“会再见的。” “是,是,会再见的。”众人齐声点头,已经来不及相互之间龌蹉了,欧阳修撰虽是将手拍在王宝肩上,却又何曾不是拍在自己肩上低声安慰呢。 李善忙道:“去取蓑衣和斗笠,这样的雪,莫使欧阳修撰受寒。” 欧阳志昂首:“不必了。” 众人缓缓而行,走过了熟悉的街巷,浩浩荡荡的人,竟是越来越多,人群之中,总会有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晦暗的天空下,雪絮飞舞着,模糊的街道两侧,竟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这些人影立在道路的两侧,看不清面容,人影尽力想要靠前几步,想一睹欧阳修撰的面容,可他们却又显得极理智,生怕堵住了欧阳修撰的去路,于是,进退维谷。 走不尽的街道,道旁也是走不尽的人,欧阳志努力的想张开眼,去看道旁那乌压压的人群里,一张张面容,他虽知道,这些都是曾经和自己一起,在锦州城里患难过的军户、商贾、僧人、百姓,可他再如何努力,那飘飞的雪絮,和晦暗的光,却使他感觉这一切都是徒劳。 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慢走啊。” “欧阳修撰公侯万代。” 这一声声尽力遏制着音量的嘱咐,却是清晰入耳。 欧阳志僵硬的面容,本该继续僵硬下去,因为一会儿功夫,他脸便被这冰霜凝结起来。 可走着,走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的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前头的道路,一直延伸,道旁的人却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人群,安分的没有逾越雷池半步,不敢堵塞欧阳修撰的去路,他们既悲痛于这位大恩人的离去,同时,似乎又为大恩人即将奔赴更远大的前程,心里滋生出些许的安慰。 欧阳志终于落泪了,行至大广济寺不远,欧阳志驻足,哽咽着擦拭泪水,滚烫的泪水,融化了面上的寒霜,他顿了顿足,又继续前行,身后,无数人亦是哽咽抽泣,情绪难以克制。 王宝等人,像是刀子戳了心窝子,欧阳修撰坚壁清野时,被人责难没有动容过,在面对鞑靼人时,也不曾动容过,矢石穿过城墙,在他身边飕然而过时,他还是不曾动容。 今日……他们终于看到欧阳修撰动容了。 只是……这原本期盼着想看看,欧阳修撰是不是永远板着脸的人,现在却没一丝心情欣赏,他们宁愿欧阳修撰此刻板着脸,使自己心口不至于堵着。 欧阳志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泪水湿了长襟,行至城门,这里,早已有车马提前在此等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上了车马,马车的车轮滚滚而动,而在城门处,蜂拥的人潮,却是久久没有散去。 马车行了数里,车轮在雪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雪痕,欧阳志还在车里哀伤,突然,他泪水模糊的脸,露出了几分奇怪的表情。 这一次,似乎又后知后觉了。 他道:“停车。” 车夫和随行的扈从忙是停了车,欧阳志道:“刘瑾……刘瑾在何处?” “这……不知道啊,没有注意。” “你们没有叫醒他吗?” “忘了……” “……” 雪中的车驾和雪中的人们,都有点发懵,似乎差点将至关重要的刘公公,丢了。 ……………… 刘瑾打包了一大包袱的行囊,从屋里出来,行囊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值钱的都送给那该死的萧敬了,一想到此,刘瑾的心就好像被锉刀反复的刮擦,因而,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好歹也算是自己曾来过锦州的证明,得打包带回去,不能浪费了。 他悲伤的自屋里出来,心说怎么这般的安静,左右看看。 懵了。 人哪,人去哪里了? 他驮着身,气喘吁吁的背着包袱,在廊下来回的走,一个人踪都没有,刘瑾大叫:“来人,来人……” 他后襟凉飕飕的,小跑着出了中门,这街上,却也鬼影都看不到一个。 刘瑾龇牙,想哭,手里一松,那包袱散落了下来,从里头,滚落出衣物、铁盆、瓷碟、烧剩了一半的蜡头,散落了一地。 ……………… 这一段不好写,虽然老虎和欧阳志一样,都是老实人,老实人的心,是共通的,哎,写着写着,自己都伤感了,老虎就是那个老实人啊,八年如一日,笔耕不断,不善交涉,刮风下雨、感冒风寒,也不曾停,更不敢停,怕对不住自己的读者,俯首甘为孺子牛,吃的草,挤出来的是nai,一声叹息,求支持。 第293章 神物现世 初冬。 京师已连下了半月的雪,大雪压垮了京畿附近数百间房屋,以至于顺天府叫苦不迭。 再加上淮北以及山东一带,灾情频繁,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师,弘治皇帝为此郁闷了很久。 却在此时,一个自西山来的消息,令方继藩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 他急匆匆的赶至西山,在西山的一处暖棚里,只见张信和朱厚照正站在暖棚里的田垄边。 方继藩一到,朱厚照的眼睛发亮起来,道:“总是不见你人,老方,你该出来透透气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头道:“脑疾,脑疾。” 他今日来此,是有目的的,可没时间顾着朱厚照,随即便朝向张信道:“如何?” 张信道:“十几亩的土豆地,俱都熟了,所以赶紧请千户来。” 方继藩激动得想哭。 三个大男人,居然都是感慨万千。 这十几亩的土豆,都是张信费尽心血照料的,从一开始的发芽,种植,记录其习性,接着生出土豆,最后再挑拣出优良的品种根据以往记录的数据和经验,调整土地的肥力、温度,甚至连光照的时间,再继续育苗、种植。 这里的暖棚,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这里,不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所以只要在暖棚里,也根本没有春耕和秋耕的概念。 为了确保土豆的育种,第一批土豆种出来之后,几乎每一个培植发芽的土豆,都是张信精挑细选的,确保其为最优良的品种。 不只如此,他还专门密植了几亩土豆,为的就是看一看,这土豆的亩产量到底能有多高。 这些土豆,可谓是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即是周王之女从开封娘家回来,他在这三个月时间里,也不曾真正和妻子说过几句话。 他手上,早已长满了老茧,也因为经常性的弯腰蹲着,身子有些佝偻。 方继藩此时还依稀的记得,张信当初细皮嫩肉的样子,说是英俊潇洒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哪里还有年轻人的模样,更像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农,脸上长满了沟堑,手臂上的死皮剥了一层又一层,新皮与老皮在一起,看得有点渗人。 朱厚照也黑了,不过更加精瘦了,颌下长出毛茸茸的短须,土豆田,他也是有份照顾的,平时王先生还要到翰林院当值,他便跟着张信跑。 张信自是拿朱厚照没法子的,好在朱厚照还算是肯干,让他挑粪他便挑粪,让他垦土朱厚照便垦土,小猪秀才,啊,不,小朱秀才在西山的声誉还是不错的,人们都觉得这个小秀才为人忠厚,虽然有时爱吹牛,可做起事来,却很肯下气力。 此时,方继藩带着几分惊喜地道:“密植的?” “密植的。”张信显得红光满面:“昨日刨出了几个,个头不小,只怕产量不低。” 一说到这个,张信便显得极兴奋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蹲下来,就地刨了一串土豆来,果然,这土豆如葡萄一般一串串的,个头还不小,比上一次的培植出来的要大了许多。 方继藩感动起来:“真是不容易啊,不枉这数月的辛苦。” 张信听到这句感慨,说的不就是自己吗?其实……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小便被揍,揍了就嗷嗷的哭,此刻,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出来。 朱厚照却是撇了撇嘴,忍不住道:“你天天躺在家里装病,哪里辛苦了?” 张信顿时正色道:“可不能这样说,殿下……” 张信是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他是英国公之子,从前的时候,也曾和朱厚照见过许多次面,只不过朱厚照讨厌张信,觉得此人无趣,而张信是‘大孩子’,鄙视这种顽劣的熊孩子罢了。 不过如今,却总算是找到了共同的爱好了。 “殿下,千户的辛苦,在于劳心,而非劳力,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方继藩很欣慰张信能这样说,果然,这个世上,还是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啊,也不全然都是朱厚照这等肤浅之人。 方继藩自然是不会跟朱厚照这个熊孩子计较的,脸上神采飞扬地道“过几日选个吉日,咱们开挖,挖出来之后,就入宫报喜,噢,对了,去其他的田里挖一些土豆出来,咱们试一试用这土豆做一些吃食,且看看口味如何。” 作物是种出来了,可也得好吃才是啊,不好吃,有个蛋用? 因而,得先尝尝口感,实践方才见真章! 朱厚照便眼睛发着绿光,兴奋地看着方继藩道:“这土豆,可以做成蒸饼吗?” “不可以。”方继藩板着脸。 “那可以做成土豆粥吗?就如同红薯粥一般?” “别闹,臣想想烹饪的事。” 烹饪的事,说实话,方继藩不是很懂,毕竟上辈子更多的时间,都研究在如何泡好一碗酸菜牛肉方便面上,这烹饪的技能,点歪了。 可是不打紧,本少爷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吗? 方继藩说着,盯着朱厚照道:“殿下,你走两步臣看看。” “啥?” 朱厚照有点懵! 朱厚照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不过还是踟蹰着走了两步:“是这样吗?” 方继藩一拍脑门,便道:“走。” 朱厚照美滋滋的,这样都能给方继藩启迪?莫非走两步,还会有啥深意? 于是他兴匆匆地跟着方继藩,张信则去了另一个暖棚里收土豆去了。 在西山,有专门的饭堂,主要是供应千户所吃喝的,这些千户所的校尉、力士,无论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可来了这里,确实是辛苦,成日在田垄里记录数据,照料蔬果,有时还得跑去龙泉观,每天和泥地打交道,方继藩才成立了饭堂,吃大锅饭的日子,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在吃方面,方继藩一向不吝啬。 今儿,方继藩将这里的伙夫们都召集了起来。 负责管理伙夫们的总旗官叫杨让,杨让也不是无名之辈,家里在安南之战可是有功劳的,世袭的千户官,祖辈们都在金吾卫里当差,这一次,天知道走了什么门路,讨好了英国公,才将他充进了千户所,不过这家伙一身的肥肉,一到了地里就气喘吁吁,张信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奏报了方继藩,让杨让在饭堂里当值。 这厮也不会掌勺,可是会吃,因而是千户所里的美食家,唯一的特点,大抵也就是能监督伙夫们好好干活,不得偷懒。 此时,他堆着笑,眼睛笑起来时,几乎只留了一条缝,不过倒是不让人看得厌烦。 方继藩大抵的跟他交代了一番,接着张信亲自抬来了一箩筐的土豆来了,数十个伙夫开始给土豆削皮,先是有人开始热锅,放入油,接着将削成条的土豆放入热锅之中,开始油炸。 另一边,则是开始将土豆泡起来,制成土豆泥,也效仿蒸饼的做法,煎饼。 这土豆在西方,是作为主食食用的,不但可以吃饱,且土豆之中蕴含的营养,和小麦、稻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一点,和红薯不同,红薯虽可以作为辅食,或是在灾荒时代替主食,可对于人体而言,土豆乃替代小麦、稻米的最佳食物。 这土豆的做法,有许多种,想要让人接受,却需要花费一些心思。 毕竟,对于许多习惯了吃面和吃米的人而言,突然用一种主食来替换原先的食物,若是不合自己口味,却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大抵想出了七八种方案,单纯的土豆泥、土豆炖牛肉、土豆饼、土豆面包、酸辣土豆丝? 一想到酸辣土豆丝,方继藩不禁滚动了喉结,有点饿了。 酸倒是容易,这时代有醋,且这时代的醋味道更醇一些,可是辣……好吧,虽然没有辣椒,不过……却也不乏替代品,说实话,就算真正的辣椒出现,怕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无法轻易接受,反而有不少食物可以制造微辣的效果,如茱萸、胡椒、姜、芥末、葱、大蒜等等。 说干就干,方继藩叫人取来纸笔,开始写食谱,一个个食谱大致的写了出来,至于能否真正做出来,他心里却没有底,毕竟……自己没有真正下过厨,可是大致的流程,是应该能脑补得出来的吧。 管他呢…… 杨让虽然做不得重工,但是办事倒是认真,指挥着人开始分工协作,数十个伙夫,在千户面前,谁敢怠慢? 朱厚照则探头探脑:“这样也可以吃吗?好吃吗?会有毒吗?什么时候可以吃?我……饿了……” 方继藩恼火了,这家伙碍手碍脚的,实在讨厌啊。 强压着心里的不愉快,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将七八份食谱交给杨让,接着也学着朱厚照四处探头探脑,在一个个大灶之间穿梭。 唯独张信,却显得有些激动,身躯微微在颤抖。 他只负责种,却不知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吃,若是不能吃,即便自己能种出多少土豆来,又有什么意义? 因而,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焦灼地等待着。 第294章 真神器也 朱厚照最有兴趣的,是炸薯条。 那炖了七八分熟的土豆条捞出来,放入清水之中,随后锅中放油,再将这土豆条丢入,片刻之后,便一股浓香蔓延开来。 待伙夫将这炸得金黄的薯条取出,朱厚照也不嫌烫手,取了一根,龇牙咧嘴的朝这薯条狂吹着气,而后……一口咬下一截。 香、脆! 有味道! “好吃!你们来尝尝啊,来尝尝啊,好吃。”朱厚照不管手里的油腻,边吃边道,一脸兴奋。 方继藩尝了一口,和后世的味道差了许多,后世是会将土豆条放牛奶里浸泡的,味道更浓郁一些,这个……好吧,其实也算不错了,毕竟在这个时代,算是很有口感了。 接着,便是传说中,西方人的主食,土豆泥了。 一大坨泥状物端了上来,上头加了两个大葱。 之所以加了两个大葱,这也是方继藩想在这正宗西式主食添加一点我中华,呃,更准确的来说,理当是大山东的特色。 朱厚照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土豆泥,道:“这是……” “这是土豆饭。”方继藩决心将它称之为‘饭’,因为这玩意,真的能充饥,而且基本上,能够保证一个人的营养摄入。 朱厚照闻了闻,味道还不错,于是小心地用筷子尝了一口……而后,不做声了。 张信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厚照的表情。 朱厚照皱眉道:“不好吃,味道有些怪怪的。” 方继藩微笑道:“就知道你会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口感可以改良,到时添加点其他东西进去,味道就可口了,至少……它可以填饱肚子。” 朱厚照不由道:“可是,真的不好吃啊。” 这家伙是个钻牛角的人。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不放大招是不成了。 于是方继藩朝一旁的总旗杨让低声吩咐了一声,杨让会意,匆匆的离开了。 过了很久,杨让才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肥胖的身材用一种奇怪的身姿跑着,显得格外的滑稽可笑。 他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这是自附近的村里讨来的,真不易啊……”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接过食盒,直接命人去取了碗,而后将食盒里的东西悉数都倒进了碗里。 这是…… 朱厚照定定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粥? 这的确是粥,而且还是黄米的粥。 单看这米的成色,真是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方继藩朝朱厚照带着深意的笑容道:“殿下,先试试这个。” 朱厚照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碗里的东西,道:“这能吃?”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道:“这当然能吃,咱们大明八成的百姓,都是用这个来填肚子,殿下一定在想,百姓们喝的粥,不该是白白嫩嫩的吗?这只是殿下在西山待得久了的错觉而已,西山这地方,你看这里的人困苦,可在大明,这里已是京畿一带的江南了,这里的饭是白的,粥也是白的,便是蒸饼,也带着几分可口的香腻,可殿下真以为天下百姓喝的粥都和西山人喝的粥是一样的吗?以为天下人吃的饭,和西山人吃的饭也是一样的?” “殿下知道,为啥西山的人见了你我,都要恭恭敬敬,感激的叫一声恩公吗?这是因为,只有在西山,那些寻常的百姓才有白色的东西吃。而这……粥,就在数里之外的一个庄子里讨来的,殿下先尝一尝,便知西山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了。” 朱厚照又低头看那粥水,忍不住笑了:“这有啥,本宫什么苦没吃过。” 他很大气,坐下直接取了筷子,这粥没有平常粥水的香气,看着很怪,泛黄泛黄的,里头似乎还有一丁点未脱的谷皮,很细碎,完全没有寻常大白米的饱满,细碎得就像一粒粒沙子,而事实上,里头还真有沙子!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些人真懒,竟连米都不淘一淘,你看,上头还有沙,也不怕咯牙。” 方继藩看着他,唇边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冷笑! 平时里虽然方继藩会装疯卖傻,可是看朱厚照何不食肉糜的样子,不禁一副鄙视的样子道:“殿下,他们不淘米,不是懒,而是这米一淘,许多米沫儿也就跟着水流走了,这岂不可惜?沙子,可以用舌头慢慢剔出来,可这米经水一洗,一斤米,可就没了半两了,你说,孰轻孰重?” 朱厚照这下沉默了,于是缓缓的低着头:“好吧,本宫尝尝看。” 用筷子夹着一些煮烂的米粒入口,没有一丝的滋味,也完全没有粥水特有的香甜,反而更像……陈年的旧米,有一股馊味,!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下意识的就将口里的粥吐了出来:“这是人吃的吗?简直就是猪食!” 方继藩这时倒是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在漫长的一年里头,就这样的吃食,天下八成人的小半年,都得靠这个充饥,殿下方才这样吐出来,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爹娘早就将殿下抽个半死了。” “现在……殿下再尝尝这土豆饭吧。” 朱厚照嫌弃地将那黄米粥移开了,他心里发誓,自己一辈子再不碰这等东西了。 他拿了筷子,反复的在袖口擦拭,似乎想将那黄米粥的味道统统擦拭个干净,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土豆饭,眼睛竟是突的亮了,随口道:“真香。” “好吃?”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太好吃了!香甜可口,人间美味。” “殿下喜欢吗?” “喜欢!” “大声一点!” “真香!” 这就是了。 方继藩笑道:“殿下快用餐吧。” 朱厚照确实是有些饿了,饥肠辘辘,这土豆泥……现在吃着,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至少比那黄米粥,好吃不知多少倍,半斤土豆泥下肚,朱厚照不禁打了个嗝:“好撑。” 方继藩心里,却松了口气。 或许在上一世,人们已经彻底告别了饿肚子,即便土豆有再多的优点,也很难取代白米作为主食,根本原因就在于,那个时代人们所吃的米,和后世的米,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在后世,现在这样的米,完全属于喂猪的水平。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三餐吃饱而已,土豆能吃饱,这就足够了。 何况以大汉民族吃货,啊,不,在吃食方面,与时俱进,创新各种吃法的本能,方继藩相信,一旦土豆推广开来,这世上至少会出现一百零八种土豆的吃法。 此时,朱厚照摸着自己肚皮道:“好饱,现在感觉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说着,他忍不住的又嫌弃的看了那黄米粥一眼。 要的就是这效果呀!方继藩心情很好,对朱厚照和颜悦色地道:“殿下吃饱了就好。” 正在这时,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炖牛肉却是好了,杨让邀功似的亲自将这两道菜送上了来。 酸辣土豆丝,主要放的是茱萸,借助茱萸来达到辣椒的效果;而最难得可贵的却是土豆炖牛肉,因为这个时代,寻常的牛是不能轻易宰杀的,只有老死和病死的牛方可宰杀,因而牛肉的价格,往往是其他肉类的数倍以上,很高级。 方继藩一看到这两道菜,顿时热泪盈眶,家乡的味道啊,终于今日可以吃上了。 “盛一碗白米饭来。” 吃这两道菜,得用精米,那种白米饭用来下这等菜,口感才能达到最佳。 方继藩坐下,看着热腾腾的饭,香喷喷的菜,已是食指大动。 朱厚照则是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则是低头,大快朵颐起来,不忘招呼朱厚照:“殿下也来吃几口,味道很好,太好吃了。” “……”朱厚照摸着自己的肚皮,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不吃,那臣只好……吃了,臣好饿,得罪,得罪。” 爽滑的酸辣土豆丝入口,那些许的酸味和辣味,刺激着方继藩的味蕾,壮哉,我大中华物产丰饶,烹饪花样推陈出新,能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纵是做鬼也幸福啊。 朱厚照吹着口哨:“走了啊。” “殿下慢走。” 朱厚照不甘心,走了几步,又回来:“将那土豆条儿盛好,我带回去吃。” 他说的是薯条。 方继藩不忘道:“殿下,一定要记着,带回去肯定凉了,得再炸一炸才好吃,也香。” 杨让等人忙取了荷叶,将薯条包了一大份,卷起绑死,朱厚照提着,又有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很不争气的又打了个嗝,这一次,真走了。 张信不好意思上桌和方继藩同吃,他自惭形秽,毕竟常年在地里,浑身都是土腥味,可见方继藩吃的愉快,太子殿下吃土豆泥竟也饱了,味道口感竟比寻常百姓吃的黄米粥还好上不少,他心里……一颗大石落下,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他心里不由在想,那密植的土豆,亩产能有多少呢? 第295章 偷来蟠桃献母亲 其实方继藩也不大喜欢土豆泥,看着都腻味。 于是忙让人将这朱厚照的土豆泥端走,愉快地吃着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想起来,此时若有葡萄酒就好了,这葡萄酒配上土豆烧牛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吃饱喝足,出了饭堂,见朱厚照真的走了,人影都不见,心里摇摇头,这一次莫非真的伤了他的心? 不至于吧,毕竟他内心如此的强大…… 到了傍晚,王守仁等人已是相约而来,他们见恩师在此,纷纷行礼。 方继藩只朝他们点点头。 王守仁道:“恩师,夜课即将开始,恩师不说几句吗?” 方继藩历来避免去教授别人学问。 这新学,他是碰都不想碰,摇摇头道:“为师吃撑了,下一次吧。” “……”王守仁等人其实已是见怪不怪了,便又作揖道:“恩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噢。”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颔首。 此时,唐寅道:“不知欧阳师兄何时回来?” “理应快了。”方继藩想了想道:“说起来,为师还是很盼着见他的,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众门生纷纷点头道:“学生也盼着见大师兄。” “你看看你们大师兄,年纪轻轻,就已立功……立德……立……”后头一个,方继藩有点想不起来了,摸了摸的自己的肚皮,询问式的看着诸门生。 徐经忙道:“立言。” “不错,立言。当然,他立言还不够格,可立功、立德,总是有的吧,他给为师长脸了啊,你们要多多向你们的师兄学习。” 众人忙应声称是。 方继藩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连立言都忘了,看来脑疾真是可怕,居然会损害智商。 方继藩倒没有心思继续跟几个门生闲扯了,悠悠然的走了。 几个门生则是不敢怠慢,因为夜课已经开始了。 刘文善今日去给学童们授课,而江臣则去给来此的秀才们讲八股。 唐寅、王守仁和徐经,今日只来旁听。 那些秀才、举人们,几乎每夜都来,而江臣、刘文善两位专门教授八股的先生,几乎所有的课程就是让他们自己作八股,每日出一题,白日写完了,夜里再一篇篇读出来,进行讲解。 那刘健之子刘杰一堂课都不曾拉下,每日都作一篇八股来。 一日作一篇八股,是很费工夫的事,不过此等环境,他却是喜欢,起初的时候,写的潦草,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慢慢的习以为常,竟也像一点样子了。 夜课的时候,先生会抽取一些人的八股来读,而后反复的宣讲,这篇八股好在何处,坏在何处,也是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刘杰未必真希望来此上课来提高自己的八股水平,想要高中,他已经四十岁了,无数次名落孙山,其实心早已冷了。 只是他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有辱门楣,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家族给予了他光环,却也给了他无穷的负担,因而,他是孤独的,每日在书斋里,看着莫名的书籍,想到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也罢了,还被关在这小小的洞天里,是何其的蹉跎。 现在来了这个环境,和一群读书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是刘健之子,偶尔也跟人耕耕地,在酒肆里喝喝茶,聊聊天,来此上上课,不失为人生一件快事。 今日江臣先生所抽取的人,就是刘杰,他的八股文被当众诵读,毫无疑问,刘杰的八股是平庸的,许多人在听的过程中,虽没有取笑,不过偶尔,依旧还会莞尔,那莞尔的轻笑,虽没有隐含歹意,却也证明了这篇八股文的好坏。 江臣念完了,左右四顾,面带笑容道:“此文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众人不好意思说坏处,毕竟刘杰这人人缘还算不错的,因而搜肠刮肚,想着好处:“刘生员的文章,四平八稳。” “嗯,四平八稳……”江臣点头,表示同意。 “刘生员……” “……” “那么坏处呢?”江臣依旧微笑。 众人很一致的选择默然了。 “你们应当回答的,你们不回答,是想给刘生员留一些请面,可殊不知,遮人丑并不会给刘生员带来进步,好吧,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来说吧,这文章最大的弊病在于破题,无法让人生出新意,还有几处用典错了。用典错误倒无妨,而这破题,乃八股的点睛之笔……” 江臣毕竟已经见识过大世面,作为翰林,自是水平越发的高超了,他开始孜孜不倦的说起如何巧妙破题。 刘杰先是羞愧,可慢慢的,却又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夜间的西山,在学堂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哪怕外间不知觉的又是大雪飞扬,也无人去关心。 ………… 朱厚照今天没有留在西山上夜课,他直接入宫,就兴冲冲的直奔坤宁宫了。 在坤宁宫外,他先是小心翼翼的寻了一个宦官询问:“父皇是在暖阁吗?” 这宦官道:“回殿下的话,是,陛下至今还在暖阁召问诸臣。” “噢。”一下子的,朱厚照松了口气,随即就打起了精神,连胸膛都挺直了,神气活现的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宦官连忙进去通报,没多久,朱厚照便入寝殿拜见母后。 此时,张皇后正和太康公主各自在榻上坐着,一见到朱厚照来,张皇后露出了嫣然的微笑,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是不由自主的蹙眉。 想到前些日子,朱厚照不知从哪儿捉了一只田鼠,吓得她是几夜都不敢睡,朱秀荣就难以露出好脸色,她故意将俏脸面向里侧,权当没有看到朱厚照。 朱厚照先道:“见过母后,母后金安。” 张皇后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却是言不由衷的责备道:“瞧瞧你,像泥猴儿一样,也不知到哪儿溜达了,天色这么迟了,你入宫做什么?” 朱厚照没回答张皇后的话,却是看向了朱秀荣,啧啧道:“妹子……妹子……” 朱秀荣缳首,故意拿起针线来,做女红。 朱厚照讨了个没趣,便嬉皮笑脸的对张皇后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都在学治国之道呢。” “治国之道?”张皇后狐疑地看着朱厚照:“哪个师傅教你的,你说来听听看。” 朱厚照便神采飞扬地道:“何谓治国之道,就是吃也。” 张皇后一愣,随即差点笑岔气:“若是吃便是治国,这治国也太容易了,你可别对着你父皇说这些,你父皇若知道,非打死你不可了,你也不看看,你父皇成日如履薄冰、脚不沾地的,治国,何其难啊,到了你这,就成吃了。” 朱秀荣差点也笑出声来了,还好努力的绷住了俏脸上的笑,继续无事人一般的作着针线活。 朱厚照便瞪大了眼睛道:“母后,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所谓民以食为天,吃,不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吗?百姓们有饭吃,便知足常乐,天下也就大治了,百姓们饿了,吃不饱,便要反,这难道就不是治国之道吗?父皇每日殚精竭虑,就是想要解决天下百姓们吃的问题啊,可惜他没本事,给百姓们找不着吃的,所以只好气喘吁吁,如老牛一般,却是依旧徒劳无功,呜呼哀哉!” 朱厚照在西山,可是小朱秀才,跟读书人厮混久了,又跟着王守仁学习,这之乎者也,学的很精。 张皇后皱了皱眉,表情有点复杂:“……” 朱厚照便忙道:“玩笑而已,不过儿臣有一句话却是对的,便是民以食为天,这不,儿臣给母后还有妹子带好吃的来了,哈哈,很香的,你们稍待,儿臣已命御膳房将那好东西再去炸一炸。” 张皇后随即便慈和的笑了,道:“难为你还有一些良心。”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端着两盘薯条来了。 这是朱厚照自方继藩那儿打包打回来的。 他打包来的本意,其实就是送来给母后和妹子吃的,好让母后和妹子都尝尝鲜。 于是乎,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故意的紧挨着朱秀荣的身边,可朱秀荣依旧不想理他,娇躯挪了挪。 朱厚照捏起了一根薯条,要往朱秀荣的樱桃小口里送:“来,妹子,先尝一尝。” 朱秀荣撇过脸,道:“不吃,看着油腻腻。” 朱厚照便有些恼了,想龇牙,可片刻功夫,又怂了,依旧嬉皮笑脸:“好好好,你不吃,这可是哥亲自种出来的,你不吃,母后和我吃。” 这朱厚照和朱秀荣之间耍性情,乃是常有的事,张皇后早已见怪不怪了,不必去想,天知道朱厚照前几日又作了什么怪! 张皇后倒是打量起了那薯条,目光流转。 其实……她对所谓的吃食没多大兴趣,皇家,什么东西不曾吃过?很稀罕吗? 可听朱厚照说这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张皇后就不禁多了几分在意,不由道:“这叫什么?” “老方叫它土豆。”朱厚照老实回答道:“不过儿臣觉得这名儿俗气,该叫大将军果。” 一听方继藩三字,朱秀荣的眉眼便微微一颤,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要抬起眼帘,却很快又垂下,不露声色。 第296章 龙颜大悦 殊不知,张皇后面带微笑,虽是凝视着朱厚照,而今这朱厚照,真是猴子变成泥猴子了,凑近了一些,一股土腥更是扑面而来。 张皇后眼角的余光,却是扫了一眼朱秀荣。 一面取了帕子,隔着帕子捏了一根薯条,轻轻的放入了口里。 接着,张皇后沉默了。 味道……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宫中的食物虽是珍贵,御厨们做的饭菜倒也可口,可就是太寡淡了。 而一般宫中的糕点,虽是用心,却以甜食为主,偏偏这薯条带着些许的咸味,似乎……还添加了花椒还是茱萸,又有些微微的辣感。 张皇后的柳眉,缓缓的舒缓开来,嫣然一笑道:“味道……还真可口。” 此时,一旁的朱秀荣突然道:“我也尝尝看。” 朱厚照有点意外自家妹子突的变了态度,不由讽刺她:“你不是说看着油腻腻,不愿吃吗?” 朱秀荣便道:“母后,哥前日捉田……” 朱厚照身躯一颤,立即道:“妹子,快吃,这就是专程送你吃的,我是你哥呀,一家人,有好东西自是带你的,哥心里惦念着你呢。” 接着,他亲手捏起一根薯条,就往朱秀荣的口里塞。 朱秀荣只咬了半截,顿觉口齿之间留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一下子蔓延开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好吃。” “我就说了!”朱厚照一拍大腿,激动得不得了。 张皇后笑道:“好了,看你笑的,别闹了,待会儿你父皇来了,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依旧,却道:“母后,儿臣就是高兴,这土豆,是儿臣种出来的,儿臣亲自施的肥呢,母后觉得好吃,儿臣过一些日子搬几十箩筐来都不成问题,这东西种起来容易,收成也高。” 张皇后便带着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天色不早了,朱厚照是提防着弘治皇帝摆驾来的,便不敢再多逗留,自榻上下来道:“母后,儿臣先告辞了,妹子,我走了啊,别送。” 说罢,再不迟疑的一溜烟跑了。 张皇后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吁了口气道:“这孩子啊,一惊一乍的,到底像谁呢?秀荣,还是你乖巧啊。” 朱秀荣只嗯了一声,道:“母后,这土豆挺可口的。” “你方才不是说怕油腻?”张皇后脸带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带着几分犹豫不定。 朱秀荣取了帕子,又取了一根来,轻轻咬了半截,接着道:“母后,儿臣觉得,依着皇兄的性子,这土豆定不是他种的,他是来冒功的。” 张皇后抿嘴,嫣然笑道:“这倒极有可能。” “那是谁种的呢?”朱秀荣眨了眨眼,随即眼帘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划下美好的弧形。 张皇后想了想道:“可能是方继藩吧,他爱折腾这个。” “噢。”朱秀荣便不再说话了。 张皇后也不说话,又尝了这薯条,倒也觉得可口,想要多吃一些,又想着陛下说不准会摆驾来此,便克制了yuwang,将帕子递给一旁的宦官,眼角则是扫了朱秀荣…… 张皇后突然道:“秀荣,你年纪不小了,今年年初已是行了笄礼,女大不中留,母后看啊,该奏请你的父皇为你选驸马了。” 朱秀荣一怔,随即含羞带愠道:“女儿愿一辈子侍奉母后,寸步不离。” 张皇后淡淡道:“哀家看,方家的那个小子还不错,你怎么看?” 朱秀荣俏脸顿时微红起来,缳首不敢抬眸,只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是全凭母后做主。可儿臣还是想侍奉着父皇母后。” 张皇后的凤眸里掠过了一丝精芒:“噢,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你父皇倒还是很希望将你留在身边多一些日子的,他啊,只有一双儿女,真要出嫁了,怕也舍不得。” 朱秀荣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最后道:“能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是儿臣的心愿。” 张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笑,心里却有些头疼,这个女儿,又像是谁呢? 似乎……她也想不到答案。 却在这时,外间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张皇后打断了思绪,站了起来,对朱秀荣道:“去迎驾吧。” 出了寝殿,迎了圣驾,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疲倦,因是离了暖阁,有些畏寒的缘故,披了一件狐皮的绒毛披风,可北风呼号,不但使他的长髯猎猎,也鼓得他的披风随风飘荡起来。 弘治皇帝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张皇后立马命人添一盆炭火,一面为弘治皇帝解下了披风,一面道:“皇上,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在暖阁里歇下也未尝不可,夜深了,何须来坤宁宫。” 弘治皇帝却板着脸道:“太子来过了吧?” 张皇后惊讶的道:“皇上是怎么知道……” 弘治皇帝差点没气个半死。 “朕在銮驾上,突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便绕着路跑了,这宫里,除了他敢这样没规矩,还能有谁?宫娥和宦官敢这般跑跑跳跳,早就送萧伴伴那去治罪了,亏得他逃得快!” 张皇后自是为朱厚照解围:“或许……是因为太子没有看到圣驾的缘故吧。” “……”这个解释,有点侮辱人智商了。 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倒是慈爱的看了一眼朱秀荣:“秀荣真是愈发的像大家闺秀了,端庄得体,比那逆子好得多了。” 朱秀荣嗯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已解了披风,感受到了寝殿里的暖意,坐在了榻上,眼睛便看到了案上的薯条,他不由道:“这是何物?” 张皇后便笑道:“是太子特意孝敬皇上的薯条。” 可与此同时,朱秀荣与张皇后几乎是在同时道:“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弘治一脸诧异,看看张皇后,又看看朱秀荣。 张皇后微微笑着,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忙缳首,大气不敢出。 张皇后随即道:“确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噢。”弘治皇帝笑了:“土豆?太子亲自送来的?难得那逆子总还算是有心。” 宦官早就预备了一双银筷,恭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接过,夹了一条薯条入口,浅尝之后,弘治皇帝便忍不住赞叹:“味道竟是不错,秀荣,你吃过了没有?到朕跟前来,这叫薯条?是红薯制的?红薯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 一说红薯,弘治皇帝就眼睛发亮,他是恨不得红薯立即推广天下。 朱秀荣便盈盈上前,弘治皇帝捡了一根大的,喂给朱秀荣。 朱秀荣贝齿咀嚼,一面赞叹:“很好吃,父皇日理万机,要多吃一些。还有……这不是红薯所制,是土豆所制!” “土……豆……”弘治皇帝这才开始注意起这陌生的词,他若有所思地道:“朕没听说过这个。”说着,抬眼看向周遭的宦官道:“你们听说过吗?” 这周遭的宦官和宫娥们都一头雾水的摇头。 弘治皇帝便道:“土豆……土里长出的豆子?方继藩这家伙又折腾出了新的玩意?哈哈……太子说了什么没有?” 张皇后摇头道:“没说别的。” 弘治皇帝便开始迟疑了:“去叫萧敬来。” 弘治皇帝似乎对此,甚为慎重。 这土豆的口感不错,既是方继藩折腾出来的,或许比不得红薯高产,可红薯的出现,却给弘治皇帝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的时候,费尽心机,就琢磨着怎么样劝农,劝了十几年,殚精竭虑,可一个红薯,八成的问题就解决了,原来世上还有一个新的思路去解决问题啊。 朱秀荣趁这个间隙,亲自去给弘治皇帝斟了一杯茶来,弘治皇帝正觉得口里有些干渴,不禁柔声道:“还是秀荣知朕啊,真是好孩子,若无秀荣,朕要生生被气死。” 张皇后便微笑道:“其实太子也和秀荣一样疼惜陛下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他不添乱即可,好在被朕‘刺配’去了西山,倒是安分了一点,就是他身上有些坏毛病,总也改不掉,他是储君,要端庄,方才朕见他逃之夭夭的样子,为何动怒呢,这太子偏生没有太子的样子啊,朕哪里可怕了,以至于他畏之如虎。秀荣,你觉得父皇可亲吗?” 朱秀荣甜滋滋的道:“父皇和蔼可亲。”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顿时笑开怀的道:“为何说秀荣懂事,就是这个道理啊。” 说着,萧敬已是气喘吁吁来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陛下一般去了坤宁宫,便不需他伺候了。 他到了寝殿,忙拜倒在地:“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看他浑身淋雪,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道:“你起来,站炭盆边回话。” 萧敬起身,靠着炭盆站定,浑身顿时暖了。 “朕问你,土豆是什么?” “……”这炭盆里的焰火,不但暖了萧敬的身子,也暖了萧敬的心,可一听陛下的问题,萧敬懵了…… 啥是土豆? ………… 第五更到,累得有点直不起腰了,休息了,明天继续,最后叫点票票,支持老虎哈! 第297章 恩赏 萧敬沉默着,觉得自己的额头已渗出了细汗。 他是弘治皇帝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弘治皇帝长大的。 能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自是将皇上的脾气摸透了。 陛下对张皇后是极好的,后宫之中,独宠张皇后嘛。 所以若是在暖阁还好,只要到了坤宁宫里,当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面,历来是尽力去避免谈一些外朝的事。 可今日,特意的将自己从司礼监紧急召唤来,问这什么土豆,理由只会有一个,那便是……土豆是极重要的东西。 可是……土豆是啥呢? 东厂这些日子,不好过啊,锦州出事之后,几乎是倾巢而出,去探查鞑靼人的踪迹,严密的监视关外事务。 毕竟,在锦州那儿,东厂已经遇到一个坑了,本着愚公移山,也要将坑填了的精神,东厂精锐尽出,这一次定要将整个关外摸个清清楚楚。 可……怎么又出了个土豆了。 萧敬反应不过来? 土豆是作物吗?能吃? 他不敢轻易回答,因为没听过,稍稍答错了,就是欺君罔上,所以最后,他决定缄默不言。 “你不知道?”弘治皇帝一挑眉。 萧敬良久,才嘶哑着嗓子道:“奴婢……万死!” 最近真的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呀,陛下的问题特别多,且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东缉事厂虽说无孔不入,可又不是神仙,虽然在民间,人们将厂卫的恐怖不断的夸大,可所谓的探查,那也得埋伏好人手,日夜的打探才能出结果的啊。 何况,即便你是安排了人,也未必就一定能出什么成果。 弘治皇帝摇摇头,挥挥手道:“去探一探,打探清楚了,立即报朕。” 萧敬如蒙大赦,临走时,又有些担心,只一个土豆,一点头绪都没有,打探个啥? 他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道:“还请陛下明示,这土豆是辽东,还是鞑靼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萧敬为难的样子,既不愿苛责,却又对东厂颇为失望,道:“太子,方继藩。” 又是方继藩? 萧敬想死,咱咋就总坑在这个小子手上呢? 他勉强挤出了笑容:“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查探清楚,不负陛下所望。” 擦了擦额上的汗,天坑哪。 待萧敬告退而出,朱秀荣还想吃薯条,张皇后意味深长地道:“秀荣,女孩儿夜里不可馋嘴,及早去睡,你身子可不好。” “儿臣……告退。”朱秀荣朝父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母后,端庄地行礼而去。 弘治皇帝倒是笑了:“她是孩子嘛,馋嘴也是应当的,你待她太苛刻了。” 张皇后若有所思,恍若不觉的样子。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 张皇后这才收回了思绪,弘治皇帝便不由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臣妾没有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颔首,不疑有他。 ……………… 欧阳志回京了。 这位翰林修撰刚刚抵达了京师,立即蒙受了皇帝的亲自召见。 弘治皇帝在暖阁,耐心的等候着这位从锦州回来的君子和大英雄,似乎对于欧阳志的回京,大为期待。 欧阳志一脸倦容,毕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连沐浴都没有,便先到礼部复命,随后,礼部请他入宫。 欧阳志稳步进了暖阁,不疾不徐地行了大礼。 弘治重新打量着欧阳志,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大功而露出丝毫的喜悦,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脸上露出了随和的微笑,道:“卿家免礼,平身,赐座。” 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而已,在皇帝面前,无论如何清贵,却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直接赐座,足见优荣。 欧阳志倒也泰然的站了起来,欠身坐下。 只是……依旧还是木着脸。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为之欣慰,好定力。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微笑道:“卿保全十万军民百姓,捷报入朝,朕与文武,无不振奋,此战诛胡七千,锦州之事,朕已了然于胸,此卿之大功。”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志不卑不亢地道:“臣不敢居功。” 好一个沉默寡言…… 若是换做了方继藩,只怕尾巴都要翘到了天上去了。 这样的恩师,居然教出了个品德如此优秀的门生……真是咄咄怪事。 弘治皇帝眼中,不无欣赏之色。 毕竟,弘治皇帝打小受到的教育,一个贤臣,一个君子,就理当如此应对。 而眼前的这个欧阳志,不就是书中所言的典范吗? 古大臣之风,讲的不就是这样的人? “卿不必过谦。”他顿了顿道:“卿对辽东事务,如何看?” 他颇有考较的意思。 毕竟,此番欧阳志亲自去了辽东,那么自己给他一次陈述己见的机会,且看看欧阳志是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欧阳志没有急于回答,而弘治皇帝也不急,他就喜欢这种说话过脑子的人,不,何止是喜欢,简直就是欣赏极了。 那等说话不过脑子,凡事都脱口而出,不计后果的,简直就不是东西。 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人们对朝廷的看法,更是关系到了黎民百姓的福祉,岂可随意? 接着,欧阳志徐徐的说出了一句话:“臣去辽东,只有一个感触,辽东的军民百姓们……太苦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欧阳志眼里竟有些湿润。 “……”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目光定定地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点动容的欧阳志。 这其实是他给欧阳志的一个机会,他曾召见过很多年轻有为的大臣,希望能看他们有何独到的见解。 每一个人,似乎都想极力抓住这个机会,因而侃侃而谈,天花乱坠,为了在陛下面前,显出自己才能和学识,之乎者也,或是大谈国家军政,其中有人回答的好,有人回答的不好,有人的见解更是独到,弘治皇帝也曾欣赏的颔首点头,对有一些人的印象,定格为‘大才’。 可无论是哪一个回答,都没有如今日欧阳志的回答更令弘治皇帝震撼。 辽东军民,太苦了。 真是君子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说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而是第一个反应,关注起辽东的军民,这份情怀,非人所及也。 再往深里想,这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别具智慧呢? 辽东的问题,本质在于人烟稀少,人烟稀少的本质,不就是军民们太苦了吗?他们活着都艰难,却还要抵御鞑靼人,何其苦也,这既是在为奋战在锦州的军民们请功,也是一下子点出了整个辽东问题至紧要的要害。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这还是年轻人吗?这何尝只是一个区区的小翰林啊,其仁心、其聪明才智,在自己所见的年轻人中,堪称妖孽一般的存在啊。 “卿家所言甚是。”弘治皇帝道:“卿乃爱民之人,卿乃状元出身,尚且关怀黎民百姓,实是难得,可见卿读书读的好,真正融会贯通到了圣人的真谛。” 欧阳志倒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呀,自己现在可是在面圣呢,哎呀,有一点点小紧张呢。 不过……似乎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总算,见陛下对他满脸欣赏,倒也令他平静了下来,他缓缓道:“臣愧不敢当。” 自始至终,他只简洁的回答了区区几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寥寥数字。 可弘治皇帝已经足够的眉飞色舞了,不骄不躁,又不急于表现,心里只想着辽东军民,却不想着自己,这已不是高才这样简单,简直是大臣的模范啊。 他满心的欣赏,当即拍板道:“传旨,记下翰林修撰欧阳志,此君子也,才智非凡,有军政之才,朕览翰林上下,无人可及,忠厚如此,世所罕见,敕翰林侍学,入待诏房御前听用。” 那一旁记下的小宦官,心里震撼无比。 这位修撰的屁股还未坐热,就直接升侍学了,这是从从六品直接成为了正五品,翰林院中的正五品啊,再熬几年资历,岂不成了学士?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另外还赏赐了一个通议大夫,这虽是文官的‘爵位’,没什么用,却也是一种殊荣。 真正可怕的,却是直接进待诏房,这是掌握诏书撰写,同时在皇帝身边,扈从听用的职责啊,譬如,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诰敕本应阁臣起草,但实际上一般性文件多由翰林代笔,这项工作有助于翰林官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国家事务的熟悉,说穿了,他们就是大臣的储备人才。 翰林院是宫外的机构,大部分的职责,如文史馆之类,都是在宫外,唯独待诏房值班房,却是设在宫内,皇帝随时可能要召见,或者有什么事要询问。 因而……这翰林院中,最接近皇帝的,便是待诏房的翰林。 这欧阳志……的赏赐,其实对于清流而言,还是过重了,这岂不是再差一点,就要一飞冲天,将来要独当一面了? ………… 抱歉,太累了,今早起晚了,又花了点时间构思了一下,这章更晚了点,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哈! 第298章 谢师恩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的欣赏,来源于同类的认知。 老成持重,不骄不躁,踏实肯干,正是弘治皇帝所欣赏的。 而欧阳志身上最大的特质,却来源于他的年轻,因为他年轻,却和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因而,弘治皇帝对欧阳志抱有了极大的期望。 命他在待诏房待诏,本意就是通过撰写诏书来磨砺他,同时,人在宫中,也可熟悉宫中、内阁、各部之间的流程。 此子,将来有大用。 欧阳志没有因为陛下的恩赏,而表现出欣喜,却是沉默了片刻,才行礼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笑了,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欧阳志自宫中告辞出来,刚刚出了午门,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算是平步青云,从此一飞冲天了吧。 念及于此,他眼里不禁湿润了,他出自寒门,这几年的际遇真是如梦似幻…… 若非是遇到了恩师,只怕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穷秀才,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刚一出午门,立即便有人围拢了上来,拿着各色的请柬:“我家老爷,请欧阳修撰到府上一会。” “我家老爷乃翰林大学士,今日正好在府上沐休,得知欧阳修撰回京,很想和欧阳修撰青梅煮酒,说一些闲话。” “我家老爷……” 欧阳志回京,到了礼部去复命,此后入宫,因而他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师。 京里就是如此,几乎谁都可以看到,翰林院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腾而起,这个年轻人,将来大有可为啊。 因而,京里不少数得着的老臣,都有提携后辈的心思,现在趁着此子官职还低,自己礼节下士一番,将来有利可图啊。 一众人拿着帖子,只等欧阳志前去各个府上拜会。 欧阳志却是有些发懵,他伫立着,奇怪地看着这些人,犹如一场滑稽剧在欧阳志面前上演。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志板着脸,朝他们作揖道:“请回禀诸公,下官有事,不敢叨扰。” 有人忍不住道:“我家老爷乃吏部左侍郎,人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有什么事比拜见我家老爷还紧要。” 一般这等下人,大多脾气比较大的。 吏部左侍郎啊。 他这一开口,其他的下人就不做声了。 吏部乃六部之首,负责着天下官员的考勤和任免,多少人想走吏部的门路而不可得,说实话,便是地方巡抚,都得按时给吏部的寻常主事按时送上冰敬、碳敬,倒未必是害怕,能成为巡抚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关键时刻被人穿了小鞋。 而吏部左侍郎,乃吏部的二号人物,何其尊贵。 这下人,别看只是个仆从,可在府上,见得多了各种官员拜访,多少人见了他,都得笑一笑,一个修撰,真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自家老爷肯和这么一个小修撰打交道,就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欧阳志看着这下人脸上显露出的几分傲然之色,却是依旧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吾欲拜见恩师……” 这下人就有些恼了,恩师……拜见恩师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家老爷…… 他心里才想了半截,人群中,已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的恩师是新建伯?” 一听新建伯三字,方才还鼻孔朝天的下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脸上那傲然之色不见了,而是古怪起来! 新建伯,很耳熟,难道是那个…… 那个……那个……人…… 那个……是无人敢惹的存在啊。 他还真是记起了一件事,就是自家老爷曾交代过,别去招惹那个人,这家伙招惹了,以那个人的低下品德,谁晓得老爷出门在外,脑后勺会不会无端的挨一板砖。 别人做不出这等事,那个人……就真说不准了。 众人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个个默然无语的低下了头。 欧阳志见有路可走,下意识的就抬腿走了。 他们真奇怪啊…… 欧阳志心里想,什么时候,自己的恩师竟获得了这么多人的崇敬,以至于,连这么多朝中大臣都对恩师礼敬有加。 ……………… 这一天,方继藩在西山转悠,几亩密植的土豆就要准备开始收获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朱厚照大清早的,就气咻咻的要求吃土豆炖牛肉。 可没有牛肉了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殿下,牛肉很难得的,得恰好病死、老死了一头牛,才能宰杀,否则就是犯罪。昨日的那两斤牛肉,还是巧合的买到了,这四乡八里,哪里有这么多牛老死,所以……得等一等,臣派人多去问问,看看哪里还有老牛,专门让人候着,等它死了,就买来。” 朱厚照没抓住重点,却是掐准了方继藩口里那一句‘两斤牛肉’,一双眼睛直瞪着方继藩:“你一人吃了两斤!” “……”方继藩倒没有被朱厚照的气焰吓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略显为难地道:“其实这牛肉不好,不易消化啊,现在还觉得肚子有些胀胀的,殿下,吃土豆泥最健康。”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方继藩正站在这千户所外头,看着那往这里而来的人越来越近。 是欧阳志……他回来了。 朱厚照也瞅见了欧阳志,顿时面露凶相:“刘瑾那畜生呢?那家伙害本宫好苦,本宫原不明白,为何父皇近来对本宫如此冷淡,若不是张永在宫里打探,才知是刘瑾那畜生竟暗暗修书给了父皇,还不知道他这么祸害了本宫呢。” 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迎面往欧阳志的方向走去。 欧阳志远远看到了方继藩,不可遏制的泪水便磅礴而出。 他和恩师,曾经朝夕相处,此去辽东,一切遵从师命行事,在锦州,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恩师,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恩师,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等方继藩走近,便已拜倒,朝方继藩哽咽道:“学生拜见恩师,恩师……还好吗?” 欧阳志,真是个老实人啊。 方继藩也不禁唏嘘感慨。 其实……当初欧阳志和刘文善三人,为了照料同窗,而差点被人赶出客栈,方继藩就觉得他们的人品不错,尤其是欧阳志,最为忠厚老实。 虽然在方继藩看来,欧阳志不算很聪明,但是心里还是感到很安慰的,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不,门生,实是人生幸事。 方继藩背着手,受了他的师礼。 规矩不能乱啊! 这里毕竟不是上一世,学生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抓老师揍一顿,这里也没啥平等之类的思潮,在这里,恩师就是你爹,打死你都是你活该,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方继藩还是很理性的摆出了一副恩师的规格,只轻轻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回来了啊。” “是,学生不辱使命,回来了。”欧阳志双肩颤抖,激动得难以自制。 “锦州的事,办的还好吗?” “尚可。” “见了陛下吗?”作为恩师,其实方继藩对欧阳志还是颇为关怀的,这是人文主义的关怀。 欧阳志拜在泥泞里,不敢抬头,只是哽咽道:“陛下问锦州的事,学生只答锦州军民过的苦。” 方继藩抬头看天,也不知他的回答是不是简在帝心:“还不错,这一趟,你没有丢为师的脸,为师很欣慰,比你那些师弟强一些,起来吧,以后要谨记着,到了陛下面前,也要提一提为师的教诲,锦州军民百姓过的苦,为师最近也过的苦啊,连牛肉都没得吃了。” 欧阳志刚刚蹒跚而起,听了上半截,心里很感动,刚站起来,听了恩师的下半截话,沉默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跪下道:“学生万死,竟忘了向陛下提及恩师。” “哎……”方继藩摇摇头,算了,以欧阳志这慢三拍的性子,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多大指望的。 朱厚照已疾步而来,带着怒气道:“刘瑾呢,刘瑾那狗才没有来?” 欧阳志呆了一下,很认真地端详朱厚照,方才认出了太子殿下,他道:“臣出了锦州城,才想起刘公公没有同来,此后命人去寻找,他已不知所踪,等了他几个时辰,依旧不见人,臣以为,刘公公不愿和臣同路,便动身了。还以为刘公公会先回京,怎么,刘公公还未回京吗?” 朱厚照捋起袖子,露出了满是肌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道:“这狗才,定是畏罪潜逃了,哼,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要将他追回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志一脸木讷,憋了很久才道:“刘公公坚壁清野,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四个字,不提还好,一提,朱厚照几乎要抓狂了。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别冲动,刘瑾人还是不错的,像他这样不慕名利之人,已经不多了。走,咱们看看土豆去。欧阳志……” “学生在。” “今日你反正不必当值,闲着也闲着,来,换一身衣衫去,而后跟为师去收土豆。”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便道:“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密植的土豆也该收了,这一亩能收获多少,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299章 报功 此时此刻,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犹如鹅毛一般飘散而下,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座宛如冰封的雄关,却是显露出了轮廓,这雄关横在一片苍茫的群山峻岭之间,宛如卧龙龙首,格外的巍峨。 在这雄关之外,一个脚步蹒跚,背着巨大包袱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犹如蝼蚁一般,此人边走,边疲累地喘着粗气。 他身上已被飘雪覆盖了,即便是裸露出来的衣物,也早已是污浊不堪,宛如一块沾满了泥的拖布。 他迎着冰刺般的寒风,艰难地在雪中行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 只见那眉眼,似乎已经冻得僵硬,只有口里还呵着白气。 身后的包袱下头,居然结成了几个冰凌,他走一步,冰凌就颤一颤,可他依旧咬着牙关,艰难地负重而行。 终于,他的眼白一收,几乎没有神采的瞳孔猛地朝上一抬。 他看到了雄关,这一刻…… 他哭了。 终于……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背在身后的包袱一抖,铿锵落地,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窝头、咬了一半的蒸饼,统统散落在了雪地里。 他是刘瑾。 那个匆匆跑出了锦州城,却寻觅不到欧阳志的刘瑾,那个一路追了十几里,又不甘心回锦州,原以为欧阳志理应就在前方,所以咬着牙继续狂追的刘瑾。 那个跑了数十里之后,才发现自己极可能走错了方向,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刘瑾。 那个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驿站,终于松了口气,冲进了驿站里,自报了身份,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票牌在欧阳志队伍里的刘瑾。 那个被驿站里的差役打了出去,流落在荒野,一定要回到关内的刘瑾。 那个在沿途偷人食物、衣物,结果被庄户拿着耙子带着看门恶犬追了几里路,却嗖的一下跑得飞快,甩掉了庄户和恶犬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丐,拿着锅碗,蓬头垢面,曾在街市上哭嚎着说行行好吧的刘瑾。 那个因吃了霸王餐,而被揍得头破血流,最后在客栈里,在刺骨的天气里刷了几天盘子的刘瑾。 那个依旧不改初衷,牢记使命,依然南下,拒绝了一个好心老妇收留的刘瑾。 他……要活着。 要回去。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要请人切了自己的jj,送进宫里,他心里竟开始没有了怨恨。 他抬着头,看着这屹立在白茫茫天地间的雄关,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过了这道关,便是两个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可此刻,他依旧还是想哭……于是无声的在雪地里呜咽。 咱……刘瑾……回来了! 然后,他收了泪,起来,佝偻着身子,将地上的窝头、破碗、瓷碟、铁锅、还有半个馒头,统统的捡了起来,包袱熟稔的一卷,又背在了身上。蓬头垢面的他,努力的用手抹了抹头,于是露出了一张满是锅灰的脸。 他昂着首,目光透着坚定,而后一瘸一拐的,继续朝着山海关阔步而去。 这漫天的风雪之下,那苍茫一片犹如山水画留白一般的雪地里,重新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足印,足印缓缓的延伸至远方,最终,鹅毛的雪花又掩盖了一切的足迹。 …………………… 东缉事厂,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匆匆的进去,片刻之后,一个东厂的档头便匆匆出来,飞马至午门,早有一个宦官在此翘首等待。 那档头在门洞里与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会意,飞快的朝着宫中的深处狂奔而去。 整个东厂,犹如一个老旧的机械,可一旦开动,却疯狂的开始运转起来。 老祖宗虽没有挨骂,可据说,当着陛下的面,连续几个不知,让老祖宗气闷得几宿没睡好。 寻常人若是生气,至多也不过是回家打一打婆娘罢了。 可老祖宗若是气得寝食难安,儿孙们则是战战兢兢,他们知道,再不卖气力,会死人的,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干爹……”小宦官已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司礼监的值房。 此时,萧敬正靠在椅上,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浮显着怒气,数个宦官则弓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的拥蹙着萧敬。 地上,散落的乃是几封内阁送来的拟票,按规矩,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当然,中途还有一个程序,还有皇帝陛下朱批,可天下的事,多如牛毛,并非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皇帝亲自处置,因而,这些事就落在了司礼监的头上。 倘若皇帝懒惰,可能连大事都不肯理了,统统都推给司礼监决定,那么势必司礼监将权势滔天,因为天下的事务,俱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可若是皇帝勤政,司礼监能做的,也不过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天下的事,无论大小,只要送进了宫里来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在满朝君臣们眼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只要到了宫外,事实上,就是关系着数千数万人的大事,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现在,萧敬发了脾气,他恶狠狠地瞪着司礼监的一个大太监,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留你有何用?早就说了,陛下批红的奏疏也需核验一遍,你没有眼睛吗?如此至关重要的批红,你眼皮子都不抬,就发出去了?” 大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泪水涟涟地道:“奴婢万死。” 而这个刚自午门来的小宦官,正正是救了他。 这几日,萧公公的脾气不好啊,这也是人所共知了。 小宦官趴在地上道:“干爹,土豆……查到了。” 一下子的,萧敬打了个激灵,再没心思去管顾那大太监了,只朝人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连忙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票拟,纷纷退了出去。 司礼监里,只留下了萧敬和小宦官。 萧敬心里压抑着激动,显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盏,揭开茶盖子,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儿,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这小宦官便如实道:“这土豆,乃太子、新建伯、丰城伯所种植,据说已经熟了,可以吃,也可以当口粮……” “可以当口粮?”萧敬惊讶地道,努力摆出来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为何……陛下会提到土豆了。 若是寻常的东西,陛下自是不会在意的,即便是南方送来的龙眼以及其他稀罕的东西,陛下尝过后,至多也只是说好吃而已,有时甚至会说,若只是因口舌之yu,而千里送来此等东西,实是糟践,因而杜绝了龙眼等物的上贡。 可口粮就不一样了。 萧敬可清楚的记得,当初红薯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朝廷何等的震动。 而陛下,又为此开心了多久。 他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道光。 渐渐的……他开始有了一丁点头绪了:“和红薯一样?” 小宦官道:“比红薯好,据说……红薯还不能完全取代口粮,在西山那儿,有人传闻,说是红薯可以作为辅粮,若是遇到了灾年,也确实可以活人无数,可真正要将稻米和麦子取而代之,却是不易。” 萧敬却是感慨道:“既便如此,也足以震惊天下了。” 小宦官则是道:“而这土豆,就完全不同了,它可以彻底替代主粮……” 呼…… 萧敬猛地眼眸一张,口里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有呢?” 小宦官想了想道:“还有……据说口味很好,太子殿下曾亲自尝过,他说……” 萧敬已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赶紧说。” 小宦官道:“殿下他说……真香!” “真香!”萧敬抬头,看着房梁,他有些震惊了:“这方继藩,还真是活该他深得陛下的宠幸了,说起来,连咱都开始喜欢他了,人家都在捯饬做文章,练弓马,他则是反其道而行……土豆……这名儿不好,该叫神仙果才好,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恶俗,这没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人哪……呵呵……” 萧敬得唇边勾起了一丝冷笑,甚是嫌弃方继藩的粗鄙。 萧敬这一生最自豪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皇帝们想偷懒,可太监们不识字,怎么让他们协助皇帝处理那浩瀚如山的奏疏呢?于是有人想了办法,那就是设内书房。 负责内书房教书的乃是翰林,教授太监们读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太监都有机会去的,往往会精挑细选,而这些读过书的太监,便如同读书人中的进士一般,将来前途远大。 萧敬也是读过书的人,学问还不错,毕竟他的老师,也是一等一的翰林学士,于是多多少少也要鄙视那些粗俗的人一番,说难听一些,你没文化,咱就是歧视你。 可转念一想,一下子的,他脸又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方继藩……会没文化吗?没文化,怎么教出来这么多能干的弟子? 咋……就处处都不如人呢? …………………… 写到刘瑾的时候,老虎觉得自己抑郁了,心情很复杂,可能代入太深了,每天写这么多字,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里,说实话,情绪变化很大,有时暴躁,有时伤感,老虎突然想到,自己和刘瑾,除了老虎比他多了一样东西之外,都是苦命的娃啊,快……快来支持一下,拜托,月票呢。 第300章 扬眉吐气 萧敬每每想到方继藩,心情都比较复杂! 方继藩给他的阴影,实在不少啊! 这小宦官仰着脸看着萧敬,看到了萧敬显露出的几分愁闷之色,脸上露出了点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东厂的番子还打探到,今儿正是收获土豆的日子,太子和新建伯等人要选择吉时开始收土豆……” “噢。”萧敬抬头,终于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其实宦官们都迷信,对这农历最是看重,今天不能做这个,明日不能做这个,规规矩矩的,他们深信世上有神佛,只有信了,下辈子才能投胎,这投了胎,下辈子才能做完整的男人。 因而萧敬只略一想,吉时,不就是两个时辰之后吗? 萧敬顿了顿,又陷入了深思,东厂已经几次令陛下失望了,这一次,陛下已经问起了这事,现在有了结果,得赶紧回报,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东缉事厂并非无能。 此时,可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了。 心里想定了,萧敬便立即道:“来人。” 一干宦官早在外头候着了,一听萧敬的声音,连忙进来。 萧敬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这个时候,该是在暖阁召见几个大臣。” 萧敬倒是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待会儿再奏报呢? 不成!不能耽搁了,早去禀告,哪怕是一个时辰,自己在陛下的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再次错过了机会,东厂的脸面,可就彻底的丢光了。 萧敬当机立断道:“去暖阁!” ………………………… 天气很冷了,但是暖阁里却是跟外间不同的。 此时,弘治皇帝穿的并不是很厚实,他正安静地坐在暖阁的御案跟前。 这两天,其实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老是咳嗽,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命人熬了点驱寒的汤水,喝了之后,觉得好了一些,他脑海里至今回忆的,还是欧阳志的话——辽东军民,太苦了。 是啊,辽东军民太苦了,而那在西山的矿工,又何尝不苦呢?因此来推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不苦呢? 想到此,弘治皇帝便没来由的,有一阵忧虑。 他看着刘健,看着谢迁,看着李东阳,看着马文升,还有召来的翰林侍读学士沈文。 沈文是来汇报关于诏书撰写情况的。 陛下要下敕命,宣扬欧阳志的事迹,可怎么把握,这位待诏房的侍读学士,却有点犯了难。 可到了这里,陛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偶尔听到陛下轻微的咳嗽,这倒令沈文心里颇有几分担心。 就在这出奇的安静中,弘治皇帝突然道:“诸卿家,三皇五帝时,是什么样子呢?” 众人一愣。 万万想不到,陛下竟有此雅兴。 沈文一听到三皇五帝,便顿时提起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道:“那是大治之事,圣君教化万民,因而天下人俱都知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令人向往啊。” 这几乎是读书人最标准的答案了。 弘治皇帝却话不对题的道:“那时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吗?” 沈文顿了顿,才道:“陛下,想来……他们一定是可以吃饱的吧,圣君在上,百姓岂会面带饥色?”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朕不是圣君,可能是暴君,否则百姓们怎么会面带饥色呢?百姓………苦不堪言啊。” “……”沈文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来抬杠。 本来还以为这是理论上的研究,结果陛下一席话,差点没让他噎死。他期期艾艾的,不知该怎么答好了,总不能当真说,陛下确是暴君吧。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笑:“朕还有一事不明白,三皇五帝时,百姓们尚可饱食,何以到了如今,不只人心不古,便连吃饭穿衣也不如古人呢?朕对此有所怀疑,这三皇五帝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何学说,或者说宗教,最怕的就是有人老是问为什么。 因为天下的学问,终究是有漏洞的,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没有缺憾和漏洞的东西。 因而,一般的学术或是宗教团体,大抵采取的办法就是,你再瞎哔哔,我就弄死你。于是乎,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那么一切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弄不死的人呢? 比如……这个人乃是陛下。 沈文憋红着脸,不知说啥好了,心里是堵得慌。 只见弘治皇帝怅然道:“三皇五帝,人人都敬仰,可三皇五帝时,何以让百姓们饱食,又如何大治天下,后人们却多是语焉不详,这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弘治皇帝并非是抬杠,他反而希望这世上真有三皇五帝的大治之世,因为至少这证明了,大治之世是存在的,既然古人们可以做到,自己就可以朝向那个目标努力。 他最害怕的是,倘若这五帝三皇神圣事,所骗的不过是无涯过客,才是真的令人可叹啊。 众臣们依旧不做声。 好不容易,沈文作为翰林侍读学士,颇有几分沉不住气,道:“圣人说这是存在的,想来一定存在的吧。大治之世若不在,那么这圣人之道又是从何而来呢?陛下,万不可滋生此念啊。” 弘治皇帝反而晒然一笑,道:“可朕又有一个疑问,圣人之道早已传播天下,可为何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天下从未有过大治之世,有的不过是天下兴亡更替,百姓皆苦……” “……” 沈文的感觉很糟糕,他甚至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换做别人,自己早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妖言惑众了。可他不敢指着弘治皇帝的鼻子,只好幽怨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装聋做哑起来。 弘治皇帝却一声叹息,摇头苦笑道:“或许人间便是如此,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徐步进来道:“禀陛下,萧公公求见。”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在弘治皇帝看来,萧敬是个很懂事的人,一般情况,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除非…… 弘治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便道:“叫进来吧。” 萧敬进来,看了众臣一眼,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您的龙体,好些了吗?” 弘治皇帝淡淡道:“好些了。” 萧敬却是担心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弘治皇帝,说起来,弘治皇帝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帝的奴婢,可在自己的心里呢? 萧敬从来没认为过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怎么可以用好坏来区分呢? 可是,无论对任何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他的面孔或是善,或是恶,是爱争权夺利,又或是阴狠时,可以将人活活打死。可在萧敬内心深处,他和弘治皇帝之间,却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掩藏着礼法之下,只有在此时,眼见弘治皇帝一脸病容时的样子,萧敬的心……有些疼。 他了解弘治皇帝的性情,自然知道弘治皇帝并不愿自己当着大臣们的面问太多龙体欠佳的事,以免外朝滋生出什么不好的议论来,因而很快的正色起来,转而道:“禀陛下,土豆……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弘治皇帝顿时正襟危坐,在大臣们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肃然地道:“你继续说。” “这是一种新的作物,乃是太子殿下、新建伯、丰城伯所培育,据说……可以作为主粮,比红薯更佳!” 一下子…… 殿中众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可眼神里,依旧流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撼。 主粮…… 要知道,其实主粮和粮食是不一样的。 小麦是粮食、黄豆也可以是粮食,稻米更是粮食,可黄豆虽也可以做粮,人却不能一直靠吃黄豆为生。 这红薯,是粮食,但是根据大家的了解,此为辅粮,还远远达不到主粮的程度。 它可以改善无数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在灾年时救活无数人,可真正让人天天以红薯为生,这显然……也不现实。 可现在,萧敬说的,这土豆竟是主粮。 弘治皇帝的脸色更显得慎重起来,眼眸微微眯起,沉声道:“口味如何?” “太子殿下说,真香!”萧敬显得谨慎,他得拿太子殿下的评价来说事,否则到时候若是难吃,那也是出门左转找太子,毕竟太子是金刚不坏,且不死之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血脉,天大的事,也只能一揍了之! 可他……没有这么坚硬的身躯呀,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为何太子和方继藩不曾来报?” “还没收获呢。”萧敬笑了笑,他看出了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因而徐徐道:“东厂这儿打探到消息时,土豆还未收。” 终于……扬眉吐气了啊。 你看,土豆还没收获,东缉事厂就打探到了,这说明啥?说明东缉事厂,并非只是吃干饭而已。 第301章 陛下亲临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东厂的能力没有太高的兴趣。 这倒不是他对萧敬苛刻。 而是因为此刻,弘治皇帝的眼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新出了一种主粮? 暖阁里,群臣们已是沸腾了,个个低声议论:“和稻米和小麦一样?” “若如此,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刘健甚至已经显得满面红光,更别提内心有多激动欣喜了。 这屯田千户所,才成立多久啊,就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冒出来了。 想想看,若是天下的百姓又多了一种主粮,而每一种主粮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比如南方水田多,种稻米为宜,北方旱地多,多是种麦为主,若是加了一个新的主粮,或许它又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就算亩产不及稻米和小麦,依旧可以造福许多百姓啊。 朝廷,是从来不嫌主粮多的。 刘健的脸上越加的眉飞色舞,不得不认同,这个方继藩,真是不一般啊。 他看向弘治皇帝,正想说什么,突然,脑海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疑问,于是他连忙看向萧敬道:“亩产几何?” 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简直是当朝首辅的失职啊。 弘治皇帝眼睛已经放光了,这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便亦是死死的盯着萧敬。 萧敬一愣,却是苦笑道:“这……这还不知。” “此作物,适应什么田呢?是旱田,还是水田?是耐寒呢,还是耐旱?又需多少水源灌溉?” 谢迁厉声喝问。 “……” 萧敬有点懵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跑来禀告得有些早了,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打探清楚一样。 其实也不怪他,打小就入宫伺候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庄稼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自觉得,知道是主粮就够了,哪里想到自己又来了一个一问三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这时候也无心思照顾萧敬的感受了,不禁道:“堂堂东缉事厂,何以一问三不知?” 萧敬想死,可他真是一丁点都回答不出了啊,于是……只好红着眼睛,磕了个头道:“奴婢万死。” 可这暖阁里的君臣们,却哪里管他万死不万死。 弘治皇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此时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又问:“这土豆,一年几熟?” “………”萧敬憋红了脸,他觉得自己一定上辈子欠了方继藩很多钱,既生藩,何生敬。 萧敬欲哭无泪,想了想,他自是不敢扯谎,只能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要拍案了,便又凝视着萧敬:“那么……此物形状若何?” “……”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一下子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主粮啊,结果……什么都问不明白。 他不禁恼火,恨不得下一秒就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弘治皇帝是越急越气:“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 “奴婢……”萧敬苦着脸道:“奴婢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知农耕之事。” “你不知道,整个东厂也不知道?”弘治皇帝咬牙,面上带冷。 不恼火也不成啊。 一个饿极了的人,闻到了肉香,却不知肉在哪里? 萧敬真真是想哭了,可怜巴巴的道:“东厂人浮于事,奴婢责无旁贷,奴婢……一定好生整饬。” 弘治皇帝抿着唇,懒得继续追究了。 倒是那谢迁已经急不可耐了,忍不住道:“陛下,兹事体大,要不,臣亲自去看一看吧。” 是啊,主粮啊。 从前的时候,方继藩说什么红薯,大家还不信呢。 可现在,出了一个新的主粮,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倒是真正的相信了。 这主粮到底如何,不见一见,还真放心不下。 “臣乃首辅,还是臣去为好。”刘健想了想,主动请缨。 其实他也等不及了,与其在这干着急,不如亲眼去看看。 “刘公和谢公年纪大。”那沈文眼珠子转着,倒是动心了。 倘若这主粮是真的,那么今日发生的事势必名流千古,这么好的事,谁先去,肯定要在史上留名的,比如‘翰林侍读学士沈文奉上谕,至西山观新粮’,一想到自己能留个名儿,沈文就激动了! 刘公、谢公,你们反正肯定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可下官不一样啊,下官未来的际遇还说不准呢,得先找个地,先留个名才好。 吏部尚书王鳌和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动心了,正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却有人道:“粮乃国本,这是户部责无旁贷之事,臣兼户部尚书,该当去看看。” 说话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 弘治皇帝看着众臣,却是很豪气的大手一挥,大气地道:“同去!摆驾。” 这一下子,终于消停了。 其实,大臣们不喜欢皇帝瞎转悠,就如弘治皇帝偷偷带着太子出去夜游一般,都得藏着掖着,因为怕御史六科弹劾。 既然清流们会闹,一般情况之下,似刘健这些老臣,往往也会尽力劝阻皇帝不要出宫的。毕竟他们虽不是清流,可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风骨,任由皇帝胡闹啊,当初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内阁就不敢阻止皇帝胡闹,结果呢,这几个阁臣,被笑话到了至今,什么纸糊三阁老,什么泥塑六尚书,首辅万安,据说是给成化皇帝进献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药,因而时称‘洗diao相公’,还有内阁大学士刘吉,外号‘刘棉花’,棉花者,不怕弹也,无非是说他脸皮厚。 这读书人的嘴,最是恶毒,真是将成化内阁讥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到现在,民间还有诸多读书人发挥段子手的功能,编造这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的各种扒灰、某些方面无能的段子,到处传唱。 好不容易,到了弘治朝,风气好了,刘健等人也历来受敬重,他们接受了万安、刘吉等先辈的教训,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而很多时候,会表现一下风骨,劝谏一下皇帝不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虽然弘治皇帝也心知肚明,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偶尔也任由他们给读书人一点交代,所以也不做声。 可今天……陛下说要出宫,居然出奇的,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很一致的在装傻,下不为例吧。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摆驾,萧伴伴,你去预备……” “陛下……萧敬倒是想起了一事来,随即道:“听说西山那儿,到了今日吉时,就要收土豆了。” “吉时?”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萧敬连忙提醒道:“还有近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急迫起来,等这宫中上下折腾一遍,预备了无数羽林,还有乘舆,怕是天都黑了。 他拧着眉头,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道:“便服出宫,多备暗探。” “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依旧不做声,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几乎可以想象,明天闻风而动的翰林,肯定要上奏弹劾的,少不得有人弹劾皇帝,更有人弹劾刘健这个首辅大学士。 可是……管他呢。 主粮啊。 现在大家就缺一根翅膀飞到西山了,谁还顾这个…… …………………… 西山。 今儿这西山上下,一应千户所的骨干们,都汇聚一堂。 饭堂里,今天加了菜,很不巧,正好西山不远的一处村落里,一头年壮的耕牛,居然很不幸,死了,它走的很安详,其主人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得了几两银子之后,就愉快的去买酒喝了。 作为一头牛,它是幸运的,因为走的这一天,天色正好,阳光明媚,风很大,火也烧的很旺,人们围着火,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祭祀的活动,一个个流着哈喇子,表现出了牛生前时吃草时的样子。 伙夫拿着大勺子,在那熊熊大火的大灶上,不断的搅动着汤汁,诚如老牛耕地时,那扑哧扑哧的劳作。 朱厚照流着哈喇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牛的尸首,欣慰地道出了一句话:“这是一头好牛啊。” “是的。”方继藩表示认同:“瞧瞧这一身腱子肉,肯定很香。” 朱厚照咧嘴笑了,眼睛放光。 他想吃土豆烧牛肉。 现在距离吉时还早,所以还是先将牛熬一熬再说,等吉时一到,收完了土豆,就要在西山庆功了,西山千户所,在西山当值的有三百多个弟兄呢,自然要准备好宴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朱厚照瞧了瞧天色,忍不住道:“看来还有一个时辰,可是我已等不及了。”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 朱厚照想了想道:“方才在那庄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一头牛,那头牛似乎看着……印堂也发黑,你说,明日它会不会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呢?” “……”方继藩抚摸自己额头:“殿下,杀活牛是犯法的!” 朱厚照舔舔嘴,很是泰然地道:“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与我何干?”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 不过……你是太子,你牛逼,自己能说啥?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更了,太累了,先睡了,明天五点起来码字,尽量早些给大家送来第!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第302章 一起立功 在另一边,一个请来的里长来此签了一个保书,上头大抵写着牛死的经过,天上突降巨石,牛应声而倒,遭受无妄之灾,户主刘三悲不自胜,奈何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今准其将死牛屠宰,保长陈务实,甲长及请来的顺天府老吏吴二聚在一起,画了押。 吴二瞥了陈务实一眼,眼睛不动,嘴唇轻轻的颤了颤:“要笑呵……笑的开心一些。别惹人不高兴,否则咱们不会比这牛好到哪儿去。” 陈务实便挤出笑容。 吴二才满意了一些,而后拿着文书,小心翼翼的到了方继藩身边:“新建伯,您看,这宰牛书,已置办好了。” 方继藩接过,匆匆看了一眼,道:“不会有什么疑问吧,你也知道,我这人害怕做违法乱纪的事。” “绝不会。”吴二拍着胸脯道:“小的可以人头作保,哎,这头牛啊,时运不好,朝廷禁止屠牛的本意,是为了兴农嘛,可这牛死了,遭了无妄之灾而死,又非人为,这屠宰,不是理所应当吗?宰牛书办妥了,便是依律行事,断然无碍的。” 方继藩放下心了,将宰牛文书一收:“有劳了,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必,不必,小人……小人还有紧要的事……” 方继藩点了点头,便放他走了。 这边杀牛宰羊,另一边,炮竹也已预备好了。 其实方继藩心里挺忐忑的,密植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他心里没底。 不过……若是当真收成低,也只好继续育种了,反正有张信呢。 远处,传来学堂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方继藩不愿待在这跟流哈喇子的朱厚照一起,借故要出去。 朱厚照一听,却也在后面追着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正好看到有飞马而来,马人的人大叫道:“新建伯在何处?” 马上的正是禁卫,等他发现了方继藩,急匆匆道:“圣驾来了,预备接驾。” 朱厚照一听,顿时哈喇子没了,吓得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些失措起来:“咋办,是不是把牛埋起来,毁尸灭迹?” 方继藩则是定了定神,取出《宰牛书》,面不改色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办过证的。” 朱厚照这才心安了一点点,顿了一下,却又不由道:“办过,父皇也不会信的。” 方继藩却没有时间再安慰朱厚照了,那弘治皇帝显然来的匆忙,一行人马,已是快速而来了。 方继藩只好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而后和朱厚照快步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到了此处,左右顾盼,这是他第二次来西山,上一次,还是在半年多前,这相隔半年,此处显得热闹繁华了不少,不少连栋的新屋拔地而起,原先的茅草房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学堂,青砖红瓦,占地极大,似乎靠着山脚,又新开了一个作坊,依旧还是大烟囱。 百户所成了千户所,规模大增,似乎这座千户所早有规划,许多屋子才新建,打了地基。 那暖棚一片一片的,已是看不到尽头了,便是地上的路,也开始铺了碎石,今日没下雪,可积雪裸露出的碎石,依旧还可看出路基的痕迹。 弘治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觉得陌生,他努力想要寻觅当初去王三家的路径,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他显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刘健也来过此,对这里其他的事都没兴趣,倒是有些担心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儿子刘杰,若是撞见了,该怎么圆谎好呢? 毕竟李东阳和谢迁,可都是见过他的啊。 这京中和西山不算太远,可还是有点距离的,一干臣子们都有些累,陛下既然打算坐轿子来,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坐轿的资格,索性步行来的,这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绷着脸的直接步入正题,道:“土豆呢?土豆在何处?” 朱厚照吓得可怜巴巴的道:“父皇,在暖棚……” 弘治皇帝看着连片的暖棚:“朕当然知道在暖棚,你便直说了吧,那土豆在何处?” 方继藩道:“要等吉时……” “朕知道,吉时,还有大半时辰是吗?”弘治皇帝似乎比方继藩还要了若指掌。 倒是此时,方继藩看了那跟着皇帝而来的大臣们一眼,只见刘健等人个个期盼的样子。 似乎,他们和那对着牛肉流着哈喇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果然……大臣,也就这么一回事啊。 方继藩心里想着,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对,人家流哈喇子,是因为有高级需求,朱厚照这厮流哈喇子,只是低级需求,这里头的档次是全然不同的。 一种是匡扶天下,一种是满足口腹之欲,高下立判。 还好,自己也属于高级需求,心怀天下的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的。 方继藩领着弘治皇帝一行人到了暖棚这,张信却在暖棚外头不安的等待着,见是皇帝来了,楞的竟不知所措,连行礼都忘了。 弘治皇帝没有进暖棚,而是嗅了嗅道:“方才……是不是有肉香?” “是啊。”刘健笑吟吟地道:“老臣,也闻到了,香味扑鼻,倒是将老臣的食欲勾起来了。” 朱厚照更是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方继藩则是面带微笑道:“陛下,这不是最重要的,这肉香与土豆相比,一个只是口腹之欲,一个却是拯救苍生之物,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 弘治皇帝皱眉道:“拯救苍生之物?凭这土豆?这土豆,一年可几熟?” “一般情况,可以两熟。”方继藩回答。 两熟……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此物可以作为主粮。”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得到了方继藩的确认,长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萧敬的奏报有误。 近来萧敬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东厂的错误频出,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弘治皇帝便漫不经心的道:“既可以作为主粮,那么亩产多少?” 其实,自从有了红薯超级的亩产量之后,他对这主粮,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臣……不是还没开始收吗?待会儿收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方继藩虽然知晓,土豆的亩产超高,可并不代表这生在弘治朝的第一代密植的土豆产量有多少,现在若是夸下海口,自己的下场,怕不会比那牛好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心里想,既是主粮,若有三五石,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弘治皇帝显然在来此之前就想到了很多疑问,于是他又看向方继藩道:“此物还有什么特点?”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接着笑呵呵的道:“陛下,此物最适合在关外种植,无论是在大漠,还在辽东…” “什么?”弘治皇帝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健直接是眼睛发直起来,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随来的其他大臣,也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这小子……靠谱吗?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此物最适合在大漠和辽东种植!” 弘治皇帝差点要眩晕过去:“关外环境如此恶劣……辽东倒也罢了,这大漠……” 方继藩一摊手道:“臣也不知道啊,反正试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在西山这儿,屯田卫会在天下各处采土,有来自于辽东的,有来自于大漠的,有来自江南和淮北的,还有京畿附近的,各地的土壤都采了来,结果……根据丰城伯的试种,大漠的土壤不但可以使土豆存活,而且长势还不错,辽东的土壤甚至更佳。至于生长的环境,丰城伯也发明了一些方法,就是不同的暖棚采用不同的地温,最终得出的结果,这土豆乃耐寒之物,在大漠和辽东的开春和秋夏,完全可以种植。” 方继藩连续提了很多次丰城伯。 自己的功劳,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可是好兄弟,要讲义气的啊。 平时自己可以揍张信,可以一脚把他踹进田里,可以对他大呼小叫,可以动辄让他滚蛋,可是关键时刻,还是要表现出风范的。 西山屯田千户所,多少人肯拼了命的买力气,这么多勋贵子弟、良家子,凭什么跟着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方继藩叫他们往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 为啥? 还不就是方千户这个人虽是脾气很糟糕,可方千户实在,肯带大家一起立功。 大家一起拼了命,弄出成果来,完全不怕到时别人抢了自己功劳。 这些勋贵子弟,多是家中的次子或是庶子,虽是出身好,偏生继承不了家业,家中的长辈不愿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想让他们出来拼一拼。 方继藩摸清了他们的性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对付他们。 毕竟,自己三观奇正,是立志要干大事的人,才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废物。 ………… 今天特地调了闹钟起来了,第到,缓口气继续码字,尽量第二更早些送来!最后顺道求点票票! 第303章 好运气 此时,方继藩朝张信使了个眼色。 张信才恍恍惚惚的反应了过来,想起了什么来,他有些木讷,方继藩提醒,才晓得该怎么做了。 于是张信忙跪在地上道:“臣……不敢居功,都是新建伯叫卑下做什么,卑下就做什么,功劳没有,苦劳有一些。”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再看看张信。 尤其是张信这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里不由万分感慨。 土豆……可以在辽东和大漠中种植…… 若如此,这可就是奇物了,倘若当真如方继藩所言,没有打折扣的话,辽东那儿,那么多的土地,可以产多少粮食? 有了粮,还担心招徕不了流民? 安置流民……休养生息……征召军马…… 作为一国之君,弘治皇帝已经从一个土豆想到了宏图伟业。 随即,他眼眸一张,震惊地看着方继藩,他猛地想起了方继藩似乎曾对他提到过彻底解决大漠问题的办法。 天下无粮不可,天下无粮不定,天下无粮不安! 很久很久的,弘治皇帝才从这震惊中缓了过来。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张信,看着张信的面容,他无法置信,堂堂英国公之子沦为了这番模样。 一下子,他就了然了。 为何……先是红薯,又是土豆。 这哪里只是运气,哪里只是……方继藩是奇才这样简单。 而是因为,在这大明朝,固然有许多地方,朱门酒肉臭,有许多人出身就是富贵,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但贪婪,同时也挥霍无度,他们残民、也害民,他们目无法纪,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们崇尚锦衣玉食,不知羞耻。 可是…… 同样也会有一群人,他们和前者有同样的出身,可他们却如方继藩,如张信一般,凝聚在西山,他们只顾着低头做事,他们在田垄之间,躬耕劳作,不尚奢华,心里怀着的,乃是天下。 到了西山,这一路来,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禁卫。 这些禁卫,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可弘治皇帝也看到,他们比之张信,可能要好一些,却也个个肤色黝黑,一身污浊。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意外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你的运气比朕好!”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诚且爱民的人,即便他们出自高门,可依旧还坚信着,通过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今日……他竟发现,那作为主粮,可以在大漠和辽东种植的土豆,即便它能亩产三石、五石,都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群多么淳朴的孩子啊。 他们的祖先们,曾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而今在这里,他们依旧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凭借着西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 朱厚照的眉头皱了皱,却朝弘治皇帝笑道:“父皇,儿臣运气并不太好。”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不禁满脸疑惑。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是在作死,差点说漏嘴了啊,自己才刚刚炖牛肉,父皇就来了,这运气算好吗? 当然,他自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便支支吾吾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古古怪怪的模样,顿时感觉方才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了,这家伙出现在西山这等地方,简直就是刺眼啊,看看人家,怎么就不好好学学。 弘治皇帝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整治这家伙,便不打算再理这熊孩子了,他在这暖棚外的田埂里,低头看了看,田埂上积雪消融,烂泥也裸露了出来。 可看了看浑身污浊不堪,满身泥污的张信,弘治皇帝居然直接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健等人不由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道:“无妨,不过是泥泞而已。”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其实……自己经常来此施肥的,所以……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这算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地方,神色倒是怡然,招招手,朝众臣道:“都坐吧,坐下,不是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他们小儿辈尚且无惧去做的事,你们这些尊长只是坐一坐这里,怎么反而不敢了?” 这么一说,刘健倒也舒展了面容,哈哈一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皇帝和刘公都坐了,大家还能说什么,一干臣子,纷纷席地而坐。 “厚照,你来,坐朕身边。”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挥挥手,脸上难得的对这儿子露出了随和。 朱厚照却是脸色惨然地道:“儿臣还是站着吧,儿臣在父皇面前,怎么敢坐?” 弘治皇帝倒也没计较,转而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方继藩,那你坐。” 方继藩很是正气凛然地道:“陛下,臣不过是小辈而已,即便陛下鸿恩浩荡,可是在座诸位都是臣的尊长,臣若是坐了,心中不安,陛下和诸位叔伯们坐着就好,臣站着舒服。” 弘治皇帝便又颔首:“不错,越来越懂礼了。” 趁大家没注意,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大抵都是在警告对方,千万别说出真相。 看到了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二人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弘治笑吟吟地道:“来了这西山,朕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自在,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他看向刘健等人道:“你们有闲,也要多来此走一走,或许会别有感悟。你们的子侄也可以来,看看张信他们……他们不是来了吗?” 刘健的心里已经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臣的儿子刘杰,早就来了,现在成天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知道往这儿跑呢。 谢迁此时却笑道:“陛下,臣子谢丕,正在读书,预备十六年的会试。” “噢。”弘治皇帝想起来了,谢迁的儿子谢丕,这可是了不得的孩子啊,据说前年参加了乡试,名列第一,乃浙江解元,谢迁很为这个儿子而自豪,几乎所有人都料定,这个小子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 而事实上,历史上的谢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探花郎,此后官至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在历史上,父子鼎甲,一时传为佳话。 谢迁当然是自豪的,自己的儿子,牛叉啊,跟自己很像,什么都优秀,自己是状元,他是解元,将来说不准还能给谢家再挣一个状元。 这样的儿子,怎么可能跑来此来务农呢,安心读书都来不及呢。 马文升也微微一笑道:“犬子马璁,已中了举,也在温习功课。” 马文升的儿子,虽然不及谢迁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鳌则是捋须,面带着微笑不言,他侄子已是二甲进士了,当然,必须要低调,方继藩在这里呢,这厮若是哭嚎着自己的门生考试又丢人了,王鳌怕自己的脸皮扛不住。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健道:“刘卿家不是有一个儿子,是叫刘杰吗?” 刘健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别人的儿子,最低都是举人,自己儿子呢,区区一个秀才,本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最近又往西山跑的欢快,这谢迁等人言外之意,不是很明白吗?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将来都有大前途的,来这西山干什么,读书人嘛,当然是功名要紧。 可被皇帝问到了,刘健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犬子……” “朕知道。”弘治皇帝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可以让刘卿的儿子来西山嘛,这西山的确很好,到哪里,男儿没有功名呢?” 刘健老脸一红,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谢迁等人,正色道:“臣的儿子也在备考,读书人,最紧要的还是读圣贤书。” 谢迁等人纷纷点头,都说刘公果然持重,这是对的,西山这儿……有点怪,据说在这里还折腾出了个新学,很不妥,别误了人子弟,刘公的儿子刘杰,虽是运气不好,屡屡不中,可有其父必有其子,嗯……会有前途的。 弘治皇帝似乎也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便只点了个头。 突然这时,爆竹声响了。 一个力士狂奔而来,口里边道:“千户,千户……吉时到了……到了……” “到了……” 所有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要开始收土豆了。 张信的眼睛发光,虽然此前已收了几亩,可是密植的几亩地,却一直没有动,就想看看效果呢。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不过他先看向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自也是急切的,他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后tun上的泥泞。 朱厚照一直盯着父皇的手,看他在‘tun部’拍了拍,手上也沾了‘泥’,下意识的,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决定,要好好保守一个秘密,这辈子,打死都不说出来。 弘治皇帝道:“收吧,朕要看看,此物能产几何!” “遵旨!” ………… 第二更到,今天很早起来了,昨夜没睡多久,写完两章,又累又困了,老虎得去补眠一下,起来再继续! 第304章 干得漂亮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然这土豆已经经过了一轮育种,可方继藩却知道,这时代的土豆,显然比后世相差甚远。 方继藩亲自捋起了袖子,一干校尉们亦是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磨刀霍霍。 张信神色肃然,亲自命人拆了暖棚,一亩土豆田便绽露眼前。 弘治皇帝看着这绿油油的一片田地,目中深处带着深邃。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土豆田带着几分怀疑。 这……当真是主粮? 此时,已有人搬了大秤来,一边有千户所的书吏专门预备记录。 万事俱备,方继藩倒没有打算做旁观的大爷,亲自蹲下,自地里刨出了第一株土豆。 这是一串比鸡蛋还大的果实,轻轻刨出之后,一旁的校尉立即自方继藩手里接过,双手捧着,徐徐到了另一边。 书吏开始落秤:“三斤六两!” 接着,十几个校尉一同下地,开始在地上刨出一串串的土豆,而书吏报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很多来不及上秤的,则堆砌在一旁。 “三石……” 当书吏报到了三石时,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了。 主粮……三石……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已经开始超过了南方的稻米了。 岂不是说……有了红薯,有了土豆,大明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缺粮的问题? 而今天下的人口,朝廷黄册中所统计的,不过是两千万户罢了,若是加上隐户,至多也不过三千万户,人口不会超过万万之数。 现在,单凭稻米和麦子那可怜的亩产,确实已经捉襟见肘,而若能在大漠以及辽东种出三石的主粮,又可养活多少人口啊。 只是显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还有堆砌着的许多土豆,地里的土豆也在继续刨挖。 “五石!” 报到了这个数目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几乎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 五石……是五石啊…… 这产量,已超过了整个南方稻米的一倍,这样的亩产量,已经堪称恐怖了。 这可是主粮啊。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踩着泥泞,踏步向前走去,而后走到了方继藩的身后,接着微微的弓着身子,似乎想要瞧清楚方继藩是怎么将这一个个土豆刨出的。 只见方继藩用手轻轻地拨出了一层层的浮土,接着一枚果实出现,连着根茎,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大串的土豆轻轻的被方继藩拔了出来。 弘治皇帝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陛下目瞪口呆,而刘健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书吏报到了十石的时候,空气中,直接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石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在现有的土地之下,大明的粮产可以直接翻上三倍。 三倍啊。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辽东和大漠若是也能种上,那么又可增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红薯足以使大明不再有灾荒,而土豆,则是可以使天下人都能饱食。 刘健按捺住了心里的激动,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秤,生怕有人动了手脚。 可是,收土豆的程序还在继续,旁边小山一般的土豆,一个个上秤,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十五石!” 那翰林学士,已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厉害了。 他满脑子嗡嗡的响,这……算是大治之世吗?糟了……糟了,他脸色一变。 在这转念间,他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得修书,得赶紧的修书回乡啊,沈家乃是大族,是乡中一等一的大户,有良田千顷,这是沈家的祖业,是根本。 自成化年开始,随着天下太平,人口愈来愈多,人多而地少,导致地价不断的攀升,短短二十年间,粮田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有余。 士绅们,都在急着眼的兼并土地。 为何? 因为可以预见,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而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谁有地,谁有粮,就意味着,别人饿肚子,自己不必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为了吃粮,他们可以甘愿付出一切,因为你不吃粮,你就得死,你想活,就得卖儿卖女,卖掉一切值钱的东西换来粮食。 在大明,兼并土地,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家就有很多地,很多很多。 只是现在…… 这位翰林学生,听着那书吏一次次的报出的数字,直感到心惊胆跳,使得他的脑海里很大胆的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地,得卖。 当粮食越来越多,人们就不必担心挨饿了,地价肯定会大跌。 倘若再有吃不饱的流民往辽东,往大漠去,那里有的是的土地,只要肯开垦,那么……这地价还怎么涨得起来? 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亩产十五石,这是砸人饭碗,可又是救济了天下人啊。 道德和利益,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摇摆着,摇得头晕脑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苦笑。 “二十石。” 这个数目自书吏口中报出来的时候,沈文的脸已麻木了。 十五石和二十石有分别吗? 有个蛋的分别,大明的人口就算是再增长一倍,也养得活。 在另一边,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收着土豆,他已忘了书吏的报数,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方继藩的手在地里翻飞,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可遏制的,弘治皇帝居然也蹲了下去。 你方继藩可以。 朕也可以。 他学着方继藩刨土的样子,朝着地里挖,刨啊刨,却是刨了个空。 方继藩侧目,不禁一脸懵逼地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那个……您挖错地方了,这是地,那里……是引水的沟渠。” “噢。”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小心翼翼的提醒,而有任何羞愧,朝着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终于,他刨出了一个土豆。 这沉甸甸的果实,落在自己的手里,弘治皇帝奇怪地看着这果实,即便这果实上还沾满了泥水。 一旁接土豆去上秤的校尉不敢去接,吓得脸色惨然,他楞在田垄里,显得不知所措。 倒是萧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没有相劝,陛下都亲自动了手,他还能闲着吗? 身后,一个小宦官想要上前帮着刨土豆,萧敬却是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后退了三步。 这等马屁,也是你能拍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 萧敬心里冷笑,可随即又露出了谦和的笑容,同样蹲在了地上,和弘治皇帝齐心协力的刨出了一串土豆来。 “二十五石……” 这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 翰林学士沈文,生生的栽倒在了地里。 彻底昏死了过去。 怒极攻心啊。 倒也未必是怒极攻心,只是,这太震撼了,他心里有太多的念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沈家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若能换来太平天下,又何尝不可。 可心里,又有一丁点小小的痛心,祖产啊,那些都是祖宗的地啊,不卖,就可能坐视地价跌一轮,最后越来越没有价值,可若是卖了,自己……岂不和方继藩一般,成了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于是乎,当听到二十五石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更奇葩的是,此刻,这位翰林学士昏厥在地,居然没有人搭理他,倒不是沈文的人缘糟糕,而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没放在了别的地方。 “三十石……” 蹲在地上,已一身泥泞,污浊不堪,挖出了几串土豆的弘治皇帝,顿时身子一震,手还伸在泥里…… 弘治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不是想哭,而是激动到无可克制自己了。 一旁的萧敬,愉快地跟着陛下刨着土豆,一见陛下如此,也停了手,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这是上天赠与陛下的大礼啊……” 萧敬压低着声音,向弘治皇帝道。 弘治皇帝这才缓过神来,而后看了方继藩他们一眼,又默默的继续刨。 当数目报到了三十三石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尾声。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腰有些疼,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张信和朱厚照的感受,务农……真的辛苦啊。 他巍颤颤的,在一个校尉的搀扶下起身,口里喘着粗气。 三十三石,可谓是大大的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自然,这三十三石中也不无水分,比如,土豆在上秤时没有洗干净,因而,上头还沾了不少的泥。 又比如,许多坏了的土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秤再说。 真实的数目,可以称之为粮的,多半也不过二十三四石罢了。 可这又如何呢?无论是笼统的数目还是精确的数目,这数字都已横扫了一切,远超大明君臣们眼里,一切的主粮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干得漂亮! 这句话,说的是方继藩他自己。 第305章 真香啊 弘治皇帝要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方才收土豆时还不觉得,可这一站起,虽是有宦官搀扶着,却已是天旋地转,萧敬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稳住。 弘治皇帝缓了口气,左右四顾,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祖们有德,苍生有幸。” 萧敬跪在泥地里,努力的挤出了眼泪。 弘治皇帝却懒得理他,看向了方继藩,露出了几分随和的笑意:“朕不年轻了啊,已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可从地里刨出了这么多粮,心里甚是宽慰,你们……真是我大明的栋梁啊。这东西如何吃?” 校尉们个个挺起胸脯,却又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要不……尝尝?” “当然要尝!”弘治皇帝大笑起来。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方继藩当做没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户所,弘治皇帝坐下,朝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来你们也已乏了吧。” 宦官们匆忙搬了椅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样子,而早有人将这收了的土豆送往饭堂去烹饪了。 土豆烹饪的法子很简单,直接搅拌成泥,放一点香油,再放一点盐,只一炖,这土豆泥,一锅便可熟了。 即便是主食,就该有主食的样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拉来了一个宦官,低声密语几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顾不上朱厚照,事实上,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产,比之红薯,还要不遑多让。 可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好吃? 百姓们会吃? 这许多的疑问,俱都盘桓在他的心头。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众人见弘治皇帝无心说话,自然也就不敢放肆,只是所有人都各怀着心事,沉默无语。 小半时辰之后,一盘盘土豆泥端了上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盘中的食物……这玩意儿,像糊糊…… 萧敬亲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看,这东西……真能吃? 他踟蹰着,正待要举起筷子。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却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这土豆泥之前,得先来一道开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还有这讲究?” 朱厚照绷着脸道:“儿臣和方继藩,都是很讲究的人。” 方继藩有点无语,他在怀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随即直接出了大堂,亲自去提了一桶粥来。 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办的。 接着,他命人取碗,提着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后分发给在座的君臣。 “这是何物?” 看着这几乎不忍睹卒的‘黄米粥’,弘治皇帝却一头雾水,这是粥吗?这粥里没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黄的碎米,毫无米香可言,粥水不浓,上头还飘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父皇,这是黄米粥!”朱厚照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当朕不曾见过黄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体验过民间疾苦,亲自尝试过黄米粥的,味道虽称不上多好吃,却也不算太过难吃,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的黄米粥,和自己在宫中所吃的黄米粥联系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当然知道黄米粥是什么样子,可是儿臣却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寻常百姓所吃的黄米粥是什么样子。父皇在宫里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只需一道口谕,御膳房自会尽力去筹办,可他们会如何置办黄米粥呢?想来,还是要精选最好的黄米,颗颗饱满,每一粒无不是精挑细选,此后再将米掏得干干净净,洗去一切杂质,用柴火细细的熬个几时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说不准,还要给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会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最后道:“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脸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萧敬,萧敬弓着身,低垂着头。 弘治皇帝已经明白什么了,只抚案,默不作声起来。 朱厚照这时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继藩,曾对儿臣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无知的老农,在想着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 方继藩猛的身躯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说,臣没有说过皇帝老子这样的话,臣说的是,老农畅想着紫禁城中的圣皇……是圣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干笑道:“好好好,就算是圣皇老子吧,这老农便在想,圣皇他老人家会怎样种地呢?圣皇他老人家耕地时,一定是用金扁担,或是金锄头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随即莞尔。 刘健等人也跟着笑了。 老农无知,此等笑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照随即道:“可是……父皇……儿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就直说了吧,这老农无知,父皇岂不也很无知吗?老农们不知父皇在宫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宫里,所想的百姓疾苦,又岂不是如此呢?就说这黄米粥吧,儿臣不客气的说,父皇所喝的黄米粥,和老农们所喝的黄米粥,名字虽然相同,可其实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监里的参汤,和寻常人所喝的参汤,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时不是一直让儿臣体验民间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吗?”朱厚照说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儿臣体验过了,黄米粥也喝过了,这便是寻常老百姓真正作为主食的黄米粥,父皇不妨也试试看。” “……” 弘治皇帝没有说话,他绷着脸,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黄米粥。 朱厚照的话虽然尖锐,不过这个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似乎说的太过了。 不过……弘治皇帝倒也没有责怪他,毕竟这个小子说的确实有理。 看来……这是朕的过失啊,朕也有失察之处。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试试这真正的黄米粥。” 说罢,他举起了粥碗,取了银勺,轻轻一舀抿了一口,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一股馊味直冲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个口腔,这味道,这清汤寡水,何止是难吃,实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却见朱厚照一脸期盼的样子,仿佛早就盼望着他将这黄米粥喝个干净。 这…… 弘治皇帝心里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确实比从前稳健了,能体会民间疾苦,这点的确很令人欣慰。可他就这么巴不得看朕的笑话吗?这……就不是理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了。 你还是儿子吗?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气和,不必和他置气,今日是个好日子啊,该高兴才是。 一碗粥,几乎是捏着鼻子喝完的,很难入口,比药还难吃。 刘健等人见陛下一口气喝掉了一碗黄米粥,谁敢不喝?一个个乖乖的端起粥,只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们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则也供不起他们读书,让他们金榜题名,许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出身微薄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心里所谓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顿顿白米,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荤腥。 可这黄米粥,比起他们最清淡的吃食,简直就是猪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很悲哀,居然还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这黄米粥喝了一半就差点要呕吐出来了,可他哪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着牙,用自己无可匹敌的毅力,强撑下来。 一肚子馊水味,在肚里和喉头回荡……他铁青着脸,宛如少林寺学习铁布衫的僧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差哎ho一声,彰显中华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实实的见识到了,以往见到了王二,看他们家徒四壁,觉得苦。后来听欧阳志说辽东军民苦,弘治皇帝也觉得苦,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这黄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请陛下用土豆。” 方继藩看君臣们难受,良心受了谴责,太子殿下还真是发人深省啊,用自己对付他的一套对付到了他爹的头上。这家伙……迟早是会作死自己的,方继藩觉得该告诫自己,和这喜欢作死的家伙划清界限为好。 此时,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银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该如何形容呢?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真香啊!” 第306章 天下大治 是真的很香啊。 弘治皇帝并没有刻意的浮夸,实在是……这辈子很少能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那土豆泥,比他寻常所吃的膳食,竟还好好吃一些。 于是,他大快朵颐,方才劳作之后,本就腹中空空,又吃了那黄米粥,如今,真觉得这土豆泥,如山珍海味一番。 刘健等人,也已饿了,吃了那黄米粥,再吃土豆泥,都如陛下一般的感受。 众人吃的不亦乐乎,一盘土豆泥,吃了个干净。 摸摸肚皮,饱了。 这种饱食的感觉……真好啊。 为何从前,就不曾有这样的胃口呢? 刘健已露出了微笑,对这土豆,他已有了更好的印象,方继藩等人,没有吹嘘,这……理应是主粮。 看着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是欢笑一堂,方继藩绷着脸,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尤其是看到朱厚照,贼笑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太子殿下这钢丝走的…… 弘治皇帝吃罢,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有此粮,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健巍颤颤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德,屯田千户所上下,亦是功不可没……” 这是要请功了。 对刘健来说,以方继藩等人的功劳,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正可是粮食啊,能养活多少人,解决多少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若有所思,看向朱厚照:“你是太子,若卿是朕,会如何?” 朱厚照咋舌:“儿臣不敢说。” 这时,他倒知道‘谦虚’了。 弘治皇帝便道:“屯田千户所,即日起,准其出关,试种土豆,准其招纳流民,在关外选址,招纳流民,各处关隘官军,应予配合。”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关外种出土豆来,倘若如此高产的主粮能在关外开花结果,那么,这便是对鞑靼人的致命一击了。” 弘治皇帝说罢:“方继藩,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继藩一脸诧异。 他原以为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谁料到,这个时候,竟是问一个问题。 啥问题?除了微积分之外,方继藩也不是吹牛……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朕问你,三皇五帝,存在吗?” “……”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竟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那沈文正摸着自己的肚皮,觉得舒服了一些,可如今,却有点懵逼。 因为这个问题,陛下曾问过自己。 可现在,陛下再问方继藩,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否则,又怎么会问方继藩。 弘治皇帝徐徐道:“朕一直在想一件事,朕问过许多人,都不曾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在西山,鼓捣你的新学。” 学问,是不能用鼓捣来形容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臣的门生,王守仁的学问。” “你倒是将这推的一干二净,天下谁不知,这王守仁是从你这学来的,少来和朕绕圈子,朕听说,你和王编修,在此提倡新学,因而,朕想问,你们新学,对这三皇五帝,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了。 泪流满面。 明明就不是我的学问啊。 内心的正义,不容许自己去冒名顶替别人的学问,这……太可耻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尤其是沈文,他心里对新学,是鄙夷,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的经验,天下新冒出来的学问,何其多也,可有谁能取理学而代之? 何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回答尚且不能让陛下满意,你方继藩乳臭未干,跟着一群读书人在此离经叛道,不过是年轻人们的胡闹罢了,等你们年纪大了,方才知道,何为正途。 他捋须,面带微笑。 “很重要吗?”方继藩突然开了口。 一语惊人! 三皇五帝,怎么可以说不重要。 此乃圣贤啊! 弘治皇帝沉默着,依旧凝视着方继藩。 许多人懵逼的看着这个素来在京里总能发出奇怪议论,同时,总能做出出格事的家伙。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三皇五帝,一丁点都不重要啊。圣人推崇周公,为何不见天下的读书人,推行周制?周人的土地制度,乃是井田制,这是周礼中的规定,为何……无人推行?甚至连孔圣人,对推行井田制,没有表现过赞同?” “……”本来,沈文听到方继藩的第一句话,想要驳斥,可是第二句,令他骤然如斗败的公鸡。 井田制,才是当今天下,所有儒生们的梦魇。 他们读周礼,却不敢恢复周朝的礼制。为何呢?因为周朝的礼制,说穿了,是公有制。 来,大地主们,咱们互相伤害啊,咱们土地充公好不好? 所以,人们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上下数千年,只有一个人,他叫方孝孺,就是文皇帝靖难之后,宰了的家伙,他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因为,天下的读书人,真的有一头牛,怎么肯拿去充为王田呢? 方继藩继续道:“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被列为四书,人们都说,周公制定了礼法,因此天下安定,可为何,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人的礼法制度呢?三皇五帝,也是一样……” “圣人将他们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其实,并非是说,三皇五帝、大治之世,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三皇五帝是否存在,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他们存在,谁还能找出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方法吗?” “没有人可以找到,时过境迁,即便人们知道,三皇五帝是如何使天下大治,我们后人,也未必按着他们的方子,能够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未必能大治天下。” “三皇五帝若是根本不存在,又如何呢?他们不存在,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放弃大治之世?难道就会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心?不会的,诚如臣的门生王守仁所提倡的那样,圣贤之书,即为知,这个知里,就有大治之世,读书人对工农生出了同理之心,自然也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尝试着实现圣人之道,哪怕,大治之世,遥不可及,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可哪怕只要靠近一些,靠近一尺、一丈,这些尝试去靠近星辰的人,都将会彪炳史册,受人敬重!” “臣从来不会去想三皇五帝的问题,臣心里谨守着良知而已,有了良知,便去尝试,就如张信,在田里耕种,又如欧阳志,在锦州守城,他们都在通过心里的良知,去实践天下大治之道。” ”所以,三皇五帝,与我何干?他们在,臣会敬仰他们;他们不在,臣和臣的门生们……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臣,依旧还会迈向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哪怕攀上最高的山峰,张开了臂膀,依旧距离星辰甚远,可只要更近一尺、一丈,心里,也就满足了。” “……” 心存良知……尽力而为……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沉吟着,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手指轻轻在案上,打着拍子。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这个回答……是他胡编乱造的,逼格嘛,大抵就该是如此吧,论起装逼,本少爷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很有意思,有些心意。不过……还差那么一点……” “……” 方继藩却也笑了笑,他无所谓:“臣才疏学浅,陛下学贯古今,臣拍马而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随即又笑道:“你们这些想要追逐星辰的人,真是可怕啊。方继藩是一个,欧阳志是一个,王守仁,还有你其他的几个弟子?是了,还有张信,以及这些在屯田千户所里的上下人等,朕不知,西山这里的旷工们算不算,那么,索性,这个王三,便也算一个吧……对了,还有这些学童,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可迟早有一日,朕知道,他们会依循你们的足迹的。”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朕老了啊,身子也不好,所以,真的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敢做敢为,你们……放手去追吧,若是摔了跟头,朕给你们撑着,你们若是有人跑不动了,朕总会给你们一个歇脚之处……” 方继藩有点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自己打个比方而已,可结果,弘治皇帝也开始不断的借用各种的暗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追的时候,带上太子,太子还年轻,正因为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土豆…这份大礼,朕收了,推广的事,朕不操心,这是你们屯田千户所的事,朕唯一做的,就是在旁看着你们,想看看,你们距离那星辰,可以近到何种地步。” ………………………… 有点事,人在外面,更新太晚了,抱歉,不过,总算是敢在12点之前,五更,欣慰啊。 第307章 碧血丹心 弘治皇帝的话,还是令方继藩很感动的。 一群年轻人胡搞瞎搞,虽也有一些成绩,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年长者或是君王,会对这些年轻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词。 方继藩读史,看多了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些……或许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汉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门变乱,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的大肆株连;到了文皇帝的靖难,乃至迁都。 这些古来的好皇帝们,无一不诠释着,想要有所作为,想要成为好皇帝,就必须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踏着万千人的血泪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名垂青史,万千人称颂,却又有几人记得那千千万万的委屈和血泪呢? 方继藩是个现代人,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意识,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为一个天子,是有其权术的,可是这种权术不多,他是一个真挚感情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所以…… 方继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学的平等思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卧槽……老祖宗们厉害了,还能反向洗脑了。 虽是吐槽,可依然还是感动。 陛下当着众臣说出了这番话,等同于给想大展拳脚的一群年轻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劲折腾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满意足的命萧敬带着几袋子土豆,打算进宫里,让尚膳监御膳房弄点土豆泥,接着便带着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们摆驾回宫。 方继藩的心底还是暖呵呵的。 做了这么多的事,没白效力啊。 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冒着一个念头,我方继藩要为大明尽忠,要为陛下效力,哪怕没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辞。 方继藩带着西山人等,远远的眺望着弘治皇帝,目送圣驾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宫了。 待那圣驾去远,方继藩深吸了口气,回眸看了看张信,又看了看许多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看着他。 他们的眼里挂着晶莹的泪水,似乎……感触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继藩却突然道:“是不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张信等人,显然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方继藩的这句话,实在太有违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摊手道:“封赏呢?” “啥?”众人一个个噤声。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们千户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这绝对是天坑啊。 这不是故意的,方继藩以后宁可姓猪。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动之外,特么的,没有赏赐啊。感动了一把,骗了一点眼泪,然后人就跑了…… 风萧萧兮…… 见方千户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张信等人拉下了脸来。 张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户,方千户于我们而言,便如父母,给我们了一个新的活法,令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广阔。在卑下们的心里,千户犹如美玉无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不要讲了。”方继藩摆摆手。 他知道,张信他们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他们定会振振有词的告诉自己,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赏为目的呢?又或者说,我等世受国恩之类的话。 “一群白痴!”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有奖励,才有更大的动力啊! 算了,吃土豆烧牛肉吧,折腾了一天,真是又饿又累了。 于是接下来,千户所里大摆宴席,各种相关于土豆的烹饪,摆了几十大桌,热腾腾的酸辣土豆丝、土豆烧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饼,统统搬了上来,还有那自江南送来的女儿红,管够。 在这寒冬腊月里,温上一些江南来的黄酒,这已过滤了杂质的酒水,口感极佳,方继藩无法理解,穿越者为何会对二锅头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有如此佳酿,所谓的二锅头简直就是难以下咽了。 “真是糟践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着女儿红,生怕浪费了,抹抹嘴,即便是他这等‘小土豪’,也不禁为新建伯的奢侈而摇头。 这些都是珍藏的佳酿啊,拿来摆酒?有银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看着账面上少掉的数字,王金元心疼得厉害,这也是银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张望,低声道:“省着点儿喝,可不能让校尉和力士们养成了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不能惯着啊,若是将他们的嘴养刁了,将来……可怎么养得起……”王金元想哭:“会穷死的。”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背,却是豪气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今儿起,酒肉都将暴跌,你信不信?亏得你还是买卖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头一震,他能混到今日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错……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现,红薯的出现,会发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粮产,尚且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现在多了红薯如此多的辅粮,多了土豆此等高产的粮食,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 这就意味着,大明不缺粮了。 不缺粮,多余的粮食会有人拿去酿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这酒水为何值钱? 因为酒水需要粮食才可以酿出来,一斤酒,十斤粮啊。朝廷对于谷物酿酒的行为,历来是反对的,认为这会助长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户大肆酿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势必暴涨,将大大伤害平民百姓。 可现在…… 一切都已不是问题了。 这么多粮堆满了谷仓,不拿去酿酒,不去喂牲畜,还能拿去做什么? 方继藩朝他眨眨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机做点买卖,这世上的买卖无非就是看谁占了先机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丝精光,随即神采飞扬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谢过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头却有人嗖的一下冲了来。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说回东宫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扬镳,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赶了。 “饿死了!”朱厚照直接挤开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身边:“碗筷拿来,给本宫多盛点牛肉。” “殿下……您……又回来了……”方继藩震惊了,来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马,那也够呛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龇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继藩的领子。 “牛是本宫杀的,本宫清早就留着肚子,就等着这烧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继藩作为少詹事,教育太子,责无旁贷,于是板起了脸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历来重农,牛乃农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时杀的牛,有人看到吗?有人证吗?” “嘿嘿……”朱厚照倒是惊醒了,挠挠头道:“你呀,假正经太会装了,难怪父皇喜欢你,而不喜欢本宫……” 切…… 方继藩鄙视他。 ……………… 在皇宫的暖阁里。 弘治皇帝还沉浸在土豆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阁里,看着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将来在大明,会有许多百姓都以此充饥。 味道依旧不错。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为何总感觉晚上吃的,没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这转念间,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点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饭前的那黄米粥,才是真正的开胃之物啊,百姓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等黄米粥,对他而言,土豆可能不过是一般的膳食,可对于百姓们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黄米粥,却有数之不尽的土豆、红薯,甚至将来连谷物都将不再奢侈,这于他们而言,是何其幸运的事。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腻,可弘治皇帝依旧吃得很愉快。 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舒服! 此乃与民同乐者也! 片刻之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阁,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谨的候着。 弘治皇帝收敛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得尽力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道:“太子……那儿,打探得如何?” 回来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了,总觉得太子心里藏着事,所以他欲擒故纵,假装没有看见,却是偷偷的命人盯着,想要看看,自己这儿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 这两天有点忙,抱歉了,这章来晚了,让大家久候了,第二更尽量早些哈! 第308章 天下之福 听着弘治皇帝的询问,萧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却是难受无比。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厂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细。 为何当初土豆的事,萧敬懵然无知?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东厂极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这等事,实在有太多忌讳了! 太子殿下,就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东厂居然敢密查太子,将来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个小报告,太子殿下,这位将来的皇上,会怎样想象呢? 无论最终会产生任何联想,萧敬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须得装糊涂,东厂那儿也绝不敢去西山设置什么密探,因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知道,无论查没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报给了陛下,这都可能是将来萧敬不得善终的把柄。 厂卫无孔不入,却又必须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远远的,不该问的东西,半句都不可以问,就算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到你东缉事厂的大堂,萧敬也绝对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问问太子在干什么,而萧敬的回答很简单,这根本不需要秘访,只需让个人明目张胆的跑去詹事府,问一问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记录可查,可现在,却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这……就难保未来不会留下隐患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了,而且点明了东厂要查个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这儿便没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隐瞒,那就更严重了,这属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所以……萧敬虽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却是委屈巴巴的。夹在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真是难做人啊。 此时,萧敬也只能如实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东宫,转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着勺子,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土豆泥,看似无关紧要,可这不露声色之下,却显然对萧敬所密奏的事尤为关心。 “而后呢?” 见萧敬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追问。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吗?”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盘中的土豆泥,这小子还有这个爱好? 可是……只因为这个吗,那为何不和朕直说?又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还有吧?” 弘治皇帝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 他知道肯定还有内情。 太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败了。 萧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发毛,一脸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烧牛肉。” “……” 弘治皇帝一听,下意识的看了看盘中的土豆泥,满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烧牛肉……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牛肉何来的?” “死了,所以方继藩买了来,将其屠宰烹饪。”萧敬道。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是太子买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继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说。” “这……”萧敬感觉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颤了颤,却只好点头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问底,萧敬的压力便越大,因为他知道,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叫洞若观火,倘若自己隐瞒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对自己产生怀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头了。 萧敬硬着头皮道:“从顺天府和当地保甲长以及本地士绅那儿的调查来看,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弘治皇帝的唇边勾起一笑,只是这笑明显的带着几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会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吗?” “奴婢……”萧敬连忙拜倒道:“其实也查过,这等事也不是没有的,厂卫这百年来,有不少关于天外飞石的记录,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说这些。”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萧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儿苍白,他努力的笑起来:“那个……陛下,他们是有宰牛书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关注一下,从今日起,西山附近的庄户所养之牛,是否还有陆续走失和异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报来。” “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给朕盯着吧。” “是。” 萧敬实是不愿去给弘治皇帝盯梢这个,他……怕死,可没有法子,只好行了个礼,口称遵旨。 ……………… 京师上下已是群情汹汹,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土豆为何物。 事实上,在京师附近,一些地价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犹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经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读书人和地方的士绅。 校尉和力士们个个神气活现,今日他们换了新衣,将这土豆地围住,接着便有校尉们开始刨土豆。 一石、两石……十石,人们激动地报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数目,有年老者,虽是须发皆白,此刻却是滔滔大哭起来。 “上天垂怜咱们百姓啊……”年老者涕泪横流地道。 这辈子,能见这样的景象,算是没白活了。 其实这老士绅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个老秀才,此后屡试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家业,含饴弄孙。 地价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说来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读了一辈子书,所求的不就是仓廪足,而百姓知礼吗?所求的,不就是天下无饿殍吗? 眼看着这土豆一个个刨出来,人们报出一个个数目,这老秀才的心在颤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钱了,不过……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养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旧还能维持过去的体面。 其实地还是这些地,这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日子只会更富足,跌的地价,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目罢了。 老秀才老泪纵横,像做梦一般,等报到了三十石的时候,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摇摇头,激动地和身边或脸色有些难看,或是激动,或是心有些些疼,却终究,还是喜悦起来的人道:“从前是咱们有饭吃,可有人饿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粮,哪里糟糕了?这土豆种的好啊,咱们是圣人门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吗?有些人啊,叶公好龙,平时呢,振振有词,天天以圣人门下自居,可就因为土豆出来,地价动摇了几分,便要跺脚骂niang,这天下人都有饭吃了,太太平平的,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点银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此等人,无耻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为伍!” 一通咒骂,倒是令许多人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圣人书,还是有好处的,士绅们都读过书,毕竟这土豆的出现,还不至彻底败了他们的家业,只是比起寻常人,他们会受损一些利益罢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家兴趣又高昂起来。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尝一尝这土豆,觉得好的,屯田千户所颁发粮种,谁想种,自可带回去播种,副千户张信已刊发了他的红薯、土豆播种和食用之法……” “走,尝尝去。” 饭堂里,人声鼎沸。 一头牛在后厨里已剥了皮。 朱厚照朝着这牛傻乐,真是运气啊,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有牛不长眼,出门吃草竟也不看黄历,意外的灾祸,总是会突如其来。 方继藩则是浑身冷汗淋漓,看着伙夫们拿着解牛刀,剥下牛皮,方继藩心里已明白,接下来,肉牛养殖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饭堂那儿,一群人先唱了黄米粥,个个叫苦,接着半碗土豆泥上了来,众人一尝,于是纷纷大呼痛快。 可随即,一个招牌挂了出来‘土豆烧牛肉:一两’,‘酸辣土豆丝,三百钱’。 “……” 众人咀嚼着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丢丢的被强行宰客的感觉。 “来,尝尝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道:“给老夫来一个烧牛肉,来一个土豆丝。”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烧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佳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西山,岂可空手而归? 银子……是小事! 地价都亏了这么多了,还在乎再被宰这么一二两银子吗? ………… 抱歉,今天情况特殊,更新得比较晚,希望大家理解! 第309章 临危一死报君王 众人吃饱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学院便开课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学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个头戴纶巾,却不太显眼的人,也随着人潮流动。 土豆烧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这个人越是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 短短的时间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头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闹,才是让他上心的。 来人……正是弘治皇帝,身边一干禁卫拥簇着他。 其实弘治皇帝年轻时,也喜欢夜游,反正在宫外瞎转悠,去哪儿都好,别让外臣们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纪大了,这样夜游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来走动时,让他想起了朱厚照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朱厚照才七八岁,自己就如寻常的父亲一样牵着这孩子的手,朱厚照总是会问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父皇,我以后会做天子吗?可为何做了天子,出宫在外,还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儿臣是母后所生的吗?为何母后总是抱着妹子,而不抱着儿臣?” “父皇,你为何不近女色,儿臣听人说,父皇有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时,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无论儿子问多么奇怪的问题,总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许多问题……很糟糕。 可是……后来却是变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太子的性子,没有变。 而自己的舔犊之心,又何尝有过变化呢? 只是,心态变了啊。 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变差了,甚至偶尔会犯晕,早不如盛年时的样子。 太子的年岁越大,他越发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儿子,而将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他开始变得严厉和苛刻起来。 防微杜渐,乃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三十多头牛啊。 在弘治皇帝边走边陷入深思得时候,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 萧敬警惕地看着左右,他显得很担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还不肯回宫,如是有个什么意外,他必是难辞其咎。 偏偏西山这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万家灯火纷纷点起来,格外的热闹。 最热闹的,乃是西山书院。 “寻到那个逆子了吗?”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寻不到,就去那儿看看吧,有人说那王守仁坏人心术,也有人说,此乃经世之学!朕想知道,这红薯和土豆为何是西山培育出来的,去看看吧,朕许诺了他们去胡闹,自然该看看他们可以胡闹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书院里,等学童们放了学,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士绅和读书人不同,士绅虽也是读书人,可他们已经不再以读书为业了,或是屡屡的名落孙山,使人心灰意冷,还不如抱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绅们留下来,更多的只是看热闹的心态。 所有人都挤在了西山书院的明伦堂里,王守仁一出现,顿时,一些专门来求学的秀才们连忙站了起来,纷纷朝王守仁行弟子礼。 其他读书人,似乎还没有受新学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王守仁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接着开始授课。 王守仁成长了,比从前的稚嫩,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新学理论越来越翔实,说服力极强。 今儿是许多人是第一次听这新学的,他们听得恍然,却心里隐隐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为王守仁的讲授而动容。 其他的读书人,或许会被王守仁这样的才学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开始,围绕他身边的,都是当世的名儒,无论任何一人站出来,都足以使人自惭形秽。 他们的理论功夫之扎实,他们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觉得王守仁这看似新奇的理论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简、知行合一这些东西,他早就通过了方继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当然,他自然觉得这里头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可作为一门学问,这一套新学理论,还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学流行了数百年,数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学大儒,不断的完善着它的理论,岂会是区区一个翰林,或者说是区区一个翰林的恩师,方继藩那个小子,想要动摇就可以动摇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王守仁的课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发出冷笑打断道:“纵览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废物,读书人便是废物吗?这天底下,治国平天下的人,哪一个是废物?范文正公,敢问是不是酒囊饭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他也是酒囊饭袋?” 弘治皇帝脚步微微一滞,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诸禁卫们也纷纷的停住了脚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时,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质疑的人。 这是个年过四旬的长者,坐在角落里,抱着手,一副鄙夷的样子。 这种人,王守仁见得多了,更准确的来说,这样的质疑,他也见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时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则是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城的于谦。 这二人的人生都有过跌宕起伏,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名盛一时,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静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吗?” 王守仁这个反问,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顿时词穷,显然他永远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可是在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读书人,却有百十万人,那么敢问,这百十万的读书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为?” “鞑靼人来了,你们敢与之搏斗吗?” “……” 王守仁简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动不动就是弓马和拳脚。 众人沉默,有些人显得若有所思。 “你们当真能记得上于少保,有克敌制胜之术吗?” “……” “你们知道鞑靼人最擅长的是弓马,那么是否知道鞑靼人作战的弱点?” “……” “你们谁知道居庸关之外有一条河流,它叫什么,有几丈宽?” “……” “你们可知道鞑靼人的马,与西域之马,和朝鲜之马,有何分别?” “……” “怎么,回答不了?显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竟还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来自比,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 说到这里,王守仁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鞑靼人来了,天下的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多,以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读书人,百五十万,靠着高谈阔论,却无法伤及鞑靼人一根毫毛,鞑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横扫大漠百年之后,他们几经死灰复燃,年年侵门踏户,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以至边镇百姓,颠沛流离,焦头烂额。百五十万读书人可有一个仗义之人敢挺身而出,拍着自己胸脯说,我虽只是区区读书人,却有制服鞑靼人的方法。” “即便没有,那也无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有朝一日,鞑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将他杀死吗?” …… 大家依旧静默着,只是在人群之中,许多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了。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可是一时间像是难以找到反驳的话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厚照和方继藩才蹑手蹑脚的来了。 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些读书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凭大家仗义疏财,自己才狠赚了一笔银子啊。 他听着王先生的话,一脸严肃的样子,赤裸裸的嘲讽着那些空谈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快。 他笑着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倒是不理他!不过作为一个爹,啊,不,是一个恩师,方继藩此时倒是挺欣慰的,自己这个门生,越来越有大儒的风范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时,一定是光芒万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继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动气。 只见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何谓良知,良知都在诸位心中,你们崇敬范文正公、崇敬于少保,这就已证明,你们有了良知,可你们既有良知,却袖手谈着经学,又有何用?谁可以动鞑靼人分毫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过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到了临危之时,唯一的用处,不过是一死报君王而已。” ………… 今天的更新比较晚,在这里想说一下,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出门办事了,今天又跑了一天,傍晚才赶回家,立马写第三更了,现在其实很累了,不过再累,在十二点前也一定把五更完成的,希望大家理解老虎哈!最后,谢谢鬼狐毒士成为这本书的新盟主,同时也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只要想到有你们的支持,老虎再累也觉得值得的! 第310章 圣人之心 王守仁在这里笑了笑,面上丝毫没有诙谐之色:“若能临危以死而报效君王,这是历代先贤们才有勇气做的事啊。这样的人,正合了圣人之道,更值得天下人的传颂。” “可是……君王需要忠臣们的血吗? 他突然提出了疑问。 一下子的,这教室里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 王守仁的脸,也恢复了冷漠,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 一直安静地站着的方继藩,嘴角微微勾起,连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其实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准备将那些腐儒们按在地上摩擦了。 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是一股朝气,即便王守仁年纪比方继藩要大许多,可这一股蓬勃的朝气,方继藩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 “不……需……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大明不需这样的忠臣,陛下也不需这样的人,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们的血。大明需要的,是当鞑靼人来袭时,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去和鞑靼人作战的人。陛下需要的是,当临危时,他金口出问出如之奈何,就能有万千世受国恩之人踊跃的站出来告诉陛下,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越过边关,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在我大明边镇耀武扬威,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张骞,需要的是班超这样的儒生。” “天下的百姓在危难之时,需要有人站出来,坚定的告诉他们,鞑靼人并不可怕,鞑靼人也有他们的弱点,我们的长处在哪里,我们的短处在哪里,我们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势与贼死战。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而已。”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想来虽不敢说世受国恩,却都算是良家子,日子都过的去,我们的用度比寻常百姓要多十倍,甚至百倍,我们占有着华美的宅子,我们身边都有奴仆,寻常的百姓见了我们,定是气短。可若出了事,便只晓得用血来成全自己的忠义,难道……诸位不觉得可笑吗?”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心头一震。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守仁,渐渐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了。 这家伙好大胆,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揣测朕需要不需要忠臣。 而且还以朕的名义,直接给出了答案。 此时,只见王守仁摇摇头道:“所以忠君为道,只存在于本心,一个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倘若他能忠诚,那么他就没有圣贤之道吗?我看是有的。荆轲刺秦王,荆轲效忠于燕太子丹,以一己之力,在万千秦军拱卫之下,图穷匕见,袭杀秦王,虽不中,可他的气概依旧可以称之为道。荆轲不是儒生,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 “事实上,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都存着良知,读圣贤书者,并非就比人更优越几分。而没读过圣贤书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人做过便是孔圣人再生,也会称颂的义举。” “圣人之道,即在心里啊。既存在于内心,又何须如腐儒们一样去上下求索。存在于内心的圣人之道,我们该费尽一生之力,去实践它,所以就有了行!君子有六艺,我们学习击剑之法,杀人之术,若能在学习之后,面对鞑靼人时而不惶恐,不想着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义,而是想方设法用自己实践的击剑之法,去寻觅鞑靼人的破绽,杀死他们,保护身后的百姓,这便是你的良知,与你的实践合二为一。” “你的良知之中,不舍农人辛苦耕耘,你学农,学习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粮食,种的更好,你记录下庄稼的生长,写出一簿农书,推而广之,这也是知行合一。” “大明有百五十万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人人都知圣人之道,都有圣人之心,人人都知仁政,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知道礼义。天下百五十万人的读书人,你挑出任何一个,问他何为仁,他们都可以摇头晃脑告诉你:‘上下相亲谓之仁也’,可是呢……” 王守仁凝视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可是这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九成九知道何为圣人之道,也怀有圣人之心,却是成日在坐而论道,在死读书,在谈心性,在谈山水。那么……这样的人有圣人之道,有圣人之心,又何用?鞑靼人来了,他们无用,他们只好流血;天灾了,百姓们饿殍遍地,人相食时,他们无用,他们便做诗,说什么天下百姓兴亡之苦;大水泛滥,人间沦为地狱时,他们既不会修筑堤坝,也不知如何保护百姓,他们照例还是无用而已。” “……” 所有人沉默着,感觉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脸,脸火辣辣的疼啊。 到了这个时候,弘治皇帝却是异常的震惊了,定定地看着王守仁,显得若有所思。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门口处,微笑着看着王守仁…… 果然不愧是他的门生啊,和他一样犀利,虽然有些地方被他带偏了一些些,可这张嘴,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有本事投胎来我大明,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样再骂死你一次。 此时,王守仁抬头,烛火之下,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倔强之色:“这就是我大明知圣贤之道的人,这便是百姓们供养起来,有的食君之禄,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们吗?许多人在边镇被屠戮,许多人衣不蔽体时,可他们还能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什么?这是耻辱!士大夫之耻!” 说罢,王守仁低下了头,算是讲完了。 他显然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继续抨击他的机会了,随即收拾起了讲台上的一些杂物,准备要走了。 学堂里,每个人都看着王守仁,可鸦雀无声。 真的……骂的太狠了。 今日王先生,言辞尤其的犀利啊。 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正准备抬脚离开。 突然,有人道:“王先生岂不也在空谈,若是鞑靼人到了面前,想来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依旧还是那个读书人,这读书人满脸的鄙夷之色,显得对王守仁很不满,对王守仁的话也很不认同。 毕竟,有人被打脸,会知耻。 有人被打脸,会恼羞成怒。 这位仁兄,属于后者。 他不服啊。 装什么装,你现在说的好听,不也是在夸夸其谈吗? 一下子,许多人恍然大悟,低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几日来听课的人,有许多是来看土豆的,很多人是第一次听王守仁的课。 所以,自然心里不服。 王守仁没理他,依旧要抬腿。 这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处了,趁机继续道:“既都是夸夸其谈,都是坐而论道,又何须口齿如此犀利?你说的没错,学生见了鞑靼人,定当两股战战,屁滚尿流,可王先生呢?想来……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 “你说一个鞑靼人?” 王守仁终于还是驻足了,回眸凝视着这人。 只是……目光冷峻。 可这消瘦的人,似乎只是用着很平静的语气询问那儒生。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坐着,颇有几分好事者的心态。 朱厚照扯了扯方继藩的衣袖,低声道:“那小子看着印堂发黑,要不要……” “别闹,这不是牛。”方继藩甚感汗颜,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败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已越发的像良师益友了。 而那儒生此时笑了,道:“想来你也是不敢的吧,所以……” 只是,他说到所以的时候…… 突的,啪的一声! 王守仁的手,狠狠的拍在了讲台上。 那是木质的讲台,很是结实。 可这狠狠一拍,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而后便转过了身。 可就在他转过身的这一刻,讲台突然裂开了,瞬间的轰然倒地,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的刺耳。 谁也意想不到,这一掌……竟有如此的力道。 虽无千斤之力,可在军中,只怕也只有最骁勇的武士才可做到。 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张。 方继藩瞠目结舌了,他虽知王守仁会武功,武力值应该也不算太差,可真的万万料不到……徒儿这玩的……是大力金刚掌吗? 所有人骇住了。 便连弘治皇帝身边,一群看似读书人的人,也顿时紧张,如临大敌一般,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看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他们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长袖里,取出藏着的短剑。 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见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讲台,他没有回头,却是丢下了一句话:“一个鞑靼人若在我面前,可还不够,依我看,得来二十个,方才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 “……” 丢下了这么些话,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门,清瘦的身子里,看不出方才爆发过巨大的力量。 第311章 简在帝心 教室里。 某些想要找茬的读书人,此刻……已是停止了呼吸。 一个会武功的匹夫,其实并不可怕。 甚至还会遭致读书人们的讥笑。 武夫而已,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此乃自然之理。 可是…… 人家武功比你高,人家敢说一人可以打二十个鞑子,那么换算下来,可能在座的各位,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们,一起上吧,王老师很赶时间。 更可怕的是,王老师他学问还做的好,这可是名列一甲之人,他所获得的功名,可是百五十万读书人都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三年才出三人而已,想一想,这样的考霸,你服不服? 你还不服?还想比什么?比家世吗? 王老师的爹就是进士,王家书香门第,人才辈出,王守仁的祖父、曾祖父,乃至先祖,无一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王家自洪武年间起,他的先祖王纲,就被开国元勋刘基,也即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刘伯温所欣赏,举荐为官。 比师门? 这真不是吹牛了,或许王守仁的恩师,天下人有所争议,可他恩师门下的弟子,也就是王守仁的诸师兄们,随便拉出一个最渣的,也能秒杀在座的各位一百遍。 最次最次的,人家也在翰林里任庶吉士。 论社会关系?我王守仁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李东阳李阁老吹吹牛逼,喝喝茶,聊聊天,你们几人,能有此际遇? 这一掌,将所有人拍醒了。 方才还想嘲笑王守仁的人,脸色惨然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真是愚蠢啊。 无论怎么说,王守仁虽然不一定用他的知行合一说服了所有人,可至少,这‘大力金刚掌’,却是把人折服了。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已裂开两半,散在地上一片狼藉的讲台,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下意识的,他笑了。 “知行合一,原来就是如此啊。” 心里有道,而后学好所有的本事,去为心中的道服务。 否则,有圣人之道,又有何用呢? 当然……王守仁服务圣人之道的技艺是粗暴了一点,完全颠覆了弘治皇帝对王守仁的形象。 可是……弘治皇帝不禁开始自问自己。 是啊,天下有百五十万的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们,或是进士,或为举人,又或者是秀才,甚至还可能只是区区的童生。 可他们都读过书,都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只是……除了满口圣人如何如何之外,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是整个大明最中坚的份子,是朝廷统御万民的骨干,他们要嘛领朝廷俸禄,要嘛就因朝廷的法令而享受地租或者是官府的恩庇为生,虽不说人人锦衣玉食,却也比寻常的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呢。 放任着百五十万,大明最聪明,大明最有学识,大明最中坚的人,让他们只知高谈阔论,实是耻辱啊! 王守仁已经走了,弘治皇帝也站了起来,默默的随着人流走出了学堂。 其实他这一次是来抓朱厚照的,可惜……此刻全无心思了。 三十多头牛,事儿不小,可眼下却有一样东西,令他开始了思考。 他坐进了一顶轿子,萧敬小心翼翼的在轿前伺候,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随时观察着陛下的一举一动。 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人抬轿,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令萧敬感到始料未及,萧敬顿住了,想了想道:“效忠陛下。”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知道,萧敬是真诚的:“这就是你的良知了。” 萧敬不解:“什么?” “良知……”弘治皇帝没有打下轿帘子,他看着萧敬,微微笑道:“所谓良知,你大抵可以称之为心中的道德,当然,读书人们心里的良知,是圣人之道,如仁政、忠孝,诸如此类。只要是对的事,都是良知。”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顿时明白了什么,便道:“是,奴婢是有良知。” 弘治皇帝便又道:“你既效忠于朕,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奴婢……”萧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毕竟他的脸皮没有方继藩的厚啊。 弘治皇帝替他回答:“你做的事可不少,朕心情烦闷,你会想尽法子给朕说宫外有趣的事,为了随时说出这些有趣的事,你就免不得关注宫外的是是非非。你知道朕在暖阁批阅奏疏,不喜人出入打扰,所以你总是亲自给朕斟茶,你知道朕对茶水的口味,因而这泡茶的事,也是你亲力亲为的,就算你不当值的时候,也会特意嘱咐茶房的宦官。你看,你会泡一手好茶。” “……” “其实这也是知行合一啊,你心里存着的,可能不是圣人之道,可依旧有良知,依旧为了良知而去学一些本领,做到知行合一,你做的比许多读书人强啊,在这大明,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竟连奴婢都不如,这……或许……就是今日,为何王守仁愤怒的原因吧。朕真真的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漆黑的天穹之下,北风呼号,弘治皇帝终究还是落下了帘子,他坐在轿里,在这窄小而幽暗的空间里,他努力的回忆着方才王守仁的言行举止。 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人身上,有某种愤慨,或者说,在与整个天下许许多多人抗争的傲骨。 这一切,虽只是掩藏在一个瘦小却又平静的年轻人身上。可是当那一掌拍出的时候,弘治皇帝似乎感觉,那被拍烂的讲台,在王守仁的心里,或许……是某种旧俗,或许是一种王守仁想要将其击的粉碎的东西。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方继藩这家伙的门生弟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却又一个比一个让人惊讶啊。” …………… 而另一头,方继藩好说歹说,才把朱厚照劝走了。 殿下,别折腾了,方圆二十里内都已没牛了,给其他的牛留一点活路吧。 他坐在西山的千户所正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 王守仁被唤了来,这在学院里,无人敢惹的王先生,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学生见过恩师。” “嗯……”方继藩呷了口茶,。 作为恩师,他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摆出做爹,啊不,做恩师的样子,方继藩比从前稳重了一些,至少不会翘起二郎腿,他打量着王守仁,决心教授他一点人生的心得。 方继藩便道:“知道为师为何叫你来吗?” “恩师,学生不明白。” “六个弟子里,你最聪明,其他人……比你都差一点点。为师是最喜欢你的啊,你能感受到吗?” “……”王守仁的脸竟微微一红,没有吭声。 方继藩盯着他,挑起了眉头道:“怎么,你为何不说话,默不作声干嘛?” “恩师……”王守仁终于选择了说真话:“这句话,恩师前天还偷偷的和唐师兄说过。”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堵,王守仁这家伙,真的是个完全没有情商的人!其实在历史上,他就得罪过很多人,因而最终,这一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人生却是跌宕起伏,虽然每一次,他都靠自己神奇的实力扭转乾坤,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可是……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骂,你特么的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方继藩终究脸皮厚,面不红,气不喘地道:“有吗?” “是的,唐师兄提过,他说,恩师前几日看了他的画作之后,恩师夸赞他,说众门生之中,最欣赏的便是唐师兄,恩师一向将唐师兄当心头肉一样看待的。” 在方继藩看来,王守仁这是形同于捋起袖子,抡起胳膊,就往方继藩脸上扇了。 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 方继藩感慨道:“伯安啊,你也是恩师的心头肉啊,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闲话了,还是说正事吧。” 他特意将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专门讨论这个的! “是。”王守仁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忙作揖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方才恩师在你身上看到了愤怒,你今日生气了?”方继藩今儿本是打算来治疗王守仁的心理创伤的。 可现在却发现,好像自己的心理创伤,已比王守仁还严重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道:“是。” “为何?” “兴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方继藩板着脸道:“以后不要愤怒了,愤怒没有什么意义,你既想传播你的学问……” “这是恩师的学问,非学生的学问,学问若无恩师指点迷津,何来的学问。” 方继藩龇牙,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深吸一口气,他才又道:“不管是谁的学问,为师知道,你想改变天下,那么就不该愤怒,你动不动就动粗,会将读书人们吓走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那么,恩师……应当怎样为好?” ………… 总算在十二点前更完今天的第五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老虎感觉快要累得虚脱了,去歇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哈! 第312章 下西洋 王守仁脸色平静地看着方继藩。 听了王守仁的话,方继藩抬头,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的性子,输就输在了耿直,当然,恩师也是这般耿直,可恩师为此吃了很多亏啊,你现在既为官,也和为师一样开始为人师表,往后要学会圆滑一些,否则得要和为师一样,吃大亏的。” 这是心里话! “你看看你的师兄徐经,他就圆滑得很,很会变通,做人做事都很妥当,若你能学他一般,为师也就能放心你了,为师知道你很厉害,那些叽叽喳喳的人会畏惧你,可这个世上,单凭拳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为师这般,该以德服人。” 王守仁噢了一声,突然定定地看着方继藩,提出了一个疑问:“可是徐师兄也很耿直啊,他为了海图的事和翰林院文史馆的侍学争吵,差一点就打了起来,幸好被人劝住了,否则那侍学年纪老迈,非要被徐师兄打死不可的……” 还有这样的事? 方继藩呆住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徐经这厮除了偶尔好色,经常鬼鬼祟祟的躲开他的师兄弟们跑去不可描述的场所之外,对自己而言,是最省心的了。 可是……这厮居然和人打起来了? 还差点没被人……不,是差点把人打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顿时就火起来了,猛地拍案而起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侍学?狗一样的东西,他不将衡父放在眼里,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为师不打死他,方字就倒过来写。” 衡父乃是徐经的字。 王守仁连忙劝道:“恩师,不要冲动,徐师兄并没有受伤,倒是那侍学……” “你作为他的师弟,得知此事,居然没去帮手,你学这武功有什么用?”方继藩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用手指着王守仁。 王守仁忙拜下道:“门生万死,只是当时学生和几个师兄赶去的时候,看到徐师兄骑在那侍学身上,那侍学年过五旬,正失声痛哭,我等见徐师兄举起拳头要打,便将徐师兄拉开……” 方继藩目光一冷,沉声道:“看来若有朝一日,为师骑在别人的身上,举拳要打,你们也一定不会帮手,反而会将为师拉开了,哎……” “……” 王守仁已经觉得自己和人打交道很费力了,现在面对自己的恩师,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实在太慢了,他从没有现在如此的感悟到自己是这般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啊。 方继藩倒是原以为王守仁会嗷嗷叫着说,学生人等一定和恩师将那狗贼揍得他niang都不认得他。 可王守仁憋了很久,却道:“恩师在学生心目中,品德高尚,虽爱玩笑,却绝非是睚眦必报之人,想来恩师不会和人发生这样的冲突吧。” “……” 这话倒是很好听。 可方继藩却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去管这问题青年王守仁了,徐经闹的这事才是要紧,那厮怎么心性大变了?莫非是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不可描述的场所去得少了,因而性情也变得粗暴了起来? 做人爹,不,是做人恩师的,真是操心哪。 方继藩想了想道:“翰林院里,怎么处置此事的?” 王守仁便道:“翰林的沈学士得知此事之后,也没有严惩徐师兄,只是让他当众向那侍学赔礼。” 方继藩点点头,这位沈学士似乎挺上道嘛,据说他的道德文章写的极厉害,可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啊。 否则,这翰林学士若是较真起来,以此为由将徐经革出翰林院,方继藩可以保证,冤有头债有主,这沈文能有一天好日子过,方继藩以后就不姓方,就姓沈了。 “嗯,他还算识相。”方继藩满意地点头。 此时,王守仁却道:“可是徐师兄却还是坚持说海图错了,不肯赔礼。” “……” 方继藩:“……”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很简单。 徐经乃是庶吉士,因为年轻,资历浅,所谓的庶吉士,大抵形同于翰林院打杂的。那文史馆的侍学奉命整理自刘大夏那儿搜来的海图资料。 作为侍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这些事,便交给了下头的庶吉士们去做。 可徐经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了多处的错误。 徐家乃是江南世家,其祖上最显赫的功绩,就是在蒙古人南下时,大量的搜集了宋时诸多天文地理的资料,而这些在经历了祸乱之后,许多宝贵的资料早已失传。 即便还留存的古籍,其实也并没有太多人在乎,因为这一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的古文献。涉及的多是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而今八股取士,四书五经读着都不嫌够,谁会关心这些。 这些宝贵的资料,乃徐家的传家之宝,历经了徐家数代人的研究,徐经自小便开始接触,对这天文地理,堪称精通无比。 宋朝的时候,在当时的福建等沿海之地,有大量的宋朝商船前往西洋,甚至更远的地方进行海洋贸易,不少私商都将海外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而到了元朝,蒙古人为了制衡为数众多的汉人,因而对南方汉人,采取歧视的政策,反而大规模的任用大食人,因而那时候,大量的大食人开始在福建一带聚居,同时,海洋的贸易开始愈发的频繁。 这些,也统统都被记录了下来。 无数的记录,在明初时,经历了战乱之后,天下大定,人心思安,洪武皇帝开科举,士人们开始钻心研究八股之后,这些流传下来的资料已经没有人去研究了。 可是徐家数代却依旧为此而努力,他们四处搜集古籍,详实了大量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资料,并且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徐家最高大建筑,既不是家里的宗祠,也不是前堂,而是徐经曾祖父所营建的‘万卷楼’,在这万卷楼里,他们不断的整理资料,将各种宋元时的资料相互来印证,将无数的古籍进行了整理。 因而,徐经作为徐家的后代,本就自幼聪明,早就在父祖们的熏陶之下,自幼开始浏览大量的古籍资料,记下了无数的古籍,甚至是当时泉州大批大食人自海外带出来的文献。 他指出了下西洋的资料中,某些岛屿所标注的错误,结果……当然是他人微言轻,没人搭理他了。 可徐经却是急了,他自觉得自己是对的,因而坚持己见,最后才和侍学发生了冲突。 次日傍晚,徐经下了值便回方府。 他在翰林院里,过的很不愉快。 毕竟原本圆滑变通的他,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没有遭到大的处分,可其他的翰林,多少对他冷淡了。 到了前堂,勉强地挤出了笑容,像往常一样,抹一抹自己的前额,捋去了额前的乱发,又故作是风流倜傥的样子,可刚进去,便见恩师阴沉着脸,坐在了前堂。 “学生……见过恩师。”徐经连忙上前,笑吟吟地行礼道。 方继藩却是眼眸一张,一拍案牍:“你在翰林院做的好事。” 徐经本来是作揖,一见恩师发怒,立即跪下道:“是,学生万死,学生不该和刘侍学发生冲突,可是……” 他欲言又止。 方继藩依旧沉着脸看着他:“可是什么?” “下西洋的资料整理,是为了我大明下西洋筹备啊,但凡有一丁点的错误,后果都是难料。那些文皇帝时期的文牍里,有许多地方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所缺失,有些地方,或许是当时船队中书吏不谨慎的缘故,标注错误了。” “学生……”面对方继藩的冷面,徐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委屈:“学生虽只是负责整理,却发现几处海岛居然都标准错误,还有一处,明明岛上没有淡水,却标注说有。恩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若是按这海图下西洋,船队自以为到了那处海岛便有淡水,一旦淡水不足,登临此岛,又无法汲取淡水,整支船队得死多少人?这么大的事,学生不敢开玩笑,是以才想改正这些错误。” “学生自幼就学习家中的古籍,其中有三个大食商贾,以及两个宋时的海商,都曾言之凿凿,认为那一处岛屿决不可停靠……这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所谓孤证不立,翰林院这些海图资料只出自一家之言,而宋元时的大量海商……” 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西洋的舆图,有大量的错误?” 徐经抬头,凝视着方继藩:“错误极多,这些资料有十分大的问题,它本就不是出自原版。” “不是原版?”方继藩看着徐经,有些狐疑。 徐经接着道:“文皇帝时期的舆图和资料,都会至兵部存档,可毕竟纸张陈旧,一旦年代久远,这些资料难免会受潮,或是保存不善。所以兵部每隔二十年,都会重新进行誊写。也就是说,照着原版照抄一份,而后再进行封存。” ………… 前两天实在太累,今天睡得有点晚了,写好后又修改了一下,这章就更晚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另外,有人问书,群。普通,群:491966624;vip群需要粉丝值验证:623443904 第313章 尧舜禹汤 听完徐经的话,方继藩顿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时期的原版资料了,所有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次誊写过的。 书吏们会将这些资料在数十年之后找出来,照抄一份,重新备份,只是这过程…… 此时,只见徐经继续道:“现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应为成化六年誊写的,学生在想,这多如牛毛的错误,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宝太监时造成的错误,极有可能是这些文牍早就没有人关心,之所以继续誊写、存档,无非是因为这是兵部的定制罢了,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 “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 多事……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 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 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 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不较真! 可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 所以…… 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方继藩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 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 “有没有!”方继藩一脸肃容,厉声喝问。 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 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方继藩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 “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 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 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 想到这里,方继藩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继藩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滚蛋吧。” ………………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 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 此时,弘治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方继藩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 这……摆明着是护短嘛。 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对方继藩,大家惹不起,现在倒好,他的门生也不能弹劾了不成? 方继藩的那个门生跑来兵部,胡说什么兵部有致命错误,折腾得兵部鸡飞狗跳,兵科给事中看不下去,弹劾一本,不是理所应当? 可……还不能骂了? 沈文则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是韩林院大学士,徐经那个小子跑去揍了侍学王不仕,简直太嚣张了,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啊,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连他这个堂堂大学士也要揍? 不过……沈文还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不压下来还能咋样?这小小庶吉士的恩师是方继藩,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满城瞎晃悠,谁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一声号召,天下的读书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喷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点担心了,毕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儿孙的人,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让徐经赔礼道歉之外,安抚了那位王侍学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举荐他为侍读学士,那王不仕开始还不肯依,还想要追究,可最终还是情绪稳定了,没有继续闹下去。 不过,对于今日兵部给事中的弹劾,沈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爷的,别怪老夫说粗口,你姓方的跟猪一般,生了一窝门生统统都进了翰林院,个个进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个唐寅,让他修书,他非要在书里提一点个人的见解,你是编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乱啊。 换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将这等害群之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着。 要不是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们这些恃强凌弱之徒? 此时,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为兵部辩解,只是兵部上下诸官,俱都是尽忠职守,可那徐经也确实有不像话之处,他一个庶吉士,对着兵部指手画脚,何况这再下西洋,乃国家大策,不容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个区区庶吉士,去和他争辩这些。徐经批评得太过了,以至兵部上下,颇有不忿。” 作为尚书,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虽然前一次,被方继藩狠狠的抽过一次脸,让马文升有点底气不足,可总不能你一个庶吉士,就因为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嚣张至此吧。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方继藩进了暖阁,见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两边坐着的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来告状了! 方继藩正色道:“臣方继藩……” “卿什么都不必说,赐座!”方继藩话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轻车熟路的压压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听你长篇大论的尧舜禹汤,你不烦,朕还烦呢! 第314章 一言而断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一笑,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将奏疏交给萧敬。 萧敬会意,将弹劾的奏疏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只草草看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门生竟然殴打上官,除此之外,还大闹兵部,而今遭人弹劾,朕想问问你的看法。” 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着方继藩,不露声色。 方继藩正色道:“学生门生之中,徐经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 这家伙……看来是想断臂求生了…… 谁知方继藩却接着道:“可是臣以为,徐经是对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来是想给方继藩一个台阶下的,你口头批评一下徐经,然后乖乖的给他认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方继藩道:“他是臣的门生,臣选择相信他,用臣的人格为他做保,陛下,倘若这兵部事关西洋的文牍当真有误呢?朝廷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下西洋,一旦船队出现任何问题,尤其是海图有任何的错误,这将会导致巨大的灾难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个岛屿标错,也将是致命的,这里头关系着的,甚至是许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认为,臣的门生并没有错。” “殴打上官,也没有错?”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实证明臣的门生是对的呢?那么他就不是无故殴打上官,而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廷的大策,而与庸官不依不饶,这是义举,大明能有这样的官员,实是陛下之幸,壮哉!” “……”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马文升。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兵部这儿绝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立马打断道:“有没有错,不试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舰队,可等舰队制造出来,怕还需要几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让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说起来,毕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贸然出海,实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军打仗,需要有先锋在前一般。 朝廷这里,几艘海船还是凑得起的,组成一个小船队,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稳妥的办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可以试一试,臣建议,兵部可搜罗几艘海船派人出海,沿着三宝太监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为试探。”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不由道:“你们看,这不是很好吗,集思广益,为这等小事,争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与其在此争论,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门生天天说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现在不就是如此吗?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好坏呢?” “……”方继藩已经懒得去解释这知行合一和自己无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本少爷剽窃门生的知识成果,咋了,再说,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张口即来了这么一句‘知行合一’,却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陛下何时也将这些新学的词汇挂在嘴边了? 不过对这件事,方继藩却有不同的建议:“既是试一试,那也该派出两队海船,一队按着三宝太监的海路,另一队可以按着臣的门生徐经的海路。否则,一旦兵部的船队沉没……” “新建伯!”马文升打断方继藩,你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队沉没……哼,真真欺人太甚! 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经许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过区区三艘而已,只怕再难匀出舰船建立第二支舰队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马文升,再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则道:“臣也是为了朝廷设想嘛,这件事的争议不就是在航路上吗,若是不各个航路都试一试,那么这争议便永远不会休止,陛下……” “这……”弘治皇帝颇为头痛起来。 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见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应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打着案牍,马文升的坚持,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调的,可能就是备倭卫的几艘老旧海船而已…所以…… 方继藩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事上不依不饶,意见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们兵部就想将人踹开,自己去玩了,这说不过去。 方继藩便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五军都督府在天津卫那儿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继藩顿了一下,接着道:“就将这几艘私船作为先锋……” 马文升一听,顿时觉得方继藩有些异想天开,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庞大,虽挤不上文皇帝时的大福船,却也是极为气派的。上头可配属的人员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义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显大明的威仪。 可你方继藩,就拿着这么几艘私船出去,挂上大明的旗帜,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方继藩要点脸好吗? 马文升连忙道:“陛下,这私船船体狭小,獐头鼠目,贼眉鼠眼,臣以为……若是悬挂我大明旗帜出航,难免……”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啊。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意,你们都要脸,可我方继藩不要脸可以不? 方继藩便道:“这个容易,就以东宫的名义征用这些私船,也不悬挂我大明的旗帜,便以西山的名义出航,由臣的门生徐经亲自押队,所有补给、人员,都由东宫负责遴选,陛下以为如何?” “……” 沈文一直默不作声的一旁听着,现在却是一拍大腿,眼睛发亮,脸色也顿时显得神采飞扬起来,连忙道:“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举,既成全了朝廷的体面,又为下西洋开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谋,佩服!佩服!” 徐经居然也要下西洋,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个一个祸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继藩去办。” 总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继藩心满意足的道了一声遵旨。 …………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 马文升显得很不愉快,陛下恩准了方继藩的建议,这等于是对兵部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了。 虽说兵部从前是办砸了一些事,可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作为兵部尚书,他觉得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渐渐流失了。 “马公……” 身后,听到有人呼唤他。 马文升驻足,回眸一看,便见沈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马文升铁青着脸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责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极力支持方继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东宫有啥关系?居然还打着西山的招牌……这……哎…… 沈文讪笑道:“马公,还请见谅,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经是个愣头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为大学士,把事情强压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夫怕了徐经身后的方继藩……” “怎么,难道沈公不怕方继藩吗?”马文升反问,语中带着几许讽刺的意味。 “……”沈文则是有点生气了,打人不打脸,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哎……”沈文总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兴,摇摇头道:“现在徐经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这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了,总而言之,这也不是坏事嘛,马公息怒。不过说起来,老夫倒是很担心一件事,方才你听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吗?马公啊,莫非这陛下,近来也学了新学?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这实在令人担忧……” 马文升很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可担忧的,自有宋以来,冒出来的新学不知多少,可有一个能取程朱而代之吗?只要科举考的还是程朱,天下的读书人就得捧着程朱来读,你看,过几日,不就是乡试了吗?去西山的读书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细,都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罢了,他们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个秀才,有什么可虑的?” 马文升这样一说,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没错,作八股,还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学也不过是一些没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已。 不过谈到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知今年,刘公的公子是否参加乡试?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孙山了,哎,刘公福薄啊。” 第315章 彰显国威 说起这位刘公子,马文升在心里为之惋惜。 老实倒是真的老实啊,偏偏……可若不是运气不好,却是次次名落孙山,想来……是天资差了许多吧。 刘公也算是一世英名了,唯独儿子不太争气,内阁和六部的学士以及尚书靠着家学,哪一个都有一些有出息的子侄。 可刘公呢,唯独就这么个儿子,偏巧还不争气。 他看了翰林大学士沈文一眼,便道:“此事可不要和刘公提起。” 沈文颔首点头:“自是打死也不敢提的。” 说着,马文升冷笑起来,道:“沈文啊沈文,你真是个老滑头啊,徐经那等殴打上官的人,现在却是踹到了兵部来给老夫添堵,哼。” 沈文捋须,笑了笑才道:“他又非去了兵部,不过是出海而已,是咱们翰林院的庶吉士出海,你们兵部自出你们的海,于你们何干?出海好啊,这小子出了海,到了天涯海角,老夫就看不见了,你看看,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其实……方继藩的几个门生都是拔尖的人,譬如那欧阳志,譬如那唐寅,再如那王守仁,可是哪,你是不知,若他们不是方继藩的门生,说起来,这些人就算别人不收了去,老夫还真动了心,巴不得让这些青年俊彦们在身边呢。可是……” 说到这里,沈文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瓜脸:“哎……既然知道他们是方继藩的门生,说实话,老夫……是真的见了他们,都尽力的躲得远远的,不只是老夫,翰林上下,哪一个不是如此呢?不是因为别的,也不是瞧不上他们,或是其他缘故,这方继藩也算是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的人,一个红薯,一个土豆,足以名垂千古了,可老夫知道归知道这些,却就是担心啊!马公是素来知我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啊,经不起折腾了,就想安生一点,别给自己带来麻烦,这虽说在年轻的士人们眼里……叫做苟且。” 说到这里,沈文的语气更多了几分哀愁,口里接着道:“可谁不是苟且偷生呢?活了一辈子,年轻时是寒窗苦读,等金榜题名了,也曾意气风发过,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的,于是每日想着要仗义执言,要有风骨,要论一论这天下的不平事,可栽了跟头,碰了一鼻子灰后,才渐渐知道,原来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黑黑白白,许多事尝尽了酸甜苦辣,方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就得苟且,你不苟且成吗?遇到方继藩这等不讲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揍你咋办,你说他岂可揍朝廷命官,你跟他说大明律,他会直接将刀架在你老母亲的脖子上!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送走方继藩一个门生,心里舒坦啊,巴不得全部送走才好,不是老夫嫉贤妒能,只是老夫想好好的活几年,没几年活了啊。” 说罢,一声叹息! 马文升却是凝眸看着他道:“沈公,你的锐气尽失了。” 沈文则是露出了几分无奈,摇着头。 马文升苦笑道:“可老夫又何尝不是呢?人最可怕的,不是失了锐气,而是人年少、年青、年壮、年老时,所思所想尽都不同啊,年少时萌发的念头,到了年青时就觉得可笑。年壮时尽力想去做的宏愿,等到了年老时,却发现一切的辛劳甚为可笑。而今你我皆是垂垂老矣,回首过去时,可曾发现自己将大好的时光虚度在了多少没有意义的事上。” “诚如那徐经,那方继藩,他们说的一定是错的吗?老夫看,未必。他们敢说三宝太监的航路有问题,想来定会有所依托的。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坚持,老夫也自当信任兵部上下,这不是是非的问题,这是因为,老夫是兵部尚书,必须站在这里,所以老夫算是明白了,人哪,就该走一步看一步,姓方的小子,敢情这是盯上老夫了,处处都要和老夫作对!这一次,兵部定要出一口恶气,别真让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看轻了。” 两个老人并肩而行,满是蹉跎的模样,带着暮气沉沉,在宫里,留下了一行足迹。 …………………… 东宫即将以西山名义出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师。 这一天的傍晚,霞光轻轻的洒落在地上,映出了一片的红艳。 方继藩直直地坐在厅堂里,他没有心情欣赏从窗外飘洒进来的霞光,而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见,六个门生一字排开,个个默然地看着方继藩。 恩师不动,他们便不动。 这是规矩! 而方继藩,其实正深情地凝视着徐经。 叹了口气…… 方继藩终于开口道:“大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海了。那海上充斥了海盗,到处都是风浪,雷鸣闪电,疾风骤雨,乃至于一场大疫,都足以害人性命啊。” 欧阳志和刘文善、江臣人没有表情。 唐寅却是眼眶通红了,他是多情之人,听到消息,不免担心和不舍。 王守仁则是奇怪地看着恩师,似乎想感悟和咀嚼出恩师每一句话中的深意。 徐经拜了下来,他心里其实感慨万千,祖先们整理了无数的资料,而今天,到了他这里,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亲眼去见证了。 方继藩又是感慨道:“可是做人,怎么能畏惧艰险呢?咱们大明要开创盛世,单靠种地可不成啊,种地只能养活人,可这万里碧波之中才能汲取到财富,若人人都畏惧这汹涌的波涛,裹足不前,我等岂不成了罪人?伯安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叫士大夫者,受君恩,食百姓之禄,若死读书,不肯行事,这……是士大夫的耻辱,所以衡父,为师举荐了你。” 徐经身子一颤,眼眸已红了。 自己年纪轻轻,就被恩师委任如此大任……恩师实在是……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道:“众弟子之中,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啊!” 欧阳志、刘文善人等,面无表情。 唐寅暗暗抹着眼泪。 王守仁似乎也已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吸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明知下海,九死一生,可为师还是非要你去不可,这……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了将来史官们记录下今日时,会对我们的后人说,千千万万人在苟且,千千万万人在谈风月,在谈心性,可依旧还是那么一些人,他们乘风破浪,他们的胆识和勇气,将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徐经听到这里,激动得颤抖起来。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背起了手,继续道:“其实恩师又何尝不想随你一道下海呢,恩师甚至巴不得也亲自去见识见识这外头的世界,可是恩师还是决定让你去……” 听到了这里,徐经终于说话了:“恩师……您别说了,学生明白,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学生一定……” 方继藩倒是奇怪地看着他:“其实恩师在家也没什么事,恩师这个人,说话一向耿直,是以诚信为本,恩师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恩师……贪生怕死!” 方继藩不喜欢撒谎,总体上而言,他是个真诚的人…… “……”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方继藩叹道:“恩师想到那汪洋大海,那波涛汹涌,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恩师,你不要说笑……你再说,学生就要哭了。”徐经擦拭着眼泪。 方继藩的眼里露出了惊异,看了徐经一眼,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你若是葬身鱼腹,从此以后,你的父母将会有五个儿子,我会让伯安他们给令尊、令堂养老送终,保你后顾无忧,你不必害怕,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大明有的是铁骨铮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你只要知道,此去要彰显我大明国威!” 徐经想说什么,却是越加哽咽,像是什么都难以说出来,眼泪滂沱而下,终于,艰难地哽咽道:“学生尊奉恩师之命,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好孩子啊,恩师从今往后,就当真最心疼你了。” ………… 一封奏疏摆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前。 是方继藩的奏疏,内阁的几个阁老倒是看过了,不过……没有票拟。 没有票拟的原因,是因为根本就不知该拟些啥。 方继藩奏曰,太子已与他商议,开始挑选人员,并且征用了民船,泽日即将出海。 只不过,既然要出海,便自当要给舰船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为好,所以还请陛下定夺,赐下船名。 看到奏疏的谢迁,只扫了一眼,就把奏疏丢一边去了,你大爷,你出海就出海好了,几艘小破船,还要皇帝赐名?你方继藩到底该有多闲啊,他没功夫票拟,索性直接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看看暖阁里跪坐一侧的刘健,再看看另一侧的谢迁和李东阳:“方继藩,太小题大做了吧?” ……………… 崇祯大帝国,魂穿崇祯皇帝的书,还不错,推荐一下。 第316章 乡试开始 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就这么点儿破事,你也上书? 刘健便正色道:“东宫的舰队,可不是打着大明旗帜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其实他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刘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间想起来了。 兵部的船队,才是打着大明官方的船队的旗号,你几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赐了船号,岂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继藩这家伙,真是够贼的,居然想用这种办法得一个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将这奏疏束之高阁,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毕竟方继藩劳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应,有点说不过去。 人家毕竟也是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摇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便亲自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说罢,点了点奏疏:“就以此发出去吧。” 所谓自裁,当然不是自我了断的样子,那是庸俗人才会如此理解。 这意思便是,你方继藩自己拿主意吧,随便你,你爱咋咋地。 于是方继藩抱着陛下的谕令,直接去寻了朱厚照。 朱厚照对出海也很有兴趣。 事实上,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没有朱厚照不感兴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继藩贼兮兮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眼睛放光。 “还是老方有办法啊,怎么就猜准了父皇会让咱们自裁呢?”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陛下乾坤独断,圣新难测,他的心思,岂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这样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说话可以吗?”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背着手,显得很激动。 他来回踱步,口里道:“总计四艘船,小是小了点,可也是海船不是?这主舰叫什么好呢?大将军号?” 方继藩也想翻个白眼,就不能有点新意? 他摇头道:“不好听。” “冠军侯号?”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冠军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继藩便定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其实臣觉得,我们该用一些文雅一点的船名,毕竟这是经历了下西洋之后,时隔数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势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道:“冠军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争,本宫再想想……” “不如,臣来取一个吧。”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视着方继藩,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啥?”朱厚照一脸懵逼:“王……王不仕,该是个人名吧,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号既惊世骇俗,又威风而已。王不仕,确有其人,可臣认都不认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显然有点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继藩好一会,才眯着眼道:“这名儿也好,至少新鲜,比冠军侯更冲击人心!” ………… 在翰林院里,近来气氛比从前活跃多了。 庶吉士徐经终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传闻,这可能是因为有人弹劾了徐经,于是宫中索性让他吃点儿苦头。 下海啊。 谁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风险,这下了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翰林院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殴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馆的侍学王不仕堪称是扬眉吐气,他如祥林嫂一般,逮着人便先抱怨,那个徐经啊……真不是东西,平时就嚣张跋扈,老夫不和他计较,呵……可本官有怕他吗?没有,他想胡作非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殴打,此等人真是丧心病狂,毫无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惧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师一般……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不仕总要左右的瞅一瞅,确定了没有别人,才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迟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还要误己的。” 同僚们都同情他,纷纷认同地点着头。 王不仕就更激动了,继续逮着人一遍遍的说,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经消去的淤青给人看:“这就是那徐经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没有尊卑……” 骂够了,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渐渐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虽然在徐经那儿吃了亏,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为读书人好欺负骂?我王不仕这辈子就要骂死你,教你身败名裂。 “王公……王公……” 却在此时,他的值房里,一个书吏匆匆而来,甚为惶恐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不以为意,面色从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风淡云轻地道:“慌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有话好好说。” “这是自东宫下达的诏书,是命户部调拨一些船工和扈从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诏书,低头看了看,这诏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只是……当他看到了征户部蓄养的船工、壮丁七十人,即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演练,预备出海…… 王不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发了,终于骂出了前半辈子都骂不出的词汇。 缺德啊,这哪个缺了大德的东西啊。 王不仕几乎可以想象,在实录之中,这一次航行,将会被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而这一艘‘人间渣滓xxx’号,将会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烂。 王不仕抱着案牍,滔滔大哭。 ……………… 原本的乡试,是在八月举行,名曰秋闱。 只是可惜,因为而今气象迥异,朝廷为了体恤学子,尤其是各种至省城中赶考的偏远生员,所以将时间延后了三个月。 此时……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闱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旧朦胧。 刘杰便带着考蓝,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刘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没有走中门,而是从刘府小门出去。 刘杰甚至没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蹑手蹑脚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门了。 屡试不弟,对于寻常生员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朝首辅的独子而言,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 名门之后,却连乡试都不中,刘杰这些年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其实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将去赶考,可每一个人都极力避免触碰此事,刘杰自小门出发,也意在如此!他害怕从中门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别人恭维着,说什么少爷必定高中的话,他都觉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参加考试,此后,所有人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孙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当刘杰刚刚蹑手蹑脚的一走,刘府的管事刘安便匆匆的前往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刘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安轻轻开了一条门缝进来,行了个礼道:“老爷……少爷出门了。” “噢。”刘健叹了口气:“他衣服穿够了吧。” “嗯,够了。少爷是自后门走的,老爷……” 管事的刘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健却是压了压手,道:“这也是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告诫府上的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及乡试的事,他是个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资质太差了,屡屡不中,他的心里,应是比老夫更难受一些,压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爷这些年来,都是沉默寡言……”刘安也跟着叹息:“小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时候,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四处访友,总是爱笑,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与人接触了。” 刘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道:“不说这些了,这是命啊!去给老夫换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该上值了。” 刘安却是关切地看着刘健道:“老爷,您可一宿未睡,还是先打个盹儿吧……” 刘健摇摇头道:“公务要紧,待会儿在轿里,老夫会打盹的。” 这一宿,其实刘健都不敢睡,就坐在这书房里,直到刘杰提着考蓝出发,方才心安一些。 他内心是复杂的,既知道若是自己亲自去送刘杰乡试,会使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可不送,却又无法安心睡下,他年纪大了,在这书房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便是勉力从椅上站起来时,也不免脚下有些轻浮,头重脚轻。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刘杰心里的苦呢。 在这满朝野的文武大臣们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他的风光得意,如何简在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 第317章 大喜 天上下着细雪,大地笼罩在冰寒中。 可这并没有阻挡住考生们的热情。 顺天府的乡试虽不重要,可因为在京师,且在京籍的豪门众多,因而各府关注的也是不少。 刘杰乃首辅之子,自是有不少同窗认得他的。 他一出现在考场外,立即引起不少人热络的打着招呼。 这些人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众人朝他拱手,而刘杰心里带着几分不自然,还是不得不回之以礼。 早在十几年前,他来考试,定是呼朋唤友,而如今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显得无措起来。 他年纪越长,随着父亲的官职越来越显赫,他便开始发现,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别人中了秀才,那已是运气,若能中举,便更是可喜可贺了。 而自己,一个秀才功名,屡屡落第,却不啻是奇耻大辱啊。 不只刘杰,还有不少在西山读书的秀才也到了。 总计十三人,大家天天见着,又或是因为同病相怜,碰面了倒是显得热络一些。 众人有序地进入了贡院,今岁主持顺天府贡试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的经历,自是传奇,乃成化五年状元,此后在成化时,上书弹劾内阁大学士刘吉十大罪状,反被诬陷,好端端的一个翰林修撰,被贬为南京工部员外郎,此后罢官。于是乎,如许多当时成化年间不如意的大臣一般,等到弘治皇帝登基,张升立即一飞冲天,历官礼部左、右侍郎,迁礼部尚书。 陛下突然点了礼部尚书张升,是因为顺天府和寻常乡试是不同的。 各省的乡试,只需要一个提学官前去主持考试即可。而顺天府的情况最为复杂,毕竟在这儿,权贵多如狗,倘若寻常的提学官主持乡试,即便此人刚正不阿,能够顶住压力,可是考试的结果,也多会为考生们质疑。 因而,顺天府考官往往都是钦点,上一次,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此公位高权重,自然考生们不必担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压力。另一方面,王鳌素来正直,人所共知,更没有人担心他会牵涉舞弊。 张升也是一样,礼部尚书,非比寻常。何况他也是同样的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年轻时就已和当时的阁老作对,因此罢官也不改初衷,又是状元出身,此等资历,谁敢质疑张尚书的公正性? 刘杰对张升没什么印象,因而入贡院向这位大宗师行礼时,取了考号便走。 到了考棚,他深吸一口气,许多次的落榜,已让他心灰意冷了,还来考,只是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罢了。 想来……这一次,也是难中了。 不过……在西山,几位先生让他不断的作八股文,说他的八股已有了一些进步,却不知有没有用? 他努力的回忆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没有一百,竟也有八十篇了,乃至于看到了任何一个四书五经中的话,都条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题。 或许……这一次……会有机会的吧。 他这样想着。 接着一声炮响。 考官放题,差役们举着牌子,在各个考棚里游走。 待那差役举牌到了刘杰面前,刘杰便见那牌子上赫然写着:“宁武子邦’四字。 刘杰愣了一下,此题,竟有印象。 倒不是说这题印象很深刻,而是他作了许多题中,还真有这么一题。 几位先生出的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题作的多了,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而这个题之所以有印象,在于此题很坑。 坑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若是照宁武子邦这四个字去理解,发现根本没法理解,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公治长》,原文是: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黑……真黑…… 当初先生们将这题布置下来,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 宁武子,乃是人名,而‘邦’,却是出自‘邦有道则知’,这就好像,自己的恩师王守仁,自己想对王守仁说,王守仁你吃饭了吗?然后有人出了个题,叫‘王守仁你’。 来来来,给我写一篇文章来,这文章还得符合规范,还得符合圣人的道理,对了,每一个格式,无论是破题,是承题,你还都得符合规范,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当然,这些其实还只是开胃小菜罢了,你还得符合程朱的理解,譬如在这一句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曰:‘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 看到没,你还得符合朱熹圣人对这一段话的理解,若是你没有领会朱熹圣人的意思,那么很抱歉,照样淘汰。 而且,你还只有一天的时间,准确的说,是五个时辰左右,写不出来,照样滚蛋。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个考生都在搜肠刮肚的想要去押题,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每一个考官也都在绞尽脑汁的出偏题怪题。 今日,这位张升张尚书,也算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居然直接用论语中的人名,再加一个邦字,跑来刁难顺天府考生了。 这题一放,四处的考棚里,顿时传出了隐隐的长吁短叹的声音!张升你大爷,你有本事,拿你张升的名字来作一篇齐家治国满口大道理的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啊这是。 礼部尚书张升,正坐在明伦堂里,微微带笑地捋着须,想到众学子们犯愁的样子,却是甚为得意。 都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作为状元出身的张升,张升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曾是读书人中的奋斗机,而如今,自己早已翻身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想不到也有今天。 此题,是他闭门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来的。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这状元公的水平,想来今年顺天府交白卷的,定会不少吧。 坐在考棚里刘杰,先是错愕,可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记得,当初自己作过这篇文章,可因为这些日子刷题太多了,所以也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答题的了,不过显然,因为此题有了印象,倒是记起自己对这是了解甚多的。 因而只略一沉吟,便开始提笔破题:“大夫非仅以愚称,而愚之所全大矣’。 轻轻松松就破了题,虽然刘杰自跟了王守仁学习,对这八股可谓是深恶痛绝,他自己都知道,这破题似是而非,空洞无物,可却也知道,唯有这样的破题,然后围绕一个莫名其妙的题目,写出一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方有机会高中,所以他不禁苦苦一笑,收起了心神,接着便继续下笔。 过了一个多时辰,刘杰已是将一篇文章写完了。 他刚放下笔,扭了扭自己的酸痛的手腕,想要检查一遍,准备重新誊写这一篇草稿上写下的文章。 却在此时,隔壁不远的考棚里,突然哗然一声,像是有人将笔墨砸在了地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人哀嚎道:“张升,尔亦是读书人,当初受寒窗之苦,受考官刁难,今日尔为考官,竟出此禽兽不如的题,真真猪狗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一顿撕心裂肺的痛骂。 显然……又被逼疯了一个。 刘杰光洁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心里想说,若非在西山学习,只怕自己见了此题,估计也得发疯! 几个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毫不留情的将那考生制服,快速的拖了出去。 只是那考生口里还在嚎叫着:“张升,汝贱婢所养,非人哉,非人哉!” 考场上,悲凉的气氛蔓延,便有差役赶忙大喝:“肃静,肃静!” 而在明伦堂里。 张升正在得意地看着书,几个考官在旁闲坐着。 听到喧闹,张升微微皱眉,放下了书,努力倾听着,等听到这些,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真是大胆,张公,如此生员……”有考官脸色怪异,便下意识的痛骂。 张升倒没有露出任何的怒色,只是淡淡道:“想当初,老夫也曾对考官有过腹诽,而今自做了考官,方知考官之难,考官之苦,该生是不能体谅的,老夫为朝廷抡才,便是挨一些骂,又算什么。” 言外之意,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激动,虽然挨了骂,不也显出自己水平了吗? 此时,那考官又道:“张公,是否将该生革除功名……” 张升压压手道:“不必了,事情没有这样严重,赶出去,取消他今年的乡试即可,年轻人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众考官无不借此机会啧啧称赞:“张公宽宏大量,非寻常人可比。” 张升老神在在地道:“想来今年顺天府想要挑拣出几个人才,殊为不易吧。” 这是实情,题目难到了这个地步,有人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其他的,怕也难指望。 第318章 御前失仪 到了傍晚,在一声钟响之后,差役们开始收卷,接着封存。 这场考试,虽是惹起了一个小风波,不过考生们的情绪还算良好。 因为……无论这题作的好还是不好的,大家真的累了。 考试本就是极消耗体力的事。 刘杰浑身疲惫,提着考蓝徐步走出考场,许多考生,家里都已派了轿子和车马来接人。 可唯独刘府,没有这样的安排。 或许刘府上下都已知道,自家少爷是不希望有人来接的。 见家里没人来,刘杰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其实这一次做题,他做的出奇的顺畅。 或许是每日刷题的缘故,这一下笔,许多的想法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再者,此题作过,有些印象,因而有了一点底子。 八股最难的是破题,尤其是此等怪题,一旦无法想到好的方法去破题,那么无论是再如何文采斐然之人,都得徒呼奈何。 再者,八股反而不需文采。 能中秀才的人,底子都是有的,这是一个填词的游戏,到了哪一段该填什么词,之乎者也,凭的都是基本功。 这一次……或许会有希望。 刘杰眼里,放出光来。 可是随即,他又垂头丧气起来,毕竟……有太多太多次的失败,已令他对自己没有太多的信心了。 ………… 外面寒风刺骨,可是皇宫里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 弘治皇帝坐在这里,正认真地看着一份公文,却是感到叹为观止。 他忍不住道:“王不仕是何人?” “……” 几个内阁大学士懵逼了。 显然,他们对于王不仕这个名字,是极陌生的。 弘治皇帝倒是吹胡子瞪眼的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便将奏疏搁置到了一边! 虽然是骂胡闹,可这事儿,他发现不能深究,因为这真怪不得胡闹的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可是上了奏疏来的,希望他能够为舰船赐名。 想一想,其实太子和方继藩也不容易啊。 朝廷下西洋,让兵部调动朝廷的一切资源,可太子和方继藩,不也是为朝廷效力吗。却不能打着官面上的旗号,凡事都需自己操心劳力,有这份心,就已很值得赞赏了。 他却不肯赐名,怕坠了大明的威风,只好让他们自行裁处。 这可是他开了金口的,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现在还能说啥? 事情木已成舟,想改都改不了了,这么多公文在各部以及天津卫那儿来回传递,这‘人间渣滓王不仕’,你越改,反而越会闹得满城风雨,只能捏着鼻子默认吧。 不过,他发现刘健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关切地问道:“刘卿家,你今儿身子不好吗?” “啊……”刘健一愣,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才朕在问……” “陛下。”谢迁这时出来圆场:“刘公想来疲倦了吧。” 弘治皇帝见谢迁话里有话,忍不住追问:“可朕看,刘卿家有心事。” “这……”刘健有些开不了口。 自己的儿子已经第六次考乡试了,说实话,作为首辅大学士,儿子四十好几了,还在参加乡试,这已只够难堪了。 现在陛下追问,令他有几分抬不起头来。 谢迁和李东阳却是知道的,想要为刘健圆过去,免得在御前使刘健难堪。 可这时,刘健却是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陛下,臣子刘杰,今日参加乡试……顺天府乡试,想来已经结束了吧。”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此事,他略知一些,现在却不禁懊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该问啊,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只是这科举之事,谁被录取,这是天子都无法更改的事,任何影响到科举公平的举动,都可能遭致整个天下的非议,这是读书人的根本,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刘健一眼。 可偏偏,刘健最无法接受的,未必是别人在背后的嘲笑,而是有人当面的同情! 这同情,真的太扎心了,自己是何其优秀的人啊,广为人所称颂,无论是学问、道德、治理天下的能力,君王的信重,都是整个大明数一数二的,如此优秀之人,怎么承受得了同情呢? 弘治皇帝便笑道:“今日就议到此吧,既然刘卿家身子不妥,来人,预备驾舆,送刘卿家出宫。” “这……陛下,臣不敢。” 这意思是,陛下要命人为刘健准备轿子,乘轿出宫,这是极大的殊荣。 弘治皇帝便道:“别人不敢,卿家有何不敢?卿乃朕之肱骨,回府去歇一歇吧。” 于是宫中预备了软轿,刘健今日确实没什么心思,索性告辞而去。 等刘健一走,弘治皇帝便幽幽得叹了口气,看了谢迁一眼道:“为何两位卿家不早提醒朕,哎,真不该如此啊。” 谢迁哭笑不得地道:“臣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及此……”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那刘家郎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来学问精进了不少吧,两位卿家,你们以为,这一科,他可有希望吗?” 谢迁和李东阳便很一致的默不作声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说说也无妨,朕很为刘卿担心。” “这……”谢迁只好道:“前几科,刘郎的考卷,臣都查阅过,他的文笔有些平庸,最重要的是,破题总是有些……无法立意。” 谢迁指出了刘杰的几个重大缺点,说穿了,刘杰是个资质太过平庸的人,这样的人能中秀才,就已是运气了,若非刘家深厚的家学,怕连秀才都没有机会。 谢迁又道:“这三年,却不知他有没有继续读书,不过他年纪已越来越大了,只怕……” 弘治皇帝颔首道:“倘若题目不难,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李东阳此时开了口:“院试的题目会容易一些,可但凡乡试,势必是难上加难的,刘郎底子还是有的,只是……” 弘治皇帝看出,无论是李东阳和谢迁,对刘杰都没有信心。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太忙了,竟是疏忽了顺天府的这一场乡试:“此次乡试主考……朕记得,点选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他出了什么题?” “正午的时候……”李东阳顿了顿道:“从贡院里传来了消息,题为‘宁武子邦’。” “什么?”弘治皇帝拧起了眉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宁武子邦……没听说过啊。 弘治皇帝也算是读过四书之人,虽不算精通,可也绝非等闲,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记忆中,那四书里头有宁武子邦这句话吗? 谢迁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弘治皇帝终于有印象了,老脸不禁一红,难怪自己没有印象,原来…… “这个张升!”弘治皇帝不禁恼怒地道:“真不是个东西啊!” “……” “……” 这下,轮到谢迁和李东阳懵逼了。 其实若不是因为心系着刘公公子的乡试,本心而言,他们对张升这道题还是很欣赏的,出题能出到了这种花样,这位张部堂,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当然,他们绷着脸,谢迁道:“张升此人,是有些太过了,考生们也不易啊。” 李东阳也道:“据说上午的时候,还疯了一个考生,被人叉了出去。” 弘治皇帝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李东阳和刘健都是违心之言,无论是张升,是李东阳还是谢迁,甚至假若没有刘杰考试,那么便算上刘健,这些人,让他们做考官,他们大抵也是将考生往死里整的。 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刘卿家又要失望了,这些日子,刘健在他面前奏对时,他说话却要小心一些才是,免得触动人的心事,戳人心窝子了。 ……………… 刘健回了府,这府上显得冷清,他面无表情,很快,主事刘安便给他奉上了一盏茶。 刘健在厅中坐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安低声道:“老爷,少爷一个时辰前就已回来了,之后就回了屋子。” “嗯……”刘健呷了口茶,只是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的心情有点低沉,可还是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只见刘安又道:“这些日子,小人会格外关注少爷的。” “好。”刘健只颔首:“有劳你费心了,哎,这三年便是一道坎,犹如鬼门关,子欣他……每每要过这鬼门关,心里都不好受啊,平日不要打扰他,让他独处静静吧,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年,他不是不够努力,其实……不中,也没什么不好,谁说老夫的儿子就一定要中举人,要中进士呢?没有的事,嗯……就这样……噢,对了,他上次说西山读书挺有趣味,劝劝他,有闲多去西山吧,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怕有什么流言蜚语,人嘛,活在世上,也不尽都只剩功名二字,他能开心一些即可。” 第319章 榜首第一名 这一场乡试,方继藩其实不太关心。 唯独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外头对今年试题的吐槽。 这卷子一封存,随即那主考官便带着诸考官在贡院开始阅卷了。 张升的心情,颇为愉快。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这题,要是能写出还算合格的八股文试卷,想来也不多。 这一科,怕是能勉强应题的文章,都足以入围了。 只是……这卷子一路阅下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居然在这其中,发现了不少还不错的文章。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出的又是如此怪题,许多人构思都来不及,即便是勉强破题,承接都是极困难的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洋洋洒洒的写出文章来? 北直隶,在两京十三省之中,乡试的水平一直不算高,这样的题,张升相信,若是放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的乡试,那里的考生们个个突出,大量能应题的文章作出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说不准还能碰到几篇好文章呢。 可这是北直隶啊。 张升一路批阅下去,哭笑不得了,北直隶……何时这么变态了? 到了第三天,他开始灰心起来。 这绝对是丧心病狂啊。 那些工工整整,能对答如流的文章,竟比他想象中的多了足足一倍有余,从那文章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从容不迫的气息。 此题在开考之前,他一直藏在心底,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泄题的可能…… 真是咄咄怪事…… ………… 卷子阅毕,接着便是预备放榜了。 消息已出来,贡院选定了十一月初九,这一日乃是吉日,将会按时放出榜去。 听说初九放榜,方继藩倒是上了心。 其实区区的乡试,说实话,他是没有太大的兴趣。 自己的六个门生,想当初,可是将天下的读书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过好几次的。 只是……听说西山书院有十三个生员参加了乡试,方继藩却也是留了心。 初九一大早。 天上照旧是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厚,大地越加的冰寒! 方继藩起得迟,小香香为方继藩穿了衣,方继藩拍了拍她消瘦的香肩道:“大清早,冻着了吗?来,少爷抱一抱。” 从前耍流*,是因为脑疾的需要,而现在,似乎有点是养成了习惯。 果然,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啊,方继藩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禁感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然只有圣贤才可以做到,本少爷只做到了一半,距离圣贤,还差那么几寸的距离。 小香香的脸上透着几许淡淡的红粉,带着几许羞意,仰着俏脸道:“少爷,别人看见了,不好的。” 她竟没有说不好,而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意思就是,若是别人看不见,就可以…… 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深啊,套路太多。 方继藩毕竟是个男人,小香香许多方面都已表现出了她的心意,方继藩有点点的意乱情迷,却总算稳住了心性,转而道:“近来你在读书?” “是啊,在读女四书。”小香香骄傲地道:“少爷,我已识字了,原来识字也不难。” 方继藩却是皱了皱眉道:“别读什么女四书,烈女传,这等都是害人的东西,学了有个什么用?” “……”小香香脸上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对方继藩的‘奇谈怪论’,她是见怪不怪了。 “下次,我寻一些好书给你看。”方继藩朝她贼贼一笑,便兴冲冲的出了门。 今儿得先去西山一趟,安排一下屯田千户所出关的事宜。 得赶紧去,也得早回,再看这放榜的结果如何。 ……………… 紫禁城。 今儿,弘治皇帝也起了个大早,他自寝殿里出来,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今日乃是乡试放榜吧?” 今儿随侍的是萧敬,忙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轻点头,接着背着手,一面步上步辇,一面吩咐道:“放了榜,第一时间来报朕。” “奴婢遵旨。”萧敬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之所以对区区的顺天府乡试有兴趣,还是因为刘健啊。刘健深得陛下信任,在东宫时,万贵妃乱政,是刘健为首的这些大臣拼死保护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弘治皇帝,才没有让万贵妃的心思得逞。 此后陛下克继大统,也是刘健十年如一日的和弘治皇帝一起操劳,处理国家大事。 这既是君臣,亦是友人的情谊,是无人可以替换的。 那刘杰,陛下虽从前关注得不多,见的次数也少,可陛下终究还是因为刘健,将他当子侄看待。 陛下这是该有多盼望刘杰能够成为举人,哪怕只是吊在末尾,也是可喜可贺的事。 ………… 一到了放榜的日子,无论是下了多大的雪,多寒冷的气候,京师里都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早早的,就有货郎在贡院外头设摊了。 刘杰也起了大早,而后孤零零的便出了门。 其实这一次,他本不想去看榜的,可不看,在家里更是坐立不安,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于是乎,踏着积雪,迎着寒风,刘杰早早的来到了榜下。 此时,其实已有无数的生员在此等候了,整个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也有人认出了刘杰来,彼此之间打了招呼。 刘杰在家忐忑郁闷了许多日,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在这忐忑不安之中,站在这榜下,身边无数人嘈杂的声音传出,他觉得烦躁不安。 他心里不禁在想,此番若是再不中,从此便安心的在西山求学吧,八股,凭什么就决定一人的命运,评判一人学问的好坏呢。 他木木地站着,脑海里胡思乱的想着,像是痴了。 这时,总算听到了有人大声道:“榜来了……” 果然,只见贡院终于开了中门,书吏们小心翼翼的捧着密封好的榜,将第一份榜文打开,张贴起来。 攒动的人头,犹如浪潮一般,无数人引颈,死死的盯着榜。 “我中了,我中了……” 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叫。 更多人呼吸都已停止了,依旧死死的盯着榜。 第二份榜张贴了上去。 可是,这两份榜里……都没有刘杰的名字。 刘杰心灰意冷起来,那心里最后的希望在这寒冬里一点点的冰结! 榜单只剩最后一张了,末尾都没有自己,更别说剩下这张名次更前的榜单了,看来这一次……又是名落孙山了。 他不禁苦笑,摇摇头。 这……或许真的是命吧。 一辈子的书啊……而今,什么都没有换来,真的该认命了吧! 泪水,竟已不自觉的打湿了衣襟。 一辈子的心血,三十年的寒窗,一钱不值! 只是当最后一份榜张贴出来后,刘杰还是下意识的抬眸去看。 此次录取的举人,大抵有百五十人。 而最后一份榜单,显然有四五十个名字。 刘杰眼泪模糊,不得不揉了揉眼睛。 接着,他开始从榜单的最下看起。 没有………… 依然没有…… 还是没有…… 自下而上看时,几乎看了三十多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可再继续看,他看到了一个名字——赵兴。 此人……竟是中了,而且……还高举在首榜十六七名上下。 这个人,刘杰再熟悉不过,他和自己一样,都在西山求学。 接着,他继续看……杨文昌。 竟是他…… 杨文昌,也是自己在西山求学的同窗啊。 刘杰脑子像一下子要炸开一样。 再上……文盛! 文盛! 是那个个子矮小的家伙吗?两位先生都说他八股文不够端正,过于剑走偏锋。 再上……邓明星! 呼……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刘杰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这些人,他认识啊,都认识……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朝夕相处。 原本他们还邀自己一起来考试,一起来看榜,可自己没有答应,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首辅之子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面,太多次的名落孙山,已让他信心全无…… 他继续看,再上,是郑英。 此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据闻,乃是北直隶的才子,当然,北直隶的才子,一般而言,是比较有水份的,往往被南方士人耻笑。 再上……又是一个熟人…… 刘杰的眼睛忍不住跳了跳。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路朝上看。 剩下的名字里,除了有两个,他不甚熟悉之外,其余的,竟都是西山的同窗。 他已彻底的懵了,等他最后……看到了那最显赫的位置,那位置上,大喇喇的写着——刘杰…… 刘……刘杰…… 榜首…… 北直隶乡试第一名。 这……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他的文章虽还算是一气呵成,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出色。 又或者……是因为他刷题刷多了,早已对八股文失去了欣赏,就如先生们所言的一样,所谓的作八股,就是做工,没什么技巧可言,唯手熟而已。 他如遭雷击,直勾勾地盯着那帮上赫然的刘杰二字,已是彻底的哑口。 他的身躯,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第320章 喜报入宫 第一! 竟是第一! 刘杰对自己的期望不高。 这辈子,他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蹉跎。 他甚至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 自己的父亲位极人臣,可能便连老天爷也觉得有些过了。 因而才会出了自己这个不肖子,不但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己的父亲锦上添花,甚至他觉得自己给父亲蒙羞了。 他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跪了下来,跪在了雪地里。 冷风如梭地刮在他的脸上,褪下一片的冰冷,他却浑然不觉。 耳边,听到了许多的议论:“刘杰,是哪个刘杰……” “首辅刘公之子,除了他,还能有谁。”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其父为首辅,其子乃北直隶解元,想来又是一段佳话了。” 人是最现实的。 当初屡屡名落孙山,遭人耻笑,即便没有人当面取笑,可也看得出别人对待他时,那笑脸背后审视的样子。 你堂堂首辅之子,竟不过是个秀才,读了三十年的书,举人都没有吗? 可而今,却成就了一段佳话,人人羡慕,人人妒忌,妒忌上天将所有的荣耀俱都加在了刘家,妒忌一家一姓,竟可享此雨露。 刘杰已自雪地里爬了起来,他抬眸,再看了一眼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这才回过头,眼里噙泪,突然笑了,接着跌跌撞撞的,逆着人潮而行。 他许多年不曾和人交际了,认识他的人不多,许多人还以为这又因为名落孙山,因而疯掉了一个。 所以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耳边,则是一个个质问的声音:“第二名,这吴志,是何人?第三名的周艳昌又是何人,还有……” 终于有人发现古怪了,他们发现,在位列前十五的位置,除了两个北直隶才子为人熟知之外,其他十三人,俱都声名不显。 所有人发懵地看着榜。 突然,有人道:“那吴志,不就是那个在西山书院读书,遭人耻笑的秀才吗?” 众人一听,突的,有人也反应了过来:“还有那第三名的周艳昌,此人……好像……好像我有印象,他也是在西山……” 西山……都是西山。 渐渐大家发现了一件大事,整个榜,几乎被西山的学生所占据。 一个又一个人的认出了排在榜首靠前位置的人,都是出自西山。 除了那两个北直隶的才子之外,还有就是榜首上的刘杰了。 也就是说,名列前十五者,有十二人竟是出自西山。 那些落榜之人,眼睛都直了。 他们第一反应,就想死。 尤其是有一些八股文作得还尚可的,原以为此番有希望高中,如今直接落榜的,他们……想死啊。 若是没有这西山的十二人,或许自己就入榜了啊。 “西山书院……可是新建伯的西山书院?” “是那新建伯与他诸弟子的西山书院,他们在那儿教授新学……” 那些想要喊不公的人,突然没了声响了! 是新建伯啊,你可以讨厌他,可你必须得服气,他的六个门生,当初可霸占了榜单,将天下读书人吊起来暴揍,现在这十二个西山的读书人霸占乡试榜,显然……也就不那么出奇了。 京师……沸腾了…… ………… 此时正是正午。 刘健心神不宁的在暖阁里票拟着奏疏,今日皇帝没有召见他,目的他猜着了,陛下这是知道今日对自己是大日子,想来实在没心思去君前奏对。 刘健虽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的心底深处依旧没来由的烦躁。 他安慰自己,人生总该有所缺憾,不必在意,越是在意,反而会使自己的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 所以他面带着微笑,努力如常地做着平日该做的事,而整个内阁里,似乎今日上下人等,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李东阳和谢迁都躲在自己的值房里,没有冒头出来,平时他们本该公务闲暇之余会邀刘公一起喝喝茶,解解乏,今日也假装事务格外繁忙,埋首在案牍上,认真地票拟着奏疏。 谁也能感觉得出,这内阁里,弥漫着诡异和尴尬的气氛。 却在这时,有书吏匆匆地边走边道:“刘公,刘公……”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内阁里的沉寂。 顿时,许多人表露出不满之色。 可那书吏不在乎,无视这文渊阁,也即为内阁前堂所有人不满的目光,几乎是冲进了刘健的值房。 “刘公,大喜。” 书吏进了刘健的值房后,便对着刘健拜下,竟是激动得颤抖。 刘健抬眸,错愕地看着这书吏。 书吏嚷嚷道:“公子高中,高中了。” “……”刘健一怔,双目露出了茫然。 可周遭的值房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了一样。 李东阳想起身,可细细一想,又坐了下去,要淡定,内阁大学士岂可如此沉不住气,且先听一听。 谢迁本在票拟,手里的笔划拉一下,这手打了个激灵,直接将奏疏糊了一团墨。 翰林和书吏们就不太沉得住气了,纷纷在外探头探脑的。 “你说什么?他……他……中了?” 刘健短暂的呆愕后,凝视着这书吏问道,脸上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接着,内心的深处一股喜悦开始油然而生。 可是……这份喜悦,他又不得不极力地压抑住,他怕啊,真的怕,怕这是梦,怕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而,他不敢过份的喜悦,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只见书吏笑意满脸地道:“不错,公子高中了,不止如此,高中的是弘治十三年北直隶乡试头榜第一名,公子为北直隶解元!” “……” 刘健真的惊了,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收缩。 解……解元…… 怎么可能……是解元…… 以往可是连举人都中不了的啊。 顺天府的解元,可能在从前,尤其是南方士人眼里,含金量不高,可随着欧阳志等人的奋起,北地才子已开始隐隐有与南方士人分庭抗礼的趋势。 即便是他,也不曾中过解元啊。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学生岂敢欺骗刘公,当真!”书吏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一下子,外头的书吏和翰林们瞬间开始沸腾了。 神了啊。 当初所有人私下议论,都说这次刘公的公子又是要名落孙山呢,谁料到顷刻之间,天地翻转! 今年的试题很难,很多翰林和书吏其实在得知了考题之后,都曾在暗地里尝试着作一作此题,翰林是何等人,个个学问精深,可他们一作,虽也能在一天时间里勉强作出还算漂亮的八股文章来,却还是觉得绞尽脑汁,费了无数精力。 想不到,刘家公子…… 众人疯了一般,涌入了值房,纷纷朝刘健作揖道:“恭喜刘公……” “下官给刘公来道贺了。” “咳咳!”是谢迁的声音,谢迁已经耐不住了,背着手进来,威严的咳嗽,意思是,像什么话。 众翰林和书吏连忙住了口,他们是比较害怕苛刻的谢公的。 谢迁这才上前道:“刘公,可喜可贺啊。” 他话音落下,刘健才抬头,凝视着谢迁:“刘杰……考中了解元?”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以为在做梦呢。 “是,刘公,准没错,谁敢来欺骗刘公啊,哈哈……”谢迁大笑,显然也很为刘健高兴。 而接下来,刘健的行为,就令人诧异了。 他原本是跪坐在案牍之后,而因为跪坐,所以往往要脱靴子,可刘健已是豁然而起,突然一下子,这平日老迈的刘健,竟是龙精虎猛,双目如电地站起来道:“吾儿……争气了啊,吾儿……终于光耀门楣,给刘家争了一口气啊!” 他大哭着道出这番话,随即,就这么连靴子都没有穿,只穿着裹脚布,便匆匆而行。 “刘公,你要往哪里去?” “回家!回家去!”刘健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副老子也有今天的感觉。 当初自己金榜题名,当初自己入阁拜相,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痛快啊。 我刘健的儿子,怎么会差,不存在的,刘家诗书传家,书香门第,而今吾为首辅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刘家后继有人了。 所以……回家。 天塌下来,这事儿也得搁一搁,放一放,自己要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他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已是步出了内阁。 身后,有人才醒悟了过来。 谢迁看到了地上的靴子,忍不住大吼:“刘公,靴子,靴子,你没穿靴子。来人,快追上去,外头大雪,不穿靴子,刘公怎么受得住。” 于是众人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东阳才淡淡然的自自己值房里负着手走了出来。 然后,他有点懵逼了。 这…… 套路有点不太对啊。 本来自己要显出一点风淡云轻,在别人都激动得不得了的时候,自己再慢吞吞的过去恭喜一番,可慢是慢了,结果刘公却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算不算吃*都没赶上热乎的? 他摇摇头,苦笑。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刘公这是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第321章 宫中震动 坤宁宫。 弘治皇帝难得休息一日。 其实这也是无奈,不召刘健等人来议事,一日的政务也就没了头绪。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呆了半日,也晓得留在那里也是无益,索性便来了坤宁宫。 谁晓得此时,这坤宁宫传来了一阵浓浓的肉香。 这扑鼻的香气,还有那么一丝丝土豆的味道。 弘治皇帝还未进午膳,这香味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欲,令他感到肚子真的饿了。 他踏步上前,门前的宫娥想要进去禀告,弘治皇帝微笑着压了压手,那宫娥便颔首点头,似乎领会到了陛下的意图。 弘治皇帝继续缓步往里走,寝宫里,传来了朱厚照的声音:“母后,这是儿臣亲自给您和妹子烹饪的,可好吃了,此乃土豆,这是牛肉,母后莫慌,儿臣是遵纪守法之人,国法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道理,儿臣都懂,你看,为了让母后知道儿臣绝非是私自屠牛,便连这‘宰牛书’都带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瞧见了没有,兹因此牛跌入山坳,暴死,准其屠牛……”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眼眸微微眯起,目中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西山的事,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东厂可是将那儿的事,事无巨细都报了来。 听着这厮喜滋滋的口吻,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寝殿。 只见在这里的几子上,正摆着一盘土豆烧牛肉,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热气带着香味弥漫了整个寝殿。 朱厚照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张皇后和朱秀荣好奇地看了看,似乎朱秀荣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拿着宰牛书左看右看,虽然她自己也不知这宰牛书是什么样子,更不知为何杀牛需宰牛书,可兄长既然说他有宰牛书便不是犯罪,想来这定是极重要的吧! 只是以她对这个哥哥的了解,这宰牛书,十之八九是哪里弄虚作假来的。 “咳咳……”弘治皇帝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朱厚照背对着弘治皇帝,顿时打了个冷战。 而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弘治皇帝眼眸直直地盯着他道:“今日没去西山吗?” “西山今日休沐。”朱厚照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其他的同窗都去看榜去了。” 弘治皇帝脸色淡淡的点头,觉得这小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想发作关于屠牛的事,可当着张皇后和朱秀荣的面,却不得不忍着。 最终,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盘土豆烧牛肉上。 这土豆烧牛肉,真是久仰大名啊,上回去西山找太子也没吃这个,要不现在……试试? 弘治皇帝靠着张皇后坐下,淡淡道:“嗯,不可荒废了学习,近来在西山,先生教授了你什么?” 朱厚照刚想开口。 弘治皇帝却又摇摇头道:“罢了,今日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说这些了,看你吓成了什么样子。” 难得放松下来,弘治皇帝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不禁生出了满足之感! 他取了筷子,吃了一块牛肉,味道……竟真的……很好。 “不错,土豆真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父皇,你是不是看错了,你方才吃进去的明明是牛肉。” “……”弘治皇帝一直在怀疑,为何自己每每见了这个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算是有了点儿头绪了,这家伙,真是个欠揍的性子啊。 张皇后是弘治皇帝最亲近了人,自然是看明白了弘治皇帝的脸色,忙转移开话题:“陛下,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弘治皇帝便笑道:“咱们的刘卿家,儿子要乡试放榜,朕看他心神不宁,索性就让他歇一天,朕呢,也趁机躲躲懒。” 张皇后莞尔笑道:“既是刘卿家的儿子,定会是虎父无犬子,想来定会高中的。” 朱秀荣只托腮,眼睛眨着,努力地消化着外界的信息。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何方继藩不科举呢? 他若是参加科举,一定顶厉害的吧。 弘治皇帝却是一笑,摇头道:“说来,却是有些戳人心窝子了,刘卿家什么都好,唯独这个儿子屡试不中,哎,不说这些了。” 外头,萧敬却是急匆匆的来了。 “陛下。”萧敬气喘吁吁的进来。 弘治皇帝夹着牛肉,又吃了一口。 土豆真是好东西啊! 他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萧敬,心里便明白贡院那儿……放榜了。 “陛下。”萧敬一脸骇然的样子,看了看张皇后,又看了看太子,才道:“陛下,放榜了。” “刘杰如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萧敬平时在自己面前,历来稳重,可今个儿的样子,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高中了。” 呼…… 弘治皇帝长长松了口气。 想不到啊,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卿家也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高中的乃是解元。”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 接着,脸上开始露出了惊喜之色,这刘家郎竟如此有本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却见萧敬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神色道:“更可怖的不是如此,而是……而是……此榜的前十五,西山学院占据了十三个,其中第一至第七,以及此后除第十三名之外,西山学院的生员,俱都榜上有名,陛下,京师震动了啊。” “第一……第一的刘杰,也在西山学院?”弘治皇帝惊诧不已。 “是的,别人不知,可这刘杰隐姓埋名,所以外人所知不多,可东厂却早在暗中有所密报,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奴婢万死。” “………” 真是,神了。 “这西山书院……竟恐怖至此。”弘治皇帝惊讶得口里的牛肉都来不及咀嚼。 朱厚照眉一跳,激动了:“他们都是儿臣的同窗。”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这方继藩,真是有大才的人啊。” 张皇后眼波一转,似乎有些动容:“陛下,西山书院和方继藩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这书院本就是方继藩所设,他的几个门生都在那里教授人读书,而现在,他门生所教授的生员无一不中了。” 此刻,弘治皇帝是真正感受到了方继藩教学方法的强大。 这简直就是进士和举人的制造机啊,读书人竟还可以批量的生产吗?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的扫了一眼美滋滋的朱厚照。 朱秀荣这时惊讶道:“父皇,那岂不是说,这些很厉害的读书人都是方继藩的门生教授出来的?方继藩是他们恩师的恩师……” 弘治皇帝已放下了筷子,有些恍惚,接着,他又看了朱厚照一眼,道:“传方继藩觐见,是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朕倒是极想见见。” 朱秀荣俏脸微红,不过眼眸眨了眨,便轻轻地偎在了母后的身边。 张皇后不经意的瞥了朱秀荣一眼,依旧不露声色。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 在另一头,刘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刘府,父子二人相见,先是相互凝视了很久。 接着,父子二人居然抱头大哭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刘健,还是刘杰,都懵了。 至今还觉得如做梦一般! 刘杰步行回到了家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府上的人以为少爷又落了榜,一个个不敢靠近,而现在,见了父亲,看到父亲竟是没有穿靴子,脚下的裹脚布早就被雪水淋透了,他一股悲伤和狂喜一齐涌上心头,上前抱住刘健,喜极而泣道:“父亲,儿子……中了,高中了,儿子亲眼看到了榜,位列第一,北直隶解元。” “为父知道,为父知道了。”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刘健,已是泪眼模糊,拍着他的背道:“你不愧是为父的儿子,祖宗们在天有灵,此家门之幸啊。” 哭过之后,抹了泪。 刘健凝重地看着刘杰:“你从前屡屡不中,此番却高中第一,此为何故?” 刘杰便道:“都是几位先生教授的好,王先生、刘先生,还有……” “是方继藩!”刘健眼里放光。 “自然也是新建伯的功劳,他……”刘杰顿了顿,才又道:“还有,在书院的其他十二位同窗,也都高中了,和儿子一样,都名列榜前。”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板起脸来,面色凛然:“你这逆子,真是不晓事啊,跪下。” 刘杰吓了一跳,虽是不明所以,却连忙跪下:“父亲……” 刘健气咻咻地道:“既如此,那么方继藩于你有如此大恩,你既高中,理当立即去方家报喜,同时拜谢,我们刘家,诗书传家,这是礼,可你高中了,竟就这么回到家来,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刘杰恍然大悟:“儿子……儿子方才神游了,竟没有想到这些。” “你啊……”刘健手指着刘杰,痛心疾首地道:“知恩图报,方为君子,休要找其他的借口。” “是,儿子这就……只是,父亲不是说,不要让儿子泄露在西山的身份……” 刘健铁青着脸道:“这样的大恩,你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走,老夫带你去方家,我们刘家人处事,要堂堂正正!” 第322章 门生故吏遍天下 刘健匆匆带着刘杰到了方家,却发现,在这里,竟已来了不少人。 今儿天气很冷,另外十二个新举人,个个冒着严寒,都来了。 他们见到了刘杰,再看看刘杰身边的人,当然,他们是认不出刘健的。 今日方继藩和几个门生都在家。 一听外头的动静,便动身出来。 方继藩为首,欧阳志等人尾随其后。 方继藩本是背着手,在徒子徒孙面前嘛,自然要显得大气一点。 何况,方继藩是嚣张惯了的。 可这一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刘健,方继藩不禁错愕,刘公……今日没当值,竟是亲自来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方继藩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了笑容,在刘健面前,他心里没底,说白了,心虚。 方继藩堆笑道:“见过刘公,刘公您……” 刘健的心情依旧很激动,额头冒着青筋,却是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道:“新建伯,吾子多得西山书院的调教,而今高中,今日,老夫领着他特来拜谢。” 其他十二个新举人,一个个错愕的看着刘健和刘杰,他们心底已大抵的明白了几分。 他们也是来拜谢的,任谁都知道,若没有西山书院,就绝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 方继藩看看刘杰,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刘健的儿子,居然也在西山书院学习。 方继藩的心里浮出了几分欣喜,这一下子,腰杆子总算挺直了起来,询问式地看向刘文善,刘文善颔首点头! 方继藩的底气也就更足了,便笑着道:“哈哈,都来坐,进来坐,咱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刘公,请。” 领着来客到了前厅,刘健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首,他现在依旧还如做梦一般,想到自己儿子成了解元,便恨不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邀功似的给刘健斟了茶,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十几个新举人,道:“惭愧啊惭愧,这书教的不好,平时比较忙,都是几个门生教的,这几个门生……” “你就不要自谦了。”刘健一笑,接着道:“你这西山书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方继藩谄媚的朝刘健笑了笑。 脸皮是不值钱的。 可实力却很值钱。 刘健可不是一般的大臣,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其实在实力面前,方继藩是一向不太要面子的。 不过,对于刘健刚刚所说的话,方继藩却道:“刘公,此言差矣,西山书院确实和我有些关系,却也是太子殿下的,当初就是殿下与我筹建,我方继藩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敢将所有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 “不错,不错。”刘健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从前看方继藩,不知怎么的,虽也有欣赏,可内心总有些隔阂,觉得这个家伙怪怪的,反正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哪里有瑕疵一般。 可今日,却发现方继藩浑身都是光啊,相貌英俊,笑起来,表面上是贼兮兮的,可是这小伙子,别人都说他蛮不讲理,但老夫看着,挺谦卑的嘛。 刘健接着朝刘杰一瞪眼:“你还快拜谢新建伯的恩德。” 刘杰正要拜。 方继藩微笑,摇摇手道:“你拜谢你的几位先生吧。” 刘杰转头,看向王守仁等人。 他此时,内心既是激动,又是百感交集。 若没有几位先生,没有新建伯,只恐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废物。 而今终于吐气扬眉,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了。 不过,他还未拜谢,其他的十二个举人,却已抢先了。 他们一个个哽咽,眼里含泪,一齐拜倒,那吴志更是激动得难以言表,他泪如泉涌地道:“王先生,诸位先生,往日学生学业不精,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数月以来,一直蒙受先生们的教诲,尤其是王先生,使学生受益匪浅。今日学生有幸高中,请受学生一拜,学生吴志,愿自此之后拜入王先生门下,侍奉恩师以及师公。” 说着,也不等王守仁拒绝,直接跪下,狠狠地磕了头。 在书院里学习的老师,和真正拜入门墙的恩师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授业,可后者更为正式,这就形同于,从现在起,吴志与王守仁建立了稳固的师徒关系,从此便算形同父子了。 吴志一番话之后,其余人顿时醒悟,纷纷道:“学生等,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还望先生不弃。” 一个个跪下,声音哽咽,情难自制。 刘杰也已醒悟,二话不说,随着他们一道拜倒:“学生刘杰,天资愚钝,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之内,侍奉恩师。” 众人统统跪着,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王守仁不禁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含笑,朝他点头。 本来就是书院里教出来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方继藩又不傻,不收才怪了。 王守仁这才颔首道:“既如此,那么为师便算是认下你们了,你们……快来拜谒师公吧。” 众人大喜,尤其是刘杰,他率先跪在方继藩的脚下,道:“学生见过师公。” “哈哈……好徒孙。”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且慢着…… 方继藩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炸了眨眼道:“我是你的师公?” 刘杰毫不犹豫地应道:“正是。” 然后方继藩回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刘健。 刘健坐在椅上,欣慰的眼泪模糊,带着盈盈笑意捋须,不断点头。 自己的儿子拜入王守仁的门下,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可能会引来一些争议,可这又如何呢?若不是王守仁等人的恩惠,刘家才真的是令人担心啊。 可现在……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刘健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尤其是发现方继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方继藩小心翼翼地道:“我乃刘杰的师公……而刘杰又是……”方继藩很没底气地指了指刘健。 刘健总算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方继藩尴尬地道:“你的儿子,咳咳……我想冒昧的问一声,这样算来,是不是……是不是……”方继藩竟有点扭捏起来,很难为情的样子:“这个,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小刘……” 小刘…… 刘健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我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都可以做你祖父的人了,你叫我小刘? 可是…… 刘健不需掐着指头去算,似乎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丁点儿道理。 自己还真矮了方继藩一辈啊。 坑哪。 好端端的,拜什么师,现在闹的什么呀! 刘健便板起了脸,眼眸如刀子一般在方继藩身上掠过。 方继藩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此时,真正的是底气十足了,同样以锋利的目光,与刘健对视。 “这个,礼法的事,我也不懂,还想小刘……请教一下。” 刘健有一种要呕血的冲动,他拼命的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捋须,像是风淡云轻地道:“不用请教,这一次多亏了你,我们刘家是知恩图报之人,刘杰能拜入王守仁的门下,老夫亦是欣慰无比。今日老夫不只是来道谢,明日哪,还要修书一封给令尊,也就是方景隆老弟,道一声谢,毕竟饮水思源嘛,没有方景隆老弟,也不会有新建伯,自然也就不会有王守仁,不会有今日犬子高中解元了。” “……” 方继藩又懵了。 这么说吧,方继藩的意思是,自己是刘杰的师公,而刘健是刘杰的爹,那么我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比你刘公高一辈吧,我叫一声小刘,有错吗? 当朝首辅,我方继藩都呼一声小刘,想一想都很激动啊。 可刘健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要修书道谢是假,真实的目的,却是引出了方景隆老弟。你看,方景隆见了老夫,也得乖乖叫一声刘公,或是兄吧,你方继藩算个屁,你是方景隆的儿子,你还想骑在老夫的头上,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方继藩瞪着眼睛有点发愣:“……” 方继藩觉得这关系,有点绕。 双目带着迷糊,还想努力挣扎一下。 刘健却是面带微笑,可目光依旧很锋利的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最终……方继藩笑了。 好吧,我方继藩毕竟是个不睦虚名之人,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这位老家伙,自己招惹不起呀,算了,吃点亏吧! 于是他道:“家父若是得了刘公的书信,一定很欣慰,刘公……刘杰既已拜入了伯安的门墙,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算了,不必这样客气。” 刘健才松了口气,幸亏老夫身经百战,拿你爹镇住了你方继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继藩则一脸郁闷,极想掰着手指头再把这辈分的问题理一理,怎么最后像是自己吃了亏呢? 刘健此时微笑道:“小方啊……” “……”方继藩不做声。 “你这西山书院,可是要树大招风了!” 树大招风四个字出来,方继藩顿时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你大爷,这算不算威胁来着? 第323章 敕命 刘健撇眼看着方继藩,依旧还保持着捋须的动作,心里却想笑! 这个小子,还想占便宜占到老夫的头上来。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此时,总算将这家伙的心思给压了下去,刘健决心扩大战果。 他微微笑着道:“小方啊。” 方继藩也笑,就是笑得有点无奈:“刘公,有啥话,您吩咐。” “这个……这个……”刘健端坐首位,自有一番气度,首辅大学士的威仪毕露。 刘健徐徐道:“这一场乡试,令你西山书院名动京师,老夫是过来人,因而免不得要劝你一句,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万不可年轻气盛,中庸之道,你可知道,总之凡事低调,万万不可授人以柄。” “……”方继藩迟疑了,低调不是方继藩的本性啊。 何况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还能做好人,啊,不,做一个低调的人吗? “怎么?”刘健摆足了架子,今儿要是不让你方继藩服服帖帖的,老夫这个首辅大学士,就算是白做了。 方继藩汗颜,看着刘健严厉的目光,他开始怀疑,刘杰拜入了自己的门墙,成为了自己徒子徒孙中的一员,怎么感觉好像招来了一个大爷。 “好的,好的,小侄正是这样想的,小侄一直都是个极低调的人。” 方继藩赔笑,只是这笑,有些僵硬。 十几个新徒孙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师公,似乎对于传闻中的师公,都带着好奇。 可今日看来,似乎师公还是个讲理的人嘛,也没外间所传言的那样脾气糟糕,不知上下尊卑,这哪里有半分脑疾的样子。 看来,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啊。 刘健心满意足了:“你有此见识,便再好不过了,好啦,老夫也该入宫了。” 他满怀着激动和欣喜,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好好争了口气,而自己从宫中狂奔而出,这笑话实在闹得不轻,得赶紧入宫。 他站起来,方继藩忙殷勤地道:“小侄送一送刘公。” 刘健颔首微笑,这小子,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没有飘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 只有欧阳志等人,一个个木着脸,可是他们,总觉得好像今日……太顺了。 没错……是太顺了,这实是咄咄怪事啊。 十三个徒孙,却是一个个继续好奇地打量着师公。 这师公……很是知书达理啊。 见刘健已起身,方继藩甚至恨不得立即去搀扶他。 刘健摆摆手道:“还走得动,你啊,倒还知礼。” 说着,笑吟吟的要跨过大堂的门槛。 这时,却见有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 是邓健。 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少爷……外头来了许多人,都是来讨喜钱的,中榜的许多举人都在咱们方家,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说是恭喜高中……” 刘健脸上微笑,斜眼看了方继藩一眼。 说实话,他挺羡慕方继藩的,六个进士门生,十三个举人徒孙,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为人称道了。 方继藩却是大怒了,眼眸顿时冒出了火来,直接狠狠的踹了邓健一脚,气呼呼地痛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讨喜钱竟敢讨到我们方家来?” “这个……这个……”邓健挨了踹,立即委屈巴巴的样子,犹如丧家之犬,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继藩骤然之间,神气起来了,厉声道:“你聋了耳朵吗?没听见刘公教诲本少爷要低调做人,万万不可沾沾自喜吗?竟来讨喜,告诉他们,方家没什么喜的,刘杰这些混账东西,不过就中了区区一个狗屁举人,算个什么喜?本少爷没抽他们便算不错了,还想来要钱。你出去,和他们说,半盏茶之内,倘若方家门外头还有人敢来谈钱的,告诉他们,我方继藩受刘公教诲,洗心革面,低调做人,中十几个举人并不算什么,谁若是妨碍我方继藩低调,我方继藩打断他的狗腿,我方继藩诚实做人,说到做到,滚去吧!” “……”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邓健已是嗖的一下,跑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方,你这……” 他……突然感觉有点坑。 “刘公……”方继藩转眼,便又露出了讨好之色,笑着道:“不知刘公还有什么教诲?要不以后我统统都记下来,往后要时时的拿出来,日夜诵读,牢记于心。” “……”刘健沉默了很久,突的正色道:“没有什么可教诲的,老夫要回宫了。” 走出方家中门的时候,这方家门前,格外的清冷,莫说是人,脸鬼都不见一个了。 仿佛邓健所言的来了许多报喜的人,从不曾来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方继藩安排了轿子,毕恭毕敬的送刘健入轿。 刘健在轿里坐稳了,帘子还未打下来,方继藩探着头道:“刘公真的没有什么可再教诲的?” 刘健抿着唇深深的盯着方继藩半响,而后摇摇头。 方继藩觉得刘健有什么难言之隐:“刘公……” 刘健突然板着脸道:“你走开,老夫不想和你说话!” “……” 刘健很不客气的,卷下了轿帘。 目送走了刘健,方继藩抬头,看着这茫茫的大雪,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突然觉得,一个浑身都闪着光的人想要低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方继藩才回到家里安坐不久,宫中就来了口谕,敕命方继藩、王守仁求见。 区区乡试,显然已经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格外关注。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带着王守仁入宫。 …… 暖阁! 在这里,弘治皇帝和太子朱厚照早在此等候了。 只不过,太子殿下是跪着的。 朱厚照也不知今天到底又错在哪里了,反正父皇笑容可掬的带着自己自坤宁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对了,到了暖阁,父皇直接指了指角落。 朱厚照很实在,二话不说,啪嗒一下,便跪在了角落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不谐之感,管他犯了啥错呢,跪了就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已低头看了许多遍的榜,说实话,结果很震惊,甚至可以用骇人来形容。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和王守仁来。 于是,他终于想起了朱厚照,狠狠看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吗?” “儿臣知道。”朱厚照垂头丧气地道:“儿臣偷杀了牛。”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还算是知错,不过,显然弘治皇帝怪他的不只是这个,而是……不争气! 连那刘杰都如此大的出息了,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啊,可你是怎么样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铁青着。 朱厚照看着父皇的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兢兢战战地道:“还有……儿臣腹诽了父皇。” “嗯?”弘治皇帝冷冷地盯着朱厚照,你还腹诽过朕? 朱厚照大汗淋漓,连忙又道:“更不该以父皇的名义矫旨……” “矫旨……假传圣旨?”弘治皇帝胸膛起伏,脸色比屋外的寒风还有冰冷,火冒三丈地瞪着朱厚照道:“畜生,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厚照一呆,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还没发现啊,于是他忙道:“没,没做啥。” “你不说,朕打死你!”弘治皇帝狠拍御案。 朱厚照反复权衡之后,最后道:“儿臣……儿臣用萝卜雕了一颗玉印,和父皇的……有点像……”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颤抖了。 什么叫有点像,私刻印玺,到了哪朝哪代,即便是太子,这都是万死之罪,古来多少太子就因为骄横,要嘛被废黜,要嘛被处死。 若不是弘治皇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玩意,还真以为这朱厚照有什么勃勃野心呢。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而且朕还就只生了一个?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雕刻这些做什么?” “制了一道圣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早有被发现的准备。 “什么圣旨?”弘治皇帝已经有点想要跳脚了。 这天下,也没人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好嘛,就算你朱厚照这个太子当真有野心,朕也算敬你是条汉子,至少你还想做天子,你还懂得什么叫有组织有预谋。 你倒是好,你拿萝卜雕印玺? 弘治皇帝怒视着朱厚照喝道:“你说!”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朱厚照缩了缩脖子,才道:“就是一封敕命,儿臣以父皇的名义,加封了儿臣。” “……” 拿萝卜雕了一个宝印,伪造了一份圣旨,然后给自己封官? “加封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既惊惧又有点无奈,到了现在,也没法隐瞒了,只好道:“西山学院院长,兼西山总兵官……” “……” 弘治皇帝不禁用手抚着自己额头,感到头痛的厉害。 没出息啊! “敕命呢?”弘治皇帝终于想了起来。 “这个……它……它,已早早去西山宣读了,现在装裱了起来,挂在了西山学院明伦堂‘万世师表’的匾额之下。” 第324章 大宗师 弘治皇帝的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矛盾。 这个败家玩意若是真长本事,敢私印玉玺、预备金刀,虽然这是大逆不道,可也说明,这儿子想做皇帝,好歹还有一点雄心。 这天下,反正是你的!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位之人,说实话,他这个皇帝当的很苦,苦极了,这么苦,不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太平平的江山交给自己儿子吗? 儿子若有野心,那还求之不得,朕宁愿去享福呢。 可问题就在于,这等萝卜雕玉玺,伪造圣旨,而后跑去给自己加封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劳什子西山总兵官的事,你说他大逆不道吧,反而更像是孩子的玩闹。 书院院长就不说了,总兵官很大吗? 很大,掌握一省的兵马! 可西山是什么地方?方圆不过数十里而已,你能有点出息吗? 弘治皇帝现在真想将朱厚照吊起来狠揍。 真是气得想呕血。 可问题就在于,那份伪造的圣旨,居然已经大喇喇的贴了出来,现在要承认太子伪造圣旨? 这太严重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自此之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傻乎乎的太子殿下呢? 捏着鼻子承认吧……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想将这败家玩意砍死算了。 堂堂大明天子,会发这样荒诞无稽的圣旨吗?宫中会折腾出西山书院院长的诏书,会弄出一个西山总兵官? 你朱厚照不要脸,他还嫌丢人哪。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又连忙垂头,战战兢兢地道:“父皇……儿臣其实本来想和父皇商量来着,可又想着父皇会生气,还是不禀告了。” “好好跪着吧。”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睛都红了:“朕想静静。” 朱厚照如蒙大赦,连忙跪得更直了。 呃,跪着总比被揍的好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与王编修到了。” “宣他们进来。”弘治皇帝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多久,方继藩和王守仁就一前一后的入了暖阁,虽是才进暖阁,可方继藩好像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因而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角落看去。 果然,看到太子正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方继藩乐了,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发现弘治皇帝正打量着自己,吓得又忙低下了头。 太子的遭遇,总是给方继藩一种杀鸡吓猴的感觉。 你看,陛下对儿子都如此狠,臣下们还有活路吗? 方继藩本是有点儿偷乐,现在却是乐不了了,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努力地挤出微笑道:“陛下……” “西山书院很好。”弘治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想来他是气得不轻,所以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方继藩忙道:“这主要是……”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书院里张贴了一封诏书,这……你知道吗?就在明伦堂的万世师表匾额之下。” “知道。”方继藩道:“这是陛下的恩赐,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陛下下旨命他为书院院长,西山总兵官!书院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俱都在说,陛下圣明,视书院上下读书人若赤子,因而读书人们发奋读书,今日乡试放榜,书院十三员秀才,具都高中,这既是陛下的恩庇之功,也是太子殿下领导书院,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啊。” “……” 话还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张嘴,想说点什么。 其实,王守仁才是一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恩师说的不对,想要纠正。 而方继藩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守仁这才乖乖的将一席话咽回了肚子里。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了。 他终究还是冷笑道:“哪里是这个逆子的功劳,朕也不瞒你,这诏书,乃是伪造。”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震惊了。 不会吧,当初自己可是看过诏书的,不像是假的,尤其是那宝印,谁敢作假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很鸡贼地低着头。 方继藩有点蒙了,很显然,弘治皇帝不是在跟他说笑! 自己算不算是受害者,要不要重申一下?这样的话,会比较容易划清界限吧。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觉得界限划得太清,似乎有点不够仗义,毕竟我方继藩也曾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此事,你不知情?”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似乎想从方继藩的脸上深究出真假。 显然,龙颜震怒了。 可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这一回,他是真不知情啊。 倒是朱厚照这时道:“父皇,方继藩确实不知情。” “……” 朱厚照不说这话还好,方继藩听他这么一说,心绪就有点不好过了,心里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义气还是自己的小命,哪个更珍贵呢?好像是后者更实在一点。 可小朱秀才,其实还是颇讲义气的,这是实在话,人家处处都在为自己开脱呢,往日也对自己不错的。 想了想,方继藩终于下了决心,道:“陛下,臣知情。” “什么?”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严厉起来。 方继藩道:“吾皇如此圣明,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诏书,所以看到了诏书之后,臣就怀疑了。”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其实方继续的心里颇为紧张,却还是努力镇定地往下说:“可是臣还是接受了这份旨意,这是因为,倘若圣旨是假的,那么势必要深究是谁胆大包天,发出来的假诏书,一旦深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紧绷的脸,顿时开始舒缓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方继藩还是很稳重啊,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臣以为,这封圣旨,只要是太子殿下送来,无论它是真是假,那么臣都认为,这是真的。着就是宫中的敕命。何况太子本就为西山书院院长,这封圣旨,不过是官面上的确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西山书院有太子为院长,与有荣焉,现在书院里考中了十三员举人,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子殿下桃李满天下,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这十三员举人,而今见了太子,都得称呼太子一声大宗师,陛下,您以为呢?” 大宗师…… 大宗师和恩师是有分别的,恩师是授业恩师,也就是亲自教授学问的人,就如王守仁称方继藩为恩师,这是比较亲密的师生关系。 而大宗师本是指成就非凡、受人尊崇而可奉为师表的人,到了大明之后,人们一般称呼学官为宗师,譬如某县的秀才,见了本县的学官,理论上而言,学官有教导本县秀才的责任,所以他们往往称学官为宗师。 这虽是较为广泛的称呼,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这书院上下的读书人,都是广义上的太子门生了。 “……”弘治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太子这厮跑去伪造圣旨会有什么很深的用意了。 可方继藩如此一提醒…… 这西山书院,似乎也不像一个杂牌书院啊,一个顺天府的乡试,一下子中了十三个举人,直接霸榜,如此恐怖的实力,而这些举人……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开始以卿家相称了。 就好像是说,大家又成了好朋友。 方继藩继续道:“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伪造圣旨,当真只是因为贪玩吗?臣不这样认为,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这世上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可太子为何要自封自己为书院院长呢?可见太子殿下的心里是渴望着能真正独当一面,为陛下分忧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解释?老方……也算是人才了。 弘治皇帝已是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在暖阁里,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似乎开始在权衡着利弊。 方继藩又道:“臣的这些门生,为何能获得陛下的欣赏?就说欧阳志吧,欧阳志……臣若是一直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只让他乖乖在臣的府上读书,那么他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迂腐书生罢了,即便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呢?天下从来不缺读书人,可缺的,却是经世之才,因而臣才想方设法让他去辽东磨砺,使他可以独当一面,明白读书和做事的分别。” “臣对待其他的门生,大抵也都是如此。” “太子殿下也是一样啊,倘若陛下一直将太子殿下当做孩子看待,那么太子殿下就永远都是孩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陛下不去鼓励他,反而指责,臣……认为这很不妥当,陛下,太子殿下迟早是要克继大统,独当一面的,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终于驻足,他背着手,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略有动容。 第325章 赐官 对于弘治皇帝的直觉而言,方继藩的话有道理。 难道……当真是因为自己将太子当做是孩子,没有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还有这西山书院,此番中了十三个举人,势必震动天下,太子任书院院长,这本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历朝历代的太子,处境都是极尴尬的,他们一方面是储君,另一方面又被宫中所忌惮。 可在弘治朝,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恰恰相反,弘治皇帝嫌就嫌太子的声望不够足,嫌太子在将来镇不住满朝文武。 方继藩将错就错,这等于是将这西山书院巨大的声望也加了一部分在太子的身上了。 大明王朝,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西山书院的这些读书人,难道就不是士大夫? 他们尚且称呼太子为大宗师,那么,也足见太子对于士大夫的重视。 这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圣旨,居然阴差阳错的弄对了。 可是…… 弘治皇帝依旧还紧绷着脸,他看着方继藩,虽是这样的说法很好很令人心动,可太子拿着萝卜私刻玉玺,假传圣旨,自认院长和总兵官,这口气……咽不下啊。 于是,暖阁里沉默了起来。 越是静默,越是令人感受到越加大的压迫感,朱厚照不禁瑟瑟发抖起来,他觉得很不对劲。 老方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肯定会听从他的建言的。可是……越是听从,自己的死期可能就要到了。 这里头的意思嘛……父皇虽然觉得有道理,可他总要有个台阶下吧,难道就因为有道理,就鼓励私刻玉玺的事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先给他来一个教训,然后才从善如流,表示对方继藩建言的十分认可。 朱厚照虽然做事不计较后果,可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时,求生欲却还是很强的! 他立即啪嗒啪嗒的落泪,哽咽着道:“父皇,方继藩说的对,儿臣……儿臣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父皇分忧,儿臣也想独当一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儿臣知道父皇心疼儿臣,所以…总是处处担忧儿臣,庇护着儿臣,可儿臣已经长大了,愿为父皇分忧,这才铤而走险,做下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要惩罚,便狠狠惩罚儿臣吧,儿臣便是被打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简直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启发。 原来是非黑白,这样说都可以。 朱厚照是个擅长举一反三的人,抽泣着,说出了这番话。 弘治皇帝则是抿着唇,继续沉默着。 其实他也猜不透这儿子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他在沉默之后,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再动手,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使劲地点着头道:“是,是,臣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随即就毫不犹豫的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奏疏,直接丢到了朱厚照脚下,道:“这件事,你来处置吧,处置的好,有功,处置的不好,朕不饶你。” 朱厚照欣喜若狂,一把将这奏疏拿起,可还没来得及看。 便听弘治皇帝又道:“方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道:“这西山书院乃是卿家所设,太子这所谓的院长不过是虚……” 方继藩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他为院长,不但书院上下欢欣鼓舞,臣的心里也是欣喜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你们啊……” 面对这两个穿了一条裤子,相互掩护的家伙,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道:“那么太子假传圣旨之事,如何处置?” 方继藩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这不是假传圣旨,这本就是真的圣旨,只要陛下认为是真的,即便它上头盖得是胡萝卜雕刻的印玺,那也是真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用萝卜雕刻的印玺?”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卧槽,这人渣,还真用的是萝卜?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圣旨没有经过内阁,宫中也没有存档,这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么,重新发一份?”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摇头:“若是重新发一份,岂不弄巧成拙了吗?天下人一定会怀疑,既然此前发了一份,为何又发一份,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慧心巧思,令臣敬佩。只是,既不能重新发一份,又不能……” “再发一份。”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接着道:“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敕封太子,而是敕封你方继藩,朕命人传出中旨,萧敬,你记下……” 萧敬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站在角落里,可此前的君臣对话,他是全程看着的,此时,他不得不佩服方继藩了,这厮胆子大,脸皮还厚,竟还巧舌如簧,看来这小子能一飞冲天,不是没有道理啊。 心里感慨了一番,他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传中旨,再敕命方继藩为西山副总兵官,西山书院同院长,这封旨意,照例绕过内阁,就这样办吧。” 副总兵官,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区区一个西山,连总兵官都出来了,虽然是奇葩,不过无所谓,将错就错嘛,可同院长算啥东西? 当然,在大明,其实有一个专门同的官职和称号。比如科举,一甲是进士及第,二甲呢,是赐同进士及第。两个都是进士,一个是真的,另一个也是真的。 可是呢,多了一个同,就好像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如同夫人和如夫人一样,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如夫人呢,是虽然你不是夫人,但你享受夫人的待遇。 总之……方继藩也是院长,至少比副院长好听一些。 何况,还给了一个副总兵官,左右都没吃亏。 方继藩便连忙谢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道:“辛苦你了,朕知你与太子情同手足……嗯……”他本是话里有话,却又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将那原话说下去,而是转而道:“朕方才自坤宁宫来时,太康公主说她有些不舒服,你且去看看吧,这脑疾永不可根治,实是令朕担忧啊。” 又复发了? 最近复发的频率,好像快了一点呀。 方继藩不敢怠慢,行了礼便道:“臣这就去。” 方继藩的面上露出了焦灼的样子,匆匆的出了暖阁,便入了后苑,他脚步匆匆,倒是很快的来到了一处阁楼前。 方继藩刚进去,迎面就看到了刘嬷嬷,刘嬷嬷脸上显露着几分惧意,战战兢兢地给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没给她好脸色,宫里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你越是摆出不容侵犯的样子,她才晓得畏惧你。 进了寝殿,却见太康公主柔弱无骨一般,半倚在卧榻上,上头盖了一层薄被!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朱秀荣朱唇一抿,随即道:“不知是否旧疾复发,还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所以请新建伯来看看。” 方继藩便在塌下端坐,朱秀荣乖巧地伸手出来。 方继藩便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这脉象,果然是波涛汹涌,再看朱秀荣,*口起伏,方继藩不由皱眉。 只见朱秀荣低声道:“据闻今日放榜,你门生的弟子,中试了?” 方继藩不禁一愣,有些意外太康公主的消息挺灵通的。 方继藩板着脸,轻声道:“一群歪瓜裂枣罢了,我没功夫搭理他们的,都是任他们自生自灭,中个举人算什么,说来惭愧。” 朱秀荣却是道:“难怪你这样有学问。”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手依旧搭在她的脉上,口里道:“学海无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学问,众生都是愚夫罢了,只是我幸运一些,看得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罢了,我不喜欢说这些,又不是什么好显摆的事,公主殿下,你的脉象有些乱。” 方继藩风淡云轻的样子,俊秀的脸上,那剑眉总是微微的锁起一些,带着些许的愁绪,那眼睛里很平静,令朱秀荣有些动容。 难怪近来这么多人夸他,似他这样既有本事,却又如此真诚、虚怀若谷的男子,真是少见啊。 朱秀荣低声道:“我偶尔也读书,可都是闭门造车,找不到人请教。” “殿下。”方继藩道:“读书只是过程,而求知方为目的,因而若是殿下读书,万万不可死读书,需边读边琢磨,就说一个最简单的东西吧,殿下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 “呀?”这还简单?朱秀荣俏脸微红,自惭形秽地道:“我……我不甚了解。” “有四种。”方继藩轻轻的用手在朱秀荣的小臂上开始划拉,写出回的四种写法,朱秀荣看得极认真,一时痴了。 “现在,明白了吗?”方继藩抿嘴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学问,不算什么的。” 第326章 郎情妾意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目光柔和,嫣然的笑了,轻轻张唇道:“为何你和我哥一样的年龄,他什么都不懂,你却懂这么多?” 这真是个好问题。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聪明伶俐,非寻常人可以比拟。何况殿下是太子,东宫之中,有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大儒,也有世上自见多识广之人,教授殿下学问,所以……公主殿下,你错了,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已经足够聪明,懂得够多了。” 方继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道:“当然,太子殿下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至于原因,可能只是他平时贪玩一些,而我热爱读书,在别人飞鹰走狗时的时光,用在了穷究万物的道理上,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知笨鸟先飞的道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使我快乐。” 朱秀荣眨了眨眼睛,颔首点头道:“极有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这样的人极了不起,你想想看,你也出自名门,虽不及我哥,他是太子,可你也是南和伯世子,分明可以承袭爵位,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可你却能安下心来读书,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听母后说,京里的许多子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四处沾花惹草、飞鹰走狗、惹是生非,这样的人,都是躺在自己的祖先们的功劳簿上,成日醉生梦死,在京里害人不浅,很是可恶。新建伯,我越发觉得你了不起了,我也要好好读书,方才不负你……” 她一番真切的话,却是说得方继藩汗颜,等听到她说不负你的时候,方继藩的眼珠子都直了,忙将脸撇开一些,不让朱秀荣看到自己一副得逞的样子。 谁料朱秀荣却是说:“方才不负你的教诲。” “……” 虽只多了几个字,意思却是大不相同啊。 禽兽啊,我真是禽兽,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是想歪了,思想不健康,这是不对的,我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方继藩微笑,手还搭在朱秀荣的小臂肌肤上。 突然间,似乎是有了默契一般,朱秀荣和方继藩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朱秀荣俏脸微红,似乎脑海里也出现了点不健康的思绪,她咬着唇,等着方继藩说话。 方继藩嘴唇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 索性,二人相视而看,却随即不禁一笑。 良久,方继藩才打破了尴尬:“殿下的病情还算稳定。” “嗯。”朱秀荣轻轻点头。 方继藩则是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随即,口里道:“下次不知殿下什么时候脑疾复发。” “什么?” 方继藩一呆,他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朱秀荣却道:“其实……明日也可以复发的。”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过几日吧。”方继藩的脸居然红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 “好,一切听你安排,有你陪着说说闲话,真好。”朱秀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自小接受严谨的教养,显然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舍,可想了想,似乎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有些多了,再多一些时候,纵然刘嬷嬷不敢生事,却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毕竟他再想留下来,却也要为太康公主的声誉考虑。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那么,臣告辞。” 转身,不敢回头去看,害怕自己失态,我方继藩毕竟是有道德的人啊! 于是努力地抬着犹如灌了铅一般千斤重的腿,慢慢地踱步出宫。 等出了午门,似乎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雪絮在头上狂舞,可方继藩却一丁点也不觉得寒冷,却在这时,身后有人狠狠拍了他的肩。 方继藩打了激灵,像是偷*被抓一般,面色惨然。 接着,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道:“哈哈哈,老方,真有你的,这一次幸亏你救了本宫啊,否则本宫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原来是太子,见朱厚照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臃肿,斗笠上积了薄雪,想来是等候了一些时间了。 “给本宫妹子看病,竟耗了这么久,本宫差点儿冻死了。”朱厚照抱怨着,一面摘下自己的斗笠给方继藩戴着,一面道:“莫受寒了,你可不比本宫,本宫是弓马娴熟的,身子硬朗,你就差一些了,哈哈,说正经事……” 雪絮便飘在朱厚照的发髻上,他不以为意,口里呵着白气,从厚重的蓑衣里取出了一份奏疏,道:“父皇不是让本宫独当一面吗?说是将这差事交本宫看,你如何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原来,却是因为雪灾,在密云一带出现了许多流民,需要安置。 方继藩顿时明白陛下的意图了,说是需要安置,其实就是希望太子带头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西山。 安置流民,自不是一件小事了,可对于西山而言,却还算是力所能及的。 方继藩便看着朱厚照道:“太子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吗?” “这个容易。”朱厚照笑了:“让他们来西山,咱们给他们粮食管够。” “……”方继藩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若是安置流民有这样容易,单凭让他们吃饱,这就太过简单了。”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在历练太子殿下,若只给钱粮,陛下若是知道,固然也算是把人救活了,可这算什么安置呢?” “那么…”朱厚照摸摸头,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疑惑父皇让本宫做的事也太容易了,再怎样着,一千多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对西山而言,岂不是小事一桩?” 方继藩欣慰的勾起一笑,果然,太子殿下智商见长了啊。 “可是,本宫还是不明白该怎么样安置,父皇才会满意呢?” “不。”方继藩摇头道:“其实太子殿下要做到的,不只是陛下满意,殿下,这次是来之不易,可以让殿下独当一面的机会,若只是满意,并不算什么,太子殿下应该做到最好。” “殿下,你想想看,平时你在西山学来了什么,殿下可以想想,将在西山所学,如何的运用起来。” 这一次,方继藩很认真。 他和朱厚照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自己的儿孙……不,徒子徒孙太多了。 可是朋友几乎没有,朱厚照是其中一个,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其实,方继藩是一个真正有家国情怀的人。 这不是空话,上一世,他研究的是历史,许多事,他太感同身受了,任何一个对老祖宗的历史有兴趣的人,多是有这等家国的情怀。 人不能只苟且的活着,否则天下的富贵在面前,那也食之无味。 方继藩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真正改变历史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首先,他不只要改变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而真正重要的,还有明武宗,这个自己的知心朋友,也就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挠着头,想了很久,道:“知行合一?” 他显得不够确信。 方继藩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想到了知行合一,那么就试试知行合一。” “可是,怎么试呢?”朱厚照很认真地看着方继藩,他显然也希望能够将此事办好,更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先将流民们迁徙到西山吧,接着,咱们一步步的来。”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面踩着雪,朱厚照低着头,带着童心,故意用自己的靴子狠狠踩下,非要使自己的脚印比方继藩的更深一些。 “好,咱们要做,就做到最好,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朱厚照立下了雄心壮志,眼里泛出了坚定的光芒。 随即,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本宫和你一起,真是心安。” “多谢殿下夸奖。”方继藩挑挑眉,眺望远方,竟看到一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或者说,是一瘸一拐的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迎面而来。 朱厚照面带微笑,似乎对于未来充斥了信心。 只是当那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那一瘸一拐的人,才发现这人竟是个蓬头垢面的弃儿。 这在午门附近的御道上,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禁卫们躲了懒,以至这乞儿疯了一般,背着一个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包袱冲了过来。 “殿下小心。”方继藩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他说话的同时,朱厚照却是同时道:“老方,小心,躲本宫后头去。” 却见那乞儿在数丈之外,突然身子顿住了。 哐当一声,那个破旧的包袱落下了。 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各种杂物,甚至还包括了半截的草纸俱都散落了一地。 可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依旧还愣愣的站着。 朱厚照已快速的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厉声喝道:“何人!” “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这个人跪下了,跪在雪地里,滔滔大哭,恸哭之声,直冲云霄。 这哭声伴随着这漫天的雪絮,在苍穹回荡。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章了,总算可以松口气。好累呀,在电脑跟前坐得久,腰疼,老虎得去歇歇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第327章 贵客上门 是刘瑾。 那个进入山海关,口称自己是宫里的人,然后被打了个半死,差点小命不保,躲在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舔舐了半月伤口,靠捕着的几只兔子,幸赖自己带了锅碗瓢盆才得以填饱肚子活下来的刘瑾。 那个差点被人转卖为奴,在雪地里狂奔了数里地,方才逃之夭夭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讨,遭了无数白眼,一路南行的刘瑾。 自山海关至京师,其实并不远。 可于刘瑾而言,却相当于徒涉了千山万水。 今日,终于见到了太子殿下。 刘瑾……哭了。 他第一次,不再在乎他的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那些锅碗瓢盆,以及半截蜡头、草纸,还有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残破砚台,和那半个窝头。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刘瑾扬着已冻僵的脸,泪流满面,滔滔大哭起来,随即伸出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胳膊,开始不断地捶胸:“殿下,殿下啊……奴婢是刘瑾,是刘瑾啊。奴婢终于找着您了,奴婢……找着您了…” 他又哭又喊得撕心裂肺,接着趴在了雪地上:“殿下……” 刘瑾很悲怆,可朱厚照一听刘瑾,就腾地一下,火都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刘瑾已经畏罪潜逃了。 谁料这厮,不但没有潜逃,竟还活着,甚至有着胆子来到他的跟前! 朱厚照冲了上去,直接抬腿便是给他一脚,怒气腾腾地道:“狗一样的东西,竟还敢回来,你在锦州做了什么?” “奴婢万死。”刘瑾在雪地里磕头。 朱厚照还要抬腿,可抬到了一半,这脚没有落下去。 虽然动辄打骂,可刘瑾是一直伺候着他长大的。 朱厚照历来都是如此,平时玩闹得过份,对刘瑾更是任性无比,可真若说要杀人,他还没有这么的坏。 他的脚顿住了,而后缓缓的放了下来,抿着唇看着一身狼狈的在雪地上磕头的刘瑾,目光透出了几分复杂! 半响,他终于冷冷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饭。” “好啊,好啊。”刘瑾一听,不禁喜极而泣,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又是滔滔大哭! 殿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才三日不许吃饭,他感动得又……哭了,感激万分地道:“奴婢遵旨,谢殿下的恩典。殿下,奴婢想你想的好苦啊,奴婢每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殿下,梦见殿下丢了很多蒸饼给奴婢吃,殿下……奴婢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啊……” 涕泪横流,锥心的嚎叫,又开始了。 方继藩站在不远处,缓缓的上前了几步,而后低头看着刘瑾,心里却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历史上,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 而对于历史而言,它们所能记录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因而,当一个恶棍,史笔上只是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好坏,可终究人还是人,当直观的看待一个人,才发现,即便是十恶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软弱的一面! 在历史上,那成为了秉笔太监、掌握西厂的刘瑾,和现在这可怜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尘埃里的刘瑾,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人的命运哪,还真是奇妙! 刘瑾一看到有人来,就下意识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紧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抢去似的。 朱厚照则是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样的东西,放开本宫,和本宫回东宫去,你再哭声一声试试看,本宫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刘瑾颤了颤,努力的恢复了点自己的情绪,微颤颤地站了起来,接着回头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将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头过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梦,梦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刘瑾那满脸污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傻乐着做什么?” 刘瑾继续咧嘴笑道:“开心!”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万死。” “换个新词,别总是万死。”朱厚照背着手,靴子铲着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告别。 “老方,方才所说之事要记在心上啊,本宫难得独当一面。”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那衣衫褴褛的刘瑾,刘瑾低着头,不敢看他,似乎是……吓坏了。 方继藩便转过视线,看着朱厚照,笑着道:“放心,保准没有问题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 ………… 方继藩回到府上。 还未进门,茫茫的雪絮之下,钻出了一个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贤侄……” 方继藩错愕的抬眸。 他看着来人,穿着一身的麒麟服,头戴还顶着翅帽,方继藩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贤侄还真是健忘啊。”这人愠怒的样子:“翰林大学士……” 方继藩想起来了,难怪,居然这么面熟。 这不是翰林大学士沈文吗? 对于这个沈文,方继藩印象不是很深刻,这厮……曾做过什么来着? 此时,沈文则是感慨的道:“不一样,不一样了啊。当初你爹就没你有出息,老夫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爹刚刚承袭爵位,那时还年轻,不懂事,居然和人发生了争执,把人的头都给打破了。” “……”方继藩不禁一怔。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家族里会有这么多血迹斑斑的往事,一个在土木堡里被人背着,或是背着人回来的祖父,还有一个打破了别人脑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脑袋的爹…… 看方继藩一脸懵逼的样子。 沈文笑了,呵着气,笑道:“那时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调任都察院,为科道御史,当时真是闹得议论纷纷啊,都说要弹劾你爹,可老夫当初是怎么和人说的?老夫说,南和伯刚刚承袭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轻,还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恶而如此苛责于人,实是太不应该,老夫当时顶住了压力……罢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沈文朝方继藩道:“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方继藩有点无语。 重点的是,他饿了,他没功夫听这些从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说吧,沈学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绕个圈子? 罢了,对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书院,还有员额吗?哎,真不知说什么好,家有逆子啊。” 说着,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可能说了这么多废话,也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了。 沈文贵为翰林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唯独……儿子不争气,这些事,以往都是藏着掖着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儿子都不敢带来京师。 为何?这小子虽也凭着恩荫得了一个贡生,却不肯读书,成日就是游手好闲,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乡试一放榜,沈文第一反应就是,这新学……实是……实是…… 他不免开始担忧了起来,为大明的正学而担忧,新学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将来不说昌盛,可凭着这十三个举人,怕也要一飞冲天了。 可很快,他又开始瞎琢磨了。 什么都是假的,祖祖辈辈,加上自己,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竟是出了个逆子,逆子凭着一个秀才,能撑得下这个家吗? 不成,还得考! 其实此前,沈文已经放弃治疗了,可现在见了乡试的榜,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刘公那傻乎乎的儿子都能成解元,凭啥我儿子不成? 思来想去,罢了,脸皮不要也罢,儿子得去西山。 他抱着西山是糖衣炮弹的心思,要将新学的炮弹扔回去,却将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纳,总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儿子,非得进西山书院不可。 方继藩乐了:“这个好说。” “啥?”沈文没想到方继藩答应得这样痛快,这不按套路啊,他之前已经想好了很多说法还没用上呢! 难道不该迂回一下,表现一下难处,东拉西扯几句吗? “不过……西山书院……”方继藩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西山书院残破,我早有修葺的心思,可是沈学士,我没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继藩表现得特真诚。 沈文眼睛突的张大了,瞪着方继藩。 这小子说没钱,有点不太要脸啊。 我沈家的所有家底凑上,怕也没有你方家的一个零头吧。 当然,多年宦海沉浮,使沈文清楚的意识到,这事不能戳破! 他只好勉强的挤出笑道:“当然,当然,方家家大业大嘛…开销肯定不小…” “要不,赞助一下?”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沈文。 赞……赞助…… 这名儿,倒是好听,至少比直接伸手要钱,委婉一些。 “你开个数。” 方继藩也不客套,直接道:“三百两……一年!” “……” ………… 其实今天很早起来了,只是构思花了不少时间,没构思好,老虎不会随意动笔,更完这章,歇几分钟,老虎就会继续码第二章了,尽量两个小时后就送来! 第328章 圣旨 看着方继藩脸上带笑的说出三百两一年,沈文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想骂人! 这已经是形同于打劫了,我沈文就算是专门请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授自己的子弟,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已算是顶天了。 你开口便是三百两,还要脸吗? 却见沈文正气凛然地道:“赞助学堂,修葺学舍,乃应有之义,老夫忝为翰林学士,早就想为学子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现在方贤侄既点头,这就再好不过了,方贤侄,为朝廷输才,老夫闻之,甚为欣慰,既如此,明日,老夫便命人将银两送上,方贤侄万万不可嫌弃,这是老夫对西山书院的一点小小心意。” 虽然宰得有点狠,可银子……沈家有很多,毕竟家里是大地主,就算不靠俸禄,每年拿出三百两,压力也不算大。 可功名,自己的儿子却是没有啊。 这笔账,沈文还是算得清的。 不过…… 出了银子,还是肉痛啊,原本还想和方继藩联络一下友谊,讲述一下当初自己维护他爹的过往。 可现在,既然都谈了钱了,沈文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哼,钻进了钱眼里的家伙! 沈文也没耐心耗费唇舌了,不再迟疑的道:“告辞!” 这件事过后,接着如雪花一半的名帖,又到了方家。 这一次声势更浩大。 此次乡试,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完全是不给人活路的节奏啊。 即便是一些家里读书还算好的,有一些才气的,此时也开始上了心。 西山书院的霸榜,使人心里多了一层担忧。 你想想看,就算你读书读的好,难保下一次科举,这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天知道得了什么秘籍将你挤下去,虽说自己的子弟高中十拿九稳,可现在多了这么多竞争对手,可就难说了。 因而,现在满京师都在走门路。 方继藩还算厚道,他决定收取一百五十个秀才。 一百五十个秀才,其实不算少了。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且先试试吧。 七十五人,是三百两银子送进来的,很快,方继藩就开始怀疑自己果真是个败家子了。 因为三百两银子……竟还如打抢一般,早知如此,该五百两才是。 有了银子,便可以重新营造修葺学院,建新的校舍。 而另外七十五人的名额,却不需银子,只需王守仁等人自己选定即可。 这几日,方继藩忙碌得脚不沾地。 密云一带的流民,已经拖家带口的到了西山。 其实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是区区三百来户,一千人上下罢了。 可突如其来的来了这么多人,还是让西山有些捉襟见肘。 陛下让太子赈济流民,无非是说,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都不能让他们饿死。 可显然,方继藩还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把这事办得更妥帖! 今儿一大早,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到了西山。 刘瑾也小跑着跟着来,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不过精神居然还不错,一到西山,他神奇一般的取出了一份圣旨:“圣旨!”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 方继藩又有点发懵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圣旨? 可学院里不少人却都跪下了。 便听刘瑾唱喏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朱厚照聪敏仁慧,设西山书院,教学有方,其自掌东宫以来,恪尽东宫太子份位之事,厚德载物,劳苦功高,朕……心甚慰,钦赐太子朱厚照,秀才功名……” “……” 其实刘瑾在念敕曰的时候,方继藩还在半信半疑,心里还想着,这太子才刚刚作死,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可一听刘瑾念什么聪敏仁慧,什么劳苦功高,方继藩就已经吓尿了。 卧槽……又是伪诏! 听到特赐太子秀才功名,方继藩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捂着心口,差点呕血。 你侮辱我智商吗?皇帝下旨意,特赐你秀才功名? 你是太子啊,太子殿下,请有一点格调好不好? 方继藩懵逼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依旧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啦,好啦,念完了,儿臣谢恩,谢恩了。父皇如此体恤儿臣,儿臣感动莫名,一定好好读书,以报父皇厚爱。刘瑾,刘瑾,去装裱,挂起来,都听好了,以后要叫本宫朱秀才,此乃陛下的旨意,谁敢不听,本宫的父皇亲口说的,打断狗腿!” 好吧,众人都懵逼了。 皇帝老子这是裤*里撒盐,闲的蛋疼啊。 封太子为秀才? 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此等事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猛地,有人眼眸深邃起来,或许……宫中别有深意,是的,一定是的,陛下这是要表现对士人的关照?太子乃陛下独子,封他为秀才,岂不是说,天下秀才,陛下都视如己出?此乃视读书人为赤子之意吗? 这样一想,有人打了个颤,帝心,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山呼万岁。 等他们退了出去,方继藩眼睛都红了,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朱厚照的领子:“殿下,你要害死我?” “老方,不要这样。”朱厚照被衣襟扯着,供血不足,额上冒青筋,脸都红了,呼吸不畅地道:“有话好好说。” 刘瑾在旁帮腔道:“方继藩,你大胆。” 方继藩便瞪刘瑾一眼,刘瑾顿时如鹌鹑一般,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做声了。 方继藩这才放下手。 朱厚照大口喘气:“动什么手,现在本宫也是读书人,我们讲道理,要斯文。呼……呼……呼……” 方继藩却是冷冷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讪讪笑道:“平时在西山,大家都叫本宫小朱秀才,而今本宫的身份泄露,若是叫别的,本宫还有些不太习惯,还是小朱秀才好,亲切。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嘛,这算什么?本宫在外为父皇办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啦,别操心了,本宫若是挨揍,那也是应得的,也绝不会连累你的。本宫……不,本秀才想明白了,我辈读书人,岂可阿谀事君王,来啊,打便打,本秀才是有风骨的。” “……” 说罢,朱厚照坐下,呷了口茶,让刘瑾去将圣旨装裱了起来,在这墙下好生观摩了一番,忍不住感慨道:“这萝卜都烂了,以至印玺盖得不好,下次本宫弄个金印就妥当了,真不容易啊,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成了秀才呢?” “老方。”他拍拍方继藩的肩道:“哎,开心一点,别愁眉苦脸,下次本秀才颁个诏书你,敕你为举人,你学问比本秀才高嘛,本秀才是很服气的。” “……”方继藩麻木了,撇撇嘴道:“切,方家的一条狗,都能中举人,举人算什么。” “呀,你还骂人!”朱厚照没脸没皮的道。 方继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印象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可现在他算明白了,不是的,有朱厚照此等人渣在,人人都知太子殿下在和自己鬼混,许多事,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好了,现在咱们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教读书人读书,其二,是安置流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懒得和这家伙啰嗦了,想作死就去作死吧,他可是个内心有品格的人,还有许多的正事需要他去做呢。 “怎么教,又怎么安置?”朱厚照眼睛发亮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知行合一!” ……………… 暖阁里。 弘治皇帝趁着些许的闲暇,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左看看右看看,他心里不禁在嘀咕! 接着抬眸,问萧敬道:“这萝卜也可刻章?” 萧敬很纳闷,口里道:“这个……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便放下了萝卜,愣愣地抬头看着梁,喃喃道:“这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朕让他安置流民,也不知事情能不能办妥,可不能将这些流民坑苦了。” “陛下,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吧……”前头是肯定句,可说到了一半,萧敬又开始怀疑人生了,所以沉默了一秒,最后加了一个吧字。 弘治皇帝冷笑道:“方卿家说,他想要独当一面,那么朕且就看看他,如何独当一面,你派人去盯着。” 萧敬沉默了一下,才道:“奴婢觉得,还是不要盯了,这厂卫出没在西山,岂不是陛下不信任太子殿下吗?陛下,方继藩说的是,让太子殿下放手去做,若是盯着看着,可就失去本意了。” “再者说,奴婢一直觉得,其实太子殿下没有陛下想的这样不堪,他是个有孝心且也能做事的人。” “是吗?”弘治皇帝有些怀疑。 萧敬正色道:“正是,陛下有太多疑虑了,奴婢用人头做保,太子殿下……定会踏踏实实的为陛下分忧……” 弘治皇帝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他自知萧敬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的成分,可细细想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难道真的如自己平日所想的那般,一塌糊涂? 却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在外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看到了,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便厉声道:“何事?” “东厂……东厂送来了密报……” 萧敬便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什么事,急到这个地步,取来看看。” 第329章 承不欺我 萧敬笑吟吟的接过了小宦官递来的奏疏。 他心里还乐呵。 无论怎么说,东厂这个时候又急报,这说明啥,说明东厂打探来了第一手的某些大消息,在皇上面前,自己面上……有光哪。 可等他先打开急报,瞥了一眼,顿时吓尿了。 真真的有种魂飞魄散的味道啊,甚至他的双腿有些撑不住了,直接摔在了地上。 萧敬跟随弘治皇帝身边多年,弘治皇帝还是极少看到萧敬这么惶恐的样子呢! 弘治皇帝盯住了那份奏疏,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陛下……”萧敬慌忙起身,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惊慌失措之中,脸色阴沉。 “说!”其实弘治皇帝也吓了一跳,天塌下来了吗?何至于萧敬惊慌成如此? 萧敬起身之后,却又拜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陛下啊,西山那儿,有人颁了圣旨,敕封太子殿下,为朱秀才……” 朱……秀才…… 弘治皇帝的眼珠子都直了。 接着,他豁然而起,脸上的火焰腾腾而起,大喝道:“畜生!” “是,是,奴婢是畜生。”萧敬吓得冷汗直流。 他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了。 这是一个多么端庄得体的人哪。 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说过一句荒唐的话。 其他人,若是性子里有那么一点其他的成分,对于这样的事,倒还承受得住。 可当今陛下…… “说的不是你,这真是小畜生啊。”弘治皇帝气得跺脚,心都是凉的。 这才刚刚因为什么狗屁西山院长、西山总兵官差点没打死他呢,结果这事还没凉,这混账又旧病复发了! 而且这小畜生的敕封之低级,真让弘治皇帝觉得大开眼界了。 见过有人自封大将军,有人自封大司空,或如历史上的王莽、曹操那般,什么开府,什么丞相,你朱厚照敢这样说,朕也算是服你是个人雄,可这厮,真是越来越低级了,竟自封秀才。 “立即派人,撤回来。” “撤不回来了。”萧敬可怜巴巴地看着弘治皇帝:“当众宣读了旨意,许多人听得清晰入耳,而且……还装裱……装裱起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咬牙切齿起来,狠狠的拍了怕御桌,怒道:“抓他回东宫,严加管训,不得再让这逆子出宫,圈起来!” “陛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萧敬想着办法,哄着弘治皇帝,他能感受到陛下的愤怒,却不得不想尽办法转圜。 “哎……”虽是这样说,可是抓回来,有什么用? 重重的叹了口气,弘治皇帝一屁股坐回了御椅上,脸色是又气又心伤:“朕让他去赈济流民,他竟给朕做这样的事?明日他是不是还要自封为……”弘治皇帝本来脱口而出,说自封自己为皇帝的,可细细一想,这厮没有这个出息,便改了口:“他岂不是要自封自己为庶人?” “……”萧敬也觉得怪怪的:“陛下,此事先不急,陛下不是让太子殿下安置流民吗,且先不做声,看看这流民……” “哎……”弘治皇帝又是一声叹息,看着房梁,痛心疾首地道:“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啊……” 接着,脸色变得冷然,满是杀伐之气:“流民的事,若是再敢胡闹,朕这回绝不给他好果子吃。” ……………… 秀才们开始入学了! 沈傲几乎是家里几个下人们哄着来的。 他的爹乃是翰林学士,沈家在地方上,算是豪族,沈傲自然而然也就沾染了一身的恶习。 他穿着一件满是花鸟的儒衫,显得很骚包,脸上还涂了胭脂,口上抿了口脂,以至于唇上带着鲜红,细皮嫩肉的模样,指着自己的下人就骂:“读书,读啥书,回去告诉我爹,我不读书,过几日就回去,还有,我要我的书童,不送来,我便不活了。” 入学的许多生员看到了沈傲,见他不像京师本地人,可对他的奇装怪服,却也不以为意。 在此时,尤其是在江南一带,许多公子哥已愈发的以施粉黛为荣了,以至于穿着妖艳的衣衫,涂抹胭脂,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书童,已成了极时尚的事。 沈傲是今年年初,方才乖乖进京的,那翰林大学士沈文,心里很矛盾,既不放心将他放在老家,因为老家里,没人制得住这个臭小子,天知道最后,这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他来,这一来,人家一问,噢,沈家的,丢人哪。 此时,沈傲手持着香妃扇,在这寒冬腊月里,不耐烦的扇着风,在一群入学的读书人中,鄙夷地四处张望,道:“哼,一群土包子!听说京里有个叫方继藩也在此吧,倒是在江南闻名已久,若不是慕名而来,这北地的人,本公子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嘀咕了一通,几个秀才看着他,觉得他甚为威风,也凑了上来,这个问:“这儒衫哪来的,怎么没见布庄里卖?呀,还能涂脂抹粉?” 沈傲将香妃扇收了,看着这几个土包子啧啧称其的样子,一看,就晓得是京师的同行,论起风尚,这群土包子懂个啥? 沈傲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我的书童没带来,若是带来了,保准吓死他们。” 把玩着香妃扇,也懒得理其他的人渣,倒也有一些真正肯本分读书的人,这些并不是交了银两进来的,而是真正入了王先生等人眼,直接免费入学,他们远远看着沈傲,目中露出了不屑。 待一干人等进了明伦堂。 一站定,那首席大弟子,也即是这一科的解元刘杰,开始报花名册,一个个唱名,让每个生员开始领牌子。 沈傲领到的,乃是丙丁号,他手里拿着这牌子有点懵逼! 不是读书吗?读书还要领号?而且这号牌,真丑,不讲究,他满脸嫌弃地看着这号牌。 等所有人领了号牌,刘杰又正色道:“从今日起,学同理之心,尔等各领号牌,先到民家寄住,明日清早,小朱秀才与新建伯要带诸生垦读。” 垦读是啥玩意? 寄住? 还要住这里啊。 小朱秀才又是哪根葱,我也是贡生,按理来说,也是秀才。 无数的疑团,涌上沈傲的心头。 其他诸生,大抵也满是狐疑。 刘杰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才道:“小朱秀才,乃陛下亲赐的秀才,是当今太子殿下,好好听话,敢不听话的,打死了,让家里人来收尸,这是小朱秀才和新建伯的意思。” “……” 哇,这性格…… 好刚烈! 沈傲摇着扇子,眼睛都亮了! 我喜欢哪,果然,那新建伯,便是北地的败类方继藩了吧。 放眼江北,能入沈傲眼的,也只有一个方继藩而言。 平生不识方继藩,纵为败类也枉然。 承不欺我也! 沈傲与众生开始依次出了明伦堂,沈傲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早说要在此住宿呀,我家里的换洗衣物还有胭脂水粉没带呢……” 可惜没人理他。 他只好乖乖的由一人领着出去,放眼学堂之外,没有住宿的地方啊。 倒是看到不少粗壮的庄户,提着恶犬,来回走动。 过了一片田垄,对面便是一排排的屋舍。 说是屋舍,不妨说是……茅厕。 至少,沈家的茅厕也可甩这里几条街。 这些屋舍,显然是紧急搭建的,都是用附近的柴草直接搭起来。 为了紧急安置来自于密云一带的流民,西山专门划出了一块地,这三百户人,便在此住下。 “……”沈傲看到这些,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引他来的人,绷着脸道:“朱秀才和新建伯吩咐过,今日起,你便和丙丁号的两户流民同居,平时吃用都和他们一起,不许跑,若是跑了,先打断腿,你们爹娘是送了大把银子将你们送来西山的,朱秀才和新建伯要对你们负责到底。” “什么?”沈傲冷笑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我家的狗舍也比这里好。我要走,谁敢拦?” 他牛气哄哄,这地方,没法呆了,还是回家去。 可事实上,有人显然比行动得更早,哀嚎一声,便朝着田垄另一头狂奔而逃。 可只是一下子的,一群孔武有力的庄户闻讯,和恶犬一道,提着叉子便追,那人哪里逃得过,直接扑倒在了雪地上。 接下来,沈傲便看到,一行人拥簇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少年人,与另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肩并肩,朝着事发地去。 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两个少年,围着那倒在雪地里的读书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下手……很狠! “跑啊,给本秀才跑啊,你倒是跑啊!刘家的?哪个刘家,你爹再厉害,有本秀才的爹厉害?老方,将他挂起来,挂起来抽,我……久病成医,有经验!” “呃啊……” 似是抽筋拔骨一般,那人的惨呼,直冲云霄,让沈傲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第330章 专治不服 沈傲吓尿了。 亲眼看着那两个少年郎命人插了个木桩子,接着将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如稻草人一般的挂起来。 而后其中一个少年手持着鞭子,开始对捆在木桩上的人狠狠的抽打。 那人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拼命的哀嚎。 好了半响,小朱秀才终于打累了,另一边的人便体恤他道:“殿下,你累了就歇歇,臣来,臣来试试看。” 接过了鞭子,又是一阵猛抽。 到了后来,那人已是奄奄一息,连呼救和哀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小朱秀才这才扶了扶自己的纶巾,斯斯文文的拍了手,口里还在逼逼叨叨的道:“好话说尽,你偏不听,竟还敢跑,真是讨厌!”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手脖子疼,扭了扭手脖子,口里呵着气,他也很生气,学生逃跑,这是对老师的侮辱啊,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他边扭动着手脖子边气呼呼的道:“吏部一个主事的儿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多打打就老实了。” 小朱秀才又扶了扶要摔下来的纶巾,抬头看天:“其实打了也未必老实,这一点,本秀才也很有经验,不过打了心里痛快,这是真的,不打不成器,这句话,本秀才算明白了,这书院办得好,本秀才很喜欢,教书育人,真是一件痛快的事啊。” 二人肩并着肩,也懒得管身后那生员的死活了,徐步扬长而去。 似乎一丁点都不计较丝毫的后果。 这意思有点是,如果死了,那就死了便是,很在乎你的死活吗? 二人走得很干脆,留下了无数个浑身发冷的沈傲。 沈傲的牙关颤得厉害,甚至后背也被冒出的冷汗湿透了。 在老家时,他是何等人,谁见了他,不得眉开眼笑?他是想要如何就如何! 而现在…… 他手里死死地捏着丙丁号的号牌,突然不再吭半句话了,乖乖的往棚子里溜了。 只是进了这棚子,却是有一股怪味。 沈傲蹑手蹑脚的,生怕沾着一点污迹,里头有一户人家,他们也带着几分畏惧地看着他。 沈傲瞪了他们一眼。 这户人家一个年长的汉子,一个带着破絮虎头帽的小子,还有一个老妪,似是有些病了,躺在稻杆铺的被里。 “小人……给公子……” “别挨我。”沈傲警惕地看着他们,面容甚是疏远冷淡。 似这样的贱民,他平时是难触碰的,他可是流连秦淮的公子哥,何等的身份,家里的下人,都不会是这样的衣衫褴褛。 最重要的是,沈傲很嫌弃这一家人身上的馊味,臭烘烘的,讨厌极了。 若不是怕死,鬼才待在这地方。 这户人家的男人也老实,不敢去挨着沈傲,让孩子照顾着病人,自己便去洗土豆在外头支的灶棚里做饭了。 沈傲在这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倒是有把椅子,那孩子擦了擦,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口里,流着涎,那涎水顺着手指头,一滴滴淌下来,他边好奇地看着沈傲,道:“坐。” “不坐。” 沈傲嫌弃地看着椅子,真脏啊。 他便这样站着,这棚子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敢挨着。 等土豆熟了,然后再都碎成土豆泥,那男人便这吃食端了上来,还特意寻了一个新碗,给沈傲端了一碗。 沈傲看着这陶碗,竟觉得胃里翻滚,想吐,冷冷的道:“不吃。” “吃一点吧,公子,不吃会饿的。” “说了不吃便不吃,少啰嗦,讨厌!” 这一夜,极为漫长,沈傲萌生了无数回想逃的念头,他很饿,很冷,很困,这一户人家虽是用稻草给他铺了床,还抱了一床被子,可是……看到这床,他就不由自主的浑身汗毛竖起。 这一宿,几乎是饿着肚子,勉强坐在那还算‘干净’的椅上打了个盹儿。 可再漫长的夜晚终于还是过去了,天亮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起了床,继续熬土豆泥,沈傲照旧没有吃,可此时,梆子却响了。 所有流民的男丁,以及读书人,全数集结。 足足五六百人。 沈傲不敢不去,读书……竟还和这些该死的流民们一起? 沈傲觉得自己肚子在烧,快饿疯了。 而后看到那秀才和少年郎,两个人带着斗笠来,威风凛凛! 朱厚照大吼道:“都跟着我,将北麓那一块地垦一恳,人人发好农具,都听好了,谁若是偷懒,别怪本秀才手下无情,本秀才的手正痒着呢。” “老方……你有啥想说的。” 方继藩有点懵逼,努力地搜肠刮肚,才懊恼地道:“都被殿下说完了。” 朱厚照便神气起来! 而今,任谁都知道,眼前这个朱秀才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感觉。 而站在朱厚照一边的,自是方继藩。 方继藩的面容较为俊秀,可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啊。 沈傲觉得自己是叶公好龙,心里没有一丁点见到了太子殿下的激动,只是想睡,还饿。 那刘瑾几乎是贴身站在朱厚照的身后,成了朱厚照的影子。 他不停第打着饱嗝,和太子殿下一样,他也跟着住在农户家里,农户蒸的土豆泥,他总能吃一大半,拼命的吃,吃的实在撑不下了,这才恋恋不舍的罢手。 于是乎,从回到了太子身边开始,他永远都在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有打不完的嗝。 这种感觉,很舒服! 读书人们安排在农户家里,这是方继藩的主意,知行合一嘛。 而这些农户也需要训练,得教会他们种红薯,种植土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关外急需大量的人手,有的是土地,既然安置流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吃干饭,否则这所谓的赈济,就太没意义了。 因此,这五百多人混编在了一起,朱厚照打头,一群读书人其实和沈傲都差不多,嫌脏,没吃饭,宁愿饿着,他们分发到了农具,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跟着大队人马走。 到了北麓,这里甚是荒凉。 从前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碎石子也多,不适合开荒,因而便一直荒废下来,可如今有了土豆和红薯,这土豆和红薯却没麦子这样的娇贵,这些地,如今也可产粮了。 朱厚照虽是嚣张,可真正开始干农活,却是有板有眼的,他率先扛着锄头,轻车熟路开始翻地,一旁,刘瑾负责的是念书。 没错,念的是农书。 这是张信亲自编撰,推广至千户所,千户所再推广给农户。 为了保证让所有人记忆犹新,能够滚瓜烂熟,所有人开始干活的同时,一面开始强行灌输。 如何翻地,如何育种,如何除虫,不同土地所需的灌溉,洋洋十几万言,一篇篇的念。 那些流民们,个个吃饱喝足,能安顿下来,就已是感激了,从前他们本就靠卖气力为生,垦荒于他们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最惨的反而是这些读书人了,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得不行,想偷懒,可那朱厚照时不时在前翻地,偶尔还要回头扫一眼。 甚至特意让读书人在前,跟在朱厚照身边,便于监督,于是乎,沈傲离朱厚照很近,那朱厚照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沈傲便觉得自己尿意来了。 这是太子啊,今儿就算打死了自己,多半自己的爹还得乖乖谢恩的。 惹不起! 何况,太子殿下亲自卖了气力,这个时候,谁敢偷懒?这边是连太子都不如,真的不想活了吗? 沈傲打了个激灵,眼泪已出来了,这作的是什么孽啊,爹……你害死儿子了。 可惜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摇摇晃晃的,拼命拿着铲子,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先将碎石铲到一边,片刻功夫,便已觉得自己浑身哆嗦了。 腰疼得厉害,手臂也酸麻了,这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想打盹儿了,很精神,或许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刺激,可肚子是愈发的难受了。 一下子功夫,便开始汗流浃背,沈傲脸上精心涂抹的妆容,那胭脂,已经花了,像花猫一般,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个。 方继藩主动请缨,表示作为同院长,肩负着督促之责,便提着鞭子,在人群之中转悠,看着不顺眼的,揪出来,按在地上便是一阵暴打。 于是这片荒地上,时不时的传来的哀嚎,还有那我爹是谁的声音,不过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揍了一顿,一瘸一拐的人便又唧唧哼哼的提着锄铲,干活去了。 方继藩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威风凛凛,作为一个三观奇正的大好青年,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改变着什么,尤其是教育读书人时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很满足。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胆战心惊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沈傲在太子殿下一声好了之后,几乎是直接栽倒在了垦过的泥地里。 这个时候,他不嫌脏了,整个人瘫了似的仰面躺在地上,抬头看着苍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想死! 第331章 令行禁止 拖着疲惫的身体,沈傲哭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回到了茅草屋,铺子里,那病了的老妪还在哼哼。 沈傲没理她,抹着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平生,从没有遭到过如此的作践。 此时,他没心思去顾自己满尘土的脸了,坐在椅子上,直楞楞的发呆。 这户人家的男人回来了,这是一个沉默的人,到了家,便埋头开始削土豆皮,烧锅做饭。 那孩子低着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杈玩着地上的蚂蚁,津津有味的样子。 沈傲懒得理他们,困,很困,可坐着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那汉子便端了一碗土豆泥来,伸到了沈傲的面前。 汉子很朴实的样子,寡言少语,只一双眼睛,敬畏地看着沈傲。 他显然对于一切读书人,都是畏惧的,很是小心翼翼。 沈傲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于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土豆泥。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逼良为*的女子似的,终究开始举着筷子挥舞了。 “小心……”汉子才说到一半,最后才无奈的道:“烫着……” 呼…… 沈傲开始扒拉着土豆泥入口。 味道……惊讶的发现,竟是出奇的好! 在口里细嚼慢咽着,一面泪水哗哗落下,落在碗里,第一次……他发现这个汉子还不错。 从前他是瞧都不瞧这汉子一眼的,心里只有鄙夷,这些人都很脏很臭,无知且愚蠢,和猪狗没有什么分别。 可今日,他心里暖了一些,至少在他最孤独,最无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站在自己身边的汉子,是人! 人与猪狗是有分别的。 从前沈傲高高在上,身边的仆人们不惜作践着自己,变着各种的花样讨好他,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才是人,其余人和猪狗没有分别,只有自己才有丰富的情感,才会哭,会笑,其余人,他们懂什么? “真香啊。”沈傲很快就将整晚的土豆泥消灭的清清光光。 而他的眼泪还在啪嗒的落下,他抽泣着,很难受,当他意识到对面的汉子是个人之后,突然心底深处第一次生出了惭愧之心,这种愧疚感令他感到很陌生,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之前对待他们的态度,他有着糟糕的感觉。 可惜汉子显然对他的感激不感兴趣,而是专门煮了红薯粥去喂他的老娘。 他盘膝坐着,将老娘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着木勺子,轻轻的吹冷了粥后,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试了试凉热,方才放进母亲的嘴里。 老妪嚅嗫着干瘪的嘴唇,慢慢吞咽。 接着,便是细声细语的声音:“娘……好些了吗?” 沈傲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他们……也懂得孝道? 在沈傲的印象里,这些臭烘烘的家伙们,无知且愚蠢,是民,而民这个称呼,自是和刁民、贱民、愚民连接在一起的,他们如此粗鄙,当然不知孔孟之道,可他们怎么会…… 沈傲胡思乱想着,等那孩子自己舀了一碗土豆泥来,蹲在一边啪叽啪叽的吃着,沈傲已顾不得胡思乱想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碗。 他……没吃饱。 顿时,涎水不禁在口角里打着转转。 那汉子已给老娘喂完了粥,道:“要不公子睡一会儿吧,下午怕还有事做。” “……” 沈傲艰难的,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孩子手上的土豆泥上移开了,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和汉子说话。 汉子笑了:“张三八……” “……” 张三八! 这名…… 张三八解释道:“在族中,小人排行三十八,咱们下里吧唧的人,也不会取名,就顺着数往下叫便是了。” 沈傲理解了。 本朝太祖还叫朱重八呢,都有一个八字,没毛病。 “那我打个盹儿。” 实在太困了,沈傲觉得受不了。 只是坐在椅上,实在睡得艰难啊,于是他也不理会这么多了,直接钻进了张三八给铺的麦秆铺里,这里,居然出奇的暖和,竟还有一股麦香的味道。 沈傲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踏实。 …………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刘瑾三人,正围着一个盆子席地而坐。 这也是一处农户的家里,土豆是朱厚照亲自炖的,整整一大盆,他是自来熟,招呼着农户一起来吃,那农户不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蹲到外头去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似乎对此乐在其中。 刘瑾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他又饿了,匆忙忙的给朱厚照盛了一碗土豆泥,又给方继藩盛了一碗,他不敢看方继藩的眼睛,一见到方继藩看他的时候,就下意识的低着头。等二人都盛好了,他直接端了盆子,拿着饭勺,便开始吧唧吧唧的吃起来。 朱厚照吃着这土豆泥,也是有滋有味的,累了一上午,吃什么都香。 只有方继藩觉得生活有些残酷,筷子拨动着土豆泥,眼珠子乱转,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殿下……” “啥?”朱厚照吃得很痛快,口里咀嚼着,一面回应。 方继藩道:“方才臣看到了一头牛。” “啥意思?”朱厚照警惕起来。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牛浑身都是膘,啧啧……”方继藩口水便不禁要流下来了。 朱厚照秒懂了方继藩的意思了,却是道:“那又不是别人的牛,是咱们西山的牛,自己家里的。” “我只是说一说嘛……”方继藩便低头吃了一口土豆泥:“殿下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那牛的面相不太好,看着像短命相,没准儿,它一不小心……” 朱厚照眼珠子瞪大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想吃,为何总是怂恿本宫,老方,本宫琢磨了很久,不太对味啊,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告诉本宫哪里有牛,却是本宫去做这些伤天害牛的事,你跟着坐享其成。” 方继藩脸一红,低头闷不吭声。 朱厚照继续吃土豆泥,边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方,自己家的牛,你舍得宰了?吃土豆泥吧。” “噢。”方继藩点点头。 一旁的刘瑾已是风卷残云的将这剩下的一盆子土豆吃了个大半,他冷不丁的插话,咧嘴笑着道:“土豆好吃。” 方继藩便瞪他一眼。 刘瑾顿时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做声。 吃饱喝足,勉强睡了一会儿,朱厚照便神气活现的起来了:“垦读了,垦读了啊,老方,起来,快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朱厚照扛着他专门锻打的锄头,上头还铭刻了‘小朱秀才’、‘西山总兵官’、‘西山书院院长’的铭文。 虽然这家伙做的事儿粗糙,可方继藩发现,这厮居然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很讲究,看上去很逗比的事,他却很认真,譬如伪造了圣旨,就不只是圣旨这样简单,他得有一套总兵官、院长、秀才专用的器具,他不但要刻总兵官的铜印,也弄出西山书院院长的印章,都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走起路来,两枚印撞在一起,发出别样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连锄头,都要显露出自己不同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呃,是不是干得太认真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半饱的肚子,虽说这事是自己发起的,可原以为有了朱厚照在,自己每日吃的是土豆烧牛肉,谁晓得这个家伙吃土豆泥都吃得出奇的得劲。 下午,又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开始点卯。 结果发现有一个读书人没来。 朱厚照暴怒道:“为何没来,人在哪里?” 一个农户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他哭了一正午,说想他娘。” 朱厚照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地道:“就他有娘吗?本宫也有娘,人在哪里?”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拖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家伙出来了! 这人嚎嚎大哭着,边道:“我不读书了,我不来西山书院了,我要回家……” “挂起来!”朱厚照神情冷峻地道。 他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倨傲地道:“老方,你读过很多兵书吧,本宫也读过,这兵书之中有一句话,叫令行禁止,今日让你瞧瞧。” 那读书人已被挂了起来。 所有想要回家的人,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傲正午吃了一碗土豆,又睡了一会儿,因而觉得好受了一些,可还是觉得日子很难熬,时时刻刻都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人间地狱。 而现在,他看到那读书人被挂在木桩子上,可无论怎么哀嚎,下头的太子殿下,却丝毫不动容。 方继藩则是抱着手,仰着头看那读书人,也只抿着嘴,没有做声。 “他说他想回家!”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接着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本秀才跟你们在一起,同吃同睡,还有老方,老方也跟你们一起,吃的都是土豆泥,住的都是麦杆铺子,好嘛,本秀才和老方没有对不住你们,你们倒是对不起本秀才和老方起来了。” ………… 一天又结束了,完成工作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大家早些睡,晚安了! 第332章 御前哭诉 那挂上桩子上的人再不敢迟疑了,立即道:“再不敢跑了,不敢了,我要好好读书!” “……” “学生喜欢西山书院,一定好好读书。” 沈傲亲眼看着那人从桩子上放下来,然后太子殿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骗本秀才吧?” “不会。”那人挤出笑容,可却像是比哭更那看,口里道:“跟着太子殿下读书,是学生幸事,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沈傲心里突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人,像自己。 委曲求全…… 下午的任务是挖沟渠,干了足足一下午,又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傍晚,沈傲手上和脚下俱是茧子和血泡,可一回到了棚子,便见那孩子蹲在那削土豆皮,沈傲上前,捋起袖子道:“我来削。” 等张三八回来,将土豆炖好做好了土豆泥,沈傲吃过,不知为何,竟这土豆泥,是越吃越香了。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沈傲每日跟着劳作,学的乃是农书,太子殿下带着大家垦了一大片的荒地,他们开始挖沟引水,后来开始在暖棚里摆弄一下暖棚里的蔬果。 那农书的第一篇,沈傲已能倒背如流了,他还开始在学骑马,北麓那儿有专门的放马场,这马上没有轿子舒服,不过很过瘾。 他和张三八也渐渐熟稔了,这才知道,原来张三八祖上竟是江南人,和自己也算半个同乡,而且跟张三八熟悉后,才知道这男人是个极幽默的人,有时说的话,能惹来沈傲的哈哈大笑。 孩子开始去学院的蒙学里启蒙,下学回来,沈傲扒拉着碗里的土豆,当然,因为这半个多月,他们都在暖棚里种植蔬果,所以往往土豆里会有一些其他的蔬果,甚至还会有一些鸡蛋之类的东西,沈傲饭量大增,一般学里发给他的鸡蛋,他先是欣喜不已,吃过了土豆泥,愉快地盘膝坐在麦秆上,小心翼翼的剥了蛋壳,那孩子便蹲在一旁,流着涎水。 “……” 沈傲咳嗽一声道:“你想吃?” 孩子点头。 沈傲脸上显出了几分挣扎,最后无奈地道:“好吧,你吃蛋黄,我吃蛋白。” 孩子又点头。 沈傲看着孩子乖巧的样子,觉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谴责,下意识地道:“罢了,你吃蛋白,我是蛋黄。” 孩子依旧点头。 沈傲却是久久地看着孩子,沉默了很久,才道:“都给你吃了?” “叔叔不吃?”孩子一脸诧异。 沈傲便叉着手道:“我们沈家,鸡鸭鱼肉,什么没有,莫说是区区一个蛋,就是一头牛,我想吃,还吃不着?”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崇拜之色,笑着道:“叔叔真厉害。” 嘴上是爽了,面上也觉得有光了。 只是接下来,却轮到了沈傲蹲到一边流着涎水,看着孩子将蛋小口小口的吃下。 孩子吃得极用心,似乎这蛋于他而言,是宝贝一般,只一小口一小口,可这对沈傲而言,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在一旁赶着急,你倒是一口吃了啊,给个痛快罢。 夜里,棚子里会掌油灯,孩子在光亮下作白日先生们的功课。 沈傲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凡事都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沈傲不再喜穿花衣了,那件上好绸缎的花衣服,直接改成了两套孩子的衣衫,他甚至尝试着给老妪治病,沈家是诗书之家,读过书的人,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些医书,沈傲觉得学院里的一个郎中是个庸医,否则这老婆婆的病,为何总不见好? 他想办法借了一部医书来,闲暇时,便照着医书寻觅治病的方子。 偶尔会有夜课,夜课里,沈傲开始用心听了,渐渐就养成了习惯,因为再大的苦也吃过了,此时对于沈傲而言,能坐在这里,放松的听着恩师们讲授学问,实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 ………… 沈家里。 沈文听到了一个极糟糕的消息。 太子殿下竟是西山书院的院长! 一下子,他就后悔了,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安,天天七上八下的。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东西,他岂有不知?依着他的性子,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这……沈家要完啊。 就算是不得罪太子,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詹事府那儿,难道没有消息吗?太子殿下素来顽劣,自己的儿子本就荒唐,去了西山,鬼知道能学来什么呢。 他现在真真是后悔呀,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将儿子送去了西山呢。 于是他派人前去西山打听,想得知一点儿子的消息。 可那儿密不透风,啥都打听不出。 沈家的夫人刘氏,自是不断抱怨他,说你这老不死的,明知是火坑,还将自己的亲儿往坑里推。 沈文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死。 各种可怖的传闻在京里流传,如沈文这般七上八下的人,如过江之鲫。 这一日,乃是筳讲,陛下亲临崇文殿,听翰林诸官讲授经义。 弘治皇帝也很多日子不曾有过朱厚照的消息了,想让人去打听,又觉得萧敬说的有理,可想真正的放手,又有些放不下。 他也有些茶饭不思起来,可有时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将这逆子剥一层皮,有时又怕这逆子在西山搞什么名堂犯下错事,心里更是忧虑。 下头有侍学在讲经,可弘治皇帝思绪已飘飞到了老远。 “陛下,陛下……您认为呢?”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了神,却是一脸诧异,双目茫然。 那侍学担忧地看着他,弘治皇帝只好咳嗽一声道:“噢,知道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缓解尴尬,他道:“沈卿家……” 没人回应…… 弘治皇帝一愣,道:“沈卿家……” 原来沈文也走了神,等他错愕的回神,有点懵,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臣在。” “沈卿家在想什么?”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呃,他……和朕都失神了? “臣……臣……”沈文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但言无妨,万万不可敷衍搪塞。”弘治皇帝似乎找到了缓解方才尴尬的方法了。 沈文下一刻,竟是眼眶发红了,甚至流下泪,口里道:“臣……万死,教子无方,臣子沈傲,荒唐无比……胡闹惯了。臣……臣……” 原来也是为了儿子的事。 沈傲? 这个人,倒似乎是听说过。 从前厂卫那儿有奏报,说是沈文的儿子沈傲曾在秦淮带着一群读书人打人,险些将人打死了,甚至放出了豪言,官府不敢治罪! 弘治皇帝本欲治罪,可最终,念在沈文的份上,命人继续监视,此后这件事也就渐渐忘了。 现在看着沈文一脸悲痛的样子,口里继续道:“臣子沈傲自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至此再没有消息了,生死不知,臣……心里甚是惦念,他还是个孩子,虽是顽劣……” 说罢,情绪有些失控了。 因为有传言是他的儿子,可能已被打死了。 要不,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趴在了殿上,恸哭道:“沈傲是臣幼子,平时将其视如宝贝一样看待,如今生死不知,臣实在是……,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沈文的话也勾起了他的担心。 “嗯,卿家不必忧心,萧敬……”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去西山……” “不必去了。”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明日不就是冬至了吗,按理来说,是休沐的日子,这西山书院,想来也会放一日假吧。” 弘治皇帝一愣,这才想了起来,不由失笑道:“是啊,那么明日再说,沈卿家,你不必担心。” 他安慰着沈文,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想想那个自封自己为秀才的败家玩意,弘治皇帝觉得不靠谱啊。 十之八九,不是误人子弟,就是把别人的孩子折腾死了。 倘若如此,朕如何给沈卿家交代? 何况去那读书的,也并非是沈卿家一家人,若是到时候闹大了,那…… 明日就是休沐了吗? 哎…… 弘治皇帝借着龙体欠安,中途取消了这一场筳讲,不安的回到了坤宁宫。 张皇后坐在织机旁,正教授朱秀荣纺线,朱秀荣百无聊赖的学着,见父皇来了,嫣然一笑,连忙起身要行礼。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很低落,让朱秀荣免礼,随即便对着张皇后就问:“太子可有什么音讯送来坤宁宫。” 那个逆子,虽然鬼鬼祟祟,可和自己的母亲却很亲近的,若有消息,坤宁宫一定知道。 张皇后却道:“陛下,只听说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教人读书、安置流民,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太子已近一个多月不曾有消息了。” “哎……”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由道:“这么久没有消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秀荣在一旁嚅嗫着,鼓起勇气安慰道:“有方继藩在,想来,哥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吧。” 弘治皇帝看了朱秀荣一眼,竟没听出弦外之音:“那方继藩,有时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他一个人倒罢了,和太子凑一起,说不准便又犯糊涂了。” 第333章 焕然一新 弘治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焦虑。 他有些后悔当初听了方继藩的话,要让太子来独当一面了。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下,他捱到了半宿,次日清早起来,方才想起今日乃是休沐。 他依旧去了暖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奏疏,却是心不在焉。 萧敬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便道:“要不陛下召太子和方继藩来问问?”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乎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承诺。 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朕说过放手让他们去好好办事的,任他们胡闹吧,天塌下来,也是朕撑着,反正朕已习惯了。” ………… 同样焦虑的,还有沈文。 沈文坐立不安,一宿未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连死活都不知,他便心里难受得厉害,一个劲的长吁短叹的。 一大清早,心绪不宁的沈文就命人抬着轿子前去西山了。 沈家上下,在夫人张氏的带领下,早已到了中门倚门相盼。 沈文还好一些,他得端着,坐在厅里,喝着茶,吃到了一半,突见家里的侍从急匆匆的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少爷……” “儿啊……” 外头乱哄哄的。 沈文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还好,起码人还活着,活着就好。 于是沈文兴冲冲的到了中门,便见轿子在中门外停下,一干人涌上去,有人掀开轿帘子,可…… 帘子里竟是空的! “……” “少爷呢?”有人喝问轿夫。 轿夫苦着脸,踟蹰道:“少爷说……坐不惯轿子,他自己走一走,就在后头,老爷,夫人,这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努力劝过,可少爷就是不肯……” “……”沈文如遭雷击,身子踉跄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难道,疯……疯了…… 自己儿子是什么人,做爹的最是清楚,就算是在府上,从前院到后园,这个儿子都懒得走动的,恨不得叫人抬轿子送去。 他在秦淮那里,就号称无骨公子,一方面,是表现他的孱弱,秦淮那儿,越是富贵的公子哥,越是晒不得太阳,迈不动脚,爱穿妇人才穿的华服,上头多花鸟,要施粉黛,便连说话,若是中气十足一些,都会被人取笑,这等风气,颇有几分南朝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沈文自然对此是极反感的,可是这一家子人都宠溺着沈傲,慢慢的,沈文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是现在……自己的这个儿子,若不是疯了,怎么连轿子都不坐,从西山那么远的路步行回来? 这不是疯了,还是什么? 沈文觉得自己的心,绞痛起来。 他捂着心口,感到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在那街角处,只见一个人正背着一个包裹,徐徐而来。 他脚步很稳,脸上的肌肤黑了许多,依旧还是很瘦。 可这瘦与离家时不同,那时候是纤瘦,而如今,在这初冬,北风呼号,吹着他的麻布儒衫飘起,可他的身体,却如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的柔媚,早已不见踪影,竟多了几分菱角,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沈傲不愿坐轿子,是嫌轿子太晃,还是脚踏实地舒服一些。 一路步行而来,虽有十几里地,身后还背着包袱,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带回来的一些礼物,没错,他带礼物回来了。 这十几斤重的包袱,再加上十几里的步行,沈傲却是不觉得累,连换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个月的艰辛劳作,他学会了如何种植土豆,能将大半的农书背个滚瓜烂熟,还学会了做饭,当然,主要是知道如何削皮以及掌握炖土豆的火候。 他已经开始熟悉和习惯使用火折子,知道如何引火,学会了骑马,不过还未够熟练。他还射过箭,不过箭术一般;除此之外,他还自学了半桶子水的医术,还有就是这一身的体力了,有了一副还不错的身体。 他走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眼泪,就已遏制不住,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连张三八,尚且知道孝顺啊,尤其是看着张母一身是病痛,半夜因疼痛,低声呻吟。沈傲在夜里,就躲在被里哭。 打小开始,他便受父母的宠溺,一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前读书,每日都是孝啊孝的,可是事实上,他和方家那个该死的败家子差不多,道理都懂,就是完全没有礼数,平时惹是生非倒也罢了,动辄就气得沈文和张氏半死。 在西山,他终于知道,或许有一日,自己的父母亲也会如那张三八的母亲一样,无论贫贱富贵,他们终究都会垂垂老矣,都会病魔缠身,都会躺在榻上,再也没有气力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骂不肖子。 沈傲在西山里,学的更多的,是珍惜。 其实此时,沈文和张氏还未认出沈傲。 只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子,背着包袱到了面前,他们依旧还在等待着一个敷着粉黛,油头粉面,肤色带着病态般白皙的儿子。 可这个男子到了他们面前,哭了。 他哽咽着,放下了包袱,拜下道:“沈傲见过父亲,拜见母亲,儿子游学在外,令父亲、母亲担忧,罪该万死!” “……” 是沈傲的声音,个头也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 沈文吓了一跳。 真的是儿子。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他……他跪下了。 从前的沈傲,会做这样的事,会说这样的话吗? 这不像自己的儿子啊。 可一旁的张氏,听出了儿子的声音,浑身已经颤抖,由丫头搀着,才勉强撑住,口里大呼一声:“儿啊,我的儿……” 沈傲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麻布儒衫,头上没有戴纶巾,却只是将头发蜷起,结成寻常的发髻,他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张氏。 张氏仔细打量着他,终于在眉宇和五官之间寻觅到了儿子的影子,于是乎,泪水涟涟地道:“怎么黑了这么多,瘦成了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去读书,这是作践我儿啊。” 沈傲只抿着唇,露出了微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沈文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傲,拼命的忍住心里的惊讶,背着手,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回屋里再说,来人,给少爷背包袱。” 接着便有下人上前要接过沈傲的包袱,沈傲却是摇头道:“孩儿自己背着就可以了。” 沈文脑子发懵了。 见鬼了吗…… 一定是见鬼了。 这是幻觉,是幻觉。 他脚下轻浮,像踩在棉花一般,像做梦,故作镇定的回到了中堂。 沈文和张氏坐下,沈傲却没有急着坐,而是将包袱打开,先是滚出七八个洗干净的土豆。 沈傲道:“父亲、母亲,这土豆,是孩儿自己种的,现在土豆还未推广,这东西还算稀罕,也不知父亲和母亲有没有尝过,因而带来了一些。还有……” 接着,又从包袱里取了一根木簪子,这木簪子看着普通,却打磨得很光滑。 沈傲朝张氏身边的丫头道:“这是给小蝶的,小蝶,从前我总捉弄你,欺负你是个丫头,对你百般欺辱,我……我……在西山,事后回想,心里便锥心的疼,我真不该如此,我听张三八说,男人是不该欺负女子的,他说的很对,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消解你的恨意,这簪子,是我闲暇时学着隔壁的刘铁金打制的,他是个好木匠,我学着做,足足花费了我半月的功夫,你不妨试一试。” 他上前,将木簪子奉上,目光里,带着真诚。 那小蝶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平时少爷可没少动怒打她的,她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迎上了沈傲的目光,竟有些呆滞,鬼使神差的接过了簪子! 只见这簪子,摸着很是滑润,虽只是不抵钱的木头所制,却能看出花了许多心思。 小蝶将簪子收了,可是她眼底,依旧还带着如梦中一般的惶恐。 生怕梦醒了,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沈傲接着又笑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平和的微笑,再没有从前的张狂,或者矫揉造作。 他道:“本来想多带些一点礼物回来的,可细细一想,父亲和母亲在家,什么都不缺,就算是带回来也没什么用。” “……”沈文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他一直盯着儿子,心里则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可见儿子这般样子,却给了沈文一个别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华贵的衣衫,虽然没有佩戴金玉,虽然头上没有顶着纶巾。 可是……沈傲现在的模样,才该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知所进退。 可问题在于,这样的儿子,还算自己的儿子吗? “父亲……” 沈文此时却见儿子居然朝自己作揖。 这是很标准的读书人礼节,没有敷衍,郑重其事,他叫着父亲的时候,那嗓音的背后,似乎也带着真挚的情感。 第334章 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实。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曾经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儿子。 此时看起来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态的白皙,多了几分菱角之后。 那双眼睛,也变得有神了。 总之,这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英俊潇洒的读书人。 这一点……像自己! 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视着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情绪啊。 “你……你在书院,学到了什么?”沈文还是想尽力掩饰自己已经失控的情绪。 可失控的情绪,却如泛滥的江水,甚至话说到了一半,眼泪便啪嗒的落了下来。 沈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道:“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可对沈文而言,这儿子,何止是学了一样。 他尽力地摆出了父亲的样子,下意识的去捋须,哪知道,胡须竟已湿润了,不知觉的被泪水打湿了,道:“是什么?” 平静地道出了两个字:“耻辱!” “什么?”沈文皱眉,这个简短的答案一时间令他愕然。 耻辱…… 耻辱是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脸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着道:“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见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忧心的事,这是臣子们没有尽忠职守,不能为君分忧,所以,这是臣子的耻辱。” “这个为父知道。”沈文认同地颔首点头。 “而天下万民,赤贫者,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没有银子抓药纾解;一日不过两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难以想象。” “……”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却是难以想象,儿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事实上,沈傲是彻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触的,只是张三八这样的人,即便张三八住在了西山,总还勉强可以过下去。 可这种冲击,绝非是后世某个电视节目可以比拟的。 后世的节目,是穷富之别,穷人与的富人之别,不过是中产去了穷困的农民家里罢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冲击,显然比这强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认了张三八是人,他们既不愚蠢,也不刁蛮,更不低贱。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无数的疑问也就滋生了。 他们并不愚蠢,可为何他们如此困苦? 他们整日劳作,可为何还饿肚子? 他们为何可以忍受这些? 似沈傲这样的人,一掷千金,享受着无以伦比的富贵,当他感受到了张三八的日子,渐渐适应,渐渐习惯,慢慢的,回想着从前的过往,他有一种感同身受之心。 于是他开始疑惑了,最终,他找到了答案,是王先生告诉他们的。 沈傲抬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们饥寒交迫至此,还要服徭役,还要应付各种官吏的盘剥,供养着无数王侯将相,无数读书人可以通过土地的投献,便可衣食无忧,这合理吗?” “……”沈文一颤,竟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卧槽,这怎么有点……像要挖沈家的根啊。 沈家诗书传家,诺大的家业,不就是靠着……土地的…… 他不敢深想下去了。 沈傲的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这不合理!因为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养活了无数似我们沈家这样的仕宦人家,可我们安心的吃着民脂民膏,养尊处优,沈家一墙之隔,便是饥肠辘辘的百姓,而我们在此,却是千金买笑,暴饮暴食无度。” “这是耻辱啊。王先生说,真正的士大夫,会为此而羞耻,天下需要士人,士人受百姓所供养,这也没有错,唯一不合理的,便是士人既享受了民脂民膏,就需承担责任!” “责任?”沈文不禁松了口气! 他差一点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想要把沈家千金散尽了,那就真正是败家玩意了。 而这时候,沈傲的声音倒是温和了一些:“我们的责任,便是学好本领,带着百姓,朝着天下大治,去做事。若是战争来了,士大夫该拿起武器,冲在最前,抵御敌人。若是发生了灾荒,士大夫应下田垄阡陌之间,带着民众寻找救灾的办法。士大夫该看的比人更远,发奋去学习各种技艺和知识,心里存着良知,尽心去改善民生,士大夫该有强壮的体魄,该满腹经纶,要能骑马,能射箭,百姓们不懂的事,他们可以代劳,他们享受了民脂民膏,并非是让他们去醉生梦死,而是反哺于民,否则,这便是耻辱,古今多少王朝兴替,人们都说是昏君所致,可似沈家这般的人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干系吗?不,沈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奢华无度,却不知农,不知兵,经济之道,也一概不知,这才带有天大的干系。” “儿子,这一个月,只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儿子每一次挥霍,浪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人的血泪,那些能吃两顿土豆泥就能得到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告诉他们,应当怎样,才能使他们生活好一些,使他们的日子太平一些。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仕宦无数,竟寻不到几人去管顾他们,我们视人为猪狗,视人为草芥,却是满口爱民、仁政,天下最虚伪的读书人,便是如此。” “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享受了世上最快乐的事,也吃尽了寻常百姓之苦,而今,受书院的教诲,从此之后,却再无法厚颜无耻的去享乐了。” 说到这里,沈傲沉默了一下,路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惭愧,口里继续道:“刚去的时候,儿子唯一想的事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自己穿衣,可以饭来张口,可以享用世上最好的食物,可以穿回华美的衣衫。可后来,儿子再去想这些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许多西山的百姓,这些人……” 沈傲带着些艰难地道:“他们已算儿子的朋友了。儿子和他们曾患难与共,儿子在去想何时回家时,还想着如何让人伺候自己,如何奢华无度,心里便会想起什么,突然觉得可耻起来。” “儿子现在是新学生员……” 其实这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更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出了这番似乎很有逻辑性的话! 事实上,很多话,沈文无法理解。 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自己儿子能够开窍,至少不至于从前那般荒唐,他已很满足了! 儿子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不必去理解,只要儿子有这个样子,他就知足了。 可当沈文一听新学生员四个字,他的眉梢不禁一跳,错愕的看着沈傲。 沈傲的脸上变得肃然起来,认真地道:“儿子与诸同窗都已悄然立誓,要展平生所学,匡扶天下。这……便是王先生所言的良知,儿子说的话,可能对于父亲而言,是可笑的事,可这不要紧,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在这世上,一群只知死读书,穷究所谓圣人之道的妇孺,匡扶不了天下,开辟大治之世者,非我辈不可。” “……” 到了现在,沈文真的是觉得已经无法消化了。 这个焕然一新的儿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随后,沈文竟是哭了,哽咽着:“其实,管他什么学问,为父心中所想的,其他都不重要,最紧要的,却是你啊,你学什么学问都不要紧,甚至,你是否能中功名也是次要的,为父现在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就已知足了。哈哈……只要你肯认真去做一件事,管他是什么,只要不荒唐,为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说,为父有个儿子,叫沈傲。” “儿子会中功名的。”沈傲目光露出了坚定,脸上无比的认真,道:“王先生说,我们做事,要有章法,要学习经济之道,可朝廷既是八股取士,只要朝廷一日还是八股取士,那么……我们的八股就会作的比别人更好。” “因为别人中八股,为的是自己的功名,我们中八股,不过是知行合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谓的行,就是通过实践,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若是作八股,可以解决功名,使我们进入朝班,改善更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就作八股,而且,要作的比别人更好。”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篇文章:“近十天以来,几个先生布置了一些八股题,让我们在夜课时作的,这是儿子所作的一篇八股,自然,现在才刚刚开始,远远称不上好,不过……父亲可以看看。” 沈文看着眼前的这篇文章,眼睛都不禁瞪大了,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文章,他最大的意外居然在于,儿子居然认真去作八股了。 儿子在西山,到底遭遇了什么? 其实他无法想象的是,对于无数在西山的读书人们而言,这世上最愉快的事,反而就是坐在书案之后做文章了,原因无法,因为其他时候,无论是除草还是耕作,或者挖渠、开垦、伐木,都比作八股要艰难十倍,能坐在温暖如春的学堂里,书案之后,难得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题,在西山,不是寒窗苦读,而是奢侈的享受。 第335章 一鸣惊人 西山的历练,并非只是言传身教这么简单。 这是一种全方面的——洗脑。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亲自带着大家耕种、骑马、射箭,使沈傲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他虽然对太子和新建伯起初有些腹诽,可渐渐的,习以为常,怨气没有了,人家都愿身先士卒,你还能说什么呢?心里,不过是服气二字罢了。 若是太子和新建伯只躺在一边乘凉,只怕就没这么好的心态了。 另一边,却是与农户同住,渐渐的,开始与那张三八以及许多农户们熟识了,与他们同吃同睡,听着他们的见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使沈傲开始渐渐的,和他们寻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开始用一种张三八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当然,那土豆泥,辛苦的劳作,肮脏的棚子,某种意义而言,也彻底改变了沈傲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人是逼出来的,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他们喜欢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譬如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类,等到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起初是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反而有点受不了太华丽的衣服,吃不惯太精细的美食,偶尔,即便发下来一些肉脯,或是一些点心,那也如平时吃土豆泥一般,吧唧吧唧的吞咽下去,拍拍肚子,哪里有什么闲心,泡一壶好茶,吃着糕点,追求生活上的精致感。 被太子和新建伯教训如此,和农户是如此。可另一方面,还有和同窗们,彼此之间,也开始受着影响,这里的读书人们都变了,已经习惯了此等艰辛的劳作,大家相互砥砺,彼此安慰,人是群体动物,读书人之间,也开始默契的坚守着某种道德观念。 譬如在西山,读书人们不再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会被其他人的孤立,你想要融入进去,必须自行调整。又或者,像从前一样,谁敢自称自己是君子,而将张三八一样的人,视为小人,很快,这样的人便没人理会了,甚至可能会挨揍。 道理很简单,这封闭的环境之下,他们与农户共生,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歧视农户,会惹众怒的。 于是乎,一种与西山之外的别样氛围便开始在西山之中出现。 若说他们在西山的生活,改变了他们的认知,使他们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可同时,也对他们此前的认知产生了疑惑,那么在夜课里,王先生以及其他先生们所授的课,却一下子给他们醐醍灌顶的感觉,所有的疑惑,一下子解开了。 接下来,是一种全新的知识,充塞进他们的脑海,人们通常,都善于用自己所见所闻的世界,去理解这个世界。 就如古人们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于是乎,自然而然的会认为,太阳是围绕着自己转的。而一旦当他们进入了太空,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来地球围着太阳旋转,这才知道,原来从前的认知,错的离谱。 在来西山之前,他们也是一样,固执的看到、听到了农户们最丑陋的一面,因为他们和农户之间,过于遥远,他们深信书里的知识,若是直接告诉他们,何为责任,何为知行合一,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而这一个月,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深刻的认知。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从前,是他父亲嫌他给自己拖了后腿。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贵为翰林学士,却是养尊处优,出入乘轿,满口经义和爱民,却似乎和民众,距离太过遥远。 他嫌自己的爹……有些落后。 自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他不能说。 沈文只怕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嫌弃自己是个‘庸官’,他低头看着儿子所作的八股文,文笔很生嫩,破题也一般,承题出了几个错误。 可他能感受到,这是儿子用心所作。 这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个儿子也不肯用功去读书。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不需自己的督促,他居然用心的作了一篇八股。 这八股即便再如何生嫩,可……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老泪一下子打在了文章上,沈文终于抑制不住,哭了。 “我的儿,你终于懂事了,沈家有幸,后继有人了啊……” 无论儿子的想法是什么,方才儿子说的一番话,确实是有理,知行合一,难道就不合孔孟之道了吗?去你的朱夫子吧,老夫的儿子要紧。 他肯作八股,就够了。 他这一哭,那叫小蝶的女婢,忙是取了丝绢,要去给老爷擦拭。 沈傲却是接过她的丝绢:“我来吧。” 很好看的朝小蝶笑了笑,眼里再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邪魅,显得很清澈,很干净。 小蝶竟有些发痴,慌忙将丝绢递给沈傲。 沈傲上前,沈文却是吸了鼻涕,摇摇手:“没什么可说的,你好好在西山读书吧,你这篇八股文,为父就不指教了,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比为父厉害十倍百倍,他们自然会指点你,这篇八股,为父留下来,你不在的时候,留个念想,你放心读书,先生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了吗?一定要听先生们的话。老夫下次,若是撞到了新建伯,定要和他说,我这孩子,从前很顽劣,若是在西山,犯了什么规矩,新建伯别客气,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张氏听罢,她心里也是高兴极了,忍不住埋怨:“老爷怎可说这样的话,那新建伯,听说残暴的很……您这不等于给新建伯送了一柄刀,可叫咱们傲儿怎么……” 沈文几乎跳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犹如铁骨铮铮,直言犯上的大臣,抱着随时要撞柱子的态度,板着脸孔:“你个妇道人家有个什么,不懂就闭嘴,读书人的事,是你妇道人家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张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的老爷,本想发泼,心说我不发泼,你是忘了沈家家规了是吗?可今日,看着沈文狰狞的脸,终究,没了底气,不敢吱声。 正午吃饭的时候,自是一桌好菜,沈傲坐下,沈文满面红光:“要不,我们父子小酌几杯?” 沈傲摇头:“不喝,在西山不让喝酒。” “好好好,不喝。”沈文乐了:“那么……吃饭吧。” 他举了筷子,沈傲便也低下了头。 接着,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沈文慢条斯理的才刚刚夹起了一片炒肺叶,沈傲就已呼噜噜的,将小碗的白米饭吃了个干净,桌前的菜,也如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沈文看的眼睛都直了,这……是饭桶啊。 沈傲抹了抹嘴上的油,打了个嗝:“味道不错,爹,下午我得去抓一点药,还得请王厨子做点菜,尤其是这糖醋的排骨,我明日得带去,三八他娘病了,还缺几味药,这糖醋排骨好吃,小虎子喜欢,对了,得给小虎子买一杆毛笔,他刚学习练字,正好需要一支好一些的笔了,爹,儿子告辞,怕去迟了。” “……” 张三八是谁,小虎子又是谁? 沈文不明白。 却见儿子又作揖行了礼,心里一下子就融化了,知书达理啊,知书达理啊,就是吃相有点不雅,饭量也太大了,这是饿了多少天啊? 咦,他还会抓药?何时看过医书了? 却又听外头,沈文和正要进来的主事交代。 以往碰到府里的任何人,沈傲都是鼻孔里看人,今日,却叫了一声孟叔,那孟主事吓尿了,少爷这是咋了,该叫自己喂、那个那个谁啊,怎么叫自己叔了,他忙道:“小人当不起。” “得麻烦你,孟叔,我得带一些书去西山,明儿清早就要走,要赶路呢,怕时间来不及,我这里有一个书单,你照着去找,找不到,就算了。” 孟主事一脸懵逼,看着少爷急匆匆的走了。 他捏着书单进了餐厅,还未站定,沈文一把将书单夺过来,也顾不得孟主事打话,便低下头,认真看着这书单,他心里有些紧张,不又是从前那《庶子风流》、《公子风流》一类的杂书吧,细细一看,却是‘春秋’、‘史记’、‘唐书’之类的书籍,不算是杂书,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学问了。 沈文像做梦一般:“吾儿,主动要带书去看了?我的天,这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啊。”沈文饭也不吃了,手舞足蹈的:“老夫亲自去寻,这些书,书斋里都有,都有!” “老爷,小心绊着。”孟主事挥汗如雨,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文果然是打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啊,可他心里却是热乎的不得了,喘了几口气,便朝书斋里疾奔去了。 ………………………… 第四章送来了,会尽快送来第五章,这几天大家不断说变形记,老虎搜索了看了一下,蛮有意思,可惜不能继续看,得不停码字,闲不下来,可怜,求摸摸。 第336章 陛下,臣子感觉一切良好 次日拂晓,细雪纷飞,大地依旧笼罩在冰寒里。 沈傲穿着蓑衣,头戴着斗笠,背着行囊,便预备出发。 包袱里,除了自己换洗衣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的物品,都是带给西山的‘朋友’们的礼物。 他心里怀揣着离家的不舍,也带着对西山的向往,看着自己已是两鬓斑斑的父亲。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只有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是尽显老态。 他既希望到了西山,拿出自己的礼物,看着小虎子欢快的笑容,能看到张三八欣慰的样子,希望自己的药能使张母尽快的好起来! 可是,他凝视着父亲,父亲故作姿态的挺直了腰杆,脚下就像千斤重,难以跨出脚步。 “去吧,去吧,不可迟到了,书院肯定是有规矩的,你别坏了规矩,否则为父即便在新建伯面前,即便是有些面子,却也使他为难。” 沈傲心里说,这满京师的人,还没见过谁家在新建伯那儿有面子的,父亲真的想得太多了啊。 他记忆中,亲眼看到方继藩抓着太子的衣襟,将一个雪球往太子的衣襟里灌进去,冻得太子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这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捉弄的人啊。 可沈傲不觉得有趣,他觉得这两日,眼泪特别多,深深的吸了口气,跪在雪地里,带着不舍道:“父亲,孩儿,去了!” 沈文别过了头,侧目,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口里道:“去吧,叫你去,好好读书,听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话。” “是。”沈傲站了起来,背着行囊,终于毅然决然的向着茫茫的雪絮深处走去,渐渐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中。 沈文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团已模糊的雪雾,无语凝噎。 一旁的夫人张氏责怪道:“也不让他乘轿子,你看,这样大的雪,会冻坏的。这孩子天生身子就……” “住口!”沈文厉声大喝道:“从前儿子就是让你宠坏的,差点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再叽叽呱呱,迟早休了你!” 张氏柳眉一竖,彻底恼了,恶狠狠地盯着沈文。 沈文沉默了老片刻,脸上凝重的样子终究逐渐的消失,慢慢的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夫人,风雪大,快回去歇着吧。” ……………… 休沐结束。 沈文兴高采烈的回到了翰林院,他乃学士,有单独的公房。 今儿有翰林送来宫里下的条子,沈文兴致很高昂,端着茶盏,笑着道:“子忠啊,累坏了吧,来来来,坐,你们年轻人啊,是该多吃一些苦,嗯……” 这叫子忠的年轻翰林欠身坐下,显得受宠若惊。 沈文捋须道:“老夫也有一个儿子,比你还年轻一些。” 子忠惊叹道:“是吗?从前竟没有听沈学士提起过。” 沈文脸上的笑容显然久久不退,道:“平时都在院里嘛,这是朝廷官署所在,只论公事,怎么好谈儿女私事呢,嗯嗯,就这样……你去吧。” 这种感觉,挺好。 至少……终于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儿子了。 若是从前的那个沈傲,说实话,沈文真怕提起,被人知道了,心里实是不堪。 现在不一样了,我儿子还英俊潇洒呢,长得像极了老夫,他在西山书院里读书,还怕将来没有前程? 忍不住愉悦地哼着曲儿,拿起宫里的条子看着。 这时,外头却有人气喘吁吁,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宦官进来道:“沈学士,陛下召见。” 沈文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扶了扶翅帽:“这便去。”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显得坐立不安。 昨日沐休,书院都放假了,本还以为那逆子会去坤宁宫,他也懒得召这小畜生来,就等他自投罗网了。 可谁知道等到了天黑,依旧踪影全无。 弘治皇帝怒了,一个多月不见影子,这到底去鼓捣啥了? 可怒归怒,弘治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想念的。 毕竟,只有这么个儿子啊。 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在弘治皇帝看来,其实他是将朱厚照当做了自己的延续。 自己可以辛苦一些,这其实就是为太子的未来分忧。 自己可以操劳,便是让太子将来少操一些心。 自己没日没夜的操劳,为了谁呢?真为了祖宗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祖宗们在天上,虚无缥缈,太过遥远,无法企及! 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 于是这一个多月突然没了一丁点音讯,焦虑和恼怒的同时,也不禁开始思念起来。 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张皇后因为见不着儿子的失落,莫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便是自己的女儿秀荣,不也是神魂不属,不停顾盼着吗。 哎,劳累这么多人为他挂心,真是小畜生啊! 弘治皇帝又忍不住骂起来,懒得理他了,管他死活去吧! 有本事,就别来宫里,大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宗室吗? 就这么心里痛骂了一阵,可到了暖阁后,和刘健等人议着事,到了一半,终究是忍不住了,朝萧敬道:“沈学士人在哪里?” 萧敬道:“怕是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顿了顿,便道:“请他来,朕有事问他。” 萧敬会意,匆匆忙去命人请人了。 刘健等人,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安,却都不露声色。 好不容易的捱到了沈文来了,沈文不知陛下召自己何事,入了暖阁,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看了沈文一眼,有点拉不下面子,因而道:“前些日子,命翰林院撰写的烈女传,为何还未有消息?” 翰林院担负的,除了入值宫中待诏,存档、修史,除此之外,还负责一些修书的职责,譬如烈女传就需要重修!为了鼓励女子们守贞,翰林院需要采集各地烈女的事迹,加以润色之后,编为书稿,颁布天下。 这事,沈文是不太上心的,他对烈女没啥兴趣,只交代了文史馆负责修撰,却没想到陛下对此如此的关注! 他肃容道:“臣会交代一下,过几日就上陈陛下,请陛下御览。”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嗯,没什么事了,你且告退吧。” “……” 特意让他来这一趟,就为了烈女传? 这烈女传官修,乃是常例,真有这样紧要吗? 沈文一头雾水,刚要准备告辞。 弘治皇帝突然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小事。” 沈文连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脸上依旧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平静地道:“你的儿子,叫沈傲是吗?他昨日在西山书院休沐回来了?” 沈文一听沈傲二字,脸竟是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激动的。 于是他立即拜下道:“回来了,今儿清早才送走的。” 弘治皇帝便四顾左右的看了一眼刘健等人,才笑吟吟的道:“想来也学了一点学问吧。”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在吐槽,学个屁个的学问,这个逆子,怕是在误人子弟吧。” 沈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险些忘了,太子殿下在西山教学呢。 原来……绕了这么大圈子,烈女传是假,询问西山学院的事才是真。 “陛下……臣正要进言呢!”他声若洪钟地道。 可这突然起了的高分贝,差点没把弘治皇帝吓一跳。 刘健诸人也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那沈傲如何了。 “说起来,甚是惭愧啊,陛下,臣子从前桀骜不驯,荒唐透顶。一月前去了西山书院,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可臣子昨日回来……焕然一新啊……” 说到焕然一新的时候,沈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身躯打了个激灵,接着一身的龙精虎猛,双目如电!从前在御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沈文,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嗯?” 焕然一新,这算是好词吗? 弘治皇帝心里揣测着,听着,像是不祥的征兆啊。 可他控制力倒是很好,面带微笑,压下心里的担忧,平静地道:“卿家但言无妨。” “噢,来给沈卿家赐坐,上茶,不急,慢慢说。” 接着便有宦官给沈文搬来锦墩。 沈文也不客气,欠身坐下,等人上茶来,抱着茶盏! 精神抖擞沈文道:“臣子昨日清早是步行回来的,十几里地啊,还背着包袱,就这么步行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怔,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步行? 西山,弘治皇帝是去过的,自然知道那路程可够远的。 此时,沈文接着道:“臣子从前身子孱弱,这昨日回来,却是连气都不喘,整个人啊,就是两个字,精神!” 说到精神二字的时候,沈文巴不得将从前的沈傲和现在的沈傲拉到皇帝面前亲眼看看,看看这判若两人的沈傲,到底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处,沈文有点遏制不住自己情感了,眼角又开始泛泪起来:“他见了臣,便开始拜下行礼………哎,陛下您是不知啊,从前那个臭小子,甚为顽劣,没心没肺,自他长大成人,臣……已许多年没见他郑重其事的行过礼了。” 第337章 太子施教有方 沈文说的似乎有些夸张。 沈文的儿子,居然不向沈文行礼? 这岂不是人渣?不就是另一个方继藩……了吗? 刘健等人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只是惊讶,却是相信沈文说的是真的。 因为……没有人敢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而这搬弄是非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儿子。 除非沈文是据实禀奏,因为若是不说实话,陛下只要想查,也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因而沈文定然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面上写满了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地道:“嗯?是吗?还有呢?” 沈文感触万千地又道:“臣子那一跪,真是令臣意外万分啊,忠孝乃是大义,短短一月时间,臣这顽劣之子,竟能被晓之义大义,西山书院,实是恐怖。”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太子……竟有这等本事? “沈卿家,他还在西山学院学到了什么?” 突然,弘治皇帝的心舒服了许多,方才对儿子的抱怨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想从沈文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小子,办事居然还算靠谱。 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今有太子朱厚照,教书育人,一月不归家? 可见人性便是如此,同样的事,都有往好里想和往坏里想两个版本,至于人们会通过哪个版本去解读,就全凭自己去印证了。 “最令人感慨的,是臣子的一席话……” 其实此前,沈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陈奏上去:“他突然明白了民间的疾苦,说天下的士人,所吃的粮食,所喝的酒水,所享受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升斗小民的供养,这已是人间最大的不平之事,可士大夫们终日饱食,享受了君恩,又自小民手里,得到民脂民膏的供奉,却有许多人挥霍无度,无所事事,浪费了大把的光阴,口里说爱民,却不知民为何物……” 说到此处,刘健等人则是一脸尴尬起来。 西山……这些人已经渐渐开始抨击士大夫阶层了。 认为现在的士大夫们,已经腐朽。 从前只听说过满朝文武一起卖力的喷着皇帝腐朽,满口义正言辞的骂这骂那。 可新学其实早就开始有了士大夫阶层,对于自身进行反省的苗头。 当初刘健已经感受到了,看出了一些端倪,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发的强烈。 谢迁和李东宇也开始凝神静听,他们似乎对西山书院,有了一些兴趣。 弘治皇帝眼里浮出了几许光芒。 他自觉得自己已是足够勤政,可平日却没少遭御史言官们弹劾。 仿佛哪怕是一个百姓遭难,都是他这个天子的错一般。 虽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可有些弹劾,实是没有道理。 士大夫阶层,上承天子,下启万民,怎么可能出了任何错,都只是一人之错呢? 此时,沈文继续道:“臣子说,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可为万民牟利者,这样的士大夫是可耻的。臣问臣子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是,他唯一学到的,乃是知道了耻辱,臣子说,天下竟有如此多困苦不堪的百姓,而他却自以为是的将其视为贱民、刁民、愚民,从未对他们有过丝毫的怜悯,也没有想过自己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物,是从何而来,是多少人的艰辛汇聚而成。” “臣子荒唐了半辈子,如今知道了耻辱,其余的,一概不敢说学有所成。” 弘治皇帝是真真的震撼了。 耻辱…… 他的身子微微的颤了颤。 新学那一套……还真是…… 不只如此,朱厚照这个家伙在西山短短一月,能做到如此的地步,真是难得啊。 弘治皇帝当然知道,沈傲这样的败家子,荒唐起来有多可怕,可正因为如此,难以想象得到,只是一月之间,转变竟如此之大。 太子刻了一个萝卜,自封为书院院长,这西山书院能到这个份上,倒也没亏了。 沈文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口里接着道:“臣子还作了一篇八股,虽是粗鄙之作,可臣在其间看出了其用心,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西山书院对臣子而言,真是恩同再造啊。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施教有方,臣……感激不已。” 这一番话,完全是发自于肺腑。 沈文眼圈都红了,他这儿子当初到底有多坑爹,才到这个份上啊。 刘健等人不禁唏嘘,尤其是刘健,其实是感同身受的,自己的儿子……不就…… 而沈文的话,则是宛如一柄剑,刺入了弘治皇帝的心间! 弘治皇帝很震惊,他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素来以清直著称的翰林清流,居然红着眼圈感激自己那儿子。 他儿子此前也是个胡闹的主,能气得他上蹿下跳,令他有一万个不放心呀! 而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身躯微微一颤,他捋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面带着微笑道:“这不算什么……”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弘治皇帝心里,已涌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这叫什么呢……似乎是叫满足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弘治皇帝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太子和方继藩,不过是小儿胡闹而已,沈卿家太言重了。” 小儿胡闹,这算是定性了。 可这定性让人懵逼,小儿胡闹都能专治各种人渣,那么这满朝文武都在做什么?扮家家酒吗? 沈文忙道:“臣之所言,俱都发自肺腑,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绝非胡闹,臣今日算是服了,这是国家有幸,社稷有幸,太子殿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已是龙颜大悦,浑身都舒泰起来,脸上则是憋住了笑颜,道:“论起来,太子休沐,竟也没有入宫觐见,可见他教人要有忠孝之心,自己却忘了。” 沈文等人一愣,连刘健都坐不住了:“陛下,太子在西山施教,劳苦功高,即便沐休之日,十之八九是还在书院之中办公的,臣等不能及也。” 一下子,弘治皇帝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忍不住,终于笑了:“是啊,看来太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沈卿家,你也辛苦了。” 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当真能将一个书院办好,如此的有声有色? 当然,这肯定离不开方继藩的辅佐,可即便如此,这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之外。 沈文,可是翰林学士啊,清流中的清流,这等清流的批判性极强,便是面对天子,那也是历来讲究直言犯上的,他开了这个口,太子的声誉,定然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心情就越发的好,这儿子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这个家伙啊……”弘治皇帝心里想着:“居然也有肯尽心做事的时候,方继藩……诚不欺朕……” 弘治皇帝满是安慰,等到沈文和刘健等人告退,弘治皇帝眉梢一挑:“今日朕才觉得,太子像朕啊。” 萧敬在一旁,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的眉飞色舞,激动的在暖阁里疾走,方才在刘健等人面前,一直端着,不便表现太多的情绪,可现在,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他带着满脸的笑容道:“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听那沈卿家说他儿子如何改过自新,却犹如听到他在说太子如何改过自新,沈卿家的儿子知道忠义,自然也是因为太子知道忠义,其实那知行合一,也非没有道理,人有了良知,这良知可以是忠义,可以是羞耻之心,可以是一切圣人的教诲,只要有了这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朕以往时万万想不到有这一天啊。从前朕对这个小子是苛刻了,幸得方继藩的提醒,他这个少詹事,果然朕没有看错。” 弘治皇帝乐了,如孩子一般。 此时,他竟和沈文惺惺相惜起来,之所以因为这些‘小事’而激动不已,实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点是,对自己的儿子,本就没有太高的期望值,于是乎,哪怕是变得彬彬有礼,哪怕是可以亲力亲为,去做好了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欣慰。 弘治皇帝神采飞扬地继续道:“这西山书院是教书育人,又何尝不是在磨砺太子呢?很好,太子一月没有归家,想来也是辛苦吧,朕方才没有体谅到他的难处,竟还满心责备,这是朕的过失,预备一些吃食,赐去给太子,多准备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罢了,罢了,朕还是亲自去坤宁宫,太子爱吃什么,他的母亲最是清楚的……还有方继藩…” 弘治皇帝来回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激动得在虚空里比划:“他伴驾在太子身边,也一定辛苦,太子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令人刮目相看了,他的功劳不小,朕让坤宁宫也预备一份他的赐食,可不能让他们在西山吃什么苦头,摆驾,摆驾……” 说是让坤宁宫预备赏赐之物,可实际上,弘治皇帝是巴不得生了翅膀去张皇后那儿分享这一份喜悦。 第338章 不一样的太子殿下 西山! 清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统统赶到了学里。 点卯之后,让他们歇息一会儿,沈傲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棚子里,包袱一打开,小虎子便围了上来! 沈傲取出了糖葫芦,取出了竹筒装好的糖醋排骨,取出一个拨浪鼓,还有一个糖人。 小虎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断地摇着拨浪鼓,发出悦耳的声音,随后,他骄傲地将拨浪鼓别在自己的裤腰上,却舍不得吃糖葫芦,珍视如宝地收藏了起来。 沈傲又开始嘱咐着张三八煎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十几味药,一部分用来给张母治病,一部分留作储备。 张三八朝沈傲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感激道:“多谢了,有了这些药,这病,八成要好了。” 沈傲看着麦秆铺上的张母,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悲凉,张母年纪太老迈了,此时又是颠沛流离,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一切的精力,可以说是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照方将病治好,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却是未知之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生离死别,从前在书里,那轻描淡写的‘人相食’、‘人如草芥’,这寥寥几笔对于灾荒以及寻常百姓的遭遇,那时读着,没什么感觉,甚至他忍不住在想,这些刁民真是愚蠢啊,若是地里没有吃的,为何不下河捞鱼,不上山捕雀? 可如今,真正近距离地接触着张三八和他的母亲,还有这个贫家出身的孩子,他方才知道,在那没有温度的词汇背后,是多少的血泪。 他甚至还知道,原来张三八是幸运的,他毕竟有幸来了西山,得到了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庇护。 张母也是幸运的,至少……她还不至饿着肚子,缺医少药。 他们的幸运,却更使沈傲领会了不幸,由此又可想象,那些不幸的人,该是如何的绝望。 沈傲默不作声,他渐渐地习惯了沉默,呵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便道:“是啊,吃了药,病痛就会缓解的。” 却是不敢去看张三八的眼睛。 他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感到羞愧,甚至无地自容,该羞愧的何止自己,还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许多叔伯。 梆子声响了。 有人到各户来通知:“今日不必烧灶,去饭堂吃,昨日不幸摔死了三头牛,哎,真是不幸啊,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万不得已,只好将牛宰了,熬了牛骨汤,还有烧牛肉土豆吃,这牛哪,真真可怜,平时给咱们耕地,吃着麦秆,便肯为咱们卖气力,临到死了,还给大家滋补,太子殿下伤痛欲绝,吩咐下来,以后这西山的牛都要看紧,万万别让他们摔着碰着了,这牛……不易啊!” 在饭堂里,正是热火朝天,因为人多,所以椅子都撤了,大家只好站着,一盆盆的土豆烧牛肉搬了来,还有牛骨熬的汤,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食指大动,一个个巴巴地紧盯着盆里的肉。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没有出现在诸生和农户们面前。 三头牛,其实也就够一顿罢了。 矿工那儿,已让王金元送去了百来斤,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屯田千户所,也送去了几百斤,剩下的,全都摆在了饭堂里。 方继藩心情不错,吹着口哨:“殿下,该去吃肉了。” 朱厚照一脸负罪感的样子瞪了方继藩一眼,不瞒地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本宫动手,你就站着望风。”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道:“殿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都怪你。”朱厚照朝方继藩龇牙。 方继藩有点懵逼,这也怪我来着?我叫你杀了吗?我只是说那牛健步如飞,肉质一定很鲜嫩而已! 方继藩便怒气冲冲的朝刘瑾道:“刘瑾,你来评评理,这怪得了谁?” 刘瑾早就闻到了肉香,心思早飞到食堂里了,一直都在吞咽口水呢,他……又饿了。 若是可以,他完全可以挑战一下自己能否将一头牛塞进肚子里。 新建伯突然一问,刘瑾终于从满脑子的牛肉里回神! 只是……看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刘瑾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吃了。 “……”在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之下的陷阱,这……是一个送命题。 “怪奴婢……”刘瑾捶打着自己的小胸口,挤出了泪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贪吃,殿下垂怜奴婢才杀的牛,奴婢真该死,下辈子投胎做牛。” 这么一听,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朱厚照倒是乐了,随即搂着方继藩的肩道:“老方,本宫心里好受了许多了,走吧,吃肉去。” 方继藩也愉快地道:“走!” 刘瑾哭了一半,呜咽了一声,才感觉到自己后襟都打湿了,好险!可一听要吃肉了,顿时什么不多想了,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在院长这个职位上,是挺有一套的。 方继藩事后总结,方才意识到,历史上的明武宗,绝非是浪得虚名。 当初他在大同,能击溃当时鞑靼部崛起的小王子,绝不只是运气这样简单。 这家伙带兵很有一套,愿意和人同甘苦,不肯吃独食,身先士卒,这无一不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而到了这里教书育人,他用的,其实也是这么一个套路,用方继藩制定的严苛制度去要求别人,可同时,自己作为示范,既然要别人开垦,他就先开垦,要让别人和农户们住一起,他便也和和农户住一起,想要别人辛劳一日之后,夜里还认真上夜课,他也极认真的上夜课。 甚至,他还学会了记笔记,自己的床铺也不需刘瑾去收拾,清早起来,自己会卷起来。 正午闲暇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带着衣篓子,拉着方继藩一起去河边洗衣,方继藩身体不好,大家都知老方有脑疾,有时方继藩洗衣时觉得头晕,便躲到一边棚子里去歇一歇,朱厚照只好取了方继藩篓子里的衣物,乖乖的照料这个病人。 洗了一会儿,朱厚照兴冲冲的从河边小跑而来,像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手里提着一件衣物,美滋滋地道:“老方,老方,你这是啥。” 方继藩在棚下,觉得有些冷,口里嚼着麦杆,看到朱厚照兴冲冲提着的东西,还拿到鼻子下面,猛嗅:“咸鱼味……平时咋没见你穿过。”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着朱厚照,他实在不忍心告诉朱厚照,这是内*之所以有咸鱼味,大抵是因为……上午监督大家挖沟渠出的汗多了一些。 古人是不穿内*的呀,方继藩毕竟不同,他是三代单传,方家未来的繁衍都落在自己身上,因而,方继藩对自己的子孙是格外的保护,按着样式让小香香给自己缝制了几条出来。 现在看着朱厚照好奇的模样,又闻又撑起来左右观摩,方继藩想了想,才道:“这……这是脸巾。” “呀?”朱厚照一脸惊讶地咋舌道:“套在头上洗?” “大抵是吧。”方继藩模棱两可的回答。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道:“下次本宫也做一条试试,要不,这脸巾明日给本宫先用用看?说定了啊。”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回话,就已经返身,又兴冲冲往河边洗衣去了,似乎觉得有些古怪,他尝试着将内*套头,擦了擦脸,总觉得很是不便,却很快就不瞎琢磨了,知行合一,先用了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方继藩发誓,以后再也不穿内*了,否则有一天,若是让朱厚照知道了这内*的功能,一定会砍下他的脑袋。 另外,得再缝制十几条专门用来洗脸,这样才可以完全不留破绽。 嗯……还是小命重要,至于子孙,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朱厚照弯腰洗衣,那样子极认真,冬日的河水很是冰凉,朱厚照就脱了靴子,踩进了河滩里,起初下水的时候,先是冻得龇牙咧嘴,后来渐渐适应了温度,便弯下腰,给衣服抹上了皂角,学着其他人洗衣的样子,使劲的搓衣服,却又时不时朝着岸上的方继藩吼一嗓子:“老方,头好了没有。” “就好了,就好了!” 接着又低头继续搓洗一副,倒是感到浑身发热起来,汗水落在了河水里,荡漾出了波纹。 方继藩美滋滋地看着小朱秀才,心里不由感慨,老天爷赏饭吃啊,若是没有脑疾,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做大事的人,偷懒可是不成的,哼哼,若不是我有脑疾,本少爷也定当……事必躬亲。 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沈傲那样的人在渐渐改变,每一个人也彼此受着影响,朱厚照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继藩影响着朱厚照,朱厚照影响着那些读书人,读书人们又何尝没有影响到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读书人,农户、矿工、禁卫,再加上方继藩,彼此之间,在不同的价值观努力的碰撞着,最终,又渐渐的融合。 第339章 同甘苦,共患难 朱厚照整个人显得精干了许多! 既然是凡事事必躬亲,便是一般的杂事都不许刘瑾插手。 洗衣,烧火,做饭,乃至于缝补衣衫,现在是样样都很精通。 等到了次日,宫里来了人,送来了诸多宫中的赐食,各种鲜有的果脯、糕点,足足有几箩筐之多。 一份是赐给朱厚照,一份则是赐给方继藩的。 朱厚照却是显得懊恼起来,东西是不少,可还是不够分啊,毕竟西山这儿人多。 倒是那宦官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朱厚照一看,顿时警惕起来,连忙跟上去,直直地盯着这宦官。 宦官再不敢拉方继藩密谈了,却道:“陛下有口谕给新建伯,陛下说,新建伯照料太子,劳苦功高……” 朱厚照顿时额上青筋暴出,脸色通红起来! 啥?谁照料谁? 方继藩还是很有道德的,一听就觉得不对了,什么叫他照顾太子? 太子还需照顾吗?陛下对太子显然是认识不清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请公公回去禀奏陛下,就说臣惭愧得很,其实臣有脑疾,近来偶有复发的征兆,多亏太子殿下照拂,至于臣照顾太子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不敢当,也当不起。”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顿时舒心多了,怒气就一下子消了,咧嘴笑道:“是啊,是啊,回去就这样禀奏。” 小宦官却是艰难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太子,踟蹰起来。 “有屁就放!”朱厚照看着小宦官表情古怪,便不耐烦的喝道。 小宦官这才哭丧着脸道:“陛下说,新建伯历来谦虚,从不居功自傲,谨言慎行,他早料到新建伯会如此说,陛下……圣明……着呢,所以陛下另有交代,说是新建伯居功至伟,下一次休沐之日,要与太子一同入宫觐见,太子安置流民也有一些日子了,陛下也想听听太子对流民的安置如何。” “……”方继藩叹了口气,不知该说啥好了。 看来一个人的黑历史太多,就不容易令人改观了! “还有……”眼看着太子殿下脸色不好看,小宦官忙转移话题,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来,道:“这……是公主殿下亲自做的糕点,还请新建伯尝尝,公主殿下说,新建伯为她治病,甚为不易,一直不知该如何酬谢,这些糕点,只是绵薄之意。” 方继藩将小包袱接过了,小包袱很精致,带着淡香,方继藩心里涌出一丝温情,这是西山一群大老爷们身上寻不到的! 他刚想说什么,朱厚照便道:“本宫的呢,本宫的有没有?” 小宦官为难地道:“殿下,这……没有……” “……” 朱厚照显得很惆怅。 等那宦官逃也似的走了,朱厚照目送着那宦官的背影,脸上变幻不定。 “好像……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朱厚照忧伤的道。 刘瑾在一旁,则是美滋滋地道:“殿下,奴婢最喜欢您。” 方继藩板起脸来,他看得出,朱厚照有些沮丧,便道:“殿下,这是因为陛下对你寄以厚望,却又不相信殿下的缘故啊,下月就要入宫,陛下让殿下在此赈济灾民,这是天赐良机,与其在此神伤,不如振作精神来,到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殿下,可依着臣的办法做了吗?” “做……做了,每一户,每一丁,都做了详尽的调查……”朱厚照道。 “这就是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与其自哀自怨,不如让他们见识一下殿下的厉害。” 朱厚照这才脸色好看了许多,老方这个家伙平时爱偷懒,爱装病,其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他颔首点头,努力的想了想,却是道:“为啥自己妹子不给自己的亲哥送糕点呢?” “这是因为……” “糕点拿来。”不等方继藩说完,朱厚照就一把将糕点抢了去,坏坏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分食才好,本宫先尝尝,你不也说,要和人同甘苦,共患难吗?” 说着,拿着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 西山书院的生活,枯燥中又带着某些乐趣。 过了一些日子,西山购置了一群牛马崽子,除此之外,还有猪。 这些马驹、小牛以及猪崽开始分发至各户,养马和养牛已提上了日程。 沈傲对于分来的一个马驹极有兴趣,太子殿下和新建伯让他们养马,一方面是观察马的习性,另一方面,据说也是要教授农户们喂养的方法,目的……似乎是为了在关外进行推广。 屯田千户所已在关外寻觅了一个安置点,开始尝试着种植红薯和土豆,尤其是土豆,乃重中之重! 将来,千户所将会在那里设置定居点,既然到了草场,有了粮食,有了定居点,可草场也不可如此浪费,同时发展畜牧,也是极必要的。 新建伯要求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养马的心得进行记录,养得好,要知道为何养得好,平时给马吃什么,马的性子如何,若是养的不好,也需记录得失。 农户和读书人结合一起,养马养牛,倒是极罕见的事。 这些小马驹和牛犊子的到来,顿时给整个西山增添了几分乐趣。 每日清早,小虎子都要到圈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小马驹,方才肯去学堂上学,而张三八开始寻一些草料给小马驹吃。 沈傲则观察着马驹的粪便,毛发以及马驹每日的性子,一一记录。 其实方继藩最有兴趣的是——猪。 古人爱吃羊肉,爱吃狗肉,譬如人们常说的屠狗之辈,其实就和后世的杀猪匠差不多,虽说猪肉的食用也不是没有,不过历来不为古人所喜欢。 究其原因,是因为古代的猪肉,味道……很酸爽。 而且在这时代,猪肉的肉产是不高的,因为在于猪发情期比较长,一旦进入了发情期,猪便容易暴躁,肉也少。 这大抵和人没有什么分别,青春期的少年,除了容易长雀斑,还容易暴躁,动不动来一句‘你瞅啥,你瞅啥’,还特喜欢多愁善感,动辄就犯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若是下头的玩意儿一割,世界就清净了,人生也没了啥盼头,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任世事风起云涌,我自波澜不惊,淡定从容。 因而,阉了猪,不但猪肉去除了骚气,这猪肉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不必像这个时代一样,为了掩去骚臭,不得不放入大量的作料,掩盖其味,制成东坡肉,才可食用。 可即便如此,喜欢吃猪肉的人依旧不多,人们还是更喜欢羊肉多一些。可若是能去掉腥臭,则大大不同了,能接受猪肉的人,势必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就是可以大量的提高肉产量了,没有阉割的猪,冲动易怒,而且极不安分,不安分就喜欢到处溜达,不容易长肉,可若是阉了,肉产则极高。 阉猪,其实自东汉就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究其原因,是对猪的阉割,不能及时做到消毒处理,很容易导致猪的死亡! 想想看,你阉十头猪,死了七八头,即便剩余的猪长势更好,出肉更高,且肉质鲜美,甚至这猪只需放养,它也只是慢悠悠的只在附近溜达,不担心它会像未阉割的猪一般,四处狂冲乱撞,还得花费许多人力,专门让人去看着,你也未必肯愿意对猪阉割的。 那么,要解决阉割的问题,首先要考虑到的,就是用低廉的成本做到消毒,保证阉猪的存活率。 方继藩特别寻农户们了解过。 许多农户宁愿养羊,一方面是羊肉卖价更好,另一方面,则是这时代的猪和羊其实都是耗费人力的,必须得有专门的猪倌和羊倌看着,否则很容易走失;再就是这个时代的猪出肉率,其实并不比羊要多多少,方继藩在这里见过猪,确实并不肥,和羊一样,都是皮包骨一般,完全没有后世大肥猪的形象。 猪倌这个职业消失,是在阉猪普及之后的事。 总而言之,这时代,肉是奢侈品,想要将肉进入平民百姓家,就非要寻觅到一种高产的牲畜不可。 猪……就成了方继藩的目标。 一听说要养猪,朱厚照就显得极不乐意了! 明朝没有禁止养猪,不过明武宗,也就是历史上的朱厚照登基之后,却曾经下旨意禁止过吃猪肉,认为这猪和自己有点犯冲。 由此可见,朱厚照对于养猪………有何其大的怨念。 方继藩几乎是拖拽着朱厚照,一面道:“这是豚,不是猪,说猪的,都是没文化的人,殿下,咱们的目标不是使无数的人过上好日子吗?牛肉有什么好吃的,豚肉才好吃,很香的。” “我宁愿杀尽天下的牛!”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也绝不吃猪…豚……” 可朱厚照虽是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跟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圈子,刘瑾也兴冲冲的跟在后头,左右顾盼。 一旁,有个汉子在嗤嗤的磨刀…… 第340章 太子入宫 朱厚照对养猪,有天然的抵触,因为……他姓朱。 因而看到这些嚎叫的小猪仔们,朱厚照几乎不忍去看。 刘瑾却是开始流涎了,他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什么,今日……今日……吃乳猪? 磨刀霍霍的汉子已站了起来,开始在刀上撒了一些酒,而后将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便算消毒。 方继藩还不打算提炼酒精,而是想先试试阉猪的效果。 因而消毒的措施,是简陋了一些,紧接着,几个人开始捉猪。 一连串不可描述的一幕之后,随着那猪仔的哀嚎,刘瑾突觉得下身一紧,他似乎想到了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样的一把刀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咔擦一下,人生自此改变。 他脑海里一下子空白了,脸色苍白,冷汗如黄豆一般渗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的拿着艾草之类给猪的伤口开始包扎和消毒,紧接着,猪仔分为了两队,分别由几户人家领养。 一个读书人担负起了记录的职责,要确保两队猪的饮食相同,记录下每日重量的数据,同时还要注意发现可能发生的疾病。 在这里,读书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千万别小看这些开垦和开沟渠远远不如农户的人,他们最大的作用在于发现和记录,从发现和记录之中,寻到很多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或者是无数次的比对,最终寻找到最佳的方法。 甚至每一只猪仔都进行了编号,喂食的食物也将不同,有的单纯是一些不能培育的红薯,有的是枯烂的蔓藤,甚至一些陈谷,乃至寻常的猪草。 朱厚照却是觉得自己抑郁了,宛若另一个自己被人咔擦了一下,心……很疼。 方继藩虽然反复地告诉他,此猪非彼朱,却也不太济事,既如此,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天气是愈发的冷了,风夹着雪,令人刺骨。 但是这样的日子,暖棚的蔬果却是开始畅销了,一车车的蔬果送进了京师,几乎不消多久就可以供应京师。 入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临近。 某天,弘治皇帝如常的安坐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份自大同来的奏疏,心情不错。 这个冬天,鞑靼人已经不敢犯边进犯了,屯田千户所百来人在大同城外七十里处开始定居,那里有一处大明废弃的军塞,土地还算肥沃,为了防止意外,弘治皇帝特别朱批,命巡边的军马要格外的注意这里。 这个冬天,有太多的好消息,而弘治皇帝最期待的,就属休沐之日,即将来临。 他已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儿子了,天大的气,在时间的消磨里,也已消了个无影无踪。 于是,在休沐的这一天,他特地早起,便是想着到了暖阁后,一些召见几位阁老,议完事之后,太子和方继藩,怕已入宫觐见了。 事实上,张皇后比弘治皇帝更急。 从前的时候,朱厚照不敢去见父皇,却也会趁着父皇在暖阁时,偷偷溜去坤宁宫的。 正因如此,所以母子二人也算是经常见面,可突然两个月没了音讯,张皇后实是有些焦灼了。 今儿她也是不安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没有等到儿子进宫的消息,却是听宦官急匆匆的来道:“娘娘,娘娘……公主殿下……烫伤了。” 张皇后顿时吓了一跳,一脸大惊失色:“什么?” “是在御膳房。”宦官几乎要哭出来了:“公主殿下非要亲自蒸糕点,说是她费了心,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奴婢们阻拦不住,说是今日太子会进宫来,公主殿下要给太子殿下亲自做这糕点。” 张皇后既焦急又担忧地道:“太医,太医呢?” “已去看了……” 张皇后便道:“哀家亲自去看看。” 她放心不下,却是正好她要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朱秀荣竟是来了,烫伤的是小臂,其实并不严重,御医给上了药,却也因为如此,使那尚膳监和太医院吓得不轻。 张皇后凝视了泪眼婆娑的朱秀荣一眼,叹了口气。 张皇后搀扶着朱秀荣坐下,检视了伤口,见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有些心疼。 想要责备,却见朱秀荣眼泪如珠子一般落下来,凝噎的样子,心便化了,苦笑道:“小时候,你若犯了错,你的父皇还未责骂你,你便这个样子,眼泪就先巴巴的掉了,倒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你一般,你父皇和本宫,哪里还敢责备你,反而要哄着你。” “太子呢,做了错事,还梗着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莫说是他犯了错,便是没犯错,你父皇见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管教一番。” “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就完全迥异呢?好了,别哭了,下次要蒸煮什么,让御膳房去办即可……”一面取了帕子为朱秀荣擦脸上的眼珠,一面哄劝。 朱秀荣这才堪堪收住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皇后便道:“哎,今儿该哭的是你那哥才是呀,你信不信,他今日保准又要挨揍了。” 朱秀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不再红了,才道:“儿臣想……是的……” 母女二人细细说了一些话。 这时,又有宦官匆匆来道:“娘娘,娘娘……太子和新建伯入宫了,已至午门!” “呀。”张皇后惊喜地长身而起:“当真吗?来的这样早。” “听说一大清早,太子和新建伯便步行入京,走了十几里地呢,这一路都没带喘气的……” “步行?他也不怕累坏了……”张皇后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地道:“何况如何保证安全?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禀娘娘,据说西山那儿的生员,今日都休沐回家,也都是步行,想来太子才不愿乘撵、骑马!西山书院有近两百多人,浩浩荡荡的,新建伯似乎也怕出乱子,加调了一队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禁卫协同……” “呼……” 张皇后松了口,却又紧张起来,回眸看了一眼朱秀荣,道:“看着吧,身为储君,这样步行,少不得要净街扰民,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怪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穿过了午门了,天上大雪纷飞,二人穿戴着厚重的蓑衣,顶着斗笠,一路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熟悉的紫禁城里,朱厚照既显得紧张,又带着几分期待。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老方。” “嗯?” 朱厚照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道:“你说,父皇会认可吗?” “会的。”方继藩想了想,道:“这个世上,凡事就怕认真。”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独当一面后,第一次入宫觐见啊,朱厚照带来的,是他在西山两个月的成果。 可当他信心十足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这关系着他这个太子,未来是孩子还是男人的问题。 这时,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打小,每一个人都哄着本宫,都说本宫娇生惯养,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可是很多人不明白,本宫和寻常的人不一样,本宫是个打小就希望做大事的人,可身边的人总是告诉本宫,太子殿下应该如何如何,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本宫若是听了他们的话,可能……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太子……” 朱厚照难得一次很认真:“可是本宫可一丁点都不傻,一个在天下人眼里,贤明的太子,未来未必是好皇帝,也未必能创造出功业,他极可能会因循守旧,会循规蹈矩,会在大臣们的一次次要求下,妥协让步,一次次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最后养成了习惯,就再没有勇气去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坚定的去推行什么了。” “他们让本宫读史,本宫读了,可越读越疑惑,为什么那篇篇史记里,所谓贤明的太子,最后总是沦于平庸,因而身边的人越是希望本宫去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做希望本宫走的事,本宫却一定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自己的事,本宫坚持这些,其实很累,也不知这般执拗,到底为的是什么,有时候真想索性顺了他们的心啊。” 方继藩没有吭声,很认真的听朱厚照的抱怨,心里倒是深感意外。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没有说一堆胡话,而是认真的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家伙……原来……还有这么多鬼心思。 大爷的,小看他了。 走着走着,朱厚照突然驻足了,抿着唇,凝视着远处的殿宇道:“直到遇到了你,你这个得了脑疾的家伙,本宫认识你之后,就羡慕你了,得了脑疾的人多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体谅你,同情你,你信不信,有几次夜晚,本宫在夜深人静时,都拿头去撞墙,就想着,或许这一撞就脑疾了。” “老方,其实本宫知道你有时候有些小气,爱偷懒,还喜欢装病,可是……本宫都不在乎……” 方继藩瞪大了眼睛道:“殿下,不要凭空冤枉人清白。” 只是,方继藩却有点底气不足了,原来这小子,竟什么都知道啊。 第341章 壮志凌云 其实……以对历史的研究而言。 朱厚照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使得历史上,对于他的评价,几乎是两个极端。 一方面,在大臣们眼里,这人的名声,其实和当初的方继藩也好不到哪里去,纯属人渣。 可另一方面,一场击败当时历史上著名大战,却一下子却使人对这个明武宗,有些犯迷糊了。 大同之战,鞑靼部崛起的草原雄主虎视眈眈,而明武宗居然能指挥若定,将其击溃,这……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这一场大战,朱厚照花费多少精力在准备功课,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敢说自己,不需任何的经验,就可以击败当时草原上,几乎百战百胜的一代雄主。 因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为了这一战,朱厚照势必在半生,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去不断的修订作战计划,去了解大明的军制,去熟悉周边驻军的状态,甚至,他远在京师,已摸透了边镇上,每一个将军的好坏。 这都需无数的积累,花费无数的时间,很多时候,叱咤沙场,不过是数日的荣耀,可在这荣耀的背后,却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因此,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聪明,却非常有忍耐力,坚定而执着的人。 他认准了一件事,后宫的佳丽三千,不能磨灭的他的心志,大臣们的苦劝,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可以为一件事,花费一生的努力,他有着极大的远见,认为朝廷对瓦剌部的仇恨,势必会导致鞑靼部的崛起,一旦不能给予鞑靼部重创,迟早有一天,大明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势必会有一种超强的忍耐力,他可能可以对着舆图,一呆就是一天的时间,可能为了熟悉边镇的将军,以及各部的兵力部署,可以来回翻看无数来自边镇的资料,以至废寝忘食的地步。 就如……他在西山书院所做的那样。 他这并不是愚蠢,只是单纯的固执。 居然……被这小子看穿了。 方继藩心里苦笑,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然后,矢口否认。 朱厚照却不以为意,似乎没有因为方继藩的否认,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笑了:“无论你是什么人,这都不打紧,你是老方,我是小朱秀才,咱们是兄弟呢。不过……你为啥要养猪,你这啥意思,我总觉得,你故意埋汰我。” 一说到养猪的事,朱厚照便开始唧唧哼哼起来,方继藩觉得他像小猪佩奇。 既然太子殿下都交了心,方继藩便不得不乖乖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殿下,屯田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人人有饭吃。” 方继藩笑了笑:“可将来,若是粮食大量的增产,人人都有了饭吃呢?” “……”朱厚照歪着头,开始瞎琢磨。 眼看着暖阁要到了,方继藩告诉他答案:“那么,人要吃肉,总不能当真吃一辈子土豆泥吧,无论是牛羊,都不适合圈养,出肉率太低了,将来我们会有许多的余粮,有了余粮,可以将其转化为肉,人吃了肉,才会有强壮的体魄,有了强壮的体魄,才是大明未来的根本啊。” “你的意思是……为咱们将来横扫大漠……”朱厚照眼睛发光。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文景之治之后,才会有武皇帝横扫匈奴,若无文景之治,哪里来的霍去病呢?一个冠军候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是数不尽的强壮汉军啊。” “殿下将臣当做兄弟,臣也视殿下为手足,这句话是臣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可以用人格担保。”方继藩很真诚的样子,眼里真情流露。 朱厚照背着手,饶有兴趣起来:“你继续说下去,来来来,且先别去见父皇了,你我惺惺相惜,先寻个地方好好说。” “这个……不好吧。” 朱厚照兴冲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人不都这样说吗?” “……” 寻了一处殿廊,方继藩继续道:“那么殿下,而今,天降异象,我大明为这怪异的天象,已是疲惫不堪,不知出现了多少流民,这是为何?粮食减产,吃不上饭了啊。人吃不上饭,就要另谋出路,朝廷在谋出路,流民们也在求生,若是朝廷不赈济他们,他们不得已,只能反。” “那么大漠中呢?鞑靼部的小王子,前些年,一直对我大明秋毫无犯,可是今年,为何突袭锦州?这是因为,大明缺粮,天下各处,都在缺粮,这天下万方之地,无论哪一个君主,哪一个国家、部族,在这怪异的天象之下,都在谋取出路,人……都是逼出来的,没了粮,就要杀,就要抢,这天下,早已进入了多事之秋了。” “因而,臣在西山,折腾红薯,折腾土豆,折腾这猪,其实……就是在为那一日,做万全的准备,自前些年,气象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大明想要安社稷,万万的百姓想要活下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养猪,就是生肉,有了肉,百姓们才不会孱弱,才可强壮体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 “然后呢?” 方继藩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话,还是慢慢顺应发展吧,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那些号称穿越的人,回到了古代,便嗷嗷叫着要发展工商的,或是要殖民天下的主角,方继藩是懒得搭理的。 历史之中,这里生活的军民百姓,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血有肉,你连饭都让他们吃不饱,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见客,精耕细作都来不及,你还敢将大量的劳动力调配到工商中去,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不成? 我方某人就算有脑残,尚且还知道,在这个时代,朝廷重农轻商,表面上,是有一套可笑顽固的理论支撑,可实际上呢,却是最佳的选择,物产不丰富,却拥有大量人口,亩产产量率如此低下的时代,任何一个能耕地的劳动力,都是宝贵的,谁都知道,工商能产生利润,古人们不傻,也知道同样一块田,种植桑树,养蚕生丝,产出丝绸,这丝绸的价格,比之种粮,要高昂十倍百倍,可你有再多钱,丝绸织出再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片习惯性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土地,任何一个统治群体,也维持不了三百年以上的统治,没有高产的粮食,没有丰富的肉食供应,贸然玩这个,是找死。 至于动辄要吊打天下,按着天下万国在地上摩擦的人,那也忽视了社会的主要问题。 军民百姓们想着吃饱饭,不想饿肚子,他们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想要一身的气力,养活一家老小,凭什么就要九死一生,跟着你深入大漠去效仿秦皇汉武?就为了热血激昂一下,喊一句大汉威武,他们有啥好处?得到一片不毛之地,然后呢? 满朝的文武,包括了弘治皇帝,没一个人是傻子,满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也没一个人是傻子,他们羁縻周边的部族,他们用朝贡的制度,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本质上,不是因为恐惧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的理由。 朱厚照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 或者说,当前的生产体系,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太子,也容不下未来的天子。 社会必须一步步的发展,先有高产的粮食作为祭奠,接着必须要保证大漠之中,也有产出,要让人看到,原来,在那荒芜之地,竟也可以从地里生出粮食,人们才肯趋之若鹜,要让人知道,在那汪洋之中,可以货物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人们才愿下海,无惧于风暴。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殿下只需明白,当今之世,要出霍去病,得先养猪。”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这个家伙仿佛在骗我的感觉。 最终,他乐了:“信你一次!” ……………… 暖阁里。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有人奏报,说是太子和新建伯入宫。 他还乐呵呵的,可左等右等,他心里计算,这个时间,都已足够从午门到暖阁里打几个来回了吧。 那逆子…… 又做什么了? 弘治皇帝面上阴云密布。 终于,有宦官快步进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觐见。” “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前一后入暖阁,朱厚照下意识的,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啊。 “儿臣见过父皇。” “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他本是想发怒的,可是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却是消了。 这两个家伙,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又黑又瘦,方继藩还好一些,朱厚照就惨了,像是一下子,年长了几岁。 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了一些:“来人,赐坐。” ……………… 第五章送到,呼,长长松一口气,又可以睡觉了,开森。 第342章 大开眼界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大喇喇的坐下。 方继藩也随之而坐,脸上带着点点微笑,可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方继藩是真真比朱厚照还紧张啊,当初可是他在皇帝的跟前,信誓旦旦的为朱厚照作保的。 弘治皇帝脸上也显露着微笑,以前看着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今儿看着朱厚照,却是发现有着不同的观感!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打量,久久的盯着朱厚照,他发现儿子显得老成稳重了一些,胡须竟已长出了茬了,抿着嘴,眼睛很亮,令他感到颇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感觉。 弘治皇帝抚案,不露声色,良久道:“怎么这样清瘦了?”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了,原来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得让别人说。 方继藩:“……” 咳嗽了一声,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禀陛下,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带领读书人、流民耕地,与流民同吃同睡,这两个月是辛苦了一些,因而殿下清瘦了。” “同吃同睡?”弘治皇帝一愣。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是历来娇生惯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他会和流民同吃同睡?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朕没有问方卿家,朕让太子亲自来答。” 这摆明着说,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的样子。 朱厚照事先已经得到了方继藩的授意,双方进行了模拟,因而并没有激动,而是道:“儿臣确实与流民同吃同住,犹如王先生说的那样,想要知道民众所需,便需有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不与流民同吃同睡,所谓的同理之心,不过流于形式而已。” “那么,你明白了什么叫同理之心?”弘治皇帝面上淡然,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两个家伙在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 想骗朕,没有这样容易! 朕虽不说明察秋毫,却也不是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想忽悠就能忽悠住的。 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朱厚照道:“好,朕姑且信你。” 姑且二字,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朱厚照依然没有像从前一般激动,居然很认真的道:“多谢父皇。” “……”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依然留存着,眼角却是扫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辜,又跟我有关系?好事坏事都要我背锅? “太子啊……”弘治皇帝突然道:“你说说看,而今大米市价几何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突然袭击,绕到了朱厚照的身后,直接就给了朱厚照一闷棍。 你不是说你与流民同吃同睡了吗?你不是说你已有了同理之心吗? 好嘛,看你知不知民间疾苦,这还不易,这是最简单的问题,若是这个都回答不出,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可就露馅了。 哼! 你在西山,自封秀才的事,以为朕不知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朱厚照却是奇怪地看了父皇一眼,很耿直的摇头道:“儿臣不知。” “不知?”果然,露馅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 他的御案上,恰恰摆着一份厂卫的密报,当今的米价一清二楚,弘治皇帝目光掠过了失望之色,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果然,又在这里欺君罔上。 这是把朕当做傻瓜了。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冷笑道:“你连米价尚且不知,也敢说与民同吃同睡?有了同理之心?也敢说知道了民间疾苦?朕告诉你吧,自入冬以来,米价上涨了一成,朕正在为此而忧心忡忡……” “父皇……”朱厚照突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深深得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也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这不是他想表现出不敬,对于天子,方继藩一向是很恭敬的,因为……他怕死! 弘治皇帝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打断朕了,皱起眉头道:“什么?” 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价几何?市面上的米,大多为白米,因而可以作价兜售,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百姓只在地里刨食,他们没有银钱去购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里种出来的,除了应付佃租、官府的税赋,余下的都是碎米、烂谷,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够了,何况,他们自己留下的,不过是碎米、黄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没人肯买,他们既不懂得卖粮,更没有余钱买粮,粮价几何,和父皇有关系,和满朝的大臣们也有关系,甚至和许许多多的富户,俱都有关,和不少住在城里的中上人家有关系,可是这和八成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自给自足,并不知粮价若何。因此……父皇问的这个问题,儿臣真的觉得很是奇怪,这与流民有什么关系吗?” “……” 朱厚照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听得有点懵逼了。 是这样吗? 方继藩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为他实在不愿向皇帝流露出‘**智障’的表情,要留着有用之身,为老百姓多做一点实事啊! 对……就是这样的,我方继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着无畏的牺牲。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点不知如何质疑了。 他的心里却冒出了疑问,是这样的吗?为何厂卫的奏报里没有说,百官的奏陈里也没有说? 这时,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问起粮价,那么儿臣就想问,父皇可知道这些流民为何遭灾吗?” 弘治皇帝一呆,怎么轮到你来问朕了? “这……天灾之事,没有定论。” 朱厚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密云这些百姓沦为流民,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密云的耕地,无法满足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为,密云除了遭遇了灾害之外,许多士绅因为预感到红薯、土豆的大量种植,将会使谷价暴跌,因此他们现在不愿继续种植麦子了,宁愿将土地暂先荒芜,想先观望一下风向再做打算。” “……”有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朱厚照随即又道:“父皇说,市面上的米面涨了一成,依儿臣来看,这一轮谷物的暴涨,与天灾没有太大的关系,弘治七年开始,天灾就日甚一日,为何从前没有出现如此的暴涨?究其原因,儿臣预计,是诸多士绅,都在观望这个风向,他们宁愿将一些不够肥沃的土地暂先荒着,也不愿租种于人,想着以后好随时将这些土地从麦田改为薯田。”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他下意识地捡起案牍上的密奏,想从中寻觅出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并没有。 厂卫的职责是报价,至于分析原因,这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力之外了。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接着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间疾苦,可知道这些流民们徒涉数百里,密云距离京师不远,可这一路来,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 “什么?竟有人……”弘治皇帝动容了,眉深深的皱了起来。 随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饿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 “……”弘治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父皇一定会想,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责无旁贷。可是……父皇错了。” “错……错了?” “是的。”朱厚照颔首点头道:“父皇错了,这些流民心里存着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为何他们心存感激吗?” “……”面对这些问题,弘治皇帝觉得无法招架。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雄师,开始向老狮王挑衅示威! “因为他们活了下来,对他们而言,在灾年能活下来,就已是恩赐,弘治三年,密云大旱,十室九空,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官府也赈济,可朝廷的恩赐根本无法赈济这么多灾民,更何况,还有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以至于饿死的人有数千之多。现在,这些流民,死伤了不过百人,对他们而言,已是老天爷的恩赐,是父皇的恩赐了。” 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其实就差脱口骂一句:“md,智障。”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由阴沉变成惨然。 他还是无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场景。 他努力的搜寻弘治三年时,同样是密云县的奏报。 似乎,没有太深的印象。 想来,里头不过是寥寥数语,无非是‘密云大旱,百姓无以为食’这样的话吧。 可单凭这样的话,怎么能触动人心呢?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所以在西山,无数的流民都不断的在称颂着父皇的圣明,称颂着儿臣的仁厚,认为方继藩是个为民的好官。” 称颂……圣明…… 这句话,此时此刻听到了弘治皇帝耳里,却是尤其刺耳。 他瞠目结舌,脸色已转为了铁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343章 大智大勇 朱厚照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依旧没有停下了的意思,口里继续道:“父皇总是说要体民所苦,敢问父皇,真正知道民间疾苦吗?” “这……好了……朕……” 朱厚照:“父皇不知道!” 弘治皇帝真的是低估了朱厚照的战斗力了。 这可是个宁愿背着无数骂名,在历史上,和大臣们硬杠了一辈子的人。 属于打死也不会悔改的顽石。 此时,朱厚照接着:“父皇为何不知道呢?” “……”弘治皇帝却是有点恼怒了。 可是朱厚照则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因为父皇不会洗衣。” “……” “父皇怕是连生火都没有生过吧?” 弘治皇帝居然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会。 “父皇更不知如何削土豆!” “这不是皇帝应当做的事。”弘治皇帝忍不住反驳。 “不对。”朱厚照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皇帝不去真正体验这些,那么对那民间疾苦其实就只是空谈,而父皇每日挂在嘴边的爱民如子,岂不是成笑话吗?往常,父皇最喜欢拿圣人之道来教训儿臣。” “可圣人之道里的仁政,父皇每天念,反反复复的念,没日没夜的念,敢问父皇,何为仁政?” 弘治皇帝想不到,这儿子竟教训起爹起来了。 他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朱厚照却是侃侃而谈,此时此刻,他像极了王守仁,似乎已将弘治皇帝当做自己的学生了:“没有同理之心,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知道百姓疾苦,这样的人却身居高位,一言决定万千百姓的生死,父皇,这是不是很可笑?父皇不会生火,不会洗衣,不会造饭,不知这米是从何而来,却决定了劝农、却教导天下的州府去赈济灾民,这……不可笑吗?” “父皇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对大明的军户,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甚至一无所知,居然要决定战争,决定如何操练天下的兵马,这又可笑不可笑?” “父皇,要知百姓疾苦,说其实很容易。可口里说说,谁不会?父皇从前敦敦教诲儿臣,当然很轻巧。可是真正要体验百姓疾苦,却很难,难如登天,非大智大勇之人都无法做到。”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家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还真是反了。 可朱厚照很认真,他才懒得管弘治皇帝怎样想呢,现在问得自己的的父皇难以反驳,这种感觉很好,更促使了他的勇气,而且有些事真真是不吐不快! 于是朱厚照便又道:“什么是民间疾苦呢?臣卯时不到就得起床,要卷起铺子,要给土豆削皮……父皇你看……” 说到这里,朱厚照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手背,手背上的几道伤口显得刺眼。 伤口虽然愈合了,却依旧触目惊心,弘治皇帝一愣,却又听朱厚照道:“这边是削皮时割的,看着很疼吗?是真的很疼。可疼也得削,因为……要过日子啊。大家现在能吃的,无非就是土豆泥而已,儿臣这算是幸运的了,这毕竟是在西山,日子终究比寻常百姓过的好一些。” “父皇其实也应该觉得土豆泥其实也甚美味吧!可若是饿上父皇一天,或是让父皇吃一碗黄米粥,父皇便会觉得很好吃了。儿臣就喜欢吃土豆泥,因为儿臣太累,太饿,吃饱了肚子,泡茶是休想的,得去干农活,从早到晚,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都是不能停的,停了就要饿肚子!而农人们耕作,并不是因为靠朝廷一部劝农书,因而就精神百倍,愿意去开垦了。” “对他们而言,朝廷过于遥远,只要官府不来寻他们的麻烦,那么朝廷就是好朝廷,陛下就是好皇上,父皇可知道,那些流民说起从前在乡下种地时,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弘治皇帝虽是有些恼怒,可多少,还是愿意听朱厚照讲述这些的。 看着朱厚照老神在在,娓娓道来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有些错觉,就仿佛是在自己和一个地方上颇有政绩的地方官奏对。 当然,朱厚照比较作死,说的话,比较尖锐! 朱厚照道:“百姓们最害怕的,反而是朝廷的劝农书……” 弘治皇帝很是讶异,皱眉道:“劝农书?” 朱厚照道:“放眼满朝文武,其实有几个知道怎么种地的?可陛下呢,非要去关心农人们怎么种地,陛下一关心,一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臣们,自然也就要到引经据典来为陛下劝农张罗,写出那华美的文章!可这么一群只吃过白米饭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的教授农人们如何耕地,接着这劝农书,父皇是看得血脉喷张,心潮澎湃,兴致勃勃的还颁发下去……” “父皇您想想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不会种地,大臣们也不会种地,你们只知道吃,你们下的旨意,各地的州府敢怠慢吗?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事实上,各地州府的官员,又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耕地呢?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极关注此事,只知道这劝农书乃是圣意,于是乎,他们为了上意,免不得要推广这劝农书,结果就是差役们到处下乡下里,差役们到了,自要吃喝,要有人服侍,得有人供其差遣,本就是在春耕的时节,多少人忙得不可开交……却还需应付这些官派。” “儿臣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在想,父皇看完了劝农书,一定极感动的,自认为自己又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吧。可父皇感动了,满朝的大臣们也很是欣慰,认为自己总算是为百姓做了事,将来载入史册里,也有一句劝农桑的评价!可是儿臣唯一的念头就是,你们什么都不懂,还天天抱着一本论语说什么仁政,什么急民所急,苦民所苦,成日在庙堂里瞎折腾,这简直就是道貌岸然,个个像人,却不干人事,用着民脂民膏,养着一群这样的废物。” “……” 听到这里,方继藩眼皮子一跳,他敏锐的感觉到,朱厚照的面上,隐隐有血光之灾的征兆。 方继藩连忙道:“陛下,不要误会,太子骂的是大臣,是百官,不是陛下,陛下还是很圣明的,这一点,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陛下宽宏大量,最圣明之处就是能够从善如流,这一点,臣最是钦佩的,我大明自陛下登基而始,陛下就从未梃杖过大臣,这一点已为宇内所称颂,这一点,请继续保持……啊……”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弘治皇帝的面色。 太子这家伙,真是口没遮拦啊,这种事,你婉转一点说嘛,这叫劳苦功高,你特么的直接骂满朝君臣不是东西,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午门之外,难道会有两个好汉被拉去打靶,啊,不,打屁股? 弘治皇帝焦虑地摩挲着案牍,拧着深深的眉头道:“这些,是你的体会?”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是儿臣的体会。”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尤其是朱厚照那一句不干人事,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铁青。 他又沉默了,过了半响,直直地盯着朱厚照,才道:“这也是方继藩,与王守仁教授你的吧?” 朱厚照道:“和他们没关系,这些话,儿臣进宫之前也在想,是不是该说,不说,父皇就会继续这样错下去,自以为圣明,实则和历来的暴君昏君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儿臣在想,儿臣得说。” “只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弘治皇帝冷笑:“到现在,你还想骗朕?” 说着,猛拍案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了。 他是后知后觉,方才的时候侃侃而谈,一时爽了,事后觉得可能要糟,便汗颜道:“其实……其实刘瑾……也教了一些。” “刘瑾?”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默不作声了。 此时,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厉声道:“方继藩,你来说。”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方继藩:“太子殿下,谎话连篇,又想赖在刘瑾身上,你不是每日都和太子厮混吗?朕来问你,这是谁教他的。”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方继藩顿时像斗败的公鸡,怯怯地道:“臣好像教了一点。” “王守仁呢?” “王守仁没有!”方继藩倒是有义气的,顿时信誓旦旦的道:“王守仁不过是臣的门生,他能有什么学问。” “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新学乃是王编修悟出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他什么都不懂?” “这…没错,新学的确就是臣胆大包天瞎琢磨出来的,臣有万死之罪,以后再不敢放肆了…” “有罪的时候,新学就是你的,没罪的时候,就是你的门生王守仁的,你这脑疾,朕还真是看不懂啊。”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方继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很老实的道:“其实……臣自己也看不懂……陛下恕罪,太子确实糊涂。” 第344章 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久久不语,似乎想出方继藩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半响后,他才冷哼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一丘之貉!今儿竟骂到朕的头上来了!朕正想看看呢,你们口里说什么知行合一,说什么体会民间疾苦,那么你们将流民安置得如何,现在给朕看看。” 前半段总算没有再纠结下来,可是现在……果然,终究要开始检验成果了。 朱厚照也没有闲着,和方继藩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二人各自从袖里取出了一沓文书。 这么多…… 这洋洋洒洒,怕是有十万言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怒气还没有消散,可是看到方继藩和朱厚照掏出来的文书,却是呆住了。 这又是什么? “取来……”弘治皇帝肃容。 太子方才振振有词,说得倒是痛快,你们既然痛快是吧,那就好,且看看你们在西山如何赈济的灾民,事情办不好,还喜欢咋咋呼呼,今日若是不收拾了你们,朕就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朱厚照却是微微一笑道:“父皇,这不对。” 弘治皇帝挑眉道:“什么不对?” 朱厚照认真地道:“方才儿臣批评父皇,是出于父子私情!可赈济流民这事,则是父皇许给儿臣的差遣,那么,即是公务了,为何不召内阁大学士觐见,共同商讨?”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方继藩其实也很佩服朱厚照这不怕死的性子,此时,他憨厚地朝弘治皇帝一笑,想要化解一下仇恨。 不过,似乎弘治皇帝不理他。 这就有些尴尬了。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便道:“你不怕丢人,朕还怕丢人呢,好,一切由你,来人,召内阁大学士觐见!” ………… 此时,在兵部,一封自泉州来的奏报,已送到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案头上。 马文升这些日子过的还不错,至少下西洋的事已经敲定了,自然而然是完全由兵部主导了! 现在兵部的先锋船队,已下海了一个多月,等他们回来,确定了海图之后的位置无误之后,接着便要开始造更多的舰船,操练更多的水手、舵手,到时将会复制如当年文皇帝时的盛况! 只是想一想,马文升都颇为激动。 无论怎么说,一旦下西洋成为重要的国策,兵部在六部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下西洋需要大量的钱粮,这些钱粮自然由兵部掌握,还需要征发大量的人力,以及能工巧匠,这些……都意味着兵部的权柄即将扩大。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那个乌鸦嘴,终于和太子一道去了西山,两个多月没了音讯。 这种感觉……还不错。 以往那家伙但凡发一些言论,都让兵部够呛一回,现在那方继藩终于消停了,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今儿,他如往常一样上值,闲来无事,可是当一个书吏急匆匆的将泉州来的奏报,送到他的案头时…… 他的眉头深深的拧起来了! 只见上面书写着:“泉州知府王青禀奏:近日于外海,有海路巡检查得海上有水手漂浮于残船舢板,其人已在海上漂泊数日,巡检将其营救上案,方知兵部船队于海外数百里处……” 船队覆没! 等到马文升详尽的看完了奏报之后,顿时打了个寒颤。 竟是整个兵部船队,直接覆没! 他们按照原定的航海线路,一路向南,本是打算沿着安南国的海岸南行,再到占城歇脚。 根据那个被营救的船员奏报,他们的船队在出海数日之后,便遭遇了搁浅,原本海图上标注的航线完全错误,本该会有淡水的海岛,竟无淡水,以至淡水不足,而原本不该出现的暗礁出现了。 于是乎,海船被暗礁击穿,两艘海船破损严重,剩余的一艘海船进退维谷,打算一路向西,用这仅用的淡水维持着船上人员的最低补给抵达安南国所在的一处岛屿,可惜…… 那舆图上的岛屿竟是根本就不存在,到了这时,他们不得不选择立即返航。 可惜……显然已经迟了。 没有修整,没有淡水,船上的粮食也吃了个空,船队中开始爆发了疾病,一群心生不满的水手开始作乱,船队中的千户官被杀,某些忠心于千户的水手连忙寻了舢板,跳下海里。 那个侥幸的船员,便依靠着这舢板在海中飘荡了数日,等到海路巡检在近海发现时,此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泉州知府在得知了情况之后,心知事关重大。 一支船队,数百人员,全军覆没啊! 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而覆灭的结果……竟只是因为区区海图中的错误。 本该可以靠岸修整的海岛,居然没有淡水;本应当出现的岛屿,没有出现,本不可能出现暗礁的海域,居然暗礁密布。 在汪洋之上,舆图上哪怕只是一个错误,都可能会对一支船队带来厄运,何况还是错误频发,这样的舆图,直接葬送一支船队。 于是乎,立即百里加急,飞快报来兵部。 马文升看了奏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 兵部所存的舆图和资料,竟是错的一塌糊涂。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若不是这一次有船队先行勘探,那么覆灭的就是不是这小小的船队了,而是…… 黄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上冒了出来,而后马文升暴怒道:“查,给本官一查到底,当初是谁抄录的舆图,所有抄录、核验、撰写、编录的官吏,无论今日他们身居何职,是否已致士回乡,都给本官查个水落石出。” 问题显而易见了。 三宝太监靠着一次次下西洋才摸索出来的航线,以及绘制出来的舆图,肯定不会有错的,否则,七下西洋,怎么就没出事? 当初封存的时候,也没有错。 那么唯一出错的地方,自然就是在兵部保管、封存、重新抄录的问题上,成化年间的那一次重新誊写、抄录,错漏百处,敷衍了事到了如此地步,这么多人经手,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问题,这才导致了这一次巨大的海难! 数百人的性命啊,甚至还搭进去了兵部所有能动用的海船。 而更可怕的是,既然眼下的舆图和资料都错漏百处,那么……一切都要重新摸索! 可是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了,这……又得要耽误多少时候,要费多少功夫,要牺牲多少人力物力。 “方继藩真是……乌鸦嘴啊……”马文升揪着自己心口气呼呼的大骂道。 怎么就又被他说中了呢? 他面带狰狞地道:“查个底朝天,倘若当初经手的人,即便现在人在内阁,也要查出来!” 事情严重至此,损失惨重,怎么不令他揪心。 随即,他又拿起了奏报,定定地看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很明显的,脸色久久的一片惨然,眼眸里阴暗不明,好半响后,突的道:“去内阁,去内阁!” ………… 马文升已经没脸坐轿子去午门了,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啊,虽然犯错的,极有可能是成化年间那些兵部的官吏,和他并没有直接关系,可这终究是兵部巨大的疏失。 这就难怪了。 难怪当初争论下海的时候,前任的兵部尚书虽是力主下海,可是兵部之中,以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吏却是极力反对,原来…… 这里头竟还有这等蹊跷!想来……当初抄录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将这些舆图和资料当一回事,每一个人都认为朝廷海禁已是国策,大明再不可能下海,既然不可能再下西洋,那么这些资料和舆图,虽还需按规矩重新誊写和保存,却没人上心了,所有经手的人,居然都在敷衍了事,每一个人都嫌麻烦。 每一个人都恨不得随手抄完,然后换得清闲。 结果,一连串的错误,导致了可怕的海难。 到了内阁的时候,他已气喘吁吁。 刘健等人,似乎都在。 今日太子入宫,他们希望陛下和太子好好相处一下,既如此,他们这些外臣,自然也就不便打扰陛下和太子父子相聚了。 一见到马文升心急火燎的来了,刘健就感觉出事了。 倘若只是寻常的事,直接派个人来传递个条子带个话就是了,何须马文升亲自动身。 可一见到了刘健,马文升居然直接啪嗒的一声跪下了。 他……泪流满面,哭了。 “刘公,出大事了,下官忝为兵部尚书,上任以来,尸位素餐,如老狗一般,只知残喘,非但没有报的宫中恩遇,却……却引发了巨大的灾难,这是下官的疏失……” 刘健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肯定是天大的事! 连听到了动静的谢迁和李东阳也闻讯而来,看着狼狈不堪的马文升,一脸惊骇。 刘健却还算是沉得住气,他面色凛然地道:“出了何事,无论出什么事,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先奏来。” 马文升便二话不说的进上了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一看,这历经数朝的老臣,脸色彻底的变了。 第345章 不幸又言中了 刘健觉得天旋地转,在身子打了个颤之后,几乎摔倒。 船队覆灭是大事,几百人的死伤,看上去也是大事。 可在大明朝,其实……它又是小事一桩。 因为大明终究还是国力雄厚,没了几艘海船,可只要肯,就可以打造三十艘,三百艘。区区几艘海船,又算得了什么呢? 数百人的死伤,对于上千万户的大明,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大里说,如此严重的事故,足够震动朝野,足以引发陛下的勃然大怒。 可往小里说,在无数的大事面前,其实它又不值一提。 而真正让刘健头晕目眩的,却是一件事,那就是……下西洋的一切资料算是统统变成废纸了。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下西洋的国策,已经确定。 这已不容更改了,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良种,大明必须走向汪洋大海,效仿当年的三宝太监一样,在无数的海域和陆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可是……没有航路,没有水文的资料,那么就必须重新去开辟,所谓的七下西洋,其实就是一次次的开辟航线,船队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了前一次下西洋的经验,下一次,他们才可以杨帆千里,而为了这七下西洋,朝廷准备了数十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数十万人为之征用。 失去了这些,就一切都需从头开始,想要一下子抵达第一次下西洋时所抵达的海域,需要花费数十年的心血…… 这是什么? 这将是无数百姓的血汗,是需要历代君王的心血才能缔造出来的。 这是银子,是粮食,是人力! 内阁每日所做的,就是用最少的钱粮办最大的事。这些年来,这边省一省,那边又省一省! 而如今,只因为这张奏疏,朝廷省了一百年的粮食,从户部抠出来的那点银子,怕都不够接下来挥霍的。 刘健脸色惨然,颓然坐下,语带悲怆地道:“你……你误了老夫啊。” 马文升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甚至不敢抬头! 此时,他决不能将责任推诿到前任的头上,他很清楚,越如此推诿,越是惹人反感,这口锅,他兵部尚书……得背。 马文升道:“小官老眼昏花,不堪重任,辜负了陛下的厚恩,此事,下官愿引咎请辞致士,告老还乡。” 刘健则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道:“致士、致士……你以为致士了,你就清白了?致士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了?致士有何用?这奏疏,立即要呈送陛下,你当知道,陛下见了此奏疏后,会是什么结果?君忧臣辱啊!得想法子,想法子才行,不解决当下的难题,就还乡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吗?负图,你就长一点心吧,你是部堂,不是那些言官御史,不是刘科的科道,说这些无用的话,能做什么?法子呢?你拿法子出来,你终究是兵部尚书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算是听明白了。 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原本一切计划已定的下西洋,会在此时,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 许多民夫都已经开始征发了啊,许多大船的木料也都已经开始采伐和进行防腐处理,户部已拨出了无数的钱粮! 结果你兵部告诉大家,现在连航海的路线都没有,所有的资料,沿途的风土人情,以及一切的水文资料,都毫无头绪。 急性子的谢迁,恨不得寻一把刀将马文升劈了。 谢迁气呼呼的道:“当初不是兵部信誓旦旦吗?负图,你莫要玩笑,南直隶、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还有浙江、广东,征发了十几万人操练,造船,伐木;还有户部的钱粮,都下发去了,花的可都不少啊,现在覆水难收,这都是平日咱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粮啊。” 马文升岂会不知问题的严重,他咬着唇,身子颤了颤。 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是有历练的,当初马文升管理过马政,可是亲自在边镇上约束那些丘八的,这样的人,今日到了这个地步,自是知道问题之严重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可就在此时…… “有!”马文升突的道。 “什么?”刘健等人纷纷瞪着马文升。 马文升其实很想哭,甚至……他想死。 到了他这个地步,他真的索性想死了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才道:“诸公难道忘了吗?还有一支船队下了西洋,方继藩的门生……徐经!” “……” 谢迁已经开始眼睛四处搜索,想找一个趁手的兵器了。 “马文升啊马文升,你真是愧对朝廷啊,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徐经这些人不过是胡闹,这是不是你说的?当初也是你……你口口声声的说,徐经乃一介翰林庶吉士,只去几条破船,用不了多久,就会灰溜溜的返航了,你还说……罢了,不多说这个!好嘛,你现在居然要将整个大明,十几万的人力,无数的钱粮,还有这国力,押注在区区一个庶吉士,几艘破船上……” “我……”马文升无言了,真真有种自己拿起大石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可似乎,这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否则……他这兵部尚书,当真成了滔天罪人。 刘健已躺在椅上,大口的喘着气,已懒得说话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刘公、谢公、李公何在……陛下有旨,速召你们入暖阁觐见。” 刘健一愣,不过现在他倒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是该要见陛下了,走吧,去见一见。” 他费劲地站了起来,随即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马文升,摇了摇头道:“就让陛下裁处吧,负图,你也随我们入宫吧。” 马文升沉默着,站起了身,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瞪着朱厚照,其实这个动作已经保持很久了。 朱厚照今日的胆子特别的肥,也同样的瞪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的眼神则是有点飘忽,其实他心里在摇摆,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最后决定不掺和他们的事。 好不容易,刘健等人终于到了。 刘健等人的脸色却是显得铁青,一看,状态就很不好,弘治皇帝还看到了马文升,他不禁微微一楞:“马卿家如何来了?” 马文升拜下,咬着牙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看向了刘健。 刘健道:“泉州……来了一封奏报,还请陛下,先行过目。” 弘治皇帝本来是赶着看朱厚照的文书,可一看刘健等人表现出来的事态严重,便当机立断道:“朕看看。” 奏报拿到了弘治皇帝的手里,弘治皇帝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沉默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也不好,过了半响,才突的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不但是个乌鸦嘴,连你的门生徐经,也是个乌鸦嘴。” 啥? 方继藩的心里更是纳闷了,忍不住道:“陛下,臣的门生徐经虽然不堪,在臣的众门生之中,无论是能力,还是品德,都远远不及臣,可是陛下……何故责怪他?他还是……还是……” 方继藩本想说,他还是个孩子啊,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这厮都三十岁了,几乎都可以做自己爹了,自己才是一个孩子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改口道:“他新入仕途,不知出了什么事,还请陛下……” 弘治皇帝痛苦地闭上眼,口里道:“还能出什么事,兵部的船队,覆灭了。你和徐经都说对了,三宝太监留下来的海图和文牍有许多的错误,没有任何的作用!下西洋之事,朕曾连下二十三封圣旨,命令各承宣布政使司征召民夫,命户部拨付钱粮,命兵部抽调各卫骨干操练,命人在泉州、广州一带修建港口,而如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几分无力之色,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岁。 后果太可怕了。 钱花了,结果你告诉我,下了海,大明的船队将会是瞎子、聋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说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国度,便连一条航海线,乃至于基本的航海经验都不曾有。 “朕……该说你和那徐经料事如神呢,还是该说你们两个,口里吐不出象牙呢?”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是前者。” 其实兵部船队的全军覆灭,让方继藩很震惊。 他也没有料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三宝太监留下来的航路以及水文有问题,他是相信的,因为他相信徐经,徐经再渣,那也是自己的门生,自己是了解他的,这厮除了品德差了点,爱沾花惹草,学问差了点,其实……几乎还可以称的上是一个合格的门生。 可即便选择了相信徐经,他万万想不到的,却是兵部是航海资料会错到如此离谱的地步。 船队才出海不久,就覆灭了,这得多坑啊。 第346章 人头作保 这个时代,航海……靠的是传承,也是经验。 就如此时的西方人大航海一般,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们需要开辟一道道新的航线,先抵达非洲大陆,此后抵达非洲的最南端好望角,之后继续沿着既有的航线不断的开创新的航路,抵达印度,抵达亚洲。 没有人可以拍着胸脯,敢说在没有前人的经验和开辟的航道之下,敢说自己可以直接到达天涯海角。 郑和七下西洋,也是一次次往西方渐渐深入,才最终到达最远的非洲以及大食,而绝不是说,一次船队出航,就可以抵达那里。 即便是郑和下西洋时候,当时元朝刚刚覆灭,元朝并没有海禁,因而朝廷还可以自大食商人那里得到不少信息,而现在,海禁多年,唯一的资料亦是因为兵部的疏失而彻底的消失。 大明就如一个空有强健体魄的汉子,却只能望洋兴叹了。 除非……资助一次次的航海,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慢慢去摸索出经验,开辟出新的航线。 可是…… 而今,还等得了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扎心的疼。 他等不及了。 或者说,千千万万的军民百姓,也等不及了。 明明看到了一座宝山,却无法走近,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何况,各项的工作都已开始,朝廷极为重视,各部协同,下头的州县,招募了不知多少民夫…… 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凝视着方继藩,极其慎重地问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的门生徐经,当真知道航路吗?” 所有的希望,现在都放在了一个庶吉士的身上了。 一个小小的庶吉士,一个该死的乌鸦嘴,现在已成了弘治皇帝支撑下去的最后信念了。 看着一脸肃容的弘治皇帝,方继藩心头一震。 他很清楚,接下来他说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这言外之意就是。 倘若自己为徐经作保,那么下西洋的后续工作还将继续,来都来了嘛,到了这个地步,朝廷已经进退维谷! 停滞各项工作,必然意味着重大的损失,继续推行出海,则意味着投入更多的钱粮,若是徐经真能找到新航路还好,若是找不到,那可就坑大了,数之不尽的钱粮,无数军民百姓的努力,都可能化为乌有。 甚至这里头严重性的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点迟疑,脑子里也不禁开始问自己,徐经那个人渣,靠得住吗? 这家伙……好像很好色的样子。 或许此时,他的船队也已覆灭,葬身鱼腹了。 想到这里,作为他的恩师,方继藩居然有点小小的感触,心……有些疼。 可是……就此摇头吗? 摇头的话,自己不需担当任何的风险,毕竟现在是兵部的责任。 可是,若是自己说出徐经不过是玩笑这样的话,那么方继藩也深信,一切下西洋的工作都将戛然而止,大明又会恢复原状。 而此时,在遥远的西方,一次次向汪洋深处的探索已经开始了,西方人已经先走了一步,他们抵达了好望角,不久之后,还可能抵达菲律宾,甚至是琉球、澳门。 他们已经到达了美洲,发现了一片又一片广阔的空间。 大明则落后了一步,接下来,就步步都会落后,这泱泱大国走在了十字路口,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了。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方继藩心里很纠结,可在他看来,下西洋,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的,即便是有人粉身碎骨,方继藩也要赌。 赌徐经那个小子,还有徐经他爹,徐经他爹的爹,他爹的爹的爹,徐家数代人,对于宋元以及文皇帝时期,对于那些时代的古籍研究,是靠谱的。 虽然……方继藩一直怀疑,这一家人都在打着研究宋元时代的名义用来装逼。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爷的,我方继藩赌了,最多不就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最后我方继藩粉身碎骨吗? 大不了,到时候一翻两瞪眼,咬死了自己脑疾发作了,到时为了平息众怒,自己的前途肯定没了,可至少……小命应当还保得住吧。 “臣相信徐经。”方继藩下定决心后,便振振有词道:“徐经是臣的门生,臣一直很欣赏他,他是一个言出必践,为人刚正,俱有远见卓识的人。臣相信他此时还活着,臣相信他会找到航路,臣相信他一定会回来进献上新的航路,臣对此深信不疑。陛下,户部的钱粮已经拨付,数不清的民夫,也已开始建造船坞,开始了采伐木料,对木料也进行进行了加工,此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前功尽弃,此前无数人的心血就要尽都白费了。所以……臣拿臣的四根手指头,四根脚趾头,大不了,还可以添上臣的爵位,为臣的门生作保。”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即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啊。 该停止吗? 还是继续? 弘治皇帝深深地拧着眉心,沉默了很久后,突然看向朱厚照道:“你是太子,你认为如何?” 朱厚照万万料不到,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父皇竟会特意问他的建议。 他不禁有点小小的兴奋,这是第一次,父皇向自己问政啊,难道是因为方才,自己骂了父皇,父皇幡然悔悟了? 若是如此,看来平时是父皇被骂得少了啊。 只是……这个问题,却也是令朱厚照犯难了。 因为他很记得,方继藩曾在他面前是如何吐槽过他的几个门生! 王守仁是个奇怪的人,欧阳志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唐寅就是个酒囊饭袋,刘文善、江臣……啊……呸,至于徐经,这就是个人渣了。 方继藩指出种种徐经各种好色的事迹,然后一脸幽怨地看着朱厚照,告诉朱厚照,殿下万万不可向徐经此等人间渣滓学习,此等人办不成大事的,我们做大事的人,该洁身自好啊。 只是朱厚照不知道的是,方继藩这样提醒朱厚照,拿徐经做反面教材,其实也是未雨绸缪!历史上的朱厚照生不出孩子,方继藩琢磨过,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好色有关,当然,只是有关,作为朋友,提醒一下总比无动于衷为好。 好吧,有了方继藩的这一番话,朱厚照对徐经,自然是没有一丝好印象的! 此时,他心里忍不住在想,好你个方继藩,你天天背后骂你这些门生,转过头就要用一身的身家为他作保了。 想了想,朱厚照道:“方继藩信徐经,儿臣信方继藩。” “嗯?”弘治皇帝挑眉,对于这个完全无脑的答案,他显得并不满意。 朱厚照则是继续道:“儿臣也希望父皇能够相信儿臣。” 呼…… 看着朱厚照面上稚气未脱,却又决心已定的样子,弘治皇帝深知,自己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终于,弘治皇帝还是下了决定。 “传旨!一切照旧!各处口岸,若有任何关于徐经……还有……那艘叫什么船?” 一听这船名,方继藩是记得再清楚不过了,连忙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弘治皇帝深深地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又有点后悔了,最终还是道:“有他们的消息,立即奏报。” 刘健想了想,似乎眼下,颇有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了,他定定神,道:“臣,遵旨。” 方继藩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无声的道,徐经啊徐经,你可要争口气啊,否则为师就真的要玩完了,完蛋的,何止是为师呢?这大明十几万人的心血,无数的钱粮,都要玩完的,输了,便是输掉了大明的国运和未来啊。 毕竟,若是慢慢的探索,花费二十年的时间,谁能保证朝廷会一直持续的投入下去呢? 这种事,真真是夜长梦多,若是因为没有航线,一切从头来过,如此巨大的花费和时间成本,足以让这下西洋随时戛然而止。 此时,弘治皇帝坐下,做完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他仿佛是虚脱了一番。 其实,暖阁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赌。 方继藩下了赌注,太子跟了,而弘治皇帝也决心跟着这两个家伙,梭哈一把,于是乎,朝中的百官都被弘治皇帝直接打包,送上了赌桌。 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弘治皇帝一挥手道:“此事错在当初的兵部官吏上,仔细查一查,查出来这些人,凡是牵涉到当初玩忽职守的,都不得轻饶。马卿家……” 马文升依旧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这不是你的过失,朕赏罚分明,不会迁怒于你,可是从此以后,兵部再不可犯错了,不只是兵部,各部都要好好整饬一番,今岁,命吏部、都察院进行京察,考核各部官吏,凡是平时怠慢的,统统开革出去。” 马文升一脸羞愧,甚感无地自容,连忙道:“臣……谢陛下恩典。” ………… 第347章 一份令人心惊的奏疏 虽是陛下宽宏大量,可马文升依旧高兴不起来。 兵部的舰队覆灭,堂堂大明,居然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几艘不靠谱的破船和一个庶吉士的身上! 其实身为兵部尚书,马文升理应提出自己的建议,认为下西洋应当停止,因为以徐经为首的舰队,能找到新航线的机会,微乎其微。 可是此时,他已没有老脸提出任何建议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有些犯贱,居然也是隐隐的期盼着,徐经他们可以顺利回来,给大明寻到航线。 这是一种ri了狗的心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心里竟也不禁在安慰自己,或许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当真可以平安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惜大明的天子,是管不了海洋的。 因为那王命所不能到达之处,有着变幻无常的风暴,脚下是汹涌的浪潮,整个汪洋,对于大明而言,是一团迷雾,那迷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凶险,大明一无所知。 弘治皇帝既然已经下达了旨意,自然也就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件事了! 他是个有气度而且肯干实事的皇帝,对他之来说,与其每日为此而殚精竭虑,不如做好眼下的事。 弘治皇帝面露平静地道:“朕信太子与方卿家,方卿家既为其弟子作保,那么一切下西洋的准备,就按着此前的章程,按部就班吧。”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朕命太子安置流民,今日太子与方卿家特来禀奏此事,这也是朝廷的公事,诸卿家就随朕一起听奏报吧。” 刘健心乱如麻,可是听了陛下的话,也不得不定下心来。 他知道陛下心里其实也很乱,更知道陛下会忧心如焚,也知道陛下定会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因为…… 他是天子,是万千人的君父,百官和军民,都在看着他,以他马首是瞻,所以心里有再多的不确定,他也必须端庄持重,行礼如仪,给予天下百官万民们信心。 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也是如此,只要皇帝和自己这首辅大学士足够镇定了,大家才能吃下定心丸,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刘健定了点神,露出微笑道:“臣遵旨。” “都赐座吧。”弘治皇帝压了压手。 诸臣俱都坐下,将目光便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命儿臣赈济密云灾民,儿臣幸不辱命,这是关于赈济灾民的奏报,恳请陛下过目。” 足足一大沓的奏疏,方继藩一份,朱厚照一份,整理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一部书那么厚,所以之前弘治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才会那般吃惊。 而刘健等人,自也是在心里暗暗吃惊起来。 这么多? 万言书,他们是看过的,可这……只怕有十万言了吧。 居然如此啰嗦? 刘健不禁头皮发麻,想起当年,洪武皇帝在时,一个大臣上奏时,啰啰嗦嗦的,结果遭了洪武皇帝的暴打。 据说洪武皇帝身材魁梧,又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那位大臣身体孱弱,之乎者也一大堆之后,洪武皇帝实在受不了了,直接将其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炷香时间,以至于到了现在,人们想起此事,都不免心有余悸。 至少后来的臣子们,再不敢这般啰嗦了,有事便说事,因而万言书,见的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对这一沓奏疏,也表现出了轻视的态度。 奏疏……何须这么多废话? 萧敬抱着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牍上,弘治皇帝不以为然地打开,却是发现入目的第一行,竟没有什么啰嗦的迹象,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张三八,其户三人,有五旬老母,染病;其子张小虎,七岁,无病;密云藤庄人;颇有气力,勤恳,其母之病,勉强得到救治,平日擅耕作,会木工,为人忠厚,若其母在,可以安置于西山耕作,或调入匠房听用;若其母不在,明年开春,可暂令其子在西山读书,而命千户所领张三八出大同,至关外暂居开垦……” “李六,户七人,兄弟四人,有子女三人,李六之弟,手残……”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这奏疏里,几乎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有的,其实只是细致无比的记录。 每一户人家有多少人口,家庭情况如何,是否家里有伤残,是否有病人,乃至于家里有几个孩子,他们的性格大致如何,都是一清二楚,上头并没有什么优美的词句,更没有之乎者也,可每一个人的姓名、年龄、特长,乃至于在西山的表现,都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又极震撼地继续看下去。 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如此详尽的奏疏,各地的州县,但凡是牵涉到赈济灾民的,无论这个人是能吏还是是个庸官,他们的奏疏,多是大抵的说明一下情况,而太子的这份上奏,可谓是恒古未有。 虽然看上去,似是很粗鄙,可里头每一户的调查都十分直观,甚至在这个李六之下,还有专门的备注,说明了李六四兄弟,有有三个兄弟没有娶妻的情况,还有李六的父亲,是因为惹了官司,蒙冤气死,因而李六四兄弟对官府多有怨言,最后是朱厚照歪歪扭扭的笔迹,认为李六父亲的案子应发还密云县重审,固然刘老爹已死,可是非曲直还需重新厘清,既还死去的人一个清白,也给活人们一个交代。 李家四兄弟踏实肯干,在得知朱厚照愿意发文重审之后,极为感激。而在这下头,还有方继藩的笔迹,方继藩认为,关外乃苦寒之地,出关开垦,虽可奖励其土地,可单凭如此,关内汉民千百年来对关外的恐惧,依旧还未消散,第一批移居的汉民,必须在予以恩惠的情况之下,还需让他们对朝廷心怀感激之情,太子殿下重审此案极为重要,李家四兄弟除一人手残之外,其余三人都是孔武有力之辈,到时迁徙出关,将来随时可将其征辟为民兵,以备不测。 看了这些,弘治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奏疏,真是越看越是心惊。 每一户人家都是细致到了极点。 乃至于弘治皇帝只需大抵浏览,便立即对这户人家有了大致的印象,知晓了他们成为流民的原因,知道了他们的家庭近况,大致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下头在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小注里,还大抵为他们的未来,做了各种的铺排。 第三户,是个叫程武的人,家里人都饿死了,孑身一人,年轻时曾跟着师傅打铁,此后因为灾荒,颠沛流离!这个人性子粗暴,没有牵挂,可能将留在西山,作为铁匠,修补农具。 还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下去,弘治皇帝翻了一页又一页,竟是懵了。 这就是他们赈济灾民的成果? 要完成这些,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啊。 两三百户人家,上千人,想要完成这些,就必须做到对每一户人都有极深的了解,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页页的翻下去,后面的情况,大抵差不多。 可通过这份奏疏,弘治皇帝……方才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民情。 里头的每一个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过去,有各自的技艺,也都有缺点,而再根据这些,对他们的未来予以安排。 这绝不是简单的赈济。 简单的赈济就是,到了荒年,朝廷给你们一口饭吃,保证你们不会被饿死,等荒年一过,拍拍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这……竟有一点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意味。 不从根本的解决这些流民的出入,又有何用?来年只是继续让他们颠沛流离罢了! 可在这里,太子和方继藩显得极用心,竟在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们谋一条出入,有的人可以出关开垦,可是每一个人的实际情况不同,家里有病了的父母,还是不宜出关,可以让他暂时在西山做工尽孝,而有的人,家里有孩子,还是留其孩子在西山读书,再将这人送去关外;而有的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艺,自然……另有安排。 每一个安排,都不只是让你去做什么这样简单,而是一切都有所本,这…… 民间疾苦,体察民情…… 这些曾经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们挂在嘴边的话,从前倒是说的无比自然。 直到了看了这份奏疏…… 弘治皇帝的老脸,竟是下意识的微微一红。 有一种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感觉。 方才太子在那振振有词,他还有几分恼怒,而现在,这恼怒……已是一扫而空了。 三百户,一千多人啊…… 太子说自己洗过衣,造过饭,亲自带领大家开垦,这些话,本来弘治皇帝认为其在吹牛。 可现在…… 弘治皇帝心头……只有震撼! 他信了。 第348章 爱民如子朱厚照 弘治皇帝经历过无数次的赈济。 可没有一次赈济灾民,能细致到了这种程度。 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未来…… 接着,他吁了口气,此时,他才想起了太子指责自己的话,太子指责自己务虚,指责自己不知民间疾苦,指责自己的施政,简直就是笑话,指责百官,是一群自我感动于所谓的仁政,实则,却是不堪为人的渣滓。 这些话,太偏激了。 不是一个太子应该说的话。 弘治皇帝方才,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可如今……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他看着朱厚照,良久,他淡淡的道:“太子方才指责朕……” 这话,分明是向刘健等人说的。 刘健等人不由的看向了太子,心里摇头。 太子殿下还是太顽劣啊。 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 幸好,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否则……怕是…… 许多人对太子,心里或多或少是透着失望的。 他们无法理解太子的行为。 尤其是身为人子,指责君父,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弘治皇帝接着道:“他说朕不知民间疾苦,昏聩无能,诸卿家,怎么看待呢?” “……” 刘健等人默然无语。 本来就因为下西洋的事,搅得头痛了,现在又出了个不靠谱的太子。 方继藩此时道:“陛下圣明。” 众人顿时一怔,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该死的马屁精。 那徐经的船名,该叫人间渣滓方继藩才对。 自然…… 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弘治皇帝深知,这数万言的奏疏背后,有太子的心血,也有方继藩的功劳。 他不露声色地道:“朕有时也会想,朕这么多年来操心劳力,说是圣明也不为过吧,历朝历代的天子,和朕论起勤政二字,朕也绝不会比他们差。” “可是……太子还真说对了……” 刘健等人不禁诧异,忍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们觉得,陛下是气糊涂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有远不如太子之处啊。” 一声叹息之后,弘治皇帝点了点案牍上的奏疏道:“都给诸卿们看看吧,他们也应当学习,好好看看,事是该怎么做的。” 几乎没有人能听出,弘治皇帝的话,大抵是出自肺腑,还是讽刺。 不过朱厚照听着,却是很爽。 两个月以来,所有的情况,和农户们同吃同住的生员们进行摸底和调查,等到生员们的资料汇拢一起,朱厚照和方继藩再根据这些细致的情况来斟酌着,最后为每一个流民安排后路。 如方继藩所言,单纯的发放粮食,所谓的赈济,是无用功的。今日赈济了,明日呢? 这些流民,这些百姓,其实从来要的,不是朝廷和官府的施舍。 这天下需要的,其实也不是所谓的善人。 眼下这大明,最需要的,是给人一条出路。 是可以告诉这些受灾的百姓,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一个可以谋生,可以立业的前途。 可要做到这些,太难太难了! 在这大明,就算是再能干的能吏,再优秀的官员,也不过是怀着善人的心态,开仓放点粮食,然后得到那些饿极了的人,一声恩公似的赞许。 可……这其实没有意义啊! 要为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前程,就需要弄清楚每一个人的底细,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擅长什么,他家里有什么负担,否则你一拍脑袋,好啦,张三八家没有土地,让他们去关外开垦吧,开垦出来的地,全算他家的,你以为你这是好心,是善意,可是这等好心,却会令张三八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三八有一个病重的老母亲,他的母亲没有人照顾,你这时候让他出关开垦,他就不得不带着他的老母前去,而这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关外那更恶劣的环境,他的母亲怎么办,能活多久? 因而了解了情况,方才能针对张三八这一户人家,暂时先安排在西山务工,因为张三八需要的是暂时的安稳,不可再经受颠沛流离了。 而那李家兄弟,家里壮丁多,没有什么负担,这等人是最适合出关的,你让他们开垦,让他们凭着自己的气力,开辟出自己的土地,他们会热情高涨,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你。 方继藩手把手的教导着朱厚照,不同的情况该如何不同的处置,既不可善人式的,单纯给人以所谓发粮的恩惠,也绝不可笼统的打包一波带走! 因为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在施行仁政,你在做好事,在给予人恩惠,可你竟不了解这人的近况,他的特殊不同之处,实际上,又和害人没有任何分别。 朱厚照在这个过程之中,似乎学到了许多东西,他意识到,每一户人家都不是朝廷公文中的一个个数字,他们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人,和农户们接触得久了,渐渐明白了他们不同的想法,这种意识,更加强烈。 因而,方继藩教授他的方法,发动生员们去细致的调查,去了解每一个人的需求,这时……赈济,就变得一帆风顺起来。 这个人需要什么,该给予什么,那个应当给予什么,让他们去做什么。 简单明了。 朱厚照此时,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其实……有许多秘密都藏在朱厚照的心里,后来他才明白,方继藩这个人间渣滓,居然拿自己兜*股的短裤来糊弄他说着是脸巾,亏得他给方继藩这个混账洗衣洗得那般愉快。 朱厚照却没有戳破这一点,因为……他知道,老方……虽然有许多缺德的地方,可大抵上,还是将自己当做真朋友的,在大事跟前,方继藩从没有忽悠过他,自己也从方继藩的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令他受益匪浅! 刘健等人一脸狐疑着,接过了一沓沓的奏疏,开始传阅。 而后,他们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作为百官之长,接到过无数个地方官,关于地方民情的奏报,可没有一个比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奏报,更令他感到震撼。 他看着奏疏里,一个又一个的户名,看着这每一个户名,每一个人丁的遭遇,谁家有女儿,谁家的女儿漂亮,谁家有儿子,谁家有父母在堂,谁家曾吃过官司,他们适合做什么,他们未来的生计…… 林林总总,以至于,只看这份奏疏,仿佛一千多流民一下子便有了形象! 这一个个形象,跃然于纸上,而对他们未来的规划和安排,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比如那张三八,留在西山,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他的母亲应当在西山安养。 几乎可以想象,似张三八,似李家这些人,得到了一个个的称心如意的安排,他们心底是何等的喜悦,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有的是气力!其实……世上的苦,他们早就承受过,即便许多的安排里,他们将跋山涉水,去一片不毛之地开荒! 可刘健深切的感觉到,这些人依然会甘之如饴。 因为……太子和方继藩给予他们的……不是粮食,也非银两,而是一个希望,一个凭借他们的双手,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刘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将奏疏传阅给了谢迁。 谢迁给了李东阳,李东阳给了马文升。 每一个人,眼眸里都浮出震惊,却一时间皆是鸦雀无声。 谢迁居然眼圈红了,眼泪滴落在了奏疏上。 一千多流民的安置,或许不算什么,大明有太多太多的人丁,作为内阁大学士,总揽全局,很多时候必须得有取舍,可是…… 这竟是太子殿下赈济的流民啊,太子殿下居然可以将一件政事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这……不就是大明之幸吗? 为何……从前就看不出太子殿下有这样的本事? 阁老们,曾对于太子殿下,有太多太多的忧虑,他们甚至认为,一旦太子殿下登基,依着太子殿下的性子,大明极有可能急转直下。 可是…… 刘健此时肃容,正色道:“殿下,这是如何做到的?” 结果很满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和太子殿下比起来,那些地方官员简直就是一群狗*! 刘健等人,也算是历经宦海,可也自认为事情让他们来做,他们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刘健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 朱厚照想了想,道:“很简单,用心去做就可以做到了?” “用心去做?”刘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还请殿下说详尽一些,老臣……还望殿下指教。” 指教…… 显然,朱厚照是很乐意于指教刘健的,他毫不犹豫道:“此事简单,只需和流民们同吃同睡,知道他们的疾苦即可,这些……圣人书里,不是说的明明白白吗?” ……………… 可怜,居然今天忘了求支持一波……心疼,难受。 第349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圣人之书…… 刘健呆住了。 圣人之书里……教了这个? 朱厚照解释道:“子曰:君子讷于言敏于行。” “这……”刘健有点懵。 朱厚照开始卖弄他在夜课里的学问:“说穿了,无非是少说多做,就是这样简单。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想要做好它,若靠夸夸其谈而不去实践,又有什么用?与其如此,何不多去做呢?” “天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就如王先生所言的那样,你有了心,这个心便是同理心,有了同理心,体会了百姓疾苦;此时,你还需要有知,何谓知也?知,岂不就是圣人之道吗?本宫读过论语了,论语里的齐民之术已经在本宫的心里,有了同理心和良知,用心去做事就是了。” “……”刘健想不到,这论语,还可以这样的解释。 可是,他无法反驳。 朱厚照继续道:“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其实挺难的,本宫这两个月都和流民同吃同睡,清早起来便带人开垦土地,有时甚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越如此,越是能体会流民们的艰辛,越如此越咬牙坚持下去,流民们渐渐的不再将本宫当做是太子一样的敬畏,他们发现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其实也会笑,也会伤感,甚至本宫耕地的技巧,还不如他们呢!” 弘治皇帝听得极其认真。 暖阁里,也是鸦雀无声。 此时,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说实话,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天下只怕不多吧,倒是这天底下,口里说爱民的如过江之鲫,敢真正去爱民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只见朱厚照接着道:“你们一定会想,流民们知道了本宫连耕地都不如他们,他们对本宫一定会失去敬畏,可是你们错了,流民们失去了敬畏,却多了亲近之感,而本宫向他们学习耕种,也终于更加理解论语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实是至理。本宫在这个过程中教授了别人一些东西,也从别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所学的这些东西,是从父皇的身上,从刘师傅的身上,还有从诸位师傅们的身上,都学不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与圣人之道结合起来,使本宫知道,遇到了问题该怎么样做才可以解决。父皇命本宫去做的事,怎么样才可以处理好。这份奏疏里,许多对流民的安排,其实都是如此,圣人推崇孝道,因而本宫顺水推舟,让有父母在的人,暂时不必出关开垦,使老有所依。” “本宫现在会针线,会洗衣,会做饭,会耕种,你们以为学了这些没有用吗?单纯去学这些当然没用,可若是读过书,学到了圣人之道,再学这些,就有用了。那些死读书的人,口里经常喊,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些书呆子连怎么样烹饪都不知道,不知为何烹小鲜需要慢火,他们…即便能将书本倒背如流,可是……他们真正知道圣人的本意吗?”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本宫是方继藩的老师,方继藩也是本宫的老师,本宫是流民的老师,流民们,也教授会了本宫许多知识。他们所教的,甚至比在詹事府里,师父们教授的更多。” “……” 也幸好杨廷和没有在此,否则,非要气死不可。 刘健等人,哑口无言,他们低头看着这一行行的奏疏,此时,心里只剩下了万千的感慨了。 谢迁忍不住道:“这些学问,只恐歪理的成分多一些。” 他多少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学问的,作为江南传统的经学大儒子弟,谢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倒是刘健沉默了片刻,乖乖的起身,朝朱厚照作揖道:“殿下所言,老臣虽不敢说苟同,可只凭殿下这篇奏疏,老臣……佩服!” 李东阳也站了起来,道:“臣也佩服。” 谢迁方才醒悟,说了这么多,这根本不是来研究学问的啊,只凭人家这做事的态度,朱夫子即便在世,怕也不能将安置流民的事,做的更好了! 他顿时肃然起来,随即也站了起来道:“殿下能有此感悟,是国家之幸啊。” 三个内阁大学士,再不甘小觑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认真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其实朱厚照不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说话的条理并不清晰,可一个亲历者,一个真正走入流民之中的人,说出这些话,却有着无以伦比的感染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天下,何谓贤者,朝廷举才也未必是以学问论高低,可若是天下的官吏都如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即便没有红薯和土豆,没有下西洋,这天下大治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埋汰百官的意思。 刘健等人默默的不敢做声,纷纷道:“太子贤明,这是社稷之福。” 弘治皇帝起身,精神奕奕地道:“朕的儿子,自当贤明,自然,方继藩也是功不可没,这一件差事办得好,从今日起,所有上奏来的奏疏,不但要送宫中一份,还要誊写一份送东宫吧。” 刘健等人顿时心惊。 连朱厚照和方继藩也大惊失色。 所有的奏疏都送一份到东宫? 这不摆明着,开始让太子慢慢的熟悉政事了吗? 也就是说,自此之后,太子开始有了对国家事务建议的权力,虽然没有让太子监国,却也开始承认了太子已经成人,给予太子熟悉政务的空间了。 被认可,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特别是朱厚照这种一直在皇帝和大臣们眼前做任何事都归类为胡闹的,此时,朱厚照自是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道:“儿臣多谢父皇。” 弘治皇帝笑了,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的本事可不小啊,想来方卿家这些日子在西山陪着太子,也没少吃苦头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道:“陛下,臣没吃什么苦头。“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吃了就吃了,谦虚个什么?” 方继藩无奈,只好道:“好吧,臣吃了天大的苦头。”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是少詹事,也即是太子的半个恩师,好生教导太子吧,西山书院很有意思,朕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本领,好生教授你的门生们去吧。” “太子,你的母后已经久候你多时,你且先去见你的母后,朕在这里,关乎于下西洋的事,还需和诸卿家商议一二。” 朱厚照乐呵呵的应了,一溜烟的就跑去了坤宁宫。 在坤宁宫的寝殿里,张皇后似在里室里,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欠身坐在外间的一个锦墩上,小心翼翼地做着针线。 朱厚照偷偷的进来,站在朱秀荣的身后,看着妹子睫毛颤颤,极认真的样子,可一见妹子的针线活,就忍不住道:“妹子,你这绣法容易脱线的,哥来教你,应当在这里回一针,这样才结实……” 朱秀荣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窜出来的朱厚照,对此,她其实早已习惯了,所以倒不觉得惊讶,只是见朱厚照一个人来,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一丝失望,她没搭理,继续自顾自的穿针。 朱厚照急了:“你这是平针缝,最是无用的;扣眼的缝法你懂不懂?来,哥来教你……” 他弯下腰,要抢针。 朱秀荣恼怒地道:“你……走开!” “噢。”在妹妹的瞪视下,朱厚照不敢噤声了,只好乖乖的去了另一边。 张皇后听到外头有动静,惊喜地自里屋出来,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许久没见的儿子! 随即,她朝朱厚照招手道:“你又惹你妹子做什么,你妹子身子不好,方卿家呢,为何没有与你同来,这几日你妹子总是哪里不舒服,该让他来看看。” 朱厚照乖乖道:“他还在议事,儿臣先来,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西山甚是辛苦,母后竟也不关心。” 张皇后见他又黑又瘦,不过人显得更精神了,忍不住的道:“你在西山吃了什么苦?” “可多了。”朱厚照到了张皇后面前,坐下道:“开垦,洗衣,做饭,嗯……还有……还有养猪……” “养猪?” 张皇后和做针线的朱秀荣俱都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 显然,她们觉得朱厚照的话,并不可信。 “真的养猪,老方……方继藩说,要让大家都吃上肉,才是造福天下。”朱厚照解释。 ……… 而方继藩,在皇帝和几位大臣的面前再三表示,自己的门生徐经是个极靠谱的人,赞扬了徐经道德高尚,为人忠厚本分,胆大心细之后,便自暖阁里告辞出来! 他分明可以看到,兵部尚书马文升那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看着自己,令方继藩有种错觉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看着自己的情郎。 方继藩知道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实方继藩自己也是七上八下,天知道徐经会不会出什么闪失。 不过很快,便有宦官领着方继藩入了内宫,该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 在此,老虎感谢黑白8036同学成为了明朝败家子的白银盟,也是老虎写书这么多年的第一个白银盟,对老虎来说,意义很大,因为这代表着一种认可,一份支持!写书这份工作,老虎是喜欢的,所以一直很努力用心的写书,但是也因这份工作,老虎生活作息混乱,时间几乎都是用在码字与构思上,有时候压力也很大,可是能坚持下来,真的全赖大家的支持!老虎在此万分感谢! 第350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朱秀荣已回了自己的阁楼,阁楼的名字,方继藩记不太住,不过地方却是再熟悉不过,等他入阁,那刘嬷嬷依旧奉着张皇后的命令在此等着。 她畏惧地迎方继藩进去,便见朱秀荣浅笑着,欠身坐着静候。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见过殿下,殿下比之从前,气色好了不少。” 朱秀荣似盼着方继藩来似乎,道:“糕点,你收到了吗?” 方继藩想起上一次陛下赐食的事,公主殿下特意给自己赐了糕点。只可惜,最后被朱厚照那厮抢去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据说朱厚照吃过之后,连说难吃,直接吐了,在这点上,似乎是该多谢太子殿下给自己试毒了。 不过……方继藩自然不能让朱秀荣失望的,总归人家的心意,总不能人家为了你劳心劳力了,你还说难听话吧! 他笑吟吟地道:“难得殿下费心,自然是收到了。” 朱秀荣嫣然一笑,立即露出期待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你觉得……好吃吗?” 方继藩是个耿直的人,可再耿直,可也不傻啊,他喜滋滋地道:“好吃,香甜极了,公主殿下的厨艺很令人佩服。” “……” 只是这一听,朱秀荣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给看得有点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感动得哭了? 可看样子,似乎不对吧。 方继藩甚至觉得脑后隐隐的阴风阵阵。 朱秀荣水汪汪的眼睛里,竟开始噙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 看得方继藩有点儿心疼了,忙道:“殿下……” 朱秀荣眼泪婆娑,带着几分愠怒道:“那糕点没有放糖,放的是盐,我听说土豆和红薯有甜味,怕你吃多了甜腻味,故而放了些许的盐……” “……” 方继藩有点懵,卧槽,为何不早说。 朱秀荣觉得很是委屈,那糕点,可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亲自揉的面,亲自捏的面团,亲自放进了蒸笼里,足足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甚至给烫了手臂,还要忍着御膳房里的宦官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动辄殿下小心之类的话。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是甜的!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方继藩呆住了,做糕点,你还放盐? 见朱秀荣凄然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一软,在一旁平静的坐下,认真地看着朱秀荣道:“殿下会作画吗?” “什……什么?”朱秀荣缳首低垂着头,拉扯着自己的袖摆,样子很是委屈。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门生,作画还可以,他称第二,除了他的恩师之外,没人敢称第一。” “……” 方继藩自己都乐了,唐寅那个渣,也就这一点有点前途了。 “殿下可知,作画最粗劣的,便是写实,若是要画殿下这样的美人,倘若将殿下的五官都摹出来,越是像极了,反而落入了下乘。可若只是随手勾勒几笔,只勉强绘出其意,再大片的留白,这便叫写意,此乃绘画的意境。” 很显然,方继藩很成功的转移了朱秀荣的专注点。 只见朱秀荣脸上的泪意终于停了下来,道:“嗯,这……我知道一些。” 方继藩笑了:“这糕点也是如此啊,我岂会不知这糕点是咸的,可糕点乃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臣岂会不知?因而吃着糕点的时候,便如作画一样,入口的味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意啊,这份心意,让臣心里甜滋滋的,自然,无论糕点味道如何,都觉得香甜可口,这岂不和画作之中的写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朱秀荣俏脸绯红,随即又惭愧起来,喃喃道:“倒是我误会了你,还以为你竟不稀罕那糕点。”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胡言乱语,这是什么话,我最爱吃殿下的糕点了,殿下竟还知我爱吃咸,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荣张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道:“我……我猜的。” 方继藩感动了,伸出手,把了朱秀荣的脉,感受着朱秀荣肌肤上的温度,感慨万千地道:“还是殿下知我啊。” 方继藩心里其实很汗颜,颇为惭愧啊,自己……又说谎了,可这……理应是善意的谎言吧。 朱秀荣嚅嗫着,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是她怪错方继藩了,心里又惭愧,却又有几分没来由的欣喜! 只是她毕竟自小在张皇后的严加管教下长大的,方继藩表露的实在是直白了一些,令她不禁有些心怯,心跳一下子的快了许多。 她心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回应方继藩。 方继藩见她不说话,也不好开口,自责自己如此诚实的人,为何总是会陷入谎话连篇的境地,难道这个世上,诚实的人,真的不容于世吗? 气氛有些尴尬,把完了脉,方继藩便起身作揖道:“殿下气色大好,可喜可贺,臣……” “你等着,我有话说。”看方继藩似要离开,朱秀荣再不顾得加速起来的心跳,深深凝眸道:“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无非是画画,教书之类,偶尔也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入流民之中,体验民间疾苦。” “你……你还养猪?” “你听谁说的?”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方继藩就后悔了。 大爷的,除了那个口里永远把不住风的太子殿下,还能有谁?这才多久啊,就已众人皆知了。 方继藩老实地道:“是的。” 朱秀荣微微皱眉道:“养猪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母后方才说,你什么不养,偏偏养猪,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故意为之。再者说了,养猪又有何用,既教人听了去笑话,这猪,本就不体面……” 方继藩便知道,朱秀荣肯定听了什么。 养猪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可笑的事。 因为一方面,除非某些特殊食物的食材,寻常的贵族,是不爱吃猪肉的,味道太臊了,口感和肉质也不好,只有贱民在吃这些东西。 虽然在明初时,因为太祖高皇帝曾出身于草莽,因而宫里的膳食食谱之中,也有一些猪肉作为食材,可渐渐的,宫里吃的越来越少。 寻常人,是不会吃饱了养猪的。 而方继藩偏偏反其道而行,张皇后倒也未必是埋怨,而是觉得这事传出去,对方继藩的名声有碍。 方继藩对此倒是坦然,笑了笑道:“体面与否,在于一个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不是他操持何业,像臣这样的人,只要有利于天下人的事,便肯甘之如饴的去做。” 朱秀荣不禁讶异,凝视着方继藩道:“养猪也能有利天下?” “这是自然。” “你要小心一些。”朱秀荣道:“外头的人爱闲言碎语,他们可未必会这样想的,这事,你不该和哥说,哥这个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我也发现了。”方继藩很是无奈地道。 在朱秀荣忧心的目光之下,方继藩告辞而出。 每一次见到朱秀荣,都使方继藩心里暖呵呵的,不禁感叹,老朱家生了朱厚照这么个儿子,是够头痛,可生了朱秀荣这么个女儿,真是福气啊。 ……………… “啥……方继藩在养猪?” 噗…… 次日一早,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公房里,刚刚喝下一口茶,接着这茶水便噗的喷了出来。 他瞪着文吏道:“天大的事,也没有下西洋要紧啊,各部无数的精力,数之不尽的钱粮,现在全指着他的门生呢,这等时候,他方继藩不该是心急如焚吗?他竟去养猪?” 马文升一宿未睡,本就心情烦躁,此时真想找根绳子悬在梁上,干脆死了干净。 兵部现在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事比那徐经更重要了,徐经已经出海,思来想去,就算想等他的音讯,怕也等不着,似乎还是盯着方继藩比较好,可谁晓得,让人一打听,这厮竟养猪去了。 这还了得! 他急得团团转:“堂堂侯爵之子,大明的伯爵,詹事府的少詹事,西山书院的同院长,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千户,他去养什么猪?这是何其可笑的事啊,他也不怕天下人笑话,这养猪有什么用?是要紧事吗?能养出什么来?他的趣味竟如此的别致,从前怎么就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 兵部上下,已是哀鸿遍野。 方继藩养猪去了。 几乎没一个人能理解,你说你若是想吃肉,那就养羊嘛,羊肉大家都喜欢,而且养猪更邋遢一些,这猪肉,有谁肯吃?又能出多少肉? “据说大街小巷都传疯了,还从未听说过有伯爵亲自去养猪的……” “哎……”马文升叹了口气:“这下西洋……怕是要完了。 …………………… 汪洋之上。 万里碧波,一眼看不到尽头。 三艘海船,以品字形一路南行。 这斑驳的船身长满了苔藓,船不大,却上满了帆,顺着风,舰船一路划过了海面。 而立在船舷,一个男子的眼眸正眺望着海天一线,接着抬头看了看上空盘旋的海鸥,笃定地道:“有海鸟,前方……有陆地。” 第351章 苦尽甘来 船舷上的男人,是徐经。 下海已一个半月。 这一个半月以来,漂泊在海上,是枯燥的。 可枯燥又如何?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无惧风浪,一路向前。 而这一路,完全印证了徐家的研究,完全正确。 理应出现的海岛,果然出现了。 他按着家族之中,所研究出来的路线,一路南行,甚至,他的船只,在安南国的港口,有过短暂的停靠。 他的到来,得到了安南国上下热烈的欢迎。 因为徐经向他们暗示,大明国皇太子殿下,此番来此,是专程来慰问安南国王。 安南人信了。 于是乎,大量的补给送上了船,安南人表示,殿下威武,当然,这和这位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长徐经极有关系,使者徐经,说话很好听,处处顾全了安南人的体面,安南人送上了一个女子,徐经也一并笑纳,一夜风流之后,第二日便登上了船,带着安南人的问候,继续南行。 为了防止风浪,徐经几乎是沿着安南的海岸线南下,下了海,他整个人,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无数的记忆,俱都清晰的脑海中展现出来,当初大食人还有大宋的商贾,来往于西洋的航路,无一不印在脑海。 徐家对此的研究,十分透彻,他们将许多的古籍相互对照,航海之人,最喜欢书记,或许是因为旅途过于寂寞的缘故,而这些古籍,只要相互对照,就可以印证出正确的线路,甚至是每一处好歹,各个季节里,天象的不同,即便是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也都记录的细致入微。 “前方的陆地,不要靠岸,绕行过去。” 徐经下达了命令,他抿着嘴,强忍着对陆地的渴望。 “徐编修……” 在出海之前,徐经被授予了七品编修一职,随来的有三条船,船上有一百七十余人,除了舵手、船夫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余人组成的水师随行,带队的乃是备倭千户官杨建,杨建是老将,曾参加过剿灭海寇的战斗,显得精明强干,不过此番下西洋,他心里也是发虚,这一次挑选来的将士,无一不是备倭卫的精锐。 杨建对于徐编修的命令很不理解,他们已在海上漂泊了半月之久了,自离开了安南,便无一不渴望登上陆地,在海上,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更何况,船上还有几个水兵不适应海上的情况,已经病倒,若是有陆地,正好靠岸,请个大夫救治一番也好。 徐经摇头:“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这……”杨建答不上来。 “这一带,乃日丽国境内,日丽国不过方圆百里,可你又知,这日丽国又有什么名堂?” “……”杨建还是答不上来。 “这日丽国,乃是占城国的属国,占城曾是我大明的附属,文皇帝时期,就来我大明朝贡,不过自下西洋停滞之后,他们便开始怠慢了,根本原因便在于,占城与安南国,乃是世仇,双方自宋元时起,便相互攻伐,现在我们的船上,都是安南人的补给,一旦靠岸,他们势必对我们仇视,认为我们是安南人的细作,我们虽有百二十精锐,这区区一个日丽,不过是小国,可任何的冲突,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损伤,所以,没有必要产生无畏的伤亡,我们的目的,是西洋的深处,再往前,便是甘勃智国,在宋时,称之为真腊,那儿盛产林木、椰竹﹑沉香﹑黄蜡﹑豆蔻﹑象牙、紫梗等物,其国人好行商,咱们船中,带来了大量的瓷器和丝绸,只需拿出一丁点,便可换来无数稀有宝货和许多银子,到时,你们一切听我之命行事,记住了,到了那儿,谁都可以不敬畏,可若是见到其国的僧人,却万万不可对他们无礼。” 杨建有些将信将疑:“好吧,一切依徐编修便是。” 徐经朝杨建笑了笑:“杨大哥,既是出了海,你我便是同船而渡,都需同舟共济,放心,到了真腊,少不得让弟兄们有肉吃,有……”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杨建不禁笑了:“徐编修真是雅趣之人啊。” 徐经当然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事实上,徐经这人……杨建还是很有几分好印象的。 虽是清流翰林,却没有什么架子,跟着弟兄们打成一片,何况,在这汪洋上,他说前方有海岛,便又海岛,说哪里有淡水补充,势必能找到淡水,这样的编修,还真是奇怪啊。 说实话,若换做是其他狗官,杨建等人,还真难应付,大明的文官,大多高傲,对于他们这些武夫,大抵是用下巴来看人,那种打心眼里的歧视,只一开口,就能体会出来。 徐经已回了船舱,他取出一幅舆图,接着提笔,在此处进行新的标注。 这舆图,是徐家自己研究而得出的,现在亲自出航,正好……可以对其进行修正。 在他的船舱里,烛火冉冉,这潮湿的船舱,带着咸湿的闷热,一会儿工夫,徐经就大汗淋漓,可他依旧是盯着海图,一声不吭,桌子的不远处,是一个司南,司南的勺柄,晃晃悠悠,却永远指明着一个方向。 等看完了海图,他开始在晃悠悠的船舱里,开始提笔写下日记,记录了今日航海的大抵情况:“十一月十七,微风,浪低,海色蔚蓝,碧波万里,行船已四十七日,今至日丽海域……” 他认真的写着,写到了一半,提起笔来,想着什么,脑海里,不禁的想起了一个人,他又落笔:“不知恩师今如何,旧疾是否复发,恩师于我,既有授业解惑之恩德,又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今吾行船,饱受颠簸之处,既为徐家数代呕心沥血之古籍考究,亦为报效恩师,愿恩师有朝一日,能另眼相看。” 说着,他搁笔。 叹了口气,众门生之中,徐经最为自卑。 王守仁他自觉地比不上,唐寅的才情极好,欧阳志起初自己还觉得他呆滞,谁料一场锦州之功,直接平步青云,刘文善和江臣两位师兄,教授读书人,也是有声有色。 唯有自己,虽是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却总有缺憾。 他提着笔,突然眼睛湿润起来,又落笔,眼泪啪嗒落在日记上:“船中之日,无一日不是百爪挠心,其中苦痛,非常人可忍。料来,恩师对吾,也甚为挂念,若有一日,吾葬身鱼腹,愿吾父吾母及恩师,能忍去伤痛,万万不可以吾为念……” 说着,泪水便更加难以克制。 ……………… “可想死我了啊。”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兴冲冲的赶到了猪圈,连续休沐了两天,两天没来西山,方继藩脑海里,都想着自己的猪。 这些猪崽子们,刚刚阉割,方继藩担心的是,它们的伤口发炎,一旦如此,暴毙了几头,这就有点难堪了。 好在,看着这些慢慢恢复过来的小猪仔们,一个个温顺的躺在圈里,懒洋洋的,两日不见,居然看上去大了不少,方继藩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猪到底能养成什么样子,方继藩还有些说不准。 沈傲清早就来了,他专门给三号和四号猪喂食,猪是杂食动物,什么都是,因而,大清早,他便要去寻一些烂菜叶子,或是一些厨余之物,送来,将猪喂了。 这些猪一看到有人,便嚎叫起来,可看到了沈傲,却显得很安静。 沈傲几乎将他们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尤其是看到他们被割了一刀,心里颇有不忍,在喂食之后,他开始记录,便又去熬药去了。 张三八的母亲,虽是吃了药,病痛缓解了不少,可看她的气色,却依旧不好。 沈傲从家里背了一床暖被来,给她盖上,张母已是老眼昏花了,见身边有人,便抓住沈傲的手,开始含糊不清的道:“三八啊,三八,是三八吗?三八,虎子怎么样了?他读书了呀?这是祖宗有德啊,三八,你要记着,你要记清楚了,太子和新建伯,对咱们张家,有恩哪。你爹去的早,他没法儿教你做人的道理,可是娘……咳咳……娘……的话,你要记着,三八,人家的点滴之恩,你都要记着,你记住喽,没有他们,咱们娘俩,还有虎子,就活不成了,你爹,当初就是活活饿死的,你记着啊,娘……不疼……你别操心。” 沈傲被张母的手拉着,眼泪便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仿佛是自己的母亲,拉着自己一般,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学着张三八道:“娘,儿子记住了。” “还有那个沈公子……沈公子是读书人,他和你同住,你要照应着……” “诶……”沈傲顿了顿,他努力的使自己的嘴唇不再颤抖,低声道:“娘,你会好起来的,你定会好起来的。” “生死有命的事,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看着你能吃饱饭,能看到虎子能识字,就知足了,天大的苦,你那死去的爹,还有我都已替你们吃了,你和虎子,要苦尽甘来了……” 第352章 自作聪明 张母的的声音很慈和,沈傲听到这里,眼泪已如串珠而下。 哽咽着安慰了张母,沈傲才去寻觅猪食,闲暇时,他便取出了书来看! 在西山书院,专门印刷了一些经典的八股文,分发给生员们好生诵读。 因而,书院里所谓的学习,其实就是不断的看八股,写八股,至于其他四书五经,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八股作文在沈傲的心里,已成了喂猪、开垦一样的事。 一切,都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这两个多月的磨砺,让沈傲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了。 读书……也是一样,比之开垦,比之喂猪,读书反而更像是某种休闲,他热爱看八股,学习使他快乐,使他放松。 两个猪圈里的猪,生长得完全不同。 那没阉割过的猪很是活泼,爱四处溜达,脾气也很是火爆,有时在夜里,会用身体冲撞着猪圈的栅栏,唧唧哼哼吼个半夜。 而另一个圈里的猪,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和方继藩一样,很懒,能趴着,就绝不站起来,能不走动,就绝不动。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显然很不一样,这在两个月后,更加的明显了。猪崽明显的长大了,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公猪们,越发的顽皮,寻常的猪圈已经拦不住他们,出去觅食时,后头的猪倌一路追着它们到处乱撵,以至于,这几十头猪,一个猪倌竟是看不住。 猪倌们抱怨,这猪比羊还难养。 羊至少还温顺一些,羊群的话,至少还会出现一只头羊,羊倌只需看住头羊即可,其他羊偶会走失,不过很快就能找回来。 可猪不同,尤其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它们一出栏,便各走各的,跑起来也是健步如飞,很不安份,使猪倌总是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有时发现猪逃了,要跑出几里地才能寻到,它们也不怕人,你若是拿着杆子抽它,它蹦跶得很快。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就完全不同了,它们很温顺,即便没有人看管,它们也跑不远,慢吞吞的在附近觅食,甚至你即便打开了猪圈,它依旧还是安分地趴在圈子里,它们热爱猪圈,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宛如思想家,除了等人送来吃喝,便再不肯动弹了。 不同的猪,生长的速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没脱离低级趣味的猪,运动量大,即便吃的再多,肉也长不起来,还特别费心,动辄就要四处搜寻,需有专门的人力照料着。 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在随后开始不断的暴增,它们温顺,也不爱胡咧咧,除了偶尔送来猪食,几乎不需看管。 猪的发情期,显然还未到来,就这,差距便已产生了,而一旦进入了发情期,彼此之间的区别会更大。 方继藩心安了不少。 年关……将至了。 一到年节倍思亲,方继藩给自己的父亲修了一封书信,也盼着父亲的书信能送来。 可很显然,这又将是一个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春节,好在还有几个门生,让方继藩有了些许的安慰。 书院近来开始了模拟考试,考完之后,便可放学回家。 考试连续考三场,第一日考的乃是骑射。 这骑射的功夫,他们练了很久,一开始的时候,沈傲这些人还很不熟练,他们坐惯了轿子,不过经过了开垦之后,打熬了一副铜皮铁骨,多从马背上摔下来几次,慢慢的,也就越来越熟练了! 大量的马匹自外头购买了过来,这马渐渐开始成了西山许多人的代步工具,毕竟西山占地很大,从南麓至北麓,绕着山脚走路的话,需要一两个时辰,骑马则快得多。 生员们自己养马,所以对马的习性也了解了许多。 倒是射箭的时候,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方继藩一看他们在靶场里射箭,便连忙躲得远远的。 只有刘瑾,战战兢兢的在靶场里来回奔跑,记录着靶数,有一次,一个生员射偏了,那夹带着风力的箭矢直直的扎入他的脚下,刘瑾……吓尿了。 而第二场,考的乃是策论,策论其实很随意,不过是这四个月在此生活的总结,写出你自认为自己学到了如何做事的方法罢了,没有命题,各自表述。 第三场,便是八股了,刘文善亲自出的题。 考完之后,便各自回家过年,开春再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也终于清闲了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批奏疏送来,这都是抄录誊写的奏疏,朱厚照没有票拟的权力,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批红,他可以做的,就是看。 他有些时候也会将方继藩叫来,其实许多奏疏,朱厚照看得不太懂,云里雾里的,老半天都不明白,而后,他脾气火爆了:“这些狗官,连人话都不会说!” 方继藩习惯了朱厚照激动时开始胡咧咧。 毕竟,这家伙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嘛。 嗯? 好像自己也没有。 好吧,就不能拿此等事来鄙视他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的,会抬头看看一旁温顺的刘瑾。 刘瑾每一次被方继藩看的时候,都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那股畏惧感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老方,你来看,这朵颜卫是啥意思?” 方继藩便凑过去,这是一封从朝鲜送来的奏报,上奏的人乃是朝鲜国王。 朱厚照对一般的政务没什么兴趣,唯独对北方发生的事,却表现出很大的兴致。 朝鲜国辽东隔河相望,是大明的属国,一向恭顺,此番上书,却有点不同。 方继藩取了奏疏,细细地看起来,却是朝鲜国王希望得到大明皇帝赐封的奏疏,这一代的朝鲜国王李隆,希望皇帝敕封他的母亲伊氏为王太后。 李隆的生母,不是朝鲜的王后,而是废除的妃子伊氏,如今他登基为王,自然希望天朝上国能给予他的生母地位。 说起来,这是一份十分平常的奏疏。 甚至刘健在奏疏下头的票拟也对此表示了认同,认为朝鲜国王纯孝,母凭子贵,朝廷理应颁发金册。 这时,朱厚照道:“这朝鲜国王李隆,现在方知自己的生母原来是废妃,老方,你说本宫是不是……也是某个废妃所生,却被母后所抚养呢?” “……”方继藩就差向朱厚照翻出一个白眼! 他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脑洞,却是懒得搭理他,这厮越是应和他,越是会深究这种不着边的问题。 不过……这朝鲜国王李隆…… 方继藩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光芒,不由道:“朝廷不应该册封李隆的母亲伊氏。” “什么?”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淡淡道:“你看,这奏疏很有蹊跷,李隆的生母为何而废黜,在这里头说的不清不楚,现在他既登基为王,却一下子要让自己的母亲为王太后,那么朝鲜国里,不是还有一位王太后吗?” “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道:“你看他的奏疏里,许多语句和用典都用错了,这说明什么?” 朱厚照嘲弄地道:“朝鲜国虽是汉化,可他们毕竟……”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这不对,据我所知,他们的文臣,自幼便习汉字,学习四书五经,功底深厚!可能不及我大明的翰林,可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错误,因此我认为,这应当是朝鲜国王私自上奏的奏疏,并没有与朝鲜国的文臣们商讨过。其国内肯定出了什么变故,李隆方才急需得到陛下的金册,通过朝廷对他的支持,以此来弹压国内的不满。” “若是朝廷贸然的颁布金册,不但可能更加激化其国内的局势,甚至可能会使我大明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方继藩之所以劝说,是因为他是有所本的。 这一代国王李隆,在历史上被称之为燕山君,在得知自己的生母非王太后,而是废妃伊氏之后,性情开始生变,做出了许多暴虐的事,耸人听闻,他厌恶佛教,同样的非常厌恶儒生,于是乎,他先是杀害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和侄子,随后在这一两月里酝酿出了史上著名的甲子士祸,杀害了许多的大臣和官员,将他们的门生也统统株连。 最后,这燕山君李隆惹得天怒人怨,大臣们进行反叛,将其废黜,这也是李氏第一个被废黜掉的国王。 也就是说,李隆现在上书的同时,已经开始对国内的同宗兄弟、侄子们,还有许多的官员、大臣、读书人磨刀霍霍了。 他之所以在这时候上书,声泪俱下的希望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本质上是在国内屠杀宗室兄弟和士人的同时,能够得到大明的认可。 大明一但有金册送去了那里,他便可以打着天朝上国都站在他这一边的名义开始进行杀戮。 其实这李隆要杀谁,跟千里之外的方继藩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你大爷,你杀人之前,就想好了让大明给你背黑锅,你把大明朝廷当傻子了吗? 第353章 册封 朝鲜国距离大明,山长水远,这时代的通讯极不发达,即便是有什么奏报,一时半会,也难说清楚。 当初文皇帝的时候,安南国有贼子作乱弑君篡位,大明朝廷居然在几年之后才察觉,若不是有安南国王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哭告,可能整个大明还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坐在安南王廷上的,仍是自己册封的国王呢。 对于大明而言,之所以能令朝鲜臣服,一方面是大明的国力远超朝鲜国,另一方面,也是文化上的影响!朝鲜国奉行事大主义,作为属国,一直没什么幺蛾子,很恭顺,另一个缘由,就在于大明的文化影响力,儒家的渗透,在朝鲜国上层,几乎和大明一般,都已书同文,他们说着同样的汉语,引用的也都是儒家的经典,他们的士族们,最骄傲之处在于,自己是所有藩国之中,汉化影响最深的属国,他们也会时不时的吟唱一首诗,若是遭遇了边境的纠纷,他们深信天朝上国会为他们做主。 因此,一个朝鲜的贵族,若是放到了大明任何一个地方,其实都与寻常的士绅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此等文化的影响力,至关重要。 可是现在的国王李隆,显然有点儿脑子缺了一根弦,他对朝鲜的士族,以及儒家极为不满,厌恶到了极致,只要向大明讨到了册封他母亲的金册,一场屠杀也即将开始! 这在朝鲜国的历史上,被称之为‘甲子士祸’,整个朝鲜国,一场灾祸已经拉开了帷幕。 而朝鲜人民也绝不知道大明被李隆所欺骗,最终朝鲜国的臣民们便自以为天朝上国站在了李隆一边,因为一旦如此,这对于无数当初忠贞于大明,以华夏为尊,死心塌地愿意尊奉大明为主的士人们而言,将是信仰的崩塌。 此时,方继藩目光幽幽,毫不犹豫地道:“殿下理应立即上奏陛下,朝廷不应该给李隆册封,还应当下旨斥责他,他的母亲乃是废妃,按照礼法,不应当追封为王太后,要狠狠申饬他的行为,与此同时,调辽东一路军马陈兵国境西侧,操演兵马。” “这么严重?”听完方继藩的话,朱厚照有点吃惊,按着奏疏道:“可是本宫看着,这份奏疏没有丝毫的问题啊,这李隆倒也算得上是孝顺的人,其情可悯。” 方继藩心里笑,那是你不知道,这个家伙接下来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的事来啊。 “殿下,此事关系不小啊,殿下该立即入宫。” 朱厚照虽然觉得方继藩有点夸张了,但内心里对方继藩是很是信任的,他倒没有拒绝方继藩,而是苦笑道:“就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不你随本宫一道入宫吧。” 方继藩颔首。 ………… 弘治皇帝今儿接到了一封奏报,是关乎于弹劾方继藩养猪的。 有御史认为方继藩狼子野心,猪者,朱也,虽然朝廷对猪,其实并没有太多避讳,可这方继藩不养牛,不养羊,为啥就养猪呢? 当然,这样的质疑,弘治皇帝也没有多看,御史的职责就是如此,天天得挑点儿事来骂,不找事骂还就不正常了! 刘健等人,今日来了暖阁,依旧商讨的乃是下西洋之事,花钱如流水啊,数不清的钱粮,转眼就没了,看着就心疼。 所以每一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时,外头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道:“禀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沉吟着,这眼看着要过年了,难得二人居然回了京师,倒也不易。 他打起精神道:“朕了解太子,他对朕颇有几分畏惧,历来求见朕,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想来一定有要紧事要启奏。” 刘健等人都不由的微微一笑,刘健道:“陛下,太子近来长进了不少,毕竟……长大了啊,陛下岂可如此作想,太子殿下还是有孝心的。” 弘治皇帝只抿嘴一笑,不可置否,转而吩咐小宦官:“叫进来吧。”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一前一后入了暖阁! 朱厚照一见弘治皇帝就直接开门见山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 弘治皇帝与刘健对视一眼,刘健苦笑。 方继藩在朱厚照后头,心里骂,**智障,难道就不能温柔一点,啥事都瞎咧咧。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朱厚照,又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来了啊,既然方卿家也来了,那么朕就料定这定是方卿家有事要奏,是吗?” “……”朱厚照见父皇不搭理自己,不禁无语,心里很挫折呀。 方继藩便微笑道:“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洞若观火,陛下之心,神鬼莫测,臣……服了。” 弘治皇帝抬头,对他的话,已是免疫了,道:“所奏何事?” “朝鲜国李隆上奏一事,臣陪着太子殿下看奏疏,觉得事有蹊跷,事关重大,关系着朝廷朝贡羁縻大事,所以不得不来。” 弘治皇帝又和刘健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他们是有印象的。 朝鲜国的李隆有一个生母,不过早已死了,现在他登基之后,希望将自己母亲追封为王太后,希望朝廷恩准。 涉及到了朝鲜国的王室人员,如王太后、国王、王后这样的爵位,若是没有大明朝廷的金册册封,即便是李隆以王太后之礼将其生母重新入葬,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李隆刚刚登基不久,对于这个新王,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人的印象还不错! 那一份奏疏,言辞十分恳切,这令弘治皇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又何尝不是宫女所生?自己的母亲,不也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今,自己克继大统,成为了上天之子,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实是令人唏嘘的事。 刘健在票拟之后,表示了对李隆所奏之事的认可,认为这是孝顺的表现,票拟送到了内廷,弘治皇帝也立即恩准,并且要求礼部预制王太后的一切礼仪,甚至礼部也将派出官员,在朝鲜国王太后重新以王太后归葬于王陵时,代表大明参加这一次葬礼。 “李隆此人,甚为孝顺,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李隆有此心,朕心甚慰,怎么,卿家觉得可有什么问题吗?” 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当今朝鲜正牌的王太后尚在。何况李隆之母乃是废妃,她为何被废,难道陛下就不愿查实吗?再者,这一份奏疏虽是声情并茂,可是多处经典都引错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李隆对此事,根本就没有和朝鲜的臣子们商议,而是私下所书,绕过了臣民,直接向陛下奏陈,他若是有底气,为何不和人商议,如此大事,为何不与人商议,而直接上书呢?” “臣以为,事有反常即为妖,李隆的种种行为过于奇怪,虽是打着孝顺的名义,却做了逾越了礼仪的事,陛下不但不能顺着他的心意,颁发册封的旨意,反而应该申饬他,臣担心……朝鲜国内部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而大明在其中,若是不能借此打消掉李隆的狼子野心,只恐生变……” 听了方继藩的分析,弘治皇帝倒也慎重起来,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连忙取了那份奏疏来! 弘治皇帝认真的细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丝蹊跷,的确如方继藩所说的有几处用典都错了,这不像是朝廷饱读诗书的文臣们该有的水平。 如此看来,还真是极可能是李隆私自所书,为了防止泄露消息,所以根本就没有让任何文臣代笔! 弘治皇帝朝刘健道:“刘卿家以为如何?” “陛下。”刘健苦笑道:“礼部的人,已经带了册封的诏命出发了。” “………”弘治皇帝皱眉。 这等于圣旨已经发了,皇帝都开了金口了,能够收回成命吗? 他对方继藩是信任的,不过还是觉得方继藩危言耸听了一些,或许这只是一个孝子在情真意切之下的举动吧,既然方继藩特地来发出警告,他倒是想要收回成命,索性再等等看,申饬……肯定是不能申饬的,不能因为人家为母妃请封,就骂人家一通。 可现在……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时无言,平时看着这满朝文武,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屁大的事也要争论个十天半月,就算做了决定,也要磨磨蹭蹭一些时候,才慢吞吞的发出诏书来,可如今日的这等事儿,他们倒是快得很。 可惜了,终究……还是没有拦住啊。 朱厚照却是悄悄的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这眼神里,似乎透露出了许多的欣喜。 方继藩看不懂。 弘治皇帝道:“既然已经颁布了诏书,那么……此事就如此处置吧,方卿家,朕知道你料事颇准,可迟了也就迟了,只能如此。” “……” 朱厚照此时道:“那么,儿臣告退。” 他似乎有事,急着要走,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 第354章 家和万事兴 朱厚照这挤眉弄眼的样子,自是完全收入了弘治皇帝的眼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来都来了,却又急着要走?你们……不会胡闹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父皇(陛下),儿臣(臣)岂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如蒙大赦,匆匆出了暖阁。 前脚刚出去,朱厚照便扯着方继藩的衣袖道:“走,去东宫。” “啥?”方继藩眼眸清澈地看着朱厚照,却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圣旨啊,圣旨走得慢,可父皇既然颁布了圣旨,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使者带着册封的圣旨到了辽东,再入朝鲜国,那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咱们若是有一份圣旨,快马加鞭的,半月就可送到,岂不是好?” 方继藩一脸震惊地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 “你说话啊……” 方继藩闭着嘴:“臣不想说话,臣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的衣襟道:“你又给我装,哼,每一次你都想开溜!来时你说什么,你说后果很严重的,咱们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社稷,怕什么?” 方继藩很无奈,其实他很想试一试自己昏厥在地,然后装死。 可想倒在地上,却难下决心。 此时只好无奈地道:“圣旨呢,我们没有圣旨啊。” “谁说没有!”朱厚照得意地对方继藩眨了眨眼,眼里放光道:“跟本宫来。” 这一路出宫的路途上,朱厚照道:“父皇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的了,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供出你来的……不是还有刘瑾吗?” 听到刘瑾,方继藩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安慰和底气,不过想来陛下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自己有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份! 心里感慨一番,依旧还是免不得忐忑,太子这种人,真是人间渣滓啊! 此时,他道:“还得让百官住口,否则一旦事情泄露,万千封弹劾奏疏弹劾殿下,臣很为殿下还有刘公公担心啊。” 朱厚照瞪他一眼道:“你是在为自己担心吧。” 方继藩感觉人格遭受了打击,随即微微抬起下巴,义正辞严地道:“臣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出了什么事,冲臣来好了。当然,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想要压住百官,就得先说服刘公,刘公乃内阁首辅大学士,倘若他对此不闻不问,这件事就好办了?” “你有办法说服他?”朱厚照其实也觉得头痛。 方继藩淡淡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刘公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啊。” 二人说着,已到了午门门口,门口这儿,刘瑾正笑嘻嘻的在等着太子殿下,他打了个饱嗝,朝太子谄媚的笑。 方继藩道:“刘公公……” 刘瑾猛的打了个颤,顿觉得阴风阵阵,汗毛竖起,平时方继藩都是叫他刘瑾的,突然叫公公的,很恐怖啊。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劳烦刘公公去书院请刘举人来,就是那个刘杰,让他到东宫去见太子殿下。” 刘瑾便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瞪他一眼,不耐烦的道:“快去。” 随即,二人则一道来到东宫。 朱厚照在东宫的收藏极多,琳琅满目,足足几十方大印,有金的,有银的,有铜的,方继藩看着心惊肉跳,上头有大将军的字号,还有一枚,居然是镇国公,自然也少不得有所谓书院院长。 原来……朱厚照这镇国公,居然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 而更令方继藩吓尿的,却是皇帝的宝玺,还有弘治皇帝专用的小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不是说用萝卜……”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你以为本宫傻吗?本宫若是承认不是萝卜,是用金银打制的,明日父皇就将我这里抄了,统统都要收走,说萝卜,是掩人耳目,父皇对这制印的技巧,一窍不通,也就他会相信。” 说着,他眼带鄙视地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看你平日挺聪明的,原来也有傻的时候。” 方继藩幽怨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臣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不要怕。”朱厚照撇撇嘴道:“怕什么?你猜这些印是谁雕的?” 方继藩迟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乃是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曾祖母私下恩准的,父皇有一日若真想找本宫的麻烦,要打死本宫,不多一会儿,仁寿宫那儿就会来人了,不怕,不怕的,掉不了脑袋的。” “……”还有这样的操作?方继藩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此时,朱厚照在博古架里寻出了一枚印玺,便道:“就是这一枚了,此印玺乃是专门用于册封诏书的皇帝宝印,来来来,先写一道诏书,是要申饬那个李隆吗?怎么骂他才好?骂他人间渣滓?” ……………… 一个时辰之后,刘杰跟着刘瑾,匆匆的从西山学院里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东宫。 进入了正殿,便见太子殿下一袭蟒袍,方继藩侧立于朱厚照身边。 刘杰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师公。”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也看了朱厚照一眼,二人目光相对,朱厚照便继续抿着嘴,一声不吭。 方继藩微笑道:“刘杰啊,你来的好,你可知道诸徒孙之中,师公最看重的就是你。” 刘杰一开始还满心疑惑,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瞬间的感动了。 没有师公,怎么会有自己的恩师?而今自己成了举人,吐气扬眉,人生自此改变,再不必如从前那般羞于见人! 北直隶解元,也是拿得出手的,将来即便不中进士,也不至丢了父亲的脸了。 再者,这些日子在书院学习,受益匪浅,想到师公对自己如此看重,刘杰不禁潸然泪下。 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得不说,其实……古人大多数,还是很淳朴的。 刘杰则是哽咽着道:“师公对学生,恩重如山,学生衔环结草,亦难报万一。” “咳咳……”朱厚照咳嗽一声,直接进去正题道:“正好,有一件差事给你,这里有一份旨意,乃本宫父皇的密旨,关系重大,非要忠厚干练之人不得托付,方卿家举荐了你,说你为人忠厚,行事干练,你拿着圣旨速去朝鲜国。” “朝……朝鲜国……”刘杰不禁吃了一惊,那可是千里之外啊。 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事情紧急,不可耽误了,需立即去,除此之外,途径辽东时,还需将另一份密旨送去给辽东巡抚。” 刘杰想了想,咬了咬牙,既是师公的托付,又是圣命,他也便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么臣今日便回去收拾,明日出发。” 朱厚照立即道:“不成,此事关系重大,一刻都耽误不得,现在就要出发,要星夜乘快马入朝,这件事很辛苦,可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的师公很看重你啊。” 刘杰一呆:“现在就出发……”他迟疑了一下:“臣此去……跋山涉水,能否容臣立即去和家父……” 朱厚照又怎么可能答应,不容置疑地道:“不可以,必须尽快,哪里有这么多啰嗦,你现在身负的,乃是天大的干系,好了,不要啰嗦了,刘瑾,立即送刘解元出发,一定要将他送出城门,给他准备好快马。” 刘杰一头雾水,可是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太子,再看一眼抿着唇的师公,心中一凛,莫非………当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到如此,他顿时热血上涌,这是殿下和师公考验于我啊,只是……父亲那儿,多半要令他担心了。 心里叹了口气,倒再无犹豫。 方继藩看着刘杰的背影,面上还残留着微笑。 便听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刘杰,果然挺老实的,老方,你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不错,本宫都很欣赏啊。” 方继藩一把扯住朱厚照的衣襟,朝他大喝:“认真一点,我们是在做大事,别好像我们是在推人下火坑一般,殿下难道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难道就不知羞愧吗?” “不……不知呀……”朱厚照老实的道:“本宫反而觉得……很有趣……” 想了想,方继藩松开他,有趣吗? 哎,我是一个好人啊,一点都无趣。 ……………… 刘健如往常一般,在次日拂晓时入宫当值。 自己的儿子自去了书院读书,已经许多日没有回家了。 不过刘健的心里,是极踏实的。 在书院里读书,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才像个读书人嘛,比当初关在书斋里,不知强了多少倍。 方继藩……好人哪。 无论怎么说,这家伙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且还有脑疾,却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儿子能重新振作,又有了功名,刘家将来后继有人,他已很欣慰了! 所以虽然公务繁忙,朝中有许多操心的事,可是刘健依然觉得心里踏实,所谓家和万事兴,料来便是此理。 第355章 舐犊之情 刘健当了一会儿值,随即便和谢迁、李东阳一道入暖阁觐见。 这十几年来,刘健等人一直如此,风雨无阻,早已习惯了。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正摆着一份奏报。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脸色惨然,连呼吸都挺直了。 陛下昨日让东厂查一查东宫,这不查还好,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 萧敬觉得实在为难,其实作为东厂厂公,换做其他天子的时候,若要查太子,真若查出什么惊天的大事出来,那也没什么,毕竟他们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查,尽忠职守就是了。 太子触犯了天条,只要真发现点什么,废黜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了,偏偏太子那儿,还查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果然……”弘治皇帝今日却显得极平静,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这个家伙,朕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定会拉着方继藩去铤而走险。” “陛下……” “他那些印章,有谁知道?” “这……” 弘治皇帝淡淡道:“真是个不知悔改的东西啊。” 萧敬心惊胆跳,却还是提醒道:“还有那份圣旨,昨日已经带了出去……往辽东方向去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昨日朕不露声色?朕见那家伙和方继藩使眼色,其实就晓得他们的鬼主意了。” 萧敬压力甚大,其实他渐渐已经体会出了点儿什么了,却还是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方继藩的提醒,确实不无道理,那个李隆,似乎有蹊跷。” 顿了顿,弘治皇帝道:“可朕已经开了金口了,岂容更改,你可见过天子朝令夕改的吗?” “不曾。”萧敬开始装傻。 弘治皇帝靠在御椅上,继续道:“朕后悔了,可朕不能朝令夕改啊,所以……才放任太子去胡折腾。若是果然朝鲜国那儿有蹊跷,那么这假的旨意就成真的。真的旨意还在半途上,一看情况不妙,肯定不敢拿出来。” 萧敬不由道:“可倘若是……” “可倘若这朝鲜国根本无事,完全是方继藩杞人忧天,这还不简单?这圣旨是假的,乃是东宫里有人伪造,朕先收拾太子一顿,到时他自会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东宫里的某个宦官,届时,就算天大的罪,不就都落在一个宦官身上了吗?太子自然是要让他长记性的,而朝鲜国那儿,可以私下命人去安抚,一切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至于那宦官,朕可以宽宏大量,令他去凤阳守祖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萧敬便道:“奴婢明白了,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面上却无表情。 虽然他猜到了太子肯定会做点让自己想揍他的事来,可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敢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皇帝叹道:“这件事说难听一些,叫大逆不道,说好听一些,叫勇于任事,哎……” 萧敬见弘治皇帝并没有动怒,终于舒了口气,笑吟吟的道:“陛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是高明。”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高明个什么?朕乃黄雀,自己的儿子是螳螂吗?” 萧敬连忙道:“请陛下恕罪,是奴婢愚笨,说错了!” 弘治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高明,只觉得自己是利用了儿子的‘荒唐’,可自己儿子,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自己有啥可高兴的呢? 他淡淡道:“厂卫先按兵不动,过一些日子去东宫,将那些鬼东西都给朕搜出来,这件事万万不可声张,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玺和印章搜来之后,立即送进宫里来,对外就说查知东宫遭贼了,若是泄露了一个字,便是万死之罪。” “奴婢明白。还有……”萧敬犹豫再三道:“陛下,前去传假旨的这个人……和刘公有关?” 弘治皇帝皱眉:“什么?” “是刘杰。”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这肯定就是方继藩的鬼主意了,这叫拖人下水,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萧敬苦着脸道:“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这件事,不要再继续过问了。” ……………… 一炷香之后。 刘健等人入暖阁觐见。 弘治皇帝一副平静的样子,正预备和诸卿们议事,却听谢迁道:“陛下,臣今日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听说……从东宫发出了一份旨意,往关外去了,这件事很古怪,似乎是从锦衣卫里流传出来的,臣再联想起昨日太子和方继藩奏陈了朝鲜国王李隆之事……” 谢迁话音还未落下,刘健和李东阳却几乎炸了。 啥…… 流出了一份旨意? 这样一想,他们立即便联想到了在西山书院里张贴起来的几份圣旨。 难道……又是萝卜? 刘健顿时肃然起来,正色道:“陛下,当真有这件事吗?还是要彻查一下为好,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在西山书院玩闹倒也罢了,可若是胡闹到了朝鲜国,以至于震动了天下,这可就不好收场了啊,且不说别的,单说一旦此事传出,御史们捕风捉影,士林清议汹汹,只怕……” 弘治皇帝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刘健一眼,却只抿嘴,不发一言。 谢迁怒气冲冲地道:“此事还是彻查一下为好,若果真如此,陛下,这可是大事啊,那方继藩竟敢这样怂恿太子殿下,这已是死罪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既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要在意,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他虽对方继藩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甚至他隐隐觉得,即便此事为真,多半也是太子的主意,方继藩可能只是无辜卷入罢了。 可想了想,这事太可怕了,太子到处盖印玺,发圣旨,这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绝不是闹着玩的。 随即,他便道:“陛下,国家自有法度,朝廷也有朝廷的纲纪,臣为首辅,理当请陛下万万不可忽视此事,还是彻查为好,若是子虚乌有,正好也证明了清白,可若是确有其事,凡牵涉之人,理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目光却是更加奇怪了! 他心里嘀咕着,朕的儿子做了什么,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儿子在做什么,你竟不知? 弘治皇帝淡淡道:“既如此,查一查也好。萧敬,你去查一查,记住,不要大动干戈。”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道:“好了,且先查一查吧,对了,刘卿家,汝子刘杰,最近在做什么?” 说到自己儿子,刘健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舒坦感,可表面上,却是谦虚谨慎的模样道:“臣子刘杰,自中举之后,一直都在西山书院读书。” “许多日不见了吧?”弘治皇帝微笑。 “是有一些日子了。”刘健道:“不过若是能因此有些长进,臣倒是求之不得。” “是啊……”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刘卿家说的很对,好了,议一议正事吧。” 可是竟弘治皇帝这么一问,刘健莫名的感觉里头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儿子虽是优秀,可实在没必要突然问起啊。 他恍恍惚惚的议完了事,又恍恍惚惚的回到内阁,对着奏疏,倒是强压下心里的狐疑,收拾起心情进行票拟。 只是下值回去的时候,坐在轿里,他又忍不住瞎琢磨起来。 太子和方继藩到底有没有矫诏呢? 有可能,太子殿下可是有前科的人,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等事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可是……这和自己儿子,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理应不会的,刘杰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太子以及方继藩那样性子的人不一样。 刘健想罢,坐在轿里笑了! 陛下和那方景隆就这一点不好啊,天天操心着他们那顽皮的孩子,这孩子即便再有才学,再有本事,可人不老实有啥用?还不是操碎了心,成日提心吊胆? 我家刘杰,可就不同了,虽是资质平庸了点,至少……不惹事,安生! 下了轿子后,刘健倒想起了这个时候快过年了,书院也应当放假了吧,却不知刘杰何时还家! 此时,门子迎了刘健,刘健便道:“今日少爷回家了没有?” “没有。”门子愁眉苦脸地道:“老爷,这事很蹊跷啊,今日清早,书院就放学了,正午的时候,京里的书院生员各都回了家,可少爷到了晚上也不见踪影,管事的心里还嘀咕呢,是不是和同窗们去玩了,叫人去打听,几个同窗都说昨日开始,就不曾见过少爷了,据说是被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叫去了,说有事……” “啥?”刘健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炸了。 第356章 甲子士祸 刘健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硬撑着,差点就要瘫坐下去。 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便是那个送了圣旨往辽东,不,往朝鲜国的使者。 他怀揣着伪诏,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中的一份子。 刘健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知道内情。 可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一旦事发,刘杰十有八九就算是主谋了,方继藩或许还只是一个从犯而已!台面上刘杰,是肯定跑不掉的。 这……真是缺德啊。 刘健又气又忧,急匆匆的要回轿里去,要找方继藩这个小子算账去。 可刚转身,他身子顿住了。 这个时候,怎么找他算账? 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他毕竟是历经过许多事的内阁首辅呀,只是短短时间里,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这事儿现在还只是人们猜测而已,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还能捂着,可他若是气急败坏的赶去方家,事情一旦泄露,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自己的儿子……作为主逆,伪造圣旨,虽是和太子一起,可太子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啊,谁能动他一根毫毛? 而方继藩,想来早就两手一拍,把所有事都撇个干干净净了。 再者说了,就算不撇干净又如何?他是勋贵,非是文臣,只要陛下还要留他性命,太子袒护他,此子脸皮又是十尺厚,他还会怕御史们痛骂他? 刘健深信,全天下的御史以及读书人一人吐方继藩一口吐沫,也淹不死方继藩,人家照样可以声色犬马,愉快的活下去。 可刘家不一样啊,自己是首辅大学士,是文臣之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势必遭致六科攻讦,自己但凡还要一点脸,就得乖乖致士还乡,闭门思过。而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为士林所诋毁,届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急,深呼吸…… 没事,没事的,什么大风大浪,老夫不曾见过呢? 缓了缓,刘健总算定下了心神,嘴角微微挤出了微笑,背着手,依旧还是那镇定自若的文渊阁大学士、大明宰辅! 他朝门子淡然道:“噢,知道了,老夫想起来了,幼夫上次曾说过,他想要去省亲一趟,哎,出发前也不和为父打一声招呼……” 说着,淡淡然的跨入了门槛。 刘健努力的镇定下来,可心头却是忍不住痛斥刘杰:“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和方继藩的话,你也敢信?” ……………… 半月之后。 朝鲜国、景福宫。 李隆想不到,天朝上国的旨意来的如此快。 反应之迅速,实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朝鲜国上下在李隆的带领之下,在景福宫正殿设坛,恭迎上国钦使。 朝鲜国使用的乃是大明年号,因而这景福宫,乃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所建,乃李氏朝鲜的首宫,被称为北阙! 此时,李隆拜下,朝鲜三班大臣亦都拜倒。 朝鲜国和安南国都自称自己为小中华,学汉礼,读圣人书,今上国来了使臣,所代表的,便是大明皇帝,李隆道:“臣李隆,受旨。” 刘杰颇其实有些紧张,打开圣旨,开始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圣旨第一次开封,刘杰只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接着,他不得不带着几分担忧,硬着头皮念下去:“朝鲜国王李隆者,废妃之后也,今侥幸克继君位,不思上奉天国,下安黎民……” 这是在骂人啊。 直接骂人是废妃的儿子,人家好歹是个国王,接下来的批判就更加严厉了,大抵就是说你吃饱了没事做,废妃之后便是废妃之后,朝鲜国现在已有王太后,岂可再有王太后呢?何况,你的母亲既然是废妃,乃获罪之身,你身为她的儿子,应当反省她的过失,三省吾身,竟敢逾礼,让大明给予追封! 刘杰越念越心惊!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地头跪着的李隆,却见李隆没什么表示。 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其实这李隆也不是没有表示,而是因为,他听不太懂刘杰的汉话。 朝鲜国的宫廷和三班贵族里,虽是自幼就要进行汉话的教育,可毕竟这汉话传到这里,又成了另一种方言了,大抵就相当于广东布政使司的朋友们讲官话的效果。 而刘杰口音里也多少带着乡音,这下好了,广东布政使司的人讲官话,却让一个江西布政使司学习过官话的人来听。 李隆依旧面带着微笑,他日盼夜盼,就是这份册封啊,这代表着上国对自己的支持,有了这封册封,一切就可水到渠成了。 刘杰的话,他听不太懂,勉强听懂几个字,也串不起来,不过这不打紧,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文字是互通的,到时上使将圣旨交给自己,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刘杰念完,已经感觉背脊发凉了,甚至连冷汗都出来了。 他陡然想起,好像恩师临行时,还交给自己一个锦囊,说是念完了圣旨之后,便立即拆开。 于是,圣旨念完。 李隆笑嘻嘻地一字一句道:“下臣……谢……皇……帝……恩……典…” 刘杰将圣旨交给他,李隆朝刘杰笑了笑,原本按礼仪,李隆该邀请上使到景福宫里坐一坐,以尽宾主之礼,可他太想看看圣旨了,于是乎吩咐身边的大臣道:“上使远来,旅途劳顿,先请至奉常寺暂歇,稍晚一些,再请上使作乐。” 奉常寺知事便请刘杰出景福宫,坐上了一种……别致的轿子里! 连日赶路,其实刘杰甚为疲惫,可想起师公的嘱咐,他不甘怠慢,便取出了锦囊,打开……一看。 一个纸卷慢慢的展开,然后,刘杰看到了一个字——逃! 逃? 刘杰顿时脑子嗡嗡的向,联想到了那份圣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 在景福宫,李隆的手在颤抖。 他的左右,外戚任士洪以及领议政慎守勤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们二人都是李隆的左膀右臂,可突然来了一封上国的旨意,让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隆,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可是此前,大王并没有透露出一点讯息,可见在大王心里,便连他们竟都不够信任。 李隆看完了圣旨,眼睛都已经直了。 他原以为,作为登基的朝鲜国王,大明多少会给一点面子的,何况他的奏疏,可谓是声情并茂,可谁知迎来的,竟是呵斥。 他气得颤抖,原本是想借上国的册封告诉王廷中的大臣,以及国内的士人,上国是彻底支持他的。 可谁料到…… 啪! 他怒不可赦地狠狠拍案,眼眸张大,满面狰狞。 吓得任士洪与慎守勤二人大气不敢出。 “他们……羞辱本王!” 李隆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得不到上国的支持,这令他气恼万分。 此时,他倒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上使呢,上使在哪里?” 于是有小宦官火速前去了奉常寺,可是很快,这小宦官便回来了,回禀道:“人已不知所踪。” “这是假诏!”李隆直接宣称。 其实他不相信这是假的,因为自己的奏疏送去了上国,能看到奏疏的,一定是大明的君臣,不可能无端的有一份假诏来。 可李隆却是将其一口咬死,他看向慎守勤道:“国中定有奸邪小人私通上国,传递消息,事到如今,没有选择了。” 慎守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很清楚,大王所说的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真要到这个地步?” 李隆冷笑道:“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寒芒:“铲除不臣的臣子,是本王应当做的事,立即……动手!” 是日…… 无数大火出现在了汉城的上空,数不清的军队开始一家家的搜检,更有数不清的士人以及朝鲜国大臣尽都被绑缚,杀戮……开始了。 到处都是嚎叫,是惨呼,转瞬之间,整个汉城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宫中的医女们统统被拿捕,所有的寺庙亦被士兵闯入。 最惨乃是成均馆。 成均馆便是朝鲜的‘国子监’,乃朝鲜国最高学府。 可在此时,里头读书的士人被杀者数不胜数,孔圣人的画像被撕下,万世师表的牌匾亦是不知所踪。 然后,这里……被富有开创性思维的李隆改为了妓院。 无数的人如猪羊一般的被屠戮和诛杀,朝鲜士族深受其害。 许多李姓宗室子弟,亦死在了他们的院君大府里。 杀红了眼睛的人,接着开始趁机滥杀无辜,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在景福宫开始大肆使用,无数忍受不了酷刑的人在哀嚎中死去。 甲子士祸,紧紧维持了几日,可被杀者,有上千之众。 与此同时……大批的人开始向北逃亡。 刘杰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一脸发懵,当他得知,朝鲜王都已杀戮四起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师公……英明吗? ……………………………… 第五章送到了,累死。 第三百五十七章: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身后汉城逃亡出来的人传出的许多流言蜚语里知道,在汉城,一桩极可怕的事正在发生。 而一路向北逃亡,沿途有不少闻讯的朝鲜国士人也惊恐地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人们争先恐后,即便大雪不停,在这刺骨的雪原上,似乎……能够尽快的脱离国境,抵达辽东,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刘杰虽然老实,可不傻。 从沿途上不少逃亡之人口里所打听到的消息,慢慢的,他就完全明白了。 其实李隆在两年前,就曾小规模的对国内的读书人进行过清洗。 只是…… 那时规模不大而已。 而此次的规模,却是株连极为广泛。 十几日之后,刘杰终于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朝鲜士人一起抵达了辽东,在这里,一支军马已经驻扎了。 带队的指挥使寻觅到了刘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位刘钦使,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亲儿子,是太子殿下和新建伯格外关照过的人,若是死了,自己也就完了。 刘杰惊魂未定,猛地想到大量的朝鲜国士人在逃亡,与这指挥一商量,让士兵们预备收容! 在国境边,一个个的营地搭建起来,随后,一封封的奏报朝着京师方向,飞快而去。 ………………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担心刘杰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徒孙啊。 反观有良心的方继藩,朱厚照就显得完全没心没肺了,该吃吃,该睡睡。 只是近来朝流言蜚语诸多,一个个御史捕风捉影,纷纷上奏弹劾。 弹劾的奏疏具都被留,这等事,毕竟没有相关的证据,瞎比比个啥,拿真凭实据来啊。 不过,当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出时,朝野震动了。 与太子和新建伯勾结一起的,还有刘杰。 刘杰乃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人们其实是可以理解太子胡闹的,太子的年纪毕竟还小嘛。 人们也是可以理解方继藩的,虽然弹劾奏疏里破口大骂,除了不能说脏话之外,科御史们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可这位新建伯,年纪也不大,人家还有脑疾呢。 所以,即便是弥天大祸,只要陛下不松口,大家跟着骂一骂也就是了,方继藩的身份乃是武勋,武勋虽现在不及臣们重要了,可武勋的好处就在于,人们往往不会用太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这些皇亲国戚,以及祖上捧了一个铁饭碗传下来的贵族。 毕竟在臣们的眼里,这些人渣,道德本就不高,会做出这样的事,完全属于阿谀奉承太子,谁也没曾高看过你一眼,再者,方继藩怎么看,都是一个从犯而已。 刘杰就不同了。 丧尽天良了啊。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一个读书人,竟是参与这样的事,这……还有风骨吗?你还配做读书人吗? 整个士林,俱都引以为耻。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刘健的儿子啊。 那么,这联想就更深了,这是不是刘公授意的呢? 月,依旧还是大雪纷飞,冷如刺骨。 大明的廷议,如期举行。 百官们聚首,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被特意拎了来。 本来朱厚照是可以装病不参加的,可惜陛下有口谕,他只得乖乖的来了。 方继藩更惨,身为伯爵,他理应参加五品以上官员的廷议,若是不去,则代表自己心虚,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光明磊落,方继藩大清早便穿了麒麟服,毅然决然的给了小香香一个拥抱,入宫去了。 午门之外,雪絮飘飞。 刘健身边,李东阳和谢迁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宫门还没有开,大家在此等候。 这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一个个低着头,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年轻的御史、科道、翰林们,却是眼睛发着绿光,时不时的朝刘健方向看去。 年轻人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轻的清流们,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苍蝇,怎么肯撒手。 刘健面上怡然自若,可是浓墨般的黑眼圈却已出卖了他。 他已很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虽是一直默默的说服自己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免的忧心忡忡。 方继藩一到,顿时就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英国公张懋似乎专等他来,在另一边,本与几个穿着斗牛服的武勋低声细聊着什么,一见方继藩,便大喇喇的走上前去,一拍方继藩的肩,压低声音道:“坊间的留言……” “……”方继藩只抿着唇不做声,他不好回答啊。 张懋左右看看,摆出国公的气度,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却是道:“听说过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啊……”方继藩诧异地看着张懋,要见棺材了啊,这么惨? 张懋淡淡道:“这就是说,就算触犯了天条,咬死了都别承认,承认了你就是傻,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方继藩如释重负,原来……在英国公心里,这不见棺材不掉泪乃是日常操作,是褒义词啊。 方继藩就道:“懂!” 张懋背着手,颔首点头:“必要的时候,脏水都往刘健那儿泼,你算个啥,御史还有士林的读书人巴不得闹得惊天动地呢,刘公乃首辅,他家里有人掺和此事,势必震动天下,到时你躲在后头,也就没人计较你了。就算是杀人的事,那也该有主从之分……” “这样不太好吧。”方继藩很懊恼的样子。 张懋笑了笑道:“打个比方而已,小子,你他娘的胆小如鼠,心不够黑,手不够狠,你竟还敢成天惹事?” “世伯,我……” 看着张懋赤裸裸的鄙视自己的样子,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世伯在说啥,我听不懂。什么杀人,什么棺材,我惹啥事了?” “……” 张懋瞪着方继藩,见方继藩绷着个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他愣了很久,终究明白了……这小子,果真是臭不要脸的啊。 宫门打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入。 谨身殿里。 弘治皇帝正冷着脸,朱厚照早就到了,唧唧哼哼的样子,皇帝居然给他赐了个座,他欠身坐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其实,他也站不起来,浑身的骨架子都疼呢。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等大臣们行了礼,温和的道:“诸卿都免礼吧,今日……所议何事?” 接下来,本该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来主持,汇报今日预备要议之事,而后由相关的大臣开始进行讨论。 可刘健还未开口,便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的心沉到了谷底。 弘治皇帝眯着眼道:“何事?” 他没有说但说无妨,却是简洁的问了一句何事,背后的意思,值得咀嚼。 站出来的乃是御史王芳,王芳一脸大义凛然之色:“前些时日,坊间有流言说是东宫传出假诏,真伪不知,而今群情汹汹,士林沸腾,臣要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此事吗?” 朱厚照依旧还坐着,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不曾听说过,显然是有意涵的。 现在大家认为是太子伪造的圣旨。 若是朱厚照回答,不是本宫做的,这就等于是将这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了。 可现在说不曾听说过,意义就在于,反正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你查出来,真有伪诏流出,可本宫还是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和本宫无关,最多也就是东宫里其他人做的。 这是触犯天条的大事,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也决不能当场承认。 王芳没有吃惊,似乎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这样说! 他接着道:“若是太子殿下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国家之幸了。臣这里已搜罗了诸多证据,其包括了一些流言蜚语,还有在山海关里也有奏报,山海关总兵承认,确实有一个自称钦使的人从东宫里来,要往朝鲜国去,他途在山海关换乘了快马,而臣又在翰林院里查阅过诏书颁发的存档,结果发现,这个时候,宫并没有发出诏书……也就是说,一封连宫不存在的诏书,司礼监不曾加印,待诏房不曾草拟,也未在翰林院存档,居然就在一个多月前发出去了。” “……” 这些御史们,果然是属苍蝇的啊。 这真凭实据,真的拿到了。 谨身殿里顿时似炸开一般,此前还只是流言蜚语,现在则等于是要真相大白了。 王芳突然厉声道:“刘公,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吗?” 御史们最喜欢弹劾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毕竟只需弹劾,顿时记入史册,名动天下,这清直之名,传播宇内! 即便因此得罪了人,罢了官,可将来新皇帝登基,依然有重新起复的可能,就算不起复为官,回到了乡下,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地方知府、县令,哪一个不对其礼敬有加,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将其视为楷模。 第三百五十八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健心里叹了 />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这些御史,一旦要深究某件事起来,迟早能找到证据的。 现在,真凭实据就在眼前。 刘健面色如常,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岂会被一个小小御史吓倒。 “噢。”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然后就没下了。 就仿佛是,这王芳御史,是如往常一般向内阁首辅大学士汇报工作一样。 而作为堂堂宰辅,当然不可能对区区小事便露出什么诧异、惊讶的样子。 方继藩混杂在人群里,心里朝刘健翘起大拇指,刘公……也很会装逼嘛。 王芳自然不依不饶:“那么,刘公可知道……” 他依旧气势如虹,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可想到今日弹劾之后,便将名动天下,却也有一丝小小的激动! 于是他继续振振有词地道:“可知道这个假的钦使是何人吗?” 刘健凝视着王芳,面上依旧是平淡之色,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刘健没有在遭受王芳的指责,依旧是气度非凡! 他微微一笑道:“是何人?” “是刘杰,北直隶解元刘杰,而这刘杰,正是刘公之子!这里有山海关总兵的奏报,这奏报是上陈兵部,在兵科给事手里截住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钦使刘杰至山海关,总兵人等款待,刘杰负有钦命,马不停蹄,没有多做久留,此后山海关总兵官命一队骁骑护送其出关。” 顿时,满殿哗然,若如此,就形同于是坐实了。 东宫里流出了假圣旨,负责传递假圣旨的乃是刘杰,是首辅的儿子。 此前虽也有一些流言蜚语,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谁敢贸然对刘公发出质疑。 可现在,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刘健依然满带微笑,淡淡道:“是吗?” 王芳有一种自己使尽了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在他的预想之,刘公好歹也该表现出一点心虚和诧异,可人家依旧怡然自若,这……跟预先演练的剧本不一样啊。 他咬咬牙,便又道:“敢问刘公,可知此人是刘杰吗?” “这件事,老夫会彻查的。”刘健轻描淡写地回应。 “……” 王芳有点发懵,老夫会彻查的,这口吻就好像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上官下达指令一般。 完全没有丝毫被弹劾的觉悟。 王芳厉声道:“已经明白无误了,下官只想知道,刘公是否知道此事?刘杰乃刘公之子,这么大的事,刘公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刘健答的斩钉截铁。 “……” 王芳脸色有点怪异,他没想到,首辅大人如此果决,没有给他丝毫缝隙可钻。 王芳不得不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刘公的儿子啊。” 刘健淡淡道:“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若吾子有罪,自当彻查,让有司查清楚他的罪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此事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去查即可。” “……”王芳算是服了。 骂了一大通,本来在王芳的眼里,首辅该是被告,可这位首辅,却牢牢的占据在了判官席上。 此时,刘健正色道:“有司诸官何在?” 他乃百官之长,自有威严,谨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纷纷站出来。 这三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比王芳的官职不知高多少。 尤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更是王芳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他们一道朝刘健行礼:“刘公请示下。” 刘健凛然正色:“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曲直,若不彻查,何以服人?伪诏之事,事先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有司为何不事先查明?” “这……”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皆是露出了苦瓜脸。 他们自是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听训。 “为人臣者,岂可尸位素餐,现在群情汹汹,有司充耳不闻,这又是何故?都察院事先既查出了一点眉目,为何不报?” 左都御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这话里没一句脏话,可他的压力却是大得很,于是连忙道:“下官一定详查。” “不但要详查,还要查有实据,此事牵涉甚大,恐有伤国体,决不可简慢!”刘健严厉训斥。 “是,下官明白了。” “……” 那王芳,抿着唇,感到更懵了。 来之前,他是很愉快的,总算能搞出一个惊动动地的大事了。 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当廷提出无数的证据,刘公势必战战兢兢,在自己的义正言辞之下,或恼羞成怒,或是汗颜,而自己自是挥斥方遒,自此之后,天下谁不知有一个铁嘴王芳。 可现在……不对味啊。 怎么搞得好像刘公比自己还要义正言辞?自己铮铮铁骨的风采,一丁点也没显露出来,倒是刘公作为首辅倒是摆出了铁面无私的样子。 他显得很尴尬,无奈地看着被教训的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之下,是右都御史;右都御史之下,是副都御史;副都御史之下,是佥都御史;佥都御史下头还有分设的监察御史;而这监察御史下头,才是他这寻常的小御史。 他和左都御史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公被他质疑,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却是拎出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一通问责,看着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被训斥的跟哈巴狗一样抬不起头来,这王芳立即有一种感觉,自己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人家都懒得理你。 方继藩站在人群里,已经惊讶得张不开口! 啥?被告的人居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 方继藩忍不住朝英国公张懋看了一眼。 丢人啊。 难怪武勋们被臣按在地上各种摩擦,混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是国公,你特么的就教我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看人家,转手之间翻云覆雨,你的世侄犯了事,你就一句打死别承认。人家儿子犯了事,直接反客为主,铁骨铮铮,一副刚正不阿,清正严明之态,顺带还能将各有司的主官痛骂一通!光辉高大的形象,瞬间竖立起来。 而且……刘健的话里,还提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方继藩在那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显然,这等于是说,要查就查个底朝天,我儿子,太子,还有方继藩,一个都别想跑。 这三个人,分别牵涉到的,乃是宫的太子,是百官之长的儿子,是武勋集团里,最近冉冉升腾而起的明日之星。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位主官心里头,是何等的ri了狗! 小御史们可以胡闹,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三大主官不一样,他们能有今日,可是熬了大半辈子才走上人生巅峰的,小御史可以说,老子不干了,反正就一个七八品的破乌纱!可二品、三品的大员们,敢这样任性吗? 小御史们年轻,罢官之后,可以回乡等待时机,只要名声还在,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三大主官,混了大半辈子,人生即将走到了尽头,一旦罢了官,接下来只能等死了。 “下官一定用命。”左都御史战战兢兢地道:“刘公请放心,此事,一定彻查到底。” 彻查个屁,这个王芳,谁不招惹,偏偏招惹刘公,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查你王芳。还就不信了,你王芳就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没有,你还没狎过妓? 刘健颔首点头道:“无论查到的是何人,牵涉到此事的,官居何职,又是谁的子侄,都要严惩不贷,这是大事!” “是,是,是。” 刘健面色淡然,接着才轻描淡写地道:“还有何事要奏吗?若是没有,那么就开始廷议吧,今日所议之事……” 廷议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相对于方才争锋相对般的情景,枯燥的讨论则是让方继藩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廷议结束,正准备离开,方继藩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 轻轻抬头一看,只见朱厚照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留下来! 方继藩觉得他的坐姿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心里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假装没有领会到太子殿下的意图,灰溜溜的跟着人潮,匆匆出了谨身殿。 走出谨身殿,一股寒风就迎面吹来,令人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方继藩倒是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真是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啊。 果然,拉了刘杰下水,操心的事都少一些啊。 方继藩心里乐了。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淡淡道:“新建伯。” 森森然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看到了刘健。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行礼道:“见过刘公。” “到老夫公房去坐一坐吧,下西洋之事,还要和新建伯好生议一议,这是可不容缓的大事。”刘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擦身而过,没有人停留,连张懋路过时,也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更没有看到刘健,眼睛看向别处,昂首阔步的走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喜讯 网』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方继藩乖乖的跟着刘健到了内阁。 内阁又称为渊阁。 名字很好听,也很有逼格,就是在这宫,显得破旧和狭小! 从前建此阁时,本就只是相当于秘书机构,谁也没有料到,最终这些秘书们的权柄越来越多,名为学士,实则为宰辅。 只是现在想要扩建和修葺,却已是不可能了。 平时皇帝要修宫殿,大臣们尚且骂骂咧咧,你还好意思提出重修渊阁? 作为渊阁大学士的刘健,这里是他的主场,他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心里对方继藩自是恼怒万分,自己的儿子,多老实的一个人啊,打死他都不信,儿子是主动参与进了这场风波之。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刘健毕竟不是寻常人,不至于歇斯底里的吼叫! 他面容平静,只是呷了口茶之后,才抬头看着方继藩。 这目光倒是很有威压感,是一种含蓄的锋芒。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便朝刘健谄媚的笑着。 “那个……刘公,下西洋的事……” “下西洋有什么事?”刘健淡淡的道。 “……” 方继藩不知该咋说了,只好道:“当然是一切听刘公的吩咐。”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刘健漫不经心的道:“幼夫去哪里了?” 幼夫是刘杰的字。 自然,在来此之前,方继藩就料到刘健找他来的目的了。 此时,他决定做一个诚实的人:“去了朝鲜国,这个孩子……真是实在啊,听说殿下忧心朝鲜国事务,主动请缨,非要去朝鲜国不可,怎么了拦都拦不住,刘公,您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刘健依旧凝视着方继藩,脸色却是转为冷漠。 方继藩觉得压力甚大,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杀人的目光啊。 他顿了顿道:“这个……这个,主要是朝鲜国里那李隆狼子野心,下官料到此人的目的很不简单,朝鲜国内,只怕要滋生祸端,所以……” 刘健打断道:“这么说来,幼夫还有危险?” 他已经懒得听了,哪里会有祸端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你方继藩把我儿子当枪使,你当老夫是傻子? 方继藩连忙保证:“可能会有一场变乱,不过请刘公放心,下官已偷偷授了他一个锦囊,这锦囊有脱困的妙策,幼夫断然不会有危险的。” “是吗?”刘健的脸色终于铁青起来,恼羞成怒的道:“看来果然是有危险啊,幼夫从未出过什么远门,此去若是有杀身之祸,你担得起干系?” 方继藩心里有点发虚。 他觉得以刘杰的智商,理应不可能看到了锦囊之后还乖乖的待在原地吧,只要人跑了就好。再者说了,李隆虽然残暴,可他的目标是国内的士人,刘杰乃大明宰辅之子,又是大明的钦使,他有这个胆子敢动手杀了刘杰? 十之八,是不可能的!李隆不可能不顾及这些,除非他是个疯子。 那问题是,他是不是个疯子呢? 方继藩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了一下,卧槽,能干下那等事的,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啊。 刘健凝视着方继藩,目光要杀人:“到底有没有危险。” “有一点点,但是不多。”方继藩老实回答,后背都感觉冒冷汗了! 这话听在刘健的耳朵里,却和死一生差不多了,顿时怒气冲冲的道:“若是当真出了事,你担的起干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连忙道:“请刘公放心,下官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假若……假若真有个什么好歹……” 方继藩踟蹰了,还真是不知道假若发生了好歹,他该如何给刘健交代了! 看到方继藩这个样子,刘健心都悬起来了:“如何?” “要不……”方继藩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以后下官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以后你就当下官儿子一般看待,下官照料您下半辈子。” “……” 刘健的脑袋有些眩晕。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本就已经无法沟通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玩意叫代沟。不过和方继藩交流起来,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短寿十年。 “出去!”他手一指门,甚至这手在发抖。 方继藩很无奈,只好灰溜溜的跑了。 ……………… 辽阳! 可怕的奏报途径此处。 而辽东都司巡抚彭谊也接到了这封奏报。 随即,这位巡抚倒吸了一口凉气。 藩国发生了乱子,不算什么,这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一般情况,大明至多也就在辽东重新布防一些,以备不测。而后,等着人家窝里斗,谁斗赢了,就支持谁。只要还保证最后坐在王廷上的,乃是李氏的宗室,管他呢,大不了重新颁发一个金印和金册便是。 其实在这里,辽东巡抚彭谊的身边还有一位钦使,此人乃是礼部的一个官员,奉旨前往朝鲜国,册封朝鲜国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他走的并不快,捧着圣旨,途径了辽阳,歇歇脚是必须的,这也是彭谊觉得奇怪的,因为此前也有一个钦使途径辽东,不过人家压根没有经过辽阳,直接绕城而去了,只在城外的驿站里暂歇了会儿。 他专门将这钦使找来,然后将从朝鲜国的奏报给他看。 这钦使,顿时整个人的脸色惨然起来,差点没瘫在地上:“此人……禽兽啊。”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这个情况,自己还要去朝鲜国吗? 不能,万万不能了,都说了李隆是禽兽,这个时候怎么还可能去册封他的母妃? 何况,那里也不安全了啊。 “你如何看?”彭谊凝视着钦使。 钦使咬牙切齿地道:“若只是诛杀大臣倒也罢了,可此人丧心病狂,不但杀死大臣,竟还大肆株连,杀死了这么多的士人,这是要动摇其国本吗?更可耻的是,此人捣毁圣庙,糟践圣人,将那成均馆改为勾栏娼院,此天地不容也。” “是啊,天地不容!”彭谊颔首点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朝得知了这个消息,会惹来多大的风波。 大明天子且不说,这天下的臣,以及数十万的读书人,可都是圣人门下啊,朝鲜国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朝廷不知道,或者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倒也罢了,可根据从大量逃亡来辽东的朝鲜士人以及贵族的奏报,这几乎已经确有其事了。 也就是说,消息坐实了。 其实彭谊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历史上,李隆是在得到了大明的册封之后,才开始对士人动的手,因此朝鲜国内的士人以及贵族虽被大肆杀戮,却没有多少人向北逃亡。 究其原因就在于,李隆的计策成功了,大明皇帝的册封使许多朝鲜的士人意识到,天朝上国是站在李隆一边的,否则怎么会加封废妃伊氏呢? 也就是说,这是大明所支持的一场杀戮。 因而,相当程度上,朝鲜国的士人对大明离心离德,直到倭人袭击朝鲜,大明派兵至朝鲜国抗倭,这种不满和怨言才渐渐的消失。 可现在,刘杰所送去的那一封圣旨,却完全改变了这个情况。 朝鲜士人和两班贵族在得知大明皇帝狠狠的斥责过李隆,自然也就意识到,李隆对于天朝上国已经不得人心! 因而,甲子士祸之后,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辽东大规模的逃跑,不只是贵族,也不只是士人,便连一些武官,甚至是朝鲜国的李氏宗室,都疯狂的向北逃窜。 辽东已经出现了大量的朝鲜国贵族和官员,人满为患,这也使彭谊接到了第一手的消息! 其实当彭谊看到了奏报之后,也很是吃惊,那李隆是个疯子吗?这岂不是自断根基? 而事实上,这李隆他就是个疯子! “这份旨意,不必再宣读了。”彭谊凝视着钦使道:“你就暂留辽阳,听候朝廷安排吧。还有一件事,有一个叫刘杰的人也在边境,他自称钦使,说是得到的乃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不只如此,这个刘杰还是刘公的儿子。” “什么?”钦使懵了,这去朝鲜国宣读旨意的事,还有人抢先? 彭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所宣读的这份圣旨,正好和你的圣旨恰恰相反,那圣旨乃是斥责李隆,以及其母废妃伊氏。” “……” 钦使脑袋很是惊讶,这是什么鬼,明明是让我去宣读旨意应下人家所求,怎么转过头却是让个人跑去骂人了? 他忍不住道:“彭公,下官以为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啊。” “有蹊跷也和我们无关。”彭谊摇摇头道 随即他眯着眼睛,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口里接着道:“可老夫却知道,此乃陛下圣明,一眼就洞穿了奸贼李隆的诡计,所以才下旨申饬。你看,着奸贼李隆,不是已经现出原形了吗?此等无君无父的狗贼,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相距朝鲜国千里之外,竟能明察秋毫,实是圣明啊,老夫找你来,是要上书称颂皇上的奏表一事。” (=一秒記住网) 第三百六十章:急报 “称颂……” 钦使陡然,明白了。 是啊,连辽东这儿都没看破李隆的狼子野心。 倘若当时,他所带的圣旨当真送了去朝鲜国,册封了废妃伊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幸好陛下明辩忠奸,使这李隆无所遁形,否则大明天朝上国,岂不成了支持李隆屠戮宗室、大臣、士人,甚至是羞辱圣人的帮凶? 此等事,势必引发哗然,有伤朝廷的体面。 钦使便道:“彭公说的是,理当报功,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如炬,侦出李隆狼子野心,我等做臣子的,真是拍马不及也。” “不过……朝鲜国该如何处置呢?” “是啊……”彭谊对此也颇为头痛,他是辽东巡抚,这朝鲜国的事,和他也有一定的关系。 想了想,他才道:“现在朝鲜国发生如此惨绝之事,逃至辽东的贵族都希望大明能够讨伐李隆,可朝鲜毕竟还有十万军马,讨伐,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呢。” “朝鲜是选择默不作声,还是选择讨伐不臣,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做主的,吾为辽东巡抚,能做的,就是预先做好一些准备,调集一些军马先在边境,囤积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钦使认同地颔首点头。 现在朝廷确实得犯难了。 这件事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怎么处理,也成了令人头痛的事。 讨伐,就意味着大动干戈,十几万军马聚集起来,无数的粮草要从关内调运,到时,一旦开战,势必要有数不清的伤亡,朝鲜故然是小国,可北方山路崎岖,群山连绵,其实并不好征服。 可不讨伐,就坐视这朝鲜国内乱吗?那么,那些被杀戮的朝鲜国士人,势必也会对大明寒心! 而那李隆有恃无恐,只怕更加猖狂,依着这个人的疯劲,说不准直接脱离大明的藩属也是未必。 不过……此事似乎和自己无关,眼下,还是报一个喜要紧。 …………………… 有司开始彻查东宫伪诏之事。 可士林已是炸开了锅。 虽说刘健将此事暂时在朝压了下来,清流御史们不敢造次了,可这并不代表读书人肯善罢甘休。 这事竟还和刘杰有关?既然和刘公的儿子有关系,那么刘公岂会不知? 当朝首辅,居然和东宫联手伪造圣旨,这是何罪? 反观方继藩,心思却都在他的猪上!他去了西山一趟,快过年了,几个门生也即将要休沐,方继藩便懒得不肯动弹了,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好出门,每一次出门,都引来读书人哗然! 你看,这个方继藩,犯了这么大的事,三司正在彻查他,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大摇大摆的抛头露面,可见此人张狂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不出门,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为人家又说,快看这个家伙,这事他肯定是主谋,否则又岂会惶惶如丧家之犬,竟不敢抛头露面!可见他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因为畏罪,而不敢出门。 可就在此时,一封自辽东而来的奏报被送到了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脾气不太好。 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当初就因为在成化朝时,弹劾过内阁大学士刘吉等人,遭到过打击,等到弘治皇帝登基,方才平步青云。 对于刘公之子居然牵涉进了伪诏一事,他格外的关注,倘若当真确有其事,这堂堂内阁首辅,岂不和东宫沆瀣一气? 做大臣,该有风骨啊。 虽然他没有和御史们去凑热闹,也不屑于靠弹劾去沽名钓誉,可心里却掩藏着不快。 再者,册封的事,乃是礼部的事,陛下下旨册封伊氏为王太后,这诏书也是礼部颁发。 现在天知道那一份伪诏里写着的是什么,显然也是奔着伊氏去的。 这令他感到忧心。 “张公,辽东,送来了急报。”一个书吏气喘吁吁的进来。 张升一愣,辽东……急报…… 莫非有消息了? 若是辽东来的,或许……这场是是非非就可以厘清楚了,东宫到底有没有伪造圣旨,那伪造的内容什么,刘健之子刘杰是否当真有参与! 想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吧! 张升打起了精神,正要准备看奏报。 外头却喧闹起来,竟是左都御史带着几个御史亲自来了。 左都御史马驯至堂,张升与马驯二人对视了一眼,马驯直截了当的道:“今日来此颇为冒昧,只是朝命吾彻查东宫伪诏之事,因而特来此,想问一问辽东那儿还有什么消息吗?” 急报前脚刚到,这左都御史后脚就来了。 张升也知道马驯作为左都御史,现在要彻查此事,压力甚大,一方面是士林里破口大骂,说有司害怕刘健,肯定不敢彻查,最终可能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马驯越往深里查,觉得牵涉的人实是非同小可,兹事体大,现在是左右为难,哪边都不讨好。 他跑来礼部,就是想等辽东的消息,反正是不是有伪诏,辽东肯定会有消息来的。 张升便道:“刚刚送了来。” 其实张升和马驯的关系并不坏,不过今日乃是公务,公事公办。 马驯顿时精神一震,道:“既如此,该送都察院为好。” 张升道:“且先看看这急报里写了什么,再做定夺。” 马驯觉得有理,于是二人打开了奏报。 上奏之人,乃是辽东巡抚。 这就奇了,辽东巡抚居然将奏报送到了礼部来。 想来,这定是和礼部有关。 而能和礼部沾上边的,肯定是那册封的事了。 马驯继续看下去,只是这越看……却越是心惊肉跳,脸都绿了。 张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屏住呼吸,眼珠子都直了。 朝鲜国出事了,出大事了! 尤其是看到李隆居然将供奉圣人的成均馆改为了娼院,张升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想死。 他是礼部尚书啊! 这礼哪里来的,追溯起来,所谓的礼,不就是圣人所倡导出来的吗? 礼部,礼部,不妨称之为圣人部,宣传教化,负责祭祀,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围绕着圣人的教诲? 现在……那李隆,竟做出了这样的无耻之事。 滥杀无辜,杀害自己的兄弟和侄子,杀戮无数的学官和读书人,杀戮大臣,便连僧人也一并杀害,竟还让宫的医女去做娼*,供他玩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令张升的心堵得慌。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骤然,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诏书,那一份诏书……” 那一份自礼部送出去的诏书……… 那诏书,是他亲自看过的,上头颂扬了废妃伊氏的功德,同时对于李隆褒奖有加,认为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所以才册封其母为王太后。 这其实也是册封的惯例,礼部才不管你一家子是什么东西呢,可既然要册封你,当然要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你人品高尚,说你脱离了低级趣味,说你符合礼教的规范才对。 可问题在于,现在这份奏报,简直就是对那诏书生生的打脸啊。 几乎可以想象,那份诏书若是颁布出去,结果李隆却丧心病狂至此,整个天下,会何等的震动。 到时,他这礼部尚书,怕要被人耻笑一辈子了。 马驯也是给吓坏了,他也是圣人门下,看到成均馆成了*院,下意识的猛地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压下愤怒,才收起心神继续看下去。 “……” 呼…… 另一边,张升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圣旨居然没有送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 若是册封的圣旨送了出去,真的没法做人了。 伪诏…… 居然有伪诏的讯息? 马驯和张升二人大气不敢出,然后,他们彻底的疯了。 果然有伪诏,这伪诏也确实是刘健之子送去的,而这伪诏,竟是严厉的指责了李隆,说李隆贪得无厌,说伊氏既为废妃,你李隆作为废妃之子,得以承继王位,已是上天之德,居然还想生出妄想,实是罪该万死。 痛快! 骂的痛快! 马驯和张升二人,方才本是对李隆咬牙切齿,这等恶行,真是闻所未闻,而如今,这伪诏岂不是骂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此等禽兽,也配得到册封,大明朝廷没骂你祖宗十八代便算是恩典了。 在奏报的最后,却令马驯和张升脸色古怪起来。 这是报喜的奏疏,大书特书的颂扬了皇帝的圣明,一眼洞穿了李隆的狼子野心云云。 马驯懵逼了,随即看向张升,张升也看着马驯,二人面面相觑。 问题,似乎来了。 这到底算不算伪造呢? 若是承认这是伪造,那岂不是白白骂了一顿? 而真的诏书,该怎么解释?整个礼部都是傻子,居然兴高采烈的去册封李隆这样的人渣。 陛下也是昏聩糊涂,居然册封了李隆的母亲? 可这确实就是伪诏啊。 “张公,这个……你怎么看?”马驯心里很没底! 他想揭露真相,可真相太可怕了,一旦揭露出来,皇家的体面荡然无存,礼部难辞其咎,整个大明朝廷都会成为笑话。 第三百六十一章:立功了 左都御史和礼部尚书二人沉默了很久。 张升一脸无语的样子,瞠目结舌,老半天才道:“你怎么看?” “这算伪诏吗?”马驯想了想,也不敢拿主意。 “这……”张升也是为难地道:“马公,你是左都御史,真伪之事,你来拿捏为好。” 马驯自是不敢轻易的拿捏,却道:“这诏书不是礼部颁发的吗,张公岂有不知,何须我来拿捏。” “我觉得………还是送内阁,立即请诸公做主吧。” 马驯松了口气,他发现这是一个天坑,现在既然让内阁决策,这……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忙道:“很好,你我同去,说起来,这也算是喜讯吧。” ……………… 内阁里,很安静。 大家都知道,刘公的心情不好。 因而,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触了刘公的霉头。 读书人闹得凶,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现下发生的事,太大了。 若是再闹下去,这刘公的声誉急转直下,甚至可能逼迫得刘公请辞致士不可。 不过内阁里,谁都不认为刘公就此会还乡养老去。 当今陛下对刘公甚为信任,这首辅大学士非刘公不可,就算上书请辞,多半陛下也会极力慰留,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人得留下! 可天知道士林那儿,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健坐在公房里,他表面上是无事人的模样,可心底深处却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 当然,其实声誉还只是其次,是非曲直,后人自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好不容易成了才,刘家后继有人,结果…… 死一生啊。 倘若当真出了事,刘健恨不得直接打进方家去。 他就这么揣测不安的看着案头上的奏疏。 外头,却喧闹了起来。 “辽东来了急报,是朝鲜国的。” 一下子,刘健豁然而起,外头细碎的言语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出……出事了? 是刘杰出事了吗? “接到了奏报,便立即来寻刘公了,刘公可在公房……” 这像是礼部尚书的声音。 刘健的脸色不禁惨然起来,指定着就来找自己,这不就是因为刘杰的事吗?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甚至脚下一阵发虚。 难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在刘杰之前,刘健还有两个儿子,只可惜,都过早的故去了。 一想到第三个儿子,这唯一留下来的独子极可能也…… 泪水便在刘健的眼眶里打转。 要撑住啊。 刘健心里想,自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可万万不可失态。 这时,已有人进了来,不是张升是谁,除此之外,竟还有左都御史马驯。 二人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他们与刘健目光相对。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驯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刘公快看。” 刘健早恨不得将这奏疏夺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起来。 内乱…… 许多的宗室被屠戮……两班贵族与士人死伤惨重。 女医官以及僧侣被羞辱…… 成均馆…… 这个该死的李隆,简直猪狗不如啊! 可刘健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猪狗不如的疯子,而自己的儿子恰恰又在…… 咦? 刘健一愣。 钦使刘杰率士人、两班贵族等,徙至辽东…… 这意思是,还……还活着! 而且还带回来了不少朝鲜国的士人以及贵族。 刘健关注着奏报的用词,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定是辽东巡抚向自己示好! 这分明是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保护朝鲜国的士人和贵族,摆明着就是一群人逃亡,这个‘徙’字,分明就是逃嘛。 可是…… 接着,便是报喜了。 呼…… 一口浊气,终于自刘健的口里喷出来。 痛快啊! 自己的儿子,立功了。 他猛地抬眸,看着马驯和张升。 张升毫不犹豫地道:“恭喜刘公啊,刘公真的有一个好儿子啊,区区一个读书人,不但长途跋涉的赶去朝鲜国宣读了旨意,而且在情急之下还保护了这么多的士人,据说还带回来了十几个朝鲜国的宗室,使他们免受戕害……” 马驯看了看张升,也跟着道;“不错……若非刘杰,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都明白,若这一次没有刘杰,朝廷算是颜面丧失了,册封李隆这样狗贼的母亲,这不等同于是朝廷为虎作伥吗? 其实任何罪都是可以饶恕的,唯独将成均馆,改为了*院,这却是万万不可饶恕的事! 大明还有数十万圣人门下的读书人呢,这李隆做这等事,得罪的何止是朝鲜国国内的士人和贵族,这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死了啊。 “李隆狗贼,人面兽心!”刘健深吸一口气,怒不可赦的骂道。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名扬天下了,这……倒多亏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虽然……罢,不想他,最重要的是,李隆此贼,朝廷必须要予以反应才是。 他定了定神,便道:“立即请各部尚书、卿,以及相关人等觐见,朝鲜国发生内乱,非同小可,此乃我大明藩属,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小事,既然确定了儿子还好好的活着,现在自是再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儿子了!他想了想又道:“速请太子与新建伯一道入宫来,来人,快去通报陛下。” ……………… 满朝混乱起来。 突然开始召集大臣,便连弘治皇帝看着喜报,沉默了老半晌,也是哭笑不得。 方继藩预言成真,其实并不出奇。 若不是这个家伙有无以伦比的洞察力,弘治皇帝也不可能对太子和方继藩在东宫里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将这两个家伙抽死了。 可令弘治皇帝震惊之处却在于,朝鲜国王李隆居然丧心病狂到了此等的地步。 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其实当初方继藩奏报,觉得事有蹊跷的时候,弘治皇帝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可怕的后果的。 原以为这件事办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册封了就册封了就是,应该也不会生产太大的影响。 可只怕连方继藩都想不到,一个人能做出如此可恶的事吧。 而现在…… 弘治皇帝放下了奏报,却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真是令人后怕啊,若不是假圣旨先行送了去,那册封的圣旨去了,只怕朝鲜国上下,除了那民贼李隆之外,所有人都要被蒙在鼓里,都将对我大明寒心透了吧。若是消息再传回京师,朕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的读书人交代了。” 这是实话,前脚若是册封了一个人,夸奖他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有德。转过头,这个人大杀四方,还如此羞辱圣学,天下的读书人不炸了锅才怪。 萧敬站在一旁,他方才一直都在偷偷瞄着奏报,大抵知道了一些内情! 此时,他忙道:“陛下说的是,不过……”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道:“这自然与陛下圣明分不开关系,若非是陛下洞若观火,很快就看穿了李隆此等狗贼的奸计,命令太子殿下草拟了一份新的圣旨,抢先送了去,只怕连大明也是为虎作伥了。”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萧敬一眼。 这萧敬倒真的是鸡贼得很。 不过……这事似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道要朕向天下人说,朕就是个傻子,差点酿成大祸? 此时,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边道:“走吧,去谨身殿,方继藩……有功,太子的功劳也不少,还有那个……” 看弘治皇帝迟疑,萧敬连忙提醒:“刘杰……” 弘治皇帝抿嘴微笑道:“对,刘杰……刘卿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这往返数千里,功劳也是不小。” 弘治皇帝说罢,便往谨身殿升座。 武百官来了不少,许多人正在办公,突然传召,一头雾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见了面,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当然也有消息灵通之人已经得知了消息,却是个个深深的看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其实早知这个结果的。 李隆这个人,确实暴虐成性,乃李氏朝鲜第一昏君,往后更骇人听闻的事多着呢。 刘健则是面色红润,终于还是没掩饰住喜上眉梢,他朝方继藩含着深意的看了一眼,露出了笑容,方继藩也忙回以微笑。 紧接着,萧敬出来,开始念诵来自于辽东的奏报。 “臣辽东巡抚彭谊奏曰:近闻朝鲜国……” 萧敬念得很慢,可是很快,谨身殿里就炸开了锅。 “无耻。” “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啊……” “人面兽心的贼子!” 痛骂之声,络绎不绝。 这是藩属国,藩属国的国君如此,大明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何况,这还是对读书人动手。 当然,更令人惊讶的却是……朝廷居然申饬了李隆…… 什么时候申饬的,我怎么不知道? ………… 一天下来,头晕眼花,终于能歇歇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赏罚分明 臣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朝廷申饬好啊! 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大明朝廷若是不申饬,才是真正的有伤国体。 无数自诩圣人门下的大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便是那些自诩老成持重之人,也都激动得面红耳赤起来。 想象一下,倘若将国子监改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所,这会是啥结果? 古人最是崇古,而这个古,其实就是圣人。 现在圣人被你李隆如此侮辱,这就是公然与全天下的圣人门生们为敌啊。 咒骂声,已是四起。 杀人,这是暴君行为。 可这……足以让满朝臣们将李隆当做猪狗看待了。 更有激动的人,滔滔大哭。 “复仇!”有人大呼一声。 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翰林院学士沈! 此时,他气愤难耐地道“若不讨伐朝鲜,我等与猪狗何异!今逆贼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兄屠侄,侮辱圣门,神人之所共愤也,天地所不容!” 他一面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胸口,显得甚是心痛欲绝“大明为上国保护藩属臣民,义不容辞,而今朝鲜国纲常颠倒,豺狼当道,臣子惶惶不可终日,万千百姓,避其君如蛇蝎,礼崩乐坏至此,理当起义兵讨伐,吊民伐罪,以正天下。” 方继藩默默地站在人群,很是出奇,没想到沈学士竟还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不过细细想来,大爷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们听说圣人受辱了,个个便义愤填膺,要起兵讨伐,可鞑靼人三不无时的袭边,也没见你们这般激动。 当然,这些话,方继藩是不敢说的,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去做伟大的事。 沈一席话,顿时令一干大臣轰然响应。 可在此时,高坐在上的弘治皇帝却是敲了敲案牍。 啪啪…… 谨身殿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视线往众人的身上环顾了一眼,随即道“朕在两个多月前颁布了一道旨意,诸卿可还有印象吗?” “……” 人们冷静了一些,于是乎,许多的疑窦都冒了出来。 对啊,那一道旨意,是不少人见过的,当时可还传抄了邸报,那邸报里,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是要册封李隆之母,也即是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可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申饬的圣旨了? 倒是在此时,方继藩毫不犹豫的,直接箭步上前道“吾皇圣明啊……” 方继藩的声音,一下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却见方继藩红光满面地道“吾皇明察秋毫,早知李隆狼子野心,却又不肯打草惊蛇,于是明发旨意,表面上是要册封废妃伊氏,可实际上却是暗叮嘱太子,给太子殿下一道密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朝鲜国,申饬李隆!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遥控朝鲜国时局,区区逆贼李隆,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哪里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早已被陛下一眼看破,可怜李隆这挑梁小丑,竟还懵然无知,不知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 众人侧耳倾听,一个个心里吃惊。 不明就里的人,心里不由惊讶万分,原来这是陛下暗度陈仓的计谋啊。 也就是说,当初闹得风风雨雨的所谓伪诏,其实是真的。宫颁出的,乃是两份诏书,一明一暗,此乃陛下的谋划? 虽然大家不知陛下为何要有此谋划,不过……听着倒像是这么一回事,一切……竟都是误会! 如此看来,是大家错怪了太子殿下,错怪了方继藩,错怪了刘公…… 于是乎,许多人佩服地看向弘治皇帝,肃然起敬。 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直直地看着方继藩,似笑非笑,方继藩这个家伙,说实话,在他身上想找出一点风骨,还真不容易啊。 不过这股子机灵劲,还真令人佩服。 刘健等人是深知内情的,不过此时,真相如何很重要吗?最重要的是另一份诏书很及时的送去了朝鲜国,避免了大明成了李隆的帮凶! 而对刘健个人而言,他的儿子还活着,还立了功劳! 朱厚照受了方继藩的启发,顿时也凑了上来,厚颜无耻地道“父皇……” 他还没开口,弘治皇帝已是压了压手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看着一个个对自己佩服不已的百官,弘治皇帝却是晒然道“朕很圣明吗?” 这一句反问,令所有人都哑然了。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还有后话。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有什么圣明,朕之所以圣明,不是因为朕有多聪慧,而是因为……真是天子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懵了。 这啥意思? 弘治皇帝便沉声道“诚如你们一样,金榜题名之前,什么都不是,可金榜题名了,做了官,于是乎,你们从一不名,渐渐的在别人口里就成了聪明人,成了了不起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你们一下子变聪明了,而是你们做了官,和朕一样,都有了生杀大权。” “朕为天子,可朕也自知朕不是什么时候都很圣明,至于方卿家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鬼话,听一听就好了,朕不怪他在此胡说八道,因为他是朕的臣子,因而有了功劳,朕的臣子们便争先恐后的将这大功扣在朕的身上。可若是有了过失呢?朕的臣子们又忙不迭的背在自己身上。” “君君臣臣啊,说来说去,不是这个道理吗?可是朕不圣明,朕也没那明察秋毫的本领,朕有好的地方,也会有失察之处,这第一份册封的圣旨,确实是朕颁发出去的。可第二份圣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看向了朱厚照,道“是太子颁出去的,是伪诏。” 殿一下子哗然起来。 “伪造圣旨,这是何其大的罪啊!”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而做此事的,是朕的儿子,你们说说看,若以祖法而论,太子所触犯的,是何罪?” 朱厚照有点懵……这是亲爹吗?为了找自己儿子的麻烦,功劳父皇你都不要了? 众臣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了“朕看,这是万死之罪。” 朱厚照这下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可是呢……”弘治皇帝的话自是还没说完的,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朕却要赏他,诸卿可知这是为何?因为屋子要塌下来了啊,这册封的圣旨一旦颁发出去,李隆此等恶贯满盈之徒,便要借着朕的圣旨去作恶,因为这道圣旨册封下去,无数的朝鲜国士人便会对大明心寒,这不正是屋子要塌了?” “屋子要塌了,有的人便会躲开去,这就是君子不立危墙。可有的人,他不躲,他知道屋子塌了,却还在想祖宗们教我不可离开屋子,我宁可被屋子压死,也绝不逃的!这样的人,是忠厚的人。可还有人,明知大厦将倾,他若是去扶,势必会遭人惠誉,却还是奋不顾身,死死的抵住房梁,不使这屋子塌下来。这叫什么,这便叫力挽狂澜,叫扶大厦于将倾!” “聪明的人,如方继藩,他看到屋子要塌了,太子便召集方继藩、刘杰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明知伪造圣旨乃是万死之罪,可为了挽回朕的过错,却还是大着胆子伪造了圣旨。那么诸卿家,他们这些人,是有功呢,还是有过呢?” “……”此时,殿已是鸦雀无声了。 “有的人,认为即便天大的功劳,也无法掩盖过错,他们认为国家有法度如此,一旦开了先河,那么有人有样学样,岂不是大逆不道?” 弘治皇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他今日似乎很有感触,此时感慨道“朕看这不对,屋子要塌了,却还踟蹰着祖宗们是否准不准你救屋子,这叫什么,这叫食古不化。” “冒着天大的罪行,却肯奋力去纠正朝廷的过失,朕看到的,是赤诚。” “朕前几年看到了天下太平。可这两年呢,看到的却是江山满目疮痍。其实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可看到的风景却不同了。国朝已历百二十年,这百二十年来,多少积弊缠身啊,需要的,不正是这些不肯瞻前顾后,即便明知是滔天大罪,还肯忠勇奋力的人吗?” “所以!”弘治皇帝话音一顿,正色道“太子犯了罪,还有方继藩、刘杰人等,统统都有罪。可是……朕不会惩罚他们的过失,朕反而要褒奖和颂扬他们的功劳!” 此言一出,众臣哑然。 似乎没有人去计较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 毕竟,若是放任不管,难道当真让朝廷去册封李隆? 那是个禽兽啊,朝廷册封李隆,褒奖他的忠孝,这厮转过头再把孔圣人践踏在地,那么朝廷是什么呢,帮凶吗? 此时站出来计较这个,这岂不是和李隆成了一丘之貉? ………… 昨晚老虎睡得早,今儿天没亮就醒了,花了些时间构思,就马不停蹄的码字了,前几天更得有些晚,实在是睡眠不足,而且写书,构思的时间花的更多,若是时间允许,其实老虎都想尽量早些的! 。 bq 第三百六十四章:聚财 面对咋咋呼呼的朱厚照,方继藩总是能做到荣辱不惊。 因为……习惯了。 方继藩轻轻拍了拍朱厚照揪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为公主殿下治病,从未收取过报酬,殿下是知道的吧?” 朱厚照没有说话,却依旧紧紧盯着方继藩,眼带着审视!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接着道:“为了给殿下治病,臣尽心竭力,这些日子,公主殿下的病,可曾复发过吗?” 朱厚照倒是认真的想了想道:“偶尔会……” 方继藩便露出微笑道:“殿下也知道是偶尔,若不是臣及时救治,殿下认为只是偶尔吗?” 朱厚照却是道:“本宫听说猪肉难吃得很,寻常百姓都不肯吃。” “这是殿下的偏见,臣养的猪和别人养的不一样。”方继藩信誓旦旦道:“不信,殿下可以试试。” 朱厚照道:“去西山吃?” 方继藩眯着眼,眼带着精光:“殿下不是一直想挣银子吗?” “啥?” 如方继藩所预期的,朱厚照两眼冒光了。 方继藩则是淡淡的道:“要挣银子,就得聚财,怎么样才能聚财呢,要将人气凝聚起来,京师里多的是的富户,他们吃饱了没事做,闲着就容易滋生事端,不但令朝廷忧心。何况他们家里私藏着这么多银子,殿下看在眼里,睡得着觉吗?” 很有理的样子呀,朱厚照开始磨牙了。 用方继藩的话来说,这些王八蛋的钱,你不抢他,还有良心吗? “所以,我们得找个机会,让他们花银子。” 朱厚照愣了一下,眼又露出了怀疑:“就这猪肉?” 方继藩摇了摇头道“谁说只靠猪肉?臣现在在想做一个大买卖,这其自然少不得有殿下一份干股,殿下,我处处都在为你着想,你竟……认为臣别有所图?” 方继藩已经转为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朱厚照倒还真是被方继藩的话说得有几分感动,不知所措了,有些羞愧地道:“可这和我妹子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方继藩很认真地道:“治病是幌子,最紧要的是要先看看能不能让人掏银子,臣是在为殿下挣银子啊。公主殿下久居深宫,从未出来走动过,一辈子的养尊处优,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倘若连她都觉得有意思,那么殿下就等着躺着从天下的富户袋子里掏银子吧。” “殿下,只要办妥了这事,我们就成了。殿下放心,臣办事,历来妥当……断不会出任何的意外。” 朱厚照的脸色缓和起来,开始天人交战:“将本宫的妹子弄出宫,难度不小啊。” “所以需得以治病为幌子啊。”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以殿下的聪慧,这不成问题的。” “那……本宫试试,事先说好了,本宫也要去的。”朱厚照这一次却出奇的小心,警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很真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一定要一起来,殿下若是不跟着来,臣反而心里不安了。” 朱厚照乐了,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这样看来,实是他多心了啊,老方还是挺忠厚的人。 于是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入了宫。 本想先去坤宁宫给自己母后吹吹风,添油加醋一番。 谁料迎面竟看到萧敬过来,萧敬远远看到了朱厚照,便要跪下行礼! 朱厚照懒得理他,萧敬却道:“殿下,陛下正要寻您去呢。” 朱厚照顿时紧张起来,不禁挑眉道:“寻本宫去做什么?” 萧敬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陛下得到了一份方继藩的密函。” 朱厚照尽量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背着手,却也知道那密旨里写了什么,便噢了一声! 他本是心里不安的,可想了想,怕个什么,本宫现在不也立了功劳吗? 于是乎大喇喇的道:“走。” ……………… 方继藩的密函里,陈述了朝鲜国的情况。 当然……都是推测的。 方继藩认为,朝鲜国内已有人蠢蠢欲动了。 因此对朝鲜,大明不需大动干戈,只需让刘杰即刻打着讨伐的名号直接跨江入朝,则大事可定。 并且,方继藩还细致的说明了此事万不可昭告的理由,弘治皇帝看过之后,陷入了深思。 因为这李隆,已惹得朝廷沸沸扬扬,都说要讨伐朝鲜国! 可有道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银子呢,粮食呢?兵呢? 大动干戈,是要大量银钱的。 问题在于,这是一场吊民伐罪,讨伐逆王的战争。 大明作为上国,花费无数的钱粮,要死伤无数的官兵,可最终呢,朝鲜国乃是苦寒之地,比辽东的情况更惨,辽东好歹也是千里沃土,并没有什么山岭,而朝鲜国同样的气候,且更加偏僻,却是多崇山峻岭,民生困苦到了极点,还能指望朝鲜国能拿出钱粮来犒劳大军? 所以说,怎么算,这都是一个赔本买卖,即便是进兵顺利,对于朝廷而言,损失也是无法计数的。 弘治皇帝是个小气的人,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用,想到要死这么多人,浪费这么多钱粮,便心疼得厉害。 而方继藩的方法……嗯,有些冒险……不过……有可能吗……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方继藩毕竟也没有去过朝鲜国,一切都凭他的分析和猜测,那李隆既然敢对国内的士人大加杀戮,料来还是牢牢的掌控了军队的吧,否则,这人岂不是个傻子?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便有点儿这冒险太大了,因为朝廷授意了刘杰为钦使,入朝讨伐,带着一千多人,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利,被那李隆包围围歼,这岂不是朝廷的颜面大失,好端端的国家大事,成了儿戏? 这其的风险,太大了。 只是,对于方继藩的密奏,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起来。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表示支持,不过暗纵容,煽风点火倒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将密奏搁到了一边,而这时,朱厚照正好到了。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 弘治皇帝便直接朝角落里点了点。 啥? 朱厚照有点懵了,父皇是疯了吗?真的比那李隆还不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平时是有错,他受罚,这也认了,可是现在他是大功臣啊…… 朱厚照气闷不已,便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你说。” “儿臣这些日子,虽伪造了圣旨,可也大功于朝……父皇可是亲口嘉奖过的,怎么……” 弘治皇帝却是露出冷笑,声调也随之提高了一些:“逆子!你还有脸说,伪造圣旨,这罪小吗?你以为朕想当着满朝诸卿夸奖你?哼!事你是办成了,可是这办事的方法却是大逆不道,朕之所以当着满朝诸卿的面夸奖你,是为你留着体面,你毕竟是太子,是东宫,将来朕要后继有人,非你不可。朕不夸奖你,难道还要说你万死难恕?” “你伪造圣旨的事,就算想要隐瞒,那也瞒不住,满朝诸卿,没一个省油的灯,即便他们暂时被瞒住了,可事后一琢磨,也知道大抵是什么情况了。朕不如索性承认,夸奖你,是为了让你这个太子,至少朕还在的时候,能得到臣民们的赞赏,而不是唾弃。可错就是错,伪造圣旨,这是矫诏,是滔天大罪,朕没有找你算账,你竟还沾沾自喜,当真以为你立了大功?” “呀,父皇好卑鄙……”朱厚照恍然大悟,可随即他自觉得失言了,一琢磨,似乎觉得有一点道理,他倒也实在的,便乖乖的到了角落,啪嗒一声,直接跪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今日朱厚照若是谦虚一点,主动跑来说一声,虽然儿臣立了功劳,可儿臣毕竟矫诏,还请父皇恕罪。 真能如此,弘治皇帝的心倒还舒坦一些,细细想来,毕竟是功大于过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厮还自以为自己是大功臣,一副沾沾自喜之态,这就令人无法忍受了。 朱厚照道出卑鄙二字,弘治皇帝面上却是平淡,权当没有听见,转而道:“朕刚要萧伴伴宣你入宫,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入宫来,可有事?” 朱厚照想了想,妹子要出宫,父皇若是不恩准,那也是不成的,于是他道:“是有一事,方继藩说,妹子的病,最近病发得较为频繁,一般的治疗,怕是不成了。” 弘治皇帝的面色顿时紧张起来:“治不了了?” 朱厚照点头道:“他说需去西山,在西山……救治……自然,妹子是千金之躯,儿臣是她皇兄……自当陪她一道去的,因而想入宫恳请父皇和母后恩准。” 西山…… 弘治皇帝有点摸不着头脑,治病为什么偏偏就要去西山呢? 怎么听着,都觉得不靠谱啊。 “这叫疗养,说是很有效的。”朱厚照又添了一句。 “快过年了吧。”弘治皇帝顿了顿:“朕倒也想念起西山来,要不,朕也去走走?” 第三百六十五章:一举三得 为了下西洋和朝鲜国之事,弘治皇帝这段时日可谓是焦头烂额! 而今听到了西山二字,却也心弦一动,竟是心动念起来:“既然秀荣要去,朕就陪她去吧。” “啥?”朱厚照有点懵,这什么节奏,不在他的预计内呀。 弘治皇帝便道:“你领着朕去,不只朕和你皇妹要去,让你的母后也去走走,她一直想出宫,只是多有不便,再过几日就要休沐了,让这朝的臣子们也跟着去走一走吧,他们许多人还不知民间疾苦呢……” “………”朱厚照已经想死了。 朱厚照满心沮丧,忙道:“这得多少人啊,父皇……这……这是去给妹子治病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去走一走也挺好,怎么,你不乐意?” “乐……乐意!”朱厚照跪得笔直,努力的挤出了笑容。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终于靠岸了,其实这船已经经过了一些修葺,威风凛凛的舰船在这一片荒芜之地,还是显得颇有气势的! 徐经在靠近一处吕松的海岛上,发现了一些佛朗机人,在和他们努力的交涉之后,双方似乎都对对方有所忌惮,似乎这些佛朗机人有意在此构建贸易点,不愿惹是生非。 在他们得知徐经来自大明帝国,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同时,徐经也得知了这些自称是佛朗机人西洋人已在吕宋、苏门答腊等地建立了诸多的贸易点,他们的货船已经开始来回穿梭于西洋了。 这是不速之客啊。 徐经居然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了,而佛朗机人似乎很关注更东方的情况,一再打听,为何大明没有来西洋贸易。 徐经开始学习着半生不熟的佛朗机语言,甚至在临走时,一个佛朗机的小商贩似乎很乐意随徐经一道继续深入西洋,并且愿意提供一些协助,他自称自己是西洋通。 于是徐经将这人留在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佛朗机人很用心的观察着徐经等人的一举一动,并且努力的在学习汉话,当然,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应该取一个俱有内涵的汉名才好。 徐经表现得十分热情,立即表示愿意给他取一个俱有深层含义的汉名王细作。 之所以姓王,是因为此船便姓王,而之所以叫他细作,当然是为了给船上的水手、船夫、士兵们提个醒,先给这佛朗机人贴个标签,好让大家知道,万万不可泄露什么机密。 而王细作,也没有辜负他的细作之名,虽是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却四处在船上给人送上小礼品,向人示好,偶尔在学习汉话过程,总会突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明国有多少军队,训练情况怎么样……这样的船只有多少…… 对此,船员们纷纷对他无视。 此时,徐经跳下了船,身后是激动万分的千户官杨建,终于可以靠岸了。 他们派出了书吏,开始联络陆地上的村落或是城市。 “此处乃是满剌加国……”徐经目光遥望远方,感受着这里的气息,口里道:“这已四个多月了,终于抵达于此了,此处民风还算淳朴,当年他们是曾向我大明派遣过使者的,不过很快就断了联系,据说是国发生了内乱,把你们的刀剑都收起来吧,不必紧张。” 于是船上的人也开始下船,有的人开始寻找水源,有的人则负责扎寨。 船上因病去世的人已超过了两位数,这是令人担忧的事,许多人已经不愿继续西行了,可当他们看到了陆地,一切的沮丧又都一扫而空…… “这里的女人不错。”徐经压低声音对杨建道。 杨建舔了舔嘴,眼里放光,却是扭捏地道:“卑下不是这样的人,编修休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 徐经的眼睛则冒着绿光,船上的日子实是难熬,只可惜船上是不允许携带女眷的,太招摇了,他终于明白为何皇帝要让三宝太监带领舰队下西洋了,作为船队的主官,不带几个女人上船,实是要命的事啊,没有天大的毅力,怕是根本无法承受。 徐经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要忍。 当日,夜深人静时,在帐篷里,没有了船上的颠簸和摇晃,徐经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的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 油灯冉冉,徐经跪坐在案牍上,轻轻提笔,每日写一点什么,对他而言,已成了这一趟使命之排遣寂寞的习惯了。 “弘治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晴,今出海已百二十三日,船队至满剌加,满剌加国凶吉难料,晚时,至北十三里处,发现一处市集……” 大致记录了今日的情况,他沉默着,对着油灯,又提笔,目有些湿润了:“一路西行,京无音讯,不知恩师如何,西洋凉爽,想来京师已是大雪纷飞,恩师年少,不知可曾添衣,又不知旧疾是否发作,吾甚为担忧,想来恩师乃非常人也,定无忧患,实是吾杞人忧天……” 想到了恩师,徐经抿着唇,沉默了很久。 他怀念自己的故乡,也怀念自己的故土,更加怀念的是在京师的日子。在那里和几位师兄愉快的玩耍,侍奉着恩师的日子,自己的天份,虽远远不及几个师兄弟,可恩师却一再鼓励自己,说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些温暖的话,令徐经至今难忘。 人远离了那曾经的故土,那么对故土的过去,故土里的人,所怀有的思念,便会不断的放大。 因而,一想到自己的恩师,自己的师兄弟,夜深人静时,徐经便忍不住抽泣,白日里,他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编修,是船队的主心骨,而在夜里,他才是那个天资不是特别好,在恩师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徐经。 抽泣了一番,他吸了吸鼻子,深吸了口气,心所后悔的,是临行时,没有让恩师送自己一个礼物,好随身挂配,至少可以留一个念想。 他终于继续提笔:“船上下人等,思乡情切,要求回返之音,络绎不绝;奈何恩师早有嘱咐,向西,一路向西,但凡还有气息,绝不回返,官兵、水手、舵手人等的情绪,还需安抚。” “至于船王细作此人,表面同行,却分明裹藏狼子野心,借此人,却可以学习佛朗机语言!吾观佛朗机舰船,船性甚好,因而此人可以利用,将来与佛朗机人交涉,正需此人穿针引线。又可借他之口,打探西行航线,此谓之一举三得,只是……要小心防范为上……” 写着,写着,已是累极了,他趴在了案牍上,磨着牙,口里发出梦呓,眼角里,却不知在何时噙着泪,就这般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听到了牛角号的声音,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 外头已乱做一团:“编修,编修,有贼军,有贼军。” 徐经匆匆忙忙的出了帐篷,只见一百多个官兵已经预备好了火铳,挎着战刀,准备迎击。其他上岸的水手、脚夫、力士人等,也都惊恐的集结起来…… 徐经则是镇定地眺望远方,便见几头大象在前,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许多人,那头象上挂着红色的蟠布,也不知写着什么。 “收起武器,收起武器!”徐经勾起了一抹笑意,随即正色道:“此乃满剌加人的礼仪,是迎客之礼,你们不要动,在此静候,我带几人上前交涉。还有,预备一些丝绸,随我一起去,满剌加人讲究见面礼……” 于是十几个人随着徐经出了营地,朝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去,身后的人看到了那战象,却是一个个胆战心惊。 王细作也混在人群,手里抱着一个瓷瓶,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切。 果然,前方的满剌加人没有什么带着敌意的举动,一个看着便华贵之人已下了战象,带着一队卫士,也喜笑颜开的迎面而来。 只是等走近了,突然之间,这满剌加王公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严峻起来,他身后的卫士也呼喝着,他们原本手里捧着名贵的犀角、象牙,作为迎接贵客的礼物,可此时,却有人惊恐的想要拔刀。 徐经身后的诸人也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徐经额上渗满了冷汗,他深信,当初三宝太监到此,给满剌加人留下了还不错的印象,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理应不会对陌生的客人大动干戈,可他们为何…… 就在这霎时间,徐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的驻足,身后的王细作恰好走前一步,到了他的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徐经直接伸手,一个巴掌摔在了王细作的脸上! 王细作应声而倒,口里呜哇一声,徐经则轻声对王细作道:“现在,你假装是我们的俘虏了!” 对面的王公和卫士见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都轻松起来,笑脸迎人的继续上前。 双方汇聚在了一起,相互致礼,交换礼物。 各自比划着,费力地沟通起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御驾西山 要过年了。 西山这儿布置一新,不过为的,却是迎接圣驾。 宫的旨意已出来了,陛下将亲临西山。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微服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有圣驾来。 到时,会有大量的禁卫,会有许多的宦官,还会有为数不少的侍驾大臣。 因而,整个西山开始装饰一新,方继藩将五个休沐的门生都召集了起来,让他们领着人开始布置。 “为师就你们这五个弟子,好好干,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方继藩肃然地交代他们。 “” 五人都没什么表情,只有唐寅小心翼翼的道;“恩师,其实恩师有个弟子。”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于是唐寅提醒道“还有徐师弟呢,徐师弟出海去了。” 方继藩听他说完,才一拍自己脑壳“哎呀,看为师的记性,差一点将徐经忘记了,几个月不见,对他甚是想念啊。好了,言归正传,该交代的,为师已交代了,为师就只有你们五是个门生,为师是最看重你们的,这一点,就不必赘言了,好好的干。” 方继藩对着几个门生慎重的交代了一番,另一边,龙泉观真人李朝也眼巴巴的来了 听到师叔传唤,他毫不犹豫的推掉了几个京里大户请去做法的事,带着一干道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西山。 一见到了方继藩,即便只是在田埂上,他也不顾这田埂里的污浊,拜倒在地,恭敬万分地道“小道拜见师叔,不知师叔有何吩咐,还请降下道旨。” 方继藩踹了一下他的屁股,李朝哎哟一声,却忙笑着道“师叔气力比从前大了,小道心里甚喜。” 方继藩则是对他毫不客气地道“才做了一年真人而已,你看看你自己,从前还瘦得如竹竿一般,而今却是大腹便便了,哪里有真人的样子,死去带着人给我干活去,将道路清一清,铺上碎石。” “好”李朝笑吟吟地道“好的,小道谨遵师叔之命,些许小事,交给龙泉观上下即可。” 说着便站起来,挺着他的大肚腩,愉快的干活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天才亮白,宫里就已忙碌起来了。 侍驾大臣以刘健为首,接着便是一干翰林官,早早的在大明门外等候。 这大明门乃紫禁城正门,平时是不允许开启的,只有皇帝和皇后出入,方才打开。 而朱厚照早早的就自午门入宫了,直接到了张皇后的寝殿。 今儿其实对于张皇后和朱秀荣而言,都是大日子。 毕竟作为女眷,几户足不出户,想要出宫去,对她们而言,都是千载难逢的日子。 朱秀荣今儿施了粉黛,却是吓了张皇后一跳“怎么胭脂抹得和猴屁股一般,去洗了。” “噢。”朱秀荣脸上闪过一丝别扭,却很快低下了头,只好连忙去清洗。 朱厚照则是在旁急得跺脚“快一些,快一些啊,父皇等得急了,生了气,那也是揍儿臣的,时候不早了,妹子,你又搞什么怪,你是去瞧病的呀,你换什么簪子,什么簪子都好看的,快快快,急死我了” 朱秀荣却是不疾不徐,只对着西山送来的玻璃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些忐忑,放心不下,便蹙着柳眉。 朱厚照在旁急得抱柱子摔脸“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别磨蹭了” 他是急性子,尤其等不得女人这般磨磨蹭蹭,气得要死。 好不容易捱到朱秀荣满意了,于是起了辇,才随着浩大的队伍匆匆出宫。 刘健等诸官在大明门外候驾,等圣驾自宫里出来,他们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尾随着圣驾出行。 一个多时辰之后,先遣的宦官和禁卫已抵达了西山,西山这里,虽是装束一新,可事实上,变化也不大。 方继藩带着一干门生在此等候,远远的看到圣驾来了,方继藩才激动起来。 他最受不了这些虚礼,繁琐而无用,可是他不得不遵循呀,毕竟小命很重要 等圣驾停稳了,方继藩便上前道“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自圣驾由人搀扶着出来,眺望着四周,心情颇为愉悦“好,这里不错,山清水秀,宫里也有山石,可雕琢的成份多一些,带着匠气,还是这儿好,一切浑然天成。” 这就如城里人到了农村一般,带着猎奇心理。 方继藩道“臣斗胆,想要” “你说罢。”弘治皇帝自步辇出来,背着手。 方继藩道“能否请陛下将这些禁卫和宦官们都撤了,陛下既然来了,这何须这些人在旁伺候,臣和几个门生在此招待即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左右顾盼,没有急着回答。 萧敬便趁机道“方继藩,不得无礼。” 方继藩看了一眼萧敬,却是道“既是做客,自是客随主便。” “”这样的话也敢对皇帝说 萧敬也是服了方继藩,顿时瞠目结舌。 弘治皇帝的确是有个气度的皇帝,没有半点恼怒,反是笑了笑道“好一个客随主便,既如此,那么朕便准了,萧伴伴,将人撤出三里,只你留下,其余人等都撤下吧,朕要做一回客人,且看方卿家这东道主如何招待。” 萧敬无奈,只好乖乖的去传旨了。 张皇后和朱秀荣同辇,张皇后看着外头,不解地道“怎么人都撤了” 朱秀荣也好奇地隔着纱帐看着外头,这西山,她是闻名已久,对她来说,一切都带着新鲜。 “走吧,出去走走。” 张皇后拉着朱秀荣,朱秀荣忙捋捋自己的鬓发,才下了辇。 一下子,这西山顿时清净了不少。 本来就因为靠近年关书院放学了,而这里的匠人、矿工、庄户也都带着今年的结余返乡,屯田千户所的校尉、力士们也都休沐了,所以西山这儿,只有方继藩和五个门生,还有一些特意留在此负责款待的人员。 弘治皇帝上前一步,张皇后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也上前来,伴驾的大臣,以刘公为首,一行人纷纷围拢 方继藩道“陛下能够光临寒舍,臣” 弘治皇帝很有经验地摆了摆手道“别说这些无用的,接下来,该找地方坐坐吧。” 方继藩笑了,他眼睛瞄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有些心怯,却还是朝方继藩抱以微笑,却冷不丁的见自己皇兄直勾勾的朝自己盯来,看看自己,又看看方继藩,朱秀荣便连忙将目光错开,身子微微偎着自己的母后。 方继藩诧异道“坐这个这个回禀陛下,西山这里的许多人员都回乡了,所以陛下想要坐倒也可以,不过就怕没有饭吃,臣听太子说,陛下一直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因而臣倒想了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他早知道方继藩会来搞怪的,并不觉得吃惊。 方继藩道“陛下和诸公们不妨自己摘菜摘果,想吃啥就摘啥,摘完了,臣和太子,还有找几位会庖厨的人,一道给陛下蒸煮一番再送上” “什么”翰林大学士沈领着一干翰林,来之前,他心情是不错的,陛下对西山书院越来越看重了,自己的儿子还在书院里呢,于是他怀着过年之前来此陪着圣驾歇一歇,且寄情山水的心情来此 可谁知,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咳咳,我们是什么人,陛下就不说了,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可都在呢,还有老夫,老夫是啥人,老夫是清流,是翰林,是读书人的精英,你说什么让我们自己去摘菜摘果 这这是将我们当做什么了 他顿时厉声道“新建伯,你不要放肆,陛下在此,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 方继藩很直接的两手一摊道“臣没有开玩笑啊,臣就是这样安排的。”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 在他的想象,此时,自己应当是舒服的躺在某个山涧之间,看着哗啦啦的溪水,清澈见底的水,有几尾鱼,而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依偎在自己身边,翰林官们在不远处看着山水,看着这无尽的田垄,他们诗兴大发,为自己吟诗作乐。 可谁曾想方继藩居然玩这一手 朱厚照笑嘻嘻的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却笑着道“父皇,来都来了嘛” “” 来都来了,算了吧,总不能把方继藩剁成肉酱吧。 朱厚照虽是帮着方继藩说话,可觉得自己是被方继藩坑了,你自己都说你安排,结果本宫眼巴巴的入宫去请人,招惹了这么多人来,你方继藩居然来这一手 这一下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吟着,良久,他徐徐道“女眷们去歇一歇,朕去采摘吧。” “不可。”方继藩道“娘娘和公主殿下身子康健,来此,若是歇了,反而无趣,不妨也可以试试。” 方继藩很是作死的道。 本书第十个盟主,逍遥傲狂同学诞生,恭喜逍遥傲狂老板喜提盟主一个,恭喜老虎,集齐盟主十枚。 对老虎来说,每天最愉快的时候,大概就是更完第五更的时候了,大家有书看,老虎也能好好的歇歇好了,最后例行求点票票和支持 ,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367章 真好 来都来了嘛! 这是方继藩最大的理由。 其实他倒也不担心陛下因此而大怒。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一点,从明实录里,大致可以看出些端倪。 以至于在弘治朝,积攒了许多作死的人,各种花样的作死,没死成,等到朱厚照,还有朱厚照那个坑爹的堂弟朱厚熜登基之后,才将他们一锅端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道:“女眷也要去采摘……” 方继藩带着甚为天真烂漫的笑容道:“臣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陛下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在民间,女眷岂有吃闲饭的道理?” 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的…… 弘治皇帝便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懵,他有说过吗?就算说过,和这有关系吗?有吗? “父皇……”朱厚照踟躇着想说点啥。 一旁的张皇后却是嫣然的笑了,朱厚照是孩子,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说,方继藩呢,也是孩子,太子说啥,他当真,这是实心眼,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作为母亲,自是该要为自己的儿子解围的! 于是张皇后温和地道:“陛下,继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切就依着他的规矩来吧。何况陛下为了让宫中给天下人做表率,臣妾和秀荣不也在宫中纺织和缝补衣物吗?在宫里可以,来了这里,又有何不可呢?”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颇为方继藩担心。 她觉得方继藩确实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就算是在她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父皇面前,也如此的坚持。 只是……采摘什么来着? 她倒是有些担心,不是怕脏怕累,而是怕到时被人笑话,更不想在某人跟前丢脸了,毕竟她这个长居深宫的公主,对这些事情是半点都不懂的! 有了张皇后的劝说,弘治皇帝自是应允了方继藩的安排! 西山的蔬果暖棚里种植了各色的蔬果,有西瓜,有萝卜,有葱,自然也有红薯,还有梅子。 这里的各种蔬果,所需的条件都不同,所适合的土壤,所需的温度,各有千秋。 因而,这一个个的暖棚里,为了模拟各种气候,花费了极多的功夫,都是张信带着人,通过无数次的调节,慢慢摸索而出的。 有人拿着钓竿来了,呼道:“谁要去钓鱼。” “我……” “我去!” 十几个脸皮厚的伴驾大臣,争先恐后的。 不过一般年轻的官员,脸皮薄一些,而如刘健这样的,却总自持身份,总不好去跟人争抢。 于是乎,这十几个脸皮厚的,大抵属于官场中的老油条们,便美滋滋的得了钓竿,跑去远处的湖里钓鱼去了。 事后有人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得叫苦,钓鱼多好啊,坐在舟上,安静的垂钓,看着远方的雪景,看着粼粼的湖水。 剩下的,便都去采摘蔬果去了,还有人不得不去地里刨土豆。 这采摘梅子之类的好事,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大臣的,那是张皇后和朱秀荣包揽的事。 刘健开始蹲在地上,跟着皇帝陛下趴在地里,灰头土脸的刨着土豆,慢慢的抚开一层泥土,一面感慨,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这体验民间疾苦,民间到了老夫这样年龄的,也不至于在地里刨食吧!这个方继藩啊……细细一想,自己儿子因他立了功劳,想来很快就会回京,算了,这家伙总算也是做了好事的,懒得说他了。 “陛下,要不……您歇歇。”刘健不由道:“这等事,还是让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来吧。” “这像什么话。”弘治皇帝对刨土豆有些心得,看着一群老臣趴在地上,一个个滑稽的样子有些可笑,他心情却是大好,便笑着道:“君臣同乐,哪里有朕在一旁看着的道理,何况你们年岁这样大,尚且劳作,朕岂可甘居人后。” 另一边,有人哎哟一声:“腰断了,腰断了,我的老腰,我的腰……诶……诶……” 叫唤的人是沈文,有人忙去搀扶沈文,沈文好不容易才站直了,呼呼的喘气,心里琢磨,老夫好歹也是翰林大学士,那可是清贵之躯,方继藩,这是做的过了啊,过头了。 年轻的翰林们,运气则就不太好了,他们每人给发了一把杀猪刀。 然后看着一头大肥猪,就这么捆绑着,发出嚎叫。 这么大的猪,这猪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比平常的猪要肥上三四成,肉嘟嘟的,看着就吓人。 于是这群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不知所措。 一边的方继藩在大叫着:“杀啊,砍他们脖子,放血。”一面后退几步,躲得远远的! 方继藩有点晕血,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继续扯开嗓子:“那个那个谁,端好盆子,待会儿放血的时候,你拿盆子接好了,来啊,快杀啊,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还等肉下锅呢……” 翰林们,战战兢兢的,一个个想哭。 他们都知道方继藩底细的,自不好得罪方继藩,换做是其他人,早就丢一句君子远庖厨,转身走了。 可这位新建伯……身份有些特殊,据说脾气不太好。 他们就这样傻站着,良久,同样在旁的王守仁受不了了,很干脆的往一个翰林手上抢过了一把杀猪刀。 随即上前,嗤的一声,直接隔断了肥猪的大动脉,鲜血倾盆而下,落入了盆里,手法娴熟,一滴血水没有溅射在王守仁的身上,宛如庖丁解牛一般,接着,杀猪刀便又塞回了那翰林手里! 转眼一看,王守仁又安安分分的站到了一旁,脸上如常!一旁的唐寅给他递了一块汗巾,擦了擦手:“好了,把内脏清一清。” 方继藩虽然站得远,可王守仁动作太快,随着那肥猪一声嚎叫,方继藩的眼神还没躲开,顿时,头有些晕晕的,太残忍了! 他连忙背过了身去,不敢再看。 方继藩不免在心里吐槽,这家伙,杀猪之前也不打一声招呼。 其他的翰林们,都吓尿了。 王编修是他们的同僚,平时看着他虽然古怪,可还算很好相处的,何况他的父亲乃是少詹事王华,在翰林院里,很有人脉,因而有不少翰林都愿意和王守仁相处。 只是…… 此时,大家这才意识到了,王守仁竟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 更可怕的是……人家杀完了猪之后,面色若常。 这家伙…… ……………… 有人领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去了一处种植梅子的暖棚里。 此时,张皇后采着梅子,额上已渗出了汗珠,朱秀荣只能跨蓝跟在母后的身后。 张皇后不允许她采摘,这令朱秀荣有些沮丧。 今日,张皇后的精神气格外的好,在这暖棚里,只有母女二人,门口有个宦官把风! 张皇后的样子显得很有兴致,边摘梅子,边道:“当初母后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偶尔也会采摘院里的果子吃,不过咱们北方却没有梅子,瞧瞧,这梅子很甜的。母后那时啊,可不是大户人家,你的外大父只是一个寻常的举人,家里呢,是有几百亩地,可日子却比今日差得远了……” “那时候母后还未出阁呢,不要吃,还没洗……”张皇后说到一半,回眸看到朱秀荣捡篮里的梅子吃。 张皇后便蹙眉道:“不洗干净,你也吃,母后没出阁的时候,也不似你这般。” “很甜。”朱秀荣喜滋滋地道:“这儿真好,真愿意一辈子住这里。” “胡说。”张皇后斥责她。 朱秀荣便乖乖的不敢做声了。 张皇后的心便软了:“那时候啊……”她一面继续采着梅子,一面絮絮叨叨地继续道:“那时候母后记忆最深的,就是你外大父揍你的两个舅舅,诶……说来……你的性子像你的父皇,永远都是温文有礼,可是呢,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你的皇兄,现在越看,性子越像你那两个舅舅了,真是令人操心啊。” 朱秀荣便道:“母后放心,方继藩会教他做个好太子的。” “……”张皇后抿嘴一笑,摇摇头:“难得你那皇兄身边有个伴,方继藩这孩子,本宫看着挺忠厚的,你看这西山,这是做正经事儿的人啊,京里的大多公子哥,都仗着祖荫,哪里肯做什么事,个个就知道飞鹰走狗的,看着就教人生厌。” 张皇后随口说了两句,外头朱厚照却是匆匆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边叫着:“母后,母后……快看……” 却见他手里提着一根又醋又长的藕,浑身都是污泥! 他往朱秀荣的身边凑过去,朱秀荣连忙嫌弃的后退两步。 “怎么像泥猴子一般。”张皇后不禁蹙眉:“你父皇见了,保准又要生气。” “这是儿臣在湖边挖来的,一根藕有几斤重呢,这藕很是可口的!那儿还有好多,母后要不要带上妹子去看看。” “不去。”朱秀荣嫌弃地看着他道:“别碍着我和母后摘梅子。” 朱厚照便绷着脸道:“你有脑疾,我不和你计较。” 于是带着他的藕,怏怏的去寻方继藩去了。 第368章 有滋有味 西山这儿,蔬果都是现成的,还有猪,有马,有鸡鸭,不只如此,西山南麓那儿,还有一片湖泊。 这湖泊占地不小,像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北方的连绵群山挡住了自北而来的寒流,使这里比别处温暖一些,即便下雪,也不会上冻。 此时,十几个官员正坐在湖上之舟上垂钓,虽是在这冬日里,大家却没有表现出不适,甚至个个脸上带着几分安逸,正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 “这儿倒是有一些意思,泛舟湖上,很是难得,就只是可惜了这儿没有一副好茶。” “是啊,是啊,就缺一壶茶了。” “倒有几分北地江南的意味了,呀,有鱼了,有鱼了。”一人牵动着鱼竿,果然,一尾鱼钓了上来! 此人乃兵部某主事,摇头晃脑,甚是得意,这可比自家池子里钓鱼有趣,身边这么多同僚垂钓,每钓上一条,都觉得面上有光。 他心情愉悦地道:“哈哈,此鱼甚肥,若拿来熬汤,定是鲜美无比,哈哈,待会儿献给圣上。” 其余人都羡慕地看了他一眼,个个虽没有做声,却都憋了一股子劲。 “刘兄,兵部近来还在为朝鲜国的事烦恼吧。” 这钓上鱼的兵部主事,一面将鱼放进了鱼篓里,一面又开始上鱼饵,气定神闲地道:“兵部倒是一点都不烦恼,讨伐李隆,章程早就拟定好了,恼的是户部,户部看了兵部送上的钱粮数目,直气得跺脚,说这是挖他们的脑髓,日子没法过了。” “近来,兵部倒是蒸蒸日上了。”有人羡慕地道:“伐朝鲜且不说,这下西洋,乃是国策,刻不容缓,这造船、操练的事,都是兵部主导,下头送来的冰敬、碳敬,想来不少吧。” “胡说,什么冰敬、碳敬……” 兵部的两个人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道:“我等两袖清风,岂是这样的人。” ……………… 在暖棚里。 经过了一番劳作,弘治皇帝也觉得累了,气喘吁吁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许的细汗,他也不甚在意地里脏,直接坐了下来! 萧敬见状,便朝还老老实实地在那挖土豆的欧阳志道:“欧阳侍学,去,给陛下斟杯茶水来。” 叫他倒也不是为难他,而是欧阳志毕竟是方继藩的门生,这儿,他熟。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是。” 说着,走了。 暖棚里诸公便不无欣赏地看着这位欧阳侍学,个个暗暗点头赞许。 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太少了,在此的诸公,那都是久经宦海之人,看着现在的年轻人就觉得讨厌! 要嘛是太子、方继藩这样总是咋咋呼呼的熊孩子,要嘛就是那等动辄想要成名的年轻翰林、御史,说穿了,就是不够稳,举手投足都令人看不惯。 弘治皇帝也掠过了一丝欣赏之色,忍不住道:“这欧阳卿家,倒是可塑之才。” 萧敬绷着脸,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憋着实在受不了,根据他多年掌握东厂的经验,他的见解还真跟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他终究忍不住的道:“陛下,奴婢倒是觉得他总是有些呆滞。” 言外之意,这人不会是个智障吧。 当然,智障没有这么严重,大抵可以说他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吧。 于是乎,这话听进了一些人的耳朵里,就不美好了。 那也坐在地上稍作歇息的沈文,不由冷笑着道:“欧阳侍学若是呆滞,如何能中状元?若非大智之人,那你中个状元公来开开眼。” 沈文是清流,历来和萧敬这样的人是不对付的。现在萧敬居然诽谤一个翰林,作为翰林大学士,自是理应为自己的佐官鸣不平。 “这……”萧敬自知自己失言了。 沈文看着萧敬,眼中带着自是带着嘲讽,继续冷笑着,很不客气的痛打落水狗:“若欧阳侍学呆滞,又怎么会锦州之战中,用他的坚韧不拔固守锦州,使得小王子饮恨退兵?萧公公,你倒是去锦州试试看呀。” 众人纷纷颔首,有道理。 这欧阳志,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平日就显得稳重,更别说凭着他中状元,守锦州,全天下也挑不出这般聪明的人。 刘健扶了扶酸痛的老腰,直接一锤定音道:“所谓大智若愚,便是如此。” 萧公公觉得自己被围攻了,于是从善如流地连忙道:“是,是,是咱说错了话,瞧咱这张嘴。” 弘治皇帝只是微笑着,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刘健说到大智若愚时,他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生子当如欧阳志啊。” “起来吧,再挖一些,想来也够了。”说着,弘治皇帝站了起来! 还得干啊,方继藩那个小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胆子是真的肥,把他们丢在这儿,支使着君臣们给他挖土豆。 不过……最坑的,还是太子。 这家伙,嚷嚷什么体验民间疾苦,方继藩竟还真信了,虽说体验民间疾苦没有错,却可怜了朕的腰。 ……………… 众人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在饭堂那里,一群杀完了猪的年轻翰林们被分配到了饭堂! 众人站在这个宽敞的厨房里,看着锅,眼睛都直了,这……是让他们下庖厨吗? “大家炒个蛋便好。”刘文善赶过来,指了指桌案上用篮子装着的鸡蛋道:“这是恩师的吩咐,厨子已经去请了,不过怕时间来不及,就请大家帮忙炒十几盘蛋,也算是出过力了。” 说罢,刘文善似乎还有事要忙碌,又匆匆的走了。 一群翰林大眼瞪小眼,老半天后,终于有人率先道:“炒蛋是先放油乎,还是先放蛋乎?” “……” 没人能回答。 倒是有一个翰林道:“蛋者,卵也,卵中有白,粘稠状,于油无异,卵白,不就是油吗?依我浅见,放卵即可,不需用油。” 有人抽冷子鄙夷道:“吾吃蛋时,便闻油星,可见蛋中是放油的,油者,浮滑之物也,《礼记·玉藻》有言,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可见这油字,有和悦、恭谨之意,添之,便有中和润滑之用,既是炒蛋,岂可不用油乎。这天下万物,讲究的都是中和,炒蛋亦如是也,放油罢!” “不然,《史记·宋微子世家》中,有‘禾黍油油’这个典故,可见,油并非只是中和,也有光亮泽润之意,譬如油光可鉴,因此,油的本质,不过是饰物而已,用了,可使炒蛋好看些许,若不用,亦无妨碍。这倒是令吾不禁感慨,当今天下,人心不古,崇尚华美之物,却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圣人有云:‘,与其奢也,宁俭。’,可见似油这等不过使佳肴增色之物,实是害人,我辈当慎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说到精彩处,有人不由得一拍大腿,两眼放光,龙精虎猛。 这厨房,瞬间成了明伦堂一般。 倒是有人想起什么来了,道:“且先不问下蛋,还是下油,不如先烧火。” 众人这才从如痴如醉中醒悟过来,对啊,还没烧火呢,做菜,得有火,这第一步,该烧火才是。 好不容易,火烧起来了,有人感慨道:“火者,日气也……哎呀,这火烧的有些大呀……” “哎呀,救命……救命啊,起火了……” ………… 方继藩想杀人,这真是一群人间渣滓啊,真是让他们去炒个蛋,本是想这是最简单的事了,谁料,竟是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也幸好抢救得及时,总算没有引起灾难,可他也再不敢麻烦这些老爷们玩炒蛋这种需要技术含量的事了,于是将他们全部驱去了洗土豆! 倒是有人胡子被烧了半边,甚为狼狈,口里反复的念着:“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也,圣人所言,是极。” 厨子总算来了,立即开始生火热锅,这刚刚差点酿成了火灾的厨房里,堆砌着各种食材,有土豆,草鱼,猪肉,泥鳅、藕、萝卜,白菜……琳琅满目! 没多久,阵阵诱人食欲的香味从厨房轻轻飘散开来! 而弘治皇帝,此时正用手按着自己的腰,好不容易到了千户所的正堂坐下,歇下来,众臣一个个气喘吁吁,尽都赐座。 张皇后和朱秀荣则去里屋里坐了,不过她们采摘了许多的果子,让人洗干净了,众人正吃着瓜,或是含着梅子,倒也觉得惬意。 “陛下,臣钓了一尾大鱼,有尺长……” “陛下……” 那十几位负责钓鱼的大臣也终于回来了,纷纷愉快地向弘治皇帝奏报着自己的功绩。 虽然很累,可现在坐下来,事后回想,竟颇有几分成就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吃着自己女儿亲自摘的瓜,也觉得这滋味就是比别人送进宫里来的更加爽口一些! 现在回想他今儿亲自挖出来的这么多土豆,也很有几分成就! 他含笑着道:“此瓜有滋味,这是朕女亲自采摘的。” 众人纷纷夸赞:“果然爽口。” 第369章 确实很香 这些瓜果都是新鲜采摘的,自是可口! 吃得差不多了,其实肚子还是觉得有些饿,毕竟这果子和瓜都是不饱肚子的,上午做了这么多事,真把人累得够呛,也饿得够呛。 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自己已前胸贴了后背了,只是又不便说什么,自然等着方继藩去张罗和安排。 好不容易,饭菜终于上来了。 七八张桌子,数十条长条凳,也没专用的椅子。 弘治皇帝一人坐着一条长凳,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两三人挤着长条凳,有些施展不开。 平时这些官老爷们,个个都是坐在官帽椅上,有板有眼的,现在却和同僚们挤在一起,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不过……稍稍适应了后,却也有一种不同的体验,反正大家都没好到哪儿去,也不怕丢面子了。 最激动人心的,却是上菜。 这一道道菜送了上来,许多人的眼睛都放着光:“诶……诶……这是臣钓的鱼,就是这一尾,虽是蒸熟了,面无全非了,可臣还是认得。” 我钓的! 虽这只是小事,却似乎别有一番满足感。 于是其他人也放开了:“这蕨菜是臣挖的……” 这可是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想想多狼狈呀,为了采摘,浑身都是泥星,真是不易啊。 等一盘盘土豆泥也送了上来,弘治皇帝也来了兴趣,脸上带着几分欣喜,用筷子指着那土豆泥道:“这可是朕与刘卿、沈卿家等人亲自从地里刨出来的,都来尝尝。” 其实大家是真的饿了,只闻着那诱人的菜香就一个个食指大动。 最后,压轴的菜自是在最后端了上来。 嗯……方继藩亲自发明的菜。 杀猪菜! 这杀猪菜在后世是有名堂的,乃是东北名菜,原本是农村年每年接近年关杀年猪时所持的一种炖菜,一大锅里,直接用猪的全部部位都丢进锅里,有猪骨,瘦肉、五花肉、猪血,猪肠、猪腰子等等。 只一下子的,一股肉香便在这屋里里弥漫开了。 方继藩兴奋地道:“这是臣亲眼看到杀的猪……” 众人一听‘猪’字,顿时有点忌讳起来,都不免看了看弘治皇帝。 后世之人,以讹传讹,总认为明朝皇帝姓朱,所以不允许吃猪肉,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不过虽然允许,可老是杀猪、杀猪的喊,似乎……总有点……怪怪的…… 好在这人就是如此,许多人都没往心里去。 同样的话,有些人说,这叫别有所图,意有所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甚至可能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可有的人说出来,就是少年人不懂事;得了脑疾的人,真是可悲啊;这小子居然不懂察言观色;童言无忌之类。 方继藩,显然是属于后者! 不过……看到这杀猪菜端上来,虽是肚子饿得很,可许多人还是微微的皱着眉。 要知道,贵族除了东坡肉之外,是极少吃猪肉的。 当初苏东坡之所以发明了东坡肉,并且流行,就是因为这猪肉腥臊,难以入口,而东坡肉不一样,它放了大量的酱料,三斤猪肉里得放二两葱、二两白糖、还需放四两绍酒、一两姜块、三两酱油。 因而在明朝,这东坡肉属于富人不想吃,穷人吃不起的系列。 富人嘛,至多拿这菜来点缀一下,可他们可选择的菜品多,自然也就不稀罕这东坡肉了。 而穷人呢,我特么的好不容易买几斤肉,准备高高兴兴的过个年,你还要让我去买白糖、酒水、酱料……且还是大量的放进肉里,这各种的作料,都已经不比肉便宜了。 因为大量的作料,可以去猪肉里的腥臊,可作料在这个时代,其实也算是奢侈品,许多人连盐都买不起呢,得买掺着沙子的劣盐,怎么可能还放这么多作料去做一顿肉? 在大明,则是吃羊的多,养羊的也多,猪,即便是在乡下,也是较为罕见之物。 因此,众人一听竟是猪肉,而且还是猪肉大乱炖,顿时……都觉得没啥兴趣了。 倒也不免好奇的看了看这菜……这肉……却是令人感觉有些奇怪。 平时他们也是看过猪肉,猪肉便宜嘛,所以祭祀孔圣人的时候,往往都用冷猪肉,因为廉价。 而像这么个猪肉的炖法,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说实话……这怎么入口? 众人都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这杀猪菜。 这反应自是早就在方继藩的预料里,他暗暗地捅了捅同座的朱厚照。 其实朱厚照也很别扭,看着这猪肉,也很是望而生畏的样子。 不过……这猪肉还真是和他们从前所见的猪肉不一样。 大明这个时候寻常的猪肉,倒是和后世的所谓仔猪肉和羊肉差不多,都是皮带着瘦肉的,而眼前这瓮里的猪肉,肥肉却是极多。 毕竟,方继藩将它们割了嘛,因而脾气也不会暴躁,不会乱跑,这猪的运动量极小,几乎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就养德满身肥肉了。 看着这白花花的一片,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道:“殿下先来尝尝。” 朱厚照没想到老方点到了自己。 这是兄弟之义吗?这是害他啊。 他有些不愿意答应,可当着父皇和这么多人的面,何况大家都怪异的看着自己,朱厚照只得硬着头皮,他小心翼翼的举了筷子,颇有几分要上刑场的样子。 这时站在一旁伺候的萧敬道:“且慢,先用银针……” 弘治皇帝则是摇摇头道:“在这里,便和宫里一样,无妨。” 而这时,一片半肥瘦的肉便已到了朱厚照的筷子上,朱厚照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后,倒也很爽快的将肉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里。 他想着索性一口吞下好了。 老方不厚道啊。 他心里这样想着,不过……渐渐的,他面色微微的变得怪异起来。 这肉居然……没有腥臊味?反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轻轻一咬,那肥肉中的肥油连带着瘦肉一起,口感软绵而有滋味,给朱厚照一种异样的风味。 这时代,其实几乎没有大块的肥肉的,无论是牛羊马猪,都是皮沾着精肉或是骨头,朱厚照应当是第一个尝到后世那种大块肥肉的人了。 或许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肥肉过于油腻,很不好吃。 却殊不知,对于从未尝过肥肉的人而言,这种满口油脂的味道,却是另一番其他肉食无法带来的口感。 朱厚照开始细细的咀嚼起来,脸色越来越怪异。 不得不说,这肉质,越嚼越是感到鲜味十足,比之羊肉的微微腥臊,比之马肉的老,似乎也只有驴肉可以与之媲美了。 只可惜,这驴是稀罕物,又可以作为畜力,价格也是不菲,寻常人是不舍得吃的。 “真香!”朱厚照将一块肉从令他心有抗拒到细细咀嚼下肚后,这一句话,完全是出自肺腑。 是真的很好吃,尤其是这浓郁的肉香气息,肉质鲜美,还带着油脂的滑嫩,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本就饥肠辘辘。 这一口杀猪菜,真是再合胃口不过了。 “太好吃了!”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难免有些浮夸的,可这又确是他的直观感受。 弘治皇帝不禁一脸诧异。 这样做的猪肉,竟然好吃? 其他大臣,依旧一个个不敢动筷子,毕竟太子殿下以往的黑记录太多,令人感觉不太靠谱啊,谁知道这是不是和方继藩二人联手的恶作剧呢? 朱厚照的反应,自是令方继藩很满意,于是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可以尝一尝。” 虽然看着儿子吃那肉的样子像是很美味,可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的话,不免老脸抽了抽! 他瞪了方继藩一眼,这眼神里,似乎意味着,方继藩,你休要和太子玩什么花样,否则,朕绝不饶你们。 弘治皇帝毕竟还是那个有气度的人,虽是给予了方继藩足够的威胁,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他却还是举起了筷子,寻了一块半肥瘦,小心翼翼的塞入了口里。 这肉一入口,弘治皇帝顿时给惊到了。 竟……和他想象中的炖猪肉完全不同? 爽口,鲜美、嫩滑、而瘦肉中又带着几分筋道,实是令人难以想象,只这么一股脑的将食材丢进去乱炖一番,而且几乎没有添加太多的作料,反而故意用清炖来展现肉质的鲜嫩爽口,这确实是其他肉无法比拟的。 弘治皇帝的脸,渐渐的舒展开了。 呼…… 一口肉下肚,胃口顿时大开起来。 宫中倒不是缺什么美味佳肴,弘治皇帝惊叹的是,就这么个食材,只放少许盐,便能有此滋味,何况他是真的饿了,这浓郁的味道,更令他难得的有一种惬意的感觉。 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的道出一句:“确实很香。” 方继藩笑开了,弘治皇帝的这句话才是他最需要的呀! 于是他趁机道:“陛下,这肉羹的味道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笑了起来,他左右四顾道:“众卿们也尝尝。来,给朕盛一碗肉羹。” 第371章 风靡天下 这群长得皮包骨似的猪……都是一群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啊! 就如人一样,吃喝已经不是主要它们生存的意义了,繁殖才是,为了繁殖,人可以做到不吃不喝,可以做到耗费大量没有意义的时间去勾三搭四,乃至于将大量的精力用在毫无意义的各种情绪上。 这样的人……不,这样的猪,它们是不会长肉的,运动量太大,经常不愿吃喝,想的太多,吃的太少。 而在另一边的猪圈,则显得安静了许多,一头头大肥猪趴在泥泞里,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偶尔哼哼两句,然后继续翻身睡去,若是饿了,不需叫唤,便有猪自行去石槽里,咕噜咕噜的大吃一通,随即勉强走两步,又重新趴下。 它们对这个世界,显然除了吃和睡的事,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的兴趣了,一个个宛如哲学家,如思想者,永远的吝啬着自己的体力,除了觅食之外,再没有任何事能令它们动弹了。 它们的体型,明显的大了几圈,一身的肥肉,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很乖巧! 此时,方继藩侃侃而谈道:“陛下,这肥猪圈里的猪,其实根本不需人特殊的照料,和养羊养马不同,养羊需要羊倌,养马需要马倌,而这些猪,即便是十几头,也只是需有人到了饭点提着一些吃食来喂养即可,无需带着它们漫山的跑,大大的节省了人力。” “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猪圈里的猪,脸上洋溢着欣喜! 他已经不需让人去给两个圈子里的猪去称重了,只看肥猪们慵懒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象这些猪将可以提供多少肉食。 刘健等人也激动得不得了,除了这猪圈实在有些点肮脏,令他们忍不住想要掩鼻之外,许多人甚至在心里暗暗嘀咕,掌握了这养猪之法,倒是可以修书给乡中让家人也养一批这样的猪,粮食即便不值钱,肉……至少还是能值钱的,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 弘治皇帝长长的吐了口气,才道:“屯田千户所,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啊,好,此猪不但生的快,养的易,且还肉质鲜美,这些猪,你给朕养好了,到时,朕自有封赏。” 他激动得眉飞色舞,就恨不得冲进猪圈里好好研究一番了。 方继藩便笑道:“多谢陛下。” 弘治皇帝此时,却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此时,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别样的意味。 屯田千户所,已是越来越重要了。 ………… 此时,在千户所的里室。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正在里头闲坐,她们的饭菜也都已端了上来,毕竟是女眷,即便再尊贵,也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 本来外头还闹哄哄的,慢慢的,外头却是没了声音。 张皇后微微一楞,这是怎么了,她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宦官。 这随侍的宦官会意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老半天,才气喘吁吁的回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张皇后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 朱秀荣也不禁担心起来,她没有做声,却是凝神倾听。 “陛下和方继藩他们……他们去看猪去了。” “看猪?”张皇后有点发懵,什么时候,陛下居然有此‘雅趣’? “不只如此,陛下看过了猪之后,龙颜大悦,狠狠的夸方继藩这猪养得好,实是利国利民,还说要重赏呢。” “……” 张皇后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旁的朱秀荣则是嫣然一笑道:“母后,这方继藩总是能讨得父皇的喜欢。” 张皇后哑然失笑,她虽不知这猪和利国利民有什么关联,不过,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于是她取了筷子,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杀猪菜上。 这菜,显然没见过,张皇后是不喜荤腥的,难道……这是猪肉? 张皇后幼时是吃过猪肉的,她毕竟不是大富之家的出身,对猪肉,可是历来没什么好印象。 可似乎陛下和方继藩关切到了猪,张皇后还是动了心思,夹了一片肉,一面道:“这方继藩,何止是讨你父皇一人的喜欢?” 朱秀荣听罢,顿时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似的,一抹嫣红飞上了脸额,直接红到了耳根! 她的俏脸上带着窘迫,仿佛天大的秘密被自己的母后发现一般,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不知所措的低着头。 张皇后眼角的余波看了自家的女儿一眼,继续不露声色地道:“你看,他不也很讨你那皇兄的喜欢吗?” 朱秀荣一怔,随即舒了一口气,却又更加难为情起来。 可谁知下一刻,张皇后却是微微阖目,那猪肉入口,张皇后轻轻的咀嚼,片刻之后,取了丝帕擦拭了唇角,道:“真香啊。” “好吃吗?” 朱秀荣好奇地张大眼睛,竟是笑了,露出少女的憨态:“儿臣也吃。” “肉毕竟是油腻之物,可不要吃多了。”张皇后慈和地嘱咐着。 ………………………… 这一顿饭,几乎是弘治皇帝吃得最香的一次! 不只是因为这杀猪菜,令他身心愉悦,更重要的是,这桌上吃光的土豆泥也是自己亲手挖出来的,这种莫名的成就感,让他心里觉得奇怪。 朕乃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做的决策,影响这万千人的身家性命,为何却会因这区区小事,竟也有一种特别的满足? 这种微妙的心理,他无法给自己做出解答,可这不重要。 猪肉很好吃,这就够了。 “方卿家的猪养的很好。”弘治皇帝继续道:“看来用不了多少年,这养猪便要风靡天下了,不过……这猪叫着不雅,往后还是得叫豚,都记着了,要抄录进邸报里。” 这哪里是不雅,想想这杀猪菜,天天杀猪,以后这全天下到处都这么叫唤,弘治皇帝也接受不了啊。 所以,得叫杀豚菜。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很不雅,叫豚,一下子就好听多了,这猪,自古以来便以豚相称,也不知哪个俗人竟以猪为名,臣……”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打了个嗝:“朕在此和众卿们坐坐,你去给公主看诊吧。”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言无妨。”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公主殿下的脑疾近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实在令人担忧!最近臣发现,原来在这西山,这里山清水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对这脑疾有莫大的好处,臣在想,公主殿下要复诊,非要心旷神怡为好,南麓那儿有一片湖,在哪儿诊视公主殿下,或许效果更佳,只不过……臣是一个正直的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臣在想,臣断然不可以和公主殿下孤零零的跑去,若如此,臣成了什么人了?不如……陛下陪同,如何?”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方继藩心里有些小小的紧张。 弘治皇帝若是看出什么,知道自己打朱秀荣的主意,说不定在今日就做一个杀方菜了。 当然,方继藩虽是邀请弘治皇帝同去,其实是有小心思的,这里这么多臣子,陛下怎么可能走得开身呢? 而张皇后,毕竟也是女眷,跟着去南麓,怕也不妥。 所以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弘治皇帝命刘嬷嬷陪同着去,对于刘嬷嬷,他可一丁点都不怕的,到时正好和公主二人去那湖畔走走,散散心。 哼哼,本少爷可是蓄谋已久,这可是天赐良机。 其实说起来,公主长期身居于深宫中,除了有锦衣玉食外,这样的日子跟在囚牢没什么区别,方继藩偶然想着,都不免为朱秀荣感到心疼!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一愣,摇头道:“朕忙碌了一日,早已乏了,不妨……令太子陪同吧……” “儿臣遵旨。”朱厚照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好生陪着妹子,妹子已经许多日子没有和儿臣相处了……” “……”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这……与你何干? ………… 湖水粼粼。 朱厚照脚在湖床的淤泥里,兴冲冲地捉着泥鳅,时不时的回头道:“老方,可别乱走啊,就在这儿别动,好好看诊。” “臣知道了。”方继藩勉强堆起笑,而后笑容逐渐消失。 他能感受到,捉着泥鳅的朱厚照,时不时会将目光朝这里看过来,那目光,如电一般。 方继藩背着手,一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模样,朝朱秀荣矜持地笑了笑道:“公主殿下,冷吗?” “不冷。”朱秀荣披着一件内里衬绒的披风,嚅嗫着回答:“你……冷不冷?” 方继藩摇头道:“不冷,臣让殿下多出来走走,这是因为这里的景色对殿下有莫大的好处。”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永远荣辱不惊的样子,心里微醉,她想了想道:“我……其实并不畏脏的……” “什么?”方继藩目不转睛看着朱秀荣,眼带不解。 朱秀荣却是失笑起来:“我是说,其实我不畏脏,我也可以养猪。” ……………… 今天还算早吧,好吧,今天老虎理直气壮的求月票,看在老虎如此勤奋上,也该鼓励一下吧,好了,有票就尽情砸吧,老虎接着! 第372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啥?” 方继藩不禁一愣,他万万想不到公主殿下竟还有此等恶趣的爱好。 方继藩抿嘴,而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其实认真的样子,挺好看的。 前提是,不坑人的时候。 方继藩道:“殿下,养猪很苦的。” 朱秀荣正色道:“我不怕苦。”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怕。”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而后眨了眨眼,不解道:“既如此,可你为何养……养猪……” “为了天下的百姓。”方继藩遥望着远处,眼眸中却是带着几分认真道:“殿下久居深宫,却不知在这宫外,多少百姓面有菜色,他们的辛苦自不必提了,可我认为,这世上,百姓们就该辛苦,他们不耕作,我们吃什么呀?” “……”朱秀荣脸上更显得疑惑不解了。 方继藩背起了手,继续道:“可你不能让人白白辛苦,得让人劳有所得,让人辛勤耕作,辛勤做工,得有饭吃,不能让他们一年到头都见不着荤腥,因而得让他们吃肉,养猪固然是辛苦,固然那猪圈里的味道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可非养不可。” “就如一个不怕死的人,外战而死,人们通常称呼他为浑身是胆。可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去大同,在锦州,明知有死无生,却依旧得要不惜此身,此……大义也。” 许多话,方继藩若是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不是被人当做脑疾复发,就一定是怀揣着什么阴谋了。 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俗人,俗不可耐,浑身充满了铜臭,即便是养猪,人们也认为这家伙定只是为了挣银子,这家伙,想立功劳,这家伙…… 而唯有在朱秀荣面前,他感觉自己能说几句真心话,而不被揣摩成别的意思! 方继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自动忽视了糊床上抓不到泥鳅,闹着在泥里翻滚嗷叫的某人,今日难得是天晴之日,阳光普照,那行将日落的璀璨射入方继藩的眼眸里,这负手伫立,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霎时闪闪生辉起来。 朱秀荣凝视着这样的方继藩,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都给她感觉这个少年郎身上仿佛藏着什么心事,自侧脸看去,方继藩的眉微微蹙着,只有眼眸是清澈的。 此时,只见方继藩接着道:“害怕死亡的人,为大义而死,为国而死,为民而死,无论是任何理由,这都是值得令人尊崇的事。我……也一样。我爱干净,我懒,我只爱吃,可是我知道,这个世上,总得要有人去做这些事,别人也会懒,也会嫌脏,也不愿做,可这又将置天下万民而何?是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秀荣颔首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哪里。”方继藩觉得浑身都轻松,在朱秀荣面前,自己再不是脑疾少年了,而是一个大夫,看着这个患了脑疾的可怜少女,方继藩道:“你也很了不起。” “啊……”朱秀荣有些诧异。 方继藩凝视她道:“殿下堂堂公主,天潢贵胄,自是贵不可言。我虽未见过其他未出阁的千金,可料来多是有些刁蛮的性情的,人嘛,养尊处优久了,自然就轻易不将人放在眼里了,殿下的性子却是憨厚可爱,凭这一点,就很令人敬佩了。” 逮着了优点,自是厚着脸皮,使劲的夸了。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瞎胡扯,需言之有物才可,否则你说殿下聪明伶俐,人家细一琢磨,怎么听着像讽刺,或是过于刻意的夸奖,反而开始怀疑你的人品了。 朱秀荣不禁俏脸绯红,道:“我……我……父皇和母后是这样教诲的。” 方继藩感慨道:“嗯,陛下和娘娘,实是可敬啊。” 远处,朱厚照哇哇叫道:“好了没有,好了就回去了,这该死的泥鳅,我不捉了。” “……” 方继藩没搭理他,而是侧目凝视朱秀荣。 朱秀荣连忙别过目光去,不敢与之对视,可又不知方继藩的目光是否还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又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触及到方继藩那专注的目光,朱秀荣脸上的绯红又浓郁了几分。 她不禁莫名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想要掩盖点什么似的,连忙道:“我哥的性子就不是这样。” “殿下也很了不起。”方继藩看着她的娇唇,差一丁点就想要作死了了,好在心里还存着理智,便背着手,笑着说。 “他……” 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证明自己罢了,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迟早有一日,天下人都会被殿下所震撼的。” 朱秀荣不禁失笑,道:“这可不敢,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吓父皇和母后一回,你倒是总帮他说好话,你对每个人都会由衷夸奖吗?” 方继藩没说话,只是带着微笑,依旧看着朱秀荣。 朱秀荣感慨道:“我听说,一个人背后不说人是非,便是君子,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总是忍不住在母后面前……” 方继藩轻轻摇头道:“这样不好。”自然,这话并没有怪责之意的。 朱秀荣却是乖巧地道:“嗯,我以后会改。” 方继藩便道:“我有五个门生……” 想了想,方继藩才觉得自己好像记错了:“噢,六个,这六个门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却也有自己的缺点,我批评他们,都是当面批评的,宁愿当面言人恶,也绝不背后说人是非长短,不过殿下在我面前,说一说倒无妨,你们女儿家多是心事重,当是排解烦忧吧。” “嗯。”朱秀荣脆生生的应承,唇边轻轻勾起了一个俏丽的弧度,在那湖面粼光的折射下,更显得柔和。 方继藩久久地看着这张娇柔的脸,也不是不是光线的错觉,竟觉得有些醉了,一时间竟难以移开眼睛。 倒是那朱厚照,终于提着自己的靴子,气咻咻的自淤泥里跑出来,边走边不耐烦地道:“好了吗,好了没有?” 方继藩终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则是一脸嫌恶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而后才对朱秀荣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好了许多。” “是呢,来了西山,便觉得病情好了不少,像正常人一样了。”朱秀荣语带愉悦地道。 朱厚照便眯着眼道:“这样神奇?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朱秀荣道:“方继藩说,你是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朱厚照笑了,不得不说,这老方确实是个实人啊,没白交这个朋友! 朱厚照则是得意地看着朱秀荣道:“楚庄王算啥,我乃冠军侯是也,妹子,你信不信,他日鞑靼人敢来进犯,我定砍死一两个鞑子给你看。”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 方继藩一看,心疼了,连忙厉斥道:“太子殿下,住嘴!” “为啥?”朱厚照不服气。 方继藩肃然道:“我思来想去,公主殿下的病情,十之八九就是因为你口无遮拦而起,你吓着她了。” 朱厚照不禁大怒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做啥了?我捉泥鳅给自己妹子吃,竟还说我惹了她?哼,你是不知道,我这妹子便是如此,心机深沉得很呢,肚子里有许多弯弯绕绕,她最喜欢告人状了!打小的时候,她随我去御膳房里偷吃的,总是最后我偷来给她吃了,她再将我供出来。她和我说没听过人唱曲,便怂恿着我去绑了个唱曲的人入宫唱曲她听,最后也是我挨揍,被骂荒唐,凡事都成了我的错!我至今还想不明白,当时东窗事发的时候,为啥妹子你哭的那般厉害,明明就是你唆使,你要听曲,你哭个啥,哭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吓得母后一个劲的安抚你,最后却是我遭殃。” 朱厚照叉着手,越说越是暴跳如雷:“还有……” “诶呀,你不要说了,你不怕人笑话。”朱秀荣连忙制止他。 朱厚照大声咧咧的道:“我不吐不快,我不怕人笑话,笑话个什么?有什么可笑话的。现在我问你,究竟是不是我让你得脑疾的?” 朱秀荣一脸窘迫:“不,不是。” “这就对了,好事就没我的份,坏事便推我身上,我欠了你的?”朱厚照气势汹汹的。 可看朱秀荣眸里雾水腾腾,又是一副想哭的样子,朱厚照终究又心软了下来,随即便耸拉着脑袋道:“好了好了,别又哭了,哥不说了,还不行吗?泥鳅没抓着呢,气死了!妹子,看完了就该回了,你还没出阁呢,大家闺秀不能和男子说太多的话,现在外头坏人太多了。” 方继藩便咳嗽一声道:“殿下是在说我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是以己之心,推人之腹,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的妹子,吓都吓死了。想着未来妹子要嫁出去的,便整宿睡不着,男人……太可怕了。” “……”方继藩有点懵! 这脑回路真不简单! 总算三人一路平和地回到了千户所。 第373章 日进斗金 此时,在这千户所里,原本君臣们气氛融洽的喝着茶! 不过很快,众人又为即将而来的朝鲜国之事担忧起来。 刘健心很疼,舍不得钱粮啊。 这朝鲜之战,其实没有多少意义,一旦开战,死这么多军民,就为了大义? 可不打,却又不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藩国们都在看着大明朝廷呢。 面对李隆此等的丧心病狂,若是朝廷没有丝毫的举措! 那么,势必离心离德。 兵部尚书马文升坐在这里,显得很没有底气,他所奏报的章程里,所需钱粮是不计其数,还需七万大军! 为了供应这七万大军,朝鲜国距离关内甚远,那么至少需要发动三十万民夫负责运送粮草,警戒后方。 三十万啊。 马上就要开春了,三十万青壮,耽误了农时,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李东阳今日也伴驾来此,从没有做过声,他是户部尚书,可来西山,却一点心思都没有,马文升所提出调拨的钱粮和民夫,不是户部可以接受的。 此时,李东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户部这里是真没有粮了,为了下西洋,京师中的几大仓俱都出现了亏空,这亏空要弥补不足,本就不易,现在又要拨付如此多的钱粮,非是臣不知马部堂的难处,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弘治皇帝沉吟着,也觉得头痛。 他心里想到了方继藩曾有过一份奏疏,方继藩认为李隆在朝鲜国已是天怒人怨,汉城中的兵马有不少对李隆心生不满和怨恨,倘若朝廷一面传檄剿李隆,再有人带逃亡至辽东的朝鲜宗室和勋贵们入朝,有了这外力的推动,那些蛰伏于汉城的卫军,势必动手!可是…… 这靠谱吗? 弘治皇帝在心里摇摇头,倒不是不信方继藩,不过想来,他若是提出这个观点,在座的诸卿都认为可行性不高吧。 毕竟方继藩的一切理论基础都在于李隆是个大傻的前提之下,否则怎么可能在连汉城的军马都没控制住的前提之下,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今年这个年,实是难过啊。” 呷了口茶,发出了感慨之后,确实觉得在这西山风虽是休闲了一日,可很快却又发现,他这天子,依旧是堆压着许多烦心的事。 众臣都是相顾无言。 所谓的国事,其实说穿了就是银子和粮食的事,这满天下到处都是一张张的嘴,哪里都在等着朝廷雨露,赈济的时候多一点,战争就得少一点,下西洋多一点,其他地方就都匀一点。 但凡是谈到了钱,话就不太好说了。 众人只是心里唏嘘。 看着天色渐晚了,弘治皇帝便预备起驾回宫! 方继藩则带着几个门生,提着土豆、鱼、瓜、猪肉,统统包裹了起来,分成一份又一份,给弘治皇帝塞了几份,其他人纷纷送上,每人给两斤肉,几斤土豆,一尾鱼,一个瓜,还有一些西山稀罕的瓜果。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方继藩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洒脱的模样:“且都是大家伙儿自己挖出来、钓上来的,吃不完,自然该带回去,大家都不易啊,有闲要常来。” 嗯,重点在于最后一句,有空常来。 当然,方继藩很想说,下一次来,咱们农家乐可就要收银子了啊。 这句话就快被方继藩憋出了内伤,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并没有说出口。 不打紧,下次来了再谈银子的事吧,现在说,显得太俗,好不容易这些大爷们被伺候的如此愉快,不能煞风景。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样子,让许多人颇有感触:“好好好,此地确是休闲之所,很有裨益,新建伯放心,会来的,家里那不成器的孩子,也该让他们来见识见识。” “慢走啊,慢走!” 众人很愉快地提着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居然受了某种触动一般,或许是因为这确是自己刨出来,摘下来的,钓上来的东西,才格外的觉得珍惜,虽是烦心事多,可想到今日的收获,劳累之余,手里提着的东西,却觉得甚为珍贵。 众人又将烦恼们抛到了脑后头,一个个喜笑颜开的。 对许多人而言,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土地是从地里刨出来的,西瓜竟是在蔓藤里长出来的。都说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可实际上,他们平日虽是经常吃瓜,土豆出来之后,他们觉得稀罕,亦是叫下人们采买了不少来吃,可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往后这里的农产会越来越多,过些日子,会尝试一下在暖棚里种种葡萄,到时请诸公一定来摘葡萄!” “会来的。”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其实挺懂事,上次误会了他,还以为他送自己儿子去死,现在误会澄清了,不得不对方继藩另眼相看。 朱秀荣与张皇后都上了凤驾,张皇后没有问关于看病的事,倒是朱秀荣,自袖里取出了洗干净的梅子道:“母后,这都是母后亲手摘的,儿臣洗干净了,顺道也带了来,给母后路上吃。” 张皇后笑盈盈地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啊。” 她尝了一颗:“自己摘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方继藩,是个有真办法的人。你得留着一些,给太皇太后送去一些。” “是。”朱秀荣露出了几分遗憾地道:“可惜曾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否则让她来此走一走,她定也很喜欢这儿,心情也会很好的。” 张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她老人家……” 张皇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 农家乐,这俗的不能再俗的词儿,而今在这京里,竟风靡起来。 次日一早,便有不少人赶着去,这可是陛下来过的地方啊,连陛下都说好,能不好吗? 京里富贵人家如过江之鲫,来的人不少,这些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公子们,而今竟也以在西山刨出土豆为荣。 甚至,在西山的农家乐大院,还专门挂了一个黑板子,上头记录了来客们钓鱼、摘菜的名次。 每一个活动取头十名,榜单随时更新,其中一个丧心病狂的,钓了三十五条鱼,这记录,连续半月都没有人破掉。 接下来,便是破记录的奖励了,凡是能破纪录的,奖银二十两。 二十两真的不多,因为想来西山,都得三两银子,可许多人却都乐此不疲。 其实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在乎的,不是几个土豆,不是几个反季节的西瓜,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自己亲自摘出来的东西,吃在口里的滋味。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的,甚至口里大骂,花银子找罪受啊,可等苦尽甘来,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占据了他们的全身,舒服。 当然,在农家乐里,许多人也有了吹嘘的资本,毕竟这些富贵公子们,谁家没有地? 就如来的次数最多的张家两兄弟,这两兄弟听说只需交了三两银子,钓多少鱼,采多少红薯,就都可以直接带走。 一下子,要疯了。 他们大清早就来,晨雾还没散去,天气又冷,他们哆嗦着,交了银子,便往土豆地里冲,累成了狗一般,结果连拖带拽,傍晚时分,气喘吁吁的拽着一袋袋的土豆上车,一车车的拉走。 一脸美滋滋的样子,也懒得算盈亏了,一想到自己家的粮要吃不完,便开心得不得了。 以至于,在挖红薯的记录板上,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一直居高不下,二人相互地打破着自己兄弟的记录,短短半月,兄弟二人在挖红薯这一项,便已成了无数游客们眼里宛如珠穆朗玛一般高不可攀的山峰,无人可以项背。 如此一来,这些便成了谈资,有了谈资,不爱来的人也不得不来试试看,否则以后走亲访友,连话都插不上。 高峰时期,在年关前后,游客的人数竟是突破了七百人。 单单门票钱,便高达两千两,刨除各种开支,保证了足够的收益,不过这门票攒下的纯利,除了方家得了一部分,屯田千户所上下,人手却也会给一些! 虽不多,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零花钱,却也让许多人喜笑颜开了。 他们屯田辛苦,这农家乐能有这么多有东西采摘,这些校尉和力士可谓功不可没。 而对方继藩而言,真正挣银子的却并非是门票。 有了游客,尤其还是一群大明朝最优质的游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良田千顷,仆从如云? 这些公子哥们,就算不来西山的农家乐,那也是去销金窟里一掷千金! 现在游客有了,西山这儿的土特产店也开张了,卖一些手工艺品,价格嘛……黑,很黑,一个木匠雕的各种木人,都用银子来计价的。 当然,来都来了,不带点有特色的东西回去,难免会有所遗憾的。 除此之外,各种酒肆、客店也都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 ……………… 例行求支持求票儿! 第374章 师命 一个地方繁华起来,自是也带动着其他产业蓬勃的发展起来! 倒是王金元提议开一个那不可描述的场所,至于开门迎客的不可描述的女人,也不用担心,现在谁都知道西山这儿富贵人多,只要舍得银子,不怕没有不可描述的女人来? 可惜,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虽然在这个时代,此等不可描述之物,司空见惯!可方继藩心底深处的某个底线,却不容许他去做,他宁愿挣干干净净的银子! 这……就是方继藩,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为国为民,从不想着歪门邪道,有着青松和白雪一般的高尚品质。 西山热闹起来,读书人、贵公子、来了一拨又一拨,账面上银子,也是与日剧增。 张信自关外回来了,他开始尝试着在西山,种植各种南方或者河西之地的蔬果,譬如葡萄,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嫁接,学会了更好的育种。 许多东西都是他一步步摸索而出,再渐渐掌握了各种植物的规律之后,他渐渐的开始摸透了许多作物生长的规律,用什么肥,多少温度,多少光照! 这些,统统记录在他的簿子里,那密密麻麻的簿子,便是翰林官去整理,怕都会头皮发麻。 他现在对嫁接术越来越有兴趣了,因为他发现,用不同品种的作物嫁接一起,若是成功,往往能提高作物的抗旱、耐寒性,若是嫁接的好,可能会产生一种更优良的品种。 这对粮食增产意义重大。 其实早在北魏时,《齐民要术》之中,就有关于嫁接的记载,不过只是记载而已,读书人们,对于农作物的研究,嗤之以鼻,偶有几本还算靠谱的农书,其研究也不过是点到即止,不会深入下去。 可寻常的农人,即便以务农为生,每日都和作物打交道,可奈何他们所凭的都只是肉眼可见的经验,即便发现了什么,也难有什么启发,产生什么深入的思考,更不可能发动大量的人力物力,继续深入研究下去,并且记录在册了。 张信和屯田所的校尉、力士们不同,他们都是读过书的良家子弟,而今拿着俸禄,专门研究作物以及畜牧,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为了研究需要,他们可以专门搭起棚子,让人在天下各处采不同的土质,设置烟道,调节土壤的温度,耐心的对各种作物进行培植,却不需担心种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吃,会让他们饿肚子。 不只如此,在这屯田千户所里,已有一批人开始脱颖而出,他们成了张信的左膀右臂,有人专门研究饲料,有人专门与各种粪便打交道,研究肥料,还有人研究土质。 久而久之,整个屯田千户所,其实已经开始有了一套专门的研究方法,每年都要印刷推广而出的农书,也随时都在更新。 只是这农书,再不是从前那般之乎者也一番了,几乎都是屯田所将最新的育种、灌溉以及各种作物培植的方法进行更新,里头的文字,要尽力做到任何人都可以听得懂。 一开始,没有人看重这农书,可渐渐的,有士绅按着农书的方法去试了试,居然效果不错,同样的田,增产了竟有一成。 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成,一成的粮,这可是纯利啊。 于是乎,而今对西山农书趋之若鹜的人越来越多,这反而令张信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了! 他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每一个研究,更该慎之又慎,记入农书中的内容,万万不可出任何的差错,因为这关系到的不是他自己的一块试验田的产量,还有许许多多百姓的生计。 过年的时候,大家自是在自家热热闹闹的,等过完了年,西山书院就又开学了。 一百五十个生员,按时来此点卯。 方继藩便又开始忙碌起来,看着这一个个朝气蓬勃的生员,方继藩想到了自己,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的单纯啊。 休沐了这么久,自是人心有些散漫,因而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带着人去修水坝,开山取石,而后这些石头用竹编的袋子装着,建立堤坝!除此之外,一些需要灌溉的土地,挖出沟渠引水。 这修筑堤坝,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一旦修建完了,却是造福四乡八里,能使荒芜之地变成良田,更可防备旱灾。 沈傲等人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他们跟着庄户们,将一个个石头搬上坝,咬着牙,甚至浑身俱都被磨得鲜血淋漓,满是青肿。 不过现在西山的待遇,显然比从前好了许多,几乎每日都有猪肉吃,西山还养着几头产不可描述的牛,能做到每日挤出不可描述的粘稠物,这不可描述之水,对于沈傲这些生员们,有着巨大的裨益,别看他们是书生,可如今却可都是铜皮铁骨,精力充沛。 越是吃了这些苦,沈傲和生员们便越是在傍晚时更奋发的读书,对他们而言,读书从前是最难的事,而如今,却成了最轻松的事,诵读着一篇篇的八股,提笔作着文章,实是再轻松不过的享受。 偶尔,朱厚照会带他们骑马,射箭。 他们养马,渐渐开始熟知马性,马骑得多了,越来越娴熟,如履平地,坐在马上越来越稳,他们现在气力越来越大,臂力惊人,稳稳的坐在马上时,弯弓搭箭,准头且不说,可威力惊人。 ………… 一条河水将辽东与朝鲜国一分为二,而在辽东一侧,大量的朝鲜国贵族与士人们建造了营地! 这里天寒地冻,虽是辽东都司送来了不少犒劳之物,可依旧因为过于苦寒,而造成了不少的伤病。 晋城君李怿乃朝鲜国宗室,李隆的异母兄弟!甲子士祸的当日,晋城君府的护卫们劝说李怿逃亡,一方面,是因为大明对于李隆的厌恶之心表现的十分明显,否则岂会出现那一道申饬李隆的圣旨? 有了大明做靠山,那么晋城君殿下便有了依靠,只要去了辽东,天朝上国一定不会将李怿交还回朝鲜国。 而另一方面,李怿与李隆虽为兄弟,可毕竟是异母,李隆曾诛杀了几个宗室的叔伯,可见他是个对叔伯兄弟都极为防备之人,晋城君若不趁早逃亡,最终也极可能要死在李隆刀下。 李怿其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只爱读书,在劝说之下,只得随波逐流。 可到了这里之后,他后悔了! 虽然大明给予了他不错的待遇,钦使刘杰也时常来安慰他,可远离了汉城的舒适,令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唯一令他感到宽慰的,估计就是认识了刘杰。 李怿希望跟着刘杰去大明的京师,那是天朝上国的国都,对李怿而言,更是朝鲜国所向往的文化中心! 他希望在那里,得到上国的保护和照顾之后,能够安顿下来,远离是非,读着四书,欣赏着汉诗,煮酒、泡茶,就如史书中的名士们一样,对酒当歌,学习圣人经典,一辈子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很快,营地里流传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刘钦使可能要带着他们回到朝鲜国去! 于是,不安的气氛开始在朝鲜国的这些难民们的心里蔓延开来。 李怿一听,便害怕起来,他迫不及待的找到了刘杰。 二人相对跪坐,听着外头北风呼号,李怿道:“听说我将要被送回母国去,是这样的吗?” 李怿口语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因为和刘杰交流得多,所以满口的河南口音。 刘杰倒不隐瞒,颔首点头道:“师公的书信中是这样的。” 李怿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连忙又问道:“是要将我们送回到给我的王兄吗?刘上使,你要明白,如果到了我的王兄手里,我们一定会身首异处的。” 刘杰摇头道:“师公的意思是,我们回到汉城,杀死李隆,重新使朝鲜国回复平静。” 李怿的脸上顿时浮出恐惧之色,道:“想来你的师公并不了解朝鲜国的情况,现在有志之士,俱被我的王兄所诛杀,剩余的人,要嘛因循苟且,要嘛就是他的党羽,除非王师十万,征伐朝鲜国,我们回去,就是送死啊。” “师公什么都懂。”刘杰一脸坚定,纠正他道:“这个世上,没有他所不知道的事。” 刘杰是个传统的人,对于任何人诽谤自己的师门,都带着天然的反感。 关于刘杰的那位师公,李怿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可他知道,这已不是什么都懂的问题了,这涉及到的,是无数人的性命啊! 他越想越感到惊恐万分,忍不住开始垂泪,哭告道:“我们来了辽东,便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都托付给上国,李隆的残忍,人所共知,我们只希望留下来,即便在这里成为一个庶人,也是心甘情愿。” 刘杰没有因为李怿这可怜的模样而心软,不容置疑地道:“师公的主意已定了,我们必须去朝鲜国诛杀李隆,大明决不允许受到册封的藩国国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请你放心,李隆一定会伏诛的。” …………………… 推荐一本书《扛着ak闯大明》,望文生义,这是一本轻松向的爽文,书荒的小伙伴们,可以看看。 第375章 峰回路转 李怿听了刘杰的话后,顿时面露绝望之色! 他战战兢兢的道:“不可能的,我们回去,是找死。” 汉城的生态,他太清楚了,忠良都已被诛尽,其余如掌握了大权的领议政慎守勤、任士洪以及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无一不是对李隆忠心耿耿。 在这种情况之下,回去就是送死。 他极力争辩道:“上国应当考虑我们的意见。这样做,和勾结李隆,交还我们,让我们白白去死没有任何的分别。” “不。”刘杰深深的看了李怿一眼,才道:“我会和你们一起去,若是死,我们一起死。” 李怿愣住了。 他已知道刘杰的身份,虽然只是个举人,负有钦命,可这个人,是大明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 他的身份,比自己这个藩国王子,更加高贵。 可是…… 李怿苦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呢?难道送死才可以验证王兄的残暴吗?刘上使,王兄发明了许多的刑具,这些刑具都是从上国历史上,最知名的暴君那模仿而来的,如果我们落在他的手里,死且不算什么,可怕的是,我们会生不如死,他只会慢慢地将我们的血放干净,会让我们的每一寸肉都感受着痛苦不堪。” “因为这是师公的命令。”刘杰的意志却依旧没有一点松动,坚持地道:“他是这样说的。” “刘上使总是提到师公,在我看来,他远在千里之外,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他……” 刘杰不喜的打断道:“他的学问,非你我可以揣测,既然他如此安排,就必有他的道理,事情已经决定了,两日之后,我们就出发。” 李怿忍不住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向上国皇帝上奏吗?” 意思是说,我要告状了,你们居然这样对待我。 “可以。”刘杰颔首点头:“但是两日之后,必须要走。” 李怿脸色惨然。 原本说上奏,是希望刘杰能够回心转意,可是……刘杰显得很平静,你爱打小报告就打小报告吧,不要紧,但是事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此等坚决的态度,让李怿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许多的贵族都在此等候他多时,都希望得到交涉后的结果! 李怿苍白着脸朝他们摇摇头,于是乎,哀嚎遍野!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没有大明大军的庇护之下,越过边界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是在找死了。 他们……可都带着老婆孩子们来的啊。 好不容易以为躲过了一场劫数,谁知道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更加恐怖的事。 “我会上奏大明皇帝,我深信上国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大明皇帝恩被四泽,德被四海,这是大明朝中的奸贼所为,固死,也要揭发他们!” 李怿怒气冲冲的道。 打小开始,皇族的教育便使李怿深信朝鲜国是受大明所保护的,朝鲜国自开国国王李成贵开始,便奉行事大主义,事大主义出自《孟子梁惠王》,所谓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其核心思想便是,畏惧上天的威严,才能得到安定。 朝鲜国侍奉大明是自大明太祖高皇帝开始,为了防止国中出现夜郎自大之人,作为藩国,不只皇族们提倡事大主义,还大量的学习四书五经,推行汉字。 因此,李怿才认为大明朝廷绝不会这样残酷的对待他们这些忠心于大明的外藩臣子。 想到他们接下来就要面对的运命,他满心悲怆,却也知道他们此时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能力! 他心里更多的是愤恨,即便他没有了选择,即将入朝陪着刘杰一起回去送死,他也要揭发刘杰的师公。 众人带着悲壮,纷纷道:“我们愿与君一同上奏,即便是死,也不可留下遗憾。” 李怿眼里都是泪水,在自己大帐里,许多人挤了进来,他被围在中间,取了匕首,割破了小指,殷红的血,滴淌而下! 李怿道:“我们的国家出现了暴君,依礼,上国理应保护我们这些忠臣的藩属之臣,可现在却因为朝中出现了奸人,要使我们无妄去送死,我李怿已没有了生路,死则死矣,只愿这个奸臣会曝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说着,悲愤地用滴血的手指开始修书:“臣朝鲜国晋城君李怿奏曰……” ………… 刘杰没有理会那些朝鲜贵族和士人们的愤怒,甚至没有阻止他们。 他得到的命令是,带着这些遗民在小股军马的护卫之下,立即入朝! 于是无数的奏报,直接送去了大明鸿胪寺,而此时,刘杰已经带着人动身了。 他们跨过了边界的河流,开始南下。 朝鲜国所发生的事,北部各郡皆知。 可刘杰依旧是上国钦使的身份,各郡的长官个个心里惶恐,却还不至对刘杰动手。 只能一面派出了快马向汉城报告,一面为途径此地的刘杰奉上酒食,将其礼送出境。 而刘杰一路南行,抵达汉城不远之后,一个噩耗已经传来。 李隆在得知此事之后,命知中书府事副司勇成希颜率一万精兵截杀刘杰的队伍,并且发出了犒赏,谁能取刘杰的人头,赏万金。 李隆……果然是个疯子啊。 如此明目张胆的要杀死刘杰,这几乎已形同于彻底自断了自己转圜的余地。 刘杰的队伍,兵马不过千人,尾随而来的,只是当初逃亡的难民,携家带口,妇孺居多,贵族和士人们,个个孱弱! 完全可以预料到,那朝鲜大军一到,死期也就到了。 刘杰面对李怿的质疑的时候,态度很是坚决,可事实上,刘杰也是有些害怕的! 虽然师公的书信里说,不要害怕,你是大明钦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李隆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是……生活总是生生的打脸啊。 李隆既发出了王诏,势必言出必践。 刘杰想到了追随而来的人中,传出的各种关于李隆如何恐怖的利用刑具来惩罚敌人的事迹,刘杰便也可是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一般。 ………… 汉城,军马即将出征。 得到了命令的成希颜寻到了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二人。 他们都是一脸焦虑,李隆做的事,在他们看来,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可为了明哲保身,他们依旧依附李隆,在李隆面前,忠心耿耿的模样。 李隆对于他们的奉承,自然也就放了心,让他们各领军马。 本来他们认为,他们可以蛰伏起来,等李隆越来越不得人心,最后再进行反叛。 可现在…… 大明上国彻底要斩断他们的后路了。 李隆竟要杀刘杰,杀死了刘杰,就等于是彻底的和大明反目,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一想到如此,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还有即将带兵讨伐刘杰的成希颜,便开始不安起来。 成希颜道:“若我带兵杀死了刘杰,才可以让大王满意,可是一旦李隆败亡时,我们也必死无疑了,这是滔天大罪,不是我一人可以承受的。” “现在人心惶惶……该怎么办?” “动手吧,不能再等了。”吏曹判书柳顺汀阴沉着脸,却是下定了决心道:“再等下去,一旦上国钦使出了任何的意外,我们也难辞其咎,即便将来反叛,这污点也是无法洗清的。” 这话就像给了主心骨,其他二人于是再不犹豫的应道:“好!” ……………… 是日,汉城大乱。 数不尽的军队杀死了外戚慎守勤和任士洪,随后包围昌德宫,驱散宫中卫队,将李隆所在的宫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这一切来得太快,顺利得手的柳顺汀等人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因为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结果,所有叛乱的细节,他们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推敲。 可是现在……这个结果来的太早了,原本是以他们为首的叛乱,现在却使他们成为了棋子,而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南下的刘杰以及晋城君的功劳。 而他们,则更像是恐惧遭受大明的讨伐,而不得不反正的一群李隆余孽,一切都只是屈服和畏惧上国的威严而已。 譬如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此时,他们应当以王太后,也即是慈顺大妃的名义发出命令,勒令李隆交出国王的金印,废黜他的王位。 可现在,他们却是按兵不动,只能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天朝的上使,以及勇敢南下的晋城君李怿的到来,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下达对李隆处置的命令。 这个叛乱的结果,令他们十分不满意。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官员和士兵开始北上,迎接即将南下的上国钦使以及晋城君。 整个汉城,都在等待着这两个大人物的到来。 第376章 算无遗策 李怿是绝望的,这里距离汉城已不过是百里了。 每走一步,危险将更加迫近。 他无法想象,作为朝鲜国的宗室,自己最后会沦落至这个结果。 看着那看似坚定,但是实际上心里也打着退堂鼓的刘杰,李怿一次次的对他道:“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我们会被折磨至死,你的师公远在千里之外,他救不了我们。” 刘杰想了想,这样回答李怿:“师公会有办法的。” 李怿惨然道:“就单凭这个信念吗?他对朝鲜国的情势一概不知,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到底传授了你什么学问,教授了你什么东西,你才对他如此深信不疑?” 刘杰又想了想,道:“事实上,他没有教授过我什么,我的学业,都是受恩师的教授。” “……”李怿真想立即找个歪脖子树,把自己挂在上面,然后伸长舌头,吊死自己给刘杰看。 刘杰则是又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交代我出使朝鲜国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一共只见了他三面,两次是远远的看到他,还有一次是拜师的时候,和他一共说过四句话。” “……” “可是,我的恩师,却是个博学之人,精通文武,在我眼里,恩师是个有大才学之人。我想连我的恩师都如此推崇师公,那么师公一定很厉害吧。” 李怿哭了,抱住了刘杰的大腿:“就因为这样,就因为你拜师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因为你远远的看过他两次,因为他和你说过四句话,我们就来到这里?我们……现在即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宁愿乘船出海,带着我的族人寻觅一个岛屿栖息,即便是饮毛茹血,也绝不跟你来。” “殿下,请放心,师公是觉不会抛弃我们的。”刘杰安慰他。 李怿依旧滔滔大哭,几乎要晕死过去。 “上使,上使……” 远处,有飞骑而来,有人高呼起来。 随来的大明官兵纷纷预备拔刀。 随后,那飞马旋风而至,刘杰心里紧张! 待飞马上的人下了地,跪在了雪地里,他高呼道:“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带着忠勇的士兵,杀死了国都中作恶的奸臣,围困了大王,请求上使与晋城君立即入国都,主持大局。” 刘杰听不懂这带有明显地方特征的汉话,可是李怿却是听懂了。 许多士人和贵族都听懂了。 他们纷纷围拢上去,一个个惊愕万分。 在得到了再三确认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幸福实在是来得太快。 方才,他们还是被通缉和要被诛杀的人,而转眼之间,却是天地翻转,那令他们惊惧不已的李隆,现在竟是成了阶下囚。 所有人难以置信,纷纷看向了晋城君。 李怿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泪流满面,随即,他拜倒在了刘杰的脚下,感动万分地道:“我终于领会了上使师公的深意……” 刘杰呆呆的站着,亦是有点还没反应过来!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如此的轻易? 大悲大喜之下,刘杰的眼泪也不禁磅礴而出:“师公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无数人抱头大哭,纷纷为自己还能活下去而庆幸。 李怿的心里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在千里之外,竟能如此准确地做出判断和决定……… 而激动过后的刘杰则拍了拍晋城君的肩:“我们该立即前去汉城,晋城君,你的运气来了。” “您的意思是……”李怿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杰。 刘杰沉默了片刻道:“整个朝鲜国,都需要一个宗室来主持大局,师公和我都认为,晋城君最合适。” “可是……” “不用可是了,这是师公的意思……” 师公的意思……这令李怿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一般。 其实他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发动叛乱的人,从前是王兄的心腹,他们并不是自己的部下,这些人十之八九是受到了大明的压力,才不得已发动叛乱自保! 且这些人手里还掌握着兵权,自己即便是被拥戴,也不过是被挟持的傀儡罢了。 可是,有了上使的保证,甚至还有那位能够算无遗策的师公的意思,那么他就有信心多了:“令师公,真是令人敬佩啊……” ……………… 方继藩几乎被人遗忘了。 满朝文武围绕着征朝鲜,而吵得面红耳赤。 弘治皇帝刚刚过完了年,随即便开始陷入了这场兵部要钱,户部哭穷,而后满天下的士子们嗷嗷叫的要求朝廷发兵的烦恼之中。 所以没有人搭理方继藩,而方继藩也只好本本分分的在西山书院授学。 朱厚照心心念念的,还是朝鲜国的事,他一再催问方继藩:“刘杰出发了吗?” 方继藩回答朱厚照:“想来已经出发了吧?” “如果他贪生怕死,不肯出发怎么办?”朱厚照的问题总是很奇怪。 而方继藩想了想,摇头道:“刘公的儿子不会如此,我们要对刘公有信心。” 朱厚照便笑嘻嘻地道:“赶紧出发了好,若是那暴君李隆顺道将他杀了,更好。”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振振有词的道:“假若如此,那么朝廷就更加会坚定不移的讨伐朝鲜国了,你想想看,刘杰可是刘师傅的亲儿子啊,刘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到了那时,本宫敕封自己为讨朝鲜总兵官,偷偷出关,带兵杀入朝鲜国。” 方继藩忍不住鄙视地看着朱厚照,这人……脑子有问题。 朱厚照却又想起什么,转而道:“还有,本宫今儿是来道歉的。” 方继藩不解道:“殿下有得罪我吗?” “是更正本宫的错误。我不该胡说我妹子的是是非非,其实她只是个孩子,当时,我带着她胡闹的时候,她走路都走不稳呢,父皇和母后责怪下来,她便吓得哭了,哎,她什么都不懂啊,不哭,还能干嘛。” 方继藩便道:“是公主殿下让你来说的?” 朱厚照皱眉道:“不是,我为何要听她的话?”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那就是了,肯定是公主殿下气得不行,于是太子殿下乖乖来更正了。” 朱厚照乐了,拍了方继藩的肩道:“老方啊,还是你懂本宫,难怪说是兄弟,便如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她太爱哭了,真受不了,娶妻一定不要娶这样的。” 方继藩却是不做声。 朱厚照则是怒的要跳起来:“你为何不应声,怎么觉得你别有所图?” 方继藩懒洋洋的道:“对,娶妻是大事,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厚照松了口气:“有件事和你说。” 说着,将方继藩拉到了明伦堂里,这明伦堂空空荡荡的,学子们都被拉去骑马了。 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方继藩道:“父皇昨日下了旨,命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英国公张懋,阅试三军,你知道吗?” 方继藩故作一脸发懵的样子,摇头道:“不知道。” 口里说不知,可心里却是知道的,这场阅试,可是明明白白的记录在了明实录里。 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一日,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司礼监太监陈宽、英国公张懋等阅试各营候伯都督骑射韬略及把总等官骑射之术。及试,往往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及询韬略,俱不能答。马文升等请重加究治,或罚俸夺俸,或罢黜除名。并请刊印《武经总要》,颁赐在京武职大臣及各边将领,以资其智识。孝宗从之。 这个信息,方继藩早就倒背如流,因为这段史料,堪称为大明军队纲纪败坏的材料! 从土木堡之后,虽大明也曾开始整肃军队,可军队却越来越腐化,以至到了弘治朝,这种糜烂从这一场阅试中便可一窥一二了。 这一次阅试的对象乃是京营以及禁军,也就是说,这本该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而参加阅试的,却都是在京营中的勋贵,譬如有军职的伯爵、侯爵,还有他们的子弟,甚至还包括了许多的武官。 只是可惜,成绩十分惨,惨到了连弘治皇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大量的军官,居然手持着弓箭都不知道怎么射出去,甚至这射倒是射了,结果射出去的不是箭矢,而是弓。 此事,曾引发了弘治皇帝的震怒,而这些记录,竟也可以在倭国和安南国的史料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见,当时这场阅试,应该还有各国的使节去观礼。 真是,丢人啊…… 朱厚照却是还不知道大明的武备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激动的道:“到时可精彩了,不过……本宫现在很担心你啊。” “担心我什么?”方继藩一愣:“和我有关系吗?” 朱厚照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当然有关系,你是羽林卫千户官,又是新建伯,平西候之子,你说呢?” 这意思…… 卧槽……那个……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不会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第377章 威风凛凛 想到要参加阅试,方继藩便觉得有点悲伤! 早知如此,当初练一些弓马也是好的啊。 方继藩便怀着期盼,看着朱厚照道:“那个,我……我可以不去吗?我脑子……”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方继藩的心思,脸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冷笑着道:“噢,你自个儿去和父皇说罢。” 方继藩只能幽怨地看着朱厚照! 关于这一场阅试,简直就是人间惨剧,这一点,方继藩太清楚了。 因为………想来没有人预料到,大明的武备,居然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在此之前,弘治皇帝是满怀自信的! 当然……方继藩自己也有责任,作为一群人渣中的一员,固然知道法不责众,大哥不笑二哥,可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这一场阅试,本是弘治皇帝预谋已久,他对勋贵和武官们的印象都不错,在宫中当值的武官,大多看上去孔武有力,虽然经历过土木堡之战的阴霾,可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想来,这些子弟们发愤图强,定当会令人刮目相看吧。 此时,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的,乃是各卫指挥的奏疏,里头都是吹捧当今圣上举办阅试,可以让下头的武官大显身手,使上下人等深受鼓舞,无数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云。 弘治皇帝看着很高兴,他忍不住对一旁的萧敬道:“这些日子,被征朝鲜之事,搅的头晕脑胀,朕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啊。看看,我大明是不乏骁勇之士的,他们才是我大明的保证,此番阅试,意义重大,朕决定亲自观礼,阅试就在瓮城进行吧,那里地方开阔,也让军民百姓,好生的看看。” 萧敬见陛下心情不错,忙堆着笑道:“陛下说的是,三军将校,无一不希望在陛下面前大显身手。” 弘治皇帝颇为得意的颔首点头。 这一次阅试,已经多了一层不凡的意义。 其中最重要的是,震慑四方,好让各藩国知道,如朝鲜国李隆这般大逆不道势必不会有好下场,其次便也是近来天下士子们对于李隆口诛笔伐,抱怨朝廷为何不及早出兵的回应。 弘治皇帝将一封封的奏疏搁下,长吁短叹道:“阅试既比文韬,亦比武略,骑射乃是根本,可武略也不可松懈了,此番经略题,该出什么好?” 萧敬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眼下朝廷不是在为朝鲜国的事担忧吗?” 弘治皇帝便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自然不能将题目泄露出去。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边渡步边道:“朕上一次去了西山,心里便想,这大好的河山,却也需刀斧守护,朕要让全天下都如西山一般,自然也需厉兵秣马,使我大明无人敢侵犯。” “传旨英国公张懋,代朕告祭太庙吧。” 萧敬恭谨地应道:“是。” ………… 英国公张懋,又一次的代表了天子,前往太庙告祭。 消息一出,满京师便知道,阅试已是迫在眉睫。 至二月初九这天,天气渐暖了,今年的气候比从前稍好一些,阅试却已悄然的拉开了帷幕。 这第一场要考的,乃是骑射。 一说到骑射,张懋便激动得不得了! 大清早,他便穿戴妥当,同时系上他的金腰带,仿佛是要提醒陛下,当初他可是靠着骑射,而得到成化先皇帝的青睐! 张懋入了宫,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吉时要到了。” 弘治皇帝一身冕服,萧敬蹑手蹑脚地在弘治皇帝身后,捋着弘治皇帝的后襟,弘治皇帝颔首道:“免礼,勇士们,都预备好了吗?” “陛下,都预备好了!”张懋笑了笑道:“各候、伯子弟,以及禁卫武官,磨刀霍霍,只等陛下观礼,他们得知陛下要来,甚是激动。” 弘治皇帝笑了:“别人都说朕重文轻武,殊不知这文武,朕都是同等对待的,今日观礼,便是要让诸卿们知道,朕绝无偏颇,对了,方继藩……也去了吧?” “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张懋想到这个小子,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就怕方继藩装病,他是新建伯,陛下对他,肯定是有所关注的,所以别人可以不去,方继藩这傻小子,则非去不可!毕竟不去,这是态度问题,去了,丢了人,那只是能力问题。 因而今儿清早,在入宫之前,他便特意先跑去方家,将方继藩给提去了大营。 只是张懋不好跟陛下说方继藩是被人提去的,直到现在,张懋才发现,方继藩这小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要碧莲的臭小子了。 此时,他又道:“方继藩听说陛下观礼,喜不自胜,他说,自己骑射虽不好,可陛下既去亲自点阅,他龙精虎猛,精神百倍……” 弘治皇帝原本预备皱起眉头,因为在他的理解之中,这方继藩十之八九是要找个理由躲懒的,没曾想,这个家伙居然还算懂事。 真是越发的稳重了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于是道:“起驾吧。” 今儿的方继藩一身戎装,他身材高瘦,倒也显得英武! 可偏偏,他是花架子,他和许多勋贵子弟,不太认得,只有一些愁眉苦脸的屯田千户所武官和张信,一个个站在一起! 每天捉摸着种植蔬果,摆弄着花草,他们哪有心思练习弓马? 见了方千户来,大家大眼瞪小眼,一副很是尴尬的样子,就仿佛是一群学霸在体育课里相遇。 “见过千户。”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准备好了吗?” 这么多年了,依旧改变不了装逼的心态啊。 张信等人很佩服方继藩,上次看方千户骑马,那马神骏,性子也烈得很,上蹿下跳的,方继藩在马上嗷嗷叫,几次都差点要摔下马来,可即便如此,方千户依旧是如此的淡定自若,此等镇定自若,不愧为方千户啊。 “准备……准备的还好。”张信等人一脸惭愧之色,脸有些烫红。 方继藩便勉励他们道:“要不骄不躁,不要丢屯田千户所的脸,骑射不是什么难的事,无非是骑在马上射箭而已,嗯,掌握好技巧即可,不要怕。” “是。” 瓮城的城楼上,弘治皇帝已经驾到了,诸官统统围拢了上来,个个前来见礼! 弘治皇帝笑容满面,远远眺望,看还有许多低级的官员,以及在京的使者都在远处的城墙上,又专门请了一些乡老前来观礼,弘治皇帝甚为满意:“鸣金,开始吧。” 禁卫营且不说,平时朝廷的给养充足,且又都魁梧,勋贵子弟都是武将世家,老子英雄儿好汉。 即便是京营,亦是大明的精锐。 于是乎,在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号令之下,城楼上开始鸣锣,城墙上,鼓声开始响起。 这震天的鼓声之下,通往城内的城门大张,无数戎装,精神奕奕的勋贵子弟和武官列队,徐徐打马向前。 远远看去,甚是雄壮。 谢迁站在弘治皇帝一旁,低声道:“陛下,此威武之师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颔首点头。 一旁的朱厚照远远眺望,却是看出了一丝端倪,唇边不禁勾起了冷笑,带着几分鄙视的语气道:“花架子。” 朱厚照原本是带着期望而来的,可看到那城门中出来的诸官,个个穿着的竟都是锁甲,头顶铜铁范阳帽,确实是威风凛凛,却一下子失望起来。 这声音,恰好被弘治皇帝听见了!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训斥道:“尔是太子,岂可这般折辱将士?” 朱厚照似乎想要争辩几句:“儿臣……” “越来越不像话了。”弘治皇帝道:“储君要爱民如子,也要爱兵如子,这般苛刻,谁愿为你效力?” “儿臣的意思是……呀,方继藩来了。”朱厚照突的眼中一亮,朝城下一点。 方继藩打马混在人群中,催动着马,徐徐而动,心里松了口气! 原来就像游览车一般的逛一圈啊,好险好险,他故意放低马速,落在张信等人的后头,头顶青铜范阳帽,头上还插着雁翎,全身披挂,腰间斜插一柄御箭,身后背着箭壶,一张雀画角弓挂在腰间,一路叮铃桄榔,简直就将祖宗十八代的威风都显露了出来。 一旁有一个肥胖的武官气喘吁吁的打着马,仿佛要窒息的样子,口里大叫着:“走慢一些,走慢一些呀,诶诶……” “喂,前头说要射箭了,射箭了啊。” 后头发出了骚动,威风凛凛的家伙们,开始不自在起来,不少人皆是脸色惨然。 “是步弓还是骑射?”那胖子额上满是汗,低声询问。 有人个头高,看得远:“马都骑来了,当然是骑射,哪里可能是步弓?完了,我害怕呀,马一跑快,我心便慌了。” “不要怕,不要怕……稳住!”有人低声道:“咱们慢一些,到最后再去。” 他们回头,却见那个最威风凛凛的家伙,一溜烟的,早就拉着马窜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第378章 阅试 这人……真不要脸啊。 众武官一脸懵逼的看着那个躲在门洞里不肯骑进瓮城的家伙! 可方继藩是有点都不在乎他们的白眼,只一脸淡然无常的样子。 那胖子倒是恼了,气呼呼的道:“小子,要点脸,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打马上前来,到本军爷的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小心揍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另一个亦是冷着笑道:“谁家的小子,敢占我们的便宜。” 方继藩便悠悠然地道:“我爹平西候方景隆……” “啥……” 几个武官个个脸色变了。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道:“你们说要揍我?” 几个武官沉默了很久,脸色越加苍白了! 那胖子努力地挤出了笑容道:“呃,新建伯,咱们讲道理可以吗?” “来啊。”方继藩笑着道:“我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是想断手还是想要断脚?” “我……”那胖子愣了老半天,突然,城墙上,一众唏嘘声传来。 那几个人趁着方继藩恍惚的功夫,连忙催马向前,逃了。 原来在这瓮城校场上,当先的一个武官飞马向前,还未搭弓,竟是生生的摔落下马。 第二个……箭倒是射了出去,却如某种不可描述的男性不可描述的病一般,只飞出数丈,便软哒哒的掉落在地。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看着城墙上的众人唏嘘,而后看向了马文升和张懋。 张懋已是大汗淋漓,忙道:“陛下……这……他们平时操练还是很有样子的。” 很有样子,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花架子吗?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继续观看。 朱厚照已是唏嘘不已,忍不住道:“这群酒囊饭袋。” 张懋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出去了,马文升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都说近来禁卫和京营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却没有料到竟败坏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一个侯爵之子飞马而出,倒是很有模样,可结果……这人刚要双手离鞍,取出身后的弓箭,却没有坐稳,直接人飞了出去,啪嗒落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其实骑射,最是考教功夫,没有长久的操练,不熟知马性,要做到双手离鞍,凭着身体来平衡,战马还需快步疾跑,在这颠簸的情况之下,取箭,弯弓,且还要在瞬息之间,靠近箭靶,一箭射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顿时之间,后头阅试的诸将人仰马翻,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心惊胆跳的表情。 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没有人敢尝试了。 土木堡之变后,勋贵子弟再不以父辈们东征西讨为荣,优越的环境,早已养成了他们游手好闲的性子。 人们不再关心武备,尤其是崇文抑武之后,便连武官自己都嫌自身及不上那些朝上读书人出身的大臣,一个三品的指挥使,见了七品的翰林编修,既然都是大气不敢出,这一场阅试的悲剧,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惨然。 他看过的奏疏里,那些号称忠贞果敢的勇士,还有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军,而今日,让他亲眼看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表现,他已是气得发抖。 远处,诸多国使低声窃窃私语,虽不敢发出嘲笑,可是见到此景,连他们都不禁骇然,若非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看似威武的军将,竟是衰败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还是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北伐横扫天下,还是当初文皇帝一声令下,便横扫大漠的明军吗? 负责此事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官员,个个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兵部负责查验京营的操练情况,可显然,派出去的文臣更喜欢看花架子,只需看到营中的人,个个打着旗帜,穿着各色的旗甲,摆出各种所谓八卦阵、龙门阵、一字长蛇阵,便心满意足,认为这便是古书中的精兵。 而五军都督府,其实已名存实亡,虽是负责管理天下诸军,却早已被剥除了军权,成了一个空架子。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前行数十步,站在了女墙之后,他抿着唇,依旧凝视着瓮城中的诸武官,看着他们一个个滑稽的样子。 身后,张懋挥了挥额上的冷汗,随即道:“陛下,想来是平时极少操练弓马,所以将士们……” “那他们在操练什么?”弘治皇帝平静地道,可这平静的语气却令人能深深的感受到那潜在的怒火! 张懋自是被问得语塞,其实……他是无妄之灾啊,他每日的职责,都是代替陛下去太庙告祭祖宗,虽也偶尔巡视各营,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根本难有发现弊病的可能! 虽是这样,可他还是皇城惶恐地拜倒道:“臣……万死。” 马文升苍白着脸,上前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扶着女墙,眼中闪过锐光,似悲似怒,口里道:“原本朕是想要壮我大明军威,现在看来,不过是笑话,可笑之至。” 就在这个时候,他正看着下头的一个武官从马上摔落,那马儿受惊了,他吓得赶紧翻身,想要重新骑上马去,可结果无论怎么爬,这马执拗的不肯让他上去,于是乎僵持着。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下面的一切,像是不敢相信,想要一次次的证实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实的! 他是真的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特意来观礼,也后悔让使臣们也随之而来。 数百个军将,个个滑稽无比……便如跳梁小丑啊。 “其实……陛下……边镇那儿的骁将并非如此,只是亲军和京营这边……”张懋想要解释,他数次巡边,对边镇上的武官倒是颇为满意。 弘治皇帝没搭理他,则是摆摆手道:“走罢,摆驾回宫。” 他甚至连苛责这些人的心思都没有了。 心里透着疲倦,和难掩的失望。 都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只怕就算是狠狠斥责,也已经无用了吧。 真实,丢人啊。 他欲下城楼,朱厚照连忙跟着他一道去,其他文武大臣则是显得有些失措。 刘健也铁青着脸,恨恨的瞪了马文升一眼,拂袖要走。 却在这时,有人晃悠悠的骑着马进入了瓮城。 朱厚照看到了这人……方继藩。 “父皇,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身子顿了顿,目光朝着城下瞥了一眼,他沉默着,却是驻足,居高临下的看着那骑在马上的方继藩。 方继藩慢慢的打着马,其实以他的水平,就算是催促马儿快跑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众目睽睽之下,方继藩还是很要脸的,若是跑得快了,一时收不住,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这就糟了!毕竟自己还没娶妻呢,丢人的事传出去,没有女朋友的悲剧,难道要延续两世? 所以他不急,慢悠悠的样子。 当然,这种样子大抵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临危不惧。 另一种是,你这划水划的太明显了。 到了城楼之下,方继藩却是停了下来,仰起了脸,随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城下的方继藩,却没有做声。 朱厚照则是朝方继藩招了招手。 方继藩继续道:“臣今日身子不好,不便阅试……” “……”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对身边的朱厚照道:“他不想阅试就不必试了,他是屯田千户所的千户,想来骑射功夫不过尔尔,别让他丢人现眼了……” 朱厚照忙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去劝他。” 可朱厚照还没探出女墙。 方继藩却又道:“可是陛下,臣有一些不成器的徒孙,平时读书之余,偶尔也会骑马,臣旧疾复发,可否容请这些不成器的徒孙们为臣代劳?” “……”朱厚照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还有那些生员啊…… 于是他忙道:“父皇,不如让他们……” 弘治皇帝觉得心口堵得慌。 原本一场好好的阅试,本以为可以为朝廷增光添彩,谁曾想,竟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道:“让他回去吧,朕摆驾回宫了,太子说的对,都是花架子,幸好这天下大体承平,否则靠他们,如何护卫社稷。朕……平时太纵容这些人了。” 方继藩喊得嗓子都冒了烟,看城楼上没有人回应,便大叫:“陛下不说话,便算是陛下已经默认了。” 来之前,方继藩就知道会丢人,历史上的这一场阅试,曾让弘治皇帝面色无光。 可毕竟,当时弘治皇帝没有亲自来观礼,这人没有亲眼所见,只听人转述,即便愤怒,可终究这愤怒还是有限度的。 谁想到,历史已经改变,陛下今儿居然亲自赶来了。 方继藩很无语,正因为如此,在这瓮城城外,他命生员们集结起来。 让生员们试试看吧。 再差,都比自己这些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坠弓于地者的强吧! 读书学艺哪家强来着? 朱厚照站在女墙之后,见父皇不愿理会,要下城楼摆驾回宫,却也豁出去了,扯着喉咙,大声道:“父皇有旨,命西山书院诸书院入校场,阅试骑射!” 第379章 英烈 周围的人有点发懵,纷纷看向弘治皇帝! 预备要下城楼的弘治皇帝更是身子一顿,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给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他有点怕挨揍,想躲。 弘治皇帝随即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过了身来,又回到了城楼,重新坐下。 这满瓮城上下都是窃窃私语,谁也无法预料,好端端的骑射,居然闹成了这么个笑话。 其实张懋和马文升也是懵逼的,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张懋还想要解释点什么,可看到弘治皇帝一脸冷然,便不敢再说话了。 弘治皇帝趁着等待的间隙,向朱厚照道:“你是如何看出这是花架子的?”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看了父皇一眼,犹豫地道:“儿臣不敢说。” “你说罢。”弘治皇帝道。 “武官地位卑贱,人们不愿练武,骑射,对于寻常的士卒而言,练出来了,也算是本事,可他们家贫,吃都吃不饱,吃的估计还没马多呢,也不会有操练骑射的机会。至于武官,还有诸公候伯,以及世袭武官们,骑射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练了反而会被人讥笑是个莽夫,所以……” 弘治皇帝便纳闷地道:“骑射乃国家的根本啊……国家承平时,武官们尚可以糊弄过去,可一旦朝廷需要忠贞勇武之士呢?” 他远远地看了那左侧城墙段上的各藩国使节,幽幽地道:“而今我大明算是被人看了个透了,张懋、马文升,你们都起来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有错,料来也是朕的疏失……” 摇摇头,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早已预备多时的生员们来了。 他们清早拂晓时便已集结,由王守仁带队! 清晨虽是寒风凛冽,不过他们都是轻装,头上只是发髻一挽,身上一袭布衣,太子殿下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始出发,自城郊入瓮城。 一看这一群凌乱的队伍,灰头土脸的,城上本就失望的文武官员,个个露出了轻视之色,那些角落里的国使们,虽是不发一言,在看到此前的武官阅试之后,依旧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敢发出丝毫的嘲笑,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大明依旧还是大明,即便是武备松弛,其国力,依然不容小觑。 至多,也就是心里带着几分轻视罢了。 可当这些生员们出现,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噗嗤一笑,四顾左右道:“莫非读书人也可以骑射吗?”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众人都笑了,是啊,读书人也会骑射吗? 这大明的读书人,寒窗苦读,有的虽也声色犬马,可唯独和骑射不沾边。 ………… 城楼上,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他其实已经心灰意冷,坐在此,如坐针毡,恨不得拂袖而去,偏生这太子,实是胆大包天啊。 不急,回去慢慢收拾吧。 城楼下的方继藩已翻身下了马,徐徐登上了城楼,众人很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环伺在天子身边的文武百官们,心里都是五味杂陈!今日阅试,实是大失所望,何况陛下龙颜震怒,别看陛下脸色平静,可越是如此,越不知接下来会有何等的雷霆之怒。 倒是方继藩泰然自若地徐徐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生员也习武吗?” 方继藩道:“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不学骑射,如何治国平天下?”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颔首点头,四顾左右道:“看着吧,连读书人尚且如此,可是亲军和京营呢?方继藩其心可嘉,不过这骑射,朕看哪,还是不必继续下去了,我大明已是颜面大失,继续下去,只会令人耻笑,方继藩有这个心,便好了。”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奖了方继藩一通,大抵意思是,方继藩的心思是好的,不过……读书人凑什么热闹呢,就别丢人了。 这一下子,却令许多人的心里酸溜溜的了。 英国公张懋倒没什么,可其公候,都在五军都督府职事,这一次算是丢了大人了,方继藩拉出一群读书人来,这不是生生打脸吗?这百无一用的书生,竟也被拉来耻笑自己。 “陛下……”站在弘治皇帝不远处的,乃是武定候郭珍! 这郭珍乃金吾卫指挥,专职卫戍宫中,此时他老脸有些搁不下。 武定候一脉,自然是及不上几大国公府的,可郭家自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他的先祖郭华,便作为朱元璋的侍卫从龙,几乎寸步不离于朱元璋的左右,朱元璋对其信任有加,身经大小百战,伤痕编体,朱元璋对他十分的放心,亲昵的称呼他为郭四。 这位郭小……不,郭四的先祖,最终成为了朱元璋的宿卫,朱元璋睡觉就寝时,就命他守在外头,可见他是何等的受太祖高皇帝的喜爱。 乃至于太祖高皇帝时,不少功臣都因胡惟庸案、蓝玉案而遭到株连,而郭四不但平安度过,而且在死时,还被追封为陕国公。 郭珍就是其嫡曾孙,袭了其爵位,所负责的,也是宿卫宫中,地位可见一斑。 此时,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方继藩,心里十分的恼火! 你方继藩乃南和伯之后,如今你爹成了平西候,你也有了新建伯的爵位,封爵,老子没话说,你的确为百姓做了些实事,这个我是服气你们方家的,可而今,你却拿一群读书人来此羞辱众将,这是啥意思? 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陛下,新建伯挂有军职,却隔三差五的以病为由,极少参加点卯,每月的操演也不见他的人影,有了脑疾就可以视军法为无物吗?” “……” 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的看着方继藩了。 方继藩也有点懵逼了。 他觉得自己是该解释一下,很想说,其实我除了有脑疾,还是个孩子啊。 当然,这话他终究没说出口,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不能用这些客观因素为自己找借口。 方继藩便朝武定候一挑眉,道:“武定候说的是,卑下一定改正。不过武定候似乎对卑下看不惯啊。” “哼。”武定候冷哼一声! 他是宿卫,弘治皇帝的宠臣,老郭家世代为皇帝职守寝宫,地位非同一般,不过这人天天守在人家房外头,难免会有些变态了吧,脾气很臭,犹如茅坑里的石头。 方继藩心里想:“你祖宗叫郭四,他岂不是郭……小…………小……小四……” 这名儿好啊,喜庆,讲究。 心里吐槽一番,方继藩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我大父还在世的时候,亲口说过,武定候府和咱们方家是世交,那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 郭珍没有说话,却在心里道,你知道同穿一条裤子,还拉一群读书人来捣乱?狗东西,在西山教人读书,教傻了吧? 面对郭珍依旧不是很好友的态度,方继藩却是很真挚的样子,又眨眨眼道:“我大父还说,当初土木堡之战,武定候的爹可是卑下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卑下的意思是,有什么话,好好说。” “……” 谁曾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扯出了一段公案,许多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事……有些年头了,谁也不知真假。 郭珍眼珠子都直了,怒气冲冲的道:“呸,胡言乱语,我爹那时不过十二岁,人在京师留守……” “啊……原来是这样啊……”方继藩倒是不尴尬,都是和那些臭不要脸的叔伯们学的啊! 他依旧一脸真诚的样子:“那……想来是记错了,不是你爹,是武定候的大父,卑下的大父将武定候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令大父摔伤了脚,被许多鞑子围了,倒在血泊之中,我大父带着亲卫杀过去,才驱散了鞑子……” 众人见他说的有鼻有眼的,连弘治皇帝也动容了,有这事?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胡扯这些成年旧事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又不好看了。 土木堡给整个大明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尤其是对勋贵们而言,当初无数的公候随英宗皇帝在土木堡罹难,上至公府,下至伯候,几乎家家都有人披麻戴孝。 又因为是一场大败,所以导致当时战争的场景极为混乱,几乎没有人能讲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郭珍,意思是说,你武定候真不厚道啊,当初我爷爷若是不救你爷爷,你爷爷还能多活吗? 郭珍脸都气歪了,暴怒道:“吾大父扈从英宗先皇,在战斗中,战死沙场,人都仙去了,你大父是背我大父的尸首回来的吗?” “……”方继藩顿时真有点懵了,不过很快,他就眉开眼笑了,特认真地道:“不错,想来背回来的就是武定候的尸首吧,能令他老人家入土为安,总也算是恩情吧。” 第380章 神箭 武定候郭珍已经想死了。 他觉得方继藩这厮在侮辱自己的智商,正要发作…… 下头,王守仁大呼:“西山书院师生百五十人,在此应卯,请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点阅。” 弘治皇帝摆摆手,站了起来,徐徐上前,走到了女墙之后,远远眺望,便见着乌泱泱的师生们早已汇聚一起,文武百官也都追上来! 朱厚照大喝道:“鸣鼓。” 鼓声如雷响彻天际。 震破长空。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你下令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朝城下大吼:“骑射,向前!” 王守仁一马当先。 平时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翰林,谁也没有料到,他的马术竟是精湛无比。 他催动着马速,马速越来越快,宛如乘风而起,座下骏马的四蹄扬起,溅起泥泞,在这风驰电掣之中,王守仁双手腾空,只凭着双腿夹紧了马腹,与此同时,取箭,弯弓,搭箭,只在这刹那之间,他已与箭靶相对! 这时,只要稍稍的迟疑,箭矢都无法正中靶心了,可王守仁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手松弦,牛筋般的箭弦发出破空的声音,箭矢在下一刻便疯狂的自旋,借助于箭尾的翎羽,呜呜仿佛鸣镝一般,下一刻,啪嗒一声,直入了箭靶的红心。 而此时,王守仁根本已经无法去追寻箭矢的位置,座下战马在他松弦的刹那,已是飞驰而去。 呼……… 没有人知道,箭矢中了没有。 可是单凭这漂亮的飞马和射箭,就足以令人欢呼了。 城墙上,却没有人欢呼,每一个人,死一般的盯着已如流星一般划过的王守仁,事实上,他们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弘治皇帝双目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懋则是两眼放光了,他忍不住道:“漂亮!” 他乃老将,善长弓马,可已年纪不小,而今再不似从前了,如今见此英姿勃发的青年,令张懋的眼眸不由自主的透出了欣赏之色。 这不就是当初的自己吗? 自然,若是他敢把这话说出来,方继藩绝对怼他,年轻的英国公不过是在弓马上和王圣人各有千秋呢,可论起学问和瞎琢磨的精神,这城上城下,包括了方继藩自己…… 方继藩不是吹牛,王守仁足够将包括了自己所有人都吊起来,把脸打成猪头。 张懋说漂亮的同时,那武定候郭珍也不禁带着赞叹的语气道:“此人是谁?” 方继藩立即道:“吾徒王守仁,本事一般,让武定候见笑了。” “……”郭珍顿时老脸一红,气不过地道:“要射的中才好。” 下头已是有人匆匆的去看靶,随即大呼:“射中了,射中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 正中……靶心…… 城上顿时一阵阵惊叹之色响起。 靶心啊。 在如此高速的快马加鞭之下,人在马上不断的颠簸,上下起伏,而能中靶心的机会,只在刹那!因为马太快了,高速的移动,只有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抓准时机,射出一箭! 这实在太短暂了,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时间,以至于之射中的难度极度的高。 若非是运气,这几乎堪称为神箭了。 武定候郭珍脸上已是红得有点泛黑了,嘴巴嚅嗫着,不知该说啥好。 方继藩却是汗颜地道:“惭愧,侥幸中的,只是侥幸而已,平时没有这个本事……真没有这个本事,这是运气,大家想来也看得出的吧。” “……” 弘治皇帝凝视着下头的青年,那方才挤压在心底的灰暗,像是突然找到了一盏明灯,令那黯然一扫而空,随之而起的,是希望。 朱厚照也忍不住喝彩道:“厉害,比本宫厉害一些。” 看武定候郭珍老脸憋得难得,方继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其后,那些徒孙们的水平就差许多了,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家伙,武定候可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郭珍怒气冲冲的回击。 方继藩则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是令郭珍一口气提不上来,这家伙,真是不要脸的啊,若是方继藩说什么,自己还有反驳的机会,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就坐实了自己心胸狭隘,可自己若是喝骂几句……更惨,方继藩又没说啥,你还在此纠缠着做什么? 郭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难道我们老郭家,当真上辈子欠了他方家什么吗? 郭珍思绪飘飞,开始怀疑人生了。 而城下的鼓声愈来愈烈了。 随之王守仁的开门红,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终于有了一些阅试的气氛。 诸国使们一开始面上还带着含蓄的微笑,可随后,他们的脸色却有些不同了,那轻慢的眼神,渐渐变得慎重起来,一个个凝视着城下。 接下来,第一个生员催马向前。 是沈傲。 “是我儿子!”城下某人对左右的人道:“我儿子,叫沈傲,看到吗?就是他,哈哈……只是一个孩子,哪懂什么弓马啊,惭愧的很……” 边上的人不太愿搭理某人,一个个假装很认真看阅试的样子,这等爱炫耀的人,很讨厌。 可某人显然没有觉悟,满面红光,摇头晃脑的。 读书人练武,确实是可耻的事,可某人不以为耻,尤其是今日这场合,我儿子读书厉害,现在都能熟练的作八股了,还能弓马,咋的,丢人吗?不丢人! 只见那马背之上的沈傲已经开始加快马速,渐渐的,那久违的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开始出现了。 他养了几个月马,坐下的马就如他的兄弟一般,而马儿似乎也了解了主人的脾气,等到主人双手开始离鞍,这么多日子以来,人马之间的相互磨合,这马跑动起来,尽力的平稳。 沈傲弯弓,撘箭,整个人随之马的上下起伏,动作依旧娴熟。 在西山,弓马的训练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一开始的时候,可谓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做好,想要在战马高速的移动中,单凭双腿来控制马,这就需要人和马之间的契合了。 沈傲太清楚座马的性子了,这是一匹母马,平时性情温和,可对陌生人是极为防备的,吃马料时,慢条斯理的,可偶尔也会耍一些小性子,故意温顺的站着,等有陌生人到了它的身后,马腿啪叽一下,直接将人踹翻。 可对沈傲,这马见了他,却特喜欢黏着他,甚至很享受沈傲抚摸它鬃毛的感觉。 今日,它不需沈傲的催促,甚至不需沈傲刻意的用马绳告诉它方向,只从沈傲腿上传导而来的某些暗示,它便埋着头,平稳狂奔。 终于,到了…… 箭靶就在正前。 就在这一刹那,箭矢如蝗一般的飞出,一气呵成之后,沈傲立即收弓,双手扶住了马鞍,人已飞快的窜出。 …… 呼…… 城墙上,又发出了一阵喝彩。 某人得意的开始碎碎念:“我儿子,这我儿子……” 城下,有人大呼:“射中!” 射中,并非是射中的圆心,想要射中圆心,何其难也。 这不是沈傲随意就可以做到的,甚至能否中靶,对于沈傲而言,也只是概率的问题,今日算是超常发挥,是运气。 可这射中二字,顿时引发无数的喝彩,呼声似要冲上云霄。 人们可能在心底深处对武人不太瞧得上,可当真真切切的看到年轻的儿郎们飞马扬鞭,弯弓搭箭时,体内一种来自于原始的某种野性也不禁的催生出来。 弘治皇帝背着手,开始还绷着的脸,后来微微的缓和下来,再后来,挂上了微笑。 “此人叫沈傲……”朱厚照对弘治皇帝道:“弓马不算娴熟,在众生员里其实也不算出彩的。” 弘治皇帝则是不为所动,依旧看着城下。 定远侯也没心思和方继藩耍嘴皮子了。 他眼珠子瞪着,甚至唇边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意,忍不住和英国公张懋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懋心情不知如何,他作为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其实说起武备松弛,真的有他的责任吗? 没有! 这一点,他是不服气的。 五军都督府早已渐渐的形同虚设,表面上还管理着京营,可实际上,早已被架空。他这个国公,这个中军都督,每天的差事是一年到头给皇帝陛下祭祀太庙,去年,祭祀了九次,春祭、秋祭,纵有一身的弓马,祖传下来的韬略,又如何?还不是每天都是在太庙里,代表着天子,和列祖列宗们对话? 武备松弛,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张懋的失望在于,没有想到,这些武勋们竟是到了这般荒唐的地步。 而现在,这个朝中的祭祀小能手,与大明列祖们沟通的桥梁,大明的英国公,祖先所赋予他的热血却在此刻,只在霎时,无声的沸腾起来…… 他红着眼睛,目中有些湿润,在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宗,想到了文皇帝身边,那个骁勇善战的张玉,想到了金戈铁马,想到了大漠尘烟! ………… 还有,老虎在马不停蹄的写了,尽量快点送来! 第381章 文武双全 一个又一个的生员飞马而出。 他们疾驰,弯弓,飞箭射出。 一枚枚的箭矢,将那箭靶刺得千疮百孔。 “射中……” “射中……” “不中……” “不中……” 不中的有很多,而射中的概率不过是三四成罢了。 可就这样,方继藩还觉得他们已经超水平发挥了。 虽然每一次不中的时候,方继藩便有几分恼怒,恨不得想将人拖出来,爆锤一番。 你大爷,你们没有脑疾,平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咋就不中了? 可即便如此,依旧让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喝彩声一浪胜一浪! 相比于此前那些丢人现眼的武官们,这些生员所爆发出来的骁勇,还有那骑马时的骑姿,乃至于弯弓搭箭时的稳重,都足以让人钦佩。 身边传出一阵阵的欢呼,即便没有射中的人,也得到了一阵欢呼声。 这些生员,其实射中和射不中有什么分别呢?他们只是一群读书人,他们已足以吊打那些武备松弛之下的武官和勋贵子弟,这……就足够了。 连那武定候也开始放飞自我了,一开始还尽力的憋着,免得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可到了后来,也情不自禁的大呼起来。 弘治皇帝那脸上的落寞之色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红光,甚至开怀而笑! 他左右顾盼,眼中闪动着异彩,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朱厚照下意识的身子矮了一截,想躲,可等到发现父皇只是亲昵的拍着他的肩,朱厚照才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另一边,那些国使们则是议论纷纷起来,拼命的打听着这些是哪里来的军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赏之色。 待所有人骑射之后,鼓声终于停了,弘治皇帝依旧还站在女墙之后,王守仁带着一干人飞马出了瓮城! 瓮城里,终于又恢复了空荡荡的! 此时,弘治皇帝道:“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应道:“臣在。” 弘治皇帝的脸上不合时宜的露出了几分忧色,道:“这……不会耽误他们的学业吧?”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读书人当然是将读书视为最要紧的事,虽是这一场骑射,连弘治皇帝都激动了,心里无数次的为这些骑士们喝彩,可当看着那些生员一个个骑马离场后,他终于又渐渐冷静了下来。 可不能让方继藩误了人家啊,毕竟是读书人,难道跟着方继藩,一辈子不进学了? 倘若如此,人家的爹娘特意将这些人送到书院去,你方继藩怎么对得住人家? “不会!” 方继藩还没有说话,某人就已兴高采烈的高呼一声。 某人很寂寞啊,祥林嫂一般告诉身边的人,第一个飞马出来的生员就是自己的儿子,那个英武潇洒,英姿勃发,棒棒哒的那个,叫沈傲,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不但是亲的,而且还是嫡的。 偏偏,大家只顾着去喝彩,没人搭理他。 沈文就站在不远处,他很遗憾也很寂寞啊,就如自己一身爱马仕进了贫民窟,威风是威风了,可人家不知这叫啥马啥士,人家不看爱马仕,只看谁脖子上的金链子更粗。 一听陛下问起,他耳朵尖,自然激动起来,一脸神采飞扬的排众而出:“陛下,臣的儿子,沈傲,就在西山书院读书……” 他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说着说着,居然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红了。 比起大半年前,那不肖子放浪形骸,在南京不知多荒唐,再到命人将他送进京,想到这儿子当初那满脸涂抹了胭脂样子,沈文是噩梦连连,可偏偏管不住啊,他心里有着万千的感慨,儿子现在……更像个男子汉了。 “你不要哭,有什么话,但言无妨。”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见沈文擦拭着眼泪,哽咽不言,心里也甚是感慨,这全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啊。 沈文稍稍的收住了点泪水道:“是。” 若非是他哭得真切,许多人怕都要认为他是个托了。 此时,他才道:“儿臣的儿子叫沈傲,自进了西山书院读书之后,学问很有长进,臣可都真真切切亲眼所见的,陛下若是不信,臣将他的文章带来了,陛下可以看看。” 说着,居然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数十篇文章。 众人不禁愕然,看着这一张张的纸,有的纸张陈旧,有的纸张簇新。 敢情这位翰林大学士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儿子历来所作的文章啊。 真是……服了。 沈文却激动得难以遏制,又喜笑颜开起来,他这等忽喜忽痛的样子,让身边的人都不禁有所触动! 而此时,他又开始念起了自己的口头禅:“臣的儿子沈傲这半年来,所作的八股,臣都留着,时常带在身上,公务闲暇之余都要看的,所谓一叶知秋,管中窥豹,从他每月的文章里,臣看到他的文章进步甚大,请陛下过目。” 还真看啊…… 可沈文很激动,他寻不到自己的知音,虽然这些日子,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可他自己也知道,许多人更多像是敷衍,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孩子,管我*事? 今日在这御前,不赶紧推销一下自己的儿子,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一副饥渴的模样。 可这是阅试啊,这翰林大学士,真的越来越不懂事了。 这个时候,谁有空看你家儿子的八股文啊。 弘治皇帝也是骑虎难下,看嘛,有些不妥。 可看到沈文一脸的期盼,弘治皇帝终究心里一软,转过身道:“朕坐下,来看看吧。” “多谢陛下。”沈文老泪纵横,随即又激动得不得了。 匆匆的随弘治皇帝回到了城楼,弘治皇帝升座,萧敬取了沈文手里的文章,沈文忐忑不安的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是最能理解沈文的感受的,因而微微一笑,这一次阅试的骑射,总算……没有使朝廷的脸面尽失,虽然接下来该好生的整肃一番亲军和京营了。 倒是李东阳、谢迁等人,却对沈文甚为不理解,你沈文是翰林大学士,是大明清流中的清流,礼数是应该懂的,却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逾礼的行为,实在不妥。 方继藩不禁无语,站在了朱厚照旁边,朱厚照朝他挤眉弄眼,方继藩则给了朱厚照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朱厚照不甚明白方继藩这眼里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傻呵呵的继续乐着。 十几篇八股文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沈文伸长着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的道:“陛下,从最后的那一篇看起,那是大半年前的。” 弘治皇帝颔首,取了最后一篇,这篇八股文…… 嗯…… 只匆匆扫了一眼,弘治皇帝便觉得索然无味,此文……怕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吧,写的啥玩意? 他轻描淡写的,开始看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 这一篇篇的文章,大多时候,他都是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对他而言……这些文章和翰林们的文章比起来,实是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可慢慢的,到了第六篇的时候,这文章开始有了进步,越发的有模有样起来了。 到了第七篇,所引用的经典越来越熟练,破题也开始有了新颖之处。 第八篇…… 第九篇…… 到了最新近的一篇时,弘治皇帝开始认真的端详起来。 破题新颖,很好! 承题熟稔,承上启下。 此后……一股稳重的文风扑面而来,只看破题时,还只以为这篇文章是剑走偏锋,可此文居然很快就收敛了锋芒,变得朴实起来。 而这朴实,不妨说是老道,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用典,可能都看不到什么新意,可是你竟发现,此文竟是无可挑剔,你甚至找不到丝毫一点的错误。 呼…… 弘治皇帝有点恍然,他不得不又寻了最初的那一篇文章出来!这是大半年前所作的吧,两相对照……还真是云泥之别啊…… 有了从前的文章对照,这最新的文章,方才知其好,诚如鲜花需绿叶衬托一样。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忍不住拍案道:“好,此子大有可为,方才他骑射之中也射中了箭靶,是吗?” “是。”萧敬心里一动,随即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知道了此人半年前的水平,才知道他的进步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弘治皇帝忍不住赞许道:“文武双全,将来势必是大明栋梁之才啊。” “陛下……” 沈文心心念念的,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褒奖啊。 如今,陛下如此不吝夸奖之词,这溢美之词听在沈文耳里,犹如天籁之音。 突的,他又开始失声痛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向弘治皇帝一拜:“犬子不过尔尔,当不得陛下如此溢美之词,陛下圣明,吾皇万岁啊……” “……” 显然,这是激动得过了头,不过…… 许多人的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羡慕之心,我儿子若也能文武双全,我也哭,脸算啥? 老虎有话说 作者正在精修中....... 第382章 钦赐 真正恐怖之处,是在于一个人,读书能读得好,居然还能有闲工夫练习弓马。 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心无旁骛的原因在于,你若是不心无旁骛的寒窗苦读,你就会被淘汰,与功名失之交臂! 可一旦你能确保自己将来有极大的机会得到功名,那么其他的事儿就成了锦上添花了。 因而,看着那沈文激动的模样,众人心里竟都有些酸酸的感觉。 自然,倘若他们知道沈傲从前有多渣,想来会更加震撼。 弘治皇帝已将文章放下,沉默了很久,看着激动的沈文道:“沈卿家,不必如此了,起来吧。” 有了这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撑回了场面,弘治皇帝的脸色略好了一些,也能心平气和的看待问题了,勋贵武官能有今日,何尝不是朝中九无外患,且对武勋们压制的结果呢? 这是必然的结果啊。 于是他面带微笑道:“张卿家……”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武勋如此,朕甚痛心,国家不可长久如此,亲军及京营之中疏于操练者,要重加究治,或罚俸夺俸,或罢黜除名。此事,你领这个头,让兵部协理。” 张懋意识到了什么,从前在武官的问题上,都是兵部渐渐主导,五军都督府才是协理的位置。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兵部颇有不喜,此次让张懋主导,便有一改此前风气的意思。 至于罚俸、夺俸还好,且还牵涉到了罢黜除名,这便足以让武勋和武官们害怕了,大明的军职之中,世袭者颇多,一旦开了罢黜除名的先河,等于是给这些世袭武勋的头上多了一道鞭子。 可若是有武勋不服气,一方面有英国公镇着,另一方面,你不服气也不成,看看人家西山书院,人家的读书人,你们还有脸囔囔吗? 张懋忙行礼,终于……不必祭祀了,心里颇为激动:“臣……遵旨。” 弘治皇帝视线一转,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道:“马卿家。” 马文升一脸惭愧,若是以往,陛下让武勋来负责主导重大究治之事,他难免心里会有所不满的。可今日,却是没有半点的底气! 马文升恭谨地应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兵部刊印《武经总要》,重设操练之法,颁在京武职大臣及各边将领人等,以资其智识。” 马文升道:“遵旨。” 弘治皇帝便又接着道:“西山书院上下生员,乃国家栋梁,钦赐儒衫纶巾罢,命他们好生用功,都说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将来他们若是能入朝,朕倒是敢出好价钱的。” 身边的萧敬却是有点糊涂了,都说钦赐蟒袍,钦赐斗牛服,钦赐飞鱼服和麒麟服,还有虎服、豹服,可这钦赐儒衫纶巾,这什么鬼? 赐服是宫里的事,是针工局、内织染局以及尚衣监的职事,每一件赐服都有其样式,有专门的花色,甚至其用料都有专门的规定,颁赐之前,还需内廷有所记录,绝不只是送你一套衣衫这样简单! 他带着不解,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钦赐儒衫纶巾定为几品?” 弘治皇帝看着萧敬,有点语塞,儒衫纶巾,还要品级吗?” 萧敬也一头雾水,陛下您不能怪奴婢啊,奴婢是做事的,不说清楚,下头尚衣监、针工局和内织染局没法儿确定用料、花色,便是登记造册时,也甚为不便。 于是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道:“太子,你是书院院长,你来说罢。” 有了这场阅试,朱厚照的内心早得意非常了,此时问父皇点明,他激动得难以抑制地道:“定为七品吧,儿臣以为七品甚为合适,这也算父皇的恩赐……” 弘治皇帝却是面无表情的道:“那就九品吧。” 九品…… 这几乎是形同于芝麻了,朱厚照的心,顿时似浇了一盆冷水,热情一下给灭了个清光,甚是尴尬。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站了起来道:“起驾回宫,三日之后,及询韬略,马卿家主持,有结果,要报朕。” 马文升自是一脸羞愧,连忙行礼称是。 及询韬略,意思是,这骑射考过之后,还需让这众勋臣们再考一考韬略,既然骑射不成,武勋们总得找点儿成的东西吧。 天子摆驾,众臣行礼如仪,恭送圣驾出去,方继藩长呼一声,松了口气,眼看着朱厚照伴着圣驾一道走了,本还想找朱厚照说一会儿话呢。 心里不免遗憾,也准备要走,身后却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方继藩豁然回头,却是武定候郭小小小小四! 只见郭珍瞪眼看着方继藩,方继藩心里就怯了,方才当面怼着这位宿卫下半身不得自理,不会打击报复吧,左右看看,有没有刀斧手? “新建伯说走就走?”郭珍冷冷的道:“有些话,咱们还没有讲清楚吧。” 见左右没有刀斧手,张懋又和一些公候们驻足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方继藩就有底气了,便大义凛然地道:“有什么话要讲清楚,武定候不需伴驾吗?” “我乃宿卫,大白日,当什么职。” 方继藩心里感慨,武定候真是辛苦啊,白日要忙,夜里还要陪陛下睡觉觉,难怪整个人印堂发黑,有肾虚的征兆。 方继藩道:“噢,我要走了。” “不许走,我们的事,还没说清楚。” 方继藩对这蛮横的武定候有点恼火。 郭珍抓住方继藩的肩:“你方才说,你大父背了我大父尸首回京,让他入土为安,这是你亲口说的是不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大家可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耍不了赖的。” “啥?”方继藩心虚了,你大父的尸首怎么回来的,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郭珍瞪着他道:“既如此算来,咱们郭方两家的交情可就没啥说的吧?” “这……”方继藩有点搞不懂了,这话什么意思? 郭珍嘿嘿冷笑道:“这是世交,是过了命的交情,我郭珍是有情有义的人,没有你大父,郭家不得安宁啊,走走走,跟着老夫来,你今日别想溜走,老夫请你喝酒。” “……”方继藩顿时有一种被人讹上了的感觉。 话说,你真不知你大父的尸骨怎么找到的? 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郭珍侮辱了,可郭珍却是搭着他的肩,身子挨着他,几乎是推搡着他前行! 边走,郭珍边感慨道:“你若不说,我竟不知原来方家对我们郭家还有这样的恩情啊,现在知道了,那就不同了,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嘛。” “是,是,有情有义。” “我有一个儿子……” “果然……”方继藩一张苦瓜脸。 这还不明显吗? 你有一个儿子,不消说,十之八九就是个人渣,就算不是个败家子,那也定是个废物,看你印堂发黑,怎么会想不到呢? 现在陛下要对武勋进行整肃,你那儿子这么渣,从前再渣,总还能在亲军和京营里有个差遣,可整肃下来,天知道会不会波及到你儿子头上,一旦遭了处分,固然你的爵位可以世袭,可没了宿卫宫中的资格,郭家也就和皇家渐渐疏远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从前只看出身,现在,居然还要看能力了…… 想当年,郭四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前,那也曾是响当当的,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又是寥寥无几的开国功臣,且还是活的,这也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了,可是瞧他们的子孙后代,却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方继藩被软硬兼施的拉去郭家吃了一顿酒,然后看到了郭小小小小四,郭珍招呼他来给方继藩见礼,瞪着他:“快来见一见你方世叔……” “……”好吧,既然武力值不如郭珍,方继藩不抵抗了,也放飞了自我,乐于看郭珍如何表演了。 “爹,他比我年纪还……” “畜生,辈分是看年纪的吗?没有方家,你的曾祖的尸首便要暴于荒野,这是何其大的恩情,不晓得知恩图报的小畜生,给老子跪下,行个大礼……” “啥,爹……大父的尸骨不是当初鞑靼人和谈时,奉还……” 很显然,这位郭小小小小四比较没有眼色,方继藩便尴尬地看着郭珍。 郭珍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惭愧,瞪着儿子凶巴巴的道:“你再胡说,老子抽你!” 郭小小小小四顿时打了个寒颤,连忙拜下道:“见过方……世叔。” 郭珍欣慰了,看着方继藩:“犬子啥都不懂,太年轻啊,没栽过跟头吃过亏,来,来,来,不说这些,咱们继续喝酒,我需敬你一杯才好,这天大的恩义,我郭家上下都是铭记于心的,从此以后,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有什么差遣,打一声招呼就是,你爹与我,论起来也算是旧识,他在贵州还好吧?不得了,不得了,你们方家父子可都了不起啊,噢,西山书院,只收读书人吗?” ………… 不好意思,身体不是很舒服,这章晚了点! 第三百八十三章:恩同再造 带着微醉,自郭家回到了家,方继藩已经昏晕乎乎的了! 到了寝室,方继藩就直接寻到了床躺了下去,邓健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少爷喝醉了?” “滚!”方继藩一声呵斥,感觉耳边的声音就像苍蝇一般的吵人。 “噢。”邓健倒是习以为常了,便又道:“小的叫香儿来伺候。” 方继藩已经稀里糊涂的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方继藩已顾不上西山书院了,日之后还需考一场韬略! 这一次骑射算是蒙混过关了,却是不知韬略考的是什么。 因为……明史里虽记录了这一次的考试,但是没有细写,连考题都懒得记录下来,想来史馆的翰林们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无所谓了,方继藩本也是打算混过去了事的。 于是日之后,方继藩心态怡然的动身赶到了北大营。 在这儿,所有年轻的武勋子弟都来了! 显然,武人们的考试,比读书人的要轻松许多了,也没这么多的规矩,进去之后,各自入座,接着便是放题。 而这题目,也几乎没有任何创意,方继藩咋一看,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征……朝鲜…… 其实方继藩曾经猜测过的,眼下韬略之,最热门的事,也就是征朝鲜了。 朝廷不会就这么正好的以征朝鲜为题吧。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可能性不大,眼下征朝鲜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事,是人是鬼,哪怕是街头上说书人都能大发几句议论。分析起这些来,可谓是头头是道,吐沫横飞。 这个时候,还出这么一个考题,这不是智障吗? 而事实证明…… 方继藩目瞪口呆的看着挂出来的考题牌子,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想,这是被驴踢了吧。 细细想了想,方继藩倒也不耽误时间,直接下:“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上一辈子,哥们写议论可是高啊,*大的事,都能写出八百字的心思想出来,想来比其他的武勋,该是占据了很大优势吧。 一篇章一气呵成,方继藩数了数,神了,竟正好是八百字,果然,作没有落下啊。 考完了,他就很干脆的直接走人了,他现在是有些怕了,生怕被人截住啊,大明的权贵都特么的不要脸的,什么交情都能跟你攀得上。 刚出北大营,外头却已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显然就是等他的! 竟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朱厚照!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劈头盖脸的就道:“考完了?” “考完了。” “走,去西山。”朱厚照的心情显得非常好,笑吟吟的道:“就是来此专等你一起去的,生员们激动得不得了,要谢你这师公的恩情。”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而且他们的武艺也算不得什么。” 朱厚照便龇牙道:“当然了,都是本宫教的,为了教授他们骑射,本宫费了多少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等到了西山,夕阳已落下了。 朱厚照算是将这里当做第二个东宫了,就算在此住宿,宫里也不会过问。 而方继藩一到,生员们就都来了,他们今儿刚刚从坝上下来,吃过了饭,就要预备夜课,每一个人气喘吁吁之余,都是饥肠辘辘。 此等劳作,太磨砺人的心志了,一天下来,简直累得想死啊。 想到开饭时间到了,竟有一种金榜题名的快感,再想到吃过了饭,还可坐在明伦堂里读书,听诸先生们讲学,更是心花怒放,读书真的能使人快乐啊。 他们现在在学里,体力消耗太大了,因而胃口极好,什么都吃,无论是土豆泥,是猪肉,或是野菜,逮着什么吃什么,吃完了就一抹嘴! 因而这长期的劳作,非但没有将他们的身子压垮,反而一个个人结实无比,孔武有力,双目放电。 体力好了,是有莫大好处的,比如骑射,之所以能进步神速,就和平时养马以及体力好有极大的关系,他们能做到在马上颠簸五六个时辰,也能做到一次又一次的凭着臂力将弓拉满。 方继藩虽是将他们物尽其用的建设这美好的西山,可一旦到了夜里,开始上课的时候,心理治疗便开始了,无非是说一些学以致用之类的话,王守仁总能妙口生花,说得无数人热血沸腾。 其他几个先生教授八股,一次次的让他们去练习,他们自觉得已有了巨大的进步,人有了进步,便有希望,有希望的人,便能承受当下之苦。 昨日一场骑射,令他们大放异彩,陛下钦命赐服,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他们虽多是官宦子弟,却也知道,单凭这个,就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全天下的读书人,儒衫纶巾都是自己买的,只有在这里,儒衫纶巾却是宫里赐予的。 当今太子殿下乃是书院院长,只要将来考到了功名,凭着西山书院生员,新建伯徒孙,王守仁门生的身份,还需花心思去经营官场? 有奔头的感觉,真好啊。 众人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面前,便心悦诚服地拜下道:“见过殿下,见过恩师。” 别看饱经磨难,可他们现在经历了一波强势的洗脑,尤其是在西山书院这等较为封闭的情况之下,在这书院里,等级分明,学规比之军法更厉害,每日他们所接触的,都是方继藩要他们接触的一切,因而想到太子殿下掌学,再想到师公和恩师们教育他们成才,许多人便觉得鼻子发酸!郑重其事的行礼之后,心里头油然而生的,是恩同再造的感激之情。 朱厚照兴奋得面色烫红,想说几句什么。 却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学了点骑射,万万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这算什么大本事,还早着呢。” “是……” 众人纷纷颔首,再拜。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有些苛刻,难免生出腹诽之心,他琢磨了很久,道:“老方,本宫想起一件事来。” “啥?” “似乎自从认识了你之后,父皇对本宫愈来愈苛刻起来,从前一直不明白什么原因,现在突然觉得……” “殿下……”方继藩顿时打断了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殿下不能有这念头啊,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岂是殿下可以揣测?好了,殿下,该吃饭了,今日杀了一头猪,又是杀豚菜。” 朱厚照顿时目光闪亮起来,咽了咽口水,便将一切抛之脑后:“本宫……饿了。” …………………… 一份份韬略章,送到了五军都督府。 张懋、马升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陈升看着这堆砌如山的考卷。 马升的精神不太好,陛下给予了五军都督府对亲军和京营夺俸、罚俸,罢黜、除名之权,这使兵部遭受了重创。 所谓的罢黜、除名之权,这就形同于让五军都督府获得了近一半‘功考’的职责啊! 兵部之所以凌驾在五军都督府之上,在于兵部有一个功考司,所谓功考司,就是给所有的武官进行评分,若是干得好,便升官;干得不好,就给予惩罚。 是以,别看五军都督府的级别高,地位显赫,里头在职的都是大明有数的公候,可当它不能决定武官的升迁以及罢黜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只好靠边站了。 如今固然凭着功考司,兵部尚且可以决定一个武官的升迁,可罢黜以及惩罚的权力却等于是一分为二,给了五军都督府。 马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因而今日奉旨在五军都督府和这御马监掌印太监一道来和张懋阅卷,他心情比较烦躁。 所以阅卷的是时候,不免就显得心不在焉了。 毕竟对于他的水平而言,这些答卷,大多数都是粗糙无比,更有不少卷子,迹歪歪扭扭的。 看着看着,却有一份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这个观点,倒还算新颖。 不错! 可接下来,就有点尴尬了。 开始痛骂,为何朝野之内都在说什么征朝鲜,大明讨伐,明明是不臣的李隆,却将李隆与朝鲜国联系一起,实是巨大的战略失误。 马升微微皱眉,这篇章,锐气太重了,这是谁家小子写的卷子,脾气太大了。 不过即便是韬略试,还是借鉴了科举,进行了糊名,所以…… 马升继续往下看,脸色就更差了,这个小子接下来居然认为既然目标为李隆,朝廷就不必大动干戈,无需钱粮,只需派一使者带朝鲜逃亡的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以吊民伐罪,征伐不臣的名义,李隆看似在其国一遮天,不过是泥足巨人而已,轻轻一推,便可应声而倒,不足为患。 看到这里,马升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子……口气很大啊。 嚣张至此,怎么看着,像方继藩那臭小子的口吻? 第三百八十四章:大才 马升虽是这样想,却又不敢确信。 只是觉得这卷子所写的有些张狂了过了头,他不喜欢张狂的人,最重要的是,这篇实是有些幼稚。 要他怎么相信,作为一国之主的李隆,竟连朝鲜国都控制不住,就敢如此痛下杀? 虽说此人残暴,可按常理来说,越是残暴的暴君,反而越会收买党羽啊,何况甲子士祸之,动的本就是军队,这些人会反过来对李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反戈一击? 马升勾起冷笑,也不知是谁写的卷子,还是太年轻啊,年轻人就爱夸夸其谈,发表高论。 摇了摇头,他满不在意的直接将卷子搁到了一边。 ………… 次日一早,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马升、御马监太监陈升便入宫觐见。 韬略的考试无须放榜,不过陛下需亲自御览,目的是从众勋贵子弟之寻觅出良才。 弘治皇帝在经历过短暂的情绪低落之后,终究还是重新焕发生。 日子要过下去,虽然他曾感慨当年大明的虎狼们已经不见了,成了一群绵羊,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是君,是所有人的一家之长,这个责任和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既然骑射不成,那么想来韬略……还是可以的吧。 弘治皇帝招来了内阁大学士,以及诸部的尚书,这些都是自己的肱骨之臣!至于张懋,自不必说,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而御马监太监陈升,御马监在宫内,比司礼监地位要差一些,可因为管着宫内的马政,尤其是直接管辖宫内所直属的勇士营,因此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人选,势必是弘治皇帝最为信任之人,且此人还需对军事有一定的了解。 “韬略的策问,可都挑选出来了吗?”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目光炯炯地看着马升。 马升最近心里发虚,似乎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用了,什么事都办不好,仿佛自前年开始便像是犯了太岁,事事不顺! 此时,他勉强打起了精神,回禀道:“禀陛下,已经选出来了,总计十篇,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有劳卿家了。” 这十篇,定是马升、张懋、陈升商讨后的结果,几乎可以代表武官们的最高水平。 等陈升亲将策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弘治皇帝便低头认真的看起来。 这每一篇,也算得上是优选优,因而水平都不差。 这令弘治皇帝不断的颔首点头,甚至还有几篇,连他都觉得出彩,使他心里不免有了一些安慰,这些世勋们,虽然骑射不成,可总还算是虎父无犬子,总归还是有一些优秀之人。 连续十篇看过后,弘治皇帝心情逐渐开朗起来,露出几分笑意道:“不错。” 他虽轻描淡写的说了不错二字,却也算是满意了。 张懋踟蹰道:“陛下,这十篇倒是不错,可大多数却是平庸,更有为数不少问及韬略,竟不能答。” 弘治皇帝心里有数了,居然也没有动怒。 上次骑射,已令他大失所望,所以现在,反而对这些世勋们没有了太高的要求了,居然多数人回答不出,似乎……哎……也只能如此了吧。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继藩可去考试了吗?” “陛下,考了。”马升道。 弘治皇帝低头又细看了这十篇策,上头却没有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他一定答的不好吧。” “这……”马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方继藩这个家伙,水平还是有的,要不那六个出色的门徒哪来的? 今次的策,马升还特意的寻过方继藩的答案,才知原来自己曾亲自审阅过他的策,是自己将其淘汰掉的。 怎么说呢,方继藩的策在征朝鲜的问题上,太幼稚了。 当然,马升不好在其他人跟前用这个词来评判方继藩,一方面是他心里也知道如今的方继藩非比寻常,虽然自己并不认同,可自己对他,却也没有底气评判。 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下西洋之事,全寄托在了方继藩的门生身上。 说实话,这一次若是连徐经都沉沙折戟,那么……日子真没法过了,届时,他这兵部尚书就成了滔天的罪人啊。 可以说,现在整个大明朝,再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马升希望方继藩是个靠谱的人,因为方继藩靠谱,才能让他心安,至少……这样他的门生也就相对靠谱一些吧。 此时,他想了想道:“新建伯此次发挥得有些失常,臣细细看过他的章,好好的检视过,总觉得有一些细节有不妥之处。自然,他的策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只是臣觉得这十篇策更是可取一些。” 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兴,不禁道:“是吗?既如此,那就取来,朕倒是想看看他是如何发挥失常。” 其他人也勾起了兴,刘健其实本来以为此次方继藩肯定入选的,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唯独在方继藩身上,却屡屡失误,此后他算是明白了,看待这个人,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 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陛下似乎有意因为自己儿子的功劳,敕自己儿子为书舍人。 书舍人乃是官的虚职,其实就是多领一个俸禄罢了,想要真正做官,还需科举,可这即是一份荣耀啊,刘健也算是面上有光了,算来算去,这还不是拜方继藩所赐吗? 方继藩……这人……还是很不错的,此次章竟没有入选,虽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心里自然也有所偏颇! 于是刘健道:“陛下说的是,方继藩屡屡一鸣惊人,语出非常,可事后来看,却发现此人是有大才的。” 马升被生生的打了脸,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刘健一眼,心里无声的道,刘公,我们才是一伙的啊。 可刘公没有理他,这令马升心里失落的情绪更甚。 气喘吁吁的宦官,很快就将方继藩的策的取来了。 弘治皇帝一看,这策不就是方继藩此前密奏所言及的内容吗?难怪马升没有将这章入选,这里头的判断以及用兵之法,确实过于简单和天真了! 自然,弘治皇帝心里又隐隐觉得,或许方继藩还真又猜对了呢? 他一时沉默,刘健却显出了很高的兴,便道:“陛下,不妨令臣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陈升便上前取了策转交刘健,刘健看过之后就皱起了眉头,一时也有点拿捏不定起来。 想了想,他道:“若是方继藩这个计划行得通,对我大明有天大的好处啊,而今朝廷骑虎难下,征朝鲜,实为不智,可若是不征,天家颜面尽失,礼崩乐坏,后果更为严重。” 他苦笑着继续道:“若真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李隆来朝廷治罪,便是可喜可贺之事啊。不过这策确实有些荒诞,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难怪马尚书觉得不妥,何况韬略题里说的是如何征朝鲜,他不好好答题,偏偏答非所问……” 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可是老臣觉得,这个计划也不是无可能。当然,朝廷不可能执行这个策略,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就会沦为笑柄。可惜了,方继藩可惜了啊……” 他为方继藩觉得惋惜,甚至他心里居然还意动了,觉得……若能按照这个计划执行,而且还能成功,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方继藩不该在这里答,因为这种事无法验证,你答的再言之凿凿,说了也等于是白说。 弘治皇帝亦是颔首道:“是啊,是可惜了。” 倒是谢迁挺高兴地道:“近来方继藩跳的太厉害了,再不压一压,他尾巴都要跳到天上去了,而今他韬略未,也算是一种警醒,好教他不可得意忘形。” 众人便都笑了。 连张懋也是笑着道:“这家伙是属妖怪的……” 弘治皇帝先前还有一些惋惜,随即也乐了,觉得谢迁的话有理,便道:“既如此,就按五军都督府、兵部和御马监所拟的良才,予以赏赐,赐他们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臣遵旨!” 刘健虽是应着弘治皇帝的话,可心里还是很惋惜,他现在为钱粮和民夫的征募搅的头晕脑胀,方继藩这个法子是最简单直接的,虽然风险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现在对方继藩倒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信任。 此人看问题的角度,跟人不同啊。 于是等自暖阁里出来,他回到了内阁,便忍不住和李东阳闲谈! 李东阳若有所思的样子,作为兼任的户部尚书,他舍不得钱,也舍不得粮,方继藩的策,给他开了一道新的大门,他竟开始动心思了:“刘公,你觉得方继藩的策如何?” “说不清。”虽是他也有些心动的,可刘健还是很谨慎:“毕竟无法验证,不过其许多见解很是独到,或许……未必没有可能。” 第三百八十五章:陛下有请 李东阳颔首点头,他朝刘健微笑道:“刘公所言甚是,方才我一直都在想,到底有没有可能呢?若是能这样轻易解决了这件事,实是天下的幸 /> 刘健在此时,却是感慨道:“这只能是想一想罢了,不必较真。”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却在此时,另一旁公房里的谢迁突然发出了声音:“请刘公。” 谢迁的性子比较火爆,经常一惊一乍。 刘健早就习惯了,徐徐站了起来,和李东阳联袂至谢迁的值房! 却见谢迁古怪的看了刘健一眼,而后道:“刘公,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了,声言讨伐李隆,这是辽东巡抚的奏报,刘公,请务必看一看。” 谢迁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面色异常古怪。 刘健心里暗说谢迁真是越来越爱搞怪了,微微笑着接过了奏疏,笑吟吟的道:“竟还卖关子……诶……嗯?呀!岂有此理!” 刘健唇边的微笑突的僵着了,下一刻,脸色甚是难看起来。 他其实……懵了。 竟真的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嗯,这个宗室是朝鲜国的晋城大院君,还有士人七百余,入了朝。 领头的人……是刘杰。 刘杰…… 他的儿子啊。 刘健顿时觉得肝颤,自己的儿子进朝鲜去了,而且还打着征讨李隆的名义。 嗯,还带了兵,一千多人,隶属于辽东的一个卫所,战力………根据这一次阅试的观察来看,只有天知道。 刘健觉得自己的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刘公……”谢迁看着刘健越加苍白的脸色,忙上前道:“没事吧。” 李东阳立即就知道出事了,连忙抢过了奏疏,大抵一看,目瞪口呆。 “吾子为何入朝,事先为何没有一丝征兆?朝廷没有发出任何的诏书,他入朝做什么?” 刘健长叹了口气:“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只有这么一个啊……” 谢迁忙搀扶他坐下,给他斟了茶! 刘健没有喝,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颤抖:“若是朝廷要用的上吾儿,那无话可说,报效朝廷,这是应有之义,可……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胡闹,这是在儿戏啊……” 李东阳固然多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啥好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刘公,诶,算了,人……去都去了。” 谢迁也只好道:“对啊,这去都去了朝鲜国了,现在说这个,实在无益。我看……” “定是方继藩那个小子……你们看到他的策了吗?”刘健的眼眸猛然张大,怒气冲冲的道。 “……” 李东阳和谢迁没有说话。 这等事,没有真凭实据,能说什么?总不能因为方继藩在这里写了一篇策,而正好刘杰入了朝,就算是方继藩唆使的吧。 “哎……”面对李东阳和谢迁的无言,刘健又是一声叹息,摇摇头道:“此番入朝,怕是凶多吉少……” “却也未必……”谢迁心里不禁为刘健默哀,却是言不由衷的道:“令公子不像短寿之人,定能逢凶化吉吧。” “……” 李东阳觉得谢迁的劝慰实在有些‘怪异’,便道:“若是方继藩暗授意,咳咳……我以为,方继藩这样做,定有所本,或许……他是对的呢?此人毕竟不是寻常人啊……” “……”刘健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他已过了动不动就跳起脚来要砍人的年纪了,何况,就算有人给他一把大刀片子,他怕也已经砍不动了! 可是……可怕,太可怕了啊,自己的儿子才拜师西山书院不久,便如一个傻子一样的给人卖命了,到底是刘家祖上欠了别人什么,还是那方继藩糊弄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呢? 他想要捶胸跌足,却是像是身上有千金重力,只能默默的坐着,良久后道:“立即让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有请司礼监,甚至去请厂卫的人,请他们想想办法,拟一个章程,看看刘杰此时入朝,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居然要请动厂卫,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叹息,不过他们能理解刘健的心情,自己若是有个这么傻的儿子,兴冲冲的给人卖了,还要美滋滋的给人数银子,他们的表现,估计比刘健好不到哪儿去。 “厂卫那边,我去吧。”李东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李隆事发之后,厂卫已在辽东等地打探,想来也有斥候开始深入朝鲜国境内……”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诸公,陛下有请。” 这才片刻功夫,就陛下有请?陛下莫非已经知道了刘杰入朝之事? 刘健定了定神,像是好不容易的找回了些力气般,起身道:“走,去见驾。” 于是他们匆匆又到了暖阁,弘治皇帝抬眸,却是看了刘健一眼,随即道:“刘杰的事,卿等已经知道了吧,朕也想不到啊……这些家伙们……居然先斩后奏,朕一直在密切关注辽东与朝鲜国,今日东厂的密报来了,来人,给刘卿家赐坐吧。” 刘健就觉得自己的两腿又发软了,身后的宦官给他搬了一个锦墩,他却是摆摆手道:“不,陛下,臣站着即可……臣……还受得住。” 此刻,连萧敬都不免对刘健生出了同情。 “这里有一封奏报,是东厂在辽阳转呈而来的,写奏报的人,乃是朝鲜国宗室晋城大院君李怿……” 刘健僵着脸,咬着唇,半响才道:“还请继续赐告。” 萧敬苦笑道:“刘杰决定入朝,说是要带着他们前去讨伐李隆,已经出发了,这件事,刘公显然已经知道了?” 刘健点头。 萧敬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显然是陛下不忍心将这可怕的消息亲口告诉刘健,这才让萧敬代劳,萧敬道:“晋城大君修来了血书泣告,他说此次刘杰率性而为,是要置他们于必死之地……” 刘健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明白什么意思了。 刘杰入朝,按照方继藩的策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朝鲜国内部,势必会有一股势力会蠢蠢欲动,可真正了解朝鲜国底细的人是谁? 正是这晋城大院君李怿啊。 李怿身为朝鲜国宗室,怎么会不知道这朝鲜国的底细呢? 他认为入朝必死,方继藩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就敢言之凿凿,说一旦入朝,李隆必死,若是猜测倒也无妨,问题更关键之处在于,你特么的猜就猜吧,你居然还让刘杰那个傻儿子真往朝鲜国跑。 最心疼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自己那傻儿子,居然当真去了。 这怪谁? 怪自己儿子是天字号第一大傻瓜? 方继藩就是孔明再世,那也有街亭之败的时候,而自己的儿子,岂不就是那个被人砍掉脑袋的马谡? 刘健缓缓抬头看天,可惜在这暖阁里,只能看到房梁,一声叹息。 ……………… 方继藩觉得自己最近打喷嚏打的似乎有些多了,这令他有一些警惕,莫非有人在背后咒自己,扎自己小人不成? 不会的,毕竟自己是个……还算挺有人缘的人,他这样安慰自己。 朝鲜国至今没来消息,其实方继藩的心里也有点儿没底气。 知道历史是一回事,可历史是动态的,一旦添加了变量,最后的结果,可能就面目全非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去做不可,因为不做,就要放任朝廷糟践无数的钱粮,就要有无数人战死,既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为何不去试试看呢? 而在这世上总不缺义士,义无反顾的去做着尝试,就比如说……刘杰。 朱厚照见方继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到坝上下来时,便朝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老方,你也太小鸡肚肠了吧,不就是没有在韬略试提你的名吗,至于如此长吁短叹吗?话又说回来,你的韬略如此好,为何父皇不点你?要不寻个功夫,本宫给你打听一下。” 方继藩兴趣缺缺地摇摇头道:“韬略试算什么,我早有一根金腰带了,何况……” 这时候,方继藩倒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冒火道:“所谓的金腰带,还是铜的。” “铜的?”朱厚照一脸惊讶,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瞧瞧,你金腰带呢?” 方继藩懒得和他研究这个,转而便道:“那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其实我是在为刘杰默哀啊,我有五个门生,十三个徒孙,每一个对我而言,都珍贵无比,都是臣的心肝啊,刘杰这个徒孙,殿下想必也听臣说过的,臣是最看重他的,而今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也不知如何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起来,似乎觉得方继藩说的有理:“是啊,你的法子到底管用不管用?倘若不管用,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心里想,至少有**成把握吧,想了想,他便又道:“其实殿下,且不管有用没用,倘若刘杰当真死了,刘公为了朝廷死了儿子,殿下理应会善待刘公的。”..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却是下一刻,直直的瞪着方继藩道:“为啥又是本宫?老方,人是你提议送去的啊。” ………… 第四更到,抱歉,有点事耽误了,希望大家谅解哈! 第386章 竟真是捷报 方继藩叹口气,摇摇头。 他不知为何,太子居然有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要是坏事,自己都会故意落在他的身上。 罢了,懒得解释了。 自己的家国情怀,他这样的粗人,怎么会懂? 似自己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世上毕竟是凤毛麟角,可偏偏,这个世上大多数的粗人却锱铢必较,每天盘算着蝇头小利,想着自己是否吃了一些亏。 这也是为何范文公名扬天下,而小人们碌碌无为的原因吧。 不过朱厚照说归说,见方继藩长吁短叹,倒是留了心,特意命人前去东直门守着,但凡有什么消息,立即报来。 刘瑾听说不必在西山干活,倒是高兴了,带了很多个葱油大饼,兴冲冲的到了东直门蹲守。 等了几天,满肚子里都是一股子葱油味了。 他胖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干瘦的刘瑾,饥饿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他现在吃啥啥都香,见到什么都流口水。 望眼欲穿的,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终于,自关外的快马来了。 “捷报!”马上的人奋力的高呼。 报喜不报忧,朝廷历来都是如此,若是坏事,快马百里加急,一般都是一声不吭的,可若是大喜,便要求快骑一路喊过去。 刘瑾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喝道:“下马!” 那传报之人险些撞到了刘瑾,还好死死的勒住了马绳,正待要叫骂,可看对方一身宦官的衣衫,吓住了,上下打量刘瑾,口里道:“卑下乃是……” “咱有东宫殿下之命,这可是朝鲜国的消息?捷报,什么捷报?取来给咱。” 别看刘瑾在太子殿下面前是孙子,可在这小小的急递铺快骑面前,却是一副我是你祖宗的祖宗的跋扈之色,面色森然,鼻孔朝天的看着来人。 这人一脸犹豫地道:“这……此乃急报,是送入宫……” “这就巧了。”刘瑾先取出了东宫的腰牌,在他面前扬了扬,那人一看,更加恭敬自马上下来,连忙拜倒。 刘瑾继续道:“咱是太子的人,你已知道了吧?” “知道了。” “太子殿下正好请了一封圣旨。”刘瑾面无表情的道。 虽然太子给他一封圣旨的时候,刘瑾几乎绝望的想到,这还不知是哪一个萝卜雕出来盖上去的印玺,可他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皇帝陛下追究,他是死;可若是不听太子的话,他则是死得更快。 因而,他必须得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手里揣着的乃是圣旨,太子殿下亲手交给自己的,难道还有假? 自袖里,他取出一卷圣旨,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厚照,聪明伶俐,乃天下人之楷模也,朕有此子,心甚慰之,今命太子,截朝鲜国往来之文传急报,立送太子过目,不得有误,违者斩首!” “……”这传报的人有点懵! 他无法理解,为啥这等区区小事,还要先将急报送去给太子殿下。他更无法理解,为何还要专门写一道诏书!当然,最无法理解的却是,写就写一道诏书吧,或许陛下的爱好别有不同呢,可这又和太子殿下聪明伶俐,是天下人的楷模,有啥关系? 智商低,无法领会圣上深意,看不懂啊。 传报之人踟蹰着,不知说啥好,顿了顿,为难地道:“可是……卑下的传报是要送去通政司,要去通政司应卯,盖了大印,方可回去交差的啊。” 刘瑾便冷笑道:“明儿你来东宫,什么印不会给你?将这奏报拿来。” 几乎是一把的,就将传报之人身后所背着的竹筒抢了过来。 刘瑾急躁地打开了蜡封,将里头的奏报取了出来,直接打开! 此时天气依旧带着几分寒意,他略带肥胖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当他目光触及到了奏报,却是身躯一震。 大捷! 只见上头写着,钦使刘杰,孤身带人入朝鲜国,发布檄文,讨伐李隆,所过之处,望风而降,朝鲜国上下,久慕大明恩德已久,俯仰古今,朝鲜国尽为大明尽忠,世为藩镇,永不敢叛。于是,朝鲜国内诸臣,纷纷起兵,诛杀了李隆身边的奸贼,一举围住李隆的王宫。 刘杰已率朝鲜国逃亡辽东之宗室人等进入了汉城,伪王李隆窃据神器,今已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京师,朝鲜上下臣民无不仰慕大明恩德…… 看到这里,刘瑾倒吸了一口冷气。 刘杰…… 他对刘杰是有点印象的,刘公的儿子,方继藩的徒孙,一看就是好欺负的老实人。 这样一个货色,居然…… 刘瑾打了个冷颤,一下子翻身,直接上了那传报之人的马,那人急忙大叫:“我的马。” 骑在马上,刘瑾朝他龇牙道:“莫说咱要你的马,就算要你的狗命都可以,滚开!” 说罢,人已带着奏报,疯了一般的朝着西山方向去了。 ……………… 开了春,西山上下已披了一层绿衣,处处透着生机。 此时,朱厚照正手持尖刀,被生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被绑了的猪,朱厚照一面大叫:“手要稳,都盯紧了,杀豚就和杀敌一样。”一说到了杀敌,朱厚照就想到了杀鞑子,舔着嘴,双目放光:“要快,要准,要狠,本宫先来放血,杀完了,你们一个个都来试试,豚都不敢杀,还读什么书?平时你们吃的痛快,现在该出力了。” “睁大眼睛,都睁大眼睛……老方,老方人呢?去把你们师公请来,他又想躲。” 方继藩其实就在人堆里,不忍去看如此残忍的事,可被朱厚照大声点明,他只好磨磨蹭蹭出来。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便暴喝一声:“看仔细,狗豚,拿命来!” 这一声暴喝,威势十足,所有人俱都肝颤。 虽然许多人都学过骑射,也通过开垦修堤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可是……他们还真没放过血,胆小的人已被朱厚照这一嗓子吓得脸色苍白。 便听那豚在哀嚎,朱厚照手中的尖刀正要一刀封喉,这时…… “殿下,殿下……大捷……大捷……” 朱厚照被这一吼,顿时乱了心,差点没闪了腰。 刘瑾却是一下子自人群中蹿了出来,大声叫着:“大捷,殿下,大捷!” “啥?”朱厚照不禁道:“你胡说什么?” “朝鲜国,大捷!”刘瑾高高举起了捷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杰入朝,望风披靡,李隆束手就擒,咱们朝廷没有费一兵一卒……没有费一兵一卒啊。 朱厚照懵了。 生员们顿时震惊。 前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李隆的事,都在说朝廷要发十万精兵入朝。 好事者,津津有味,而那些入城的某些乡民,却是惶恐不安。 人……毕竟是想要好好过安稳日子的,朝鲜国距离他们,十万八千里,毕竟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就因为那李隆弄出了*院,就要喊打喊杀,要无数人背井离乡,前往那苦寒的辽东做苦役,换做是谁,都不安啊。 书院的生员们也对此私下有所议论,毕竟书院的刘师兄,不就在辽东吗? 可谁晓得……大捷了…… 还是这么轻松的,就大捷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不敢置信。 方继藩已是嗖的一下冲了出来,一把抢过了捷报,一面道:“我看看。” 捷报打开,朱厚照亦是紧跟其后,伸长了脖子挨着方继藩看捷报。 只一眼扫过去,方继藩长长的松了口气。 真是大捷! 他眼里掠过了喜色。 “当真……是大捷啊……”朱厚照双目如电,伸手一下子拍在了方继藩的身上,欣喜若狂地道:“老方,咱们成了,哈哈,成了!” 方继藩放下了奏疏,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殿下,这是伪造的吗?” “伪造?”朱厚照的笑容逐渐消失:“本宫是伪造的人?” 方继藩便道:“若不是伪造,为何不是急报送入通政司或是兵部,而是送来西山,还是被刘瑾这狗才拿来的?殿下是伪造了这捷报来哄我开心的,是吗?” “……”朱厚照懵了,随即他冷笑道:“捷报有什么好伪造的,本宫只伪造圣旨,你也太看轻本宫了。何况就算要伪造,会这般有鼻子有眼?少啰嗦,赶紧入宫去见父皇,让父皇知道我们的厉害。” 见他急着要入宫,方继藩终于信了。 朱厚照虽有些时候胆大得很,可依着这家伙的尿性,是绝不肯往枪口上去送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伙当真有底气。 那就是……这这捷报,就是真的! 方继藩心里狂喜。 “刘杰……还活着!”方继藩很有感触的道:“他还活着啊,真的是老天爷保佑!” 这是自己的徒孙啊,自己最看重的徒孙,活着就好,能活下来就好,立功反而是次要的事。 方继藩激动无比,低头再仔细看了一遍捷报,不是不相信朱厚照,主要是……不相信刘瑾! ………… 真是够伤心的,好不容易冲上月票第十,还没待多久,就给挤下来了,看在老虎风雨不改都如此勤奋努力的份上,可还有支持老虎的?请有票儿的同学帮忙加把劲!在此感谢了哈! 第387章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进宫!”方继藩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无误了。 诸门生们一个个震惊的窃窃私语,喜上眉梢。 刘师兄又立功了。 在这里没有妒忌,也极少有羡慕。 西山里的师生和同窗情,往往比别处要浓郁一些,毕竟每日的磨砺,让他们根本没心思去勾心斗角。何况艰苦的劳动,需所有人团结协作,每一个人都缺一不可,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圆满的将事情办妥,任何一个口角,或者是私心,都可能使所有人遭殃。 “师公……” 是沈傲。 这是啥感觉呢? 大抵的心情……果然不愧是师公啊,师公随便教授一个徒孙,不,是隔代传授出一个徒孙出来,放在了外头,便大放异彩,自西山里走出来的人,是何等的闪耀。 方继藩一笑,人群自动让出了道路,二人,已朝着宫中去了。 ……………… 二人至午门,方继藩陡然想起了什么来,看着刘瑾眼巴巴地看着! 方继藩将奏报交给刘瑾道:“寻那通报之人,命他送入宫去。” 刘瑾一愣,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不以为然地道:“来都来了。” 方继藩严厉起来,板着面孔道:“太子殿下已是书院院长,桃李满天下下,还要做此等稚童才做的事吗?” 被方继藩迫视着,朱厚照心虚了,便朝刘瑾点头。 可怜刘瑾大腹便便,犹如公鸭一般,又朝东直门奔去。 方继藩与朱厚照则在午门之外耐心候着。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里头却有宦官急匆匆而来,一看到太子和朱厚照竟就在午门外头,一愣:“殿下……新建伯,陛下……陛下……” 朱厚照一挥手:“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们这便去见驾。” 方继藩便与朱厚照一前一后入了午门,在路上,方继藩则挨着朱厚照压低声音道:“殿下,厂卫随时在陛下之侧,陛下耳目灵通,外间的事,或许陛下未必能明察,可京里发生的事,会有陛下不知道的吗?” 朱厚照又心虚了:“本宫只是觉得,就算是被发现了,要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 卧槽……这太子真是神了,明天挨揍,和今天挨揍,难道也有分别? 方继藩便道:“待会儿,殿下先去请罪。” 朱厚照却是道:“我们立了功啊。” 方继藩一琢磨,朱厚照的性子,不就是如此吗? 陛下之所以对太子殿下动辄教训,正是因为太子的性子里有不安分的因素,可突然跑去请罪……反而会疑惑为啥太子突然老实了,那么……一定是自己教的。 教点别的,陛下可能还龙颜大悦,可教太子怎么在作死之后如何去认错…… 好吧,算了吧,还是笑看潮起潮落好了。 ………… “陛下……” 小宦官匆匆入暖阁,凝视了一眼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眼睛依旧看着奏疏,良久才徐徐的抬起头来。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到了。” “知道了。”弘治皇帝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宣进来。” 初看奏疏的时候,弘治皇帝内心狂喜,悬在朝中未决的问题,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 无数的钱粮节省了下来,也无需大明那许多的将士去冒这个险了,这是何等的喜事啊。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待朱厚照与方继藩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只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眉眼之间掩不住喜气,简直就是一眼能看穿这家伙做了什么,弘治皇帝却已来不及收拾他了。 目光移至方继藩处。 方继藩一脸无奈的样子:“臣……” “奏报你们知道了吧?” 朱厚照拨浪鼓似的要摇头。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朕问方继藩。” 方继藩无奈的道:“臣……” 弘治皇帝倒是在这时压压手:“真是为难你了,罢了,不问这些了。”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奏疏已经经过了人手,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让厂卫调查下去,都可能是在浪费国家公帑,何况这边刚传召,两个人后脚就到了,截了奏报的人是谁,还不清楚吗? 弘治皇帝为难二字,让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还是陛下知我啊…… 弘治皇帝是极体谅方继藩难处的,甚至……他连朱厚照身边的伴伴刘瑾,都能体会其难处。 太子的性子,那是自小看大的,他是什么人,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在他身边的人,既因太子顽劣,而不得不尽力去掩饰太子骄横的性子,同时心里也一定很为难吧。 弘治皇帝话音落下,方继藩却道:“陛下,臣不觉得为难,臣确实事先看过奏疏了!” “……” 弘治皇帝倒没想到方继藩此时会如此坦诚,这……还真是一点套路都没有啊。 方继藩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一封敕命,跳梁小丑李隆,便束手就擒,臣钦佩……” 朱厚照看了看方继藩,才带着几分心虚道:“儿臣……” 弘治皇帝挥了挥手道:“少来恭喜朕,这是你们的功劳。朕这个人,功是功,过是过……” 说到过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方卿家的密奏,朕还记得。” 方继藩这一次倒也不谦虚了:“臣不过是判断而已,可为何刘杰入朝,朝鲜国望风披靡,不还是朝鲜国上下臣民久沐陛下恩德吗?陛下……” 弘治皇帝却在此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朱厚照,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道:“你该学学方继藩啊。” 朱厚照倒是乖了,忙点头:“是,是,臣在学……” 弘治皇帝便瞪着他:“少在此装模作样,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当真想听真心话?” 见弘治皇帝不做声。 朱厚照便道:“父皇从前就叫儿臣学这个,学那个,凡是父皇看得入眼的人,便教儿臣去学,却殊不知,儿臣就是儿臣,儿臣虽有时也不学好,可儿臣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算太糟糕。”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了。 朱厚照委屈的继续道:“儿臣不过是想及早知道消息而已,不也是关心朝鲜国的局势吗?父皇成日为了朝鲜国的事长吁短叹,儿臣平日看父皇操持国政,呕心沥血,父皇的龙体又不好,因此儿臣就想,儿臣若不为父皇分忧,谁还能为父皇分忧?” 吸了吸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朱厚照接着道:“儿臣岂有不知,有些事,别人可以为父皇分忧,可有些事,就如让刘杰去辽东,除了父皇,谁敢做这个决定?让刘杰入朝,百官之中,又有谁敢贸然做这个决定?儿臣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的,乃是父皇的血脉,儿臣看父皇忧心忡忡,急在心里。” 弘治皇帝沉默了,凝视着朱厚照,听朱厚照说的恳切,目光中带着几许复杂,一时间默然无言。 朱厚照道:“别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臣急着想知道朝鲜国发生了什么,才做了……一些事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非但不褒奖儿臣倒也罢了,居然今日要儿臣学这个,明日要学那个,儿臣不明白,儿臣想为父皇分忧,怎么就错了,错在哪里?” “……”弘治皇帝一直沉默着。 是这样的吗? 细细想来,东宫的动作都在弘治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太子突然关切朝鲜国,拉着方继藩在背后捣了这么多鬼,说来说去,不正是在解决问题。 这样一想,一肚子的气都消了,至少……我儿子还是有孝心的。 你这小子,竟也知道朕的不容易吗? 弘治皇帝却依旧板着脸,厉声道:“可是国家自有法度。” 朱厚照道:“可是我大明,是以孝治天下啊,若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总愿意粉身碎骨竭力去做,也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父皇宽心而已。” 这些日子来,在西山书院跟着一群读书人厮混,朱厚照也是受到了熏陶的,至少开始言之有物了。 在这大明朝,是法度要紧,还是孝要紧?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不过以孝治天下,这确实是大明森严制度的核心,却也一丁点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似乎……有些被朱厚照所触动。 朱厚照便又道:“父皇,儿臣是父皇生出来的,您自己生的儿子,这不认可,那不认可。偏偏……让儿臣学这个,学那个,那儿臣还是儿臣吗?儿臣还是父皇的儿子吗?” “这……” 弘治皇帝思维开始凌乱了,敢情自己儿子就该是这样,买定离手? 不过本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想对朱厚照稍加惩戒,而后再论一论这朝鲜国之事,现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心软了:“你自然也有你的优点,朕只是让你稍稍改一改你的性子……朕操心劳力,尽都是为了你啊,你若是想让朕少操一些心,便该稳重一些,行事端庄得体,而非是这般,做什么事都没有规矩。” 朱厚照想都不想便道:“按着规矩来,现在满朝文武都还在为征伐朝鲜国,需要花费多少钱粮,出动多少兵马,而闹的不可开交呢。儿臣也想按规矩来啊,可读书人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弘治皇帝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低头看了一眼奏疏:“有时候朕也在想,朕持国十数年,无一不是殚精竭力,处处都……照着礼法行事,不敢悖逆。可有时候却还不如你们这些孩子。” 第388章 龙恩浩荡 弘治皇帝是深有感触的。 越是看到了西山,看到那一个个朴实的人,弘治皇帝便感触越深。 或许…… 他依旧看着案牍上的捷报,这份捷报,真是来之不易啊,方继藩对朝鲜国国内的判断竟如此精准。 太子当机立断,说难听一些,叫做胆大包天,却也不失为勇于承担。 还有那个刘杰,只身出关,可谓胆识过人啊。 这些年轻人,胆子都很大,有时他们做的事,弘治皇帝便是砍了他们脑袋,那也不为过。 只是…… 真的能砍了他们脑袋吗? 就不说朱厚照,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不说方继藩为忠良之后,功劳赫赫。 刘杰呢?当朝首辅的儿子,为朝廷立下如此的功劳,有几人能做到? 大明这些年来,积弊重重,固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妄图想要力挽狂澜,可他们又怎么没有发现,在祖宗之法的约束之下,想要改变,是何其难也。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笑了:“太子立下了大功,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做镇国公吗?” 朱厚照眼眸微微张大了些,诧异地看着弘治皇帝! 他原以为接下来,该是父子之间传统的亲情节目了,却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目中慈和。 “你别想不承认。”弘治皇帝淡淡道:“从东宫里搜出来的印玺里,镇国公的大小印章最多,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朱厚照身躯一震。 父皇……真的认可自己…… 不觉得自己胡闹了? 朱厚照有点不可置信! 只见弘治皇帝道:“自秦汉以来,天子置东宫,为的就是教授太子如何做一个天子,可即便是选尽天下的贤才来辅佐太子,教授太子读书,可天底下的太子,无用的多,昏聩的也不少。你不想好好跟着詹事翰林们读书,那就由着你吧。如那王守仁所言的一样,知行合一,你既然知道了圣人的道理,有了为朕分忧的心思,这就足够了,朕就敕你为镇国公,从此之后,就以镇国公的身份为朝廷效命。” 太子的职责就是学习,拼命的学习,若是皇帝长寿一些,太子还需有父皇活到老,太子则学到老的准备。 可这其中的弊病却是肉眼可见的,皇帝们大多对太子不放心,不敢让太子们真正去做事,理由也很简单,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无数大臣自然都会将赌注压在太子的身上。 倘若当真放太子出去做事,用不了多久,许多人便会投身至太子的门下,做太子的党羽,而到了那时,皇帝还控制得住太子吗? 素来帝皇都是想尽办法的将皇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都难以放心! 可弘治皇帝对此,却没有一丁点的疑虑,他知道自己的江山迟早是要给朱厚照的,没有丝毫的选择。何况对于太子的性子,他摸得太透了,他或许有一万个臭毛病,唯独对自己这个父皇,绝无丝毫的心思。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道:“可你也要明白,你这镇国公,若是办砸了什么事,朕也绝不会容情,你想做什么,朕支持你去做,这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教训你也教训了你许多年了,也不见你有丝毫的悔改,既然改不了,朕还能如何?” “此次刘杰入朝,你做的对,朕不再阻止你了,你我是父子,你是朕的骨肉,朕没少和你说,朕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吃了许多的苦吧。原本……朕想的是,天下的苦,朕吃了,让你少吃一些苦,可你既想做事,朕为何不让你去做?方继藩是个还不错的人……” “还不错……” 方继藩觉得这个评价,有点儿低,毕竟自己对门生和徒孙们就宽容多了,一般都会说,我觉得你很好。 “有他在你身边,朕也放心一些。还有如王守仁、刘杰、欧阳志这些人,他们都出自西山,想来他们不会害你的,你好好做吧,让朕刮目相看,朕将来也可放心了。” 突然,弘治皇帝咳嗽起来,方继藩抬眸看了他一眼,弘治皇帝操劳国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现在他一番咳嗽,突然又说出这些话,倒是让方继藩警惕起来。 “朕……真的想歇一歇啊,有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朕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分担一些事,镇国公……” 朱厚照原本偷偷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一副你看又蒙混过关的得意表情,可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咳嗽,突然心里一沉,可想到父皇今日对自己的鼓励,突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动容地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朕会老的,朕已越发觉得真老了,而你还年轻,朝气蓬勃,宛如太阳初升,你有这份心,朕真的很高兴啊……” 说着,眼角突然有着点点的湿润。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天下父母,果然都是一样的,什么天家无情,那都是骗人的,你让皇帝老子只有一个儿子看看,保准这些个太子们,一个个蹦蹦跳跳,各种作死如朱厚照,怎么都死不了。 朱厚照听了弘治皇帝的话,鼻头一酸:“父皇,你怎么了?你别吓儿臣,儿臣经受不住吓啊,好端端的,你怎么转了性子,要不这镇国公,儿臣不要了,父皇揍儿臣一顿得了。” 他虽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可父皇这话音,却让他极不舒服。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意已决,其实这一次朝鲜国的事,你们处置得很漂亮,朕说了敕你为镇国公,那你便是镇国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 朱厚照眼圈红了,心里在琢磨着父皇这到底是咋了,越发的看不透了啊。 “父皇您说,儿臣听着。”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道:“朕只是下了敕封你的口谕,你是镇国公,朕心里是认的,可是你也知道,祖宗有祖宗的规矩,朕克继大统,上承天命,下安黎民,岂可如此儿戏,将自己的儿子敕封为国公呢?”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他不明白呀。 你自己说了要敕封,转过头,你说只是口头敕封一下,这没白纸黑字,父皇你不认咋办?这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没什么意思,朕就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敕封的圣旨绝不可能自内阁里出来,也不可能待诏房草拟。” “……”朱厚照便小心翼翼的道:“父皇的意思是,不能从宫里出来……岂不是又让儿臣……” 弘治皇帝板起了脸:“伪造圣旨,这样……不好!” “……” 朱厚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套路,方才还感动得不得了,一下子,他醒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事办好了,伪造的圣旨就是真的,犯了什么错,便是自己胆大包天吗? 那不就是……横竖父皇你都不吃亏啊。 “儿臣……大抵明白了。”朱厚照幽幽的道,好心情一下子消减下来了。 伪造圣旨不好,这是明面上的话,那就只好私下里伪造,自己玩自己的了,想要全天下承认,这是休想。 “你明白什么?” “父皇明白儿臣明白什么?”朱厚照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算了,懒得过问了。” 摆摆手,又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很有功劳的,该赏一些什么呢?朕还没想好,嗯……再说,还有以后可不许随意伪造圣旨了,这样不好。” 朱厚照一愣,听着就像暗示的意味,很明显啊。 他看了一眼方继藩,封海昏侯? 方继藩则是心里顿感有些不安,突然有一种即将要背黑锅的感觉,可细细想了想…… 不怕,不怕的,不还有刘瑾吗?天大的事,真到了背黑锅的时候,也是这厮先死了再说嘛! 不然,只顾好吃好睡的,太子的狗腿子是这么好当的吗?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了匆匆的脚步声。 接着便见一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文渊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到。” 弘治皇帝便看了朱厚照一眼,再次认真的叮嘱道:“记着朕的话。” 朱厚照想说,其实儿臣还有一点点不明白,可看弘治皇帝压根不想继续谈下去,而在此时,刘健等人已经入了暖阁。 刘健着急上火啊。 他最近可谓是彻夜的失眠啊,一双眼睛犹如熊猫眼一般,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就先是命不久矣了。 有时在夜里,他会忍不住的来到自己儿子读书的书斋里,熄了蜡烛,一坐就是一宿,儿子生死未卜,做父亲的,怎么能不痛心呢? 今日突然有宦官急诏三人去暖阁,刘健顿时意识到,可能朝鲜国有消息了。 只是,如此紧急……不会是噩耗吧? 他尽力的使自己身板挺得直一些,若真如此,自己该如何表现呢? 其实作为内阁首辅的儿子,为朝廷尽忠效死也是应当,更别说这一切都是刘杰的选择,他若是罹难,做父亲的,也该为他的名声着想。 ………… 抱歉了,这更晚了,这几天都有事情要办,所以更新会有点不定时,但是老虎会尽力保持每天五更的,希望大家能多多谅解哈! 第389章 封赏 刘健的心思,其实极简单。 若是儿子真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就必须得让自己的儿子死得其所。 作为他的父亲,自然要为他身后留下美名。 因此,虽是强忍着惴惴不安,和即将得到噩耗的悲痛,刘健还是坚持着! 入了暖阁,拜下,却一看到了方继藩,刘健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他本想说点什么,可看方继藩朝他一笑…… 突然,他发现这些仇怨都不重要了。 怪谁呢? 只能怪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啊,真的什么都敢信,人家叫你去吃*你也吃吗? 他脸色很差,沉声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凝视着刘健道:“刘杰……” 刘健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谢迁和李东阳也都担心的看了刘健一眼。 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刘杰他此番入朝,望风披靡,而今捷报已经传来,汉城举城而降,逆贼李隆已经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来京,刘杰至汉城,已稳住了局势,等待朕下旨决议另觅朝鲜宗室,册封为朝鲜国王,他拟定了几个人选,其中这晋城大君,似乎最为合适……” “……”刘健本是满心悲怆,此时不免身躯猛地一震。 入……入朝,望风披靡…… 晋城君曾上奏来告,说是入朝必死。 他是朝鲜国宗室,谁料到这朝鲜国宗室,还不如一个在京师里写了策文的方继藩,这一切竟真如方继藩的预料。 他目瞪口呆,像是做梦一样。 这样说来…… 岂不是…… 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并且立下了大功? 这是何其大的功劳啊,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没有耗费一丁半点的钱粮,就将李隆解决了。 何况如此一来,不正证明了我大明乃人心所向,四海宾服? 刘健是个老臣,他有很高的敏锐度,立即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 他毫不犹豫地道:“老臣……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名扬四海,仁德之名宇内传播……陛下……圣明哪。” 说着说着,眼泪如雨帘一般哗啦啦的下来。 刘健真的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大悲大喜,这到底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祖上积了大德啊。 谢迁和李东阳二人也是一脸震撼。 此时都不禁看了一眼刘健,从从前的同情,居然开始变得羡慕起来。 这么大的功劳……这刘杰只怕不必参加会试,都足以撑起刘家了,将来的前途,远在谢、李二家之上了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的子侄被方继藩忽悠呢。 弘治皇帝已是大笑道:“刘杰此次立下了大功,朕即命礼部预备一个封赏的章程,依着朕看,给一个伯爵吧,一个刘杰抵上了我大明十万精兵,伯爵都算轻了。” “谢……陛下……”刘健哽咽了,其实他觉得自己该说一句大义凛然的话,譬如犬子微末功劳,不足挂齿什么的。可此时,心乱了,狂喜之下也说不出。 老成持重的刘健,这些日子遭的罪实在太多了,几乎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他如做梦一般,也不知皇帝陛下又说了些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如踩在棉花上,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弘治皇帝道:“朝鲜国初定,刘杰极力推荐的,乃是晋城君,若是晋城君能安抚朝鲜军民,朕颁金册,亦无不可。朝鲜国世为我大明藩屏,没有什么过失,只这李隆,窃据朝鲜君位,其押解京师之后,令大理寺治罪。” 干脆利落的下了决策后,弘治皇帝心情好极了,笑着道:“就这样吧,卿等退下。”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忙不迭的告退。 此番‘封’了一个镇国公,虽不是光明正大的,可朱厚照心思便活络开了,冒出了许多念头。 他想和方继藩一道走。 弘治皇帝却道:“方卿家,你去探视一下太康公主。” 这事能完满解决,方继藩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可仔细一琢磨,似乎……又多了一个伯爵,近来陛下好像封爵上了瘾啊。 不过……好像自己…… 心里一想,明白了,这件事自己自始至终隐藏于幕后,只怕也不便名正言顺的封赏,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刘杰这么的听话,他封了伯爵,和自己加封了一个爵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方继藩甚至觉得,现在就算让刘杰那个小子直接跳海,那厮也绝对会做的,这个孩子……,呃,其实刘杰理应可以做自己的爹了,但总归,方继藩则是将他当做孩子看待的! 所以这个孩子,他还活着,能有一个好下场,方继藩就甚为欣慰了。 方继藩告退出了暖和,一身轻盈,相比于和朱厚照厮混,他更想见一见朱秀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种感觉,已越来越急迫了。 甚至方继藩在想,自己的爹在贵州,是不是被某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否则他那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咋就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呢? 爹,你好歹是厚着脸皮给皇帝上一个奏疏,求个亲什么的啊,就算拒绝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方家以后也不打算要脸,起码试一试也好,万一就成了呢? 依旧还是这香阁里,里头烛火冉冉。 或许是因为听说方继藩要来,朱秀荣内心悸动,她努力的将一个小荷包藏在袖子底下,等方继藩来了,行礼,朱秀荣朝他拘谨颔首。 越是熟悉,却恰恰显得不好意思。 她等方继藩坐下了,才朝方继藩道:“是这样的,其实……我……自幼很胆小,每一次哥做坏事,总是怂恿我,我……我也好吃也贪玩,只是……每次看到父皇脸拉下来,就……就……” “啥?”方继藩坐下,一头雾水的样子:“殿下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朱秀荣便嫣然一笑。 方继藩深深看了她一眼,依旧还是这样好看,不愧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啊,除了像自己这般优秀的男人,再没有人可以高攀得起了,将来她生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轻轻将手搭在了朱秀荣的脉搏上,方继藩的脸微微的红了。 “怎么了?”朱秀荣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脱口而出道:“方正书怎么样,正气凛然,又好读书,很像我。” “什么?”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知道,自己竟是神游去了,他摇摇头道:“没什么,我……觉得殿下的病已好了许多,嗯,殿下……要好好注意身体。” “嗯。”朱秀荣颔首点头。 她觉得今日方继藩有些古怪,却也发现自己心思更古怪,她努力的定着心神道:“我缝制了一个荷包,只是我的绣工不甚好,你带在身上,望不要嫌弃。” 方继藩接过了荷包,果然……公主殿下真是个实在的人啊,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这荷包的绣工……是真的不好! 看着这上头歪歪斜斜的绣品,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暖和和,美滋滋的! 诚实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的! 方继藩按捺下心里的欣喜,忙将荷包收了,便起身道:“臣记下了。” 朱秀荣便讶异地道:“你……你这就看完病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皮竟有些薄了,想要逃之夭夭,却依旧努力的摆出一副翩翩公子之态道:“是,臣是男子,在此待久了对公主清誉不好,下次殿下再有什么不舒服,臣随时给殿下看诊。” 找了借口,匆匆自内苑里出来,方继藩感觉脸额都是热乎乎的。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情绪,继续这么留下去,怕是连自己孙子、玄孙的名儿都要想好了,不能这样堕落下去啊,我是一个有三观奇正的人,心里只有我的五个门生,还有我的徒孙。 “新建伯……”刚出后宫,便有宦官小跑着来道:“刘公请您去内阁一趟。” 这声音倒是令方继藩定下了心神,便道:“好啊,前头领路。” 到了内阁,许多人纷纷侧目,内阁里消息灵通,许多人已经得知了消息。 刘公祖坟冒了青烟啊。 当初刘公的儿子,不过一个小小秀才而已,实是不堪,平时大家甚至都不敢在刘公面前提及刘杰的事。 如今呢,这才多久,自从刘杰跟了新建伯,不但中了解元,还在朝鲜国立下了大功劳,已有传闻陛下命礼部拟定赏赐,不过已经定下来了,是一个伯爵。 大明若非皇亲国戚,爵位是极难获得的。 百五十年来,除了开国和靖难时涌现出一批功勋,此后能赐予一个世袭千户,就已算是天下的恩赐了。 有了爵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世代代的富贵荣华! 而历代的内阁首辅,一旦致仕,子孙有点出息的,还能在朝为官,可没出息的,最后不还在老家守着一片田做一个富绅而已。甚至还有人的子孙不肖,最终沦落得家徒四壁。 如今刘公家得了一个伯爵,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是什么? ……………… 还有两更,可能会有点晚,但是老虎会努力在十二点前将第五更也送到,另外,求点月票,虽然给挤下来了,但是不管怎样,总要有所追求,要努力,不是? 第390章 天崩地裂 刘健坐在值房里,还是晕乎乎的。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从前的自己也算是荣辱不惊,毕竟为官多年,早就练就了淡然稳重,虽也有烦忧的事,却也难有可以扰乱自己的心的时候。 外间所流传的是,刘健好断,李东阳善谋,谢迁善辩。 而作为内阁首辅,想要有一个好的判断力,就必须做到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可是……近来,自己的心乱了。 可谓是一塌糊涂啊。 所谓关心则乱,果然,自己还是有软肋的啊。 一阵唏嘘之后,想到刘家自此再没什么忧患,自己的儿子有此功劳,陛下即便赐封伯爵,全天下人也绝对挑不出一个错来。 李隆此人,而今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己儿子将其拿住,这本身就足以服众了。 待外头传来脚步声,刘健就知道方继藩到了。 还不等方继藩进来,刘健便笑起来,方继藩刚进来,刘健起身,含笑道:“继藩啊,你来了,来,坐下,先喝茶。” 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坐下,茶早就准备好了,正是温热,喝了一口,浑身舒畅,很是解乏。 其实……方继藩一直对于刘公当初压了自己一头而耿耿于怀,自己是他儿子的师公啊,凭啥就不能叫他小刘了。 “刘公……”方继藩笑,晓得有些虚。 刘健也对他笑,笑中别有一番滋味。 方继藩笑得更灿烂了:“刘杰立下如此功劳,真是可喜可贺啊,不知刘公何时做酒?” 刘健捋须,淡淡道:“功名利禄之事,不过是天边浮云,不必看的太重,做酒就太张扬了,倒是吾子能成才,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说起这事,吾子倒是多亏了继藩的教导,这是大恩德,等他回来,定让他亲自拜谢,老夫平时一直教导他,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他是个好孩子,人很老实……” 这一点,方继藩是感同身受的:“是啊,刘杰真是个好孩子。” “……”刘健总觉得方继藩称呼刘杰为孩子的时候,很是刺耳,他咳嗽了一声:“继藩啊,往后有什么事,能不能给老夫打个商量,你也知道,老夫是一向很看重你的,众勋贵之中,其他子弟,大多不入老夫之眼,唯有你……与众不同。” 这话……竟有些耳熟? 方继藩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很亲切。 方继藩乐了:“是,是,能得刘公青睐,三生有幸。” 刘健居然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他是有些怕了这方继藩:“嗯,有空来家里闲坐啊,不要客气。” “好的,好的,一定常来。” “嗯……”其实刘健的心里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呀,他摸不准,接下来刘杰又会被送去哪里送死,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他承认方继藩确实独具慧眼,可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啊。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有…… 于是他咬牙道:“老夫对你方家,也算不薄,平时不少御史弹劾你,都是老夫在这儿压下来的,你说个准话,往后不会再出此等先斩后奏的事了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道:“不会,绝对不会,用我方继藩多年积攒的口碑担保。” 刘健便眼里喷火了,这话就够没诚意了。 “老夫可不敢信。” 方继藩有点无语,看来刘公对自己有所误会啊,见刘健冷冷的盯着自己,似乎有杀人灭口的心思,方继藩只得道:“我方继藩若是再敢先斩后奏,天打雷劈!” 可就这么的刚好,神奇了,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声,大地颤了颤,门窗哐当作响。 刘健脸色一变。 天……天打雷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方继藩手里抱着的茶,竟直接离了手,啪嗒落地。 地……地崩了? 电光火石之间,方继藩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定是地崩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陡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明弘治十四年正月庚戌,大同灵丘县地崩,是日至次日地皆震,有声如雷。而朝邑县尤甚,自是日至十七日频震不已,摇倒城垣楼橹;损坏官民庐舍共一万五千四百余间,压死男女九百余人,头畜死者甚众…… 灵丘县地崩了。 而这个历史事实,方继藩在早先,其实并没有多少记忆,不过是上一世自灵丘县的县志里看过而已,很难有太深印象,因为相比于地崩,大明的旱灾、水灾、蝗灾,那等直接导致‘人相食’的灾害,更是不胜枚举,这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从没有一天安生过。 哐当,外头,一个新安装的玻璃窗被震动波及,直接粉碎。 听着那玻璃的碎裂声,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 连京师竟都有震感,可想而知,两百公里,也即是四百里的灵丘县,而今……遭遇了何等惨状。 除此之外,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大波余震,余震的伤害,可能更加可怕,据说直接导致河流决堤,又淹死了无数的良田和人畜。 不只如此,天灾之后,那便是人祸,因为灾情紧急,朝廷调度不及,粮价开始暴增……后来所发生的事,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刘健则是脸色冷峻起来:“老夫有事,新建伯,请回。” 方继藩也是绷着脸道:“像是自西方传来的……” 刘健却是没有理他,地崩了,且不管是哪里地崩,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必须立即召集人议事,除此之外,还需钦天监,查问地动仪的监测。 总之,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其他的心思,直接下达了逐客令。 方继藩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时县志之中,对地崩的记载确实是语焉不详,且因为灾害太多,自己根本无从记起,哪里想到……这地崩来得如此突然,还就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 于是方继藩带着沉重的心情,匆匆的出了午门! 而在这午门外头,朱厚照竟还在。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地底的余波,吓得面如土色,古人对于此等‘天崩地裂’之事,历来带着本能的恐惧。 原本他在此候着方继藩,就想商议着镇国公的事,原是美滋滋的,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方继藩,心里还在暗暗发牢骚,看个诊要这样久,不会是对自己妹子怀着什么不轨企图吧。 谁料突然大地颤抖,他差点晃了晃,一旁的刘瑾吓呆了,太监最怕这等事的,胆子小,忙拉着朱厚照:“殿下,快逃,快逃啊,地崩了。” 朱厚照却没有逃,看着午门的城楼,不由捶胸跌足:“父皇和母后,祖母和妹子,还有方继藩,都在里头呢……” 等到一波地崩过去,一切又归于了平静,朱厚照要冲进去,且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有。 这时,方继藩刚好出来了。 朱厚照一见到方继藩,便一脸焦急地道:“老方,你无事吧,宫里也无事吧?” “这不过是地崩的余波,不会有事的。”方继藩道:“殿下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着镇国公的事,既做了镇国公,那么该在西山营造镇国公府,别人眼里,咱们是不是名正言顺,无所谓,可咱们自己……” 镇国公……镇国公…… 镇国…… 镇国二字,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子刺入方继藩的肺腑…… 方继藩突的双目一张,道:“殿下,你提醒的好,他*的,上天生老子在世上,就是为了镇邪的!” “镇……镇邪?啥,啥意思……”朱厚照还是吓得脸色惨然,他有些害怕,他别的不怕,唯独对此等不可知之事,心存敬畏。 方继藩却是看向刘瑾道:“刘瑾,你去翰林院将我当值的门生都召回来,告诉他们,一个时辰之内赶不到西山,我就当没有五个门生!” “去……去西山……去西山作甚?”朱厚照扯着方继藩,一脸不解。 方继藩肃然道:“这地崩是自西边来的,西边一定出事了,天崩地裂,人畜死伤无数,各处的道路截断,河水倒灌,得去救人,那儿已成了人间地狱啊……” 朱厚照牙齿一颤,在京师,他就如惊弓之鸟,他宁愿他面对的,是十几个鞑靼人,而对这未知的地崩,却怀着本能的恐惧。 于是他苍白着脸色道:“你……你疯了呀,谁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有地震,你别乱跑。”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然地大笑道:“我方继藩做了这么多的好事,是有德之人,所谓有德之人,自有上天庇护,区区一个地崩,能奈我何!上天就算要震,那也该震死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刘瑾都活着,我怕个什么?” 此时,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人。 倘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根本不知如何救,可毕竟两世为人,上一世,他若是记得没错的话,若是天崩地裂,是要去救的,哪怕……真有危险,方继藩也认了。 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刘瑾却是幽怨地看着方继藩,嚅嗫着嘴,佝偻着身子,却不敢做声。 第391章 不愧是恩师 朱厚照吓坏了。 方才那一波地崩,令他至今还心有余悸! 此时听方继藩说要往地崩的方向去,已是瑟瑟发抖:“别去,父皇会让人去的。” “那是朝廷的事。”方继藩目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道:“朝廷有应尽之责,西山书院也有应尽的职责,殿下就暂时在东宫,其实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等我音讯便是。” 方继藩也没心思观朱厚照了,接着便匆匆的赶往西山。 他到了后,西山这里就开始敲锣,集结所有的生员! 一场地崩的余波,已使京师内外都人心惶惶了。 生员们自也感觉到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怠慢,匆匆集结! 大家都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看着他们,方继藩想了想便道:“我要往西去,要跟着我去的就跟着,不想去的就留下。跟来的人,每人一匹马,带好大量的干粮,还有草药,以及一切可用的东西,多带锄铲,还有缆索,能带上的都带着。” 方继藩这番话说得很突兀,生员们的脸色却都变了。 往西……方才私底下,大家还在议论,似乎西面的震波更强一些,现在……却要往西…… 而且还带着大量的粮食,以及可用的药草……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有人脸色发青。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即便是方继藩这样道德高尚的人,在做出决定之前,其实也是经历了犹豫和天人交战。 毕竟凡事都有意外,而一旦意外来了,是凡人可以抵挡这天地之威的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半响的沉默之后,一个人站了出来,只道:“我去收拾了。” 轻描淡写的。 虽然说出这番话时,还需鼓起勇气,可一旦下了决心,整个人反而轻松了。 人是从众,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动身,可身边的人决定动身,或许是因为怕被人瞧不起,或许是习惯了随波逐流,无论是任何的情绪,众人还是默默的各回各的住处去准备出发的东西。 沈傲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了棚子里。 张三八干农活去了,而张母还在病中,张小虎因为方才的震动,直接下了学。 张小虎显得有些不安,看到了沈傲,方才安心一些。 沈傲急匆匆的开始收拾东西,一面寻出几个药方,一面对张小虎道:“你大抵已经识字了,小虎,你听我说,所有的药,我都标了名,都在箱子里,你照着方子让你爹抓药,药该是怎么煎的,你是晓得的,现在你祖母的身子好多了,这药却不能中断,知道了吗? 张小虎却是讶异地道:“你到哪里去?” 在他心里,这个阴暗潮湿,却开始日益开始添置了更多家什的棚子里,就是他的家,这个家里有祖母,有自己的爹,自己的娘打他生下来起就没见到过,而同样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沈傲。 沈傲一面收拾着多余的药草,他得多带药草去,一面道:“去西边。” “西边的山都塌了,我听先生们说的。”张小虎怒气冲冲地瞪着沈傲道:“我不许你去。” “你恩公让去的。”沈傲似乎对张小虎再了解不过。 张小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让开了身子,抿了抿道:“你要早些回来。” “嗯。”沈傲应了。 此去,有些凶吉难料,可沈傲不能抱着张小虎,也不能认真的他和他告别,越如此,越会吓坏他的,他看了榻上的张母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背着包袱,毅然决然的走了。 “下一次我回来,教你放风筝。” “你定要回来呀!”张小虎追出门,看着那背影,大呼道:“西边的山都塌了,你别靠着山走。” “噢。” 一匹匹马牵了出来。 除了骑乘的,还有专门堆放物资的,西山永远不缺粮,不过为了尽力多备粮食,还是多带麦子和米面,这些东西携带方便一些,用滚水一烫,便可膨胀,不似土豆和红薯,实在不易携带。 大量防疫的药草也都没有落下,还有许多的工具。 王金元脸色惨然,他想哭,紧跟着方继藩的后头,抹着泪道:“好端端的,去西边做什么,少爷……诶……” “你记住了!”方继藩利索的翻身上了马。 他知道,王金元这些日子已经对自己形成了依赖,他认真的看了王金元一眼道:“过几日,等西边太平了,你得组织人力往西边运粮,我们会在沿途做好标记,若是道路被泥土封锁,也会尽力开出山道,总而言之,粮食一定要按时送到。迟了,我打断你的腿。” “少爷……”王金元抱着马上方继藩瞪着马镫的腿,哭哭啼啼的道:“别去了,让别人去便是……” “住口,滚蛋!”很多时候,确实暴力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当然前提是,小朋友不要学。 方继藩回头,五个门生,还有十二个徒孙,一百多个生员已一个个准备就绪。 唐寅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在翰林院听到消息,二话不说就跑了来了,连上官那儿都没有招呼,他做官做得一点都不开心,做个屁的官,恩师有命,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管听命。 欧阳志比较迟钝一些,刘文善和江臣找到他,说恩师催他们去西山。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 接着,生怕被打断腿的刘文善和江臣直接拖拽着他便走。 欧阳志才反应过来,大呼道:“我会走,我会走!” 王守仁的脸色较为凝重,却是心潮澎湃,他看着恩师,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平时这么多教诲,没一句是空话的。 方继藩同样看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五个门生,师生之情若父子,根本不需和他们交代什么了。 方继藩骑着的马,并不高大,而是大漠中的矮脚马,因此这四肢并不高大,也不神骏的蒙古马,反而使坐在马上的方继藩显得高大威猛起来。 不过这马有好处,除了它比那些高大神骏的西域马生得丑得他娘都不想认它们之外,它们更像武大郎一般,更能吃苦耐劳,最可怕的是,西域神骏的高头大马需要喂养精饲料,而此等丑出翔的马,却可以吃杂粮。 此去粮食是根本的问题,让马消耗掉大量的补给,除非方继藩疯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无心去计较马的美丑,策马而行,一声令下:“出发!” 长蛇一般的队伍,便开始向着天崩地裂的方向前行。 偶尔会有人回眸,对身后的西山恋恋不舍。 沈傲更是一步三回头。 他看到……张三八抱着张小虎,在田垄上看着自己。 张小虎似乎是在大喊什么,可是……那里有许多来送行的人,人声嘈杂,那声音早已淹没了。 沈傲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像被塞了一样。 而后,他决然地看向前方,那里有师公的背影,还有漫天的霞光。 一个时辰之后。 又是一队快马抵达了西山。 朱厚照翻身落马,看着这空荡荡的书院,原先的热闹的书院,一下子清冷了许多。 “人呢?人呢?老方那个混账,他人呢?就走了?”朱厚照气咻咻的,带着几分任性,抽挞着马桩子。 王金元小跑着来,连忙行礼道:“殿下。” 朱厚照气呼呼的楸住了王金元的衣服,瞪着他道:“方继藩呢?” “往西去了。”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 朱厚照便直接放了他,随即对身后的人道:“走,跟本宫去追。” “殿下!”刘瑾在后头,刚听说方继藩去了西边,心里一松,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该是为方继藩担忧,还是庆幸这里少了方继藩这个祸害。 可下一刻听到朱厚照也要西行,刘瑾吓尿了,惊恐地道:“殿下啊,这是天崩啊,天崩了啊,西边的山都塌了,您不能去,不能去啊……” 朱厚照朝他冷笑道:“本宫乃镇国公,西山书院的院长,现在整个书院的人都去了,本宫还留在此做什么,他们在哪儿,本宫就在哪儿,老方敢去,本宫有何不敢去!” 虽说说本宫有何不敢去,可下意识的,或许出自于老朱家基因的本能,又或是出于他所处在的时代,人们对于地崩的恐惧,他还是不免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后襟都湿了。 可他还是咬了牙,语带坚定地道:“走,刘伴伴,你随本宫去。” 说着,再不迟疑的策马。 刘瑾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片刻之后,朱厚照却又骑马折返而回,刘瑾和王金元面上的笑容还未持续多久,便听朱厚照道:“王……金元……管你什么金元、银元,赶紧去给本宫挑几个好的萝卜去,要有手臂粗,慢了片刻,本宫打断你的腿。” 如果嘴巴可以断人腿,现在的王金元即便有三条腿,怕也已一截截的断了干净了,今日……是断的最多的一次。 ………… 总算在十二点前送上第五更了,今天实在太累了,老虎终于可以歇歇了,噢,还得求点票票,月末了,请有票的同学不要浪费了,能投给老虎就更好了,谢谢哈! 第392章 使命 朱厚照得了萝卜,利落的挂在了马脖子上,随即,自是带着刘瑾,西行而去。 只是看着西方,朱厚照的目中依旧还带着敬畏。 可最终,他咬了咬牙,一挥马鞭,再也不带半点犹豫的策马一路狂奔。 ………… 在一片似是看不到尽头的汪洋之上,一个多月的时间,船只顺着洋流,一路向西。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底,已生满了青苔,各种贝类吸附在船底,在锡兰时,船只进行了修葺。 事实上,锡兰人似乎对大明的船队称不上友好,好在徐经取出了一些丝绸与他们进行交换,才招募了一些锡兰人为之效力,甚至,他们还购置了一艘海船。 中途,他们遭遇了一支海盗,千户杨建等人开火,火铳一响,令海盗们顿时惊恐失色,逃之夭夭。 王细作自豪地告诉船上的人,大明的火铳并不高明,这些海盗若是执意抢掠,或许可以给予大明的船队带来一定的伤亡。 他隐晦的说,这是他们葡萄牙人的功劳,纵横在此的海盗,一旦遭遇葡萄牙人的火枪,顿时丢盔弃甲,这使他们对火枪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大明的船队一放铳,他们其实以为是葡萄牙船队出没了。 徐经知道了越来越多的事,虽然他也知道,王细作的话里半真半假,不过他渐渐明白了王细作的意图了,王细作寄望于跟随着这支大明官方的船队,探听一些消息,最好能跟着徐经返航,最后跟着徐经登陆大明,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王细作是个有极大野心的人。 他所觊觎的,乃是船中的瓷器和丝绸。 当然,只凭这一点瓷器和丝绸,是不足以让他动心的,他想去那丝绸之乡、瓷器之国,好生的看看,探听大明的底细,甚至他还对大明的各处港口很有兴趣。 不管如何,至少知道了此人的意图,那么不妨双方的目标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徐经能够回到故土,而王细作则可以登陆大明。 因而徐经对待王细作的态度,愈发的好了,他们相互的拍着肩膀,徐经已经能流畅的用葡萄牙语亲昵的叫嚷着王细作好兄弟。 王细作融入了大集体,他对这一片海域,颇为熟悉,这倒省却了船队的许多麻烦。 甚至,王细作为了让大家安全回航,以抵抗来自印度洋不安分的海上天气,他还敏锐的指出了舰船上的一些重要缺陷。 徐经和他的关系更亲热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声大呼:“吾亲爱且忠实的挚友王细作在哪。” 这么一吼,王细作便出现了,二人相视一笑,挽着手,彼此之间开始热烈的攀谈。 他们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徐经会说起丝绸、会说到黄金,会说到茶叶,而王细作则会告诉徐经,他们是一群绕过了好望角,绕行了整个昆仑州大陆的可怜人,他们来此,是为了传播他们的——用大明的话来说,是他们的圣人之道,他们光辉而爱人,是一群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远万里,来到了吕宋一带的国际友人。 他会偶尔会谈一谈关于佛拉机的情况,对他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若是喝了酒,说到了兴头处,他开始大声抱怨,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根本不适合远洋航行,船身的结构大有问题,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每次他说的时候,徐经一边劝酒,又偷偷的掏出了他的小簿子。 来自于东西端的两个不同国度的人类就在这么一艘以人间渣滓而冠名的舰船上,他们不期而遇,宛如所有戏文中的伟大爱情故事一样,开始催生出无数的火花。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虽然在王细作的提议下,进行了一些改进,在锡兰修修补补,可王细作依然对此很不放心,他建议回航。 甚至包括了所有的船员们,在经历了七八人感染了痢疾而死,还有几人患上了某些奇怪的病症,以及一个倒霉的家伙不小心摔下了船去,从此再也没有救上来之后,每一个船员更加私念故土了。 若不是徐经总是会从船头走到船尾,一次次的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回去之后,便是天大的功劳,只有再向前航行一些,便可抵达当初三宝太监的舰队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从此,自己可以保证他们将来有的是荣华富贵,并且完全没有编修的架子,而是善待每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船上的伙夫。 否则,徐经早已被人丢下船去喂鱼了。 终于,徐经也病倒了。 他觉得浑身无力,头热发烫,身上却是冷得厉害,在船舱里,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觉得冷得难受,他却只能咬着牙,不敢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一旦众人知晓他也生病了,那船队上下的所有信心,就极可能统统烟消云散。 带着坚持,白日勉强镇定的在船上问候了所有人,包括了对方的父母和妻儿,即便是头晕得厉害,徐经依旧亲昵的告诉他们,再过不久,找到了新的陆地,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届时带着无数的财富以及朝廷的官职回家去享福吧,这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保证,每一个都将背着篓子,篓子里不是柴米油盐,不是粮食,而是金银。 可到了夜里,他便又裹着棉被,唯一支撑着的,就是那浑浊且烧热了的淡水。 他披着棉被,在这几乎直起腰便顶着头的船舱里,坐在案牍前,费劲地提着笔,深吸口气,写道:“弘治十四年二月二十六,船队离锡兰港已有十七日,风平浪静,前日所遇的孤岛,没有淡水,甚为遗憾,幸籁船上淡水勉强还能坚持七日,王细作认为在三日内,一定能寻到一处可供补给的岛屿……” 他认真地写着,突然,手一颤…… 在这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到,在他的不远处,恩师就站在那里,恩师看到了他,朝他张开了臂膀,那唇边浮出的笑容是何等的慈和,宛如圣人,而后在那朦胧中缓缓向他漫步而来,随后轻轻的抚着他的头,朝着他微笑。 顷刻之间,徐经对着虚空,如疯魔一般的露出了笑容,随即,他又哽咽了,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他口里发出呃啊呃啊的古怪音节,或许是因为激动,或许是因为哽咽难言。 恩师的身影,最终渐渐的消失了,那一抹对他的微笑,却是深深的印入了徐经的脑海里。 徐经吸着鼻涕,他早已不是那个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的公子哥了,他狠狠的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也不顾袖口的污秽,却再次提起了笔,脸上那哭的模样如一个孩子,却又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宛如婴儿呜咽一般。 他努力的拿着笔,虽是在高热之下,依旧颤颤的写下了歪歪斜斜的字:“吾或不久病死于此,吾死,船中势必内讧,人间渣滓号便再无法返回故土,或葬身鱼腹,或永世与故土相绝。不见恩师一百五十九日,吾……甚为想念,恩师曾有教授,做人最紧要的是开心,吾……吾……” 他本想说,自己一定会开心下去,可那好不容易忍下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又是一片的泪流满面。 海上的寂寞,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从煎熬到麻木,再从麻木至更加的煎熬,无穷无尽的绝望,又在偶尔间见到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这希望宛如一道光,却总是稍闪即逝! 每一个返航的念头,航行的越久,便对徐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甚至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我们回去吧,我们其实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使命,我有妻儿,有父母,有授业恩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此刻过的好不好,想知道……他们是否也有病痛。 可是……最终,他咬牙挺住了,因为他脑海里,总会想起那一句嘱咐——一路向西,向西多探索一分,才可以开辟出新的路径,才可使大明少走哪怕一丁点的弯路。 他支撑不住了,丢下了笔,虚弱无力地裹着被子,仰躺着榻上,浑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他依靠在舱板上,开始咳嗽,气若游丝的看着舱中那一小盏的油灯,而后露出一抹苦笑,或许……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 次日。 曙光初露,旭光从最天边的海平线上缓缓冒出来,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向西。 徐经的船舱里,照例还是传来了他爽朗的声音:“我亲爱且忠实的毕生挚友王细作在哪里?” 过了半响,王细作笑容满面的出现。 两个已数月不曾洗漱过的人,各自咧嘴笑起来,牙里满是牙垢和黑黄,可他们亲昵的抱在了一起,用佛朗机人的礼节,相互亲wen,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新的一天啊。”王细作感慨道。 “是啊!”徐经脸色发青,甚显虚弱,此时却遥遥的看着西方,他一字一句的道:“新的一天!” 第393章 救人即为道 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气!犹如文相公所言的那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此气看不见,摸不着,大多数人都没有,毕竟人都要吃喝拉撒,吃的是五谷杂粮,人人都要讨生活,脊梁已被生活的艰辛所压弯。 然而这股气,方继藩有。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西行三日,日夜不歇,西山生员们在日常熬炼出来的良好体魄,此时终于展现毕露,他们吃得了苦,即便只是啃着最硬的干粮,唇口干裂,日夜奔行七八十里,风餐露宿,也没有人有什么怨言。 不是没有怨言,是习惯了。 当初,他们也是扛过大包的人。 何况,他们如今身子好,这一点苦头,无所谓。 可方继藩却有点吃不消了,一路的颠簸,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了。 唐寅见恩师脸色苍白,于是趁着休息的功夫,连夜不歇不眠的打制了一顶轿子……不,条件简陋之下,这做出来的更像是一个担架! 以至于次日清早,唐寅脑袋发昏,坐在马上,差点一头摔下来。 对于这等特殊待遇,方继藩心里是拒绝的,可架不住五个门生的苦苦哀求,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慨,来了这个世界,最不遗憾的事,就是有这五个孝顺的门生啊。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坐在了软架子上,沈傲几个抬着他。 继续一路向西! 转眼,即至山西,到了灵丘县! 灵丘县在山西与北直隶交界,距离京师,四百里,境内土石极多,群峰连绵。 其实地崩,反而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却是地崩之后,这无数的群山之间,因为地壳的变动,而导致山体不稳,河水改道。 想想看,那些原本稳定的群山,突然改变,无数的巨石从天而降,改道决堤的河水冲入人口聚集区域,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县城里,已是一片泽国,人们不得不搬迁至郊外,可高处的山体却随时崩裂,一声巨响,无数人埋入山石之中。 道路已彻底的毁坏了,这就意味着,即便是朝廷赈济,在此时的地理环境之下,也无人能将粮食运进去,何况大灾之后,到处都是无人掩埋的尸首,疫病也将随时传播。 刚入灵丘县不久,大家就发现官道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决堤的河水,直接漫过了一处官道,山上摔下的巨石阻住了去路,不只如此,沿着山体的官道上,随时可能有大石落下。 队伍经历了一次余震,只在突然之间,大地颤抖,两涧处,树木连带着巨大的泥块当空而下,一块大石,差点砸中了队伍前头的沈傲。 沈傲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差一点……尿了。 座下的马,不安的刨地,估计……也吓尿了。 恐惧开始蔓延,沈傲怕死,他还没娶媳妇,还没传宗接代,而其他的生员,亦是一个个惊慌失措。 王守仁冷着脸,神色冷峻地道:“下马开道,清理出道路,我们有马有粮,又都是青壮,尚且如此。想想看这无数泥石之后,多少人饥肠辘辘,多少人无依无靠,什么是道,当下救人即为道。” 说着,他率先亲自下了马,踩着泥泞,也顾不得什么了,开始用锄铲挖开挡在前头的山石。 沈傲等生员们,看着那个已经在忙碌开始的身躯,才惊魂未定地纷纷冲上去。 方继藩自也是给吓了一跳,那地崩的余波,令他直接一轱辘的翻起身来,脸色都变了,此时,他也忍不住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原来,当危难真正的展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啊!突然也明白了,为何有所谓的正气之说,又出了那么一句君子不立危墙! 可是……只有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双目有神。 哪怕山崩之前,大地颤抖,亦无丝毫畏色。 欧阳志抬头,看着那仿佛已彻底崩溃的山体,良久,他下了马,扛着锄头……清道。 许多人,似乎受到了王守仁和欧阳志的感染,突然有了勇气。 众人纷纷涌上前,有过开石和修筑大坝的经验,生员们倒是对此很是拿手,一筐筐的山石直接倒入山涧,很快,一条小道便清理了出来,他们还特意的进行了一些加固,为的就是后续西山运粮的人能轻易穿行这里。 可是每一个人的心头,依旧还盘桓着不安,这只是一个开始,前头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 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再走不远,是一处村落。 村落近半都被水淹了,那浑浊的水中,偶尔漂过浮尸,浮尸已经肿大,沈傲等人远远看到,便已想要呕吐了。 可当他们看到了幸存的活人的时候,又莫名的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值得。 那些丧失了一切的人,在经历了几日灾难之后,想必也曾疯狂的寻觅过自己的亲眷,可到了后来,粮食没了,他们困在此,进退维谷,慢慢麻木,一个妇人似乎还在不断的清理着一处断壁残垣,一边的乡人苦劝:“别挖了,都已几日了,定是活不了了。” 更多人麻木地看着这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的秀才‘老爷’们。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曾对读书人有过尊敬,只是在遭灾之后,本乡的士绅带着他那有功名的儿子以及婆娘们,已是第一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在灾难面前,所有的道德俱都摧毁。 此时,王守仁道:“派几个人,提着刀剑在这里附近巡守,其余人,分一些干粮下去,罗成,你打听一下附近还有什么村落,去前头探一探。” 王守仁研究了许多年的兵法,面对这等紧急的情况,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 生员们也已习惯了听从师命行事,接着开始放下了骡马驮着的一些干粮,给村民们分发一些粮食,他们不敢滥发,每人也只给了小半块的蒸饼,只维持人不饿死便罢。 王守仁则继续吩咐道:“得搜一搜,附近有没有地窖,或许里头有存粮。” “王弼臣,你往东边去看看,那儿的水势如何…” 沈傲和其他人,一路跋涉,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灾民们得到了粮食,迟疑地看了这些奇怪的读书人们一眼,那麻木的眼睛,开始有了光泽。 给村民们分好蒸饼后,沈傲也疲累的坐下了,他也是饿极了,取出了自己的蒸饼,打开腮帮子,便要将蒸饼下肚。 身边,一个已经得了干粮,一口就吃了的老头儿盯着他,眼睛冒着绿光。 两天没有进水米了,虽分了一口吃的,可这一口干粮,却反而让他的肚子感觉像在烧似的难受,于是抿着干瘪的唇,却又不敢靠近,眼里感激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更多时候,却是盯着沈傲的蒸饼流涎。 沈傲咬了一口,才舒服一些,感受到了这目光,看着远处不敢靠近、衣衫褴褛的老者。 他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蒸饼,即便是他们,口粮也是不够的,不能敞开了吃,体力消耗太大了,他尽力使自己铁石心肠,又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沈傲的眼睛却是红了,突然在饿极了的情况之下,这美味的口粮,一下子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艰难的咀嚼了后,喝了一口水,他稍一犹豫,最终将剩下的蒸饼撕下了一半,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摇摇头,用一口咕哝的口音道:“可不敢,可不敢。” 沈傲却是继续将蒸饼往他手里塞,拍了拍自己的行囊道:“我还有,很多。” 老者这才放心起来,接过了蒸饼,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竟是流下泪:“我儿死了,饿死的……”他呜咽着道:“若是早一些遇到恩公们,有一口粮,或许就不会死了。” 沈傲吸了吸鼻涕,不敢去看老者,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在西山时,一直觉得西山的日子很苦,真的苦极了,要操练,要读书,要开垦,要扛大包,吃着土豆泥,偶尔吃吃豚,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苦是没有下限的。 自己在西山吃的每一口不可描述之液体,每一口肉,每一盘香喷喷的土豆泥,包括了薯干等零食,或许在这里,就可以使一个面临绝境的,能蹦蹦跳跳的活下去。 沈傲一边吃,一边努力的在脑海里挥去那些不该想的画面,半张饼吃完,肚子还是难受,觉得不解饿,那老者还在转轱辘一般的絮絮叨叨:“就差一口粮啊,就差一口……” 老者似乎眼泪早就干涸了,喃喃自语。 而那远处,沈傲等人看到了那个还在断臂残垣里挖着什么的妇人,妇人已没多少气力了,双目无神,却很认真的挖着,一直不肯放弃,有人递了干粮给她,她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面容,却也没有犹豫,也没有感激,只是接过,一口咽下去,而后继续在残垣里刨着什么。 “这女人可怜啊,丈夫死了,前日才寻到了尸首,儿子还在屋子下呢,八九是死了,诶……” ……………… 继续求点票票,离前一名不远了,可还有支持的吗? 第394章 救人 事实上,许多灾民在谈及到那个妇人时,脸上已经没有同情了。 遭难突如其来,多少人妻离子散,哀鸿遍野,一路的尸首,人们从起初的悲痛、哀伤,再到对身边撕心裂肺滔滔大哭的人生出恻隐之心,再到后来,一切都归于了沉寂,麻木了,真的麻木了,人命是草芥,也是蝼蚁,当天崩地裂之后,怜悯已经变得不值一钱。 “都两三日了,那么小的一个娃娃,肯定没救了,亏得这妇人也扛得住,足足挖了两天,两日也没进多少水米,连她的族叔、族伯们都心灰意冷,不愿理会她了。” 沈傲远远的看着那妇人,楞楞的,他也觉得那个妇人,出奇的可笑。 那妇人已是虚弱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像是一个木偶似乎,一直的刨着。 一个吃完了蒸饼的生员急了,冲上去,和那妇人说了一些什么,妇人却是没理他,那生员跺脚,忍不住说:“疯子!” 骂了一句后,生员转身就走,可是走了两步,身子又顿住了,随即,他小跑去了,而后提了铁锹来,下了一铲子,妇人却是猛的将他推开,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不能用铲,会铲死人的。” 生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妇人实在不可理喻,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呀,那孩子肯定已经死了,人都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儿子死了,可你得活下去啊,这般的刨下去,那孩子救不着,你自己也要累死。 可这生员还是蹲了下去,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或许是出于恻隐,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找一些事做,让自己的良心,稍安一些。 沈傲见状,也冲了上去,而后,许多生员都冲上去,一个个开始直接用手搬开乱木和乱石,指甲插进泥缝里,开始刨坑,手伸进乱石的时候,总是会在不留神之间划了一道口子,尤其是指甲里,被那细石来回摩擦,疼得沈傲龇牙咧嘴。 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争先做这没意义的事,有人低声咒骂妇人的愚蠢,可手却没有停。 远处,那些本是冷漠的灾民,一个个远远的看着,他们分到了一丁点食物,突然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也有人开始向这些不速之客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就在此时,一个汉子突然道:“去帮忙啊。” 这一生呼唤,许多人像是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动了什么似的,终于动容了,于是更多的人朝着那塌下的屋子而去! 有生员,有青壮的灾民,也有一些老人,老人们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摇头,一面道:“我吃的盐比你们的米面还多,救不活的,这是在做什么,诶……诶……搭把手,儿啊,快来给他们搭把手。” 沈傲的指甲已磨去了一块,本就生满了老茧的手,而今添了许多的新伤,他疼得厉害,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到底是谁起的主意,要帮这个疯了的妇人。 他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傻,觉得还有更多需要他们花力气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想抽身离开,可手臂却如机械一般,还是和另一个生员从泥里搬出了一个塌下来的房梁! 无数的瓦砾磨着他的指甲,还有那指甲里的肉。 疼得厉害。 在另一头,唐寅小跑着,给方继藩递了一壶水,吃了一个蒸饼,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气力增长了许多,他站起来,看着这满目疮痍,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是何等的残忍啊。 想要存活,就非与天斗,与地斗不可。 另一边,消息已经传来,灵丘县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这是从那儿逃难出来的难民口里得知的,不只如此,那儿还决堤了,大水又将县城冲了个干净,人们来不及带上粮食,只能到高处避难! 县丞死了,这位县丞还算义勇,他想在大水漫入县城的谷仓之前,将一批粮食转移出去,可他还是迟了,大水淹没了那些粮食,也卷走了这位县丞,还有十几个差役。 更可怕的消息是,附近山中令人生畏的山大王胡开山,在此次地崩之后,开始席卷整个灵丘县。据说聚众了两千人,四处横扫,此时,灵丘县已经没有了丝毫可以防备匪患的人手,随时危如累卵。 这胡开山,据闻身材魁梧,曾一人在山上打死过一头老虎,武艺高强,曾有官军围剿他,即便是被数十上百人包围,也被他当枪匹马,靠着一个拳头,生生的打死了数人之后,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这灵丘县,几乎已经完了。 等到朝廷的救援来之前,只怕早要被沦为人间地狱。 方继藩抿着嘴,心里升起一股悲怆,还有一种无力感,原来……人是胜不过天的啊。 想起上一辈子看历史书,那历史中一行行的小字里,又描述了多少这样人间的惨剧呢? “恩师……”唐寅最是多愁善感,哭了,他浑身脏兮兮的,哭着道:“咱们谁也救不下,恩师的性命要紧,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有山贼,一旦被贼人盯上,我等可以死,可是恩师不能死啊。” 方继藩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一张张沮丧的脸,他们垂头丧气。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这时,居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方继藩循着声音看去,那断壁残垣处,无数人蜂拥上去。 沉默的妇人,终于用哭声证明了她不是行尸走肉:“我的儿啊……我的儿……” “还活着,天啊,竟还活着……”有人呜咽着,声音发颤。 沈傲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他亲眼看到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就蜷在一个几乎要压弯的桌下,桌上到处都堆砌着乱石,他似乎一丁点气力都没有了,只有眼睛在动,浑身血淋淋的,某些伤口已流了脓疮。 在突然见到光的时候,孩子下意识的用了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哭声。 而随即,孩子的母亲也撕心裂肺的大哭,她要扑上去。 有人大叫:“孩子的身子被什么压住了,慢慢来,先取下石头。” “快,取水,想办法取一下粥水来。” 声音带着激动。 孩子依旧在大哭,可很快,就几乎没了气力。 有人搬开了他上头的桌子,这几乎要压垮的桌子,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将孩子压死,桌角都已折了。 沈傲激动地将孩子自桌下拖拽了出来,孩子眼睛不断在动,妇人抢上前去,又发出了滔滔大哭。 沈傲只呆呆的站着,满是鲜血的手,在身上的衣上擦拭,他乐了,莫名其妙的傻乐,只是眼里,隐隐溢着泪光。 “救人!”有人发出怒吼。 “快!” 方继藩的‘软轿’被人征用了,抬着孩子,一群人拥簇着,沈傲小跑着跟着,一窝蜂的人围着抬到了简易帐篷里的孩子那儿,有人给他喂粥,有人已磨刀霍霍,双目发光,这光似乎令人看到了叫做希望的东西! “前头村落是空的,听人说,他们移至山上去了,那山上危险,找一些人跟我来,多带干粮去。” “快去熬药,要防疫病,遇到了尸首要立即烧了,或是直接掩埋。” 生员们像炸开了锅,一个个疯了一般。 次日一早,生员们继续启程,除了给这些灾民们留下了一些干粮,便是嘱咐他们暂时在此等待,用不了多久,后头的粮队就要来了。 无数的灾民们,一个个看着即将离去的生员,目送着什么,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偶有一些泣声。 走了不远,远处,两个蓬头垢面之人却是骑着马,沿着崎岖山路而来,马似乎有些跛了,一瘸一拐的。 一见到方继藩的队伍,这二人顿时激动了,一人大吼道:“老方,老方……” 后头的人,偷偷的啃了一口萝卜,鼓着腮帮子,轻轻的咀嚼,尽力不发出丝毫的声响。 “太……太子殿下?” 方继藩呆了一下,有些懵了。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家伙来做什么。 疯了…… 若是出了差错,我特么的怎么跟皇帝交代? 可朱厚照却是骑着瘸马,疯了一般冲到方继藩的面前! 他迅速的跳下了马,随即就是抱住了方继藩,眼睛通红的道:“吓死本宫了,山都塌下来了啊,你有没有看到,山直接崩开了,幸好本宫跑得及时,否则……” “……” 朱厚照后怕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身后衣衫褴褛的生员们,他方才意识到什么! 于是连忙直起了身子,眼睛看向天边,一副要吹口哨的模样,淡淡的道:“可是本宫没有害怕,山崩而已,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怎么样,老方啊,你有没有害怕?别怕,有本宫在……” “我……没怕!”方继藩无语的看着他。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道:“不怕就好,你这里……有粮吗?本宫没带粮,已经饿了一天了……” 第395章 人间地狱 朱厚照确实饿极了,足足吃了三个蒸饼。 刘瑾在吃完了一个蒸饼之后,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朱厚照呼了口气,打了个嗝,才骂道:“真真想不到,原来救人,还要带粮的,早知如此,本宫就让刘瑾背几袋粮来,诶,真是饿极了啊,见到树皮都要啃几口,老方,咱们救完了吗?救完了就回西山。”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殿下快回去吧。” “什么意思?”朱厚照龇牙咧嘴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朝向乱石的深处,道:“我们要去灵丘县,咱们下次见。” 朱厚照脸又惨绿了,踟蹰了很久,道:“本宫也去。” “殿下……”刘瑾顿时哭丧着脸。 “做什么?”朱厚照恶狠狠的瞪他,想杀人。 刘瑾吞了吞口水,想再劝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怂了,决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不太作死的小目标:“我饿……” 方继藩想让人将朱厚照绑回去,可是无奈何,这人属牛皮糖的。 时候已经不早了,必须要在夜里之前,至灵丘县城附近。 既然赶不走,只好任他恣意胡为了,本少爷反正就是冒险进入灾区,殿下真出了意外,其实也就是风险更增而已,何况现在让朱厚照回去,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山体也不稳固呢。 众人继续出发,一路开山。 朱厚照对此,倒是颇有心得,提着锄头和铁锹在前! 可事实上,他心底很没底,一想到这随时可能要崩裂的山,便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可在生员们面前,朱厚照只能咬着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于是后头众人纷纷争先恐后,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虽偶有余震,可大家也慢慢习惯了环境。 傍晚时分,终于好不容易的抵达了县城。 这县城的右侧有一处高坡,县城之下,因为决堤,早已变为了泽国。 近两千人在那里,靠着勉强从家里带着的一些食物为生,秩序其实已经崩坏了,若非是人多,只怕盗抢随时要发生。 没有粮食,四处都是一片狼藉,谁都渴望离开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可是谁也不知道在经过哪一座山的时候,便会被埋在山石之下,人是从众的,于是宁愿在这里耗着,可是…… 饥饿已开始蔓延了,饿极了的人,开始想办法打捞水里一切能打捞的东西,那席卷着泥沙的滚滚洪流,沿着低谷肆意冲刷! 若是再来迟一步,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救援,这里怕已成了人间地狱。 一见到有人来,许多人纷纷汹涌上前:“看到了我的孩子没有……” “我的牛……” “行行好,有药吗?我婆娘病了,很重……” 一下子的,方继藩众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厚照子是骚包,他压根没有救灾的概念,所以来的时候,一身锦衣,被人误认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他看着一张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双热切的眼眸,当他说:“药?没药!” 而事实上,他是对药完全没有丝毫的概念。 可下一刻,他看到了那希望破灭之后绝望的眼神,这种绝望,使朱厚照刻骨铭心,仿佛一把锥子,突的刺中了朱厚照的心。 朱厚照沉默了起来,觉得这救灾成了一件既可怕,却又似乎牵动着人心扉的事情。 此时看着这些人,似乎他们身上狼狈更令他感到刺眼了,他有些没了底气,幽幽道:“我找一找,理应会带药吧。” “维持秩序,带了刀剑的,先将刀剑取出来!”王守仁大喝。 于是数十个生员纷纷取出兵刃,灾民们这才鸦雀无声起来。 远处,某些已是饿疯了,却是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的人,顿时脸色苍白,他们显然……已意识到,对方不是善茬。 这里是灾区,已经没有王法,之所以还维持着一定的秩序,不过是来源于人性中的某种道德观而已,可在饥饿面前,单凭道德来维系,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守仁当机立断,要防止万一。 众人围了一个圈,将所有的骡马以及物资统统置在圈内,王守仁指挥若定,一面派人去附近探查,一面让人从麻布里取出一些面饼,依然还是老样子,谁也别想多吃,能维持着不死就足够了。 人群中,有一个号称是县里典吏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很惨,面上都是乌青,显然不久前还挨过揍! 方继藩将他叫到近前,给了他一点口粮,他千恩万谢,随即哭了:“惨啊,真惨,梦中的时候,突然地崩,地动山摇,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剩余的人被河水也卷去了不少,靠着青口的堤坝那里,因为地崩,直接绝堤了。” “四处都是山崩,偶尔还会有地崩余波,大家伙儿,便只好在此,三天了,三天了啊,三天来,饿死了几个孩子,若不是组织了一些民壮在此守着孩子的尸首,将其掩埋了,天知道最后会不会有人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您……您是太子殿下……别开玩笑了,太子殿下会跑来这里?” 朱厚照瞪着眼看他,想抽他一巴掌。 方继藩却趁机道:“既如此,现在余波少了,不少山石还算稳固,为何还不走?走出去,至少还能逃灾。” 这典吏开始拿着袖子抹眼睛,边道:“走?走去哪里?且不说许多的道路都被山上的石头堵住了,就说那该死的贼寇,他们聚集了两千人,四处打家劫舍,那胡开山早先就在附近的山里落草为寇,他可是单枪匹马都能打死过老虎的人,据说力大如牛,使的乃是五十斤的石斧,从前他的寨子,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朝廷剿过几次,却屡屡都被他逃脱,这一次地崩,他便趁此机会兴风作浪,聚集了许多人,卑下已用信鸽给外头报了信,请官兵来围剿,否则,谁敢离开这里?在这里,咱们尚且人多,还能多活一会,可一旦各自逃散,若是半途遇到了贼人,就是必死无疑。” 方继藩听着他絮絮叨叨,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对唐寅道:“让大家各自救人,粮食要省着一点用,每人有一口吃的,勉强饿不死即可,还有……生员们要吃饱,别到时候来了贼人,反而没有力气抵挡。告诉他们,不得擅自给灾民们分粮食,还有,组织一批会治病的人……” 朱厚照一听有贼人,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哟,还有贼人啊……” 沈傲会治病,虽然是半路出家,可是当初为了给张母治病,看了不少医书。 片刻之后,粮食开始发放,虽然少,不过人的求生欲压过了一切,只要能活,许多人便感激了,不少人千恩万谢,而病倒的人集中起来,开始救治。 朱厚照则带着人,开始挖土。 现在看来,既然可能会有贼人,那么势必要有及时防范贼人的准备,先在附近挖出一些沟渠,再夯起一道土墙,指望这些虚弱的灾民,是无法抵御贼人的,而百五十个生员,显然也远远不够。 朱厚照觉得自己很傻,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蹲在树杈下瑟瑟发抖,便轻松的将他的衣服脱下送人了,于是,他只好打着赤膊,在这略寒的天气里扛着锄头带人挖沟。 形象……惨了一些。 唐寅想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太子殿下送去。 方继藩则是拦住了唐寅,摇摇头道:“这个时候送去,他便觉得衣物唾手可得,最终我们的衣服都会被他扒光送了出去。我们是救灾,要尽可能的救许多的人,可救灾不能全凭恻隐之心,必须得有章法,我们活下来,灾民们才能活下来,若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救人?由着他去吧。” “噢。”唐寅很听话,决定不再理那个站在山丘上秀着肌肉的太子。 朱厚照呼呼的挖着沟,片刻功夫,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开始冒着热汗了。 来帮忙运土的一个小姑娘艰难地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簸箕,站在朱厚照身边,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故意使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得意地道:“好看吗?” “好看。”小姑娘只有七八岁,见到这个小哥哥分发了衣衫和食物,崇敬的看着他。 “这不算什么?”朱厚照笑道:“我从前更好看,能跑马,不过饿了一天,瘦了。” “想不想摸一摸?” 小姑娘颔首点头。 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深出自己的胳膊,憋气,额上青筋爆出,二头肱二头肌顿时隆起一座小山,他艰难的道:“摸吧,来摸吧。” 小姑娘羡慕的轻轻用手指触碰了朱厚照的肱二头肌,突然,她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咋了,你咋了?”朱厚照吓坏了,脸色顿时惨然,仿佛这已成了天下最棘手的手。 “我爹娘没了,我爹娘没了……”小姑娘一下扑倒在朱厚照的怀里,泪水磅礴,如珠帘一般的泪带着余温,尽数落在朱厚照的肱二头肌上。 第396章 贪天之功 至此之后,朱厚照的身后多了一个擦着鼻涕的小跟班。 小跟班没有名字,朱厚照叫她朱小荣。 这名字,足足的恶心了方继藩老半天! 小荣是个很听话的人,朱厚照到了哪里,她便跟去那里。 而老跟班刘瑾,则只好躲在远处,他总是偷偷的从袖里取出一小块的蒸饼,轻轻的放在自己口里抿一抿,而后又左右张望,再小心翼翼的塞回自己的袖里去。 偶然的看着那个总跟前太子殿下身后的女孩儿,他不免眼里泛出嫉妒,却又无计可施。 生员们开始治病,开始修建一些简单的工事,同时开始分发口粮,虽然口粮即将告罄…… 于是乎,王守仁跟方继藩商议了后,不得不大胆的朝回走,带着一些人,回头去清理道路,顺道保护即将而来的西山粮队。 在某一处河堤的决口,依旧还在疯狂的漫水。 一个对河工颇为熟知的生员在观测之后,跟方继藩提了建言,于是决定在一处决堤口补上。根据他的推测,若是能补上这口子,县城的水极有可能退却! 这件事,倒是朱厚照令了头,亲自领着人开始修补河堤。 这是极艰苦的事,可朱厚照不怕苦,他会先将怎么都跟着来的朱小荣抱到树杈上,而后搓着手,扛着锄头,领着人开始将无数的大石搬来,接着将大石装入编织的藤筐里,将一筐筐的大石丢入决口。 许多疲累又憔悴的灾民,在经过短暂的迟疑后,也开始来帮忙了。 有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他们虽吃的不太饱,却突然看到了重建家园的希望! 于是数百上千人在这河堤,挑着土石,那河水的冲击力不小,水流湍急,不慎的人一旦落水,便再见不到人影,朱厚照总是会紧张的回头去看树杈上的朱小荣,生怕她偷偷溜下树来,不慎掉入水里。 “这是太子殿下。” 人们在窃窃私语,许多人不相信,灾民们甚至认为,这一队不速之客,乃是一群自立为王的乱党! 前年的时候,灵丘县官府就拿过几个这样的人,自称为大宋皇帝,还封了太子、丞相、皇后、贵妃以及大司马、大将军若干。 这样的太子,若是在平时,早就被人绑了送官了。 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这群极可能是乱党的人提出半点异议。 他们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人不坏,而且还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只是……真是可惜了啊!有人低声议论,怎么好端端的,就做这等事呢?这小伙子多精神啊,有女儿嫁给他,等灾荒过去,凭着他的身板,他能租种五十亩地。 朱厚照有时大喇喇的坐在河堤上看着远方,而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群山贼。 人们爱和这个太子在一起,反贼就反贼吧,现在遭灾,大家朝不保夕,眼看着就要饿死了,谁还管你是不是反贼? 自然,朱厚照也听到了关于那位山大王的种种传闻。 除了打虎,几十个官兵无法近身,据说弓马也很是了得,据说从前也是大户出身,学得一身好本事,奈何家里遭了官司,最后落草为寇了。 自此之后,纵横的何止是灵丘县,在大同一带,那也是响当当的。 “呵,本宫倒是很想会一会。” 朱厚照眼眸里泛出兴味光芒,对于这伙贼人,抱有极大的热情,可谓是磨刀霍霍。 “咱们灵丘县,可是靠着大同府的,恩公您想想,这儿到处都是边军,可此人却能纵横大同、灵丘一带,可见此人厉害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第三日,粮队终于到了,只是为了谨慎起见,第一批运来的粮食,只有七八辆大车! 粮食一到,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虽然这几日,依然还有人不断死去,可人们在埋葬了故去的人,难掩悲痛下,却开始满怀起了希望。 附近的村落,隔三差五的会有去周遭打探的生员领着一队人来,决口总算是勉强的给堵住了,使得水开始渐渐的退去,道路开始变得不再难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于此,县城里满是淤泥,以及无数倒塌的屋子,有人开始回到自己家里,开始清理着那些已彻底摧毁的残迹。 而这时,乱兵终于发现了踪迹,根据跑回来的人说,是几个人骑着马在附近游走,并没有靠近,不过……像极了贼人。 朱厚照一听,顿时振奋起来,他让人不得在不结伴的情况之下,离营地太远……也不许人夜里在驻起的土墙之外。 人之所以在这个世上最终成为万物的主宰,是因为无论遇到任何灾难,他们总能很快恢复起来,而现在,这里虽依旧还遍布了灾民,可是人们已经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了。 一开始,可能极为辛苦,可慢慢的,当聚集于此处的灾民越来越多,人们在生员们的带领下,开始清理淤泥,搜寻一切可供人取暖和吃用之物。 只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突然,这里的狼犬开始狂吠起来,空气之中,开始带着不安。 灾民们在土墙之后,吓的瑟瑟发抖。 有人道:“胡开山来了,那个打老虎的胡开山来了。” 似乎人们对于这个名字,抱着极大的恐惧。 方继藩这几日都在给人生火,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只能做一个伙夫,每天趴在土灶之下,拿着一根竹管子,对着灶下狂吹,使他感觉自己身上已是烟雾缭绕了。 一听到可能来了敌袭,睡得正香的方继藩一轱辘翻身而起,而后大吼:“召集人手,准备迎敌。” 生员们已经无所畏惧了,经历了这些日子,他们似乎已学会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来时携带了弓箭,有人还带了防身的剑,其他人早就准备好了竹削的长枪。 沈傲正在给人把脉,一听到铜锣声,二话不说,便抄起了自己的竹枪,朝土墙狂奔。 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怕死吗? 或许吧,可自踏入这里的时候,他越来越明白,这个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在这里,有许多他的病人,他们已经经历了巨大的伤痛,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有的没了妻儿,他们艰难的活着,好不容易,自己给了他们希望,那么……自己就该保护他们。 知行合一。 脑海里,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想到了王先生所教授的学问。 圣人之道,即在我心,仁政,即是救人啊,让百姓们活下去,不就是最大的仁政吗? 而为了捍卫自己心中的圣人之道,此时,即便自己是读书人,也要拿起武器,决不让贼人踏入这里一步。 他心狂跳着,和一个个生员们,聚集在了一起,他们看到了师公,看到了太子殿下,看到了王先生,看到了唐先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使沈傲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紧紧的握住了竹枪,深呼吸,咬了咬牙,或许……会死,可那也是为了心中的道而死。 道很简单,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以深究的道理,世上也不存在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因为,道是最容易去发现的,那些在书海里,寻找道的读书人错了,道浅显的不能再浅显不过,而他们却花费毕生经历,去苦苦寻觅。 可是发现道容易,心里藏着圣人之道也容易,而最难的,却是去以心中的圣人之道,而去实践他们。 因为……要实践这些,可能受尽苦难,可能会遭遇决堤的河水,可能要顶着烈日耕作,甚至可能如今夜一般,会死! 为了知道圣人之道是什么,而去死,是愚蠢的! 而为了捍卫圣人之道而死,方为君子! 朱厚照在黑夜里大叫:“刘瑾,刘瑾,滚过来,快滚来,将朱小荣抱走,躲起来,不许她靠前半步。 朱厚照手提着一柄长刀,精神奕奕,双目如电,激动得要哭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他尽力使自己的冷静,努力的从土墙探出头,身后五个门生围着自己,这令自己有所宽慰,不管怎么说,在危险来临时,能和自己的门生们一起面对,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啊。 土墙之外,是无数的火把,火把汇聚成了长龙。 身后,有青壮的灾民们低呼:“怕什么,和恩公们一道,与贼人拼了。” “对,拼了!”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应。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是圣人之道,可事实上,他们心里也有道,这道……无外乎便是良知而已,为了这个良知,为了知恩图报,他们照样也有面对危险的勇气。 哒哒哒…… 外头居然有马蹄声。 方继藩贴着土墙,侧耳倾听。 那如长龙一般的火把,足以证明贼人们的声势浩大,可是,马蹄声似乎并不嘈杂,仿佛,只有一人骑马朝这里走来。 突然,那马蹄声停住了,有人跳下马。 对方已经在土墙之后,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却在刹那之间,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力量,狠狠的撞了土墙,这土墙并不太结识,且对方的气力,显然很大,夯的不够实的土墙,这太子殿下亲自建起来的第一个豆腐渣工程,瞬间……土崩瓦解。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土墙之后。 就在所有人灰头土脸的时候。 那黑影大叫:“敢问方继藩在何处?” “……”为啥是我? 方继藩有点不太明白,自己还是孩子啊。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不能认怂:“在此,是什么贼人,来人……” 那巨大的黑影,却顷刻之间跪下了,可即便是跪下,居然比许多人站着还高:“拜见恩公!” ………… 累瘫了,老虎休息了,大家也早些休息,晚安! 第398章 天下归心 胡开山虽然长得丑,以至于即便是有什么情绪,在这张丑得出奇的脸上,也很难诚实的反映出来。 只是此刻,他看着方继藩,眼里虽然有对恩公的敬佩。 可同时也有一种我虽是草莽,久居深山,但是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自己就被赦免了? 皇帝老子还能知道自己? 这圣旨……怎么看着都不是太靠谱啊。 方继藩看着胡开山古怪的神情,不得不表现出对圣旨的无比崇敬的样子,这玩意就是这样,若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怎么骗得过其他人呢? 侮辱别人智商的人,需先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方继藩一本正经的道:“胡开山,你听明白了吗?” “小人……”胡开山面色迥异:“当真被赦免了?”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除了奸*之外,所有罪行,一概赦免!” 胡开山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终于道:“恩公乃是高义之人,恩公的话,小人信。” 他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转眼之间,人生来了个大转弯。 没有人愿意做贼,落草为寇,也从来不是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优先选项,历来只有逼上梁山,少有那等兴冲冲的往山里跑的,前者是无奈,后者……属于有点二的类型。 胡开山真的相信方继藩,因为他觉得,如恩公这般有义气,爱民如子,与民同苦的人,是值得信任的。若是恩公想要骗自己,昨天夜里就可以砍下自己的头颅,去给朝廷邀赏了。 只是突然得到了赦免,那么……自己又该何处去呢? 成了良民,可数年来落草的习惯已难改了。 突的,他一下子眼泪滂沱起来,真切地看着方继藩,语带恳切地道:“恩公……小人……小人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恩公,为恩公鞍前马后吧,请恩公不嫌弃小人,小人有一些气力,恩公若有差遣,就算是拼了命,小人也愿为恩公赴汤蹈火。” 胡开山的请求倒是令方继藩感到意外,他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这可是一头狗熊啊,一个可以顶上几个平常人,留在身边总不亏的。 胡开山看方继藩点了头,顿时大喜得热泪盈眶,倒像是捡了大便宜似的,再三磕头。 而后他才站起来,道:“恩公,小人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方继藩见他那等喜不自胜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的有些发毛。 “小人想回老宅去看看,小人而今虽是无依无靠,可是父祖们却还葬在乡里,而今……” 原来是这等小要求,方继藩舒了口气,便道:“去吧。” 胡开山千恩万谢,也不骑马,只背了一个行囊,便快步走了。 ………… 看着这里越聚越多的灾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没有了匪患,那么更多的粮食就看可以运来了。 现在一切需重新开始,得将这些人好好的安置起来。 一百五十个生员,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们不但肯吃苦,而且都有学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既可以是表率,也可以是十个乃至数十个灾民眼里的智者。 人们信服他们,因而他们除了照顾弱小之外,还可带着青壮们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 沈傲组织起了二十多户人家,他似乎对这样的人家了若指掌,和他们攀谈时,也绝不是高高在上,若是要出工时,也是他身先士卒,二十多户人里,有三户病人,其中最严重的,乃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产生了高热,沈傲照着方子,去物资囤积的地方领了药草给那少年人煎服,这时候其实在病魔之前,人力能做的,实在有限,药到病除,只会出现在传说之中。 这二十多户人,每一个人在受灾之前的情况,他都已摸清了,记录在自己的簿子里,西山书院来了此处,最大消耗除了粮食和药草之外,便是笔墨了。 为了方便携带,也是为了防潮的需要,除了纸张,还有许多竹签,方便生员们记录。 二十多户中,有一人是初通笔墨的,此人便成了沈傲的跟班。 人们开始安定下来,最恐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于是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随后,在渐渐稳固的山体里,人们开始上山伐木,搭建了一个个简易的棚子。 一切井井有条,再没有最初的惨状了。 ………… 宫中…… 地崩之后,京师已经大乱,西山书院自行前往灵丘县救灾,消息传出,刘健虽然是表现了赞许,可不少人……哭了。 他们的儿子,就是书院的生员啊。 沈文就是最难受的一个,他可谓是捶胸跌足,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不给沈傲娶一个媳妇,好歹……留个后啊。 自然心里是忧心如焚,可面上,沈文还是死鸭子嘴硬,认为此举乃理所应当。 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引发了朝野的哗然。 弘治皇帝傻傻的看着奏报,懵了。 他的儿子……跑了。 是在西山书院往西开拔不久之后,不知所踪的。 东宫上下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 最终,所有人意识到,太子理应向西去了,是去了灵丘县。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那总能保持出一副稳重之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恐。 灵丘县,那儿……现在可是人间地狱啊。 太子他…… 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竟这样的胡闹? 作为一个父亲,弘治皇帝是无法接受这噩耗的,他直接心乱如麻起来。 虽然平时对朱厚照严厉无比,甚至很多时候动辄打骂,可他自觉得,这是一个皇帝应尽的职责,这个孩子,是自己一切的希望啊。 可他……竟是如此胆大包天,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念及于此,弘治皇帝猛地张眸,而后道:“来人,立即调集人马去灵丘县,将那逆子……找回来。” “陛下……”萧敬躬身道:“那里道路禁绝,奴婢对地崩之后的事略知一二……人进去了,若是立即出来,未必就能安全,奴婢……奴婢以为……” 萧敬铁青着脸,他知道陛下彻底的心乱了,地崩的情况和其他灾害不同啊,人进去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是找到了人,你也不能拉回来,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会不会又突然来个山体崩塌呢。 人们无惧于蝗灾,无惧于水患和火灾,这是因为,这些灾害是肉眼可见的,而地崩所带来的天崩地裂之感,足以让所有人都对上天心生敬畏。 萧敬是个老宦官,他很信神明,相信自己这辈子没了,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会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他艰难的想要劝说什么。 弘治皇帝则幽幽的道:“这逆子,是想学西山学院入灵丘县救灾吧。”他叹了口气,才又道:“他啊,西山书院去灵丘县救灾固然可佩,可他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朕就不说他太子的身份,就说其他的,他去了那儿,不就是一个累赘吗?” “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发现,这件事居然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只能怪太子作死。 听说方继藩立即带着书院生员救灾的时候,虽然百官之中生出了许多异议,认为西山书院这是不务正业,读书人该当读书要紧,可弘治皇帝,可是当场表现出了赞赏的。 而如今…… 弘治皇帝苦笑道:“灵丘县和西山的消息,要随时关注,凡事关于那儿的消息,统统报来…” “是,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心里无奈,又道:“此时派人进去寻找太子,不但有不可测的风险,或许反而会害了他。更何况方继藩和书院的生员们一定会保护他的,朕深信如此……” 手搭在了御案上,接着道:“太皇太后那儿,万万不可提及此事,告诫仁寿宫上下人等,谁敢提及此事者,杀无赦。若是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他现在在西山读书,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她承受不住的。” 萧敬连忙恭谨地道:“奴婢事前,已经吩咐下去了。”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办事的手段,他是放心的。 随即他苦笑摇头着道:“但凡还有那儿的消息,要立即报来,要快!” 萧敬忙道:“陛下,奴婢知道厂卫现在也已精锐尽出,也已派人冒险进入灾区寻访,请陛下放心,随时……都会有消息来。”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便好,这便好啊。” 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宦官小跑的声音。 “陛下……山西布政使司以及山西行都指挥使司传来急报。” 弘治皇帝一愣,这么快就来消息了? 山西布政使司驻在太原府,而另外设的山西行都指挥使司,简称叫做山西都司! 前者是关内十三省的管理体系。可因为大同乃京师咽喉,关系重大,因而朝廷又设立了山西都司,当然,山西都司主要的职责范围,却只在大同府一线,那儿驻扎了十余万兵马,关系重大,所以人们通常又称山西都司为大同都司。 太好了,有消息了! 第399章 钦命 弘治皇帝激动起来。 有消息了…… 现在那里道路隔绝,百姓们已经颠沛流离,原先的县城和村落,早已面目全非,谁也不知人都流窜去了何处,因而,想要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何其难也。 现在有了消息,已大大的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 弘治皇帝道:“念。” “臣获知地崩之后,灵丘县典吏飞书奏报,灵丘县自地崩之后,惨绝人寰,倒塌房屋数千栋,死伤不计其数,地崩余波三日不绝,山体滑落,河堤皆溃,灵丘军民,陷于水火,若无救援,只恐天灾而酿其人伦之祸。其典吏又报,灵丘县巨寇胡开山,早年便列为钦犯,官府屡屡围剿,反被其诛杀,此贼凶残,据闻身长一丈,虎背熊腰,百人不可敌。而今,此贼趁势,纠集数千乱民,纵横灵丘,灾区军民百姓,死亡且在眼前,恳请陛下……定夺。” “……” 灾区的惨状,弘治皇帝听得心里像是顶着一块大石,如鲠在喉一般。 而真正让他色变的,却是乱贼胡开山。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乃是东厂督主,会意了弘治皇帝的眼神,便连忙道:“此人,奴婢有一些印象,此人确实厉害,曾单枪匹马袭击粮队,杀散了数十个守兵,抢掠财物,大同都司曾围剿过,只可惜……” 啪! 只听到这里,弘治皇帝就已大怒。 “区区一个贼子,大同都司也剿不灭吗?” “这……”萧敬哭笑不得地道:“他隐匿深山……” 弘治皇帝冷笑道:“可现在,趁着大灾,他出来害人了,又裹挟了数千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会酿成何其大的人祸?有没有想过,太子、方继藩和西山书院的生员们在那里,一旦遭遇了这些恶寇的袭击,又会如何?” 萧敬便皇城惶恐地道“奴婢……奴婢万死!奴婢亲去…灵丘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殿下找回来。” 弘治皇帝怒道:“朕也恨不得去,朕留在这紫禁城里,寝食难安,若非是朕是天子,朕现在已在灵丘县了。传旨:灵丘县大灾,调拨京营骁骑五千人,至灵丘县左近,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入灾区,要入之前,需谨慎,万万不可,因为贸然进入,反而使官军成为累赘,县里山路隔绝,没有足够的粮,这些人进去,也是无用,只能作为接应了。”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再命内阁大学士谢迁为首,点选一些人,亲赴灵丘县,想办法入灾区吧,朕总觉得,一群孩子跑去了那儿,不放心,有谢卿家在,若是能寻到他们,就好办一些了。” 弘治皇帝此时可谓是心急如焚,眼下什么都已顾不上了,朝廷虽也有命官赴灾区的先例,可一般都是朝中的侍郎或是都察院的科道御史,似今日这般的规格,却是罕见。 ………… 谢迁领了君命,倒是令不少人为他担心起来! 灵丘县的情况还不明,这个时候贸然进去,极有可能发生许多不测的事,不敢说九死一生,可有性命之危,却也是肯定的。 谢迁倒还算淡然,他更忧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问题,灵丘县里有太子,有西山书院上下这么多生员,哪一个都是关系不浅啊。 何况,依着现在的情势来看,若是对灵丘县的赈济不及时,匪患将会加剧,灵丘县的隔壁就是北直隶啊,若是出现了数千上万的乱匪肆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他深知自己的担子很重。 陛下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入灵丘县,也是情有可原,除了像自己这般的宰辅,又谁有本事能迅速稳住灾区的情势? 这满朝文武,谢迁也绝不是看轻谁,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 只是对于点选入灾区的人选,却令谢迁犯了难,这一次,要去灾区的人,居然出奇的很踊跃,翰林大学士沈文便是第一个求告上门的,他非要去不可,用他的话来说,死都要死在灵丘。 其他官员,也是不少,居然争先恐后。 谢迁哭笑不得,时间紧迫,便立即带着人出发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的极快,灵丘县与北直隶相隔,不过四百里,放在后世,不过二百公里而已。 再加上属官们,一个个心急如焚,不停的催促,谢迁突然发现,自己被这一票人给绑架了! 以沈文为首的这些人,满心就是催促着快走!累了,自然要歇一歇的,就算抬轿子的轿夫们不累,这马也累得够呛了啊。可是不成,非要走…… 沈文大义凛然道:“谢公,灾情紧急啊,太子殿下至今没有下落,百姓置身水火之中,我等岂能耽搁得起?” 其他人亦是纷纷道:“是啊,是啊,殿下安危,关系重大啊。” “谢公,迟了一步,恐酿大祸。” 谢迁一脸发懵,他素来擅长辩论,现在却被一群人围攻,个个满口大义,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些几乎想要死的轿夫,最后认怂了。 大家都说谢迁脾气暴躁,得理不饶人,可谢迁也不傻,这些牵挂着儿子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人多。 谢迁便道:“那就先步行一段时间,让人马歇一歇。” “好,步行!”沈文居然不觉得为难。 于是一行人沿着崎岖山路,只用了四五天时间,便已进入了灵丘县内。 很快,他们发现了一支自西山而来的运粮队伍。 这就轻松许多了,谢迁想打听一下山里的情况,不过这支粮队的民夫也是初来乍到,只有一个带队的人,说了些只言片语。 在文及山贼的情况时,那人却是道:“没听说过有什么贼啊。” “……”到此,谢迁觉得跟这种人,没有沟通的必要了,什么有用的情报都得不到,还聊个什么。 于是一群人继续翻山越岭,半途上看着许多村落直接被移为了平地,这触目惊心的惨景,令他们心里不免发寒。 沈文已经觉得自己要死了,腰疼得厉害,脚底也磨破了皮,一瘸一拐的,他眼睛红了。 可他的心里却只是在想,沈傲也是从这里入山的吧。 傲儿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再看那些自山下摔下来的乱石,沈文的心里更觉得瘆人了,现在的地势看起来好了许多,可当初沈傲他们进入灾区的时候,这山上掉下这么些个东西来,岂不是要将人砸成肉饼啊。 不会出事了吧? 越想越是害怕,沈文打了个哆嗦,心生恐惧起来。 于是再顾不上疼痛,继续蹒跚而行。 一群朝廷命官们进入了山区,也乘不得轿子,一个个的叫苦连天,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啊。 可他们还是继续坚持,必须走下去。 谢迁想停留,又担心有贼人,他是宰辅,此番匆忙进灾区,实在是狼狈,许多仪仗沿途都舍弃了,本来有开道的铜锣,钦命的牌子,八抬大轿…… 可现在回头一看,身后全是一群在泥地里打了滚,衣衫褴褛,个个狼狈不堪的老家伙。 老家伙们偏偏不敢停,觉悟还特别的高,有人崴了脚,走不动了,朝众人挥手:“你们去,万千百姓,生死就在眼前,不用管顾老夫,你们自管去,老夫留在此,给我留点干粮,让一个差役在此陪着也就是了,诶哟哟,不疼,不必上药,这里也没大夫,不必花费人力物力送老夫回去,我等是来救灾,是来安民的,诸公,他们就拜托给你们了。去吧,去吧……” 谢迁的心情,又是想死。 作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年龄比这些年过三旬、四旬的官员们要大多了,你们扛得住,老夫扛不住啊,他被人搀扶着,翻过了一座山,在看到远处,依旧是延绵至群峦迭起的山道,他咬了咬牙,压着手道:“不成了,不成了,真不成了,得歇一歇,歇一歇……” “谢公……”沈文就在他的身后,他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谢迁,甚至声音都透着点凄凉的味道。 “……”谢迁什么话都不说了,身为宰辅,就该作为表率啊。 所以……还能说啥。 走吧! 谢迁并非不是爱民之人,只贪图自己个人的享受。 只是……他是人啊,还是个老人,是血肉之躯,行将就木,一脚踏进棺材里,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苦的人啊。 他恨不得自己的脚也崴了。 可是……他也深知,就算脚崴了,只怕也躲不掉的,走吧,走吧,索性就死在这里。 于是他咬着牙,继续在搀扶之下,拖着抖动的小腿肚子,蹒跚前行。 这一路,沿途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只有满目疮痍,被地崩大肆毁坏的痕迹,且那山林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谢迁提心吊胆,他也不能确定,这里的贼人是否就藏匿在附近,随时要冲出来,将他们这群疲惫不堪的人杀个干净。 可其他的人却似乎满不在乎般,继续往前,一个个的眼眸里带着急促和盼望。 第400章 大治之世 因为来的太急,很多东西其实没有准备得太妥当,所以到了夜里,只能让随扈们搭一个简单的棚子! 于是一窝蜂的人,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挤在这棚子里。 这类似于窝棚的地方,连干草都没有垫,谢迁也是服了,自己堂堂宰辅啊,这地方既没有驿站,连轿子都进不来,车是休想的,足以把人颠散架了,至于马,倒是有,可在这崎岖之路上,人们亲眼看到一匹马在不慎之下,摔进了沟里,瘸了腿之后,大家便再不敢碰马了。 这小小的一个窝棚里,十几个大小官员。 谢迁的地位最尊贵,为了表示对谢迁的敬意,官职低的,尽力的睡在窝棚口一点,而如沈文这样的,则夹在中间,谢迁在最里,这是他最后一丁点的特权了。 谢迁心里感慨,进了这里,仿佛一切的秩序和官家的痕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自己堂堂宰辅,和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陛下急了啊,若是不急,也不至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亲自来。 夜里的呼噜声,听得让人烦躁,可是上官的威严可以让人清醒时住口,却是不能让人睡着了不许打呼噜的。 谢迁也只有忍耐。 明月当空,偶尔听到点低泣声,谢迁也不知是谁在哭,懒得问,也不想计较了。 他深知这些老男人们,别看白日里说什么家国天下,到了夜里,照例也会想自己那可能正置身在危难之中的儿子,到了伤心处,也会哭。 哭是人类的本能,黑暗中的低泣,也令谢迁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了,可估摸着也没睡多久,便被人摇醒了,然后谢迁看到了沈文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沈文对着他笑。 谢迁却笑不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还早,才曙光初露而已,自己至多只睡了两个时辰,身上依旧一身的疲惫,他真心不想理沈文这个家伙。 看着谢迁又闭上了眼睛,沈文却是坚持不懈的又用手摇了摇谢迁,小心翼翼道:“谢公。” 谢迁便瞪着沈文。 沈文却无惧于这双带着威严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道:“要赶路了。” “还早!”谢迁觉得自己的眼皮子都在打架。 “百姓们还在水火之中啊。”沈文很是语气激昂地道。 谢迁抬眸,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只是沈文,一窝棚十几个人,竟个个用带着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像草原里的狼。 “是啊,水火之中啊……” “我…” 好吧,能言善辩的谢迁,再一次发现自己对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就像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已经开始无视官场的规则了。 “哎……动身吧。”谢迁无可奈何的喟然长叹,他发现森严的等级已经无济于事了:“老夫先洗漱。” “别洗漱了,百姓们……”窝棚里,一个来自于户部的官员道。 “……”谢迁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出自江南大族,顿时火起了,气恼地道:“老夫自记事起,便爱洁身,岂有不洗漱之礼。” “好好好,谢公,快洗漱。” 大家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宰辅,余威还是有的。 谢迁出了窝棚,有人给他递来了鬃毛的木刷子,又给他递来了水,他接过,然后看到十几个人又围拢着他,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盯着他,不做声。 “……”谢迁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情了,最后无奈地叹道:“走吧,走吧。” 众人脸上带着欣慰之色,目光之中,对谢迁满是赞赏。 谢迁再一次的……想死。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歹也是堂堂的宰辅,睡没睡好,肚子又觉得有些饿。 老夫……还是老年人啊。 可是……一边走,一边吃着干粮,巍巍颤颤的,虽有人搀扶,却也实在经受不住。 到了正午时,谢迁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要求睡一觉。 众人便围着他,捋须的捋须,瞪眼的瞪眼,沈文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依旧不肯停,气咻咻的道:“刘公,百姓们……” 谢迁也是怒了:“百姓们在水火之中,老夫也置身于水深火热!” “可是你看看,这一路来,可有人烟?昨日,谢公是亲眼看到一只野犬叼着人的胳膊走的,河面上,谢公难道没看到浮尸?谢公难道没看到这么多的房屋倒塌?没看到这里十里无人,谢公啊,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盗贼,这些盗贼都是丧尽天良的啊,他们定是杀人不眨眼,何其的凶残,胡开山的大名,谢公没有听说,可大理寺的刘少卿可是听说过的。刘少卿,你来说。” 一个时五旬的官员便立即焦灼地站了出来:“谢公,那胡开山是百人敌,勇不可当啊,多少次对他的围剿,都是铩羽而归,谢公……” 好吧,谢迁再次服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坳时,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远处是什么? 谢迁一呆。 这一路走来,过了一个山坳,还是山。 还是该死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乱流,偶尔看到几具无名的尸首。 可是眼前,他们居然发现了…… 集镇吗? 不,不像是集镇,却像一个营地。 一个大规模的营地。 在这里,竟是人声鼎沸,在这里,乱石早就被人清理干净了,远处是河流,河流明显有决堤的痕迹,可很快被人堵住。 在这里,淤泥已被清理。 仔细观察,便发现这附近的树木遭到了砍伐,在这平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屋子,这木屋里,在这正午的时候,居然升腾起了许多的炊烟。 那炊烟带着丝丝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谢迁饿了。 他一脸懵逼,脑子里生出一个疑惑,到底……谁才是灾民?怎么感觉自己方才是灾民哪。 回头看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更像是逃难来的。 “是不是贼窝?”有人脸色惊惧地道。 “不像,贼人窝应当不至于如此祥和吧。” “走,上前去。”谢迁顿了顿,最后咬咬牙下了决定,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回头路吗? 千辛万苦的赶过来,身后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太子殿下。 于是他率先跨步上前,后头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伸长着脖子。 他们努力的东张西望,恨不得遇到人,而后逢人便问,看到我儿子吗?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灾难的痕迹。 甚至,他们在营地外,还看到一群孩子喜滋滋的在玩乐。 他们对于来此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警惕,自顾着玩自己的。 谢迁心里便感觉缓缓的舒了口气,这说明,这附近还没有出现贼寇。 再往里,居然看到了一口井,这井不知是何时打的,一群妇人正在这里提水。 他们也只看了谢迁一眼,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似乎也是将他们当做逃难的难民了。 谢迁忍不住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来时确实是簇新的官服,还是大红的钦赐斗牛服,上头有团龙的图案,下头是官靴,乌纱帽来时也戴着的,不过因为山上枝桠多,只好收起来了,翅帽确实不适合在山里戴着啊。 至于钦赐斗牛服,也早已污秽不堪,上头的团龙纹理早已不可辨认了,大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破了,看着……确实没有一点官样,完全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身后的沈文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像是去泥浆里泡过了几天,面上俱都是灰头土脸,平时保养的极好的胡须美髯,而今都一坨坨的黏在一起。 有些尴尬啊。 谢迁咳嗽一声,看来……这里还是大明治下之民,却不知是不是本地的地方官有了善政,居然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此人……竟有这等本事。 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迁心里震撼不已,便连他都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也无法在地崩之后迅速的建立秩序,快速的重建居所,安抚人心的同时,对人救助。 谢迁毕竟是宰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他不是那种只有一张嘴的清流,横竖都能在你身上挑出点刺来,正因为是干过实事,方才知道,在地方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何其难也,就算只是修一条路、搭一条桥,都需花费无数的心力,何况是如此呢? 佩服啊! 谢迁激动了,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快步上前,见一个汉子提着竹框子迎面而来,他将人拦住:“敢问……” 谢迁对人已经很客气了。可那汉子却是乐了,很是热情地道:“逃难来的吧,来这里就对了,现在到处都在附近的乡里搜索呢,四乡八里的人,大抵都在此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诶,天可怜见,上天不仁啊,一定很饿了是不是?那儿在放粮,放心,都别怕,来了这儿,有恩公们在,你们……便是算活下来了。” 说着,这汉子手指着远处一个棚子:“先去填填肚子吧。” 第401章 父子重逢 谢迁感觉胸口有点堵,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堂堂宰辅,奉旨前来救灾,可这汉子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了街边的乞丐?还让自己人等前去领吃的? 哼…… 可是……谢迁是真的饿了,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很是难受。 好吧,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再作打算吧。 于是一行人,向那汉子所指的方向过去。 果然,这里已排了长队,好在人们极有秩序,片刻之后,就轮到了谢迁。 呃…… 谢迁有些尴尬,不知说啥好。 倒是分派食物的一个人,却看起来很熟悉似的! 这人则直接取了一个饭团,用荷叶一包,塞给了谢迁,还不忘嘱咐:“吃完了,记得将荷叶丢进那桶子里,等会洗一洗,还要用。” 谢迁连噢的一声都没有,老脸一红,好在他脸上全是污垢,倒也看不出什么。 热腾腾的饭团不大,吃饱是不可能的,勉强果腹罢了,这上头还包了一片不知名的菜叶子,这……便是一顿饭了。 谢迁咬了点饭团,有点咸。 他哪里知道,运米来这里,本就十分艰难,反而盐的价格虽然贵,运送的成本却是少了许多,这米是救命的粮食,在这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多发下去一口,到时若是来不及供应,就得有人饿肚子了。 可盐是好东西啊,对于干活的人而言,缺了盐,整个人便没了气力,所以多放盐,少放米。 三口两口的将饭团吃下,兴许是饿了,而且路上的干粮,冰冷僵硬,这饭团居然出奇的香! 舔了舔嘴,谢迁想,若是里头少放盐些许,再添上一块肉,那便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跟人换了。 队伍又继续移动,轮到了沈文时,沈文心里还有些焦躁,可等他看到了分发饭团的人时,突然,他身躯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个人……很眼熟。 皮肤又黑了,面上的菱角更加分明了,依旧还是那么的英俊,却多了几分男子气,他正低着头分发着饭团,很认真,熟稔的用荷叶包了一个饭团放到了沈文手心! 沈文却依然还是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继续凝视着分发饭团的人。 这是个读书人,身上衣服很久没有浆洗过一般,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抿,见沈文还不肯走,他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大多心思深究,只是口里道:“一人只有一个,你多吃一个,后头的人可就要饿肚子了,来,下一位。” 沈文的身躯颤抖着,他努力的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用手心抹了抹散乱的头发,一下子,露出了他高高的头颅:“傲……傲儿?” 读书人身子一顿,奇怪的看着沈文。 最后,读书人眼里放光,大叫一声:“爹……” “傲儿……”沈文手里的饭团落在地上,一下子的,老泪纵横,带着哭腔道:“爹找的你好苦啊,你娘……都已经急疯了啊,爹若是不找到你,你有半分的差池,你爹和你娘,就没法儿活了啊……” 捶胸跌足,严重的破坏了秩序。 似这样认亲的场景,在这里,其实隔三差五总会出现,大灾过后,许多人妻离子散,最终在这营地里重逢,因而,很多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场景,后头的人没有催促。 “孩儿不孝。”沈文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定定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沈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爹,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穿着一丝不苟的官衣,庄重无比。 沈文哭得撕心裂肺,却接着又笑起来:“你还活着,好啊,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我的儿,你又瘦了,你饿不饿?” 沈傲憋红着脸道:“不饿,我正午吃了两个饭团,爹,你饿不饿?” 沈文沉默了一下,抹了把老泪,心里满满的狂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活着一切都好! 而后,他向现实低头:“饿。” 沈傲便又给沈文塞了一个饭团,接着走到了沈文脚边,将沈文方才摔进泥里的饭团捡了起来,重新用荷叶包了,这才对沈文道:“爹,快吃,摔下来这个,可惜了,不能糟践,我当晚饭吃。在这儿,出气力干活的才有两个饭团,你将就着吃了这个。” 沈文哆嗦着看着沈傲捡起地上的饭团,小心翼翼的用荷叶包好,塞进自己的怀里。 他脑子发懵。 这上头还有泥呢,你还将他当晚饭,也不怕吃坏肚子。 他张口想说什么,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了,甚至……很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和从容,比自己这个爹还强啊。 于是,那些话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你在这……放饭?” 他才刚想问,后头一窝蜂的官员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激动的道:“见过刘涛没有,刘涛还在吗?” “在啊,人都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几个受了伤,一个生了病,其他的都好着呢,各位叔伯们都来了?” 一听,大家终于放心了。 有人捋着几日没有梳洗过的美髯,忍不住要仰天咆哮。 也有人开始用袖子揩泪,可袖子太脏了,以至于脸又糊了。 “诸位叔伯们来,是……” 所有人挺直了腰板,这时放下了心,自然也就浑身轻松下来,他们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使命,异口同声:“赈济灾民!” “……” 沈傲上下打量着他们,赈济……灾民…… 可看着他们的样子,怎么像是反过来的…… 有点不要脸啊。 当然,沈傲是不敢腹诽自己爹的。 一旁,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急匆匆的上前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没事吧?” “敢问……”沈傲一脸奇怪地看着这个急匆匆的家伙,有点眼生,可又令他难以想起是谁,毕竟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老乞丐。 对上沈傲的目光,谢迁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挺直了身子,手不自觉的就放在了后腰上去了,端庄得体的道:“内阁大学士谢迁。” 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的报过自己的名号了啊,毕竟作为万人瞩目的内阁大学士,谢迁已经过了来者通名的层次,今日说出这些话,怪怪的。 于是沈傲连忙向谢迁见礼道:“原来是谢公,失敬、失敬,太子殿下在河堤上加固河堤呢,他……好的很。” 谢迁便也一下子的长长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还活着。 这便好了,好的很哪。 他眼睛有些通红,想到吃了这么多的苦来到这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傲似乎开始有点嫌弃他们了:“谢公、爹,诸位世叔伯,我还有事,能别站在这……” “懂,我懂!”不等其他人答应,沈文美滋滋的乐了,立即站到了一边,神气活现的道:“快快让开,没领饭团的赶紧领,领完了别碍事,都一边儿去,我儿还有正经事呢。” 似乎……一下子的,沈文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其他人可以吆喝,反正他是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谁敢得罪自己,自己骂谁,咋的啦? 可对谢公,就不能如此了,谢公乃内阁大学士,很高级。 于是他便朝谢迁笑了笑,此前因为急着儿子的安危,儿子若是有事,那便是万事皆空,而如今……他朝谢迁行了个礼:“谢公,下官说的,不包括你。” 谢迁没工夫理会沈文想要重新做朋友的‘示好’,只急匆匆道:“上河堤,上河堤,先寻太子。” 后头的人领了饭团,边狼吞虎咽,边跟在谢迁的后头,都急匆匆的往河堤方向去。 这一路行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吃过了饭团的人,有的躲在棚子里缝补衣物,有的教训的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男人们有的上山伐木去了,有的则上了河堤。 从前,只是暂时性的堵住了决口,可要重建家园,就必须得将河堤加固。 此时,朱厚照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扛起一麻袋子的卵石,然后幽怨的看着已从乡中祭祀了父祖们回来的胡开山! 胡开山左右提着两个麻袋,腰间还挂着一个,足足三个,他身材魁梧高大,比朱厚照高出了三个头,几乎需要朱厚照仰视着他,才能看到他的脸。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用手肘擦拭着额上的汗,脚步趔趔趄趄,遇到了淤泥,脚有点打滑,小腿肚子酸的打抖。 可胡开山提着三个麻袋的石头,却是如履平地,呼吸均匀得很。 “难怪吃这么多,快养不活了。”朱厚照低声的说,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出内心的郁闷。 而在他的身后,朱小荣也是气喘吁吁的提着一篮子的石头,几乎是踩着朱厚照的影子,小脸憋的通红,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还是咬着牙,继续屁颠屁颠的跟在朱厚照的后头。 刘瑾则是躲在远处,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偷偷的啃了一个饭团,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背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麻袋,故意叫唤的很大声:“诶哟,诶哟,要累死了,累死了……” 第402章 本宫来教你们救灾 在河堤上,方继藩正坐在那儿,手上拿着竹片,一面提笔计数。 门生们体恤他啊,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清闲的事儿。 可在这儿,即便是方继藩,也无法过得多舒坦。 他想找皂角洗头,想美滋滋的洗个澡。 可是……太难了。 倒不是没有井水,只是……一言难尽。 等朱厚照和胡开山背着麻袋上了河堤的时候,方继藩一脸鄙视的看了一眼朱厚照,在他的竹片上,记录下了六个正字。 而胡开山……好吧,一个竹片已经记不下了,足足十九个正。 厉害了,我的胡。 有气力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受追崇的。 尤其是胡开山干起活来,外衣一甩,放荡不羁的露出上身,那几乎隆起成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让方继藩都忍不住的流着哈喇子,这可不是上一世,特意健身起来的肌肉啊,这是纯天然的。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将麻袋一放,挥了挥额上的汗水,便问:“多少了?” “三十!”方继藩道。 朱厚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不由的捂着胸口。 方继藩便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小腿打哆嗦,手臂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可看看憨厚的胡开山,又提着三个麻袋,健步如飞的先走一步,朱厚照便圆目一瞪,道:“这算啥?这算啥?这一点点就叫累?小荣,告诉他,我累吗?” 朱小荣还在艰难地提着那小篮子的石头,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她已被一群妇人们梳洗了一番,总算像个女娃娃了,好不容易的喘了口气,朱小荣高声道:“不累,不累!” 朱厚照便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神气活现,接着咬牙切齿的又要提起麻袋,只是这麻袋,感觉又沉重了几分,朱厚照几乎将自己肱二头肌的所有潜力全部发挥了出来,才勉强将麻袋抬起。 河堤下,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却是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口里大叫着:“殿下……殿下啊……” 声音……很耳熟! 一听这声音,是很是有文化的人。 朱厚照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放下了麻袋。 这倒是正好,可以歇一歇了。 谁料方继藩耳尖,似乎听出了这些带着读书人特有音韵的嗓音,嗖的一下,奔过去,直接抢过了朱厚照的麻袋,拼命的背起来。 若让某些人知道太子殿下在扛大包,他则坐在这儿清闲自在,十之八九会被这些人喷死。 朱厚照瞪老方一眼,眼带鄙视,方继藩朝他抱歉似的笑笑。 这时,谢迁一干人已是气喘吁吁的过来了。 他们看了一眼朱厚照,脸晒得很黑,满是污垢,再看看方继藩在一旁提着麻袋,诶哟哟的象征性的叫了几声,然后将麻袋放下。 谢迁……哭了。 或许是因为真正吃了苦,方才知道这颠沛流离是可以有多难受,此时再见到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殿下这个样子,这……可是大明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啊。 殿下黑了,还瘦了,怪可怜的。 堂堂太子,居然在此,亲自…… 谢迁左右看了看,却是发现朱厚照左右空空无物,且就算是他在长堤上亲自指挥修河堤吧,可这……也是难得啊,太难得了。 再看看新建伯方继藩,手里扛着大包…… 谢迁真正感动了。 虽然太子殿下爱胡闹,方继藩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可这世外桃源之地,几乎可以想象,正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营建起来的。 历来大灾之后,必有人祸,可这灵丘县,在太子殿下和西山书院的努力之下,竟是井井有条,河堤这儿是高处,从这里朝下看,那营地赫然在目,那儿鸡犬相闻,无数的百姓在生员们的带领之下,开始重建家园。 殿下…… 谢迁眼里迸出泪来,殿下长大了啊。 殿下……英明。 朱厚照则是叉着手,打量着他们,眼带疑惑地道:“你们是……” 谢迁哭笑不得,只好再次重新报自己的名号:“臣是谢迁。” 朱厚照努力的辨认,方才觉得这个人是谢师傅。 谢迁哽咽道:“殿下不避天塌地陷,特来此赈济灾民,臣所过之处…呜呜……” 不真正的来此,怎么会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做了什么呢。 谢迁满是欣慰,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啊。 朝中君臣,天天将爱民如子挂在嘴边,可有几人能做到太子殿下这般? 他拜倒在地道:“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寻觅太子,同时赈济灵丘县灾民,缉拿大盗。” “且慢!”朱厚照乐了,眼眸一下子亮了。 终于来赈济了啊,看来不必再让人吃饭团了。 朱厚照便连忙道:“你们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谢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失策,失策,粮食不是还没运吗?调度也总需要时间的嘛,得先下旨,而后拟定章程,此后户部将粮食自仓中出库,还得命附近州县征募民夫,接着运送。 朱厚照看谢迁的反应,便明白了几分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的道:“敢情你们只带了十几张嘴啊。” “……” 朱厚照又道:“你们还来缉拿大盗?” “是,是。” “大盗呢?缉拿到了吗?” “一路上,没见着。” 远处,胡开山正扛着三个大包,朝河堤口投放大石,他双臂肌肉隆起,放飞自我一般,直接将大石丢入河堤口,那大石直接在半空划过半弧,那大石生生砸入河堤口,霎时溅起了一丈的水浪,恐怖如斯。 “看到了没?”朱厚照指着胡开山,龇牙道:“那便是大盗胡开山,他就在那儿,你们去拿呀。” 看着那如狗熊一般的背影,谢迁等人惊着了,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 谢迁恐惧的道:“殿下,臣等护着殿下快走,此人凶残,恶贯满盈,臣……臣等会就急调附近军卫围剿。” 朱厚照不禁嘲弄的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缉拿大盗?” 朱厚照从前还是觉得大臣们很厉害的,可现在…… 朱厚照叉着手,绷着脸看着十几位大臣,却是一脸质问的样子。 谢迁对上朱厚照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鄙视的滋味,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心乱如麻。 朱厚照高吼道:“小胡,你来!” 远处,胡开山虎躯一震,诶了一声,便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匆匆来了。 没一会,一座小山般的胡开山便到了谢迁等人的面前! 谢迁等人没吓个半死,也正好脸上都是污垢,掩盖了那因惊吓而一脸的苍白! 朱厚照拍了拍胡开山腹肌,很结实,拍的有些手疼,口里道:“他是大盗吗?” “是,是,不是……”谢迁也是第一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一丁点的底气都没有。 明明往日都是太子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叫一声谢师傅,而自己则只是不卑不亢的行个礼。 可现在,不但身体虚,心也虚啊…… 只见朱厚照正色道:“你们在京里怎么知道下情呢?此次赈灾,小胡非但没有带人劫掠,且还四处赈济百姓,他虽是草莽,被你们通缉,可人家救的人却远比朝廷救的人多得多,本宫问你们,他是不是贼?” “……”谢迁等人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接着道:“本宫已经赦免他了,从此以后,他是西山书院的人。” 胡开山笑了,虽然笑的很友善,可谢迁等人,却又是吓了个半死。 “这是臣等的失职,臣等从现在起,一定极力赈济百姓。” “怎么赈?”朱厚照反诘。 赈济灾民……这可是谢迁的拿手好戏啊。 想当年,他在地方上治理水患,那也曾是声名远播的。 谢迁正要开口,准备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 朱厚照道:“你说说看。” “这……”谢迁想了想:“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灾情似火……” 朱厚照却是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听的比你们多,谁不知道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西山书院一百多人,人人都知道。” “殿下且先听臣说……” 朱厚照很没耐心地大手一挥,直接道:“说多了也没用,本宫来说一说吧。现在这里还缺一点粮,需要紧急送进来,不过官道堵塞,车马还进不来,只能靠人力,太慢了,无法满足数千上万人所需,所以要组织人手清理官道,先让车马进来。” “……”谢迁等人有点懵,不过……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不敢接茬。 朱厚照又道:“还有,就是药草虽然足够,可为了防止疫病,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附近寻觅无主的尸骨进行掩埋,更需大量的防疫药品,现在条件简陋,营地里污水横流,也需好好的清理一下,大灾来时,最重要的是防疫,这里需要一批精良的大夫,哪怕有三五个名医也好。” “殿下……说的是。”谢迁一时汗颜,他总觉得朱厚照的话,说的太糙了,可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 月底了,求月票。 第404章 太子殿下贤能 对于沈文的话,谢迁含笑不语,没有说什么。 很快,那份随着粮队送出的奏报,便迅速的抵达了灵丘县境驻扎的京营大营。 而在这京营大营里,上万人马紧急召集在此,枕戈待旦。 除此之外,锦衣卫、东厂以及各部所驻人员,也早在此焦灼的等候了。 这上万京营骁骑,挑选的尽是精锐。 而因为陛下的重视,亲自下旨命英国公张懋在此坐镇。 无数自大同,自灵丘县,自京师来的消息,在此汇总。 内阁大学士,几乎被人‘绑架’般,只带了些许随扈,便贸然进了灵丘县。 而根据犹如沙子一般掺入灵丘县的校尉和力士,将灵丘县全境的消息带了出来。 大军驻扎于此,没有贸然进入,是因为这里的道路根本无法通车马,俱都是羊肠小径,即便是西山的粮队,也只能靠人力朝里运送粮食。 而人力运粮,损耗极大,大明供应边镇的军需,大致的损耗比是九比一,也就是说,大明征用一个民夫背着一百斤的粮食倘若到了锦州,那么这个民夫来回在路上的损耗,可能需要吃掉九十斤粮,真正落到锦州的粮食,便可能只有十一斤左右,其余的,统统在路上损耗掉了。 灵丘县现在的环境,一万大军进入,若是事先没有征调数万民夫源源不绝的朝里头供粮,是无法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的,因而,现下只能驻扎在外围,多派斥候和探马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贼人,大军在此,既可震慑,真到了逼的急了的时候,也能派一队精锐急行进入山里。 至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安危,也让张懋捏了一把汗,谢公走的太急了,十几个官员,就带着那么一点儿随扈,连车夫、轿夫都留在外头,实在不智。 眼下张懋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大量人手清理官道! 虽然这道路曾被西山书院的人清理了一遍,可他们清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径,只求进入灾区而已,可真正要供大量军马进入,且还能使补给跟上,却需不断将被乱石和决堤河水冲垮的道路清理出来! 否则大量人马贸然进去,这简直就形同于是让一群有刀有枪,却没有粮吃的军队进去抢灾民们的口粮。 没有粮草,即便是京营的精锐,张懋也无法保证一群饿兵能约束得住的。 不过……大量厂卫自里头带来了许多的好消息,让张懋的心稍稍的宽了些。 里头根本没有发现盗贼踪迹,传闻中所谓的数千盗贼,如此巨大的数目,一定会有巢穴,而且活动范围也一定广泛,只要一探查,肯定能发现踪迹,而事实上,所谓的盗贼,是子虚乌有。 “老天保佑啊!”张懋忍不住的看向身边的萧敬道,他紧绷了很久的面容终于舒缓了一些。 这一次,萧敬也来了,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萧敬和牟斌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还有好消息呢!”萧敬笑吟吟的道:“番子发现了一处营地,里头有大量的灾民,殿下和西山书院的人都在那里,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平安无恙,这是…好消息啊,不过……里头到底什么情况,带回来的只是一面之词,咱家近来,说实话……做什么事,心里都没底,到现在都不敢跟陛下报喜,就怕还出什么岔子,因而命人继续的探查。” 张懋颇为认同的点头,不由叹息道:“你说这西山书院,瞎折腾什么,一群读书人,在那样的艰苦的环境里能做些什么事,太子殿下…咳咳……” 说到这里,张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萧敬和牟斌,顿时闭上了嘴,他差点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两个大明的特务头子。 张懋那下头的话虽没说下去,萧敬还是领会了张懋的意思,笑道:“太子殿下是胡闹了一些,这没什么不可说的,若陛下在此,也这样说,咱们都是陛下的心腹,很多事都是明白的,此番回去,太子殿下肯定要被狠狠敲打一番,还有那方继藩……害人啊……” 现在大致确定了所有人的安全,萧敬的心情算是放松了下来! 他对方继藩素来就没好印象的,此时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当初他和殿下建书院的时候,说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咋说的?那是教书育人,是要让人进去读书的。因而这朝中诸公们才肯将自家子弟送进去的。可这厮呢,这读个鬼的书,读着,读着,那书院里头竟是人都没了影,全往这里头跑了,谢公可怜啊,一大把老骨头,身负皇命来此,得是要吃多少的苦呀,据那抬轿子的人说,到了山脚下,山路崎岖,到处都是乱石,车马和轿子都进不去,谢公本想缓一缓,让人先清清道,却生生的给一群佐官,就差是说绑进了山里,也幸好没出事,这要是出了事,那不也是天塌下来了吗?” “所以哪……”萧敬看了看张懋,又看看牟斌,才接着道:“咱家觉得,最不是东西的,就是方继藩。” 张懋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道:“这话可就不对了,生员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他们父母非要送进去的,是不是?方继藩放行让人进去读书,却也没拿出刀来架在生员们的脖子上,噢,这些生员也老大不小了吧,方继藩让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那方继藩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去死吗?方继藩还让他们吃*呢,他们也吃?由此可见,这西山书院的问题,不是方继藩一人的事,这是共谋,怎么能什么事都栽在一人头上呢?好啦,一切尽头有圣裁,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要操心的,乃是保证殿下和谢公,以及书院上下人等的绝对安全,派进去的细作,还得将里头所有的地方都探查一遍,绝不容出现些许的差错。” 张懋顿了顿,又道:“还有这清理官道的事,刻不容缓,可民夫不够用啊,顺天府也不知做什么吃的。” 一阵牢骚之后,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大声道:“报,山里来了奏报。” 奏…………奏报…… 张懋一听奏报,顿时打起了精神,连忙道:“进来。” 一个校尉匆匆进来,手里拎着一份奏报,边道:“乃粮队送出来的,据称乃是谢公所书。” 谢公……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谢公这时候还有闲心送出奏报,想来里头就更妥当了。 张懋接过了奏报,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奏报,没有蜡封,也没有盖印,想来是山里头的情况比较艰苦,便连纸张,都是寻常读书人的用纸,不只如此,与其说是奏报,不如说是一封书信,只是写好之后,折叠起来而已。 张懋低头看着这折叠起来的纸,看了看萧敬和牟斌道:“萧公公,牟指挥,这奏报,直接快马送入宫中去?” 萧敬皱眉,心里暗骂张懋老狐狸。 这可是谢公的第一手消息,和那些细作、探马所送出的消息完全不同,谢公在山里的观察,肯定是异于常人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对于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一手资料。 “得看看。”萧敬道:“虽说大臣奏疏,无关人等,不得轻易查看,可眼下里头的具体情况,还未彻底弄清楚,咱们受命在此,身负重任,倘若这里头有些重要的讯息,而我等失之交臂,出了事,算谁的?” 张懋便看向牟斌。 牟斌面无表情的道:“萧公公说的对。” 张懋便认真的道:“萧公公说看,那就看。” 萧敬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萧公公说看,你就不想看?还真是鸡贼啊,虽说事急从权,可出了事,你张懋的关系便可撇的一清二楚了。 张懋说着,便利索的将折叠的纸展开。 三个人,三双眼睛,则目不转睛的落在了纸上。 张懋一目十行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奇怪起来。 这……这是啥奏疏? 太奇怪了。 谢公这也太阿谀了吧? 里头许多的肉麻吹捧,连一向以不太要脸的萧公公,怕都说不出口吧。 太子殿下进去,这不该用顽劣、胡闹来形容吗?怎么在里头,反而成了灾民的救星,成了贤能的典范了? 倘若当初进去的不是谢迁,而是张懋或者是萧公公,说出这些不要脸的话,倒还说的过去。 可问题就在于………说话的乃是清直敢言的谢公啊。 “这是谢公的笔迹吗?”张懋看向萧敬,眼里尽带怀疑。 萧敬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奏疏在内阁票拟之后,先送陛下过目,陛下在上头批注之后,是需送司礼监批红盖印的,所以对于谢迁的笔迹,萧敬是耳熟能详的! 他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是,保准是他的,这字迹,化成灰都认识。” 接下来,三人的目光从奏疏里抬起来,相互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倒是张懋道:“据闻,太子殿下很擅长临摹和制印。” 第406章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不只是刘健如此的想,便是李东阳,竟也觉得陛下这句话,实是痛快。 萧敬手持着奏疏,继续念道:“营地所在,鸡犬相闻,灾民汇聚,安居乐业,此尽因殿下恩惠也。” “……” 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夸张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灾过后,你居然来个桃花源记的写法?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后,整个灵丘县的百姓,非但没有混乱,反而还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时,又听萧敬接着念道:“方继藩与西山书院师生人等,与民同苦,尤以殿下为甚,为修筑河堤,亲扛大石,军民百姓见殿下如此,无不钦佩,盛赞殿下,对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了。 自己的儿子,别的或许不出挑,可是亲力亲为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这一点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 弘治皇帝的气消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虽是个糊涂虫,却还总算有点儿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百姓无不仰赖其恩,人人称颂其德,臣驻三日,所见所闻,甚为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赖储君,储君贤,则天下可定,臣以为,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处。其教授生员,可称之为明,知民疾苦,可谓之贤,太子贤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虽周文王得子武王也。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忍不住与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篇奏疏,实在太过了,说太子贤明倒也罢了,却还将弘治皇帝比作了周文王! 关于这一点,弘治皇帝虽觉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文王比,都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总还有点靠谱的。 可谢迁竟将太子比作了周武王,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业,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贤主,现在谢迁竟如此吹捧太子?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做周武王? 当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本来这一句中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书》,原意为,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则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于是,天下军民,便有好日子过了。 可在这里,这一人有庆的一人,显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现在太子贤明,将来百姓们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读书人用典,是绝不会出错的,何况是宰辅向天子的进言奏疏,一般没有人会随便用一人有庆这个典故,因为若非是特别贤明的人,否则用了,就难免有马屁拍的过猛的感觉,可是历来忠直敢言的谢迁,居然用上了这个典故来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眼中显出着一种可以读作为匪夷所思的味道。 刘健沉默了片刻道:“谢公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老臣以为,谢公有此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殿下……或许在灵丘县……” “是吗?” 刘健如此一番说辞,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当今的风气,早不似明初了,大臣们最爱揭宫中的短,虽然他们会很敷衍的说几句圣明之类的话,可敢于说出一人有庆这样的典故,却是极罕见的! 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万安、刘吉人等,因为只知道溜须拍马,已被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以至于新君登基,这三人的名声臭不可闻,便立即让他们致仕还乡,而到了现在,不但这三人在千秋史笔上被视作了笑柄,便是他们的子孙,亦是抬不起头来,被人各种讥讽。 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提及这三人,无不带着戏虐之色,各种讽刺他们的故事层出不穷,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学他们?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人,太鲁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里头,还是晓得一些事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有了谢迁的背书,他们突然觉得,似乎太子殿下也并非那样坏了。 也不知那灵丘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奏疏里说的也是笼统,语焉不详,可是使谢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们便也颔首点头道:“是啊,太子殿下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忙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为自己的儿子如此,所以才让这萧敬一大把年纪跑前跑后,想来得到了消息之后,这一路的来送奏报,定是累坏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萧伴伴,你辛苦了。” 萧敬眼眶通红,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奴婢和陛下一样,都是忧心如焚,犹如万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报,念着陛下在宫中寝食难安,如此重要的奏报,又不敢假手于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赶来,只愿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讯。” 弘治皇帝又是唏嘘,萧伴伴这个人,还是太实在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当然。 “你与英国公驻扎在灵丘县时,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悬着的心,英国公在确定厂卫的探子、细作进入了灾区,没有寻觅到贼踪之后,便也放宽了心,派人驻在外围警戒。”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奏报,一颗心总算是彻底的悬下来了,有了谢迁的奏疏,再加上萧敬的印证,这样看来,太子根本没有丝毫的危险,至于他在里头折腾什么,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何况……不是还有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吗? 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这历朝历代的天子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防备着东宫,唯独自己从不防备,这不只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的经历! 他是将朱厚照,视若自己生命中的绝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百姓们当真可以仰赖他。 这……岂不正是自己平生所愿吗?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这个小子打小就顽皮,话多,事儿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里也是有宽厚的一面。不过……还得得再敲打一下,他毕竟是太子,就该是有太子的样子,以后得让人将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为。”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后怕呢。 不过更多的,却还在琢磨着谢公为何用这个典故! 刘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那谢卿家,可从来没有对朕说过一人有庆的话,想不到竟对太子说了,这份奏报,传抄明日的邸报吧,太子不知所踪,朝野内外,沸沸扬扬,少主不见踪影,难免使天下议论汹汹,现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该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刘健有点懵逼。 心里不由的想,老谢啊老谢,你可想过你写出这么一份奏报来会是怎样的效果吗?这下子,你可在风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虽说是想用这份奏报来平息当下的言论。 却颇有几分炫耀的心里。 担心了这么多日子,等来了一个一人有庆,虽还觉得后怕,似乎也不太亏。 弘治皇帝是个真心爱护百姓的人,却也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会爱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时,是带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刘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点头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这句所谓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宁宫。 毕竟这么多日子,张皇后是瞒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儿倒还能敷衍过去。 这张皇后很是担心,而弘治皇帝却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诉她身边有这么多西山书院的生员,又有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还靠不住吗? 当然,弘治皇帝心里是忍不住想骂,坏就坏在这个方继藩的身上,就是这个家伙跑了,太子才是受了启发,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张皇后,竟真有点儿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话,虽还是不免焦灼和忧虑,倒也不至寻死觅活。 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觉得赶紧送去,亲自告知才是。 捏着这一份奏报,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该骂这个儿子混账呢,还是夸这个家伙有了长进。 在这复杂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赶到了坤宁宫! 下了步撵,有宦官要赶紧进去通报,弘治皇帝则是摆摆手,朝他摇摇头。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不过今儿这走起路来,显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 第四百零六章: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不只是刘健如此的想,便是李东阳,竟也觉得陛下这句话,实是痛快。 萧敬手持着奏疏,继续念道:“营地所在,鸡犬相闻,灾民汇聚,安居乐业,此尽因殿下恩惠也。” “……” 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夸张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灾过后,你居然来个桃花源记的写法?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后,整个灵丘县的百姓,非但没有混乱,反而还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时,又听萧敬接着念道:“方继藩与西山书院师生人等,与民同苦,尤以殿下为甚,为修筑河堤,亲扛大石,军民百姓见殿下如此,无不钦佩,盛赞殿下,对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了。 自己的儿子,别的或许不出挑,可是亲力亲为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这一点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 弘治皇帝的气消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虽是个糊涂虫,却还总算有点儿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百姓无不仰赖其恩,人人称颂其德,臣驻三日,所见所闻,甚为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赖储君,储君贤,则天下可定,臣以为,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处。其教授生员,可称之为明,知民疾苦,可谓之贤,太子贤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虽周王得子武王也。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忍不住与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篇奏疏,实在太过了,说太子贤明倒也罢了,却还将弘治皇帝比作了周王! 关于这一点,弘治皇帝虽觉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王比,都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总还有点靠谱的。 可谢迁竟将太子比作了周武王,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业,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贤主,现在谢迁竟如此吹捧太子?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做周武王? 当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本来这一句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书》,原意为,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则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于是,天下军民,便有好日子过了。 可在这里,这一人有庆的一人,显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现在太子贤明,将来百姓们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读书人用典,是绝不会出错的,何况是宰辅向天子的进言奏疏,一般没有人会随便用一人有庆这个典故,因为若非是特别贤明的人,否则用了,就难免有马屁拍的过猛的感觉,可是历来忠直敢言的谢迁,居然用上了这个典故来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眼显出着一种可以读作为匪夷所思的味道。 刘健沉默了片刻道:“谢公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老臣以为,谢公有此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殿下……或许在灵丘县……” “是吗?” 刘健如此一番说辞,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当今的风气,早不似明初了,大臣们最爱揭宫的短,虽然他们会很敷衍的说几句圣明之类的话,可敢于说出一人有庆这样的典故,却是极罕见的! 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万安、刘吉人等,因为只知道溜须拍马,已被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以至于新君登基,这三人的名声臭不可闻,便立即让他们致仕还乡,而到了现在,不但这三人在千秋史笔上被视作了笑柄,便是他们的子孙,亦是抬不起头来,被人各种讥讽。 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提及这三人,无不带着戏虐之色,各种讽刺他们的故事层出不穷,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学他们?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人,太鲁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里头,还是晓得一些事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有了谢迁的背书,他们突然觉得,似乎太子殿下也并非那样坏了。 也不知那灵丘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奏疏里说的也是笼统,语焉不详,可是使谢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们便也颔首点头道:“是啊,太子殿下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忙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为自己的儿子如此,所以才让这萧敬一大把年纪跑前跑后,想来得到了消息之后,这一路的来送奏报,定是累坏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萧伴伴,你辛苦了。” 萧敬眼眶通红,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奴婢和陛下一样,都是忧心如焚,犹如万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报,念着陛下在宫寝食难安,如此重要的奏报,又不敢假手于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赶来,只愿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讯。” 弘治皇帝又是唏嘘,萧伴伴这个人,还是太实在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当然。 “你与英国公驻扎在灵丘县时,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悬着的心,英国公在确定厂卫的探子、细作进入了灾区,没有寻觅到贼踪之后,便也放宽了心,派人驻在外围警戒。”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奏报,一颗心总算是彻底的悬下来了,有了谢迁的奏疏,再加上萧敬的印证,这样看来,太子根本没有丝毫的危险,至于他在里头折腾什么,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何况……不是还有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吗? 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这历朝历代的天子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防备着东宫,唯独自己从不防备,这不只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的经历! 他是将朱厚照,视若自己生命的绝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百姓们当真可以仰赖他。 这……岂不正是自己平生所愿吗?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这个小子打小就顽皮,话多,事儿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里也是有宽厚的一面。不过……还得得再敲打一下,他毕竟是太子,就该是有太子的样子,以后得让人将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为。”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后怕呢。 不过更多的,却还在琢磨着谢公为何用这个典故! 刘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那谢卿家,可从来没有对朕说过一人有庆的话,想不到竟对太子说了,这份奏报,传抄明日的邸报吧,太子不知所踪,朝野内外,沸沸扬扬,少主不见踪影,难免使天下议论汹汹,现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该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刘健有点懵逼。 心里不由的想,老谢啊老谢,你可想过你写出这么一份奏报来会是怎样的效果吗?这下子,你可在风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虽说是想用这份奏报来平息当下的言论。 却颇有几分炫耀的心里。 担心了这么多日子,等来了一个一人有庆,虽还觉得后怕,似乎也不太亏。 弘治皇帝是个真心爱护百姓的人,却也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会爱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时,是带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刘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点头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这句所谓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宁宫。 毕竟这么多日子,张皇后是瞒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儿倒还能敷衍过去。 这张皇后很是担心,而弘治皇帝却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诉她身边有这么多西山书院的生员,又有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还靠不住吗? 当然,弘治皇帝心里是忍不住想骂,坏就坏在这个方继藩的身上,就是这个家伙跑了,太子才是受了启发,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张皇后,竟真有点儿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话,虽还是不免焦灼和忧虑,倒也不至寻死觅活。 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觉得赶紧送去,亲自告知才是。 捏着这一份奏报,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该骂这个儿子混账呢,还是夸这个家伙有了长进。 在这复杂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赶到了坤宁宫! 下了步撵,有宦官要赶紧进去通报,弘治皇帝则是摆摆手,朝他摇摇头。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不过今儿这走起路来,显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 第四百零七章:入朝 片刻之后,张皇后已低头端详着奏疏了。 朱秀荣悄然的站在张皇后的身后,细细的观看。 见儿子平安,近来因为忧虑而略显憔悴的张皇后,终于吁了口气,一张带着愁容的脸也舒展了开来,彻底的放下了心来。 她微微转眸,看着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厚照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啊,陛下,往后可要看严了,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皇后此言甚是,待他回来之后,一定狠狠惩治他。 朱秀荣的视线依旧还在那奏疏上,只是嘴里也轻轻的舒出了口气,想来之前也是忧心了很久,现在知道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便也轻松下来了。 弘治皇帝落座,呷了口茶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道:“为了防微杜渐,朕得寻个法儿将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困住才好,此番他们也算是有了功劳,朕不便严惩,却还得想个法子敲打一番才行。” 弘治皇帝一时恍然。 张皇后又不由得取了奏疏,又细细看了看,才道:“谢卿家,竟也只身进入灾区,这……” 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你是没见他点选的佐官,这些人,可都是为人父母的人,朕的儿子不见了踪影,焦灼万分,他们的儿子也在那是非之地,哪个还坐得住?若等调集人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此番谢卿也甚为辛苦啊。” 说罢,很是感触的摇了摇头。 果然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或是清贵的臣子,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平时天塌下来,没塌在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身上罢了。 弘治皇帝道:“朕立即召这些人回来,想来大军很快便可清理出官道,只要大军能够进去,一切就好说了。这一次是给了朕极大的教训,不过于太子而言,也未尝没有一点收获。” 弘治皇帝努力想了想:“总之,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冷着脸继续道:“此次太胡闹了,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满朝不得安宁,这一次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这也是幸好平西候不在京里,若是在,依着他的性子,还不知怎么样呢,疯都要疯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看看他们……” 朱秀荣站在一旁,轻轻道:“儿臣听说,地崩之后,地动山摇,可怕得很,方继藩急着去救灾,尚且情有可原。” 弘治皇帝怒气稍减一些,便又宽慰道:“最奇怪的是谢卿家,他的这份奏疏,有些怪。” …………………………… 谢迁的奏疏传抄入邸报。 本来朝野内外,都是焦灼万分,见太子殿下平安,许多人的疑虑方才稍减。 可不少臣子看到了谢迁的奏疏,却是炸了。 太子这是胡闹啊! 身为太子,跑去那等危险的地方,这还了得? 作为内阁大学士,此番钦命去灵丘县,不狠狠批评太子倒也罢了,谢公居然如此极尽阿谀奉承,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平息此事的影响吗?想要为这次可怕的事转圜? 若不是谢迁平时还有一些清名,不是因为他是宰辅,而当今天下的内阁还算是齐心,倒也没什么暗使绊子的事,因而,虽然在下头,议论汹汹,可在明面上,却也没有人敢贸然弹劾和发难。 只是,这京里不免有着几分肃杀的气氛。 …………………… 京里飞马送来了圣旨。 而此时,张懋已率民夫和兵卒打通了官道,等张懋抵达了营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果真是秩序井然,鸡犬相闻。 不过,张懋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才安分了几天啊,现在又闹出这等事,他爹若知道他进了这里,非要晕死过去不可。 张懋气咻咻的,四处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方继藩留下了生员,和太子殿下得了旨意后,已和太子一道回京去了。 而谢公显然对太子和方继藩不太放心,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厚着脸皮,与沈人等会同一些随扈,放弃了洗衣大业,也跟了去。 人走楼空啊。 张懋原是一肚子的气还没发出来,现在有点儿发懵,这真是泥猴啊,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倒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继续在这事上计较,因为紧接着,大量的军粮送达,此处乃太子殿下赈济的所在,这京营上下,乃至厂卫,谁也不敢轻慢,倒也与百姓相安无事,分发了一些军粮,继续鼓励灾民们对灾区重建。 ……………… 而在另一头,朱厚照和方继藩等一行人已出了灵丘县。 事实上,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被押解着回京的。 十几个大臣盯着,动不动就发动‘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技能。 甚至到了夜里,谢迁、沈等人还分了两班值守,一群人守上半夜,一群人守下半夜。 便连朱厚照和方继藩所骑乘的马匹,谢迁非要在马桩子上打了几个自觉得一时半会都解不开的死结,方才安心一些。 他就差恨不得直接给这两个家伙直接下了泻药,然后将人抬回去,这样,反而省事一些。 方继藩心里只是笑,谢公这些人,真是太不省心了。 殊不知这太子殿下,后来成了正德皇帝,在历史上,人家也偷偷的开溜,可一旦被一群大臣紧急追赶回来,便会踏实一阵子,绝不会在生事,老老实实的由着大臣们将他押回去。 在史料里,相关于朱厚照的记录,次数较多的就是‘夜奔’。 这里的所谓夜奔,其实并不是神经衰弱的患者,夜里吃饱了没事,晚上要放飞自我,喜欢到处瞎晃悠。指的是偷偷溜出宫去,甚至溜出京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正德朝的大臣们,是最操心的,不但国事如麻,还得负责随时追捕皇帝,因为让寻常人去追,就算找着了,也没人能把皇帝劝回来,级别低的官员,大抵也是如此,最后只能是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亲自挂帅,他们都曾有追捕至居庸关和大同的记录,可谓血泪斑斑。 朱厚照回去的路上出奇的老实,无论别人怎么盯着他,他该赶路便赶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宛如一个乖宝宝,有时夜里起来,见下榻的驿站房外人影幢幢,几个眼眸里布满血丝的大臣在外头冒着夜里的寒风,缩着身子来回走动,他还特意趿鞋而起,开门道:“几位卿家辛苦了,冷不冷,到屋里看着吧,饿不饿?” 大家面面相觑,总是警惕的看着朱厚照,他们十分怀疑这屋里可能藏有某种能晕倒人的迷药,于是拨浪鼓似的摇头。 方继藩比朱厚照更踏实,就仿佛是上了*院的大*客,在一番折腾之后,进入了圣贤模式,此前叫着小乖乖,提起了裤头,点燃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一番,便严厉批评娼妇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苦口婆心的想要劝说*子从良了。 他夜里睡的很踏实,因为总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在外头,胡开山是很实在的人,他要保护恩公,因而方继藩若在里屋睡,他便在外厅里歪着脑袋打呼噜,这呼噜震天的响,如山崩一般。 平时的时候,胡开山也是对方继藩寸步不离,方继藩坐着,他便侧立一旁,方继藩走动,他便远远跟着,他太过魁梧,真的如狗熊一般,走在哪儿,都十分碍眼。 方继藩也由他,他很喜欢这个忠厚的山西大汉,朴实,忠厚,和自己性格一样。 除了吃的多了一些。 谢迁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透支了,每日起来便腰酸背痛,这般的颠簸和长途跋涉,还需操着一肚子的心,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倒是沈,对谢公有些担心起来。 其实他挺佩服谢公的,此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没法子,儿子面前,你谢公算个什么?而如今,儿子找到了,心头大石放下,这不太算一回事的谢公,就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了。 他见了谢公便发自肺腑的笑,也为谢迁而担心,谢公的奏疏已是送去了朝廷,那奏疏,谢公虽然没说,可毕竟瞒不住,出了灵丘县,遇到了在外围警戒的官员,一打听,方才得知了一人有庆这句话。 “谢公……”寻了机会,沈上前道:“谢公的奏疏……下官略有一些耳闻……” “噢。”谢迁淡淡的应了一句,至今还心里有气呢。 “下官以为,这篇奏疏倒也名副其实,只是……”沈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谢迁却是面无表情的道:“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无妨,老夫又不是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沈脸一红,这说的……不就是自个儿吗?想当初…… 谢迁脸上浮出了几分深意,又道:“此番入朝,自然不会落人话柄,你真以为老夫在灵丘只顾着洗衣吗?” 第408章 父子深情 谢迁鄙视的看了沈文一眼。 洗衣,确实成了谢迁有点抹不去的污点。 他几乎可以想象,将来修撰皇帝实录时,上头必有写书着内阁大学士谢迁洗衣的记录。 想来这洗衣宰辅,定会名流千古,这……太不严肃了。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啊。 谢迁突然的目光一转,向沈文道:“此次西山书院入灵丘,令老夫想起一件事。” 沈文道:“还请谢公见教。” 他听到谢迁早有准备,因而也就放下了心,现在谢迁突然有话说,沈文也打起精神,整个人严肃以待。 谢迁道:“西山书院一直在说知行合一,还有什么同理之心和大道至简,你难道不觉得此次入灵丘救灾,与此有关吗?” 沈文便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下官也在想这件事,他们奉行书不必读太多,更讲究经世致用,将繁复的学问精简,认为孔圣人的原句便是最好的圣人之道,不必费尽心机去钻研圣人的真谛,却乐于去学习其他的本事,即便是农垦、骑射,总之,但凡是经世之学,无论贵贱,都肯去学,去做,哎,说句不该说的话,方继藩和王守仁,这是生生将好好的读书人变成了一群泥腿子啊。” “可是……”沈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迁,话锋一转:“下官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下官忝为翰林大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了,不知读了多少的经义和经注,可事实上,圣人之道到底是什么,越读反而越糊涂了,你说一句子曰,许多人却是花费毕生的经历去琢磨和细究,纵览圣人的生平,而后再琢磨出这一句中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能深究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道理呢?论语不过万言而已,可对里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的琢磨和推敲,为的……又是什么?下官在想,或许我们的后人们再不会像我们今日这般整天抱着一部书,因书里的一句话,便穷经皓首了吧。” 沈文显然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学问人,只要人类还会继续繁衍,就永不会消失的,就譬如在后世,依旧还有红学家,抱着一部红楼梦,研究一辈子,通过书里一句话,便可写出几万字的论文,水平造诣之高,令人佩服。 当然,红学家有官学和野生两种,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即便是有编制的,也不会成为一方父母官,只抱着一部红楼里的道理去治理一方,甚至治理天下。 谢迁微笑道:“我看哪,没这样简单。”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少人在读程朱,又有多少人,将毕生的心血都用在穷经皓首上?新学还嫩着呢,它想要说服你我容易,想要说服陛下容易,想要说服一百人,一千人也容易,可只要天下人都还在读程朱,科举,就绝不敢废黜程朱经注,科举只要还是代圣立言,代程朱立言,那么新学,就不过是蜉蝣撼树而已。” “自然,老夫对他们还是颇为钦佩的,老夫老了,见识了许多事,终究知道什么叫做说来容易、做来难,也见多了穷经皓首之人,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可一旦临事了,却是束手无策!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能一概而论,却也有其道理的。进京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进了京师,交卸了使命,你的儿子找到了,老夫也找到了太子,我们心里头,大石也就落定了。” 沈文却是脸一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当时犬子生死未卜,下官人等确实是忧心如焚,所以……” 谢迁摆了摆手道:“老夫理解,若是老夫的儿子也被方继藩糊弄得晕头转向,命都不要,也如令子一般,闹出一出生死不明,估计老夫的表现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这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禽兽,亦有舐犊之情,有什么好羞愧的呢?你别看老夫平时在庙堂之上振振有词,满口都是大道理,可有些大道理,老夫何尝不是自己都不信呢,不过是为辩而辩罢了,何况太子殿下不见踪影,陛下不也急得乱了方寸吗?” 谢迁背着手,面带微笑道:“可是啊,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 沈文吓的脸都白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下官非要和方继藩拼命不可。” 谢迁抿抿嘴,却是目光幽幽:“这话就说的早了,你还是不懂人性啊。” “……” 谢迁呵呵笑道:“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有了一,便会有二,有了二,就有了三,三生无穷,此非人力可阻。” 沈文猛的打了个激灵,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谢迁却觉得心里痛快了,这些家伙们,可折腾得自己够呛啊,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一群属官绑了票,真是岂有此理,现在……你们开心了吗?来啊,笑啊,且看你们还笑得出吗。 …………… 越是到了京师,朱厚照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了! 虽然表面看似很乖巧,不吵不闹,也绝不寻思逃跑的事,可内心却是焦虑起来,尤其是到了第六日,这队伍走走停停,京师的轮廓已到了眼前,朱厚照的忧虑更甚。 方继藩看出了他的担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啊。 终于,朱厚照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寻了方继藩便道:“这一次回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哎……” 一声叹息,很是忧愁! 方继藩却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 “为啥?”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陛下疼爱殿下吗?” 朱厚照懊恼的想了想,才道:“可能有一点吧,不过厌烦多一些。” 方继藩又摇头道:“那么殿下孝顺陛下吗?” 朱厚照似乎感觉自己的人品受到了侮辱,顿时怒道:“这也要问,自然孝顺!” “有多孝顺?”方继藩反问。 朱厚照沉默了,良久道:“就是极孝顺便是了。” 方继藩微笑不语。 这一点,他是相信的,朱厚照所言,绝对发自肺腑。 明史之中,一般不会记录太多天家的私情。 而朱厚照是否对弘治皇帝孝顺,其实不是当事人,一般人也很难窥视朱厚照的内心。 可方继藩却在《孝宗实录》里见过一个不起眼的记录,而这记录,足见朱厚照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 记录之中,说的是弘治皇帝驾崩之后,朱厚照克继大统,并且亲自参加了弘治皇帝的朝祖礼。 朝祖礼,是汉人们一个古老的习俗,父亲去世之后,做为儿子的,要亲自扶棺,送去陵区下葬。 于是乎,问题就出来了,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寻常百姓送棺入葬,往往也就一两里路,这埋葬的地方也就到了。 而大明的皇陵,距离紫禁城,那可是足足百五十里路啊,明陵的位置,是在后世的昌平县。 一百五十多里路,而且这一路上,还需尊崇无数的礼仪,需一丝不苟,不但要沐浴更衣,而且这一路,还不可停顿,一百里路,需扶棺,不得乘撵,不得坐轿,不得坐车,便是现在的人,走百里路,都足以让人虚脱,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堂堂天子? 因而,大明历代天子,都不会亲自出席朝祖礼,太辛苦了啊,自己是新皇帝,九五之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身边有佳丽环伺,大权在握,随便下一道旨意,让英国公或者是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扶棺,主持朝祖礼就是了。如此,还可美其名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万民,皆仰赖于朕云云。 而朱厚照,就是个特别,居然亲自跑去扶棺,这么一个被后世某些史学家定位为昏庸糊涂的皇帝,从紫禁城出发,扶着大行皇帝的棺椁,跋山涉水,花费了足足数天时间,步行到了昌平! 这一路,想来还需哭哭啼啼的,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水米不进,单凭这一点,方继藩其实就已经肯定,朱厚照平时虽是见了弘治皇帝都是绕着路走,还多有吐槽,可内心对弘治皇帝的感情,却绝非寻常人可比的。 你可以不客气的说,这人就是个人渣,很多时候,办的就不是人事,可谁若说他不孝,方继藩第一个砸烂刘瑾的狗头。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孝顺陛下,诚如陛下亦是爱护殿下啊,所以殿下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殿下若是害怕陛下责罚,大不了乖乖认个错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陛下对殿下,不过是秉持着父亲该有的严厉罢了,不要怕,如以前那般,到时乖乖跪下,诚恳的认错就行了,放心,陛下一定会宽恕殿下的。” 抿抿嘴,方继藩不忘嘱咐一句:“记得到时说,殿下去灵丘,并非是臣主使,是殿下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臣极力阻止,泣血哭告,可殿下依旧一意孤行……殿下,真的真的,拜托了。” 第409章 今儿,你有难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他老大不乐意的道:“兄弟情深,你不说,本宫也知道咋做,可你这样一说,本宫心里便难受了。” “不难受,不难受。”方继藩用温和的口吻道:“可不说,臣心里才难受啊。活着挺好,臣还想继续苟且偷生下去,要是没了臣,殿下也会寂寞的,不是?” 京师已在眼前,太子的车驾一出现,便已有人飞报入宫。 紧接着,宫里一行禁卫飞马而来,迎了太子。 方继藩想默默的溜回家去,可同禁卫来的宦官道:“新建伯,您等一等,陛下有交代,太子殿下与新建伯一同入宫觐见。” 谢迁等人面无表情,自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分道扬镳! 某种程度而言,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谢迁的心里挺愉快的,心底深处,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爽感。 他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殿下,老臣告辞。” 这趟出门,干的都是苦力活,再说这长途跋涉的,是真的累了,谢迁需歇一歇。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至紫禁城,由午门进入,待到了暖阁。 这暖阁里,弘治皇帝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不发一言的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 朱厚照啪嗒一下,便跪了,道:“儿臣万死之罪。” 这一次很干脆,没有一丁点的拖泥带水,朱厚照磕头道:“儿臣实不该胡跑,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儿臣以后……再不敢了。父皇,这些日子,令您受惊不小,儿臣万死难恕,恳请父皇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弘治皇帝抬头,定定地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方继藩也连忙道:“臣也万死,臣千不该万不该……” 弘治皇帝本是抱着狠狠收拾的心态,可朱厚照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令他有些诧异,他盯了朱厚照半响,那之前积压下来的火气,竟是在缓缓的消散了! 最终,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这个令他忧心了多天的儿子,黑了,也瘦了。 眼前如此,他怎么还狠得下心呢? 于是他淡淡道:“要惩罚,也等明日吧,明日朝会礼议,到时自有人弹劾和历数你们的罪状,你们回来,也是辛苦,今儿先去歇了吧。” 先是将人召来,可转眼之间,却又将人赶走。 可见在这个过程之中,弘治皇帝的心思,是有许多次反复的。 朱厚照如蒙大赦一般,忙是磕头道:“谢父皇。” 这时不走,还等到何时?方继藩也忙道:“臣告退。” 从暖阁里匆匆而出,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舒出了一口气,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二人到了午门,朱厚照道;“那朱小荣,东宫那儿实在不便,老方,她就先养在你那吧,你好好待她。” 方继藩的脸顿时不好看了,他不太乐意,这就是个酱油瓶啊。 朱厚照瞪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你不肯,本宫就去和父皇说……” 方继藩再不迟疑的道:“肯,怎么不肯,自家兄弟,别说是家里多一副筷子,便是教臣将心窝子掏出来,臣若是皱眉,就不是东西。” 朱厚照这才高兴起来。 二人在午门分道扬镳,刘瑾跟着朱厚照,而胡开山则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终于回到了方家。 “回来了,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邓健一直倚门而盼,前几日就得知皇帝下旨召少爷回来,掐指一算,大致时间就在这两日,因而他每天都在门前等! 此时他一见到少爷骑马回来,便乐得手舞足蹈:“少爷……您可回来了啊。” “啊……是啊……”方继藩落马,疲惫的道:“准备好酒菜,饿了,噢,给后头那……那个……”方继藩想了想道:“给他准备一盆饭,里头多加肉,酒就别让他喝了,喝酒乱性。” 邓健的脸上美滋滋的,可当目光落到后头的胡开山身上的时候,笑容逐渐的消失了,纳闷的道:“少爷……他是谁啊。” “跟班。”方继藩回头看了胡开山一眼,胡开山一直都在步行跟着方继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因进了京,他数十斤的石斧用不上了,太招摇,太显眼,会吓坏小朋友的,因而空着手。 方继藩打算给他打制一根铁棍,嗯……数十斤的那种,比他的人高,实心的,除了不会伸缩之外,几乎就是金箍棒的形制。 带棍棒出门,低调,深藏功与名。 邓健一听跟班二字,脸上变掠过了一丝幽怨之色,一双小眼睛瞬即的多了点水气。 可方继藩并不太照顾他的情绪,随意的回头一挥手道:“小胡。” “是呢,恩公。” 方继藩看着这张憨厚的脸,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时常在背后嘀咕的话,这么高大的人,他娘是咋…… 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吃饭去,往后别叫恩公,叫少爷,以后,我养你!” 呃,原本以为这句话,是该对妹子说的,谁料第一次开口,竟是对一头狗熊。 胡开山却是执着的凛然道:“恩公……” 他感激方继藩想方设法赦免了他,虽然对这赦免,起初还是半信半疑的,可等当他发现自己当真恢复了清白之身,心里便感激了。 恩公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能为他效劳,真是三生有幸。 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的歇了一晚,次日清早,方继藩穿了朝服,便乖乖的到了午门。 今日乃是旬日的朝会,人很多,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翰林、御史人等。 气氛……有点不太对。 而这气氛,显然不是针对方继藩来的。 大家对于这位新建伯,完全无视了。 方继藩明显看到不少大臣,都用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午门那儿的谢迁。 方继藩心里大抵清楚了。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御史和翰林清流们肯定不满的。 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这若是发生了一丁点意外,谁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太子是个混账。 至于方继藩……已经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彻底被他们放弃治疗的对象。 因而,方继藩虽也是个混账,可是他们已经对方继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失望了。 可谢公不一样啊。 谢迁乃是内阁大学士,乃当代名臣,可谢公你竟然上书盛赞太子和新建伯,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什么人最可恨? 叛徒! 太子和新建伯胡闹,你谢迁竟然盛赞?即便是太子和新建伯救了灾,那又如何? 昨天夜里就已有不少年轻的官员躲在房里密谋了。 众人义愤填膺,一个个怒不可遏的骂了谢迁一晚上。 谢迁则是面不改色,老神在在,没事人一般,正和刘健与李东阳谈笑风生,似乎没有因为这气氛而坏了心情。 方继藩想了想,便站在角落里! 不得不说,谢公很了不起啊,他实话实说,为自己和太子脱罪,是条汉子,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离的远一点的好。 谁晓得,这角落里,有两个平时大臣们压根不屑一顾的人也正好站在这儿。 “世侄,你好呀。”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便看到了张鹤龄笑容可掬的脸。 “见过两位世叔。” “不要客气。”张鹤龄笑吟吟的道:“世侄,你晓得不晓得,咱们兄弟二人已经第九次打破了农家乐挖红薯的记录了。” “……” 智障!方继藩心里默默地道! 不过看这两位,确实也黑了,瘦了,想来为了收红薯,他们没少在农家也里挥汗如雨,这属于资深玩家啊。 方继藩便笑着道:“两位世叔,真的很了不起。” 一旁的张延龄眉飞色舞的道:“世侄知道这红薯怎么刨的吗?” “……”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得意非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辈子,两兄弟都没做成过啥事,终于扬眉吐气了,通过农家乐的挖红薯,一骑绝尘,不断刷新纪录,真是风光无限。 “知道怎么样挖红薯才快不?”张鹤龄笑吟吟的捋须。 方继藩依旧摇头。 张鹤龄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贤侄啊,下次我们教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有闲来家里喝碗红薯粥啊。” “噢。” 张延龄眯着眼,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方贤侄,我们兄弟是历来讲道理的,你也知道,你占了我们的西山,到头来,我们不还是决定原谅你?不过今日……别怪世叔没提醒你,看看你左边那人,知道那人是谁不?告诉你,今儿你有难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奏疏,要弹劾你们,你们去灵丘的事,闹得太大,满朝哗然,大家都准备着非要给予你们一点颜色不可呢。” “噢。”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小侄不操心,就等人弹劾呢。” 说着,方继藩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怕弹劾,那还叫方继藩吗?不如叫小猪佩奇好了。 看着方继藩的笑容,张鹤龄和张延龄心里一凛,姓方的,很嚣张啊! 第410章 民贵君轻 朝钟一响,百官觐见。 谨身殿里,弘治皇帝高坐,朱厚照乖乖的跪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焦虑和不安。 等到百官行了礼,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只道了一声平身。 声音落下之后,殿中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似乎弘治皇帝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同寻常,不过他摆出了超然的态度。 刘健扫视了殿中一眼,才徐徐出殿道:“今日朝议……” “陛下,臣有事要奏。”还不等刘健把话说话,礼部给事中刘安就站了出来。 刘安大义凛然的样子,在他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奏何事?”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意思是,看着吧,这就是你胡闹的下场。 朱厚照便把头低垂了下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刘安振振有词地道:“陛下,臣首先要弹劾的是新建伯……方继藩……” “……” 什么?不对啊…… 方继藩原以为,这些吃饱了就爱找人茬的家伙,第一个弹劾的该是谢迁才对。 毕竟那是你们纯洁队伍里出来的叛徒啊。 你们嫉恶如仇,这冤有头债有主,犯事的是太子,背叛了你们的乃是内阁大学士谢公,怎的最后,我方继藩竟是首当其冲了? 还有天理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出班,这等事,是决不能惯着的,敢情你们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不好惹;谢公乃内阁大学士,似乎还得到了刘健、李东阳的支持,也不好惹!于是你们就认怂了,便觉得只有我方继藩好惹,是吧? 方继藩道:“我咋了?” “……” 众人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好大胆。 连弘治皇帝都皱眉,觉得方继藩有点无礼了,被弹劾就被弹劾了,你瞎嚷嚷什么? 刘安气定神闲,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他是给事中,是清流,必须得有涵养,此乃古之大臣之风也。 方继藩自己跳出来,这等同是撞到了枪口上了,他平静的口吻:“书院的读书人,本是以读书为首要之务,新建伯为何不务正业……” “没有不务正业。”方继藩很不客气的打断刘安的话,道:“我教书教的他们好好的,西山书院,个个都是人才。” “……”刘安有点无语。 不过说起来,其实这话也没错。 谈及到了西山书院的教学质量,那是没人敢说什么的,方继藩的下头,有多少进士和举人啊。 刘安便不甘心道:“可贸然带他们去灾区,这合适吗?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若是出了意外,你担当得起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再次回击:“担当得起!” “……”刘安有些生气了,深吸一口气:“好,那么敢问,若是有人死了,你如何担当?” “死了就死了……”方继藩笑了:“多大点事儿啊,下辈子投胎时注意点不就好了?” “……” 这一下子,炸了锅。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东西啊。 沈文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自己人……新建伯……我们是自己人啊。 虽说对于方继藩带着儿子冒险,他心惊肉跳,可不管怎么说,他的儿子自从进了西山书院,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里甚是欣慰!他对西山书院自也是有抱怨的,可真撤除了西山书院,或是给方继藩惹来了其他的麻烦,将来他儿子又咋办?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还等着儿子中进士呢。 可是……新建伯……这话,不地道啊,什么叫多大点事? 沈文憋得难受,想死。 至于其他人,则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患有脑疾的小伯爷的厉害了。 这人真的是厚颜无耻! 刘安则是乐了。 他很期待方继藩的表演,这个小子,纯属智障,于是他乘机追击:“新建伯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大喇喇地道:“没有听见吗?那我再告诉你,死了便死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书院的生员?他们可都是有功名的人,都是我大明的俊才。” 刘安就差一点说,这些人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子弟啊。 他们的命不要紧? “生员如何,功名如何,俊才如何?”方继藩显得满不在乎。 “……” 好吧,这纯粹的讲话是给聊死了。 这家伙,不但没有为自己辩护,却仿佛是嫌自己身上的脏水不够多似的,拼了命的把一切的污秽和龌蹉都往自己身上揽,疯了吧? 说实话,弘治皇帝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这给事中刘安,可是专职的清流言官,主要负责的,就是找礼部的茬,你方继藩没本事辩护倒也罢了,竟还好意思出来献丑,结果被人吊起来各种鞭挞。 许多大臣已经蠢蠢欲动,很想痛打方继藩这落水狗。 只见刘安厉声道:“够了!新建伯,你闹够了没有,在这朝堂之中,大言不惭,真是胆大妄为。” 方继藩一脸有些懵的样子,道:“我大言不惭,还是你大言不惭,你声音比我还大!” 这一次却又轮到刘安懵了,刘安咬牙切齿地道:“本官忝为礼部给事中,上书言事,理所应当!” 方继藩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原来如此。”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想死的心情。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啊,还噢,你这家伙,现在才反应过来? 耻辱啊! 殿中的武勋们,一个个埋着头,不敢把头抬起来,说实话,和方继藩一起做大明的勋贵,挺丢人的。 “看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就不和你争了。” “你现在想走?”刘安气势如虹,可没打算放过方继藩。 方继藩很理所当然地道:“我还是孩子!” “……”刘安后退了一步,震惊了。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气得发抖:“莫非,你还想说自己患有脑疾,所以你便可以这样放肆?” “对呀。”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角落里,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站在一起,两兄弟咬着耳朵:“哥,我怎么觉得这方继藩……脑子真有问题啊。” “不要胡说。”张鹤龄淡定自若,捋着须道:“要相信新建伯,他不会这样蠢的,吾早看他乃非常之人,嗯……要相信他。” 这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他们耍方继藩,以为方继藩是智障,后来亏的底裤都没了,若不是靠着自家阿姐贴出了体己钱,两兄弟非要去吃土不可了。 而今,事情过去了。 张鹤龄是绝对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的,这样的智障玩意,若都可以把自己糊弄得团团转,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了,这涉及到了自尊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坑一个聪明人玩砸了,可以接受方继藩智力超群,所以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便是合理的,可他万万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啊。 刘安则已气得发抖,脸唰的一下,白了:“新建伯,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你……你……你口出狂言。” 方继藩很天真地问道:“我出了啥狂言?” “你……你开设学堂,视自己的生员如草芥,我来问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汝虽非他们的父亲,却以他们的恩师、师公自居,竟这般视他们的性命如儿戏?”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了谢迁。 谢迁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谢迁这一点,杀人不见血,因而对谢迁有点儿生畏起来。 方继藩微微一笑道:“对啊,他们本就可以去死,不但他们可以去死,你也是可以去死的,他们算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生员,说他们是俊杰,可他们为何不可以死?” “……” 满殿哗然。 这个家伙若是再信口开河下去,怕是会连太子殿下都会说可以去死了? 方继藩则是凝视着刘安。 刘安想要痛斥什么,还没开口,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民贵君轻,这是谁说的?” “……” “这是孟圣人说的对不对?民为贵,社稷轻之,在百姓面前,连皇帝陛下尚且知道以此而爱民,那么在民面前,王事中,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生员们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安:“所以灵丘地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你们平时说的那样,死亡就在眼前,那么若是能去救人,死几个生员算什么呢?莫说死几个,就算是死了一半,又算什么?怎么,生员的命是命,王事中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你竟还是读了圣人之书的,你到底读的什么书,不会是《庶子风流》吧?” 庶……子……风……流…… 刘安瞳孔收缩,竟要抓狂了。 自己当然读的是圣人书,怎么会去看那等乌七八糟的闲书! 这方继藩,含血喷人,这是含血喷人啊。 他面上的肌肉颤了颤:“你说你是救民就是救民吗?” “当然。”方继藩很坦然地笑着道:“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家伙来问。” 东西……啥东西? 第412章 英武的太子殿下 仁义道德。 这是清流们极好占据的制高点。 别看他们平时啥事都不做。 可论起瞎逼逼,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话,几乎都是被他们牢牢把控的。 刘安是出头鸟,作为礼部给事中,他一向是道德的化身,不客气的说,他就算自称自己是刘道德,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可现在……很尴尬啊。 尴尬之处不在于他被方继藩质疑,也不在于他的道德外衣被人给剥下来,而在于,他读了一辈子书,研究了一辈子仁义道德,居然没法儿对方继藩进行有效的反击。 方继藩看着刘安讽刺地道:“刘事中,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侮辱大臣。”刘安道,可是反击很无力。 那些本是想跃跃欲试的大臣们,一下子哑火了,他们突然发现,好像方继藩并不是软柿子。 “啥?”可方继藩一声反问,带着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这才是方继藩真正的人设,他历来是以我还是孩子混饭吃的,所以这一声啥,配上方继藩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几乎要让刘安吐血。 我跟你讲道理,你就骂人;我说你为啥骂人,你就开始丢资料;我无话可说了,你又骂我不是人;我说你侮辱我,你竟又开始装嫩了。 刘安感觉呼吸很不舒畅,如鲠在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又气又恼,结结巴巴的道:“你这般羞辱我,我……我……” 方继藩乐了,笑道:“是你不对在先的,我好端端的有招惹你吗?” “……”刘安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努力的定着心神,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想要冷静下来应对,却悲催的发现,原本相互约好一起站出来仗义执言的人,现在都开始装孙子了,竟没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刘安决定不能这样被方继藩带节奏下去了。 他稍一沉吟,突然厉声喝道:“方继藩,你怂恿太子殿下前去灵丘,那灵丘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你和书院的生员不怕死,尚且罢了,可倘若太子殿下,稍有什么闪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这已算是他最后的反击了。 其实,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方才只是某种道德上的攻讦而已,最重要的是,你方继藩怂恿太子,置社稷于不顾,现在虽说没有出事,可一旦出了事呢?若是下一次,你方继藩还怂恿太子,出了个什么好歹,你方继藩和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分别? 刘安咬牙切齿,大义凛然的还想说什么。 可这时,方继藩一脸悠悠然地道:“且等等,我还有话说。” “……” 方继藩弯腰,继续从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牍。 相比于方继藩的平静,刘安看着方继藩的举动,又显得很不淡然了!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啊!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双浓眉皱的深深的!我在跟你讲道理呢,你老是从箱子里取东西做什么? 方继藩将这厚厚的文牍捧在手里,便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诸公,这……是灵丘县百姓们所上书的万民书。” 众人又哗然了。 万民书,这东西可很久不曾见过了啊。 因为万民,一般情况之下,是被清流们所垄断的! 比如,他们往往自称自己为民,所以他们无论和谁说话,都要来一句置苍生何;总之,天下有万万的百姓,可是这万万的百姓,大字不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实话,啥都不懂。 一群只局限于方圆十里,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个方圆百里之地的人,既没读书,成日还辛勤耕作,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给士绅们租种土地干着活,衣衫褴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就在他们隔壁,那高高的院墙里,那些自诩是‘积善人家’的士绅老爷们,他们的儿子,读书、中试,做官,还成了清流,却在朝堂上,每每提及到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总是眼眶通红,每每都是代表了万千百姓,与人唇枪舌剑。 可今日,刘安居然没有掌控住百姓的代表权。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警惕的看着那万民书。 啥意思,你方继藩这样的人渣,也要代万千百姓立言了? 这是一种很错乱的感觉。 明明只有我刘安,才代表了万千可怜的老百姓啊。 他很痛心,很憋屈,连方继藩这样的人间渣滓,竟也开始代表可怜的老百姓了,这还了得? 方继藩无视刘安恨不得把他瞪穿的眼睛,不急不慌的打开了万民书道:“这万民书,乃灵丘一名儒生所书,此后于灾区各处诵读,百姓们亲手画押。” “……” 谢迁在此时,徐徐的笑了。 方继藩心里,真的是很佩服谢迁啊。 这么讲究的活儿,万民书这等东西,除了谢迁这样久在庙堂的人,谁还能鼓捣得出来? 这时方继藩道:“大灾当前,人命如草芥,太子殿下亲赴灵丘,灵丘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这是一篇很朴实的文章。 说实话,一个给孩子们开蒙的教书先生,往往都是连秀才都考不中的读书人罢了,混了大半辈子,肚子里有一点墨水,却是半桶水的水桶。 你若是要指望他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那是痴心妄想。 何况,这万民书是要先给百姓们念诵过,百姓们认同之后,再画押的,它得通俗易懂啊。 方继藩念着这万民书,心里边是暗说谢公厉害,做事就是讲究,贵在真实。 “太子殿下鸿恩浩荡,草民人等,感激涕零,大明千秋,吾皇圣明,草民人等,得太子雨露之恩,纵死亦难报万一……” 殿中没有人说话。 都在细心听着方继藩所念出的每一个字,这篇文章,其实毫无美感,剩下的,只是肉麻的吹捧罢了。 那般还在跪着的朱厚照,腰杆子一下子直了。 虽然方才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可转瞬之间,龙精虎猛起来,人也莫名的显得英武了几分。 方继藩念毕,接着将这一大沓的万民书传递给宦官,道:“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了万民书,看着上头歪歪斜斜的文字,不敢怠慢,匆匆将万民书送到了御案。 弘治皇帝的眼睛瞬间便被吸引了,他低头看着,上头的内容,和方继藩所念诵的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这不过是一篇三百字的文章而已,其实毫无去细究的价值。 而真正令弘治皇帝所震惊的,却是在这一篇文章上,无数个触目惊心的指印。 一沓万民书,有百页之多,而每一页,画押的指印层层叠叠的,数之不尽啊。 弘治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看着上头每一个指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这就是民心,是声望啊。 无数的百姓,歌颂吾皇万岁,称颂太子爱民,当然,也小小的吹嘘了一下方继藩和西山书院,里头详细的记录了太子带领西山书院生员们救灾的经过,言辞虽无美感,却很真实。 弘治皇帝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满面红光,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弘治皇帝想的却是,凭着这一次救灾,谁还敢说太子是个糊涂人? 就只凭这个功绩,倘若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克继大统,自己便无须有任何的担心了。 自己的儿子……当真亲上河堤,身先士卒,这个家伙,当真率先扛起大石,当真在那里,每日和其他人一样,都只靠着几个饭团度日? 他当真夜里,只睡在河堤上? 弘治皇帝沉默了,因为这一点,是他无法做到的。 自己虽被称之为勤政,可自己肯放下架子,亲上河堤吗? 这短短半月的救灾,其中的艰辛,一定让人难以想象。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太子……” “儿臣在……”朱厚照学乖了,立即起身,到了殿中,很是规矩的拜倒在地。 弘治皇帝见匍匐在地的太子,目光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朕来问你,这里头所言的,可都是真的?” 朱厚照却顿时有些委屈,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道:“启禀父皇,是真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又低头看了一眼万民书,他依旧还有些不敢确信:“你从实说来。” “是真的啊。”朱厚照急了,这还是我爹吗?我做点好事咋了,就不许我做点好事? 我去救灾,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玩闹了呢? 朱厚照方才听到万言书的内容,心里既得意又澎湃,可现在…… 他抬眼看着父皇凝重的脸色,就犹如给当头泼了一盘冷水,心里也有些恼了。 于是他咬咬牙,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 这又是什么状况? 满殿君臣,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朱厚照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礼服脱去了,光着膀子! 可接下来,殿中传出了一阵阵的惊呼。 方继藩定睛一看,不由身躯一震! 噢,太子殿下的肌肉,很好啊,很匀称,和其他的妖艳jian货果然不太一样。 当然,这不是重点,朱厚照要展示的,是浑身的累累伤痕。 第四百一十五章:太子长大了 不该有这么老? “额……”面对朱秀荣的话方继藩无比汗颜:“臣的意思……” “我明白。”朱秀荣笑吟吟,一双秋水剪眸里满是欢喜,薄唇轻启,愉悦的开口:“好啊,你要送我礼物?” “送,怎么不送?只是……”方继藩想了想,得想个办法才好,送点有新意的礼物,因此他笑着许诺道:“不过殿下请放心,到时,一定准时送到的。” 朱秀荣嫣然一笑,目满是期待,俏丽的面容里透着喜悦,朝方继藩轻轻颔首:“那我可等着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却有宦官来:“陛下知道新建伯在此看诊,问问有没有这么快,若是公主殿下无恙,就请去暖阁一趟。” 又来了…… 方继藩无奈的朝朱秀荣笑笑:“我写一个方子就走。” 朱秀荣也是朝他笑着颔首。 那刘嬷嬷取了笔墨来。 方继藩提笔,随手写了一些滋补身体的方子,便匆匆随那宦官,赶往暖阁。 ………… 暖阁里头,朱厚照受到了礼遇。 他有了一个座椅,此时舒舒服服的坐在上头,他看着弘治皇帝低头在批阅奏疏,便忍不住问道:“父皇在看什么奏疏。”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透着几分严厉,这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那么的不老实,那么的不甘寂寞啊。 朱厚照触碰到弘治皇帝的目光,脖子不由缩了缩,感情自己多嘴了。 正在朱厚照犹豫着怎么为自己开脱之时,弘治皇帝竟是幽幽开口说道。 “青州府有奏,前些日子,青州府发生了水患,知府吴江,亲率人上河堤加固河堤,幸好,河堤算是守住了,不过,因为连日暴雨,所以青州府还是死伤十多个百姓,其一处粮仓,因为地处低洼,因而仓之粮来不及运走……” 朱厚照立即发挥自己的长处,很是困惑的截住弘治皇帝的话。 “父皇,不对啊,一般的粮仓,会设在低洼之处吗?儿臣在灵丘等地囤粮,都会将谷仓设在高处,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认真的想了想,才继续道:“还有,连日暴雨,死伤了十多个百姓,这其,也有蹊跷,百姓们又不是傻子,往往村里之间,多少会互助,若是死伤了十几人,还说的过去,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儿臣觉得,有些不对。” 朱厚照顿了顿,意犹未尽的样子:“更奇怪的是,若是暴雨成灾,儿臣在灵丘时,就听人说过,暴雨成灾的主要问题,在于河水暴涨,甚至漫过河堤,这知府吴江,在一个死伤十多人的暴雨之下,居然还带着人上河堤,他不怕被淹死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就你朱厚照话多啊。 弘治皇帝想了想,接着又取出另外几份奏疏对照,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理应没有什么问题,这里还有山东布政使司的奏报,情况和青州知府相同,除此之外,还有镇守太监的奏报……” 山东布政使司、青州知府衙门、镇守太监,这三份奏报都雷同,显然,在弘治皇帝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错的。 朱厚照却是觉得不正常的,他义正言辞的提醒弘治皇帝。 “父皇该好好的查一查才对,让厂卫去明察暗访,儿臣总觉得,其有太多的蹊跷。” 灵丘一行,让朱厚照亲眼看到了地方上运转的情况,从前他在东宫,其实对所谓的灾害,更多的只是从邸报和奏疏里所奏报的那般一些字记录而已,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脑补,这就是朱厚照心里所谓的灾害。 可真正去过了灵丘,却发现,从前自己脑补出来的景象,和现实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碰到今日这情况时,他觉得里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看着固执的朱厚照,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做了退步:“也好,查一查就是了。” 说着,他提起朱笔,在这奏疏之下批注了厂卫彻查四字。 弘治皇帝放下朱笔,抬眸认真的看着朱厚照,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皇儿啊。” “不知父皇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笑着道:“以后有事,要懂得深藏不露,别动辄就咋咋呼呼,就说方才的事吧,你人没有去山东,却提出这么多质疑,你在朕面前提倒也罢了,可若是身边有臣子,你说这些,臣子们会怎样想呢?你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地方的官员,又会怎样想呢?” “朕相信,朕几次整肃吏治之后,现下,咱们大明还是清明的,为人君者,万万不可苛刻啊,一旦刻薄,臣子们便离心离德了。就说这个青州知府吴江吧,大灾发生之后,他亲自带人上河堤,也算是一员干吏了,虽然受灾严重,可对待这样的干吏,万万不可刻薄。” 今日弘治皇帝算是好脾气了,竟没有呵斥朱厚照,而是在采纳了儿子的意见之后,和颜悦色的跟他讲道理。 此次地崩,给了弘治皇帝太深的印象。 他心里很舒服,自己的儿子,也算是有些出息了。 当然,毕竟还年轻,不懂事,有些事儿,还得教育。 朱厚照对于弘治皇帝的话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可儿臣确实觉得有蹊跷啊。” “……”弘治皇帝笑容逐渐消失。 这是蹊跷的问题吗?这是告诉你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好皇帝不只是靠去救灾,当然,这一次救灾,你朱厚照确实立了大功,可是……好皇帝也必须得有眼光啊,若是不懂得宽宏大量,臣子百官们,如何尽心竭力为你效力?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跟朱厚照和颜悦色的讲道理没什么用,因此他不由板着脸。 “你觉得有蹊跷,可朕实在看不出蹊跷,你觉得事情有出入,可朕懂得看人,这个吴江,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你不知道!他是成化年的进士,在成化十一年,弹劾了当时的内阁大学士万安,他在京里任官时,几次吏部京察,他都深受好评,他不但是个干吏,还是个廉吏。这些,你都不知道,却是胡言乱语什么。朕命厂卫暗访,不是因为当真听了你的话,怀疑吴江,只是想让你知道,对臣子,万万不可无端猜测,到时,你走着瞧吧。” 正说着,外头宦官道:“陛下,方继藩到了。” “宣。” 弘治皇帝停止了争论,露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方继藩进来,行礼。 弘治皇帝道:“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来,方继藩坐下:“陛下,这些日子,臣和太子离京,陛下清瘦了许多,陛下日理万机,实在很教人佩服啊。” 弘治皇帝自动的忽略了日理万机之类的话,而是淡淡的开口说道:“太子自命镇国公,这镇国府,该营建了,就在西山吧。” “……”方继藩有点反应不过来。 陛下还真把这儿戏当真了啊。 方继藩连忙开口说道。 “可是,西山那儿在弄农家乐,臣怕土地……” “这无妨,又不需大兴土木,先有个架子即可。方卿家,你辅助太子,有功。可往后,若是太子再看东奔西跑,朕唯你是问。” 似乎,弘治皇帝想从源头处,解决朱厚照的安全问题。 既然太子管不住,那么,就管你方继藩了,出了事就找你,连坐。 方继藩委屈的皱起了眉头。 “臣哪里管得住太子殿下?” “朕不管这些,他想不想你获罪,这就看他是否想害你了。”弘治皇帝绷着脸,不讲任何道理。 朱厚照嬉皮笑脸道:“父皇,放心吧,儿臣断然不会再做这等事了,儿臣拿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随即,他想起什么,便凝视着方继藩说道:“方继藩,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 方继藩觉得自己挺苦逼,啥事都跟自己有关系,因此他抿了抿嘴,有些委屈的开口道:“还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这份奏疏,你看看吧。” 似乎觉得方继藩比朱厚照靠谱一些,偏偏这太子,又对自己不服气,所以弘治皇帝,索性让方继藩来说说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上头正是那青州知府吴江的事。 青州知府吴江……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竟是将他忘了。 方继藩立即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臣觉得这奏疏有蹊跷。” “……” 弘治皇帝一愣,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他原本以为,方继藩会支持自己的。 弘治皇帝又道:“那么,你再看看这几本奏疏。” 另几本奏疏,都是关于山东布政使司还有镇守太监,似乎弘治皇帝觉得还不足够说服方继藩,便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去取吏部的功考簿,事关吴江的。” 那宦官匆匆而去。 方继藩将一篇篇的奏疏都看过。 等那宦官取了功考簿子来。 不得不说,吴江是个官声极好的人,不敢说在大明,就说整个山东境内。他的声誉,是最好的。u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百一十六章:多才多艺方继藩 方继藩对这吴江的印象是此人在历史上,曾和倭寇有所勾结,不过,这还是他调任到了浙江提刑使司的事。 不过,所谓的勾结倭寇,也不准确。 说穿了,所谓的倭寇,不过是一群东南的世家大族们,为了牟取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而官商勾结罢了。 现在这吴江竟是在青州府的任上。 那么…… 虽然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好官,可方继藩却不屑于顾。 他轻轻合上奏疏,抿了抿唇,便开口说道:“陛下,一个人官声如此好,可为何,却还在任地方官呢?” “什么”弘治皇帝睁大眼眸,诧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的困惑,因此他认真的解释起来。 “臣以为这个吴江大有问题,而且知道他有问题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可是上至吏部,下至地方的布政使司,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廉吏,是个能吏。按理来说,这样有大才干的人,且已任官多年,在地方上,资历充足,那么,为何没有人提拔他?” 弘治皇帝听言不禁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却没立即肯定方继藩的说法,而是皱着眉头:“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么一条理由,无法说服弘治皇帝,因此他郑重的说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许多人得到了吴江的好处,又或者是官官相护,总之,没有人愿意说吴江的坏话,甚至是吏部都是如此。可虽说每一个人提起此人,是因为利益的关系,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可谁都清楚,和这个人关系太深,一旦这个人东窗事发,到时,可是要担负责任的。” 方继藩暗暗观察了下弘治皇帝的脸色,见其面容里并没有什么怒意,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因此,他在一直都在地方,从这个县调到这个县,从这个府,调任至这个府……否则,以此人的资历和官声,早就入朝了,这个吴江,请陛下彻查,将他的底细,摸个底朝天,臣深信,到时陛下一定有意外的收获。” “……”弘治皇帝沉默了,面容里满是愕然之色。 他无法想象,一个从上到下,都在夸奖的人,居然是个巨奸,这一点,是弘治皇帝无法接受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又看看方继藩,才淡淡开口道:“朕已命厂卫彻查了,但愿,结果不是你们所说的这样。” 他随即看了一眼朱厚照,只凭一份奏疏,你就可以知道奏疏背后的隐情? 这似乎不大可能吧。 弘治皇帝眉宇挑了挑,下一刻却不露声色。 “嗯,方才说到哪儿了,对,镇国府,镇国府,营建起来吧,太子既然想做点事,那就做点事,不过……”弘治皇帝目带着深意:“镇国府建了起来,太子就必须按时去那儿点卯当值,否则,朕立即裁撤。” 还以为陛下是希望太子能真正独当一面呢,原来竟还有用一个镇国府来困住太子的心思,若是太子和寻常的官员一般,也需每日按时当值点卯,他就算想跑,还能跑到哪儿去? 朱厚照道:“儿臣遵旨。” 自宫里出来,朱厚照吁了口气,看了方继藩一眼,兴奋的开口说道:“你也看出那个吴江有问题。” 方继藩重重点头。 “有很大的问题,想不到太子殿下也看出来了?” 朱厚照乐呵呵的笑着,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本宫是什么人,哼哼。” 方继藩想了想,并没有继续吴江这个话题,而是笑着道:“对了,太子殿下,臣这几日,只怕去不得西山。” “为啥?” 方继藩隐隐已经可以看到,一条鱼儿开始上钩了。 看着一脸兴奋而又激动的朱厚照,方继藩道:“臣在研究做一样好吃的。” “牛肉?” 方继藩摇摇头。 “和杀豚菜一般?”朱厚照追问道。 方继藩又摇头。 想到方继藩又要做好吃的,朱厚照喜滋滋的。 “那得让本宫去瞧瞧啊,去你的府上,这敢情好,说定了啊,本宫明日清早就来,这第一口,得让本宫吃,不然本宫这就去和父皇说,是你绑了本宫去灵丘的。” 威胁我! 我方继藩会怕你的威胁?哼!好吧,你赢了! 方继藩不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或者说,他的底线还是有那么点儿弹性的,只要不触及到自己根本的底线,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朱厚照面前,方继藩也只是耸耸肩。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开始做美食了。 方家的厨房里,许多厨子和帮厨都被赶了出去。 王守仁无语的看着自己恩师,他们也都回了京,不过翰林院里,让他们休息两日,再去当值。 于是乎,他们看着恩师摩拳擦掌的样子,顿时有一种错觉感。 自己的恩师,到底是干啥的? 唐寅捋着袖子,要帮忙。 欧阳志就指望不上了,宛如智障一般,烹饪是精细活,对火候的要求很高,这家伙若是慢上一拍,这厨房着火了怎么办? 朱厚照美滋滋的在一旁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方继藩,不禁开口问道:“本宫该做什么?” “吃。”方继藩道。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食材早已准备好了,鸡蛋,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水果、蜂蜜、油、面粉等等。 接着,方继藩开始鼓捣,将鸡蛋打碎,搅拌,接着放入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蜂蜜、油、面粉,将这些统统搅拌均匀,瞬间,这像极了某种不可描述液体便足足有了一锅。 当然,其最紧要的,是上鲜酵母。 此时还是明朝,却没有馒头,只有蒸饼。 蒸饼和馒头之间,其实是没有太多的分别的,都是拿揉好面,放到蒸笼里去蒸煮罢了,可馒头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鲜酵母的出现。 这鲜酵母的制作方法很简单,不过是用红薯发酵罢了,培养出了酵母,有了这东西,添加进了面粉之,便可使这混合了鸡蛋、蜂蜜,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在蒸煮的过程膨胀起来,造成蓬松感。 这鲜酵母,乃是方继藩特意培养的,有了此物,这糕点的基础也就有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将鲜酵母放进去,他还预备再多培养多一些,用在西山的农家乐里,这可是大杀器啊。 一切准备妥当,将面粉混合物放入一个圆形的木模具里,放入蒸笼,让唐寅生火。 “这啥,鸡蛋蒸饼,为啥要放蜜?本宫不喜欢吃甜的呀。”朱厚照皱眉说道。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很是不耐的说道:“谁说给自己吃了?” 朱厚照气的半死,很是不服气的问道:“那给谁吃?” “我自己。”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另一边,方继藩提出一个冰木桶,显然,这是冰窖里弄出来的,打开,一股香甜的气息四溢出来。 “这啥?” “不可说。”方继藩很想告诉他,这是奶油,可确实不可描述,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奶油的制作方式很是简单,不过是牛奶储藏,加柠檬和黄油而已。 当然,需要费一些功夫。 这西山是一块宝地,应有尽有,这都是方继藩自己的地盘,随着如何折腾。 这一桶奶油是冰窖里取得,还带着寒气。 大抵忙活完了。 身后,王守仁等人一个个看着恩师,都是无言。 方继藩一面取了抹布搓着手,一面道:“现在知道,为师在教你们什么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王守仁想了想道。 方继藩摇头:“不对。” 唐寅摇头晃脑:“知行合一,民以食为天,不知烹饪,如何治民?” “也不对。” 朱厚照龇牙笑道:“做饭。” “对了。”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对欧阳志等人道:“为师是个耿直的人,哪里有这么多道理教授给你们,烹饪就是烹饪,为师会因为这烹饪,就故作高深吗?不会!为师不是那样的人,为师最讨厌的,便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人,这样的人,最是讨厌,你们记着了,以后对待你们自己的门生,也要如为师这般的坦诚,何也?唯诚可以破天下之伪,唯实可以破天下之虚,我等做人,诚信为本,万万不可学某些人,惺惺作态。” 王守仁等人心一凛。 又是生动的一课啊。 众人纷纷行礼:“弟子受教。” 只有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恩师教诲,学生终不敢忘。”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终于知道,为啥有人如此欣赏他了,那些老干部们随口说一句话,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便个个争先恐后的连声说是。 老干部啥世面没见过,此等争先恐后的年轻人,应的再快,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反而觉得这些人不假思索,过于阿谀,讨厌。 反是欧阳志,反应比人慢一拍,人家说完了,他才说,如此,便给了人深刻的印象;且他一看,就是将人家的话细嚼了片刻的,这反而给人一种此人很实在的感觉,最后不卑不亢一句弟子受教,完美! 第四百一十七章:好巧呀 欧阳志这种慢半拍的性格,不但使人记忆深刻,更让人觉得人实在,还觉得这个人,是当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是个老实 /> 无论多奸邪的人,都会有一个自我定位,这世上,除了某些脑子缺了根弦的社会人之外,绝大多数,都自认自己不是坏人,见着了欧阳志这样的老实忠厚的人,不但和他说话,觉得放心,有安全感,还觉得真正受了欧阳志的尊重,自以为自己良好的老实品性,竟和欧阳志一般,很是投契。 这等同于年长者,将自己对年轻时的印象,投射到了欧阳志身上,这种感觉……很好。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起来,傻人有傻福啊。 过了一会儿工夫,火候差不多了。 热气直冒,唐寅烫得龇牙咧嘴的要去取蒸笼。 方继藩见状,不由开口骂道:“用抹布去取。” “哦。”唐寅取了抹布,将这蒸笼取下来,蒸笼一打开。 那木模子上,一个圆盘形的糕点便现出了原型,看着很是精致。 朱厚照立即凑上来,面上烟雾缭绕,一股特有的蛋糕香味扑鼻而来,香而不腻,很是好闻。 他不由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方继藩没理他,将这蛋糕自木模子里取出。 方才放进去的时候,并不大的糕点,此时,却已膨胀起来,方继藩拿着取了匕首,将这圆形一体的蛋糕雕塑了一番,有了一些模样,方才取了奶油桶,在这蛋糕之上,抹了一层奶油,接着,便是取了一些鲜果,放在了奶油之上做点缀。 如此一来,一个蛋糕便算是彻底的做好了,精致而又好看。 似乎……还差一道工序。 方继藩想了想,取了一根筷子,在上头书写几个字。 “镇国公威武。”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有可以这样玩的,因此他不禁乐呵呵的笑了起来:“有点意思了。” 方继藩将这蛋糕冷却之后,方才将蛋糕放到了众人面前:“吃吧。” “啥?为什么吃?”朱厚照有点恼怒,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可以吃掉呢?而且上面还写自己的…… “殿下。”方继藩同情的他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吃就会坏掉。” 朱厚照不服气:“那且等一等。” 便取了筷子,在这镇国公威武之下,快速的写下来了几个字。 “吾乃新建伯。” 放下筷子,拍拍手,有一种报复式的快感:“来啊,吃了,不要客气。” 方继藩心里骂,*的,智障! 让人各自取了盘子,方继藩将蛋糕以圆心切下,每人一块。 “可以吃?”朱厚照看着托盘里的蛋糕,当方继藩的刀将镇国公威武五个字切的支离破碎的时候,他的心都化了,愤恨不平的托着蛋糕,吃便吃吧。 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木勺,这蛋糕很是蓬松,软软的,连带着奶油一起切下,朱厚照道:“甜的糕点不好吃啊。” 说着,一面将勺的蛋糕塞入自己口里。 “……” 朱厚照沉默了。 甜腻的感觉,不只如此,那奶油带来的油滑,格外的刺激味蕾,还有那新鲜的水果此刻也是充满在他的味蕾里。 朱厚照呆了,尤其是第一次初尝,这种感觉,瞬间的放大了十倍。这颇为油腻的奶油,本是很容易让人生腻的,可与蛋糕混杂一起,这蛋糕松软的感觉,尤其是舒服,软绵绵的,和平时那些生硬的糕点相比,给了朱厚照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好吃!”朱厚照不客气了,狼吞虎咽,一下子便将手里的蛋糕吃了个干净,摸了摸肚皮:“吃了这么多日子的饭团,再吃此等甜点,实是舒服啊,还有吗?给本宫再切一块。”低头一看,那蛋糕,早已被方继藩和个门生瓜分殆尽。 朱厚照忍不住龇牙,眼睛向方继藩几人逡巡,唐寅一看太子殿下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来,方才还在细嚼慢咽,感受着牛奶和蛋糕所带来的香甜,顿时急了,开始狼吞虎咽,将整张脸埋入蛋糕里。 只有欧阳志,还在盯着这蛋糕,而后,慢悠悠的取了勺子,朱厚照窜过来,扬着勺子道:“来,分本宫一般。” 欧阳志奇怪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已经无耻的将勺子伸进了他的盘里切走一大块,欧阳志才道:“噢。” “好吃啊,太好吃啊,这糕点,怎么就蓬蓬松松的呢,咬起来,真舒服,这油也好吃。” 朱厚照兴冲冲的,手舞足蹈,一张面容里满是期待:“再做一个,再做一个,以后就吃这个,天天吃。” 方继藩从容一笑:“不成,我将其取名为诞日糕,只有过诞日才吃,今日先试一试,我记得,下月就是伯虎的诞日了吧,伯虎啊,下月为师亲自做给你吃。” 唐寅身躯一震。 他满口还涂满了奶油,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红了。 他有一个妻子,对他并不好。 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妻子远在南直隶,偶尔也会通一些书信,只是可惜,自己的诞日,即将到来,可自己的妻子,从未在书信里提起过。 历史上,唐寅的第一个妻子,确实很糟糕,他因为牵涉到了科举弊案,而永不叙用之后,这妻子便立即回了娘家,从此再不愿和唐寅有任何的瓜葛。 现在,虽然唐寅已成了进士,他的发妻,对他态度好了一些,可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罢了,哪里会关心唐寅这个。 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他不好意思和几个师兄弟说。 恩师之所以知道,想来是因为,当初自己拜入恩师门下时,会专门递贴,这帖子里,写明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所以……恩师将自己的生辰铭记于心了吧。 想到自己的妻子,尚且对诞日只字不提,想来已是忘了,而自己的恩师,竟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蛋糕,显然也是恩师为了自己的生辰而提前制作的,一股莫名的暖意,瞬间温暖了唐寅的心。 遏制不住的泪水,如江水一般泛滥而下。 噗通一下,唐寅拜倒在地。 捶着胸。 “恩师……”虽然奶油还残在自己的唇上,此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没形象,可唐寅已不在乎了,此刻,压抑在内心里的情感,顿时喷发出来。 “恩师大恩,弟子万世不敢忘,弟子万万想不到,恩师竟还记得弟子的生辰,为了弟子,亲自下厨,制作糕点,恩师啊……弟子……没齿难忘!”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大哭。 方继藩有点懵。 嗯? 记得他的生日很……奇怪吗? 唐寅啊,你叫伯虎啊,你之所以叫唐寅字伯虎,是因为你是寅年寅月寅日所生,而寅年恰好是虎年,可不就字伯虎吗?在后世,莫说是历史书,便是无数的历史趣闻小段子里比比皆是,傻瓜都知道你的生辰呀。 难道……有啥不对? 可方继藩哪里知道,唐寅是孤独的。 他早年丧父,没了父亲,家道落,虽是娶妻,可妻子对待他并不好,甚至对他形同莫路。只有拜入了恩师门下,和几个师兄一起,侍奉恩师,他才找到了些许的温暖,可这还不够,毕竟师兄弟们都是粗汉子,王守仁的心思只有他的大道,欧阳志几人,总比人慢一拍。 一个与自己契合的徐经,已下了海,至今没有音讯。 这种孤独寂寞,有时令多愁善感的唐寅有些对影自怜,可是……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恩师如此惦记着自己,这蛋糕,这奶油,还有恩师亲自下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恩师为自己精心准备,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一滴滴的落下,唐寅揪着自己的心口,激动万分的说道。 “我……我……世无恩师,学生诚如猪狗一般浑噩度日……” 方继藩告诉自己,不要理这个傻叉,这样的人,无可救药的。 可唐伯虎如此,其他几个门生,也都眼睛红了。 师生关系,犹如父子,父子尚且还有不够交心,而师生却是后天主动的选择,欧阳志纵然反应慢一些,竟也眼眶里噙泪,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日益觉得恩师的伟大,真是……感激涕零啊。 “好了。唐寅,你起来吧。” “……” 朱厚照至始至终都是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方继藩也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妨碍,方继藩继续低头啃着蛋糕。 味道……比后世的差远了。 不过比之这个时代的糕点,尤其是鲜酵母的出现,确实给当下的大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口味。 很久没吃过了,居然出奇的好吃。 “慢着。”朱厚照想起了什么,连忙追问道:“老方,你是说,这蛋糕,是诞日时,给人吃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诞日糕,当然是诞日时吃的,添个好彩头嘛。” 朱厚照眼睛一亮:“诶呀,你不说诞日,本宫竟是忘了,我妹子,过两日便是诞日了啊。” “是吗?”方继藩一脸疑惑的样子,面上带着无比的震惊:“那……就太巧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有心人 朱厚照乐了,心里美滋滋的,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儿。 自己风尘仆仆回来,正愁妹子的诞日没法儿交代呢。 自家的妹子,常年处在宫,大家闺秀,宫里毕竟是洞天之地,若是拿了什么珠玉,怕妹子也瞧不上。 可若是宫外的玩物,且不说妹子喜欢不喜欢,就算是喜欢,父皇母后那儿,难免要责怪,这么大了,还送孩子的玩意儿。 这蛋糕好啊。 好吃,又有新意。 这老方真是大福星,瞌睡了就送来了枕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拉着方继藩的手,双眸泛着光泽。 “老方,你得帮本宫。” “帮什么。”方继藩自告奋勇,兄弟义气当头,方继藩自是没啥可说的。 朱厚照见方继藩答应的爽快,也不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说道:“做蛋糕,要赶紧,后日之前,便要做好,要很大很大的那种。” 他一面说着一面兴奋的张开手臂做形状。 方继藩凝视着兴奋的朱厚照,淡淡开口问道。 “给公主殿下做?” 朱厚照重重点头。 “自然,我妹子后日是诞日啊,本宫思来想去,这蛋糕做礼,实在妙不可言,妹子历来好吃,这蛋糕太新鲜了,正好给她尝尝,不是还可以再上头刻字吗?字我都想好了,镇国公赠永康公主,祝年年岁岁……” 方继藩一脸嫌弃的摆手:“这不好。” “啥意思?”朱厚照不高兴了,不讲义气啊。 方继藩道:“我说的是这字。” “嗯?”朱厚照眼眸睁大凝视着方继藩:“本宫不是还没说完,怎么,你有主意?” 方继藩想了想,便朝朱厚照笑道:“殿下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恰好,我也是。殿下的妹子,我自是将其当做……” “当做什么?”答应的这样痛快,朱厚照不由警惕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眸微微眯着,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方继藩没理会朱厚照的困惑,而是埋头淡淡开口。 “好了,时间不早,得赶着将蛋糕做出来,既然送礼,就不能像方才那样含糊。” 朱厚照即便心里有困惑,可想到这是自己给自己妹子的礼物,没方继藩什么事,自然没再深究,而是愉悦的道:“那我们来搭把手。” 方继藩摇摇头:“你们懂什么,我一人便可以了,别来这碍事。” 既是送给太康公主殿下的礼,当然不能假手于人。 朱厚照又乐了,其实老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点儿懒,可对自己的事,其实还算上心。 真巧啊。 他忍不住的感慨,要不说,怎么是缘分呢。 方继藩在厨房里足足的折腾了一天,在出来时,已是满额细汗了。 这是自己对公主殿下的一点心意,啊,不,是太子殿下对公主殿下的一份心意。因而,需要格外的慎重。 朱厚照高兴的手舞足蹈,两日之后,一辆大车,直接送了这巨大的蛋糕入宫。 宫里并没有张灯结彩,可在这后苑,却是平添了一份喜意。 太皇太后周氏高兴的看着膝下的儿孙们,整个人乐得合不拢嘴,面容里也是添了几分光彩,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几岁。 她的目光在朱厚照,朱秀荣身上来回的转着,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 曾孙朱厚照,听说最近长进了不说,他父皇竟也不揍他了,这是喜事。 曾孙女朱秀荣,越发的亭亭玉立,她拉着朱秀荣的手,不禁感慨道:“又长了一岁,好啊,好,这是好事啊,可惜,要嫁人了,哀家都不知,该抱重孙,还是重外孙呢。” 朱秀荣面上嫣然,露出小女儿一般的娇态:“曾祖母莫要取笑。” “哪里取笑了。”周氏感慨:“女人啊,都要嫁人的,这算什么羞人的事,厚照,你近来没有欺你妹子吧?” “没有的事。”朱厚照一脸委屈:“孙臣不敢的。” “这便好,你们啊……哎……要和睦啊,你们的父皇母后,就你们这一对兄妹,将来哀家要去见英宗先皇帝,你们的父皇母后也会老的,咱们啊,都没什么念想,就指望着你们兄妹能够和睦,秀荣,来,将这个戴上。” 周氏取了一个玉镯子,这玉镯子古朴,显得很寻常,周氏亲手给她戴上:“这是当初,哀家入宫时,哀家的母亲给哀家的,哀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因而,这镯子,不算什么稀罕物,可哀家一直留在身边,因为哪,进了宫,便自此和娘家人天人两隔了,伴在身边,就有了一个念想,而今,这镯子,便送你了,你好生戴着。” 朱秀荣颔首:“是。” 弘治皇帝坐在一旁喝茶,笑吟吟的,看着这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也是感慨。 张皇后则坐在另一边,见周氏给朱秀荣镯子,连忙开口道:“只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要行礼如仪,还不拜谢?” 朱秀荣正待要拜谢,周氏朝她摆了摆手:“不要有这么多的虚礼客套,太生分了。” 朱厚照此时笑吟吟道:“其实儿臣,也为妹子预备了一份大礼。” 朱秀荣却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哪怕是手里的镯子,至于朱厚照所言的大礼,也是兴趣寥寥,提不起一点劲来。 而今,天色已晚了,一日即将过去,再过一些时候,这诞日自然也将落下帷幕。 可是…… 方继藩所承诺的礼物,却是至今没有见到。 她的心里竟有些空空的。 吁了口气,朱秀荣便不免的在想,他一个男子,送礼入宫,终有不便吧,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里有外臣,而且还是年轻男子,无亲无故的,突然送礼来的。 这若是传出去,谁晓得会招来多少议论,只怕父皇,心里也会不高兴。 而且方继藩若是冒冒然然的送自己礼物,这样对自己,对他都是不利的。 这般安慰了一会儿,朱秀荣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可依旧心里还是有些空荡荡的,即便心里失落,她也是勉强朝朱厚照挤出一个笑容。 “呀,却不知是什么大礼。” 朱厚照面带笑意,兴冲冲道:“你见了便知道。” 于是呼喝一声,外头的宦官早已做好了准备,片刻功夫,刘瑾推了一辆小车进来,这车有一米见方,上头还用帘布遮了,新颖而又神秘。 众人都好奇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很戒备的瞪了朱厚照一眼,很是担心,朱厚照又是闹出什么幺蛾子。 周氏巍巍颤颤起来,一脸期待的说道:“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朱厚照喜滋滋的掀开了帘子。 一个巨大的糕点,便在眼前,糕点分三层,犹如天坛一般,松软的糕上布了一层奶油,奶油之上,则点缀了各色的鲜果,看上去很是精致,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最上层的蛋糕,在那奶油之上,还刻着字。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是…… 很恶俗的八个字。 可女孩儿喜欢。 朱秀荣微微一愣,眼眸里掠过一丝喜色。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看到了吗,老方……不,呃,是我的意思,这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意思便是,只要妹子安好,我这做哥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在外头,风吹日晒,是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可在哥的心里,便如晴日一般,每一日,都是艳阳高照,心里舒坦。” 朱厚照热情的看着自己的妹子,美滋滋的样子,只为博自家妹子一笑,他说什么都行。 周氏不由笑了起来,很肉麻。 弘治皇帝也乐了,总算……今日正常了一次,嗯……像个做长兄的样子了。 张皇后咀嚼着这句话,这话其实很直白,却也颇值得玩味。 朱秀荣一听老方二字,再见这八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什么?” “诞日糕,专门为妹子准备的,花费了很多把功夫,最紧要的是,很好吃。”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拿刀来。” 刘瑾小心翼翼的递上匕首,又取了一个个盘子来,朱厚照预备要切。 朱秀荣道:“这是你做的?” “……”朱厚照脸一红,很是诚恳的回答道:“我只吃过。” “嗯?”朱秀荣凝眸,目不转睛的看着朱厚照,仿若立即就要知道真相。 朱厚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托方继藩做的,很好吃便是了。” 一下子…… 全明白了。 朱秀荣瞬间知道,原来方继藩的所谓大礼是什么。她睁大眼眸凝视着面前的精致而又庞大的蛋糕。 这是自己的兄长所送,却又是方继藩的一番心意。 方继藩真是聪明啊,李代桃僵。 礼送了,还不遭人口舌。 最重要的是,这隐然已成了方继藩和自己之间的小秘密。 还有蛋糕上的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何意呢? 只要我好好的,他便开心了吗? 他真是个有心人啊。 朱秀荣瞬间笑起来,柳眉舒展,一双眼眸,微微拱起,宛如新月,薄唇微微上扬,这笑容动人心魄。 第419章 天子至孝 朱厚照睁大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的妹子。 见她笑起来,他竟是醉了,心中很是满足。 见朱秀荣一脸陶醉的样子,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不停的追问道:“喜欢吗?喜不喜欢?” 朱秀荣看向他,也不掩藏自己内心的喜悦了,很是干脆的点头道:“喜欢。” “哥对你好嘛?”朱厚照乐了。 老方就是有办法啊,做个糕点,便能有此奇效。 “好!”朱秀荣脆生生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朱厚照激动了,手舞足蹈起来:“现在才知哥对你好?” 朱秀荣若有所思,有些出神,依旧凝神,看着这蛋糕,竟是恍然。 “妹子,你哭了?” 朱秀荣恍然,却发现自己眼圈有些微红。 朱厚照见妹子如此,眨了眨眼,眼角也有些湿润,这是一母同胞的妹子啊,可能是未来,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见朱秀荣泪眼婆娑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道:“不哭,妹子,怎么好端端的,竟是哭了。” 朱秀荣拭了泪,吸着鼻子,哽咽着:“哥,你对我真好。” “当然。”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我就你这一个妹子,便是你再不好,我也疼你。” “……”朱秀荣忍不住,又想告状了。 朱厚照兴冲冲的拿着匕首:“来,来,来,先切蛋糕。” 他说着,却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一样仪式。 忙是回头唤道:“刘瑾,蜡烛呢?” “来……来了……” 刘瑾忙是在这蛋糕上,小心翼翼的插上了几颗小蜡烛,将蜡烛点了,又兴冲冲的跑去,熄了殿中各个角落里的灯火。 灯火冉冉,在这烛光之下,朱秀荣的俏脸,显得格外的诱人,轻轻的垂着头,火光映射在她的眼底深处,而她的眸子,依旧凝视着那‘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八字,轻咬薄唇。 朱厚照一脸认真催促道:“快许愿,许了愿,便将蜡烛熄了,这愿很灵的。” “许……许愿?” “要闭上眼睛,快!”朱厚照口里流涎,他……饿了。 朱秀荣拉下眼帘,说不出的郑重。 “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想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不是想去边镇去,提刀跨马,在那万里黄沙上,狠狠砍下鞑靼人的头颅。又或者是,想不想……” 朱秀荣闭着眼帘,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某些可以描述,却不可对人言说的场景。 面上,掠过了一丝郝然羞怯之色,怯生生的微微张眸,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似得,忙是轻轻将蜡烛吹嘘。 殿中,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有了这一层保护色,朱秀荣方觉得心安,可随即,宦官们点燃了殿中的灯火,才使她又置身于灯火之下。 朱厚照却是非常想知道朱秀荣的心思,因此他竟是忍不住追问道:“妹子,你许了什么愿?” “我……”朱秀荣有些错愕。 朱厚照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是敲敲自己脑袋,忍不住感慨:“我真蠢啊,愿望是不许和人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嗯,不要说,不要说,说了我也不听,好了,我们吃蛋糕。” 他一面说,一面拿着匕首,将这蛋糕切开。 朱秀荣见那八个字被朱厚照生生的分解的支离破碎,心要碎了。 朱厚照将蛋糕小心翼翼的放在盘里,送到朱秀荣面前,像是献宝一样的:“妹子,你来尝尝看。” 朱秀荣接过盘子,看着上头的蛋糕,用小勺子轻轻舀了一勺,小心翼翼的,将这蛋糕置入口里。 顿时,一股香甜和松软开始刺激着她的舌尖和味蕾,这是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很……好吃! “太好吃了。”朱秀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她几乎可以想象,置办这糕点的主人,一定为此,花费了无数的心思,香甜入口,暖在心间。 “我就知道。”朱厚照兴冲冲切下一块块糕点,送到了周氏、弘治皇帝和张皇后手里。 在没有鲜酵母之前,一切的糕点,都是实心。 而实心的糕点,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虽容易使人解饥,口感,却差了许多,容易干硬。 正因如此,人们吃糕点时,都得伴着茶水喝,否则,难以下咽。 甚至许多人吃蒸饼,还需先将干硬的蒸饼先泡软了,再一口吃下。 大抵……就和吃糊糊差不多。 鲜酵母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使一切的面食膨胀起来,不但可以使食物松软可口,而且也更利于食用,因此,鲜酵母在东方出现之后,后世人们眼里的馒头应运而生,这馒头瞬间变成了主食,风靡天下。 而在西方,人们从埃及人那儿,学习到了制造培养酵母的技艺,因而,使面包成为了主食,延续至今。 弘治皇帝吃了一口蛋糕,顿觉滋味绵长,别有风味,忍不住颔首:“方继藩何时,又学烹饪去了。” “他是为了自己的门生唐寅做的,说是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因而折腾出了这蛋糕出来。”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 弘治皇帝一面吃,一面心里暗咐,真香甜啊,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爹,才能生出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好。 就连这做吃的,也比专业的厨子花样多,滋味好。 朱秀荣俏挺的鼻子微微一皱,却依旧嫣然而笑。 她可不信朱厚照说的话,何况,方继藩一定不会如实相告的。 弘治皇帝却是不禁道:“是吗?想不到,历来只听说方继藩对门生们苛刻,万万料不到,竟也有这一面,这蛋糕,很香甜,别有风味。” 朱秀荣低头吃着,细嚼慢咽,专心致志的听弘治皇帝父子说着闲话。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方继藩对门生是严苛了一些,可有一句话不是说的好嘛,所谓子不教、父子过,教不严,师之堕也。” “是吗?这道理你也懂?”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目光幽深不见底。 “怎么不知道,父皇真以为儿臣什么都不知。”朱厚照有些不太服气。 今儿和从前不一样,现在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朱厚照底气十足。 弘治皇帝哂然,便低头吃了一口蛋糕,一面道:“你能明白即好。” 朱厚照道:“儿臣自然都明白。”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牙齿早已没了多少,因而平时只能吃一些粥水,见众人都吃着蛋糕,心里虽笑,有宦官托着蛋糕到她面前,她摆摆手。 朱厚照见状,立即开口说道:“曾祖母,您也得尝尝,沾喜气的。” 周氏只是摇头:“哀家老了,怎么啃得动,你们吃吧。” “很松软啊。”朱厚照瞪大眼睛,认真的说道:“曾祖母试一试便知道了。”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周氏起来,他看着这松软的蛋糕,若有所思。 一般的食物,要嘛太硬,即便是软绵绵的,也往往粘牙,唯独这蛋糕,松软可口,入口即化一般,却还不粘牙,他不由道:“请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带着迟疑。 有时若是吃了太硬的东西,牙便疼的厉害,有了这前车之鉴,她对任何的食物,便都有了几分戒心。 平时为了太皇太后的膳食,御膳房可谓费尽了心思,给太皇太后熬粥喝,可无论变了再多的花样,这煮的稀烂的食物难免腻味。 身为孙臣,弘治皇帝早已看在眼里,没有提,是怕周氏伤心,触碰到痛点,可如今……他一下子没了吃蛋糕的心思了。 蛋糕再好吃,也及不上周氏一笑啊。 于是,轻轻拿勺子舀了一点蛋糕,很是用心的将这一小块蛋糕沾了一点儿奶油,亲自上前递给周氏。 “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道:“只恐到时牙又疼了。” 不过见弘治皇帝殷殷期盼的样子,作为寿星的朱秀荣,似也期待着什么,便笑了:“罢罢罢,哀家试一试便是。” 弘治皇帝不再迟疑,将这蛋糕喂到周氏口里。 周氏显得很小心,这蛋糕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瞬间的入口,刺激着舌尖,周氏闭着眼睛,几乎不敢用牙,可一入口,果然那一小块的蛋糕,瞬间变软了,可那松软的感觉,却是一下子入了她的心。 只微微的咽了咽,那一股子带着奶油香甜的东西,便已入喉。 吃了几年的粥水,在别人言里,她这老太太是享了万千的福气,可天底下的事,却都是冷暖自知。 年纪越大,牙便掉的厉害,从前想吃的东西,不敢出了,以往喜欢的吃食,也不敢再去尝试。 而今,莫说是蛋糕,便是一个寻常的桂花糕,老太太至今都还惦念着呢,可她不敢吃,怕不舒服,因此,这蛋糕带给她的味觉刺激,何止是放大了十倍,而是百倍、千倍。 猛地,周氏张眸,看着弘治皇帝、张皇后、朱厚照、朱秀荣俱都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周氏嘴唇嚅嗫一二,下意识的,将唇边的一点奶油舔舐了去,意犹未尽的道:“真是可口香甜啊,好吃!” 第四百二十章:遍地是朋友 周氏的胃口很好,竟是生生吃了一大块的蛋糕,这才作罢。 见周氏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弘治皇帝连忙开口道。 “皇祖母若是喜欢,过几日,再让方继藩送一些蛋糕来。” 能吃到这么新鲜的食物,周氏心里很满意了,若是能再尝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此她笑吟吟道:“如此,倒是难为了他。” 朱厚照和朱秀荣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这他该当的。” 朱厚照瞪了朱秀荣一眼,略微不悦的问道:“妹子,你咋学本宫说话?” 朱秀荣轻轻抿了抿唇,旋即便笑盈盈的反驳道:“方继藩是臣子,臣子为君分忧,不是理所当然吗?你以为就你读过书?” 很有道理啊。 想不到妹子也懂圣人之道。 朱厚照心里这么想,可面上却依旧还是不屑于顾的样子:“这算什么,学了圣人之道,还要致用,只会学,不会用,算什么?你针线有我好嘛?你女红有我好嘛?你……” 弘治皇帝连忙咳嗽了几声,出声制止朱厚照:“好了,休要再说了,说正经事,今日是秀荣的诞日。” 朱厚照瘪了瘪嘴,很是不满的说道:“父皇,这就是正经事啊,儿臣以为,天底下的事,不是成日读书,就可以将问题迎刃而解的,经学致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不会针线的人,怎么知道织女们的辛劳。不曾上过河堤,又哪里知道,治水是怎么回事。不曾耕作,又怎么知道粮食怎么出来的,如何劝农?”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这个家伙,似乎是在当着和尚骂秃驴。隐隐间,有发作的迹象。 朱厚照又想起什么事来,眨了眨眼眸,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你说,青州府那儿,还没来消息吗?” “还没有,想来,也查不出什么底细来。”弘治皇帝背着手,很是郑重的回答道。 朱厚照闻言不禁垂下头,低声咕哝,那奏疏,明明有问题…… ……………… 方家家大业大起来。 有了胡开山这个吃货,方继藩觉得家里米缸的消耗,已到了他容忍的极限。 在这样下去,都要被胡开山这家伙给吃穷了。 因此他要努力挣银子了。 鲜酵母开始在地窖培育,紧接着,用白面和鲜酵母,再拌了一些白糖的馒头正式上市。 一人限购馒头三个,馒头的价格低的令人发指,三一个。 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争先恐后的人来购买。 方继藩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了。 不只如此,还将推出蛋糕,以及其他各种添加了鲜酵母的食品,这些价格,也都是成本价。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在农家乐门前,挂了‘积善人家’的牌坊,似乎还觉得无法证明对于为了回馈广大消费者的厚爱,特意挂了各种牌子。 价格方面,几乎没什么挑剔的,毕竟,白花花的馒头,竟和寻常的蒸饼价格相差无几,可口感和味道,却是好了十倍不止。 有人先在西山尝了鲜,随着一句句夸张的太好吃了,西山面点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而方继藩的厚道,广受所有人的好评,人们争相而来,农家乐门口,却是围起了栅栏,坐着一个卖票人员,吆喝着。 “来啊,来啊,三两银子入园啦,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啊,月票四十两,季票一百两,年票一百五十两,谢谢诚惠。” “可钓鱼,可摘梅子,可挖泥鳅,冬季还可摘瓜吃了啊。” “生豚供应,正午免费供应杀豚菜,不吃亏,不吃亏了啊。” “可吃茶,可喝酒,可听书,贵人云集了啊。” 许多人望而却步,觉得这方继藩有点不要脸,大老远赶来想尝个鲜,原本是为了这所谓的便宜稀罕的糕点,都是来图个乐子,这方继藩竟在农家乐里卖的。 这和忽悠有啥区别呢? 罢了,来都来了。 进去之后,买了馒头,买了蛋糕,一尝,是真的风味独特,太好吃了啊。 吃完了,三两银子的票价都付了,这就走? 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走呢,因此扑哧扑哧的摘果子挖泥鳅去。 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死,三两银子啊,果子倒是摘了一点儿,可以就地吃,除了不能带出园区之外,想吃什么可以摘什么,可是……还是有些不值当啊。 只有在劳累之余,寻了个茶坊喝茶,吃着自己亲自摘的菜,才有了那么几分成就感。 人们凑在一起,不免闲聊起来,以往不太熟识的人,却突然有了共同的话题:“兄台的鱼,钓的真好,可否赐教。” “这个容易。” “看到那土豆榜了吗?一起绝尘,我跟你讲……” 自各处来的人,聚在一起,吃茶、吃饭。 这里有许多外头没有,独此一家的东西,人们享受的,就是一个稀罕。 可当某些富户却察觉到,这儿……竟变成了一个绝佳的交际场所。 能花三两银子,寻常人一月,甚至数月柴米开销来此玩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既有世族的公子哥,也有可能,其爹是某部某官,或者,在京师某处,有几家布庄子。 不少人,开始如鱼得水起来,来了此处,趁着钓鱼、挖泥鳅和摘果子的功夫,和人闲聊几句,说不准,就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可能暂时用不着,一旦用上了,就能解决大问题啊。 因而,有不少人,都成为了常客,每一个人来此的理由,都各有不同,却都是心照不宣,口里自然说,那新建伯置办了一个农庄,让人进来坐坐,倒是好事,些许银子,门票而已,不算什么,大爷我进了园子,在里头喝茶、购物的开销,也不只百两。 可心里却骂,这臭不要脸的姓方的,竟这样的黑人银子,猪狗不如。 与此同时。 王金元已经开始和京师许多店家开始谈了。 能被王金元请来谈的店家,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店铺,有来自西城的城垣布店,这家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专门做的乃是松江布的买卖,他家的松江布,和别处的织造手段不一样,有祖传技巧,一直在京里,驰名已久。 还有五马街里做陈氏扇子铺,扇子虽是小玩意,却也是不少人手里最爱把玩的饰物,所以必须讲究,不但要精细的做工,还需每一柄扇子有来历,否则,就显得穷酸了,陈氏的扇子,在京里很受人青睐,前来定制的人,如过江之鲫。 不只如此,还有京里卖玉石的,以及各种货物的店家。 这些店家所卖的,无不是精品,且历史悠久,都是京里老铺。 王金元奉方继藩之命,就是一家家的谈,将这些店家,统统引入进西山去。 画出一块地来,你们自己建铺子,你们的货物,直接摆上货架。 西山的人流不小,平时都有数百,多的时候,有上千人,别看和京师这动辄,数千数万的人流相比,少了一些,可是架不住,西山这儿瞎晃悠的,都是子优质的客户啊。 能花三两银子进来玩的人,才舍得买你们的东西,那些寻常的人家,连你们家店门都不敢进。 这铺子建起来,肯定是能挣银子的,何况,只是分店,横竖都不会亏。 许多老店都动心了,除了一些固执的,不过,王金元也有办法,用其他名声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取代他们。 茶肆、酒肆甚至是戏班子,还有卖各种货物的,都需一家家谈,刚刚进去,地是免租的,总而言之,成本不高,就可以把店开起来。 再怎样,都不会亏本。 我家公子爱交朋友,不过不愿意跟我家少爷交朋友的人,一般运气都不太好,总是多灾多难一些,当然,这定然不是威胁,京师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啊,我家少爷一直教诲我们,万万不可仗着他的势,在外头欺负百姓…… 事情出奇的顺利,连方继藩都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出奇的好,大家都很踊跃,无论是京里有背景没有背景的铺子,居然都很乐于合作,看着那已纷纷送来的帖子,方继藩很是吃惊,他不由感慨。 “都说有钱人都是为富不仁人,商贾都很狡诈,锱铢必较,可你看看,他们真够朋友,可见,这个世上,好人还是多了一些,愤世嫉俗,仇富心态的人真的很讨厌呀,开山,以后不可如此了,出门之外,你跟人讲义气,别人自然也就和你讲义气了。” 胡开山略识得一些字,看着那一份份帖子,都是踊跃着要去西山开分店的,许多人纷纷表示,就算是赔银子,看在方少爷的份上,也心甘情愿,而且还甘之如饴。 胡开山困惑了,他凝视着面前的帖子,忍不住问道:“难道京里的人,风气和别处不同?” “主要是……本少爷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方继藩凝视着他,笑呵呵的教导道:“以后好好学,学到了本少爷的一半,你也就朋友遍天下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实践出真知 胡开山挠挠头。 确实,跟了方继藩之后,他发现世界都已变了。 从前的时候,见多了为富不仁,看多了官官相护,欺压良善百姓。 可现在每一个人都是热情洋溢的,见到他的人,都是嘘寒问暖,从前叫刁民胡开山,现在称他胡壮士。 见了他的人,从前嗤之以鼻,这个狗一样的东西;而今呢,第一句便是,吃了吗?饿不饿? 胡开山不傻,只是见惯了这人情冷暖,当初那些把自己逼上山落草为寇的人,而今却个个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他沉默寡言,任方继藩说啥,他都不应。 方继藩便收起了这些帖子,无敌真是寂寞啊。 一封急报,火速传至内廷。 司礼监里,萧敬拿着这份烫手的密报,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有消息了。 来自于青州府的消息。 青州府大灾,河堤决口,死伤数百人,无数人流离失所,青州知府不思救灾,竟是借此机会,暗搬空了青州府府库的存粮,口称被暴雨所摧毁,此后,这些粮食流在了市面,高价兜售。 “”萧敬万万想不到,这个人胆子竟这样大。 更可怕的是,与此同时,山东布政使司上下,也已受了打点,据说这一场豪雨,喂饱了许多人。 而令萧敬脸色铁青的,却是位于山东的镇守太监刘茂,刘茂也算是自己的干儿子了,一直受自己信任,可在这件事,他收受了吴江的好处,居然也在为吴江遮掩。 整个青州府,居然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萧敬的世面见的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诧异,可问题在于,自己的干儿子,竟也被收买。 自然这还不是可怕的消息。 奏报之下,还提及到了一事,三年之前,备倭卫的舰船在近海巡视,曾遭倭寇袭击,死了一百多人,伤者无数,沉船两艘,这背后,极有可能,便和某些勾结了倭寇的江南巨户有关,而青州知府吴江,却很不巧,出自某家巨户。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就有了眉目。 一个知府,是不可能有如此通天之能的,这是因为,他背后所依靠的,乃是一个大家族。 而这个家族,又因为勾结了某些海外的贼寇,获取了巨大的利润,几乎可以想象,送往京里的冰敬炭敬,有多丰厚,于是乎,这位吴知府,为何会得到如此多人的赞赏,也就不奇怪了。 这些人精们,显然也或多或少的知道,吴江这个人,不太干净,虽然收了银子,对他褒奖有加,却也没有人,胆大包天到提拔此人,否则一旦这吴江东窗事发,自己岂不也要受其的牵连? 萧敬目光幽幽,深深的看了这份奏报。 他开始犹豫了。 一切如方继藩和太子所言啊。 还真猜了。 可问题在于,自己该不该将奏报报上去呢,里头的消息,太可怕了,陛下必定震怒,而到时 若是隐瞒下去,那么一切就可太平无事了,毕竟,除了厂卫,谁敢揭露这等事。 萧敬稍一犹豫,咬了咬牙,必须揭露出来,此乃国朝隐患,厂卫不报,陛下就真的永远蒙在鼓里了。 萧敬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不忍心陛下如傻瓜一般,被人糊弄。 只是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一旁的侧立的小宦官:“叫个人,先去山东一趟,寻镇守太监刘茂。” 一听刘茂,这不知内情的小宦官面带微笑,刘茂乃是萧公公的干儿子,是极孝顺的,平时在山东搜罗了什么宝贝,不只萧公公这儿有一份,便是司礼监和东厂里当差的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好处。 “找到了刘茂之后,告诉他一句话,就说是咱亲口说的。”萧敬眼里掠过了杀机:“出宫之前,咱就和他说过,要谨慎,该拿的银子,要拿。不该拿的,决不去碰。有些事,咱已知道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小宦官的笑容逐渐消失,惊恐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起身,匆匆往暖阁去了。 弘治皇帝在颤抖。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份奏报,遍体生寒。 吴江,竟是这样的人,而自吏部,再到山东布政使司,到镇守太监,甚至是当地的都指挥使这些人,竟都在隐瞒。 贪墨、欺君、害民,甚至勾结了倭寇! 弘治皇帝觉得心凉,万万料不到,区区一个吴江,这个人人赞许的知府,竟是一个如此奸邪之人。 啪! 弘治皇帝拍案。 萧敬匍匐在地:“奴婢万死。” “与你何干?” “奴婢毕竟负责东厂,事先竟不能察,厂卫本该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耳朵,可是” “和你无关!”弘治皇帝道:“论起来,除了一个吴江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罪责。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一个人作恶,他谋取到的好处,送出了礼物,而其他人,都在一边冷眼看着,和他保持距离,看着他害民,拿着人人都在拿的冰敬炭敬,还有各种年节的礼物,出了事,这个奸邪之人,自然该当去死,可其他人呢?其他人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没有提拔这个奸邪之人,冰敬炭敬,和礼物的往送,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私人礼节,他们至多,只是失察,他们可以说,自己也是误信了这样的奸人,你说,你说说看,朕可以一道旨意,斩了一个吴江,抄他的家,灭他的族,可朕拿其他人,怎么办?” 弘治皇帝气的要吐血。 他浑身颤颤。 是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一个吴江,太好对付了,一道旨意下去,身死族灭,可那些看客们呢,那些‘失察’的人呢? 萧敬道:“别人奴婢不敢说,可是镇守太监刘茂,他是宫里的奴婢,他敢如此,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让他自行了断。” “至于其他人” 弘治皇帝摆了摆手,苦笑:“是啊,又处置掉了一个刘茂,这好极了,而后呢?吏部呢,山东布政使司呢,甚至,事涉倭寇,备倭卫里,恐怕也有内应吧,还有,都指挥使司呢,江浙那里,难道就没有牵涉到的人,福建布政使司呢?再深究下去,这些人,难道没有是恩师,没有亲朋故旧,只怕在朝各部,也有不少人,得了冰敬炭敬,不少人曾为他说过好话吧。” 弘治皇帝背着手:“朕该怎么办?一并处置吗?一并处置,岂不成了太祖高皇帝惩处胡惟庸案?一下株连数万人?朕可以做吗?” 萧敬默然。 弘治皇帝道:“这些年,倭寇越来越猖獗,甚至还发生了倭寇袭扰东南沿岸之事,朕心里一直都在嘀咕,区区倭寇,不过数千人而已,我大明有百万雄兵,可这倭寇,却总是越剿越多,越发的明目张胆,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可怕的不是倭寇,而是人心啊。” 萧敬眼眶红了:“牵涉此事的,有镇守太监,这刘茂,就是奴婢举荐的,请陛下责罚,陛下,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朕竟不如太子!连太子都看明白的事,朕竟看不明白!” “陛下” 弘治皇帝眼睛红了:“召太子和方继藩吧。” “要不要将兵部和吏部” 萧敬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摆摆手:“先宣太子和新建伯!” 真的竟不如一个太子啊。 朱厚照只看了奏疏,就明白背后有蹊跷。 自己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如何勤政,可事实上呢,在这宫,终究还是失察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是因为太子亲力亲为。 他去了一趟灵丘县,亲自赈灾,亲自治水,甚至亲自上了河堤。 这水患之事,他有亲身经历,自然而然,对此了若指掌。 可笑的是,如吴江这样的人,想来压根不知治水是怎么事,只想着欺上瞒下,因而,便连编造自己治水的奏疏,都是漏洞百出。 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奏疏,弘治皇帝居然信了。 之所以相信,正是因为,自己除了金水桥下的河流,还有后苑的湖泊,至多,再加上一条护城河之外,几乎对这所谓的河水泛滥,一无所知。 知行合一! 弘治皇帝心底深处,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不就正是知行合一吗? 实践出真知,没有亲身经历,没有真正的历练,单凭教导的那些所谓圣人之道,不过是把自己读成了呆子傻子。 太子,这一点竟比自己这个父皇,要强得多。 弘治皇帝绷着脸:“快传!” “奴婢,遵旨!” 萧敬再不敢迟疑。 可怕,榆林那里暴雨,飞机取消航班,汽车堵车,火车晚点,恐怖如斯,总算,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完了,嗯,好像,新的一月要到了,这个月,月票十一,终究没有上前十,也没什么抱怨的,下月努力。 第422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抵达了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后,一见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朱厚照后脊一凉。 还不等朱厚照拜倒,方继藩已是抢先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圣明,千秋万代。” 朱厚照偷偷的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面若常色,弘治皇帝不等朱厚照说话,道:“青州知府吴江,该死!” 呼…… 朱厚照松了口气。 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朱厚照以为是近来偷偷私刻印章,东窗事发。 方继藩以为自己为了商铺的事,派了王金元、邓健等人,到处在京中商贾那儿,提着犯禁的刀剑,在人家店铺门前杂耍,被人弹劾。 二人不约不同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也同时,目光一亮。 果然……猜着了! 萧敬将奏疏先递给了朱厚照,朱厚照诧异道:“竟还勾结了倭寇?” 连朱厚照都吓了一跳。 方继藩忙是接过奏疏,只扫了一眼,心里大抵也有数了,这人……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已命人捉拿吴江,以及牵涉此案的人等!” 可他抬眸:“只是,可怕的是,这大明,有多少个吴江啊,这些人,真是可怕,欺上瞒下,朕知他们人,知他们面,却不知他们的心!”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还有这倭寇,愈演愈烈,又当如何处置?” “剿!”朱厚照精神奕奕道。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不得不说,皇儿确实长大了,到了如今,他才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似乎方继藩更可靠一些。 弘治皇帝接着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有逼格的,上一世,装逼犯们都爱先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 可不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吗? 一个吴江可怕吗?不可怕,一道旨意,就可以彻底的解决了。 一伙倭寇,可怕吗?可问题在于,有人可以借着倭寇,牟取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道:“三年前,一支备倭卫水师,被倭寇袭击,死伤惨重,这几年来,时有倭寇登岸,杀戮百姓,从前,朕不明白,为何倭寇会猖獗到这个地步,可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倭寇的背后,有太多有利可图的利益,以至于,从东南沿岸,再至山东诸地,总有人借用这些倭寇,牟取巨利,财帛动人心,老话说的对啊。” 方继藩颔首:“对,这才最可怕的地方,倭寇的本质,就是私商,寻常人是不敢做私商的,私商的背后,定要有世家大族,没有他们的支持,私商胆子再大,怎么下海,下海之后,如何将海外的东西,带来大明,又如何将我大明的奇珍异宝,送下海去?没有路引,大批的货物需通过各处的关隘,没有特定人的照顾,是不可能的。” 弘治皇帝点头道:“朕从前想不到这一节啊。难道朕要下旨,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拔的起吗?” “……” 方继藩家伙挺大胆,方才还说英明神武,现在这口气,倒像是说,陛下你有这本事吗? 方继藩解释道:“他们在暗,陛下在明,且他们盘根错节,外有倭寇为援,内里呢?一个小小的吴江,尚且有这么多人对他赞誉有加,既有吏部,又有布政使司,甚至,还有都指挥衙门,那么,潜藏在其后的那些人,就更加可怕了。” 方继藩抬眼,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弘治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陛下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需有当初太祖高皇帝,处置蓝玉案和胡惟庸案的魄力。” 果然,方继藩和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意思是,直接大开杀戒,要连根拔起,所牵涉到的人,怕是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可现在,已经不比太祖高皇帝时期了,太祖高皇帝能做的事,陛下能做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有道理! 太祖高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那时候,大开杀戒,谁敢多嘴瞎逼逼? 可而今,一旦如此,就是动摇国本了啊。 方继藩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剿倭,以剿倭的名义,彻底斩断他们的利益根本,失去了这些,这些人没有了巨大的利益,自然也就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道:“备倭卫可以用?” 方继藩摇头:“不可以。” 弘治皇帝皱眉:“备倭卫尚且不能剿倭,谁可以来剿。” 方继藩道:“镇国府。”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拐了这么多弯,原来是…… 朱厚照打起精神:“这件事,父皇交给儿臣便是……”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继续说下去。” 没搭理朱厚照。 方继藩道:“以镇国府的名义,派出一人,组建一支专门剿倭的兵马,稽查倭寇,同时稽查私船。为了防止,被吴江背后的这些人收买,这剿倭的兵马,必须重新招募,也需重新编练,陛下,下西洋,已是迫在眉睫,可下西洋之前,不荡平这些海寇,没有一支专门的备倭兵马,这是不成的,将来,这支军马可以为下西洋的船队护航,而现在,却可以令他们斩断某些人的爪牙,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弘治皇帝眯着眼:“所以,以镇国府的名义?” “以镇国府的名义,是不去打草惊蛇,若是朝廷这儿,喊打喊杀,东南沿岸,不知多少人要惶恐不安,这些人一旦不安,谁能猜测,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颔首:“派谁去?” 朱厚照热情洋溢的看着弘治皇帝,又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有一个人,可以举荐,此人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有他在,三年之内,不愁倭寇不平。” 朱厚照满面红光,乐了:“儿臣也不是谦虚……” “是谁?”弘治皇帝依旧没搭理他,继续凝视着方继藩:“是谁?” “翰林编修,唐寅!”方继藩一字一句!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原以为,方继藩会推举自己的。 无论怎么说,本宫也是弓马娴熟,三年平倭,舍本宫其谁? 可万万料不到,推荐的居然是唐寅。 那个废物? 一个废物,三年可以平倭,你将本宫置之何地了? “那个江南才子?”弘治皇帝抚案,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啊,若是方继藩推荐欧阳志,他尚且还认同。 “唐寅在臣的门生之中,是最无用的一个。”方继藩耐心解释。 “……” “可他正因为带有盛名,尤其是在江南,他名声很是显赫。因此,以镇国府的名义,令他招募人员,预备抗倭,这才是神来之笔。江南的世家大族,若是得知陛下要平倭,一定会很惶恐,可若是他们知道,平倭的乃是才子唐寅,反而就松了口气,自然以为,朝廷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因而,不会生出戒备之心,这就有了足够的时间,让唐寅招募兵勇,进行操练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觉得……有一丝道理:“只是此人……不过是个书生……” 打草惊蛇是不会打草惊蛇了,只怕,还会被蛇笑死呢,江南才子,久负盛名,文章和诗词,乃至于绘画,世人都是闻名已久,这样的人,让他做个翰林,真是太合适了,让他去平倭?开玩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臣这个门生,确实是无用的书生,臣五个门生之中,就他最是无用,这一点,臣不得不承认,可臣却有平倭之法,只有这个最无用的门生,方才用的上。” 弘治皇帝满是顾虑,觉得方继藩在开玩笑。 朱厚照道:“其实儿臣可以去试……” “住口!”弘治皇帝冷冷的瞪了朱厚照一眼:“你是太子!” “噢。”朱厚照心死了,也就老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只凭一个小小的唐寅,朕实在不放心,这样吧……”他不是不放心方继藩,而是真的信不过唐寅啊。 唐寅这个人,弘治皇帝曾经关注过,怎么说呢,才气是有,就是……除了才气之外,没有其他的优点。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看着萧敬:“召兵部尚书马文升。” 萧敬颔首,自是去请人了。 “朕非是信不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让唐寅去试一试,倒也无妨,却也难免,要有两手准备,兵部那儿,也要抽取备倭卫精锐,以防不测。” “……”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陛下是想做两手准备。 这倒没错,就是……方继藩想到自己的门生被人这样瞧不起,心里……有点惆怅,唐寅虽是自己门生中,最渣的一个,可……陛下,能不当场打脸好嘛?留一点面子难道不好? 第423章 但愿海波平 方继藩和朱厚照先行告退。 他们在午门之外,候了很久,然后看到我们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出来。 马文升锁着眉,兵部真是多事啊,前脚下西洋,后脚剿倭寇。 倭寇不是一直都在剿吗?备倭卫这么多年,断断续续的,也在剿贼啊。 虽然效果是差了一点,可是今日,陛下不知为何,大动肝火,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马文升乃是弘治朝的君子,平时谁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陛下命兵部自备倭卫抽调精锐,预备剿贼,看来是想要有大动作了。 自福建至南直隶和浙江,包括了山东一线,朝廷设的备倭卫总计十五处,理论上的员额,是总计五万人,当然,马文升自己推算,实额的人数也就三万,另外两万,只是账面上的数目而已。 可无论如何,眼下陛下催促,显是想要尽剿倭寇,难……这是真难! 备倭卫没有进入深海的船,只能在近海守卫,这倭寇来无影去无踪,怎么打? 好在兵部这儿有的是精兵强将,为了下西洋,海船也造了七八艘,可这些多是辅助的马船,船不大,若是从备倭卫里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一支精锐的水师,倒也不是不可以剿。 可他前脚出了午门,就看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这里了,二人还很默契的定定的看着他。 等我的? 为啥心里有些虚呢? “臣见过太子殿下!”马文升上前行礼道。 朱厚照笑呵呵的看着马文升。 方继藩这时道:“见过马公。” 马文升看了看朱厚照,再看看方继藩,他们都在笑,笑的很开心。 马文升的心沉到了谷底:“不知殿下在此,有何见教?” 朱厚照道:“父皇命你剿倭?” “正是。”马文升汗颜道:“真是惭愧啊,老臣……” “正好,我们也剿倭,真巧啊。” 马文升心里,犹如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很耳熟啊,当初……好像兵部和西山的人,也曾一道下西洋来着。 这……算冤家吗? 看着脸色极难看的马文升,朱厚照毫不客气的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哪里的话。”马文升则忙道:“殿下此言差矣,都是为陛下效力。” “那好啊。”朱厚照似乎等的就是这句,道:“那你借几条船给本宫。” “啥?” 其他都好说,一听到船,马文升的脸便拉下来了:“没有船啊,哪里来的船?”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道:“还说没有,宁波市舶司那儿停了七八艘,都是新造的马船,上千料的船。” 马文升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板着脸:“胡说,这是朝廷的船,并非本官的船,本官乃兵部尚书,这船是将来要下西洋的。” “借五艘,三年后还。”朱厚照懒得跟他瞎比比,伸出手。 马文升震惊了:“臣得启奏陛下,何况备倭卫……” “父皇太小气。”朱厚照好不忌讳的道;“就说,这五艘给不给吧。” “真不是臣的船啊,不是臣可以做主啊。”马文升苦着脸道。 “只是借。”方继藩在旁帮腔:“不借就算了,不过马公,太子殿下这个人心眼小,你想来是知道的,他睚眦必报,人品也比较差。” “……” 马文升和朱厚照都是面面相觑。 虽然朱厚照知道这是策略,可是听着,总觉得……… “得启奏陛下。”马文升咬着牙。 方继藩道:“要不三艘?” 马文升义义正辞严的道:“我乃朝廷大臣,海船名为兵部所有,实则却是朝廷所有,陛下若有旨意,无论要多少,兵部也如数奉上,殿下和新建伯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朱厚照倒是真想向父皇要,可父皇小气啊,告退之前就问过了,弘治皇帝的意思却是,先将兵练出来,到时再说。 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到时。 朱厚照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马文升跟他扯皮了这么久,便拉下脸来了:“不给是吗?” 方继藩也是眉毛一挑,拉着朱厚照的袖子道:“那就别和他啰嗦,殿下,回去拿着账本将这笔账记下来。” 二人拉扯着要走。 马文升想吐血! 这话是几个意思?记什么帐,老夫咋了? 老夫这是为朝廷效力,是大公无私。 喂,怎么不说清楚? 听我解释啊。 眼看着,人要走了,马文升忍不住了:“殿下。” “啥?” “一艘!”马文升伸出了一根手指。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泽闪动而过! 其实,他们的目标也只是一艘,有一艘就好,万事开头难嘛,所谓的五艘,不过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套路。 朱厚照乐了:“好,一艘。” “借的,要还啊!”马文升不忘嘱咐道:“殿下要言而有信。” “好的,本宫……”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的人品,您还信不过吗?就算信不过太子殿下,难道还信不过我方继藩?” “……”这不说还好,一说,马文升就更没底了,心慌啊。 其实借船也无不可,跟陛下打个报告就是了。 可问题就在于,兵部的船都得下西洋啊,当初为了下西洋,要造船,兵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户部讨价还价,才将钱粮争取到手的!户部那儿都疯了,天天嗷嗷叫着民脂民膏,看到兵部的人就想抽,现在朝廷的支出已经捉襟见肘,这个时候,自己哪里还敢大方? 就这么一艘船,不知从多少军民百姓口里搜刮而来呢。 马文升心里叹息,何况现在兵部也要剿倭寇,船本来就很紧张啊,才七艘船,你们就拿走了一艘,这让兵部咋办? 目的已经达到,朱厚照和方继藩自也不管马文升怎么个感受了,兴高采烈的告辞而去。 只是这一路,朱厚照其实也没什么底气:“给唐寅一艘船,他就能灭倭?” “不怕,还可带上胡开山,胡开山这个家伙,我要养不起了,臣拿碗吃饭,你道他拿什么?他拿脸盆,是臣洗脸用的那种脸盆啊。留在京里,实在太糟蹋了,就让他和小唐一道去,物尽其用吧。” 朱厚照一听胡开山,就不免有点儿不服气:“酒囊饭袋。” “可是,靠他们成吗?” “接下来,是募兵,这兵员也想好了,就招募三百人,一条船上,勉强足够……” “才三百?”朱厚照挑眉道:“镇国府这样寒酸?” 方继藩略显几分尴尬,便道:“兵贵精不贵多啊,就算兵多,可咱们有这么多船马吗?养兵是要钱的,殿下,你这镇国府,陛下才拨了那么点儿钱粮,够什么用?” 朱厚照没有多想便道:“我们可以自己掏银子啊。” 方继藩则是鄙视的看着朱厚照:“你来掏。” “本宫……本宫没多少银子。”朱厚照一脸羞愧。 没银子你还瞎比比?狗*的,我方继藩的钱也想骗? 方继藩道:“这兵,臣想好了,咱们的兵从义乌县和永康县招募。” “为啥是那里,浙江人,他们……没有北人勇武吧。” 方继藩摇头道:“北人不擅舟船,而南方水路密布,人们出行都需船,几乎一村一里都有池塘和湖泊,他们打小便在江河湖泊里游水,虽然海上的情况和江河上的不同,可至少他们都懂水性。” “这两个县,山多,靠几亩田地,是养不起自己的。因而县里的壮丁,大多无视朝廷的规矩,私自开矿,借此谋生,而又因为这两县向来势同水火,所以为了开矿的纠纷,往往会大规模的械斗,他们拼命起来,是不要命的,每年不死个几十人,都不罢休。” “下海作战,要求的就是勇气,矿工们要力气有力气,要水性有水性,从祖宗十八代开始,每年都有小规模的战斗经验,祖宗十八代们,口耳相传了无数战斗的经验,将他们招募来,不愁没有精兵啊。再者说了,北人高大,高大在船上,没什么用,太占用空间了,殿下听说过吗?个头矮小的人,聪明。” “是吗?”朱厚照却是乐了,拿着手在自己头顶上和方继藩比划,得意的道:“本宫比你矮一些。” “……” 方继藩道:“严肃一点,我们在谈国家大事。” “好,一切依你便是。” 此次,镇国府算是有事干了。 皇帝亲自有了许诺,准镇国府招募水师设一备倭卫,每年拨发钱粮也都以卫的标准。 少是少了点,不过这相当于三千人的钱粮啊。 当然,想要练精兵,单靠这所谓三千人的钱粮是不够的,那么只好缩小一些规模了。 先招募三百人看看。 朱厚照得意非凡地道“练好了,就可以让唐寅出海作战了。” 方继藩却是正色道:“殿下,不成,想要彻底剿灭倭寇,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殿下可曾想过吗?为何……倭寇肆虐,屡禁不绝?” “……”朱厚照沉默了。 方继藩道:“因为利益啊,只要私人下海,依旧利润可观,倭寇就永远不会绝禁,剿不胜剿。” 第四百二十四章:三观奇正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还不易,直接开海得了,让人人都下海,且看他们如何?” 某些时候,朱厚照是一个线性思维的人。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很是欣赏。 很多时候,处理问题,就该用线性思维,思前想后太多,顾虑重重,其结果就是,被无数人绑住了手脚。 可要开海禁,谈何容易呢。 兹事体大,而当今皇帝,勤政没错,爱民也没错,说是兴之主,更没有错,唯独,他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想要让他力排众议,有点难。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圣明啊。” 朱厚照道:“你天天说父皇圣明,又说本宫圣明,可很多时候,父皇和本宫,有很多的分歧,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圣明。” 方继藩想了想:“太子里,殿下最圣明。皇帝里,陛下最圣明。都很圣明,能时刻陪伴在君前,总能使臣受益良多,学习到许多东西,臣很惭愧啊。” “……”朱厚照终于知道,父皇为何总是要惩罚方继藩时,雷声大雨点小。而自己,却总是挨揍的那个了。 一声长叹:“那你说,该怎样才能平倭。” 方继藩道:“以利诱之。” “怎么诱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现在臣不能说。” “……” ………… 方继藩回到家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刘杰……回家了。 不,准确的说,刘钦使在朝鲜国,以钦差的名义,稳住了朝鲜国内,并且支持晋城大君李怿为王,李怿在大明册封之下,已为朝鲜大王,而刘杰回国,同时还带来了朝鲜国的使者。 这使者不是别人,乃李怿之子,也即是眼下的朝鲜国王,他亲自随着刘杰来此,朝鲜大明皇帝。 想不到啊,刘杰居然回来的这样早,方继藩本来还想让他在朝鲜国发挥一下余热,呆个十年八年,帮自己代购一下高丽参呢。 这一下子,主意泡汤,实是令人感慨。 不过,此番朝鲜国王亲来,显然,这李怿一方面,是对大明心存感激,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君位稳固与否,已经不必看国内两班贵族的脸色,而在于大明的喜怒,因而,特地趁着这个机会,前来称谢。 方继藩对此,没什么感觉,管自己啥事,又不给自己带高丽参。 他将唐寅和胡开山叫了来,告诉他们,即将前往浙江。 胡开山听闻之后,拜倒在地,激动的颤抖:“小人一定不给少爷丢脸。” 他这样的人,空有一身本事,而今,又不能落草为寇,这一身本事,确实是荒废了,现在,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机会,于他而言,是多么庆幸的事。 这大明的军制,乃是世袭制,说难听点,就算是从军,那你也得先是军户才成,虽然军户没有人稀罕就是了。 方继藩说着,取出了一个簿子。 这其实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乃戚继光的练兵之法,尤其里头,有大量关于鸳鸯阵的作战方法。 行军打仗的事,方继藩又不懂,而戚家军,这名震天下的练兵之术,不抄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好生将这部书看透了,不懂得地方,让唐寅给你解释,这兵,就按着上头练。” 胡开山拜谢:“是,小人明白。” “不要叫小人,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不喜欢大家以主奴相称,虽说平时都是我养着你,可这算什么呢?养你又咋了,不就是每日糟蹋十几斤米,几斤肉吗?这值几个钱。以后自称在下吧。” 胡开山眼里模糊了。 遇到了方继藩,才使自己有了清白之身,这些日子以来,确实吃了方家不少米,实在惭愧:“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为少爷练兵,小人就是小人,自方家收容了小人,小人便是少爷身边的奴仆,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时代的人,真的很实在啊。 看来自家的大米,没有被白糟蹋。 方继藩随即看向唐寅。 唐寅得知自己即将回到江南,也是愣了。 按理来说,他是翰林,即便是有差事,也不可任官三百里,大明的官员,是不能回原籍做官的。 可这一次,显然是身负重任,平倭……自己成吗? 自己的几个师兄,而今都已崭露头角,只有自己这江南才子,名为才子,可实际上呢,却是碌碌无为,他沉默了片刻,心里有些紧张,可又有一些期待。 倘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唐寅,唯一的目标,可能就是考上了进士,而后一辈子做一个官老爷,这是所有人的最高理想,想来,也是唐寅的理想。 可是…… 而今,在恩师门下,却不同了。 恩师门下,没有庸人。 一个都没有。 大师兄欧阳志,保卫锦州有大功。小师弟王守仁,桃李满天下。便连徐经,都已出海。哪怕是那徒孙刘杰,而今,平定朝鲜,大功于朝。 这是何其大的压力啊,当初,那个狂傲的江南才子,而今,却开始自卑起来。 他极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大师兄和小师弟哪怕是自己的徒孙一般,立下功业。 想了想,唐寅咬牙切齿:“学生定不辱使命。” 方继藩道:“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先从招募士兵开始。” 方继藩开始给他传授机宜。 唐寅极认真的听着,可一听,有点糊涂了:“为何招募义乌兵和永康兵?” 方继藩极有耐心的道:“因为他们勇气可嘉,力气也大,善于游泳,虽然可能桀骜不驯,可只要以严厉的军法维持军纪,这些人,便是精锐。” 唐寅想了想:“可是恩师……学生虽是南直隶的人,可江浙之事,也略知一二,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 方继藩有点无语:“因为这些人……穷!懂了吗?” 唐寅恍然大悟。 方继藩对于穷人,历来是深有感受的,比如说上一世,他看小说,其他作者都是两更、三更,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一个叫老虎的,却是每日五更,这是为啥,就如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一般,他们当真更忠义,扯,这是骗人的,就是穷的,人穷起来,太可怕了,往往总能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说,招谁惹谁,都不可去招惹穷作者。 方继藩足足关起门来,和唐寅深谈了一夜,唐寅方才心里有了底。 在方继藩门下,学到了一个极有用的知识,那便是,恩师是不会错的,恩师说啥我干啥,照猫画虎,绝不会错。 两日之后,唐寅启程,带着胡开山,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犹如某个知名作家和知名篮球运动员。 想到此去浙江,奔赴不可知的前程,唐寅拜下,朝方继藩深深行礼。 胡开山也拜下,虽然他跪下时,几乎可以和方继藩一样高了,这令方继藩心里很不舒服。 “去吧,伯虎,恩师一直很看重你,知道你的成就,定会比你的师兄弟们,更大。你不要让为师失望,不要给为师丢人。” “胡开山,到了浙江,甩开膀子来吃,不要像在家里一样,总是放不开。在那儿,吃的是公粮。” 二人眼泪模糊。 “恩师……”唐寅忍不住了,泪水磅礴,想到这些年来,受恩师的照拂和青睐,想到恩师给予的总总好处,他……哭了,泣不成声,匍匐在地上,浑身抽搐。 “恩……恩师请放心,学生即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给您丢人,学生……定不负恩师。” 他哭的像是花猫一般,站起来,随时又要摔倒的样子。 胡开山忙是拉住他。 可是…… 明明是拉,为啥给人一种拎着的感觉呢? 这一个瘦弱的身影,和一个庞然大物,徐徐朝着街道的尽头而去。 方继藩远远的眺望着两个人,不由感慨,小唐……还是很天真的,比其他四个门生,更幼稚一些啊。 但愿这一次,他能渐渐成长起来,或者……葬身海底,然后被鲸鱼吃掉。 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己的门生,方继藩对于自己的门生和徒孙们,一向抱有极大的期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回到了家里,很是闷闷不乐,邓健看少爷如此,忙是要给邓健来捶腿,方继藩一脚将他踹开:“滚蛋,小香香呢。” “在教小荣女红呢。少爷你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儿,真是讨人喜欢啊,府里上下的人,都喜欢小荣。” 朱小荣……朱秀荣…… 朱厚照,你大爷,我方继藩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勉强换上了笑容:“好生护着她,本少爷,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在府里头,可不要教人欺负她,谁敢欺负她,本少爷将他剁成十八块。” “明白。”邓健摩拳擦掌:“请少爷放心,有少爷您这句话,小人便是死,也绝不教小荣掉半根毫毛。” 方继藩心里苦笑,送走了两个吃白饭的,家里还有一个啊,这个吃的倒是少,就是女人……终究是个麻烦。 尤其是我这等三观奇正的人而言,女人,只是负担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开始惦念着朱秀荣了,却不知她吃了蛋糕没有,好吃不好吃,有没有像自己这般,记挂着自己。 8) 第四百二十五章:征服天堂 天津卫。 一艘来自于朝鲜国的舰船已经抵达这里。 朝鲜国王李怿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年纪并不大,刚刚登基为王,此次愿意来此,也是因为国内刚刚动荡,新王登基,急需大明朝廷更大的支持!而现在朝鲜国内的情况,还算稳定,这才是他决定此刻亲自来入贡的原因。 礼部的官员提前接到了音讯之后,一早就来此守候了。 因为此次来的乃是藩王,连朝廷都始料不及,迎接的礼仪比较仓促。 那负责迎接的迎客主事远远眺望,便见在那船上似有人下来,他笑吟吟的上前,见当先上了栈桥的人,便行礼,用一口流利的辽东口音朝鲜话道:“殿下远来,想来辛苦,还请上岸,稍事休息。” 结果……那人一脸懵逼。 这主事看这人的反应,也懵逼了。 咋? 这么正宗的朝鲜话,他竟不懂? 本官不知接待了多少朝鲜国使臣,人家都听得懂的啊。 于是他又道:“殿下……” 他刚说,来人便用一口河南口音的话道:“朝鲜国王在我身后,学生是举人刘杰。” 这一下,有点尴尬了。 礼部主事叫吴观,吴观此时觉得自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随后,他心里有所不满起来。 你是举人理解,乃刘公之子,这没错,本官见了你,行个礼,也算是恰如其分。 可是……你咋一点礼节都没有?人家朝鲜国王远来,远来是客,为何你先下船?真是失礼了啊。 礼部负责招待藩臣,大明也号称礼仪之邦,因而在这方面,是从不肯疏忽的。 吴观便拉下了脸,目光才落到了李怿的身上。 这……其实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十七岁的样子。 这大孩子竟还有些羞怯,居然藏在刘杰的身后。 吴观上前,又用他的辽东口音的朝鲜话重述了一遍。 谁料,这李怿却是用河南口音的汉话道:“此番入贡,是为面见大明天子,蒙大明厚恩,得以保全宗庙和国家,上使不必多礼。” 呼…… 吴观这才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一般。 这朝鲜国王的汉话,挺熟练啊,可是……咋和刘公的官话,有那么点儿相似呢? 吴观又看了刘杰一眼,却见刘杰依旧站在李怿的前头,他不禁又有点生气了。 不应当如此啊,你是大明的举人,怎么可以在朝鲜王前头呢?这是礼数,咱们大明,是礼仪之邦啊。 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便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看着李怿跟在刘杰身后,亦步亦趋的! 太难看了。 吴观深深的拧着眉心,不忍去看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大明,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呢。 ……………… 木骨都束! 这就是传说的木骨都束,在足足一个月的航行之后,随着洋流,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抵达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七成的船员们……哭了。 这里就是木骨都束啊,在郑和下西洋的史里,这曾是七下西洋,大明的宝船,抵达最远的地方。 在后世,这里便是东非,是非洲东岸索马里的摩加迪沙一带。 他们看到了许多黑色的人。 没错,这里的人面色都是黝黑的,围着草裙,船队抵达时,黑色的人们已是一哄而散。 “收起武器。”徐经经过长时间的暴晒,脸色已是古铜,早已没了此前的英俊潇洒,他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轻抿,身后披着一件遮阳的斗篷,可即便如此,那天上的烈日,依旧使他浑身热汗腾腾。 “木骨都束人久受大食人的袭击,大食人经常在此抓捕奴隶,因而见到了陌生人,他们往往恐惧,大伙都将武器收起来吧,寻个当地人,先试着跟他们沟通!我们得在此扎营,我们的船已是到了极限了,必须得好好修葺……” 徐经顿了顿,又道:“这里偶尔会有大食人捕奴的海船来,我们在此设下埋伏,若是能截获他们的舰船和补给,这就再好不过了。” 这三艘舰船,只剩下了两艘,补给也几乎已经告罄,另一艘船,眼看也不成了。 唯有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却依旧持久而坚挺。 这艘舰船,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心灵寄托,人们将这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当做了自己心底的图腾,它曾乘风破浪,曾迎接过惊涛骇浪,甚至有一次,船底触碰到了礁石,还有……在遭遇了小股的海盗,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用其残破的船身,直接将对方的小船撞翻。 它诚如每一个下海的人一样,孤苦无依,却依旧用难以想象的坚韧,坚持下来,坚持到了最后。 虽然海上的疫病和可怕的风浪,以及未知的危险,已让整个船队减员了三成,可现在登上了陆地,所有人……都感触得哭了。 滔滔大哭。 船员们亲吻着龟裂的土地,有人直接躺下,在地上翻滚起来,即便这土地滚烫至极,可那含泪的人,依旧如孩子一般裂开嘴,大笑。 只是这笑,和哭泣没有分别。 这里的每一个人,徐经都已可以叫出名字,每一个舵手,每一个水手,每一个水兵……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抵达了这里,我们与此国的国王进行联络之后,修葺了船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徐经回头看了一眼杨建。 回去…… 回到故土去…… 杨建回头,看着那碧波汪洋,汪洋的海平线,没有尽头,此来历经了足足一年多,此去……又需要多久呢? 他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去想象,回程的路上将会经历何等的艰辛,想着想着,他的眼眶红了。 “嗯!回去!” 即使有再多的困阻,还是必须要回去啊。 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不求封赏,不求封荫妻子,他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回家,回家见一见自己的老母亲,抱一抱自己的妻儿。 除此之外,其他的,在此时就变得没有那么有意义了。 杨建哽咽道:“徐翰林……” 徐经朝他摇了摇头,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在海洋里结下了深厚友谊的王细作已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了。 这一次航行,除了依靠徐经自己对海洋的了解之外,王细作也给了不少的帮助。 徐经用最纯正的葡萄牙语朝王细作道:“噢,我最亲爱的朋友……” 王细作则用最纯正的凤阳官话道:“徐编修,我们终于到了大陆的点!” 说着,二人热情的抱在了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脸颊。 这种超越了国界甚至州界的友谊,却在这片旧的大陆,彼此连接了起来。 接下来,王细作就开始和徐经谋划起来。 要回去,就必须得有大海船,经过这里的海船,只有一种,那便是大食人的舰船! 王细作称其为奥斯曼帝国,他们经常来此捕奴,据闻该国喜欢黑色的人,他们会挑选了强壮的黑色人,而后对其阉割,再充塞大食人的后宫。 黑色的太监? “这也是我听同伴们说起的,每当这个时候,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船队就会经过这一带,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可以在这附近袭击他们,而后夺船。” 徐经认真的聆听,而后带着几分担忧地道:“我们的人手够吗?” “不够!”王细作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对方的人数起码会有三五百人,而且定是精锐,他们的战斗力,可比你们强。” 王细作湛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嘲讽。 这是实话,明军很久没有强敌了,战争对大明而言,太过遥远,即便是对付鞑靼人,那也可以借助着高大的城墙据守。 可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却不一样,那里几乎每一年都是烽烟四起,永不停歇的战争,从未消亡过。 而事实上,在此时,欧洲人和奥斯曼人还在不断的相互攻伐,奥斯曼帝国依旧对整个欧洲世界,保持着锐意的进攻姿态,不断的扩张。 徐经愣了一下。 王细作建议道:“我们不妨可以联合此处的木骨都束,只要得到了他们的帮助,训练他们,或许会有机会,这里的木骨都束人都饱受奥斯曼人的欺压,或许会愿意和我们合作。” 徐经皱着眉道:“你和奥斯曼人有仇?” “……”王细作只是看着徐经,不吭声。 徐经却捕捉到了王细作目的恨意,他笑了:“可以试一试,输了就是死,可是没有船只,估计也是死,可我绝对不能死……”徐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定要回去,所以我决不能输。” “是啊,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认输。”王细作感慨。 徐经瞥了他一眼,却是淡淡的回眸看着海岸,迎着海风,看着海鸥在天上盘旋,他淡淡的喃喃道:“恩师,我会回来的,我曾说过,我徐经一定不辱使命,一定不会教您失望,现在……我已至天涯,也定会回到恩师的身边。” 他咬着下唇,目……隐隐有泪水似要夺眶而出。 这个曾遇到了风浪和疾病且还活下来的汉子,想……哭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师祖 “师公……” 一大清早。 方继藩被吵醒。 刘杰来了。 一见到了方继藩,刘杰纳头便拜。 “徒孙见过师公……” 方继藩很无言。 大清早来坑人,让不让人睡觉啊。 可他还是驱散了自己的瞌睡。 在这厅,翘着脚,等小香香给自己上了一道香茶,抿了一口。 他虽然没有去看小香香,却几乎可以感受到,小香香目投射来的崇拜。 本少爷就是这么给力,年纪轻轻,就是无数人的爹和爷爷了。 方继藩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噢,回来了啊。” “回来了。” 再见师公,感慨万千,在朝鲜国,他面临了无数次的生与死,而每一次,都凭着师公的智慧,靠着那锦囊,奇迹一般的咸鱼翻身。 师公……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是……回来了,恩师,自回了京师,徒孙连家都没回,就来见师公了。” 真是孝顺啊。 方继藩终于知道,为何是大清早来了。 看着刘杰,虽然很想斥责他为啥不带点高丽参回来,可随即,方继藩还是将这句话憋回了肚子里,做人要厚道,不能总谈钱,这是很俗的事,方继藩不屑做这样的事,丢人。 他颔首点头:“你的父亲,一直都在盼你回家,你却先来见师公,诶,我是个耿直的人,在这里,就不得不骂你几句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虽说师公比你父亲要高那么一辈,可爹就是爹啊。” “师公教诲的是。”刘杰抬头,感激的看着方继藩,师公这个人,没说的,太靠谱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智慧,这一点,刘杰是真服了。 “徒孙有一事……想要禀告。” “你说罢。” 刘杰期期艾艾的道:“徒孙和那朝鲜王讲解了一些关于新学的事,这李怿,极是好学,他聆听了师公和恩师的大道,心向往之,咳咳……因而,拜了徒孙为师……” “啥?”方继藩豁然而起,接着开始掰起了手指头,低声喃喃道:“门生、徒孙,接下来该是啥?啥来着,曾徒孙?” 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啊。 这些徒子徒孙们,还真是放飞自我了啊。 这辈分,有点乱了。 刘杰哭笑不得的道:“师公,这个……这个不排辈的,直呼其名即可,而李怿,该称师公为师祖。” 一听这祖字,方继藩有点刺耳,这祖不是骂人的话吗?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此番他来,既是想来朝见陛下,也是希望,能够来拜访师公,只不过,他现在在鸿胪寺等待陛下的朝见,不便来见师公。” 方继藩颔首点头。 这是礼节,藩国王或者使者来京,在得到皇帝召见之前,是不得拜会任何人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此人……品性如何?” 刘杰心里一凛。 师公就是师公啊。 收纳徒子徒孙,先不问对方出身,先看品行。 “此人年纪还小,性子还算温和。” “噢。”方继藩淡淡点头:“知道了,你既收了门生,师公能说什么?” 方继藩撇撇嘴,天色不早,该吃早饭了,咋,还留在这,想蹭饭不成:“回去见你爹吧。” “还有一事。”刘杰支支吾吾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只怕有碍观瞻,因而,学生在想……学生在想……” 方继藩淡淡道:“知道了。” 藩属国的国王,你刘杰何德何能,也敢做人家的老师,刘杰脸皮薄,怕人嘲笑。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这个刘杰,不像将来有什么大前途的样子,脸皮不够厚啊。 哪里像太子殿下,那脸皮,杠杠的。那凑不要脸的东西,最近吃了自己不少的蛋糕啊。 ……… 送走了刘杰,方继藩吁了口气。 天气渐渐炎热,方继藩也是百无聊赖,那朝鲜国的国王,早已忘到了爪哇国。 方继藩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健忘,除了对自己的银子记的比较清楚之外,居然总是丢三落四。 为了防止自己最重要的门生,都忘了干净,尤其是唐寅,自去了浙江,便暂时没了消息,可不能将他忘了才是,于是,特意让人挂了五幅画像,挂在了寝卧里,如此一来,一二三四五,简单明了,偶尔看看五个门生,心情颇为愉快。 这一日,到了午时,宫里却来了人,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匆匆到了暖阁。 便见弘治皇帝端坐着,刘健、谢迁等人都在,连马升也在。 李东阳一脸郁闷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来,先朝方继藩微笑。 这笑容……如沐春风。 方继藩还从来没见过,李东阳对自己如此好过。 还真是奇了怪了。 方继藩心里一凛,不会有事吧。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方继藩,李东阳咳嗽了一声:“新建伯,有事问你。” “问,李公随便问。”方继藩也笑。 李东阳依旧保持着微笑:“户部拨发了钱粮给镇国府,对不对?” “对。”方继藩颔首点头。 李东阳又道:“数目没错吧。” “没错。”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 这一点,朝廷还是很有诚信的,方继藩几乎将钱粮算到了小数点的后几位数了,一粒米都没少。 李东阳便微笑:“可是听说,唐寅在浙江,只招募了三百人。” “噢,正常的,兵贵精不贵多。” 李东阳依旧捋须,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方继藩的身上。 李东阳随即道:“可拨发的钱粮,却可供三千人所需。” 方继藩汗颜:“能否开门见山一些,我听不明百。” 李东阳深呼吸,依旧微笑:“多出了两千七百人的钱粮,去哪儿了?” 方继藩不由道:“精兵啊,当然要多发钱粮,何况……这是水师,再者,李公,帐不是这样算的……” 李东阳终于拉下了脸来。 其实他很希望和平解决的。 可是……现在朝廷处处都要钱粮啊。 下西洋是个无底洞。 兵部抽调了精兵强将,预备平倭,这也是无底洞。 还有去岁的灾害频繁。 说实话,户部几乎已经被搬空了,现在完全靠着亏空在支撑着,他兼任户部尚书,头发都急的白了,你方继藩不要脸啊,打着镇国府平倭的名义,就这么拿着银子不办事,招募三百人,花了三千人的钱粮。 现在户部要节衣缩食,从京营到亲军,甚至边军和备倭卫的钱粮,都打算先赊欠着,暂时不能足额发放,这都是老规矩,各部兵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这一次,忍不了了啊,先发难的是辽东巡抚,上了一道奏疏来,先是哭穷,此后说边军们可怜,要饿死了。接下来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没错,可是听说,有个镇国府平倭卫,招募三百人,实发钱粮三千,奢侈浪费到了极致…… 意思很明白,节衣缩食可以,可你总得让人服气吧,人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钱粮,我们却是揭不开锅,这像话吗? 接下来,马升也不服气了,备倭卫的精兵强将都抽调了,要赊欠钱粮,不成,兵部处处都需钱,没有钱粮,怎么平倭?你看那方继藩…… 李东阳觉得有道理,于是上奏天子,弘治皇帝也觉得太子和方继藩有点不够厚道。 于是乎,方继藩便被请来了。 接受批判。 李东阳说话,不似谢迁,他很是委婉,依旧还是笑吟吟的道:“国家有国家的法度,镇国府若是特殊,户部就无法服众了,若是往年,钱粮没有亏空,倒也无妨,可是今年……哎……何况,你不知道,宁波府遭了蝗灾吗?朝廷连赈济的钱粮都拨不出啊,新建伯……” “宁波府的蝗灾我知道。”方继藩很干脆的颔首点头。 李东阳板起脸来:“所以老夫的意思……” “赈济?” 李东阳颔首点头:“不错,将镇国府的粮……” 他还没说完,方继藩道:“宁波府不会缺粮。” “什么意思?”李东阳皱眉。 方继藩道:“不需要赈济,镇国府那儿,已经让备倭卫想办法赈济了。” 李东阳一愣。 你方继藩私下里赈济了。 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若能如此,镇国府就算是做出表率了。新建伯为国分忧,实是佩服啊。” “该当的。”方继藩也笑起来。 李东阳心里松了口气,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镇国府的三百人马,就驻守在宁波府,倘若拨发的钱粮,能用来赈济百姓,那么灾情就可缓解了。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既如此,就不必削了镇国府的钱粮了。” 李东阳深深的看了方继藩:“那么,这十万宁波军民,可都在新建伯身上了。” “放心便是。”方继藩信誓旦旦。 李东阳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方继藩是当着陛下的面作保的,也就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可他还是忍不住提出了疑问:“就算靠这两千七百份口粮,只怕也难以赈济吧……” 方继藩抿着嘴:“饿死了一个,找我!” …………………… 第五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第427章 王霸之道 得了方继藩的保证,大家心定下来。 方继藩这个人,还算靠谱的。 弘治皇帝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面容也放松了几分,道:“这么说来,宁波府的赈济钱粮就不必发放了,这样也好……” 这事既然说明了,自也没方继藩什么事了,说着,方继藩便告退了。 等方继藩一走,顿了顿,弘治皇帝又道:“朝鲜王请见,诸卿怎么看?” 别看后世的影视剧里,似乎但凡是开朝的时候,君臣们都是正式无比,往往都是数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有板有眼的商讨着国家大事。 可实际上,君臣也是人,只有在廷议的场合才会如此,而且几乎廷议之上,数百上千人凑在一起,其实屁事都议不出来。 任何的权力运作,都会在小圈子里运行! “臣有一事想奏。”说话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道:“近来有大儒文素臣……” 文素臣……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有些印象:“是写《苏河赋》的文素臣?” “正是!” 刘健等人俱都沉默。 这个人是个名士,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 据说前几年来了京,在京里讲授承程朱理学,他指斥朝纲、力排佛老,名声显赫。 礼部尚书张升继续道:“近来他抨击新学,说是要和方继藩一论高下。” “噢。”弘治皇帝点头,似乎也没太在意。 “方继藩提都没提,料来方继藩只是将其当做笑话看待吧。” “方继藩理应是不知道的。”刘健笑了笑道:“说起来,那文素臣还真未必敢和方继藩辩论。” “为何?”弘治皇帝一脸惊奇:“难道方继藩会吃人吗?” “不会吃人。”张升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可是会揍人……” 一下子,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这就不奇怪了。 难怪新学出现之后,竟是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 按理来说,这有点不太符合往常现象呀!这么多程朱理学的大儒,居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对方继藩破口大骂! 若是在从前,关于这样的争议,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学说一较高下了。 大儒们毕竟还是靠讲道理吃饭的,可若是没来由,胸中的满腹经纶还没开口,就直接的一个大耳刮子打过来,虽说对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丧尽了。 “想来他们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辩高下,所以暗中诽誉方继藩是假,让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衅是真。” 弘治皇帝顿时就明白了。 张升接着道:“王守仁乃方继藩最得意的弟子,这一点,方继藩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这王守仁可谓尽得方继藩真传,若是能使王守仁哑口无言,那么文素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王守仁既为方继藩的门生,岂会使师门受辱?定当与他一辩雌雄。可文素臣乃是当世大儒,王守仁年轻,定不会是他的对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对此有些兴趣了,可与此同时,对于文素臣的算计,颇有些不喜。 不过大儒历来如此,若能借着辩倒王守仁的东风,这文素臣的名声,也就越发的显赫了。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张升看了一眼刘健:“文素臣似乎还抨击了举人刘杰。” 这次说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健倒是依旧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击过了,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不过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居然被人骂了,他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也略有不满。 “刘杰虽立大功,可听人说,来天津卫时,刘杰对朝鲜国王李怿甚为倨傲,李怿乃一国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认为,新学举人刘杰为钦使,对李怿不恭,是霸道,而背离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传出去,只恐为四方万国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经在汉朝时,儒生们就已有过讨论,甚至有过激烈的交锋。 文素臣的切入点极好,他以刘杰傲慢的对待朝鲜国王李怿为切入点,指责刘杰自向王守仁学习之后,没有了待客的礼仪,这其实本身,就是在质疑新学似乎又想要重蹈当初公羊学说的覆辙。 汉时的公羊学,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号,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种,并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应’,认为若是上天降下灾祸,与天子的行为息息相关,譬如地崩,则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缘故。 此后,又有‘大一统’、‘夷夏之辩’等等。 当然,还有一样,便是‘大复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当时《公羊传》在解读《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称颂复仇的思想,如齐国灭纪国时,当时许多人认为齐国的做法不对,其理由是,齐国和纪国之间,虽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总不能因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杀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传》里却是这般的解释,问:九世犹可复仇乎。答曰:虽百世可也。 齐灭纪国,本身就是霸道的体现,却得到了公羊学派极力的支持,有仇必报,而且极为提倡公仇必报,这是他们的特点。 后世总结下来,其实就是霸道。 当然,最终公羊学彻底的没落。 因而‘大一统’等思想流传了下来,‘天人感应’说,虽已不为人提倡,却还在儒家之中留有残余。这‘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则彻底的被后世的儒生丢进了垃圾堆里。 至于‘天子一爵’,自是深恶痛绝,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学的特点。 这就是为何文素臣以霸道来攻讦刘杰,借此来批评新学了。 这摆明着,是想将新学往公羊学那儿靠啊。 而公羊学其实早已衰弱了上千年,这时候还被拉出来鞭尸,倒也怪可怜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确实有不少为当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复仇且不说了,天人感应什么鬼,今天来了一个地崩,就说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后日旱灾,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来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与方继藩这个新建伯一样,都是爵位的一种,只是这个爵位比较高级,弘治皇帝脾气好,就算看着不喜欢,也不会做声,若是太祖高皇帝还活着,肯定提了刀片将瞎比比的人统统杀个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公羊学,自然不喜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当然,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天人感应’或者是‘天子一爵’。 刘健正色道:“胡言乱语。” 张升和气的道:“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过是据实禀奏。” 暖阁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杰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当真居功自傲吗?” “这……”张升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显然,从礼部迎客主事那儿带来的回报来看,刘杰确实有许多失礼之处。 一看他犹豫着没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刘健一眼,淡淡道:“他还年轻……” 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比弘治皇帝年纪还大一些呢。 可弘治皇帝却还是咬死了刘杰年轻,其实就是为刘健遮羞,于是他又道:“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朝鲜国王李怿,要好生招待,其为客,朕行王道,以德治天下,以礼而交外邦,让他不必有所顾虑。” 说罢,沉吟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个文素臣,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之徒而已,不必理会。” 明摆着,是想让新学往公羊学上头靠。 而公羊学,早被人摒弃,是不可能死灰复燃的。 且不说现在的读书人们已经无法接受其观点,便是朝廷也断然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新学的主张,因而对文素臣这个人,很是不喜。 刘健却是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袒护,而松懈下来。 陛下固然可以体谅自己的儿子,可读书人们的嘴太厉害啊。 这样一想,他心里一沉,果然是树大招风了。 想了想,刘健道:“此中原委,老臣一定回家之后,向臣子问明。” 弘治皇帝颔首道:“他一路在朝鲜国,甚是辛苦,刚刚回来,你不必苛责他,否则朕可是要苛责你的。” 刘健自是明白在这件事上,弘治皇帝对他是维护之意的,感激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微微一笑道:“说点高兴的事吧,而今,倭寇平的如何?”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直都在细细咀嚼着方才的奏对,对这士林中的事,作为弘治朝的君子,历来是比较关注的! 此时,陛下突然问起平倭之事,马文升才回过神,眼眸一下子的明亮了几分,精神奕奕地道:“陛下,兵部挑选了精兵强将,又使其驾驭最新的六艘海船,而今养精蓄锐,只要倭寇敢来,便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428章 厚颜无耻 章节名:可怜天下父母心 诚如太祖高皇帝当初的遗言一般。 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因而,弘治朝对于肆虐江南的倭寇,其实是很不看重的。 深知,有一些瞧不起。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相较于鞑靼人,倭寇不够是一群游寇罢了。 从前朝廷对此,不够重视,认为只要继续严厉的封锁海疆,倭寇无法立足,永远不可能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可如今,陛下突然重视起了倭寇,兵部上下,瞬间的开始忙碌起来。 马文升是君子,不像方继藩臭不要脸,虽然经常会有疏漏,可至少,他还是靠谱的,他说能让倭寇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想来……至少马文升还是有所本的。 现在朝廷重视,抽调了精锐,又有新的海船,那倭寇,不过是谈笑之间,灰飞烟灭而已。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此次带兵的,乃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之子,叫戚景通,曾任漕运把总,去岁开始,调任山东总督备倭之事,他出身于登州卫,善水战,且弓马娴熟,治军严明,又在山东,有备倭的经验,有此良将,区区倭寇,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对于戚景通没什么印象。 不过马文升看人还是很准的。 抽调了这么多精锐,又拿出了这么多海船,兵部现在是砸锅卖铁啊,这兵若是给其他人带,他还真不太放心,只有这戚景通,算是入了他的法眼,各沿海备倭卫里,也只有这位才年过三旬,却有别于其他世袭武职的戚景通,给了他不少的好印象。 当然,这个好印象来自于前些年青州发生了叛乱,这戚景通趁此机会崭露头角,大破青州贼李琪人等。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家认为此人乃可用,那么,就放心的用吧。” 马文升道:“多谢陛下。” 心里不由感慨,前些日子去算命,算命的说,自己前两年时运不济,必有波折,到了今年,就不同了,仕途中的一道坎已过去,接下来,便是万事顺利,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这算命之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啊,前两年确实是做啥啥不顺,今年改运了,想不一飞冲天都难。 因而,对于备倭之事,他格外看重,即便是改了运,那也该来个开门红才好。 见弘治皇帝如释重负,马文升也不由如释重负起来。 ………… 刘健急匆匆的回府。 自己的儿子被人非议了。 他当然很气恼,当值的时候,他连茶点都没心思吃,心里琢磨着,那文素臣实是卑鄙,为诋毁新学,竟来摸老虎屁股。 现在儿子好不容易有了前途,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来什么议论,需知,人的名声,是最紧要的,这不只是虚名那般的简单,而是涉及到了儿子的前途。 可一回府,得到的消息却是:“少爷不在,清早的时候,就说去西山书院继续读书了,他说拉下了许多的功课,一日都不能耽搁。” “……” 刘健摇摇头。 儿子变了。 刘健心里不由感慨,从前是躲在书斋里,不敢见人,而如今,即便是从朝鲜国回来,那也几乎是不着家,就如西山书院,给了他一双翅膀,刘健眼睁睁的看着刘杰展翅高飞,小小的刘府,再也困不住他。 刘健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知道了。”刘健显得很平静,颔首……点头。 ………… 方家有人来拜访。 拜访的人……有点奇怪。 方继藩看着拜帖,在考虑见还是不见。 上头写着少詹师王华,王守仁他爹来了。 是来闹事的……还是…… “叫进来吧。” 王华走了进来,见到了方继藩,便笑了。 虽然方继藩明显的看得出,这笑容有点矫揉造作的成分。 而且……这笑容背后,分明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方继藩也朝他笑。 双方落座,王华先叹了口气:“哎,老夫有三个儿子。” 方继藩心里说,我还有五个门生呢。 王华说着,又摇头:“最聪明的,就是伯安,打小啊,他就聪明伶俐,这一点……像老夫……” “……” 方继藩忍着,没有吐槽。 突然之间,王华的眼眶红了:“老夫一直希望,他能安安生生的做官,就如我们王家的先祖,还有老夫一样,读半辈子书,为朝廷效半辈子力,循规蹈矩,这样……很好。” “可是啊……”王华摇头,唏嘘道:“伯安打小,就不是这样的人啊,老夫在他身上,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多少次暴跳如雷,当初,他拜你为师,老夫就咬牙切齿,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方继藩尴尬的抱起茶盏,呷了口茶,这话没法接啊,该咋说,说你做的对,又或者说,你儿子拜我为师,关你屁事? 既然没法接茬,只好认怂,装孙子了。 王华低头,擦拭眼泪:“这一年多来,其实伯安承蒙了你的教诲,老夫将他赶出家门,他也寄居在此,其实……他一直偷偷修书回家,那些书信,老夫都看过。” 感人至深。 方继藩脑海里,顿时浮想那一幕场景,王华在书斋里偷偷的看着书信,一脸犹豫的样子。 “其实他不知道……”王华抬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被他眼睛看的有些无措,忙是咧嘴,挤出笑容。 王华道:“老夫早就原谅他了,他是老夫的儿子,是老夫的骨肉啊。” “原谅了就好,家和万事兴。”方继藩笑吟吟的劝解。 王华道:“是啊,老夫一直是这样想的,莫说他拜你为师,就算他去做了乞儿,去行窃,那还不是我儿子吗?”’ 方继藩的笑容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的僵在脸上。 啥意思? 拜我方继藩为师,都和行窃、行乞等同了? 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时候,他愿意和人讲道理,可这话说的,有点想提刀啊。 王华却没注意到方继藩复杂的心情,摇摇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的,老夫一直没有给他回音,只是因为……因为……说来惭愧啊,只是面子拉不下而已。” “可今日……”王华抬眼:“今日在詹事府,和几个同僚说了一些闲话,听人说,外头有个叫文素臣的儒生,对伯安甚为不满,说伯安所学的学问,乃公羊之学,甚至有人,当着老夫地面讥讽……” “且慢着,王詹事说的这个同僚是杨廷和吧?” 方继藩又不傻,詹事府里,主官是杨廷和,副官是王华,其他人都是佐官,谁敢在王华面前说王华儿子的是非。 也只有杨廷和,作为王华的顶头上司,可以揶揄王华几句。 不过是杨廷和,这可以理解,他是太子的老师,结果呢,成了詹事,太子却跑了,成日在西山鬼混,天天说王守仁的学问好,换谁都受不了啊,借着有大儒挑衅王守仁,讽刺几句,再正常不过。 王华摆摆手,眼角里噙泪:“且不说此人是谁,总而言之,当时老夫怒火中烧,突然掀翻了桌子,捋起袖子,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和人……” 方继藩一脸震惊。 王詹事威武啊,不但考试考得好,那是状元公,居然还有如此血性:“王詹事将他打了?” 王华沉默了很久。 似乎不愿提起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可想来,他今日来拜访,是来交心的,便苦笑:“起初,老夫是想打他的,可后来打着打着,其实是被他按着打。”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忙垂头,假装喝茶,结果发现茶盏里只剩下了茶渣,便故意允着茶盏沿儿,依旧在呷茶水的模样,喉结还故意的滚动几下,以示茶盏里真的有茶水。 王华低垂着头,如斗败的公鸡,一脸沮丧:“伯安现在过的还好吗?” “还好,能吃能睡。”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方才还没注意,此时一端详,果然发现王华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胡子好像也稀疏了不少,想来,是被人扯走了。 做官的打架,真高级,居然用爪子挠,扯人胡子。 方继藩下意识的看了看王华的身下,心里嘀咕,会有撩阴腿吗? 王华嗯了一声,道:“文素臣的事……” 读书人就是如此,绕了老半天的弯子,才开始点到正题。 “文素臣的事,定要好生解决,任由他这般挑拨是非,不是一个事,新建伯,你认为呢?” “王詹事以为,该如何解决?”方继藩道:“都听王詹事的,是杀是剐,你一句话。” 王华无言的看着方继藩。 他发现,两个人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没办法沟通。 他凝视着的看着方继藩:“新学,是你鼓捣出来的。” 方继藩忙道:“不,是令子鼓捣出来的,我不敢成人之美。” “你……” 王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到了如今,还想要推诿责任:“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 第二章送到,今天有事,会晚点更。 第429章 一论高下 “……” 方继藩很是无语。 明明自己真的不想夺王守仁的功劳啊,怎么到了王华口里,就成了抽不要脸。 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荒诞无比的世界啊。 方继藩有唾面自干的本领,自然也不以为意。 “那么,王詹事的意思是?” “必须澄清,名声若是坏了,于新建伯无碍……” “且慢,为何于我无碍。” 王华有点急,道:“不要关注这些细节。可于一个翰林而言,却是关系重大,你既设了西山书院,这书院里的门生你就得负责,你希望他们走出书院,就背负骂名吗?” 方继藩摇头。 王华豁然而起,凛然正色道:“那就辩,邀他去西山,将他驳倒,让天下人知道,何为新学!” 说的好。 方继藩热血沸腾。 王华从袖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簿子:“新学和公羊学的区别,老夫昨天夜里,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夜,你看看,按着这方子,保准让那文素臣哑口无言。” 方继藩接过了簿子。 厚厚的足足上万言。 细细的翻阅了一下,竟发现王华对新学的理念理解甚深,他是状元出身,理论水平超群,从同理之心说起,再到大道至简,到知行合一,这蝇头小子,翔实无比。接着,再以此,与公羊学相区分,处处都是和公羊学的比对…… 方继藩惊愕的道:“想不到,王詹事竟对新学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这水平,都可以去书院做副院长了,很了不起了。 王华红着脸,冷哼一声:“偶尔会看一些关于新学的文章罢了。” “佩服,佩服。”方继藩拿着簿子,来不及细看。 王华瞪着方继藩:“辩论时,万万不可落入对方的圈套,文素臣此人,乃苏州鸿儒,学富五车,千万别小看了他,你要知道,现在很多人想看西山书院的笑话,落人口实,用不了多久,这些便要传遍天下,为人所笑。” 方继藩将簿子收了:“明白了,多谢王詹事,明日,我就让伯安给那文素臣下帖子,约定佳期,与他一决雌雄。” “怎么是伯安去?”王华愣了。 你方继藩才是新学创始啊,咋啥事都让我儿当枪使? 方继藩道:“伯安的水平高超一些,我不及他。” “你……”王华已经觉得此人的脸皮,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了,叹了口气,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依着伯安的性子,就算是被当枪,不也还会兴冲冲的去吧,吃了迷魂汤了啊:“叫他小心吧,老夫……告辞。” 他转过身,方继藩道:“且慢。” 王华回眸:“何事?” 方继藩尴尬的看着王华的后背,在那贴合着臀部的衣裙上,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鞋印,那杨廷和鞋子挺大的啊,真是一对大脚:“王公,你的*股上……” 王华瞪他一眼:“呸,不要脸!” “……” ……………… 王华走出了厅中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一股状元公应有的傲然。 可到了门前,却发现一个人影。 是王守仁。 也不知他何时下值回来,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王华。 王华老脸拉了下来。 “父亲。”王守仁拜下。 “噢。”王华抬头看天,天色很暗淡了,那一抹夕阳,洒下了余晖,落在他孤傲的脸上,王华只轻描淡写的轻松的应和了一声。 “父亲不多坐一坐吗?”王守仁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爹,里头的话,他听到了一些,眼眶里尽是泪水。 “不坐了。”王华摇头,顿了顿,觉得不吐不快:“你这恩师,还好男风?” “没……没有吧。” 王华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儿子的长相,令他有些放心,这才懒得理会,背着手:“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 王守仁起身,默默的跟在王华身后。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俱是沉默不言,到了中门,王华回头,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造的什么孽啊。” 屈身上了门前等候的轿子,那臀上,一个硕大的鞋印格外的触目,落轿,走了。 ………… 次日,王守仁亲自向文素臣下了拜帖。 恭请文素臣赐教。 文素臣似乎早等这一日,随即回帖,向王守仁约定了佳期请益。 读书人就是如此,社会人拔出杀猪刀一刀两断的事,他们偏偏需相互做足了姿态。 至五月二十九,西山已是人山人海,无数人在等候了。 文素臣乃理学大儒,今次向翰林编修王守仁讨教,摆明着是一次新学和理学之间隐忍不发所积聚下来的矛盾彻底的明面化。 这位自苏州来的大儒,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随即动身,前往西山。 文素臣早年就中了举人,此后,就买有继续参加会试了,而是在乡中教授子弟们读书,一面修撰程朱理学的经典,他历来尊奉程朱,而反对王陆,在江南,也是名声大噪,而今,京里出现了新学,此番来京,显然就有对其警惕的意思在。 新学已经开始展露了锋芒,从前没有大儒出来批评,不过是因为新学不够分量而已。 而如今,这新学渐渐露出了锋芒,文素臣,便以大儒的姿态,站了出来。 满京的读书人,此时统统来了。 方继藩很不要脸的将地点选在了农家乐里的一处茶馆,那儿占地大,可以容纳很多人。 不过……入门的票券三两银子,茶馆里,最低消费是一盏茶,诚惠铜钱三十。 这价钱,已经堪称不要脸了。 偏偏文素臣不是一个人来,毕竟西山是新建伯的地头,他当然不会给西山书院围攻他的机会,此次带来的门生故旧,还有京里的一些亲友,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当这售票员拨打着算盘,看着前头乌压压的人群,而后面无表情的报出:“五百零四两银子,谢谢诚惠。” “……” 这犹如当头来的杀威棒。 一下子,让气势汹汹的人个个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逼。 五百多两银子,不客气的说,对于寻常的读书人而言,是一比很大的数目,即便是大富之家,那也未必出的起。 文素臣刚刚风淡云轻的自轿里钻出来,一听着数目,脸有点僵。 他是大儒,不事生产,家里又几千亩地是真的,可五百多两银子,怎么掏钱?让门生们自己付自己的帐?说出去,不好听啊。 可门下弟子,还有亲朋故旧,怕也一次掏不出这些银两来。 于是,没有人肯做声,大家都假装没有听到。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文素臣上前:“五百零四两,不如去抢。” “从前都是这个价,怎么说是抢?”售票员不开心了,他是一名光荣的售票人员,是读了一些书,且还精通算数,这才被选拔来此的。 文素臣脸微微一红:“我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可以不花钱?” “能不能讲一讲价钱。”文素臣无语,满肚子的理学大道理说不出口,憋得厉害:“我们是来访友,并非来此花销。” “你若是进去摘了瓜,刨了红薯,谁知道你有没有消费?” “……” 文素臣凛然正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可笑,老夫来此,是为了论圣人之道长短,谁和你一山野樵夫,在此吵闹,你记我的账,我叫文素臣,你记下了,我不是那种赊欠人银钱不还的人。吾辈……” “好。” 这售票员居然很痛快,刷刷几笔,开始写下一份欠条,摆在了文素臣面前:“请文相公签字画押。” 文素臣心在淌血啊。 其实他想拂袖而去的。 可细细一想,来都来了,还搬了这么多人来,转身就走,如此盛会,怎么好走,五百多两银子,真不是小数目,他毕竟是在家养望的人,既不事生产,又没有朝廷俸禄,咬咬牙,还是提笔签了字,沾了红泥,画了押。” 其他门生故吏们才松一口气,方才都不敢做声,现在却又眉飞色舞起来:“真是可笑,到处都要银子,俗不可耐。” “是啊,是啊,锱铢必较,亏得还自称书院。” 文素臣勉强笑了笑,却还是捋须,昂首阔步,进了农家乐的庄园,接着,到了茶馆,还未落座,便听到远处有人啪的一下丢了铜钱:“一副茶。” 看那样子,也是读书人,面如冠玉,很是不凡。 店小二笑嘻嘻的道:“沈公子今日来的遭早。” 这人是沈傲,沈傲笑呵呵的道:“恩师要与文先生一论高下,岂可不来?” 文素臣懵逼了,因为他看着一个小二,满脸笑容的朝自己走过来。 这……也要钱? 问题就在于,人家西山书院的人,居然都付了茶水钱,这就说明,这个茶馆,是童叟无欺,并无区分的,人家付钱,自己能在此,和店小二扯皮吗? 来的时候,只想着,那新建伯传闻不是东西,所以多带着人来,既可助威,又可有备无患,声势越大越好,可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料到了对方可能埋有刀斧手,可能会摔杯为号,结果……却还是防不胜防,没想到这一茬啊。 第430章 亚圣 今日抱病请求在家歇养的大臣不少。 弘治皇帝看着一份份告假的奏疏,有点懵。 刘健旧疾复发。 谢迁身体不爽。 礼部尚书张升昨夜崴脚。 翰林大学士…… 理由不一而足。 当然,人家用的还是春秋笔法,虽说抱病,话却没说死,留有了一丝余地,大致的意思是,可能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嗯……歇一歇。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萧敬。 萧敬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盛会,新学近来流行,而那理学大儒……” 弘治皇帝颔首。 这是士林中的大事啊,难怪有人要告病了,多半是心痒难耐,实在是想去看看,因而他们用了春秋笔法,毕竟,直接说皇上,我想去凑凑热闹,弘治皇帝宽宏,想来是会恩准的,可奏疏是会存档的啊,若是送去了翰林院,或是记录了下来,传出去,对朝廷的声誉有影响。 而告病,不是给皇帝看的,其实是给天下人看的;大明朝的大臣,断然是不会因为凑热闹就告假的,开玩笑,不病的喘不过气,敢休息吗? 奏疏的背后,则是暗示了皇帝,他们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另有隐情。 弘治皇帝笑道:“还真是适逢其会啊,朕……竟也好奇起来。” 正在这时,外头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刚刚起心动念,闻言,愣了一下。 还真是没法儿休息啊。 想了想,低头看了告假的奏疏。弘治皇帝道:“告诉他们,今日不必奏事。” “陛下,他们都到……”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的道:“就说朕略染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打发他们回去。” “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明白了什么。 弘治皇帝交代道:“不要大张旗鼓。” “奴婢知道。” “太子人呢?” “太子殿下肯定会去凑热闹的,想来,早就在西山了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有热闹他便去凑,一点威严都没有。” “是呢。”萧敬心里在琢磨,陛下……不也要去凑热闹吗?当然,他不敢说:“殿下年纪还小,自然……顽皮一些。” “准备去吧。” …………………… 鸿胪寺里,一群人匆匆的走出来。 走在前头,乃朝鲜国王李怿。 其后,乃是两个朝鲜国的使臣。 他们都穿着纶巾儒杉,显得英姿勃发,因为是便装出行,不好劳烦鸿胪寺的官吏,因而带了银子,便出来了。于是其中有使臣先行去雇轿,鸿胪寺外,还真有轿夫,与这使臣讨价还价:“西山,远着呢,三百钱。” “嫩个鳖孙。”使臣急了,操着流利的汉话便开始咕哝起来:“日他嘚,俺嫩朝鲜国这点点的楼,五十大钱,嫩要三八?去球!糊弄哩。“ 李怿一听,觉得自己的家臣有辱朝鲜国的威严,便在后头拍拍他的肩,对轿夫道:“中,三八大钱便三八大钱。” 轿夫听了,便喜滋滋的请李怿入轿。 李怿也是听鸿胪寺里的官吏,才得知西山那儿,将会有异常辩论的,他对汉学,极为向往,何况还拜了刘杰为师,其中辩论的一人,竟是自己的师公王守仁,据说他的儒学精深,深不可测。 此番,自然要去凑凑热闹才好。 毕竟这不是正式的拜访,所以也并不担心,触犯了什么礼制。 他上了轿子,虽为藩国王,可毕竟还得摆出一点架子,免得被人看轻。 可即便如此,三百大钱……心疼。 朝鲜国十分贫瘠,贫瘠到什么程度呢,便是大院君,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数十两纹银而已,在这大明,好在还有鸿胪寺供奉着吃喝,否则……真的会想死啊。 ………… 刘健穿着一身布衣,遇到了很多熟人,然后大家尴尬一笑,便各自假装没有认识,又分道扬镳。 在这茶馆里,上下三层,竟是人山人海。 刘健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他没有上前,只依旧躲在角落里,不料脚步稍稍移动了一下,不知踩了谁的脚,他下意识看过去:“抱……” 歉字没出口,脸有点僵硬了。 陛……陛下…… 弘治皇帝在他身后,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萧敬则是努力的挤开身边的人,想要给陛下腾出地方。 弘治皇帝也看到了刘健,二人四目相对,俱都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刘健苦笑,想解释一下什么,可弘治皇帝只朝他轻轻点头,便又挪腾到其他地方去了。 刘健吁了口气,看着陛下似乎乐在其中,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可急坏了萧敬,只怕外头的不少暗卫,也都急的满头大汗了吧。 刘健笑了笑,便没继续理会下去了。 ………… 朱厚照坐在了正中,大刀阔斧,很有几分院长的气势。 方继藩坐在他的下侧,面带微笑,今儿算是大赚了一笔,不亏。 四个门生,一字排开,站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后。 这四人,犹如四大护法一般,个个精神奕奕。 尤其是欧阳志,面对这热火朝天的场景,面上竟无一丝波动,这份气度,令所有人折服。 坐在对面的文素臣,却显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到,对面的方继藩,那笑容里,似乎在说,哈哈,这群送银子来的傻瓜。 文素臣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敏感,一想到这个,他就想呕血。 王守仁笑吟吟的上前,作揖:“学生见过文先生。” 落落大方,面上含笑。 文素臣起身,拱手作揖还礼:“王编修,久仰。请………” 茶肆里,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着文素臣举止淡定,众人纷纷暗中点头。 再看王守仁,道:“请文先生先请。” 语气平和,亦有儒者风范。 文素臣捋须,微笑:“那么,冒昧了。” 他顿了顿,道:“程朱理学兴盛数百年,王编修亦曾读程朱,否则,如何金榜题名,却何以反程朱?” 第一个问题,使沉默的看客们,都屏住呼吸了。 这是一个要命的题,天下的程朱门生千千万,你王编修何德何能,敢反亚圣? 背后的意思是,你凭啥,如此自不量力! 王守仁摇头:“学生不曾反程朱。” 文素臣笑吟吟的道:“那么,格物致知,深格其物,便可知自然之理,这些,王编修认同吗?” 王守仁摇头:“不认同。” “……” 许多人暗暗摇头,这才刚开始,就中陷阱了。 王守仁,看来不过如此。 人群中某处,某个人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守仁,眼里不由的掠过了些许失望,就恨不得他亲自来登场了,可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 文素臣笑了:“你既不认同格物致知,自然是反程朱。” “不对。”王守仁摇头:“学生不认同格物致知,是因为学生在格物之中,没有明白到自然之理。” “什么?” “学生曾格过竹,格了三天三夜,也没格出什么来。” “……”文素臣皱眉。 王守仁反问道:“文先生格过竹吗?” 文素臣摇头:“没有。” “那么,文先生格过什么?” “这……”文素臣觉得这家伙脑子秀逗了,格物……怎么就成了格竹了呢。 “竹不是物?”似乎王守仁料到文素臣可能会钻空子,直接将文素臣的退路封死。 文素臣微微笑道:“万物皆可格,这话没错。” “那么,何以学生格竹,却并没有了解自然之理呢?”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这王守仁,还真是会纠缠啊,咬着一个格竹,死死的追打自己,明明大家研究的是理论,你老提竹子干嘛。 “其实……老夫以为,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 文素臣一口气,直接放出自己的大杀器。 许多来助威的人,纷纷暗中叫好,文先生果然是大儒,引经据典,张口即来。 王守仁则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可是……何以格竹,不曾格出万物之理?” “我们且先将竹子放一边。”文素臣没有这么无聊,不曾格过竹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不能在格竹上,有啥心得体会:“我们先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开始……” “若格竹不知其意,那么,格竹有何用?格物又有何用呢?”王守仁突然声若洪钟一声,大喝道:“格物不能致知,无知如何正心,心不正,又如何诚意,意不诚,如何修身,身不修,何以齐家,家不齐,如何治国,国不大治,天下难平!” 文素臣红着脸。 这王守仁……还利的口舌啊。 他明明年轻,嘴上无毛,自己的儿子,都比他大,怎的嘴巴这么厉害。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狡辩!”先声夺人的呵斥了一声,文素臣同样厉声道:“一个格竹,就可以否认格物致知吗?” 第432章 方氏物理辩论法 文素臣其实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王守仁的对手。 一个成日在书斋里夸夸其谈的人,可以打败一百个书斋里清谈的对手,却永远打败不了一个上山下海,诚如王守仁自己所言的那样,他真的去格过物的人。 “格物致知,这句话我深以为然。”王守仁其实并非是一个反叛者,而是一个继承者:“通过观察事物,去穷究万物之理,学生也极赞同。” “可既要格物,那么朱夫子所格之物,与你我不同。朱夫人所见所闻,也于你我不同。因而,朱夫子通过他的所见所闻,他的思考,自然能学到他的自然之理,他的圣人之道。这一切,都是朱夫子对万物的理解,朱夫子对于自然之理的理解,极为深刻,学生佩服。” “那么,敢问,文先生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也有自己的所见所闻,朱夫子提倡格物致知,那么,文先生在生活中,可格何物,又领会了什么自然之理?” 文素臣勉强打起了精神:“吾通读《四书章句集注》、《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说》……” 王守仁摇头:“这都是朱子先生的书,是朱子先生,通过对事物的观察,也即是我们所言的格物,从而学到的道理。文先生,学生想问的是,先生自己,对圣人之道和万物之理,有什么领会?” “……”自己领会,文素臣大义凛然道:“我等读书人,乃代圣人立言。” 所谓代圣人立言,是理学的一种说法,即读书人的要务,在于为圣人说话,正因为如此,所以读书人总是满口‘子曰’、‘孟子曰’、‘朱夫子曰’,总之,圣人不会有错的,圣人的言论要流传下去,读书人就必须代圣人立言。 王守仁摇头:“还是不对。” 文素臣道:“那么,还要请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这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学问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朱夫子也倡导,读书人该格物致知,既自己去体悟万物之理。文先生既乃当世大儒,若没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因为对理学研究的精深,便要代圣人、朱夫子说话,这样是不对的。孔圣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东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是瞎子聋子,不曾看到这个世界,因而,却需圣人们来告诉你,原来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读书人不该如此!读书人学圣人之道,是牢记圣人们的本心,圣人之道是什么?圣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爱自己的兄弟。是叫我们多去观察事物。是叫我们崇尚礼仪。是叫我们为政以德,叫我们勤学、是教导我们君使臣该以之礼,臣事君当以之忠。诸如种种,都是圣人之道。” “可如何去观察事物,如何去穷究自然之理,却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圣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于诸国,推行仁政之法,这些,在当今世道,有吗?春秋时,井田制虽已崩坏,可依旧还有井田之残余,因而,孔子认为井田崩坏,是天下动乱的原因。那么,当今的世道,井田之制,已经很久远了。” “还有,朱夫子在的时候,那时靖康之耻,南宋偏安,朱夫子请求抗金,不为采纳。这些,而今有吗?朱夫子作《四书章句集注》,更著有书册无数,著作等身,天下人,无不敬仰,可这些书,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经历,是他所见所闻,对世界的感悟。学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学生自以为,自己既是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的学生,正因为敬仰他,才学习他一样,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事物,又学习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识啊。” “文先生说,读书人应当为圣人立言,可这后一句,文先生似乎说漏了,后一句是:为往圣继绝学啊。朱夫子在圣人之上,开启了自己的思考,兴盛了儒家,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今日之你我,为何不敢学朱夫子,在此基础上,针对圣人之道,去开启思考呢,世道已变了,人也应当变,圣人之道不会变,可如何诠释圣人之道,又如何在这已变化的人间,在圣人之道的基础上,如朱夫子一般,去开启新的思考,这不正是你我之辈应当做的吗?” “文先生乃是大儒,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为天下人做榜样啊,若只是捡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话,反复的诵读,那么,天下,何须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这岂不成了离经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当初,理学,也曾被斥为“伪学”,也是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还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摇头:“不敢,学生亦是朱夫子门下,若不学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给学生开启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听着二人唇枪舌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维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跃的多。 不少人以为,王守仁口里所讲的新学,一切随心,理应可能承袭至宋时的心学,定当会对朱夫子,进行大力的批判。 可谁也不曾想,王守仁依旧还是采纳了不少朱熹的主张,并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圣人之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最无耻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学生,我所学的,就是朱夫子,没错,我很正宗…… 这…有点儿尴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话,虽然有人不认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开始就希望让王守仁站在理学对立面来进行大力的批判,想来他也没想过,这个新的学问,却是死死的抱着理学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这令他有力气无处使。 甚至……大家隐隐有一个感觉。 王守仁居然在争夺朱夫子的话语权,自认为,自己是在朱夫子当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于只知鹦鹉学舌的文素臣,却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面上带笑,眼睛却凝望方继藩,似笑非笑。 那朝鲜国王李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中!” 人群中的某个人,看着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却是沉默了。 他一直觉得,王守仁该是一个古怪的人,打小,就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实是让人误以为这是假的王守仁。 “胡说!”文素臣心有些乱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话刚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着!” 文素臣脸色苍白,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朱夫子乃圣人,何以你说起朱夫子时,面上这样的不恭敬?” “……” 文素臣跟人辩论呢,脸色当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继藩厉声道:“简直岂有此理,朱夫子亦为西山书院的祖师,西山书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诲,俱为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门下,你提及我们的祖师,居然如此不敬,这是何意?” 就怕流*有文化啊。 文素臣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人……他到底要不要脸,这些话说出来,你脸不会红吗? 方继藩听二人啰啰嗦嗦一大堆,实在有些生厌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方式,方继藩又道:“祖师爷,是拿来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声声,说你读朱子,那么,敢问,你当真敬佩朱夫子吗?” 文素臣觉得方继藩胡搅蛮缠,厉声回击:“吾学朱子三十二载……” 方继藩却从袖里一掏,一卷画像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画像一抖,打开:“你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你看这是谁?”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画像。 虽然画的是丑了一点,怪只怪唐寅已去了宁波府,否则方继藩保证画像里的人能英俊几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这画像,乃临摹于孔庙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时刻带有画像吗?” “什么意思?” “朱夫子乃我们西山书院的师祖,我等晚生后辈们,不但要将朱夫子放在心里,更要将其,时刻看在眼里,不多看几眼,便吃不下饭,食不甘味,那么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离经叛道,西山书院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应诺:“在。” 方继藩道:“快给祖师行礼。” 沈傲等人不敢迟疑,纷纷朝画像拜倒:“门下见过祖师……” 方继藩举着画,一脸神圣莫名之状。 “……” 一下子,这茶肆里,顿时嘈杂起来。 许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这……这不是胡闹吗? 可胡闹归胡闹,人家敬仰朱夫子,关你屁事,难道身上随时带着朱子画像,将朱子视为偶像,其他生员们见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进行参拜,有错吗?有啥错? 第433章 大道至简 其实…… 任何一个学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间万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诚如王守仁,他从前所学,本就来自于理学,虽然某种程度,他质疑理学的某些理论基础,可这并不代表,新学和理学是彻底割裂的。 诚如现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书五经,出自孔圣人,每一个人虽然都宣称,自己才是儒学正宗,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观点和阐述,难道就因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违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门生吗? 理学和新学,之所以剑拔弩张,其实并不在于两个学说之间,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实际而言,两者之间,至少百分只八十对事物的理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理学,自然,也就不会成就新学,因为新学,本身就在旧学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就好像地心说一样,在出现时,也曾是人们奉为圭臬的真理,可没有地心说,如何会诞生日心说,人们接受了日心说,总不能说当初提出地心说的克罗狄斯·托勒密乃是一个天字号大傻瓜,不是的,人们依旧将他奉为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宗师,是开山鼻祖,甚至当初质疑地心说的哥白尼,也断然不敢说,自己对天文的创造性思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其中,势必也是受过克罗狄斯·托勒密天文学的熏陶。 同样的道理,方继藩两世为人。 他更容易客观的看待这一场争议,新学和理学之间,真的势同水火吗?或许如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是的。可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而之所以最终在历史上,闹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本质上不在于学问之间的争议,更多的是——党同伐异。 人是最政治性的动物,他们会用宗教、民族、学说、籍贯来区分出无数种敌我,而后,大家抱成团,相互进行攻讦。 历史上,王学的出现,很快,照样又衍生出了无数的学派,仅比较著名的学派就有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等等。 而各个学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学,有的学派认为,王学的精髓在于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生生的将这王学,糅合了佛学之后,将王学变成了理学一样,变成了以提高自身修养为目的的道学。 又有学派认为,所谓良知,与知识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识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恶者也。 更又即所谓心即为本体,因而,他们认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万物皆源于心。 当然,以上更多的将心学当做了某种哲学。 而另一方面,影响力最大的,却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观点则认为,王守仁所追寻的,乃是治国安邦之道,王学不该和理学一般,只是单纯的道学,更不该只是追求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哲学,因而,他们提出了‘百姓即用既为道’,也就是说,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们的学生,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铁匠,因而,他们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满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观念;同时提倡经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来,这学派提出了‘无父无君非弑父杀君’这等放在这个时代,足够砍掉脑袋的观点。 什么是新学,后世的人,有人将其视为哲学,甚至方继藩在上一辈子,就曾遇到过许多号称王阳明的拥护者,一提起王阳明,便立即摇头晃脑,大谈心性。 可实际如何呢?新学真是哲学吗? 方继藩捏着鼻子,认了,没错,新学确实脱胎于陆九渊的哲学。 可心学,又绝不是哲学,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练习弓马,他前去边镇考察,他学习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着事物,一次次去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谓的大治之世。 结果,他的学问,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学,所谓心即世界。 方继藩更认同的泰州学派,虽然泰州学派这些龟孙居然提倡无君无父,要打倒可爱的弘治皇帝,还要和我方继藩平等,可方继藩至少还明白,那些躲在书斋里,无论他们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还是万物皆心的家伙们,其实本质上,这些人都是一个路数,无非就是躲起来,自以为圣人的学说,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圆满。 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质,在于入世,入世终究是脱不开治国平天下,没有了这个追求,还是儒吗? 方继藩拿出了朱熹的画像,理由很简单,区分有用和无用的,是人,不是学说,理学之中,有一群满口格物的书呆子,以后新学里,想来也会有一大群躲在书斋里,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跪卖君王的人渣。 方继藩不在乎什么理学和新学,真的一点不在乎,与其让这群读书人,将学说当做攻讦对方的工具。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门下啊,新学是有传承的,没有理学,何来新学?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连王守仁都没有料到,恩师转过头,把自己卖了。 不过……说卖,倒是夸张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经占了上风,闹出这么一出…… 好吧,习惯了。 王守仁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这才是恩师啊。 “……”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没见过这么玩的啊。 你方继藩都自称自己是理学传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继藩厉声道:“文素臣,你还站在此做什么?” 不能跪,绝对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请教一二。” 他决定不跟方继藩纠缠。 这家伙摆明着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样的层次,然后双方撕逼。 他不要脸的,自己是大儒,还要脸呢,一旦和他计较起来,自己就输了。 所以,他依旧死死的盯着王守仁:“这么说来,王编修,已经彻底的参悟了圣人之道。” 这句话厉害,就看你王守仁谦虚不谦虚了。 王守仁颔首:“圣人之道,不需参悟。” “噢?在你这里,所谓的圣人之道,如此肤浅吗?”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内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学,一定是浅显易懂的,四书五经里的学问,其实并不难。所谓大道至简,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参悟了圣人之道,那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繁复呢?圣人之学,本就在于简啊,若不从简,生涩难懂,犹如佛经道经一般,那么敢问,圣人宣扬学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 “所以,我已参悟了圣人之道,在座的许多人,都参悟了圣人之道,人人都知道,圣人之道为何。” 文素臣大笑:“那么就请教,何为圣人之道。” “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圣人之道。” “又是这样简单?” “是的。”王守仁又点头。 他娓娓动听的道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圣人所追求的,不过是大治而已,这也是为何,我等敬仰圣人之处。因此,百姓吃用,即是道!吾辈一展平生所学,无非是为了让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而已,吾辈毕生所求的,乃是国泰,是民安,是御胡虏,所谓的仁政和民为本,不正是此理吗?” 王守仁表现的出奇的平静:“从前,千千万万的贤者,都在追求教化天下,可他们一面教化天下,却又一面,将这圣人之道,弄的生涩难懂,不但读书人读不明白,寻常百姓,更是一头雾水。却殊不知,圣人所谓的教化天下,本身就是将道理尽力的弄得简单一些,越是简单,方才可以推行下去。学生说了这么多,文先生肯定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这不打紧,学生不妨请诸位移步,去看一样东西,圣人之道,就蕴藏在其中。” 众人奇怪起来。 圣人之道蕴藏在一个东西来? 于是纷纷随王守仁出了茶肆。 步行了五百多步,眼前,一个巨大的水车,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帘。 王守仁朝那水车一指:“诸位,可看到了那水车吗?这即是圣人之道啊。” 所有人都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圣人之道? 文素臣脸一红,呵斥道:“王守仁,你竟这样羞辱于我?” “不。”王守仁摇摇头道:“学生并非羞辱先生,而是……这水车之中,确实蕴含了圣人的大道。” ……………… 这一章啰嗦了,其实想裁剪,可想了想,还是得啰嗦。有读者在骂,大谈什么唯心主义,因此,老虎必须得把王守仁的心学,各个学派的观点阐述出来,各个学派里,对王守仁的认知是不同的,有经世致用的泰山学派,也有心即是理,一切万物随心而动的偏哲学理论。 怎么说呢,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各自的理解,老虎所理解的,偏向于泰州学派,所以大道至简,其实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满街都是圣人;同理之心,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平等思想,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之学。 当然,许多所谓将王学,奉为哲学,认为心即是理的人,其实对泰州学派是十分厌恶的,认为这根本不是正宗。 好吧,一切随你,老虎对心学的认知,就是泰州学派的观点,这学派在心学各大学派里,是最没逼格的,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甚至许多观点,和王守仁相异,可我认为,若是王守仁在世,那个自小怀有大抱负,上马弯弓,下马安民的王阳明,反而更偏向于这种主张。 第434章 拜见师祖 水车很巨大,恰好置于河边,是齿轮的结构,一个个水箱被水流推动,而齿轮转动,使整个水车,将一箱箱的水带上河边,接着,漏进了一旁的水槽里。 水槽直通远处的一个玻璃作坊,大量的水,将用来冷却之用。 王守仁道:“这水车,是一个叫黄银的年轻人所改造的,你们看,许多地方,都十分精巧,每日能从河水里,汲取出一万多桶水,学生想问文先生,黄银的所为,如何呢?” 文素臣道:“匠人而已。” 王守仁摇头:“不对。若是学生再告诉文先生,在此之前,没有这水车的时候,为了汲水,需有五十个劳力,日夜不停,累死累活,在烈日之下,冒着严寒酷暑,来回提水,那么,文先生,又以为如何呢?” 文素臣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守仁道:“我所想说的,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文先生想想看,五十个人,他们是我大明的子民,或许,他们的劳力廉价,可他们在此提水,是何其辛苦的事,先生可知道,他们的鞋子,半月就要磨去一双,他们长年累月下来,气喘吁吁,有时连腰都直不起?” “其实,他们何尝想要做劳力啊,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好的差遣,可没有水车,就得有人去做,他们乃是大明最底层的芸芸众生,而现在呢,他们就不需如此费心劳力了,只需有几个人,在旁看着水车,其余的人,可以在作坊里做学徒,黄银造了一个水车,节省了无数的气力,甚至还使作坊里的生产提高了,那么,他是行为,是圣人之道吗?” 不等文素臣回答,王守仁则先回答道:“是的,他的行为,就是圣人之道,你我都有圣人之心,也人人都在贯彻着圣人之道,天下处处都是道,我们不能因为,就如神农尝百草,乃圣人之道,那么黄银造水车,也是同理。神农大利天下,黄银小利天下。” 文素臣沉默了很久。 他无法开口说,这个黄银,只是个奇技淫巧之辈,毕竟,这水车出来,确实使人受益匪浅。 文素臣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其实自己已经输了。 文素臣摇头:“我不认同你的话。”可他还是看了一眼王守仁,辩论至此,是很难真正使对方心悦诚服的,不过文素臣想了想,叹道:“可是老夫,也知道你的话,有其道理,受教了。” 他居然朝王守仁一拱手。 王守仁的许多话,令他深思,虽然他依然还是认为自己应当的对的。 可现在,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实是无礼,所以他选择了给予王守仁应有的尊重。 王守仁则回礼:“先生之言,也令学生受益匪浅。” 其他人见此,其实心里已明白,还是王守仁技高一筹,这已不是谁的学问好坏的问题,而是至始至终,王守仁都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人群中某个人松了口气,似乎……一切还算圆满,没有让自己继续担心下去。 文素臣随即又道:“其实,老夫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新学刚刚兴起,想来,弟子也是良莠不齐,听说,有些新学的弟子,居功自傲,这事,可是有的吗?” 果然,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不过文素臣,已经委婉了许多。 王守仁道:“不知文先生所说的弟子,是何人?” 人群中,刘健有些恼火,这文素臣,倒还真大胆,这不等于直接骂自己儿子吗? 不过大儒就是如此,逮着人就骂,人家又不打算做官,你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文素臣道:“举人刘杰。” 王守仁颔首点头,他想说什么。 却是方继藩厉声道:“刘杰!” 一声大喝,声震瓦砾。 刘杰忙是出来。 许多人低声议论,这件事,传的很厉害,可谓人尽皆知,许多人在想,这刘杰好歹是刘健之子,今日,少不得要有一通教训,才可保住西山书院的名声吧。 刘杰到了方继藩脚下,拜倒在地:“学生刘杰,见过师公。” 要动手了吗? 闹得这样大,不动手殴打一番,怎么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其实弘治皇帝,还真没见过方继藩怎么打人的,心里……居然隐隐有些期待。 刘健在人群里,有点心疼,想要站出来,却又知道,自己很是不便,还是不要亲自出来的好。 其余人,各怀心事,很想看方继藩清理门户。 方继藩道:“刘杰,你做了什么事?” “弟子……” 刘杰道:“弟子不曾做过什么事?” “是吗?”方继藩抬眸,看向文素臣:“文先生……你怎么看?” 文素臣道:“刘杰那当朝宰辅之子,又在朝鲜国立下大功,可……” 他话还说完。 人群之中,却有人几乎冲出来,接着,到了方继藩面前。 这个人……长的有些奇怪。 是个年轻人。 他一脸激动的样子。 看看方继藩,看看王守仁,再看看刘杰。 倒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噗通一下,跪了。 此人是谁? 所有人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微皱眉,凝目,越觉得不可思议。 “弟子李怿,见过师祖!” 李怿说罢,拜倒在地。 他当然清楚,若非是师祖运筹帷幄,自己或许早已惨死,而今,在师祖的安排之下,自己方有机会,逃脱生天,登基为王。 此番来京,除了要朝见大明皇帝,就是想来见师祖的,师祖这是大恩大德啊,学了他的本领,哪怕只是一丁点,都足以使自己受用终身。 “……” 李怿…… 李怿是谁? 所有人都懵了。 有人想起了什么,朝鲜国宗室姓李,听说,大明新册立的李朝国王,叫李怿。 师……师祖…… 那方才还面上含笑的文素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弘治皇帝开始伸出了手,掰着手指头,心里默默起算。 不,他不是一个人。 刘健也哆哆嗦嗦的,取出了手,掰起手指头。 师祖两个字,辈分太高,一般人难以冷静下来,不用手指头,还真未必理出头绪。 许多人掰着手指。 王守仁乃方继藩的弟子。 刘杰拜在王守仁门下。 而李怿称呼方继藩为师祖……… 这…… 这堂堂朝鲜国王李怿,居然……居然拜入了刘杰的门下吗? 太可怕了。 所有人看着这师门上下四代的关系,贵院的关系,真的好乱啊。 李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朝方继藩又磕了一个头,他用一口带着某种地域口音的官话道:“弟子漂洋过海而来,一直都盼能聆听师祖教诲,师祖是有大才学之人,弟子自拜入了恩师,门下,一直学习汉话和汉学,现在汉话已有长进,已能熟练掌握,唯独汉学,浩瀚如烟,即便费尽才智,也学不到其万一,学生身份不同,本早该来拜谒,只是碍于礼节,所以……迟迟不敢来见师祖……” “……” 所有人,还在发懵。 像做梦一般,看着这一幕。 文素臣脸抽了抽。 这……这算咋回事呢? 李怿又道:“学生虽忝为朝鲜国王,可来此,便是希望,能在师祖、师公、恩师这儿,学习一年半载,师祖,你看……中不中?” 中啥?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现在大家算是接受了一个事实,跪下地下的,乃是朝鲜国王李怿。 这朝鲜国王,这样年轻? 竟还想不到,朝鲜国王的汉话,居然这样好。 似乎……还带着几分洛阳的腔调,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雅言吗? 不得了啊。 方继藩看了看文素臣,文素臣显然,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他提出这些,虽然委婉客气,其实也有几分,遏制新学的意思,刘杰乃是宰辅的儿子,想来,你们西山书院,一定将他当做宝贝是吧,那么这个人,失了礼,你们处置不处置,不处置,这就是放纵门生无礼,处置……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倒是很想来看一出好戏。 就算辩论辩不过,至少……看个乐子再走。 方继藩与文素臣的四目相对,几乎,文素臣的目中,显然是绝望的。 有鉴于所有人都想看热闹,想知道西山书院治学的风气如何严谨。 再加上确实队伍大了,不给下头的徒子徒孙们一点下马威,以后队伍不太好带。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提腿,便是一脚踹出去。 “……”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新建伯还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治学严厉啊!传闻果然不虚。 这样……都揍? 这一脚,踹向的不是刘杰,而是李怿,结结实实,将跪地的李怿踹翻在地。 方继藩破口大骂:“中啥?中你个龟孙!你现在才冒出来,置你的恩师于不义。你还想在我门下学习,狗一样的东西,学了半吊子的汉话,你还有脸说自己的汉话纯熟,你要脸吗?” “……” ……………… 这几章太难写了,憋了很久,才写出来,好累啊,坐在电脑边两个半小时才憋出一章。 第四百三十五章:以德服人 一脚下去,专治各种不服。 李怿直接扑倒在地,却二话没说,又跪了个直。 朝鲜国深受汉学熏陶,乃至于礼仪和官职,甚至是字,都承袭至原王朝。 天地君亲师。 方继藩乃是他的师祖,何况,又非是他的臣子,揍他又如何?来啊,既然都已经拜了码头,不对,已拜了刘杰为师,那就是方继藩门下,有本事,背叛师门,欺师灭祖啊。 这封建礼教害死人啊。 虽是被踹的肩窝处疼的厉害,李怿却重新标准的跪下:“学生万死。” “万死什么?”方继藩呵斥道。 李怿战战兢兢:“学僧的韩话说滴不好,忘后一定跟着恩识好好削戏,师祖,尼侃不?” “……” 方继藩突然想把刘杰和李怿一起吊起来,狠狠的抽了。 一旁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该不该站出来批判一下呢。 毕竟……这个人是朝鲜国王啊。 远来是客。 我大明,不该是礼仪之邦吗? 可是…… 许多人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话虽如此。 却又好像,有些不对。 人家这是师祖揍自己的徒孙,就好像曾祖父揍自己的孙子,一个愿打一愿挨,管你屁事? 方继藩看了刘杰一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你这弟子,看上去不太聪明。” 刘杰无言,忙道:“徒孙万死。” “贸然收徒,罚你面壁思过日。” 刘杰如蒙大赦:“徒孙遵命。” 方继藩方才看向李怿:“师祖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你不要见怪。” 李怿汗颜:“徒孙定当好好向师祖学习。”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噢。” 接着,目光一扫,落在了素臣身上:“这个……” 虽然对待徒子徒孙们如秋风扫落叶,可是对待素臣这样饱读诗书的大儒,方继藩还是很客气的,方继藩眉微微一挑,笑了:“先生,你方才说的是啥?” “……”素臣一脸吃了苍蝇一般的看着方继藩:“这……” 方继藩道:“诶,刘杰这个人,是我徒孙,脾气最糟糕的一个,他可能对自己的门生,有那么点儿严厉,这个……没啥问题吧?” 素臣忙摇头,如拨浪鼓似得:“没,没有!” 他哭笑不得:“此乃天理也。” 天地君亲师,皇帝宰大臣,老子打儿子,师父抽徒弟,这不就是理所应当,是天理昭昭吗?素臣作为大儒,怎么敢离经叛道。 至于刘杰对李怿不恭敬,不恭敬咋了,就不该恭敬,朝鲜国王了不起?不还得拜人为师,向人学习吗?刘杰乃大明举人,既有藩国之人拜他为师,作为恩师,为啥要对自己的门生恭敬,不抽他,算好的了。 方继藩想了想:“方才,有些气过头了,当面对人动动脚,可能有辱了斯,这……不会有碍我的清名吧?” “……” 打都打了! 素臣阴沉着脸,他是大儒,大儒是啥,就如上一世,广告里做出的标签一样,一切解释权,归某某所有。素臣就是做这个的,他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理学大儒,他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决不能和新建伯同流合……,不,他振振有词道:“此乃应有之义也,新建伯打的好,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新建伯治学严谨,西山书院优良,教人佩服。” 方继藩感慨道:“先生说话很好听,以后有空,要常来西山坐坐啊。” 素臣脸都绿了,五百多两银子啊,自己又不是京里的那些权贵,自己家底没那么殷实,想到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流了出来,他心在淌血,还来……下辈子吧。 素臣却微笑:“定当时常来讨教请益。” 方继藩很喜欢读书人。 读书人毕竟是要脸的。 比某些臭不要脸的东西强的多了。 所以读书人一旦认起怂来,往往不会破罐子破摔,这是方继藩最为欣赏的地方。 方继藩心里感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远来,不妨再回茶肆里坐一坐,待会儿的茶水,我方继藩做东!” “……” 许多人已经开始想死了。 下一盏茶,免费? 可是方才,我已经花钱点了茶水了啊。 素臣要吐血,早知如此,方才那口茶,就不买了,又是钱。 即便是理学大儒,追求的自身内心道德的圆满,对于钱财不甚看重,可素臣穷啊,就来了这么一趟,他得回去喝年粥了。 素臣干笑:“新建伯真是……真是……” 心里有心事,客套时一时都忘了词。 倒是有人插嘴道:“真是慷慨啊。” ……………… 弘治皇帝已趁人不备,悄然而去。 萧敬龇着牙,小跑着追上来:“陛下……这方继藩让自己的徒孙,收了朝鲜国王为徒,是不是于礼法有碍。” 弘治皇帝背着,一身布衣,像个老学究,边走边道:“太祖高皇帝,可曾定制不得收藩王王孙为徒的礼法?” “这倒没有。”萧敬拨浪鼓似得摇头:“不过想来,太祖高皇帝也没有想到吧。” 是啊,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说书人敢讲这样的剧情,人家都会掀桌子揍你丫的,就你特么的会胡编乱造。 萧敬想了想:“不过奴婢以为,想来,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有这么一日,一定会……一定会……” “好了,啰嗦。”弘治皇帝不耐烦的摇摇头:“任他们闹腾吧。” 萧敬再不敢说什么了,其实他心里挺难受的。 进来的时候,一人两银子,陛下肯定是不会带银子的,其他的暗卫,足足有十多人,他们当值,也都没带银子,就算带了,人家也绝不会敢拿出来。 萧敬甚至想过,直接表明身份吧,你一个卖票的,还敢收陛下的钱。可若如此,那还叫私访吗? 最后,只能他自己掏银子了,嗯,也不多,两百多两而已,挣钱不易啊,虽然萧敬儿孙多,平时的孝敬不少,可这银子,是大风吹来的吗?还不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在各地,辛辛苦苦的抢来的。 他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心里琢磨着,这钱,宫里肯定是不会报销的吧,哎…… ………… 刘健心满意足的走了,走路带风,等他钻入轿子的那一刻,心里很踏实。 自己的儿子,有长进了啊,此去朝鲜国,值了。 这方继藩,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刘健满心的欣慰。 这下放心了,嗯……当值去。 嗯?陛下呢?陛下走了吗? ………… 王华在人群里,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王守仁,微微一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也走了。 ………… 事实上,素臣还是走了,虽然方继藩一再请他坐会儿,要请他喝茶,可素臣依旧还是不愿留下,这茶水,喝的伤心伤肺啊,他这一走,来助威的人,便立即走了个大半。 于是一下子,西山清冷了下来。 李怿似跟屁虫一样,跟在方继藩身后。 在刘杰的吹捧之下,在他心里,方继藩早已成了他心目,诸葛孔明一样的形象。 没错,朝鲜国人,也爱国演义,国演义流传入朝鲜国之后,早就在朝鲜国流行,反正他们的贵族和士人,写的也是汉字,所以读起来,并没有多少的妨碍。 这关圣人、诸葛孔明的形象,简直就是深入人心,拿着一部国演义当兵法书也很流行。 李怿,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心目,一旦认定了谁比较厉害,自然也就容易滋生崇拜之心。 方继藩看着李怿:“打算在此盘桓多久。” “一年。”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就进西山书院吧。” 李怿点头:“此学生所愿。” 方继藩想了想,他大抵知道,李怿这样年轻的国王,完全是靠朝鲜国内的两班贵族们捧起来的,说穿了,他虽得到了朝廷的册封,可在历史上,却一直受制于两班贵族。 却是不知,这一年在西山读书的经历,会不会让朝鲜国的进程,带向何方。 方继藩其实不太喜欢留学生的,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外国人,会不会算是资敌呢? 可看着李怿一脸崇拜的样子。 方继藩乐了:“我很喜欢吃人参。” “有啊。”李怿道:“巧的很,朝鲜国盛产人参,恩师要多少。” 是啊,真的巧啊。 方继藩想了想:“也不必太多,为师的寿命,大抵也就剩下八十年,不能再多了,每日若是吃一斤,呃,我算算,来人,拿算盘来。” “……”李怿的笑容,逐渐消失,其实……不必去算,他也大抵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天数目了。 师祖的身子,这样滋补,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这个留学生,算是收下了。 不过此时的朝鲜国,确实和大明同同种,方继藩看着李怿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所以……不急,不急,以后慢慢灌输一点东西吧。你就算直男,我都能将你掰弯,啊,不对,是一定要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 第437章 大功 弘治皇帝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根据江浙备倭卫的奏报,倭寇盘踞于外海的百尾岛,聚集千人之众。 这也是为何马文升兴高采烈的原因,舒坦啊,剿灭倭寇,最重要的不是倭寇的实力如何,而在于,倭寇来去无踪,根本无法防备,他们乘舟船登岸,突然袭击,劫掠完便立即杨帆而去,再不见踪影。 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巢穴,实是大喜啊。 马文升道:“有戚景通在,又抽调了备倭卫的精锐作战,我大明的海船,比之倭寇的小舟,要高大十倍不止,又有火器襄助,只需进剿,倭寇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细细看着这份奏疏:“消息可靠吗?” “老天有眼,恰好这百尾岛内倭寇内讧,有两个在内讧中逃出生天的倭寇落入了备倭卫之手,审讯之下,才得到了消息,理当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这百尾岛,事实上在太祖高皇帝时,就曾有过记载,无论是位置还是地理,那两个倭人所交代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进击,毕功一役。” “兵部已下文,令戚景通出击,倭寇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定下了神来,他关注倭寇,并不是因为倭寇本身,在他眼里,倭寇和寻常的山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前朝廷不重视,一旦重视,调集重兵,区区倭寇,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 他所看重的,是要斩掉某些人的爪牙,先去其爪牙之后,再彻底将某些与倭寇安通款曲之人,连根拔起。 马文升松了口气,这两年运气实在糟糕的很,现在……总算心里可以踏实了。 倒是这时,外头的宦官道:“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道:“传。” 却见李东阳匆匆而来:“陛下,宁波府的灾情,依旧还在,自宁波府大旱之后,宁波诸县,再三告急……”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什么?不是说,朝廷暂时命镇国府备倭卫取出余粮,暂行赈济吗?” “查过了。”李东阳哭笑不得:“宁波知府有奏,说是镇国府备倭卫,根本没有多余之粮。” “粮呢?”弘治皇帝吓了一跳:“他们的粮呢?” 是不是中途损耗了,又或者是,兵部的粮食还没有运到?这……不对吧,兵部居然连镇国府的粮,都敢克扣? 其实粮食,朝廷还真的不愁,可问题就在运的问题上,莫非是运输出了问题。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道:“粮已运到了啊,备倭卫还有回执,给了三月之数,一粒米都不敢少他们的。” 李东阳苦笑:“从奏报来看,这些粮,都吃了,三月的粮,供三千人所需,结果……三百人,他们……他们月半功夫不到,就吃了七八成,宁波知府说,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米要用细米,还偷偷的拿米去跟人换肉,杀牛宰羊,很是快活。还有一个,听说叫胡开山的,一人吃一锅,人家用筷子,他是用饭勺吃饭,一日吃七斤米,两斤肉。” “……” 暖阁里,瞬间的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点懵。 三百人,吃三千军粮的分量,他们属豚的? “现在,再从各地调粮已经来不及了,宁波府诸县,存粮俱都告罄,臣……恐……” “那个逆子!”弘治皇帝啪的一声:“那个逆子真不是东西啊,他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畜生!若是饿死了人,朕第一个找他,他人呢,人去了哪里。” “带着生员们,围猎去了。” “……” “方继藩呢?” “方继藩身体不适,旧疾复发,在家养着,没有去围猎。”萧敬笑吟吟的:“不过听说,这方继藩,近来在家里,不知鼓捣什么,反正闭门不出。”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不必管他们了,立即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从各地调粮,万万不可天灾之后,出现人祸。” 原本,弘治皇帝是想将方继藩那厮叫来,而后狠狠的抽一顿的。 可想到他旧疾复发,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 自己也有一个得了脑疾的女儿,对于这种脑残的玩意,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内阁、户部立即讨论,想办法吧。” 李东阳想说,急切之间,等想到了办法,将粮食运了去,只怕…… 当然,他不敢熄灭弘治皇帝最后一丝的希望。 …………………… 宁波外海。 碧波万里。 一艘舰船,徐徐的停泊在海中央。 唐寅看着这碧波万里,忍不住诗兴大发,不过这时,显然不是念诗的时候。 镇国府备倭卫成立之后,挑选了三百义乌、永康的青壮。 对于这些人,胡开山很满意。 因为这些人身体虽不强壮,不过……却很狠。 水寨是现成的,直接开始进行操练,这首先要操练的,就是让这些人遵守军纪。 尤其所招募来的人,两个县都有,这两县的人,可都是世仇啊,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大家就拿起过刀片子砍过人了。 胡开山以为,这些人龙蛇混杂,操练起来肯定会很麻烦,到时,少不得会有营中殴斗之事。 可谁曾想到,他们居然很乖巧,胡开山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 前提条件是,到了开饭的点,得有一盆盆大白米饭。 饿死鬼啊。 唐寅看到胡开山吃饭的样子,很吓人,可看到这三百如丧尸一般仿佛天生带着饥饿记忆的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唐寅彻底的懵了。 难道人生只有吃吃吃吃吗? 好吧,他们的世界,唐寅不懂。 给了粮,准确的说,能让他们顿顿吃好喝好,这些士兵们出奇的听话。 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暴晒,他们便暴晒,教他们不得动弹,他们便绝不动弹。 原来担心地域矛盾会在营中爆发。 谁知他们除了两县之人不太爱打招呼之外,几乎不爆发任何的口角。 操练了月余,便让他们出海,当船离开水寨时,唐寅回头看着那一片片烈日之下,龟裂的大地。 他知道,这一场大旱,对于宁波府上下而言,是一场致命的灾害,奉恩师之命,他得救人。 备倭卫唯一的一艘大船,乃是一艘马船,在明初时,就已出现,乃是大型快速水战与运输兼用之船,船长三十七丈、宽十五丈,有八桅,此船在下西洋时,也归入宝船之列,不过是中型宝船而已。 如此巨舰,足够三百人在船上吃用。 出海半日,抵达一处海域。 唐寅下令船只抛锚停泊。 随即,命人下放舟艇。 一艘艘的舟船自这庞然大物放下来。 紧接着,士兵们开始顺着缆绳,调下小舟。 唐寅和胡开山也亲自的下了船,他深吸了一口气,唐寅心里有些紧张。 恩师教了他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说起来有些怪。 他小心翼翼的手里提着一根棒槌,一旁的胡开山身形巨大,几乎要将唐寅挤下海去。 唐寅取出一个竹片子,竹片子上写着方法。 胡开山有些晕船,醉醺醺的样子,好在他身体素质好,不太严重,他扶着船,对于这汪洋大海,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唐编修,你在做啥?” “指挥鱼群。” “什么?”胡开山一呆:“鱼群还能指挥,那岂不是成龙王爷了?” “我们就是龙王爷。”唐寅道。 “可不敢,可不敢。”胡开山这吃货,看着碧波万里,有点眩晕,他是北人,对这大海有太多的敬畏。 “恩师说的。” “恩公……”胡开山想了想:“恩公这样说,那咱们就算是了。可是,怎么指挥?” 唐寅没有做声,他开始拿着棒槌,按着记录下来的方法,有节奏的开始敲击着船舷。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渺小的敲击声,在呼呼的潮水和海风之下,几乎很快,便被淹没。 胡开山一脸疑窦。 这样……就可以指挥? 恩公……也有不太靠谱的时候啊。 不过不打紧。 胡开山心里继续想着,恩公最大的优点,在于他的品格,而不是他的能力多寡。 我胡开山最敬重的,也在这一点,至于……其他不太靠谱的事,是可以自动忽略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 唐寅有节奏的敲击着,额上满是汗。 他其实也觉得不靠谱。 可恩师说啥,就是啥,还能怎么说? 啪啪……啪啪啪…… 他敲的已经觉得手臂酸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因为附近的许多小舟上,舟上的士兵,都像看傻叉一样的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很酸爽。 好,不理会他们。 唐寅继续有节奏的敲击。 而水兵们,终于开始低声嘀咕了。 虽说编修赏了饭吃,他们也决心,踏踏实实当这个兵,可这并不代表,大家是来做傻瓜的啊。 难道……这是某种音乐…… 在海上,就如敲击磬乐一样。 有见多识广的人嘀咕:“此乃磬乐,是读书人的东西,据说是礼乐。” …………………… 第438章 发大财了 有懂行的人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凛然了。 原来如此啊。 唐编修,居然……如此……恐怖。 还懂这个。 莫非是操练之前,先向龙王爷祈祷一番吗? 众人心里开始默念:“龙王爷保佑,保佑我们出海归来……” 一个个人,虔诚无比。 在他们心里,虽然军户很没有前途。 可奇迹一般,来到此,居然能每天吃这么多,这可比自己从前,每日提着违禁的刀剑,和人去对砍,九死一生,还只能混个半饱要强。 其实……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是很朴质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谁给一口饭吃,他们便感恩戴德,你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可惜,在这个时代,想要吃一顿饱饭,实在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 如今,他们穿上了新的衣甲,他们有营房可以遮风避雨,还有吃不完的白米,甚至……还有肉。 人生已经大圆满了,若是再添个婆娘,有个儿子,以后儿子也能到这里当兵,子子孙孙这样传承下去,这……真是神仙都不想做啊。 唐寅觉得自己挺二的。 他不断的敲击着,就在他觉得自己手臂酸麻的时候。 渐渐的,海水竟是开始泛黄了。 泛黄了。 “龙王爷来啦……” 有人惊恐的大叫。 龙王爷…… 可不是吗? 所有人都发现,船底,竟开始变黄了。 那黄潮越来越多,舟底下,竟开始出现了撞击声。 唐寅吓得脸都绿了。 胡开山取出长刀,枕戈待旦:“别敲了,别敲了。” 唐寅趴在船上,双手死死的抓着船沿,探出船头去,他……看到了……海水之下,犹如海潮一般,无数的鱼。 对,是无数的鱼,数不胜数,一个个大黄鱼,聚在这一片的海域,有千万,甚至……上亿,无以计数。 它们几乎是挨在一起,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 “开山,开山,你看……你看……” 胡开山闭着眼,他是山贼啊,不是海贼,他有些害怕。 不过,终究是做过贼的,他将铜铃眼瞪大,看着海面。 不是龙王……是鱼,庞大的鱼群,大大小小,寻常的鱼,有一寸多长,更大者,甚至有三寸。 呼…… 胡开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鱼,通体为黄色,和河中的鲫鱼,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是大黄鱼。 在后一世,直接被勤劳勇敢的渔民们,打捞的几乎绝迹了。 大黄鱼的特点,就是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涌入至近海进行产卵。 而此时,正是渔汛的最好时机。 许多渔民,突然发现,这大黄鱼和其他的鱼不同,他们的能发出强烈的间歇性声响,同时对音响也很敏感。它的主要发音器官是鳔及其两侧的声肌。当声肌收缩时,压迫内脏使鳔共振而发声。在生殖季节鱼群终日发出“咯咯”、“呜呜”的叫声,声音之大在鱼类中少见。这种发声一般认为是鱼群用以联络的手段,在生殖时期则作为鱼群集合的信号。 于是乎,人们开始使用敲船的方法,可以让大黄鱼们,集结起来。 最丧心病狂的事,根据这一特点,后世的渔民,直接开始研究出针对大黄鱼的声呐,吸引鱼群聚集一起,而后用万吨渔船,将其一网打尽。 正因为大黄鱼如此,所以在后世,大黄鱼几乎灭绝,若是谁能捕捞到野生且肥大的大黄鱼,几乎可以卖到天价。 甚至,像这样丧尽天良,一网打尽的敲船行为,渐渐开始被禁止,为的,就是保护濒危的大黄鱼。 而在此时,大明海禁,早已没有了打鱼这个行业,自然而然,这些野生的大黄鱼们,没有天敌,疯狂的繁衍,在这片汪洋大海里,这样的鱼,何止亿万。 看着这船底下,一只只鱼,唐寅要哭了;“龙王爷保佑啊。” 胡开山抖擞了精神,这哪里是龙王爷保佑,这分明是恩公保佑啊。 恩公真是博学多才,这个……也懂? 这时,他发现,恩公不再是靠高贵的品德,来征服人心了。 简直就是诸葛亮转生。 “捕鱼!”胡开山发出了大吼。 对啊…… 捕鱼。 鱼是啥,鱼就是肉啊。 一只鱼,足有三四斤,肥美的,十斤也有。就在船下,层层叠叠,巴掌大的地方,就有数十只。 这是啥,这就是肉啊。 两只鱼,就是一只鸡,三十只,就是一头豚,八十只,就是一头牛。 这是粮食啊。 即便是胡开山,虽然是做贼出身,可骨子里,也有来自于大吃货的基因。 他看着这无数的鱼,眼里放出光来。 “捕鱼!”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必须得捕鱼啊。 这是粮……是粮啊…… 一个个渔网,自宝船上丢了下来。 水兵们,本就是江浙人,那儿水网密布,湖泊众多,打小,就有打鱼的经历,只不过,从前是在湖泊中打鱼,而如今,却在这汪洋大海里打鱼。 这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这里鱼的密度,是湖泊里鱼密度的千百倍。 一网下去,诶哟哟……一群人在舟上气喘吁吁,拉不上来,船身都要倾斜了,好不容易,连拉带扯,数十只大鱼上来。 所有人都疯了。 数十艘小舟,不断的下网,这时代的网,技术很低,所以即便是不断的下网,对于这密集的鱼群,也不过是取走了汪洋中的水滴而已。 很快,大量的渔网便被扯断了。 可即便如此,一筐筐的鱼,直接往宝船上拉扯上去。 水兵们觉得自己要疯了。 像一群进入了宝山中的强盗,明知这里的财富,应有尽有,可依旧还是贪婪的索取,乃至于,寻常的一尺长的鱼,直接丢回了海里,他们要大鱼,大鱼带劲啊。 宝船上,自小舟上钓上来的鱼已是堆砌如山。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疯了,绝对是疯了,数万尾鱼啊,不……可能不只数万,甚至上十万。 可这堆积如山的鱼,和那船下数之不尽的鱼群,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贪婪的看着船下的鱼群,想死。 吃可惜,几乎所有的渔网,统统被扯破了。 而三四个时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 唐寅乃是南直隶人,他对鱼有很深的感情,打小就爱吃他们。 而此时,他也不得不立即当机立断了:“登上大舰,返航,立即返航。” 在这个时代,即便不是在海禁期间,渔民,也是困苦的。 渔产量太低了。 出一次海,数十个哪怕是数百人,一艘大船,来回就是两天,而打鱼的时间呢,却受制于时间限制,因为时间一久,之前打捞上来的鱼就会臭掉,想要防臭,倒是可以想办法,将盐将这些鱼腌起来,只是可惜,在这时代,盐本就比鱼还贵一些,哪里去找这么多盐? 因而,即便出海,打鱼的周期,决不可超过太多天,还得计算好来回的时间,而汪洋之上,其实鱼群的密度是极低的,一只鱼在汪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这一路来,需要吃喝,打捞的时间,又是短暂,数十上百个劳力,还需耽误大量的工时。 运气好的时候,能打捞回万斤鱼来,若是碰到了大鱼,在渔汛期间,也会有一些收成。 可一个不好,就是巨亏。 因而,没有人愿意用大船去深海处大鱼。至多,也就在海边下网而已,只可惜,海边的鱼其实也并不多,大多时候,所谓的渔民,只能勉强一家人的生计而已,想要多产,几乎没有可能。 这就好像,一个人有十亩地一般,量产力低的情况之下,也只能勉强一家人的温饱,这大鱼,即是如此。 而这一趟,却是相当于,同样是十亩地,粮产量却是在同样的时间里,翻了百倍千倍,亩产万斤,此时,收益就可以变得极为不菲起来。 唐寅湿淋淋的,打了数个时辰的鱼,不断的撒网、收网,他实是累的够呛。 其他的水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的都是气喘吁吁。 “返航!” 必须尽快返航,否则,这些打捞上来的鱼,在失去水的情况之下,会很快死亡,而死亡之后,便会腐烂。 这艘被命名为‘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宝船,随即开始转舵、起锚,朝着海岸而去。 短短的三天来回时间,近十万尾鱼,足足五十万斤,在一日之后,抵达了宁波港。 这处天然的深水海湾里,在那陆地上,却是赤地千里,连续的干旱,已经让绝大多数人,吃光用尽了存粮,可怕的饥饿,已经开始降临了。 宁波知府温艳生早就急的跺脚,户部让自己找备倭卫要粮,这不要开玩笑吗?备倭卫自己都没有粮啊。 于是他紧急的上奏,请求朝廷立即拨发赈灾的粮食,虽然他已知道,这一切已经迟了,作为父母官,宁波府一府四县,数十万百姓,一旦陷入了人相食的惨剧,那么,他的乌纱帽,也已戴到头了。 造孽啊这是…… 温艳生欲哭无泪,他只得到处走访城中的富户,请他们借粮。 第439章 我的恩师方继藩 在灾年的时候,什么都好借,包括了别人的妻女,可一旦涉及到了粮,纵是宁波知府温艳生,想向士绅们借粮,却也难了。 虽说人家肯给个十几担,可再多,自然是没有的。 温艳生却拿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这些士绅,数百年来都在本地盘踞,个个沾亲带故,他们是一个整体,对哪一个人动手,都会惹来宁波府士绅们的同仇敌忾。 偏偏,宁波这地方,乃是科举大府,或多或少,这里的人家都会出些举人、进士。 有的已经致士了,有的还在朝为官。 温艳生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他们动粗啊。 于是乎,他便开始揩眼泪,活不下去了啊,百姓们死亡就在眼前,行行好,给一点粮吧。 可粮会有,就是不多,一到了灾年,士绅最需粮,有了粮,才可让小户人家将地贱卖,这粮价已转瞬之间,暴涨了不知多少倍,这时候,拿出一斤粮来,心都在淌血啊。 虽也有一些心肠还算好的,总会设法拿出自己的粮来,真正肯施舍一些灾民,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温艳生回到了衙里,喝了口冷茶,接着便开始嘶声痛骂,这些日子,他受了太多的委屈,从前,还说什么破家知府、灭门知县,他大爷,江南这地方,地方官就不是人啊,什么人家,家里都有秀才、举人、进士,要嘛就是和秀才、举人、进士沾亲带故,到处都是同窗、同学、师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破家,破个鬼,看他家里有点粮的,温艳生真想去破一破,奈何他没这个胆。那些他堂堂知府真能破的,有个屁用,人家要饿死了,你破他家抢啥? 温艳生是北人,当初太年轻,得了一个宁波府的差,还高兴的不得了呢,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头的关系,真真是盘根错节。 骂了片刻,又喝了一口冷茶,润了润口,接着又开始骂镇国府备倭卫所,这群人真能吃啊,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亏得他们吃的出口。 却在此时,有差役匆匆而来:“温大人,温大人。” “怎么?”温艳生看了这差役一眼。 “卖鱼,港口那儿,有人卖鱼,好多鱼,好多鱼啊。” “什么鱼?” “像是黄鱼,总而言之,足足一大宝船,说是一文钱一斤,有多少卖多少。” “什么?”温艳生觉得这些人疯了。 一文钱一斤鱼? 要知道,平时的时候,就算是一斤米,那也不是一文钱呢,就算是最糟糕的黄米,也要近两文钱。 这……一文钱就卖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 旱灾来临时,最可怕不只是天灾,还有人祸,粮少人多,势必大量人屯着粮食,因而粮价暴涨,譬如现在,粮价已经涨了二十倍,就这……你有钱还未必能将粮食买到呢。 这一文钱一斤的鱼,开玩笑吧。 “走。”温艳生打起了精神:“去看看。” 消息已经传遍了,宁波港外,一筐筐的鱼直接卸货,几乎刚刚下来,直接就称斤,而且绝不宰杀,直接一条鱼掂量一二之后,三斤,好,三文钱拿走。 要的就是快速出货,而买家呢,即便这斤数报多了,也绝不会瞎比比,后头排了太多队了,来的不只是寻常百姓,许多商贾也来了。 一文钱一斤的鱼啊,莫说是稀罕的海鱼,便是寻常的鱼都需十几文,现在是大灾的时节,价格也早爆涨了。 所有人疯狂的在此拥挤着,人潮涌动,商贾们是来进货的,有多少要多少。 都是上万斤的直接要。 这东西转卖出去,就是银子,宁波府,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吃的。 对于他们的需求……唐寅当然是全部满足。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怎么卖了,因为无论怎么卖,这个价钱,半天功夫,就可销售一空。 这鱼,也不能白白的分发到灾民手里。 大旱所带来的问题,是粮食的减少,人多粮少,于是粮食暴涨,所以,只要能让百姓们有价格低廉的食物,就不愁粮价不能跌下来。 何况,水兵们出海捕鱼辛苦,要不要给他们点奖励? 再者,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现在还需进行补给,明日清早,继续起航,唐寅需要更大更结实的渔网,越结实越好。还需许多小舟,需要大量的捕鱼工具。 这些统统都需立即订制,只求最好,也只求最贵。 五十万斤鱼,销售的极快,到了傍晚时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灾民们,便一个个含着泪,开始炖鱼吃了。 鱼这东西和米不一样。 它是很容易腐坏的。 所以有人想要囤鱼,首先他得有个冰柜,然后并没有。 所以即便是商贾们进了货,也是迅速的运到各处直接出手,一文钱进来的,两文钱卖,足够有利可图。 整个宁波府城,到处升起了炊烟,无数的鱼香,飘荡全城。 想来用不了多久,消息传出,其他各县的商贾定会来这港口等候,甚至……不少灾民,都会往府城涌来。 水寨里已经放出消息,以后这一文钱的鱼,还有…… 大黄鱼的营养丰富,这一斤鱼,煲了汤,不但鲜嫩无比,能勉强填饱肚子,而且能够保证有足够的影响。 一家子人围在一起,灶上已是鱼香四溢,孩子们吞咽着口水,大人们小心翼翼的将些许盐丢入沸腾的锅里。 当这鱼汤煲好,一家人围着鱼,开始分发,孩子们顾不得烫,便夹了鱼块往嘴里送。 “真香!” “孩子……”男人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往后,咱们家,只能穷的吃鱼了。” 是啊,一文钱的鱼,莫说是灾年,便是放到了好年景的时候,那也是最低廉的食物了。 这大黄鱼,穷人不吃,谁吃? 鱼汤很香,尤其是对于饿的面黄肌瘦的人而言,这几乎成了巨大的享受。 鱼肉很嫩,吃着,吃着,孩子的母亲就哭了:“这样的穷,受一辈子也值。” ……………… 水寨里。 温艳生喜滋滋的手里提着几只精挑细选的大黄鱼,这是这一次拜访水寨的礼物,唐编修还是给他面子的,这三条鱼,是特意留下来的,分量很重,品相也好,大黄鱼里,算是很英俊的了。 温艳生将手里的鱼绳交给一旁的差役,一面笑吟吟的道:“真是壮举啊,若是三日便有数十万斤,不不不,哪怕是十万斤鱼供应,这一月下来,就是数百万斤,宁波阖府上下,无数百姓的性命,也就算是救下来了。” 说着,温艳生眼睛都红了,他倒不是真的怕救灾不力就戴罪,而是作为一地父母官,只能生生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实是心里难安,现在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百姓们吃不了粮,何不食鱼乎? 这是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编修,很有几分羡慕:“唐编修,若是打鱼时,需要宁波府做什么,尽管吩咐,本官给你打下手,能张罗的,给你们张罗好,免去你们的后顾之忧。” 五十万斤鱼,就是五十万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是一比巨大的财富,三天往返一次,一月下来,一万两银子不在话下:“现在船还太少,所以,需温知府多征募一些能工巧匠,想办法,多造几艘船,除此之外,也还需要一些人手,不过人手……我看哪,还是不必你费心了,到时,船来了,我去义乌、永康征募。” 温艳生不由道:“咋,看不起宁波人?” 现在温艳生恨不得多塞一些年轻的壮丁跟着水寨去讨饭吃,没法儿,现在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唐寅摇头:“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义乌和永康人……更穷……” “……” 穷可能是一时的,可宁波府历来算是富庶,遭了灾,那也是一时,无法改变心性。 可义乌人和永康人不一样,在那儿,人家可是从祖宗十八代气就开始穷,若是不好勇斗狠,压根连繁衍和生存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等优胜劣汰之下,胆子最大,体格最强,遗传疾病更少的人,自然而然也就生存下来。 温艳生没有吭声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唐编修,却是要小心哪。说实话,你这鱼一卖,不知多少囤货居奇之人,心里恨着你呢,本来这一场大灾,对有人而言,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啊,那些手里囤了许多粮的人,可都不是简单人啊,到时……” 唐寅轻蔑一笑。 说实话,他啥都不怕,唯独就不怕这个。 唐寅一字一句的道:“似乎温知府忘了,我叫唐寅,我恩师姓方,双名继藩,可能他的名声,在宁波府,还不够大。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这里的人孤陋寡闻,可那些温知府口里很有本事的人,他们若是想要生事,少不得还得给京里的亲朋好友修书,到了那时,他们就懂事了。” 第440章 按在地上摩擦 唐寅很淡定,淡定的可怕。 他是个读书人,当年,也曾有不畏王侯的一面,因而经常发出狂妄之言,这也导致了唐寅在历史上的悲剧。 可是……自从跟着方继藩之后,拜入方继藩门下,他改了,彻底的改了这个臭毛病。 从前的他,是笑傲王侯,现在的他,是除了恩师之外,笑傲王侯。 开玩笑,在翰林院里,即便是面对上官,他也是敢指着人家鼻子骂的,偏偏人家还不敢做声,一脸委屈的说一句,唐编修不要如此嘛,有话好好说。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宁波府的所谓地头蛇,屁都不算,这个层面的人,他从宁波府的城东一路抽到城西去,谁敢瞎比比一句? 所以唐寅很淡定,他来此,只要按恩师的吩咐,好好的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地方上的事务,他不会去管,也懒得管,他奉命练兵,也奉命赈灾,这两样可以保障,其他的事,除非是哪个瞎了狗眼的人真的撞到了枪口,否则,与他无关。 温艳生沉默了老半天,方继藩…… 难怪很耳熟啊。 好像听说过。 他看着唐寅,见他淡定从容,心里踏实了,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那么,本官也就放心了。” 他还是很想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想了想,人家如此自信,算了吧。 提着他的大黄鱼,美滋滋的去了。 这鱼真是肥美啊,一看就好吃,回家煲汤去。 …… 第二日清早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重新起航,在起航之前,一箱箱的铜钱搬了出来,还有无数的碎银,唐寅说都没说,对着人道:“上次出航,所赚得银九百七十三两,每人取一两银子去,算是犒劳,其余银两,乃奉吾师之命,用作修葺舰船,订购渔网、鱼枪,以及新造大船之用,我等所悬挂的,乃镇国府旗,镇国府水师,便从今日起搭起来,尔等乃是骨干。” 一听每人一两银子,所有人都疯了。 这些大穷逼们,当初就为了吃一口饱饭,命都不要,哪里会想到,这往返三天,直接就一两银子的赏钱哪。 许多人哭了。 娶媳妇,有了着落啊。 往后一月多出海几趟,那岂不是,一月下来,不但在营里大吃大喝,还平白得纹银十两啊。 一年下来,便可积攒百两银子啊,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小富之家啊,在某些穷地方,便已算是入了士绅人家的门槛了。 当然,他们这辈子是做不得士绅的,他们这辈子,只能靠拼命,让自己的子孙,能够迈入那个曾经令他们仰望的门槛。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许多人直接拜倒:“多谢编修,编修大恩大德……” 胡开山咧嘴笑了,他喜欢大家能过好日子的,他太了解什么叫做贫穷,也明白这些穷了祖宗十八代的家伙们,一旦有了希望,会迸发出何等的潜力。 “都站好了!准备出航!” 水兵们顿时气势如虹,编修给他们饱饭吃,他们早就决定给编修流血了,现在还给他们一个巨大的希望,他们已经不打算要命了。 命是啥?命在有的人那儿,那便是金山银山;可这命在有的人身上,不过是一串钱而已。 很不幸,他们就是后者。他们从祖宗十八代开始,就已习惯了为了一串钱去卖命,因为一旦卖不命的时候,妻女们就要插上草标,被发卖出去,能换多少钱呢?说出来都是个笑话,也不过是几串钱罢了。 他们眼睛已经红了。 个个登船,精神抖擞。 有了银子,就必须得想办法,提高捕鱼的效率,所以,其中两百多两银子,都在四处收购捕鱼的工具,甚至……唐寅还想配置弓弩。 在港口外。 无数人争相的观看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的开始离港。 有人哭了。 他们……当真去打鱼了。 这就意味着,水兵们的承诺是真的,这些家伙,极有可能三天后又回来,然后带着一大船的鱼,依旧一文钱一斤,直接大甩卖。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宁波的灾民,完全可以依靠这些大黄鱼,熬过这个大灾。 不只如此,将来……若是人家还这样玩下去,这米价…… 米价已经开始暴跌了。 从三十多文,一下子腰斩。 可事实上,腰斩之后,前来买米的人,还是门可罗雀,原本各大米铺子里,营造出来的大米告罄的氛围,现在统统不见了。 囤积粮食的士绅们开始有点儿慌了。 大黄鱼就这样的好吃?得吃点米啊,不吃米不健康啊。 可事实上,那些灾民,即便是将买来的鱼吃了个干净之后,宁愿饿着,也不愿来买米了,因为……熬过这一两日,就有一文钱的鱼吃,咱们穷人,啥都没有,就是能挨饿。 于是不但米价不稳,地价也开始松动了。 原本大家还磨刀霍霍,等着趁这一轮大灾,兼并一些土地,可现在……地价降倒是降了,就是……连士绅们都不敢去兼并了。 地就是粮,这没有错,粮多人少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属于饥饿状态的时候,那么,地价势必高不可攀,因为这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而如今。 有人哭了,不成,这备倭卫不厚道啊,这是与民争利啊,他们卖鱼发财,当兵的,怎么能卖鱼呢? 于是,许多人开始回家,修书,向家里在外做官的亲戚叫苦,一方面,知府衙门里,一群急红了眼的豪绅们上了门。 他们都有举人、秀才的身份,所以不必下跪,他们的底蕴都很深厚,祖上有的是进士,有的是人做官,所以,自然是和知府温艳生平起平坐,说实话,他们很看不起温艳生,这个人不过是个三甲进士出身而已,运气好,才做了知府,别看是父母官,似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家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啊。 大家翘着脚,端着茶盏,吹着茶沫,虽心里焦灼,可面上却还需平淡的:“水寨的备倭卫,不务正业,对得起朝廷吗?尔俸尔禄,俱都是民脂民膏,现在倭寇肆虐,他们不思去抗倭,却在此大肆捕鱼,这是在做什么?对得起我们这些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吗?” 温艳生笑了:“诸位,似乎也没纳多少粮税吧?” 啪!有人拍案而起,气着了。 他们是士绅,且有功名,说实话,除了功名之外,再加上一些背地里的操作,他们几乎是免赋税的,有人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就不是民,不是百姓?温知府,你是父母官,当官不为民做主,这是欺负我们吗?” 温艳生心中火起啊,平时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你们施舍一点粮,你们不肯,偷偷藏了那么多粮食,现在好了,现在备倭卫救人,你们反而急了,温艳生正色道:“你们是民,可那街上,饿极了的百姓,也是民,他们没读过书,不晓得说话,也见不着本府,所以,他们这些民,就成了瞎子,就成了哑巴,就成了聋子。你们呢,你们读过书,家里有人在朝做官,你们有两天千倾。即便是来了大灾,也饿不着你们。你们天天说自己是民,还要本府给你们做主,任何事,一丁点亏都不吃,遇到了便宜,什么好处,都给你们吃干抹净,现在是大灾之年,那些没眼睛,哑了口的民们总算能活下来,你们却在此做什么?” 温艳生怒不可遏,在任三年,天天忍着这一帮鸟人,他受够了,这群读了书,却黑了心的家伙,平时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到现在,竟还好意思来:“你们不就是想逼本官就范吗,有本事找备倭卫去,不就是本府若是不肯附和你们,你们便要弹劾本府吗,来啊,弹劾啊,别欺人太甚了。” 他一声怒吼,却是将人吓住了。 众人默然。 这时,却又有差役来:“来了,来了,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又回来了,果然是三天一来回,刚刚回港,知府大人,回港了,又挂出了招牌,一文钱一斤大黄鱼,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老士绅,瞬间摸着自己额头,要昏厥过去,大呼道:“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可怜的老百姓啊!”接着,眼前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温艳生没理他们,他是受够了,做了三年的孙子,啥事你们都要指指点点一番,动不动就说本府与民争利,起初的时候,还指望着大家你好我好,等离任的时候,你们送几柄万民伞呢,可现在,去他*的吧,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开封人,孬孙,去球吧嫩们! 他抖了抖官服:“这是大好事啊,快,快,敲铜锣,打牌子,去迎接备倭卫的将士,准备好几封爆竹。” “遵命!” 说着,温艳生理都不理这衙堂里的一片哀嚎,匆匆便出了府衙,上了轿子,美滋滋的往港口去了。 大黄鱼……尤其是煲汤……真的很好吃啊。 这一次,不知会不会那位唐编修,又送点海鲜来,这海鲜下酒,有滋有味,就算是被弹劾,也值了。 第441章 天大的功德 这几日,各县的灾民早就闻风而来了。 于是乎,府城里人满为患。 许多灾民,索性就在港口处驻扎。 一见到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来,这里顿时人声鼎沸。 第二趟,比之第一趟收成更好,一方面是水手和舵手开始熟练,另一方面,是唐寅敲船敲出了心得。 水兵们已经开始熟练的操纵船只了,如何扬帆,如何收帆,如何收锚,如何起锚,如何收网,许许多多的学问,靠教是教不出来的,得练。 舰船一靠岸,大家便开始装卸一筐筐的大黄鱼。 今日还弄来了一个鱼王,足足有十三斤,唐寅让人将这大黄鱼留下来,今夜在水寨里宴请知府温艳生,温知府这个人,除了一口河南梆子似得的口音听的有点不舒服,人还是不错的。 当日,粮价开始了新一轮的暴跌,转眼之间,竟至五文,就这……竟还是无人问津,即便是有些钱的人家,也不想吃粮了,这不是钱的事,在人们最朴实的观念里,肉的价格,本就是该比粮贵的,天天有肉吃,而且还是容易消化的鱼肉,这大黄鱼是真的鲜美啊,美滋滋,大家还没吃厌呢。 许多人已经想死了,因为当初,有人为了囤货居奇,暗中用高价收买了不少粮。 当天夜里,听说温知府居然还去了水寨里喝酒,这……丧尽天良啊,文武合流,不,官官相护啊,这是要将百姓们,逼死的节奏。 于是乎,一封封书信,开始送出去,大家没法活,就先摘了你温艳生的乌纱帽。 可就在这天夜里。 摇摇晃晃的温艳生回到了自己的廨舍,他口里喷吐着酒气,打了个嗝。 摸了摸肚皮,今夜的那条鱼王,一开始吃的是很有滋有味的,就是…吃的多了,居然有点腻味。 又打了个嗝,他兴冲冲的开始打开笔墨。 想了想,开始写奏疏。 此次……宁波府好像不太缺粮了,甚至,照这个情势下去的话,极有可能,宁波府的粮价,可能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低估,所以……哎,现在朝廷一定心急如焚吧…… 这样想着,温艳生乐了,若是满朝诸公,知道现在百姓们都以肥鱼维生,会不会……有点郁闷啊? 大灾之年,何不食黄鱼? 只是……当温艳生想到了那些损失惨重的士绅们,温艳生皱起了眉,他深知仕途险恶,朝廷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他们在朝中是有人的,白日的时候,自己的话,是不是火药味太重了,如今,彻底将他们得罪死了,却不知会滋生什么事端。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也罢,事已至此,由着他们吧,即便丢了乌纱帽,至少,还保留了我温艳生做人的清白。 不过…… 他思绪飘飞,明日备倭卫又要出航,却是不知,还能不能打着这么肥的大鱼王,打着了,那唐编修,还肯不肯请我去吃呢。 虽然有点儿腻味,可这腻味的过程,也很快乐啊。 尤其是这位唐编修是个极有才情之人,诗词歌赋,信手捏来,和他温酒吃鱼,谈天说地,确实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一封奏疏,已是书毕,随即命人飞马送出。 烛火冉冉,温艳生又想,那唐寅的恩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否则,他的弟子,怎会如此出色呢,邸报之中,倒是偶尔会出现他恩师的大名……这样的人,真盼见一见。 ……………… 邓府。 兵部给事中邓银业收到了一封家书。 这家书几乎是家人马不停蹄送来的。 他是宁波府人,二甲进士,很快成为了给事中,别看官职低,能量却是巨大。 在此春风得意之时,邓银业也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乡亲,乡亲们是自己的根啊。 他打开了书信,一看到是自己的老父亲哭告,顿时双眉一皱,忍不住低声咒骂,好大胆。 可越看下去,越是心凉,接下来……他吓尿了。 啥? 唐寅? 那个翰林编修唐寅? 这家伙不务正业,去捕鱼去了,不只如此,还闹得怨声载道。还有那个知府…… 不对,不对…… 唐寅。 他抬头看着房梁,细细一琢磨。 新建伯的那个门生? 一下子,家书变得烫手了。 “娘西撇,行西啊!” 将家书揉碎了,邓银业焦躁了,出事了,要出大事啊,这不是找死吗,不错,这就是找死,自家的老父,怎么就去惹唐寅呢,唐寅会不会修书给他的恩师告状?新建伯会报复不? “……”邓银业捂住了心口。 他觉得自己挺傻的,新建伯是什么货,谁人不知,难道……自己得罪他了? 应该不算得罪吧,毕竟,没有产生冲突。 不成,不成! 他忙是取了纸笔。 先修书回去,自己的爹不是东西啊,若不是儿子跳起来骂老不死的东西,有违孝道,有碍清誉,邓银业当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家书里,很委婉的表示爹你惹大事了,千万不要有任何动作,邓家就算亏的只剩下底裤,也要咬着牙忍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别害你儿子啊,你儿子做个官,不易。 接着,他又取了纸笔,接下来预备上书,得想办法夸新建伯一通,这叫先下手为强,先狠狠的吹捧一通,将来新建伯若是惦记上了自己,至少,总会觉得,此前的事算是误会吧。这个人,真不能惹啊,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哪天出门被人拍了黑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问题是……怎么夸呢。 该夸点啥呢? 奏疏,得言之有物。 他开始绞尽脑汁,努力的苦思冥想,居然发现,不知如何落笔,再想想,得好好想想,他到底有啥优点,不要急,不要急,要镇定,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优点吧,就算是一个纯粹的人渣,那也该有,那么…… 邓银业抬头看着房梁,苦思冥想,头发居然白了不少,就这么枯坐着,足足的想了一夜。 …………………… 方继藩愁啊。 一匹快马,也送来了唐寅的书信。 看到这敲船捕鱼的事成了,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敲船捕鱼说实话,实在是对大黄鱼不公平,这等同于是对大黄鱼们进行诈骗,将这鱼骗来,一网打尽,有伤天理啊,不过……那又如何,就骗你丫的,你上岸来打我方继藩啊。 不过,唐寅在书信里,表示了一些担忧。 好似……得罪人了,似乎有人可能会报复自己。 卧槽……穿越了小几年,还真极少见到有人报复自己的啊。 他们想要做啥? ……………… 只是在此时,一封宁波知府衙门的急报,也已火速的送至户部。 户部尚书李东阳不在,这几日,他一直在愁粮食的事。 粮食是有,可是要在最短时间内,送到灾区,这……就太难了。 南方多山岭,水路纵横,对运输而言,简直就是天堑,原本,李东阳的本意是,让备倭卫先将存粮放出来,先救一时之急,而后朝廷再从容不迫的调赈灾粮去。 可谁曾想到,居然…… 哎……不说也罢,那群该死的饿死鬼,人家三月的军粮,三千人的分量啊。 李东阳无法想象,人怎么就饿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各部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想着如何救人,今日,刘东阳又在宫中议论去了。 当值的户部左侍郎柳新,在听闻宁波府来了奏报之后,心里想,果然,又是催命符一般,前来讨粮了,这宁波府已发了七封快报,无一例外,都是索要粮食,这一次,应当也不例外吧。 一想到这个,他就头皮发麻。 柳新命人取了奏报。 打开。 低头。 一看。 “臣宁波知府温艳生奏曰:宁波大旱,饿殍遍地,兹有镇国府备倭卫……” 啥? 柳新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不对吧。 这算侮辱智商吗? 他继续看下去,在灾……灾区百姓们在吃鱼…… 大黄鱼…… 煲汤起来,还很鲜嫩的那种。 鱼鳔甚肥,奇鲜无比。 放少许盐,便鱼香四溢。 柳新吞了吞口水。 这温艳生,上辈子是厨子吗? 柳新一脸发懵,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一旁的书吏见柳侍郎如此,吓坏了:“柳公,怎么了?出了何事?” 柳新抬眸,一脸恍惚:“吾读书万卷,遍览古今;为官三十载,宦海沉浮,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吃过的盐,比人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人路多,说是见多识广,也不为过。可这奏疏,古怪啊,太怪了。这世上,可有鱼儿会长脚,能自己撞到渔网里去吗?否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奏疏,怎么细细琢磨着,居然看着看着,有点儿祥瑞的味道呢?” “啥?”这一次,轮到书吏蒙圈了,他也不禁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呼…… 柳新长出了一口气:“且不论这奏疏如何,还是赶紧送入宫中吧,这奏疏中的话,是真是假,自有圣裁!” 柳新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真是咄咄怪事啊。” 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那温艳生的文笔不错,他突然想吃鱼了。 大兄弟,听老虎说句心里话 求月票,木有月票好惨啊。 感觉写书都没劲了,码字的时候,脑子发懵。 人人献出一份爱,天天吃大黄鱼呀。 我…… 好吧,上架两个月,平均订阅已经接近一万八了,其实,成绩应该还算不错的,接下来,咱们平均订阅破两万,破三万。 可是……新书,居然……居然月票才在十八名,老虎是五更啊,每天都在流血流泪啊。 大家伙儿,给点月票吧,老虎要振作,要好好码字,要坚持到底。 其实这几天,一直腰酸背痛,可是不敢跟读者说,就怕大家说我装病,哎………疼的百爪挠心,老虎也一直都在咬牙坚持啊,为啥,因为老虎的读者们都很可爱,为了可爱的读者,老虎在拼哪。 啥都不说了,大兄弟,投票吧。 第442章 陛下 百姓们吃鱼度日 暖阁,弘治皇帝有些疲倦了。 可是讨论还在继续。 此次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主持。 虽说户部尚书一职,乃是大学士兼任,可实际上,户部里的大小事务,李东阳管的少。 可是遇到这样的大事,却非李东阳不可。 李东阳脸色凝重,心里痛骂方继藩祖宗十八代,若非是这家伙还有那些备倭卫的家伙不靠谱,何至于有今日。 与会的除了刘健和谢迁之外,还有各部的人员,马文升愁眉苦脸,李东阳骂不了方继藩,或者说,就算你指着人家鼻子骂,又如何?人家该吃吃该睡睡的人,又不会掉一斤肉,那还骂不了你马文升吗? 最近马文升越来越成为众矢之的了。 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马文升。 各部之中,谁糟蹋的钱粮最多,是兵部! 谁办事最不得力,是兵部! 马文升低垂着头,流年不利啊。 不过不打紧,很快,就要转运了,要……坚持! 此时工部尚书刘璋脸色铁青,他是地方父母官出身,从山东高密知县,至福建道监察御史,此后历升山东佥事、山西四川副使、山西按察使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等等,最重要的,他还是卫辉人,从前多是在地方任职,乡音不改,脾气也已火爆著称:“去球!龟孙们糟践了多少钱粮,而今,宁波阖府上下缺粮,阖府上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人相食,命如草芥。倘使龟孙们少糟践一旦钱粮,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卫辉属河南,河南乃北方重要的粮仓,人口也多,地少,因而一说到粮,刘璋便心疼的厉害。 当然,这摆明着是冲马文升去的。 糟践钱粮的是哪个龟孙,不就是你们兵部吗?现在朝廷的钱粮,几乎都供应兵部,其他各部,尤其是工部,钱粮越来越少,不骂你这龟孙骂谁? 马文升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 李东阳忧心忡忡道:“若从福建紧急调粮,这福建布政使司虽是距离宁波府不远,却是山峦重重,没有一月功夫,粮到不了。而浙江布政使司啪,已将库中余粮,早已一并押解入京。江西布政使司,倒是还有太平仓是满的,可也远水救不了近火。朝廷前送往赈济的粮,还在漕运的路上,一艘艘漕船,倒是出发了,可没有十天半个月,怕也到不了,廷圭,老夫知道你心急,可是在座各位,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好啦,不必骂了。” 廷圭正是刘璋的字号,刘璋道:“十天半月,不是办法啊,就算粮到了宁波府,宁波府上下开始赈济的时候,又过去数日,这半月的时间,人没有粮食,会如何?” 刘健和谢迁二人,坐在一旁,默然无声。 李东阳则开始搜肠刮肚,想着粮食的事,太可怕了,半个月没有粮食,宁波府又是大府,牵涉到的,乃是数十万人的生计,这……可真是会要命的啊。 只是,巧妇尚且奈何无米之炊,他能有什么办法。 “若是能从福建,用海船调拨钱粮至宁波府……” 他说到此,又摇头,且不说福建布政使司虽有海船,在福建备倭卫的手里,可那么点可怜的海船有什么用?附近暗礁太多了,一出事,就是船毁人亡,可一旦偏离陆地一些,那些破旧的小海船,根本经不起风浪…… 众人又沉默起来。 弘治皇帝一脸焦虑,他靠在软垫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道:“宁波府的黄册之中,是九万三千户?” 众人纷纷看向陛下,李东阳道:“是。” 弘治皇帝道:“若是再加上隐户和逃户,怕是有十五万户了吧?” 弘治皇帝显得轻描淡写。 这隐户和逃户问题,一直都是顽疾,许多大户人家为了不交赋税,刻意的瞒报人口,这是隐户。至于逃户,大抵是底层民众不堪赋税,自发的行为。 “十五万户,就是六七十万口人哪。”弘治皇帝道:“至少是这个数目。” “六七十万口人,莫说半月无粮,便是三天、五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弘治皇帝扫视着诸公:“知府温艳生的奏疏,朕昨天夜里,看过了几次,粮食已经告罄了,而这奏疏递到了这里时,已有七天,七天了啊。那么现在……宁波府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可怕,太可怕了啊。” 诸臣默不作声,哑口无言。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天下的事怎么就怎么难呢?朕看你们,一定觉得艰难。可朕与你们觉得为难的事,那些升斗小民们,又会陷于何种境地呢?” 一句句反问,宛如诛心。 李东阳忙道:“臣万死。” 弘治板着脸:“不怪李卿,也不怪其他诸卿,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次,是朕思虑不周,原以为,镇国府备倭卫还有三千人三月的存粮,原以为,三千份三月的口粮,若只给灾民坚持半月,便有两万份,原以为这些口粮,赈济下去,至少,也可让数十万人,每人每日吃这么一口两口,至少,先保证人不饿死,能吊着一口气在,哎……朕昨夜做了梦,梦到百姓们没有了粮吃,在挖土,在啃树皮……”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这梦里,是百姓们的凄惨,可又何尝不是对朕的挞伐呢?诸卿们,朕听说,南方有土,为观音土,百姓们饿极了,便以此土为食,你们……吃过吗?” “臣等……”众人拜下,羞愧的道:“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一脸疲倦的样子,摇摇头:“朕没有尝过,你们想来也没有尝过,土是不能给人吃的,可百姓们没有了粮食,又能怎么办?可怜啊,可怜啊……” 连说两个可怜,弘治皇帝脑海里,已浮现出了百姓们争相吃土的惨况了。 这些以土为食的人,一定怨恨朝廷,怨恨朕吧。 他苦笑,想说什么。 萧敬却是匆匆进来,大叫道:“陛下……陛下……” 萧敬是最聪明的人,知道陛下心里念着什么,此时有了宁波府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从户部侍郎手里,截了奏疏,匆匆赶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 一脸怨愤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拜倒:“陛下,宁波府的奏疏到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感慨道:“看看吧,看看吧,无外乎,又是人相食,军民百姓,以树皮、树根,还有以土为食,我等君臣在此锦衣玉食,人家在吃土啊……奏疏拿来!” 萧敬忙是将奏疏送上。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他觉得这份奏疏,无异于是对他这天子的控诉。 深吸一口气。 奏疏打开。 臣宁波知府温艳生奏曰:宁波大旱,至今未逢甘霖,此百年未有之异象……大灾之年,粮价暴涨百倍不止,军民百姓,置身水火……” 弘治皇帝已经不敢看下去了。 可是接下来,他看到了备倭卫的字眼。 不,准确的来说,这不是寻常的备倭卫,因为这个备倭卫很特殊,乃是镇国府备倭卫。 “兹有镇国府备倭卫,出海打捞,上天有幸,祖宗有德……大船出海,无不满载而归,去时空空,来时便可获鱼数十万斤。” “……” 数十万斤是啥概念……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看着……像是祥瑞?这知府温艳生,他疯了吗?产生了幻觉? “数十万斤皆为黄鱼,此鱼鱼鳔甚肥,多则七八斤,少则三五斤,或有鱼王,有十斤之重。其鱼若揭去头皮,可去除异味。肉质鲜嫩,适合蒸煮,若用油煎,油量需多少许,以免将黄鱼肉煎散。其中鱼汤,甚鲜美,犹如琼琚佳酿也,虽放盐少许,依旧可得少许清甜,并无鱼腥,此鱼肉嚼之有味,实乃不可多得也……” “镇国府备倭卫,将此鱼以一文兜售,军民百姓大喜,蜂拥而购之,尤以灾民抢购为甚,彼无粮,便以黄鱼为食,宁波上下,炊烟四起,鱼香四溢,臣万死,本该献鱼于陛下,请陛下尝此佳肴,奈何千里迢迢,只恐……”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很不争气的,居然觉得有些饿了。 吃……吃鱼…… 灾民们都在吃鱼…… 弘治皇帝其实并不知道。 在后世,某一段艰苦的年月,江南的许多百姓,都被号召吃大黄鱼,以减少国家的粮食消耗,这大黄鱼,被称之为爱国鱼,若是爱国,便吃了它,沿海百姓,纷纷爱国情绪高涨,以此鱼为食,吃的都想吐了。 而现在…… 似乎…… 弘治皇帝徐徐的放下了奏疏,扫视了诸公们一眼。 “大明海禁有百二十年了,渔民是如何打鱼的?” 打……打……打鱼…… 谢迁是浙江人,对此倒是耳熟能详:“江河湖泊之中有鱼……” 弘治皇帝摇头:“朕说的不是江河湖泊,而是海里,是在海里打鱼,卿等,可见这样的记载吗?” 第444章 太子至孝 宫中的土豆泥,出奇的难吃。 这是大家比较直观的感受。 而对弘治皇帝而言,今日的土豆泥,也确实吃的很不是滋味。 有一搭没一搭的吃完,勉强饱了肚子。 弘治皇帝有一种错觉……接下来,这赈灾,该谁赈谁的灾来着? ……… 这时有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殿下……” 还没说完,弘治皇帝叫人撤了盘子:“宣!” 打起精神,弘治皇帝坐直了身体。 朱厚照和方继藩联袂而来。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你们方才……在一起?” “果然一切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啊。”方继藩闻到了一股子土豆的气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没错,臣和太子,方才确实是在一起。吾皇……” “……” 傻子都能看出来好吗? 若两人不在一起,势必是两拨宦官去喊人,总会有个先来后到,现在你们一道来,可不就是方才在一起吗? 弘治皇帝觉得这种马屁,简直是在侮辱人的智商。 不过……习惯了。 深吸一口气:“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口快:“煮鱼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了个嗝,一股土豆味。 刘健、李东阳诸人一脸懵逼的样子。 朱厚照道:“父皇您不知道吧,镇国府备倭卫快马送来了一条大黄鱼,啧啧,十七斤,新鲜无比,儿臣和方继藩琢磨着怎么吃了它。” “……” 弘治皇帝有点想拍死温艳生了,你是知府,你不是说想送鱼吗?唐寅还是很实在的,人家捞了鱼,立即就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快马送了来。 温艳生不是东西啊。 李东阳不由道:“此物,如何送来,不怕臭了吗?” “不怕。”朱厚照得意洋洋:“就和冰棒一样的道理。” 冰棒又是什么? 大家有点儿懵。 其实朱厚照也不太懂,反正方继藩和他说的,朱厚照道:“只要在冰窖里取点儿冰,将鱼冻了,而后这冰鱼和冰块一道儿用厚棉被捂着,快马送来,这鱼还保着鲜呢。” “……”弘治皇帝目光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是啊,这法子管用。” 太奢侈了吧。 弘治皇帝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和方继藩就想着将这鱼杀了,炖成汤,给父皇送一些来尝尝,这可是正宗海中大鱼王,可不多见,是镇国府备倭卫花费了无数心思捕来的。” “……” 弘治皇帝和诸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肚子有点撑。 尤其是马文升……他吃了三盘土豆啊,不断的打着嗝,撑坏了。 “过几个时辰再杀吧。”弘治皇帝道。 难得……太子还是有孝心的,竟还知道将鱼送来。 他又看了看方继藩,方继藩也还算有心,这或许是方继藩的主意。 现在,他反而不急着先问,这数十万斤鱼怎么回事了,事实就在眼前,果然传说中的大黄鱼是存在的,那么……他倒很想知道,灾区百姓们,吃的都是什么个东西。 不过正午吃饱了,再吃鱼,实是有些撑不下,还是留着晚上吧。 “这可不成。”朱厚照道:“海鲜这东西,定要讲究时鲜,儿臣和新建伯,已命人将鱼解冻了,得赶紧吃,晚了就迟了啊。” “这……” 弘治皇帝脸色变幻着,有道理。 他嚅嗫着嘴道:“那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 陛下有旨,当然得赶紧。 马文升又打了个嗝,好像是岔气了一般,众人循声而来,他老脸微微一红,假装啥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制作黄鱼汤的办法很简单。 甚至有些简单粗暴。 至少方继藩知道,等到后世人们开始用最先进的设备,加上声呐忽悠着大黄鱼聚集而后一网打尽,以至于野生大黄鱼几乎灭绝的时候,那大黄鱼已成了珍贵稀有之物,没有人敢轻易用简单的方法烹饪它,因为……如此珍贵,价格高昂的玩意,只单纯拿去熬汤,这……不是找抽? “儿臣这就命人将鱼送御膳房。”朱厚照兴冲冲道。 ……………… 在宫中的御膳房里,方继藩捋着袖子,决定亲自动手。 无论如何,一个能长成十七斤的鱼,这已是黄鱼中的某篮球运动员,或是当今大明朝的胡开山。 对于此等恐怖如斯的强者,方继藩一向懂得对他们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于是,在这砧板上,方继藩的眼前,便是这足足有三尺半长的大鱼。 鱼已死了。 死于脱水或者是冰冻都是未知。 方继藩看着它,心里在想,或许当那船敲起来的那一瞬间,它感受到了某种召唤,若它有思维的话,内心一定是喜悦的,毕竟……这又到了交*繁殖的季节,它愉快的到达了地点,迎接它的,却是惊天的大网。此时,它的内心,一定委屈和悲愤到了极点,这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钓鱼执法啊……某男点了一个失足妇女,结果等来的是一个警察叔叔? 想到此,方继藩的口水,便流了出来,每一个食材的背后,都有一个可歌可泣,且带着凄婉的爱情故事,而这些故事,也使食材本身,变得有滋味起来。虽然在这个方继藩脑补的故事里,只有男主角,当然,细节是可以忽略的。 方继藩提刀,手有点抖,想了想:“殿下,你来吧,我有病,还晕血。” 君子远庖厨,是有道理的啊。 朱厚照鄙视他。 接过了刀,朱厚照轻松的开始揭掉鱼王的头皮,接着,熟练的开始刮了鱼鳞,开膛破肚。 清洗之后,直接命人取了大锅,下头命宦官烧火,水沸腾了,这鱼也不必切成一块一块,直接放入锅中,瞬间,大鱼滋啦一声,开始冒着白烟。 朱厚照道:“本宫饿了,正午滴水未进,就等着吃它,现在看它下了锅,就更觉得饿了。” 方继藩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太子殿下,待会儿得送点汤给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去,也让他们尝尝这海鲜的滋味。” 朱厚照一拍脑门,哎:“本宫竟险些忘了,老方提醒的好,做儿子的,本就该孝敬母亲。” “还有妹子。”方继藩补了一句。 朱厚照没来由的,觉得心里警惕起来:“你说啥?” “哎呀,快放葱花,放一点葱花。” 朱厚照手忙脚乱,忙是撒了一些葱花,又撒了几勺盐。 其他的作料,一概不放。 朱厚照喘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忘了那一茬事,却道:“不放点其他的掩盖其腥气?” 方继藩摇头:“不必,不必,这样才鲜。” 口水又不争气的想要流出来。 慢慢煮熟的鱼中某体育明星已开始香气四溢起来。 扑鼻的香气,令朱厚照也滚了滚喉咙。 取了勺子:“本宫试试看,盐是不是放少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拿勺子在锅里搅了搅,取了一些汤,扑哧扑哧的吹了气。 接着轻轻抿着汤勺沿。 方继藩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角落里,刘瑾低垂着头,几乎不敢抬头,听到太子殿下吸允汤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浓郁的鱼汤入口,虽只放了一丁点盐,可随即,一股鱼香混杂着那带着微咸却又好似混杂着奇怪的甘甜的滋味入喉。一下子,朱厚照的舌头搅动,接着,长出了一口气,勺子放下。 “殿下,如何?” “真香啊!”朱厚照眼睛都红了:“本宫可以做大厨了,这鱼汤,太好吃了!” 方继藩道:“我尝尝,我尝尝。” 朱厚照不肯:“赶紧,送父皇那儿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方继藩想拍死他,却不忘提醒:“送一些去给娘娘,殿下,别忘了孝心。” ……………… 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暖阁里的君臣们,已经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们现在似乎很想讨论,这宁波的灾,是不是还要赈济的问题,是否将运河上的粮船,给召唤回来。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和朱厚照才去而复返。 两人喜笑颜开。 弘治皇帝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刘健等人闲扯,毕竟……自己实在没心情谈什么正经事。 等二人一回来,弘治皇帝才打起精神:“如何?” “父皇,儿臣亲自下厨,给父皇将鱼汤做好了。”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 太子亲自下厨。 有人似乎对此,觉得太子殿下有点儿不务正业啊。 太子是啥,能做厨子吗? 可当宦官抬着一个大锅进来的时候,伴随着那鱼汤的扑鼻香气,一切的念头都已经幻灭。 太子咋就不能下厨呢?下厨不也是给陛下做鱼羹吗? 太子殿下……至孝啊。 这一锅汤太大了。 以至于寻常的餐具都盛不下。 只好将这大灶上的锅给抬了来。 而那一只曾经也曾叱咤风云的大黄鱼,却完好无损的躺在热腾腾的锅里,看着……就很好吃。 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不管了,先试试看吧。 第445章 原来陛下也爱吃鱼 朱厚照亲自盛了一碗鱼羹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取了银勺,看着这泛白的汤液,汤里,是专门挑选的一块鱼肉。 一口饮尽。 突然间…… 有了一种…… 说不出的感觉。 因为海禁的缘故,所以大明的海鲜不多,弘治皇帝是爱吃鱼的,吃的都是河鱼。 河鱼无论如何,都有一股腥味,甚至有一股土腥气,毕竟这河鱼在河里是以腐生物为生,为了去腥,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的手段,往往喜欢在汤里多加一些‘料’,可这作料加多了,却又使鱼味减少了。 这大黄鱼不同,大黄鱼本就味美,只少许的放了一些盐,因而,这浓郁的鱼鲜顿时直冲弘治皇帝肺腑。 鱼的鲜美,在这羹中,一览无余。 弘治皇帝细细的回味,又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口鱼肉。 鱼肉的滋味……比之那河鱼,又有不同。 河鱼的肉一煮,便立即散了,寡淡无味,可这大黄鱼,肉中带着一丝丝的弹性,吃的……舒服…… 这香嫩的鱼肉,配上这汤,真是绝了。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此汤只应天上有。” 迅速的吃完,也顾不得已吃饱了的肚子:“再舀一碗来。你们都吃,都尝尝,看一看咱们宁波府的灾民们,现在在吃什么。” 其实这浓郁的鱼香,早已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现在陛下终于开了金口,也早已等待不及了。 宦官们舀了一碗碗的汤,分赐诸臣。 刘健喝了一口,嘴里啧啧的发出感叹:“此鱼味美,老臣,竟有些羡慕这些灾民了,哈哈……” 真是宝贝啊。 这样的宝贝,能给人吃,味道还好,这……岂不又是一个土豆了吗?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此鱼不但味美,而且还能驻容养颜,营养丰富,吃了……嗯……能让身子好,是滋补之物。” “是吗?”弘治皇帝已吃下了第二碗。 太好吃了。 于是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苦逼的继续去盛汤。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岂不是说,吃的太快,滋补的太过……灾民们……”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他所担心的是,灾民们会不会虚不受补啊。 可细细一想,突然有点儿惆怅。 想着灾民们每日在吃鱼羹,吃出了虚不受补。 朕却连续吃了这么多日子的土豆泥……这……有点尴尬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不要要脸,他们不喜欢用小碗吃,朱厚照直接取了两个盆子,给方继藩一个,两个人也不要宦官来舀汤,而是自己动手,在这大锅里,舀汤之后,拿勺子在那鱼身上剔出肥美的肉,朱厚照亲自掌勺,他切下一块鱼肉,往自己盆里装,方继藩双手伸着碗,朱厚照再切下一块,给方继藩分一块,而后再给自己一块,给方继藩一块。 片刻功夫,两个人至少分走了足足两斤多最肥的肉,这才开心的蹲到一边去,饿了,开吃。 弘治皇帝很想呵斥这两个不像话的东西,吃没吃相,可话刚出口,却又咽了回去。 他肚子有些撑了,便多喝汤。 其他大臣吃的不亦乐乎。 马文升一边打着嗝,一边窸窸窣窣的喝着汤。 这鱼来之不易啊,这才像是宫中御膳的样子,方才那土豆……吃的实在…… 算了,或许吃了这鱼,说不定,就转运了呢? 弘治皇帝吃的热汗腾腾,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筷,抬头:“方继藩,现在该来说说了。” 方继藩抬头,想说什么,趁着这功夫,朱厚照的筷子便悄悄的伸到了方继藩的碗里,夹了一块方继藩想留待待会儿再吃的鱼肉便往口里塞。 方继藩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鱼羹不吃完,心里不放心,便道:“臣饿了,先吃完。” 他低头,风卷残云,才摸了摸肚皮,舒服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现在没啥可被人惦记的东西了,浑身轻松:“陛下,此鱼,曰大黄鱼,既可滋补,且产量极大……”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这个小子,天知道肚子里还有多少学问,他道:“就这些?你说它产量大,这海中之鱼,也有产量吗?” “这是自然。”方继藩道:“这汪洋之上,处处都是宝藏,且不说其他,单说此鱼,每年渔汛时,到了季节的时候,东南沿海,此鱼便铺天盖地而来,只要针对它的习性,了解它们的构造,对症下药,一年的捕捞量,臣敢保证,足够东南沿岸数百万百姓填饱肚子,倘若只用来改善生活,臣敢保证,只要全力捕捞,我大明千万百姓,都可改善饮食,百姓们的饭桌上,不能只有土豆和米饭,土豆和米饭,只能让人不饿,可只有大量的肉食,才可以使百姓们强壮起来。” “民以食为天,陛下是圣君,这百姓们若是能吃饱,还能吃好,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区区的靠鱼救灾,并不算什么,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而在于,天生万物,而万物皆可为食,咱们大明军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种类太少太少,这吃就和户部一样,想要让户部的钱粮丰盈,无非就是开源和节流二字。” “从前朝廷,一味的想着节流,认为只要人人节俭,如此,才可以让更多人吃饱肚子。可臣却不以为然,天下到处都是吃的,为何非要节流呢,那汪洋大海之中,这大黄鱼,不过是万千鱼类的一种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所说的,不无道理,从前想要让人吃饱饭,朝廷所想的,永远是皇帝带走,少吃一点,达官贵人以及士绅们在皇帝的道德感化之下,也少吃一些,救济一些百姓,如此,可以让更多人能吃饱一些。 可是……这个思路已经有千年之久,那么……为何不主动去开源呢? 土豆是开源、红薯是开源,豚肉是开源,这大黄鱼……岂不也是开源? 从前的大明,是畏惧汪洋大海的,总认为,大海带给大明的害处,要比益处多。 可今日,弘治皇帝心里计算着这巨大的捕捞量,又低头看着这大黄鱼羹,想着宁波府的百姓。 若是没有这大黄鱼,没有镇国府备倭卫的捕捞,想来……现在宁波军民,真的已在吃土了吧。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可朕却听说,宋元时的渔民,也是打鱼,只是他们的收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许多渔民,却因为穷困,铤而走险,仗着出海之后,这海外成了无法无天,没有王法之地,却是桀骜不驯,日益难以管束,这……又是为何?” 问题的核心,在于海外之民往往无法约束啊。 这些人出了海,三五成群,有的竟聚众数百数千,一旦打鱼没有了收获,便索性袭击商船,甚至袭扰内陆,一旦犯事,朝廷缉捕,他们便远遁海外,自此逍遥。 而在这个时代,如此的生产力之下,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对其有效的打击。 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的化外之民越来越多,朝廷焦头烂额。 “那么……倭寇从何而来呢?”方继藩道:“倭寇不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化外之民吗?没有了大明百姓为寇,自然会有倭寇,只要这汪洋大海里,还有巨大的财富,大明不去取,自当有人去取,陛下,臣以为,一味的禁止,并不是长久之道,这些年来,倭寇已愈演愈烈,正是因为,在这汪洋之中,劫掠有利可图。可倘若,捕鱼能使人富足,那么,谁愿意为寇呢?天下的百姓,无论是大明还是倭人,谁愿意为寇?无非,就是活不下去罢了……” 方继藩见诸臣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似乎大家意识到,方继藩想要动摇海禁的根基。 其实开海禁海,朝廷有巨大的争议,朝中诸公,认同开海的人,也不胜枚举。 问题就在于,这海禁背后有着太大的暗波,一旦触碰,立即引发巨大的争议,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这已不是几个大臣反对这样简单,而是引发许多地方的士绅和读书人大肆挞伐。 得罪几个官,甚至朝中某些私党团体容易,可若是得罪了一个阶层,引发他们最大的反弹,却是致命的啊。 所以,没有人愿意触这个霉头,即便皇帝陛下,对此也显得极为谨慎。 方继藩似乎没想过彻底开海,凡事,都得慢慢的来,徐徐道:“所以臣的建议是,为了以防百姓们下海为寇,不妨这下海之事,暂时令镇国府备倭卫来,请陛下准许,令镇国府多造舰船,招募一些人员,对海外的鱼类进行捕捞。” 弘治皇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也满是期待的样子。 说实话,如此大黄鱼,不捕捞,弘治皇帝心里难安啊:“朕准了。下旨,镇国府备倭卫,可以无视海禁!” ……………… 第四章,嗯,还会有一章。 很多人说水,哭了,心里疼,其实不水的,确实一本小说,真正动人的是细节,而要写小说,细节也是最难写的,老虎迎难而上,这么认真还被人骂……快,拿点月票压压惊。 第447章 我徐经 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方继藩处。 是啊。 徐经不像靠得住的样子啊。 这要是回不来了,多少钱粮要打水漂,想当初,你方继藩可是拍着胸脯作保的。 尤其李东阳,眼睛要杀人,回不来,这形同于是诈骗,户部的钱粮啊…… 方继藩此时心里有些发虚了。 按理,若是徐经真的活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没有覆灭,那么……徐经大抵,应当到了马六甲海峡,就该回了吧,毕竟只是探路而已,或者说,这是一次航行的验证,只要验证合格,也该回航了。 可现在,已接近两年了啊,至今,还是一丁点的音讯都没有,难道……真的出事了。 方继藩想了想道:“想来……” “别说想来,就说是,还是不是。”马文升被压迫的狠了,不跟方继藩绕弯子。 方继藩最讨厌的,便是这等选择题了,而且还只有a和b,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可包括了弘治皇帝,都如狼似虎的看着自己。 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 他想了想:“我想……” “是还是不是!” 方继藩道:“是。” “是啥?” 方继藩硬着头皮:“放心,徐经乃我方继藩最看重的弟子,众弟子之中,此人最是可靠,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会的,他不回来,我愿……罚酒三杯可以吗?” “……” 马文升的笑容,有些凝固了,起初他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差点儿笑了。 可这不要脸的东西……他…… 弘治皇帝此时道:“这大海之上,汪洋万里,谁可拍着胸脯就敢保证的,再等一等吧,若是徐经再不回,朝廷再派舰船至西洋打探。” 虽是这样说,可君臣们的脸色却不好看。 当初是谁牛逼吹的叮当响的? 只是陛下一锤定音,何况,这下海之事,还真说不清楚。 或许整个庙堂,有无数的能臣,可百年来的海禁,再加上对于汪洋大海的刻意漠视,整个大明朝,对于大海,可谓是一无所知。 所谓的宋元的古籍和资料,不过是有人只当做了趣闻而已,以讹传讹之后,也早已面目全非。 也只有徐家那等奇葩,吃饱了没事做,祖孙数代,去搜罗和考证那些天下人都漠不关心的古籍。 因而……任何关于大海的事,方继藩都觉得他们是小学生,嗯……还是没毕业的那种。 ……………… 坤宁宫。 张皇后轻轻吮着鱼羹,她动作徐徐,显得端庄大方,放下汤勺,柳眉间,还是带着几分喜悦:“不错,果然奇鲜无比,难得厚照如此费心啊。” 朱秀荣也轻饮一口,微微抿嘴:“母后,这不是方继藩的学生打的鱼吗?” “嗯。”张皇后只一笑:“那你多吃一些。” 朱秀荣颔首点头:“喝完了,我要赶紧着做女红。” 张皇后微笑摇头。 秀荣被她哥刺激了。 朱厚照的针线活,做的真好哪,十几种针法信手捏来,缝出来的衣服和女红,那都是工工整整,都快赶上宫里的老织妇了。 张皇后凝视着自家女儿,低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母后,你说什么?”张皇后声音很轻,可朱秀荣终究听到一些动静。 张皇后板着脸:“没什么,快吃鱼羹。” ……………… 巴达维亚。 这里的海域,海水格外的湛蓝一些。 在这波涛之中,徐经远远的眺望着这一片爪哇国的领域。 回程时,徐经特意的绕道了爪哇,这里,也曾是郑和下西洋时的一跳水路,虽是偏离了航向,可这一带,王细作对这一片海域,格外的熟悉。 不只如此,在这巴达维亚,佛朗机人已经建立了贸易点。 徐经决心在此登岸。 他无法想象,王细作所在的王国,为何可以从万里之外,抵达这里。 当他看到贸易点的时候,眼睛亮了。 与其说这是贸易点,不如说……这是一个定居点。 一座城市。 他在王细作的陪同下,决心登陆,在王细作的斡旋之下,佛朗机人只允许徐经一人登岸,其余的武装人员和舰船,必须停泊在海湾。 在这里,徐经看到了许多的海船,这些海船大小不一,这所谓的据点,不如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用大石垒成,堡垒之内,有明显的武装,而在堡垒之外,则开始建设街道,无数的货物,沿着港湾堆积,这里几乎有上千个和王细作这样的人,这些只是常驻于此的商贾,而根据王细作的描述,在这里,佛朗机的据点有许多,因而许多人会随船来回穿梭,还有不少大型的舰船,将会循着大海船,至王细作的母国,前往那至西之地。 “这里的土人,最是狡黠。”王细作似乎并不觉得,向徐经展示葡萄牙王国的实力,有什么问题,他乐于如此,因为他很期待即将前往大明的旅行,有了徐经这个亲爱的朋友引荐,他将轻松许多。 或许……有鉴于大明对葡萄牙王国的深刻理解之后,他们会愿意开放一处口岸,这就再好不过了,自己将成为开拓远东的大功臣。 “所以和他们打交道,寻常的沟通是没有必要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诱捕他们的头领,先勒索他们财物,之后,再将他们的头领杀死,趁他们不备,进攻他们。他们愚昧无知,和我们不同……” 徐经只是微笑,他已能熟悉的掌握葡萄牙语,甚至还自王细作的口里,学会了一些法语。 在王细作的口里,法兰西语,乃那一片极西大陆,所有的贵族,都以能使用这优雅的语言为荣,王细作显然不是贵族,他是一个冒险者,可这并不妨碍他奔驰在装逼的道路上,居然也能磕磕巴巴的学到了法兰西语。 而后,这个带着伊比利亚半岛口音的葡萄牙人,教会了徐经一些具有伊比利亚口音的法兰西语。而根据徐经的‘融会贯通’,又将自己的吴语的某些特点,融入进了这法兰西语之中。 因而,当徐经偶尔对王细作说起法语的用词时,王细作都能感受到一股吕宋汤的味道,是的,里头啥都有。 徐经站在了塔尖之下,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灯塔。 他面色黝黑了很多,肤色中透着古铜,再不是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书生了。 随着毛细孔的粗大,整个人,也仿佛焕然一新。 他眼睛凝视着高塔:“这是灯塔?” “是的,在夜里,为船只引路。” 王细作接着笑吟吟的道:“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一夜吧,这里有女人,许许多多的女人,有伊比利亚的女人,还有几个法兰西的*妇,又爪哇女人,还有……”王细作眯着眼,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还有一些黑色的。” 徐经动心了,双目之中,透着一股难掩的*望,深吸一口气,他摇头:“这里我已看过了,我们需要招募一些人,需要的是佛朗机人,我愿意花高价钱雇佣他们,告诉他们,只要跟着我到大明,不但会有丰厚的待遇,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一路来,王细作就已得到了徐经的许多暗示。 大明朝富有四海,遍地白银,他们的皇帝,最是热情好客,往往会对外来客们,给予丰厚的赏赐。 关于这一点,其实佛朗机人在这里,也从土人口里,有过耳闻。 王细作震惊之处在于,自己这位大兄弟居然对女人没了兴趣:“您真的不想留在这里……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不必了。”徐经淡淡道:“大明就在眼前,我只盼早一日能见到恩师,我出海近两年,生死未卜,恩师定已肝肠寸断,我只恨不得立即回乡去,让恩师知道,我徐经还活着。” 真是期待啊。 想到这里,这个曾乘风破浪的男人,忍不住又热泪盈眶。 王细作明白了。 徐经的那位恩师,他闻名已久,几乎每一次,提及到了这位恩师,这个大明伟大的船长,便开始哭鼻子,虽然平时面对暴风和海贼袭击时,他也凛然无惧,面如常色。 “我也很期盼,能和您的恩师见一面。” “对了,还有……我的恩师,喜欢各种植物的种子,这里……想来也有不少你们航海所带来的许多种子吧,亲爱的的王细作,请你帮帮忙吧。” “没有问题,我的好兄弟。”王细作很愿意为徐经效劳。 跟着徐经在海外漂泊了这么久,他的目的,眼前就要达成了。 他将成为先遣者,步入那一片远东的黄金之地,想一想,他就很激动。 傍晚,徐经登上了舰船,他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巴达维亚的灯塔,此时……灯塔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发着光! 千万的星辰之下,徐经没有任何表情。 恩师……自己即将回来了。 带回来了无数的宝货。 还有一路而来,数十国的使臣。 有无数前所未见的种子。 还有从各地的招募来的人手。 我……徐经……还活着。 恩师大恩大德,而我徐经,也绝不相负。 泪水已是模糊,徐经死死的抠着船舷,指甲在船板上,抠出了一个淡淡的痕迹。 我回来了! 第448章 隆恩 温艳生坐在后衙廨舍,拿着牙签剔着牙,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摸了摸自己地肚子,忍不住向自己的心腹长随发出了一声感慨:“诶,这大黄鱼,也有吃腻的时候啊。太腻了,若是能吃点米饭,该多好,再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吃坏身体啊。” 大黄鱼炖汤,已经发展到了清蒸大黄鱼,之后更是奢侈到油炸大黄鱼,此后成了烤鱼。 短短时间里,这低廉价格的大黄鱼,便已有了十几种吃法。 可即便如此,温艳生还是想吃米饭了。 吃了一个月的大黄鱼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明公说的是,那么,小人去买一些米来?” 米价已经暴跌了,到了两个铜钱一斤,简直就是跳楼大甩卖,每一次那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满载而归的时候,便是米商和士绅泣血之时。 温艳生却是压了压手:“不可买。” 他面色凛然:“我为父母官,今百姓大灾,鱼价一钱,米价却是两钱,其中价差超一倍,这些年来,朝廷连年大灾,正是整个天下缺粮的时候,咱们宁波府的灾民,多吃一斤大黄鱼,天下的百姓,就可多吃一斤大米,为了苍生百姓,我这父母官,该以身作则,提倡百姓们吃鱼,若本官率先吃米,百姓们也效仿怎么办?今天夜里,烧鱼的时候,在里头加点绍兴的黄酒进去煮一煮试试看,或许别有滋味。记得,少放些许盐,多放一些葱花,前两日,备倭卫还送来了六只大虾,有手臂粗,诶……真是令人为难啊,吃亦无味,不吃,又可惜,两相难也。将这大虾,也一并煮了吧。噢,放一些胡椒进去,慢火煮个小半时辰,不可使肉散了,夜里请学正来,他那儿有好酒,请他来,他定提他的陈年老酒来赴会。” 长随不自觉的开始流口水,这位知府,每次说到吃的,都有人让人流口水的功能:“还有许多海蚌,堆在后厨呢。” “还有……”温艳生皱眉:“诶,真是教人为难啊,这海蚌上次做的,总是缺了那么点儿滋味,一并煮了吧,到时取一些酱料,沾着吃。” “是,是,要不,取一些糯米……” 温艳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我温艳生上蒙君恩,下食民禄,宁死不吃米,休要再说!” ………… 最令温艳生奇怪的是,士绅们本该有所动作了才是,可这些宁波士绅,放下了狠话之后,居然个个消失殆尽,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过了几日,朝廷竟是有恩旨下来,温艳生赐飞鱼服。 这钦赐飞鱼服在朝官那儿,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地方父母官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 温艳生万万料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得了恩赏,顿时感动的老泪纵横,夜里便又烧鱼,设宴庆祝。 ……………… 当钦使至水寨,颁布恩旨,唐寅加为翰林院修撰,钦命都督镇国府备倭卫。 唐寅拜下,谢恩! 胡开山为备倭千户官,敕世袭百户。 胡开山铁塔一般的身躯一震。 吓得颁布旨意的人脸都绿了。 接着啪的一声,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拜倒,眼中噙泪:“谢恩。”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原本胡开山就是一个山贼,跟了方继藩,先是被赦免,很快……便官运亨通,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活着,很充实,胡开山已经开始不晕船了,不只如此,他还成了脱网的好手,许多巨大的大黄鱼,都是他捞出来的,营里的穷逼……不,弟兄们,和当初在山中的大兄弟们,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根肠子的性子,讲义气,敢拼命。 义气二字,确实是备倭卫里的传统。 当然,这也源自于义乌县和永康县那些穷了十八代的列祖列宗们。 一个人,活不下去,想要吃饭,就必须得抱成团,得去虎口夺食,因而,义乌县和永康县自古便有传统,命可以不要,却不能贪生怕死,将危险置于别人,若是贪生怕死,或是吃独食的人,往往会乡里们鄙视,而一旦你被同乡排挤,便根本无法生存了。 胡开山喜欢这些憨厚的人,只要喂饱了他们,他们就肯出死力气,若是遇到了危险,便人人都争相恐后,绝不会落后于人。 他拜倒,谢恩。 接着,便是一个个的恩赏,营中上下,无一不激动。 谁曾料到,自己当个兵,原本还以为,是没前途的丘八,现在不但能吃饱饭,且伙食极好,若不是因为天天要出海,要在海中下气力捕鱼,怕是一个个的官兵,都要养出一身肥肉了。 好在这操练和出海的劳作,使他们的肥肉化为了精肉,这群个头并不高大,却很敦实的汉子们,亦是纷纷拜下,有人激动莫名,他们是穷逼,穷逼有时你可说他们是愚民,没错,他们也确实没读什么书,只晓得,山外面有个皇帝老子,是全天下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现在皇帝老子竟还惦记着自己,这……怎能不激动。 唐寅已起身,按着老规矩,他得给钦使一点茶水钱,这是他在京里学来的规矩。 而恰恰,唐寅现在很有钱,每一躺便是上千两银子的纯利,这还是为了赈灾的前提之下,否则,这大黄鱼,便是卖三五文钱,照样有人抢着要,他掏出一块碎银,刚要轻车熟路的往钦使的手里塞。 钦使吓尿了,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上使一路远来,旅途劳顿……” “真不敢,求唐修撰万万不要折煞小人。” 唐寅觉得这个钦使客气的有些过份,正要说什么。 这钦使却是扑哧一声,跪了:“唐修撰,别……别这样,别这样,不要啊,不要……” “……” 唐寅吁了口气。 好奇怪啊。 没中进士的时候,总听人说,官场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为啥自己做了官,却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没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呢,仿佛每一个人,都是讲道理的,每一个人,都是两袖清风。 唐寅收了银子。 将这钦使搀扶起来,命人款待。 而后……命人在水寨中放炮,全员登舰,升船旗。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大旗升至桅杆,唐寅在船中升座,下令离港。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而今已不只是一艘福船,而今,却是配备了大量的劲弩,船身进行了数次的加固,风帆和转舵,具都进行了改进。 而水兵们,个个精力充沛,他们的待遇极好,力气大,干劲也足,对海船熟悉之后,便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所有人的各司其职,其余水兵屏息待命,三班值守。 大舰出港,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希望,开始徐徐驶入远方。 这一次,唐寅希望去远海去试一试,毕竟现在宁波灾区的对食物的需求,小了许多。 行驶了两日,途中标记了三处岛屿,同时,先遣的快船还发现了几处暗礁,按着罗盘,大致抵达距离宁波港五十里处。 唐寅决定命人放下小舟,这湛蓝的汪洋大海,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可正当需放下缆绳时,突然有人大喝:“涌泉,海中涌泉,快看……快看!” 唐寅忙是命人取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西山玻璃作坊里炼出来的,确实有望远的功能。 只是这望远镜一看,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喉结在滚动,不断的咽着口水。 “咋了,咋了?”胡开山也吓了一跳,夺了望远镜去看,在他眼前,远处一百多丈外,泉水如注一般冒出来。 唐寅脸色煞白,低声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几千里,当然是很夸张。 可当唐寅看到了那涌泉之下的大鱼时,他还是想起了这一句《庄子逍遥游》中的话。 远远看去,那涌泉,竟是这大鱼所喷出的。 裸露出海绵的大鱼,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比之大黄鱼王中的王还要巨大的多。 那么……藏匿在湛蓝水底之下的身体,又有多庞大呢? 胡开山开始咽口水:“这么大的鱼,会比大黄鱼好吃吧。” “别开玩笑!”唐寅勉强镇定下来,冷着脸:“此鱼为何物,暂时不明,且回去,先问明恩师。” “不如,先捞一捞试试看?”胡开山看着唐寅,跃跃欲试。 “你……”唐寅无言。 他觉得自己该保持冷静,思虑了良久:“向前,就近观察!” “向前,向前!”旗兵发出号令。 听说找到了一艘大鱼们的祖宗,所有人都雀跃起来,水兵们闻到了银子的气息,闻到了鱼肉的香味。 这群不知死的家伙们,个个摩拳擦掌。 “预备弓弩,预备鱼叉,预备火铳,弟兄们!”胡开山嗷嗷的大叫:“人死鸟朝天了哪!” “万岁!”众人欢呼,一个个激动的脸都红了,各自去寻武器,鱼叉、火铳,弓弩,还有一台台的弩炮,有人提了一张巨网来,胡开山看着这兴冲冲的家伙,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带你***的网!” 第449章 捕鲲 宝船开始靠近大鱼。 看着那涌出来的泉水,还有那裸露出来的鱼身。 无数在甲板上的人,眼里放光。 他们太贫穷了。 这种贫穷,并不来自于现在有多少身家,事实上,他们现在的待遇很不错,有吃有喝,一月怎么能有十几两银子的赏赐。 他们的贫穷,来自于铭刻于骨子里的记忆。 所以他们的贪婪的,他们穷了十八辈子,祖宗们历来死了,不过是草席一卷,草草埋葬,祖宗们的尸骨,已经寻觅不到痕迹,可留下来是祖先们的精神,要活着,活着就要吃好喝好,不能受穷啊! 因而,虽是内心紧张,可他们更多的却是兴奋。 这大鱼,只怕有十几万斤吧,甚至可能……几十万斤。 这可是长约数十米的海鱼啊。 其体型,也只比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小一些而已。 越是靠近,越是在这湛蓝的大海之下,看到那巨大的躯体,所有人头皮发麻。 这鱼,肯定不只一文钱一斤。 水兵们,多少还是会算数的,这得益于他们卖鱼的经验,数十万斤的鱼,打回去一头……这是啥价钱来着? 唐修撰是个厚道人,海中的东西,卖了,都会给赏钱,若真能捕获此鱼…… “预备,预备……” 那巨鱼,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无所谓的,作为海中霸主,它显然没有任何危险的意识。 胡开山大吼,紧张的青筋曝出,当他看到那巨型的鱼身,其实心底深处也是发毛。 可根据他多年做贼的经验,任何事,先不瞎比比,先抢了……不,先动手了再说。 甲板上,水兵们开始架弩,一声令下。 数台巨弩嗖的一声,发出了弩箭。 嗤…… 一枚巨弩,其巨大的弩箭,有半丈长,可在这巨鱼面前,不过是火柴棒大小。 锋利的弩箭,没入巨鱼的身体。 这巨鱼的身体很柔软,一下子刺入,顿时,鲜血便涌出来。 可即便如此,这对于巨鱼而言,显然只是小伤。 就如有人用一根火柴棒大小的钉子,扎入了胡开山的身上。 巨鱼明显感受到了疼痛,随即……开始暴躁起来,它翻滚着,泉涌如注,尾鳍拍打着海面,瞬间,整个海域,宛如泛起了巨浪,这巨浪冲击在船身。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顿时开始剧烈的摇晃。 唐寅发懵。 立即大吼:“撤副帆,快,快,转舵。” 从前,大家只欺负大黄鱼,出海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渐渐熟悉了这种水中的生活, 可一旦遭遇到这种剧烈的搏斗,许多人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舵手有点儿慌,居然弄错了方向,船上的水兵随着船只的剧烈颠簸,东倒西歪,拉着帆布缆绳的水兵差点没摔下海去。 无数人如没头苍蝇一般。 胡开山大呼:“继续上弩,上弩……” 弓弩勉强的拉开,在这剧烈的摇晃之下,一个未固定好的巨弩直接飞出了甲板,掉进了海里。 唐寅死死的抱着桅杆,脸色煞白。 有人大呼:“巨鱼要撞来了,要撞来了!” “火铳……火铳……” 勉强有几个水兵,慌忙的举起了火铳,朝巨鱼开火。 “啪啪啪……” 巨鱼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轰…… 巨鱼的尾鳍,狠狠的拍打在了船身。 一下子…… 世界清凉了。 在这巨浪滔天的海域,整个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船身直接倾斜。 船舱里,有人大叫:“底舱破口子啦,快,快……快来堵漏。” 而整个船身,直接倾斜,大浪浇在甲板上,倾盆的海水冲刷了一遍船身,幸好,船身在几乎要没入汪洋时,却又重新翻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人各自抱着所有能抱着的东西,也不知有几人摔下了海里。 胡开山死死的拉着唐寅,若非如此,唐寅怕也要葬身鱼腹。 胡开山在此时大吼:“转舵,他*的,是硬点子。” 所有人在海浪中挣扎着,落水的伙伴,似乎没有被巨鱼吃掉,那巨鱼只是愤怒的甩动着尾鳍,卷起了一阵阵的巨浪。 于是乎,甲板上的人开始丢下一个个缆绳,能拉多少人上船便拉多少,船开始转舵,一群如落汤鸡一般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样子,贫穷所爆发出来的勇气,居然在此刻,对付这巨鱼,也是全然无用。 悲愤且贫穷的人们,竭力的救助着伙伴,一面开始想尽办法,使大船远离巨鱼,那巨鱼在耀武扬威之后,仿佛嘲弄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依旧喷吐着泉水,如小山一般的巨型鱼体,依旧悠哉悠哉。 “……” 胡开山眼里流出泪来。 水寨自开张,捞鱼无数,没碰过这么硬的点子,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大船开始徐徐的远离巨鱼,而胡开山狼狈的拍打着唐寅的背,唐寅拼命咳嗽,咳出海水来,接着粗重的呼吸。 “我们……”看着那涌泉的方向,胡开山怒吼:“我们会回来的!” 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这一次一无所获,悄然的回港。 这一次,暴露出了巨大的问题。 水兵们勇敢有余,可临事时,镇定不足,各个岗位,无法做到有效配合。 除此之外,船上大威力的捕鱼利器不足,若是遇到了那等巨鱼,根本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伤害。 还有船身,抗浪的水平不足。 总而言之,处处都是漏洞,幸好,这是碰到了巨鱼,巨鱼没有乘胜追击,否则,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开山咬牙切齿,听着死伤七人的禀报,龇牙咧嘴。 “我胡开山和那巨鱼不共戴天!”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唐寅却显得冷静。 现实很清楚,这些暴露出来的问题,都需弥补,所以一方面,需要对船只进行修葺,而且,某些地方,需要进行加固,这船体是无法改造了,可下一艘船制造时,却需针对这个弱点进行完善。 还有就是人员,临战经验太差了。 嗷嗷叫有个屁用,单凭着贫穷,还是无法战胜对手的。 武器……对了,武器,这巨弩显然是不成。 他一面开始招募巧匠,想办法打造新的武器,一面,给恩师修书。 恩师总会有办法的,嗯……一定会有的。 ……………… 蓬莱水寨。 一封旨意已传来。 命令戚景通立即带水兵出击,直捣毁倭寇巢穴。 戚景通得了旨意,沉默了。 他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竟还得到了兵部的赏识。 这在无数丘八们眼里,是令人垂涎的待遇。 现在朝廷将这支精锐的备倭卫交给了戚景通手里,除此之外,还抽调了数千精兵,六艘大明仅有的宝船。 也就是说,戚景通现在手里掌握的,乃是大明唯一一支水师力量。 噢,对了,宁波水寨那里,还有一个叫镇国府备倭卫的,那儿……可以忽略不计。 可接到了命令之后,戚景通神色却是冷峻起来。 副将们围绕在他身边,等待他出港围剿的命令。 戚景通叹了口气。 “戚指挥……” “嗯?”戚景通抬眸。 “这是大好事啊,现在知道了倭寇的巢穴,正是毕功一役之时,弟兄们日夜操练,憋得太久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此时,本不该是出击的时候。” “这……莫非指挥认为,这其中有诈?” “有可能有诈,也有可能没有诈!”戚景通道:“有没有诈,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就算倭寇盘踞在那里,我们有把握将其一举围歼?” “这……” 戚景通道:“大明对于汪洋,一无所知,备倭卫抽调的精锐,虽说没有老弱病残,可说实话,又有几个,有海战的经验。他们……又有几个,敢战?倭寇在海中纵横,稍有不慎,就是死!而我们呢?我们的官军,吃的是皇粮啊,有几人,愿为吃皇粮拼命?这些精锐,名为精锐,可依旧面黄肌瘦者为多,船一出了近海,更加颠簸,他们能在船上站稳不犯晕,便已算是老卒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倭寇以逸待劳,那一片海域,他们了若指掌,我们呢?” “朝廷对于剿倭,是一无所知,只想着用明面上的兵马和舰船数目,便以为如此,便可计算出成败。可实际上,何止如此?” “本来,本官倒是极想抽调骨干,趁着这个机会,好生的操练士卒,花费个三五年功夫,或许……有可以和凶残倭寇一战之力。可朝廷……太急了。何况……备倭卫中的弊病丛生……还来不及进行清除,此时出击,只恐凶多吉少!” 戚景通神色黯然。 他乃登州人,从小就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心里怀有大抱负,因而,熟悉舟船,熟悉弓马,总算凭着这股子韧劲,崭露头角,可又如何呢?他明白,海战,不是他戚景通一人的海战,围剿倭寇,也非他戚景通一人可以办成。 可凭着所谓的精锐备倭卫官兵,能成吗? 只是…… 他狠狠握拳,目中掠过了决然,狠狠将拳头锤在了案上:“今陛下有旨,我等固死,亦无不出击之理,传令……出击!捣毁倭寇巢穴!” 第451章 高风亮节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这种时候,大笑,实在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方卿家,你的脑疾发作了?” 方继藩原本以为,弘治皇帝会问一句‘方卿何故大笑’。 可弘治皇帝如此直接,确实令人有些尴尬。 方继藩摇头:“臣好的很。” “那卿家笑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戚景通确实有罪,不过臣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何我大明水师,不是倭寇的对手。”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陛下还记得当初的劝农书吗?” “你继续说下去。”虽然心里不悦,可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回过味来了。 “不知耕种的人,就不了解何为农耕,不了解农耕的人,却写劝农书,指导天下的农户开垦耕种,陛下认为,这合理吗?” 弘治皇帝缓缓点头。 方继藩又道:“现在的问题,也在于如此,戚景通就是这个农户,朝廷写下劝农书,告诉他,他得几条船,如何操练,何时出战,结果……这地耕坏了,算谁的错?”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马文升:“卿家的意思是,是兵部尚书的错?” 方继藩摇头:“不,兵部尚书马文升,不懂海战,可又是谁让他在兵部尚书之位,让他去指导人耕作,写下劝农书呢?臣是个耿直的人,觉得既然失败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之后,庙堂之上,将责任推在一个农户身上,若是如此,朝廷就永远无法长进,下一次,再换上一个新的农户上去,照旧,这农户还是重蹈戚景通的覆辙。输了就输了,费的不过是钱粮而已,事已至此,朝廷应该做出反省,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找出了问题,再进行更正,这……其实不难。” 难得说出一番有道理的话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他叫方继藩来,便是觉得方继藩这个人鬼主意多,或许这个人,有新的看法。 等他细琢磨了很久,终于眸子猛张:“你绕着弯子,骂朕?” 方继藩忙摆手:“臣冤枉。”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 旋即,却又吁了口气。 “其实……卿家说的没错,问题的根本,在朕!” 站在历史的高度,或者说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方继藩看来,弘治皇帝的小农思维,以及他某些时候的优柔寡断,弘治皇帝虽称的上是一个好皇帝,却也不过尔尔。 毕竟,任何一个人,都有其历史的局限性,你不可能要求一个奴隶主一拍脑门,觉得哎呀,我们该释放奴隶,该分田分地。又或者,让一个代表了天下士绅的王朝天子,转过头,就大声疾呼,我们要工商,要工商,欧耶! 若真有这样的人,怕是连方继藩都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二货。 弘治皇帝更像是一个裱糊匠,他很累,意识到了问题,却又怕房子塌了,所以裱糊起来,总是小心翼翼。 可他有一点好处,就是有时方继藩拐着弯骂他,他也不会生气,至多也就脸色变一变,可当他深思之后,却又默然接受。 弘治皇帝眯着眼:“问题的根本,确实是在朕!可是,这天底下,又有谁懂海战呢?” “有人懂!”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嗯?” 方继藩道:“其实这戚景通,就蛮懂。” 弘治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弘治皇帝已经打算宽恕这个人了,可方继藩提起这个人,弘治皇帝还是心里有些不悦。 方继藩继续道:“还有一人,可以试一试。”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 方继藩朗声道:“臣有五个……不,六个门生,六个门生之中,最看重的就是唐寅,唐寅此人,自幼聪敏,这个人………懂!” “他?”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臣为何说他懂呢,因为唐寅此人,最善于学习,他或许现在还不精通,却善于摸索和总结,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什么都懂得,即便是陛下,也是如此。因而,圣人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唐寅就是万中无一的这个人,他近来,和臣往来的许多书信之中,臣都可以看到,唐寅对于大海,有了越来越深刻的看法。陛下,大明海禁了百五十年,备倭卫也荒废了百五十年,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啊。” “唐寅……”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还是觉得这个人,书呆子气有些重。 弘治皇帝抬眸:“那就让他做出一些成绩来,让他来证明,他是如何懂海战,朕也很想看看,他凭什么,可以清除倭寇。” 方继藩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说来听听。” 方继藩道:“汪洋之内,有一巨鱼,目所未见。所习见者,鳅耳,巨亦已甚。其跳波鼓浪、鸣声如雷……” “什么?” 本来这些形容,是唐寅说的。 方继藩觉得这厮不说人话。 可到了皇帝面前,为了显得这鲸鱼的可怕,所以方继藩借用了一下。 结果…… 方继藩只得道:“深海之中,有一巨鱼,有数十丈长,重达数十万斤,其在海中翻滚,便可掀起巨浪,呼吸之间,可生涌泉,唐寅欲捕杀此鱼,一为立威,二乃操练军士。” 数十万斤。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一人若是两百斤的话,那么数十万斤相当于是多少人? 弘治皇帝看这暖阁:“如此,岂不是此巨鱼,比这暖阁还大?” “区区暖阁,如何装得下?” 诸臣们一个个惊呆了。 他们无法想象,世上有如此庞然大物。 方继藩道:“陛下,若是唐寅能捕杀此巨鱼,如何?”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若如此,朕定有重赏。” 小气鬼。 方继藩心里想。 弘治皇帝的所谓重赏,方继藩是一向……不太……抱有期望的,这颇有几分星巴克所谓的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样,水分巨大。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如这样,若是唐寅能捕杀此物,就请陛下,将这戚景通交给镇国府备倭卫。” “……” 这是一个好主意。 戚景通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此次他犯了大错。 即便皇帝不处置他,他这辈子,怕也只能闲置一辈子了。 方继藩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像他儿子戚继光一般大展宏图的机会。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张眸:“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传旨,戚景通罢指挥一职,降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不过……”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朕可很是期待,这世上是否有没有这样的巨鱼,唐寅到底能不能将其捕杀。” 方继藩吁了口气:“请陛下拭目以待,臣这一次,拿臣五个门生的人头作保!” 五个…… 弘治皇帝被震撼了。 ………………………… 蓬莱水寨……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已经完了。 他很清楚,自己原本应当死战的。可他也同样知道,若是死战,剩余的舰船能不能保住,只有天知道。 他必须带着舰船回来,还有剩余的军户。 他更清楚,败军之将,对于一个武官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自回到了营中戴罪,随时等候朝廷的裁处。 圣命终于来了。 出乎意料的事,他没有被彻底的罢免。 而是降职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戚景通原本以为,这一次战败的责任,统统都要背在自己身上,即便不下狱,可是罢官也是十之八九。 他一脸狐疑,心里在嘀咕,莫非是兵部有人为自己求情吗? 戚景通长长的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已是幸运了。 想来此次调去那镇国府备倭卫,是打算一辈子闲置吧。 这是命啊。 他认命了。 那钦使宣完了旨,很是古怪的看了戚景通一眼。 戚景通立即明白了什么,对啦,该到了日常的项目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便往钦使手上塞:“上使辛苦。” “啥意思,你这啥意思?”钦使打死都不接受:“你当本官什么人,本官不是那样的人,拿走,拿走。” “……”戚景通懵了,啥意思,嫌少,不少了啊。 他不得已,又掏出一锭来,武官就是如此,一定要随时记得带好银子,随时打点,得罪了哪一个大爷,都不是他能消受的起的。 “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啥?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两袖清风,本官不是那样的人!”钦使依旧抵死不从,双手护着自己,一步步后退:“本官看着这银子就觉得恶心,想吐!” 戚景通干笑:“上使,这……” 手里捏着两锭银子,很尴尬啊。 这钦使苦笑道:“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是朝廷命官,来此公干,怎么能收受钱财,这像话吗?” “上使真是高风亮节!”戚景通佩服的看着他。 这钦使像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 接着戚景通请他喝茶,二人闲聊片刻,钦使预备要走,戚景通忙是相送,钦使大抵觉得戚景通这个人,还算稳重老实了,于是他面上带着笑容,临走时,突然意味深长的道:“戚千户啊,你……何时搭上了新建伯的门路,真是……失敬啊。” “啥?” 第452章 虎狼之师 新建伯,这个名字很熟悉。 可熟归熟,对戚景通而言,这却是陌生的。 无论如何,得了旨意,就必须赴任。 从指挥成为一个副千户,戚景通带着几分侥幸,同时,却又带着几分悲凉。 这几乎形同于闲置,这辈子,怕也翻不了身了吧。 一生的抱负,只恐到了如今,也到此为止了吧。 匆匆至宁波。 戚景通往镇国府备倭卫点卯。 宁波水寨,和蓬莱水寨完全不同,这里的海湾规模不小,可水寨显得很简陋,不过……水寨附近,出奇的繁华,到处都是百姓,这儿俨然已成了一个屠宰场,一个个贩卖鱼的商贩招牌,应接不暇。 便连这里的泥地,竟都是鲜红的,仿佛染着血,血腥冲天。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到了水寨,戚景通心里却是一凛。 这些水兵,个头不高,却个个显得很精壮,目光有神。 精壮…… 这对于军户而言,是极奢侈的事。 许多人都是有上一顿,没下一顿,能勉强长点肉就不错了,甚至有些军户,几乎都是骨肉如柴的。 戚景通打小就在军中长大,在他的印象之中,也只有武官的家丁,才勉强在其脸上,看不到菜色。 可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膀大腰圆,却又不是那种肥胖,而是浑身一股子精肉的感觉。 他们的眼睛,很有神。 戚景通一度误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将朝廷的调令取出,接了调令的人,勉强认识一些字,大抵知道了戚景通的身份之后,便开始大声咧咧:“人来了,人来了!” 戚景通误以为他在吼,点子来了,点子来了……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声炮响,戚景通吓得脸都绿了。 却见那校场上,无数人迅速汇聚,人人腰间带刀,却因为炎热,上身赤*,露出了一身的古铜色的肌肉。 接着,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浑身邋里邋遢,像没睡醒一样。身后,是一头灰熊一般的家伙,足足高了读书人两三个头,十六块腹肌,肱二头肌,不需特意的蓄力,便已如皮鼓一般的紧绷。 “戚千户?”读书人上前,面带微笑。 “正是。”戚景通预备行礼。 “我是唐寅,这是千户官胡开山,我早得到了恩师的书信,一直盼你来。” “令师……” “姓方,讳继藩。” 唐寅现在已经没那么多读书人应有的啰嗦了。 军中的生活,一是一,二是二,之乎者也或是愁啊愁的诗词歌赋,你跟胡开山这些大老粗说了人家也不懂。 唐寅现在习惯了说人话。 方继藩…… 新建伯…… 自己……啥时候和他有关系了? “戚千户,人都召集起来了,你和这水寨上下都见一面,大家便算是认识了。今日晨操之后,要出海,好了,不啰嗦。” “噢,噢。”戚景通没想到营里如此随意。 胡开山也乐了,似乎因为恩公有吩咐的缘故,所以他对戚景通格外的亲昵,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握拳轻轻的锤在戚景通的肩骨上:“哈哈……戚千户,久仰大名,往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 一拳下手很轻,绝对只用了胡开山的一分力。 啪嗒。 戚景通的肩骨如他的心一般……要碎了。 戚景通猝然不备,闷哼一声,顿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你奶奶个嘴…骨头是不是断了…”这山东大汉,冒出个念头,靠自己平时强健的体魄,勉强支撑,脸色苍白如纸,恨不得大吼一声,发泄来自于肩头剧痛。 见戚景通脸色苍白。 胡开山关心的道:“咋,戚千户脸色这么差?” “我……无……事!”戚景通调匀呼吸。 胡开山乐了,挠头:“无事便好,不过,至多也就是肾不好,无事的,无事的,来了咱们宁波水寨,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儿,吃的是大黄鱼,这大黄鱼,已有大夫琢磨过,其性平,能入肝、肾二经,不但治肾,妇人吃了,还能活血哩。” “……” 戚景通保持笑容,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杀威棒? 幸亏我戚景通弓马娴熟,体魄惊人,否则……这一拳,怕已死了吧。 唐寅面带微笑,看着戚景通,笑容背后,是同情。 被胡开山看重,还很亲密的人,营里也有几个,现在隔三差五在营里的大夫治伤,据说浑身淤青。 戚景通随即乐了:“某与戚千户一见如故,听说……戚千户最擅练兵和水战、布阵,这太妙了,我胡开山是个粗人,你是副千户,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噢,练兵的条例呢……” 说着,他开始往身上摸索,终是从宽大的腰带里,抽出一个油纸包的簿子,他体型大,所以腰带也比别人粗许多,这簿子藏在里头,居然没有违和感。 将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剥开,胡开山显得很郑重:“这是恩公交我的,乃咱们水寨的练兵之法,我仔细钻研,所学却是不精,戚千户,今日我将它传授你,往后,这就交给你了。” 恩公…… 恩师…… 戚景通有点懵。 关系有些乱啊。 右边的肩窝依旧疼的他头皮发麻,抬不起来,他用左手接了,勉强抬起右臂,随手翻阅。 戚景通心里想,练兵之术,哪有这般容易……兵法如水,没有常形,要对症下药,你以为这是诸葛亮,还授什么锦囊…… 他一面说,可一翻开,脸色就变了。 没错…… 练兵的技巧,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可言的。 这确实是戚景通的心得。 因为作为武官,轮到你练什么兵你就得练什么兵…… 可是……可是…… 戚景通风中凌乱起来。 这哪里是练兵之法,这……第一页,是选兵。 什么人适合当兵,什么人不适合。 首要的,当然是穷。 有多穷要多穷,里头,首推义乌人和永康人,里头还具体的分析来了原因,论述了这群从祖宗十八代起,便穷的烧不起灶的光荣历史,已经山民们械斗传统的形成…… 戚景通其实有些失礼,他理当瞄一眼之后,便将东西收了,回去慢慢琢磨,毕竟当着人面,不能久看。 可看了第一页,他就忍不住看第二页。 第二页居然是给养。 书中认为,水兵给养必须充分,宁缺毋滥,朝廷拨发的三千钱粮供给,只需三百人吃用即可,其中还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要求士兵们保证每日食谷两斤,肉一斤,蔬果一斤,这是最低要求。 戚景通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食,就算是总兵官豢养的家丁,怕也没有如此待遇吧。 可偏偏,方继藩做了硬性的要求,一两一钱,都不能少,一个士兵若是少了一两米,一两肉,则小旗官连坐,若一旗之中,俱都缺斤少两,则杀百户,若百户治下有近半人少粮,则千户、副千户统统杀了。 当然,最可怜的是军需官,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士兵少了粮,都是杀军需官。 戚景通心里一凛。 军中吃空饷和层层克扣之事,可谓屡见不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却如这般苛刻和细致的军法,却是前所未见。 可细细一想,戚景通很快就能理解其用心了。 无论是千户、百户、旗官,都属于主官,他们要贪墨,势必和军需官同流合污,可在这严厉的军法之下,主官不但有上官监督,军需官岂会不害怕东窗事发,又或者,军需官想要克扣,各旗、各百户以及千户官为了防止掉脑袋,难道会让军需官率性而为。 除非这军中,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戚景通微微皱眉。 他心里倒是真正佩服胡开山的恩公了。 军法,本就该细致。 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保证官兵的给养,其实是重中之重,大明的军马,军纪涣散,其根本,不就在于给养出了问题? 朝廷的钱粮,缺斤少两,到了一层层的武官手里,又是层层克扣。 等真正到了士兵手里,一斤粮,有三两就不错。 吃都吃不饱,如何操练? 饥饿的人,操练的狠了,会直接昏厥或者休克的! 因而,为了防止出问题,所以操练也是敷衍了事。 最终,所谓的官兵,就成了一群能勉强混个半饱,不知操练为何物的废物。 这个人……居然有此真知灼见,竟是一眼看穿了,军中最大的弊病。 相比于其他的问题,反而都不是问题了。 就如戚景通自己一样,他打小就可以学习弓马,可谓是闻鸡起舞,可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出自于武官的家庭,他每日能吃饱喝足,所以操练对他有莫大的好处,不但使他弓马娴熟,而且体魄惊人,也练出了一身的蛮肉。 可寻常士卒呢? 吃都吃不饱,操练两下,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再多操练一会儿,昏厥和休克都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兵,怎么操练? 方继藩…… 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 戚景通打起了精神,不敢等闲视之了! 第453章 我们回来了 再继续看下去,便是操练纪要了。 这不同于所谓的孙子兵法之类的笼统之法,而是几乎每一个要求细节,都是详尽无比,从号令,至战法,再至行营、武艺、守哨、水战,等等,哪怕是每一个士兵临阵时,都有足够的要求。 这等兵法书,若是读书人看了,只怕要头痛。 因为里头的文字太啰嗦,反复的罗列了该怎么去战斗和赏罚的细节。 不懂行的人,看了也只是嗤之以鼻。 因为操练和打仗这等事,何须如此详细。 可戚景通看来,却是心里骇然。 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强兵练兵之法吗? 他不是读书人,同时,他又不是寻常人,他对战争和操练,乃至于大明的士兵,都有深刻的认知。 正因如此,他才察觉到,大明的军制,或许在百年前,曾强极一时,可到如今,早已是腐化和败坏,弊病丛生。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是孤独的,他看出了太多的问题,可又如何? 他没法儿改,即便当初是在蓬莱水寨,即便当初,他受兵部的青睐,可他也深知,挑选士兵,并非是他能做主,军粮供给,也非他能做主,乃至于,如何奖惩部众,也非他可以一言而断。没有足够的军粮供给,操练就没法加强强度,因为士兵的身体吃不消。而一旦操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士兵们便容易涣散。兵心一散,就游手好闲,到了战时,顺风时尚可一窝蜂冲杀一通,逆风时便是一哄而散。 人最可悲的是,当他看到了问题,无力去改变,所以就将一切,寄望于运气。 当初他带着舰船出了蓬莱水寨,何尝不就是寄望于这运气呢,结果……上天绝不会眷顾没有准备的人。 他继续看到此后,关于士兵作战和水战的阵法,三五人为一队,士兵们各司其职,要求做到,无论多少贼人,士兵们都需保持与自己袍泽之间的协同,甚至提出,擅逞勇者,军法处置。 军法之中,更是严厉:砍伐人树株,作践人田产,烧人屋房,奸淫作盗,割取亡兵的死头,杀被掳的男子,污被掳的妇人,甚至妄杀平民,假称贼级,天理不容,王法不宥者,有犯,决以军法从事抵命,必诛不论。 戚景通身体颤抖。 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强军之法啊。 这里头几乎每一个文字,都在针对明军现有的弊病去纠正,其中规定的所有细节,几乎是为缔造一支新军量身打造。 甚至,有不少练兵之法,从前,竟还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当时的自己,也曾幻想过,倘有一日,自己该如何革除弊病。 自然,他深知自己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念头罢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若有儿子,一定会将自己多年的想法,告诉自己的儿子。 自己做不到,未必儿子做不到。 可现在…… 没有人可以懂戚景通的心事,唐寅不会懂,文武有别。胡开山不懂,胡开山从前不是武官,不曾真正深入的了解过大明的军制。 戚景通的心底深处,居然露出了悲戚。 此书……就好像专门为自己写的一般。 也是专门,为了大明这腐朽老旧的军制而提出。 戚景通赤红着眼睛,看向唐寅:“按这兵法纪要练兵?” “对,便连选兵,也是用此法。” 瞬间,眼泪便遏制不住的出来。 兵败之后,戚景通没有哭。 贬为副千户,戚景通依旧没有哭。 胡开山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疼的他龇牙,可他依然没有哭。 可现在,戚景通哭了,噗通一下,他跪在了带着鱼腥的泥地里,如获至宝的抱着练兵纪要,泪洒下来,哽咽道:“戚家世受国恩,至今百二十年,而今北有鞑靼、南有倭寇,这俱为朝廷心腹大患,而诸军……已不堪为战,长此以往,谁来保境安民。而今……而今……终于有救了,有救了啊……我戚景通……咳咳……” 唐寅一脸习惯的看着戚景通。 真的很累啊。 自己的恩师,总有惹人哭的功能。 跟在恩师身边,这样的场景,唐寅见得多了,哭出来就好,没啥。 胡开山却是不落忍,忙是要将戚景通搀扶起,可实际上,却几乎是将戚景通拎起来的。 “莫哭,咱们是汉子,有啥好哭的,士兵们都在那,别让人看了去,丢人。” 戚景通还在抽搐哽咽,带着泪眼:“唐修撰,胡千户,这新建伯……到底是何人……他为何……” “我的恩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允文允武,在京师里,人人赞许。”唐寅其实本来想如实的陈述自己的恩师。可很快,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臣不彰君恶、子不言父过,弟子,岂可腹诽恩师。 戚景通肃然起敬,心里说,自己久再登州和莱州,竟不知天下已出了这样的人物,真是消息闭塞,从前白活了啊。 胡开山忍不住道:“是啊,恩公不只是本事了得,最紧要的,乃是他品德贵重,这一次,我老胡是最佩服的,我胡开山也读过一些度读书人的书,说是一个人,若如美玉一般无暇,那便是谦谦君子,这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君子,想来,势必就是恩公这般的。” 戚景通心中一凛,不敢小看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他顿时心潮澎湃:“我戚景通不过是粗鄙的武夫,能遇新建伯此等明公,只恨不能一见,今日吾奉旨来此协助唐修撰与胡千户练兵,自当效犬马之劳,若藏私心,人神共诛。” 人有了希望,便觉得浑身都有劲。 胡开山喜笑颜开,一拳又砸在戚景通的肩窝:“好汉子,我就喜欢戚千户这般的直爽。” “……”戚景通双目依旧含泪,眼珠子不动,嘴巴微微鼓起来,像是憋了一口长气,直勾勾的站着,纹丝不动。 “咋了?” 戚景通缓缓的闭上眼睛,依旧还憋着口里的一口气,眼角,泪水在打转,还是一声不吭。 “呀,戚千户,你无事吧。” 呼…… 戚景通终于在确定自己不会被这剧痛,发出嘶声裂肺的痛吼,还能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之后,方才长长将这一口气喷出来,他粗重的呼吸,脸色煞白,像是刚从沙场归来,右臂吊在肩上,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左手摆摆手:“无事,无事,下一次,换一个胳膊好吗?换左边,右边的……要碎了。” “啥?”胡开山一脸无辜的看着戚景通。 …………………… 戚景通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他喜欢这里,看着士兵们吃着肉,吃着鱼,犹如一群少爷兵一般,可操练起来,却很狠,戚景通是绝不肯徇私之人,赏罚分明。 这些士兵们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不只如此,戚景通还跟着他们出海,他看到唐寅在小舟上,敲着船帮子,而后,他也看到,这一片海域里,生出一股黄潮。 接着,士兵们彼此高呼着,数十艘小海船的人,洒下了一个个渔网。 戚景通也捋着袖子,加入了打渔的行里。 他喜欢吃大黄鱼,尤其爱吃鱼汤,虽然这个时候,对于大黄鱼的烹饪研究,已经进化,人们已经不再喜欢熬汤,而是喜欢清蒸了。倘若是大宗师级别的高人,便如戚景通前日受邀见到的宁波知府温艳生,温知府对黄鱼的研究,已至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他会将大黄鱼用上好的黄酒浸泡数日,之后慢火煨煮,在鱼腹之中,藏花椒、蒜若干,取出时,趁鱼中热气未散时,取冰黄酒吃下。 可作为入门级吃货,他就享受那一口汤入口的感觉,舒服。 他也爱打大黄鱼,尤其是士兵们一个个拼命下网,个个激动莫名的样子。 戚景通便觉得舒坦,太舒坦了。 他发现,士兵们对于舰船的操作开始越来越熟悉,甚至,有人还会提出船只中需要改进的问题。 他们希望自己的船更快一些,也希望船更坚实一些,而一群花了银子请来的匠人们,总会围绕着舰船,进行修葺和改善。 这一切……都是银子在作祟,许多人家,开始专门收购这里的大黄鱼,将其晒干,再转去其他地方贩卖。一到大船回港时,港口里,便热闹非凡,无数的人,盼望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府号回来,紧接着,水兵们直接下船,稍作休息之后,开始操练。 现在装卸货物的事,已经开始雇佣一些短工来负责了。 不只如此,一个个新型的巨弩,开始搬上了船头。 水兵们会站在港湾处,一次次尝试着操控这巨弩。 戚景通百思不得其解,这巨弩……和别处不同啊。 每当他抱有疑问的时候,胡开山会亲昵的一拳砸在他的右肩上,亲热道:“你会明白的,嗯,很快就会明白这巨弩的作用了。” 半月之后。 大船出港。 水兵们格外的兴奋,一个个清早操练时,嗷嗷的叫。 他们的双目里,散发着贪婪。 第455章 满载而归 巨鱼在水中疯狂的翻滚着,大浪翻滚,浪头不断的敲击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船上的人,在经历了紧张之后,渐渐开始冷静下来。 水兵们待船一稳,便飞出钢矛,有人兴奋的弄出火铳,砰的一声,烟火腾腾,硝烟弥漫。 对于这样的智障,若不是现在没时间招呼,胡开山恨不得砸烂他的狗头。 舵手已越来越冷静,他对此,已开始习以为常。 每一个人,开始各司其职起来。 热情过后,是一种疲倦之后的喜悦。 等到那巨鱼,终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轻,所有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有人探出了船舷,去看那传递漂浮而起的鱼尸。 那黑白相间的尸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胡开山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 唐寅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死了吗,死了吗?” 方才那船一阵的摇晃,实是够呛,好几次,唐寅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而现在,海水又归于平静,嗷嗷叫的水兵们,想要放下缆绳,将那巨鱼捞上来。 他们时刻保持着热情,永远都是精力充沛,胡开山毫不客气的拎起了一个家伙,朝他咆哮:“天知道还有没有死尽,这么急着下去赶死吗?就算是死了,咱们的船,放的下这鱼尸吗? “……” 可怜的水兵被悬在半空,两腿在半空乱蹬,最重要的是,他还得面对胡开山十几日没刷牙的口臭,还有那四溅的吐沫。 “卑下知……知错了。” “滚回自己的岗位去,他娘的,立即返航,将这巨鱼,拖回去,将风帆给老子扯满了,检查一下船上各处毁坏了什么!” 胡开山是这些穷鬼的克星,往往大吼一声,嗷嗷叫,张牙舞爪的穷逼们便安静了,从老虎成了病猫,世界就清净了。 众人诶哟诶哟的开始拉着缆绳扯起了风帆,有人冲入了底舱,检查船只的损毁情况,底舱的人开始预备抛弃压舱石。 穷逼们迎着海风,个个满面贼笑,就像自己的老娘嫁人一般,美滋滋的咂嘴。 猎猎的威风凛凛镇国公的黑底旗帜,此时在这黄昏之下,它迎风招展,万丈霞光的天穹和碧蓝的海水之间,显得格外的耀眼。 攀上桅杆的水手不耐烦的驱散了想要停落的海鸥,一面打着旗帜。 下头的水手们收着缆绳。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让人取了淡水洗了把脸,方才情急之下,发簪不知掉去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用湿淋淋的手往头上向上一抹,顿时,长发后扬,竟有几分小马哥般的风采。虽然……他比较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戚景通激动起来。 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明白了。 他眼里放着光。 方才,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之后,他顿时醒悟了什么。 他激动的看着唐寅,再看看胡开山。 胡开山一甩长发,湿漉漉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之下乱飞:“明白了啥?” “捕鱼,也是新建伯的授意吧?” 胡开山和唐寅对视一眼。 想了想,好像是的,至少恩师……确实修书来了,让他们想方设法,捕杀巨鱼! 戚景通激动的道:“兵法之中,首要的乃是实战,操练固然有用,可若无实战应变的方法,纵使兵练得再好,遇到那凶残的倭寇,却也未必可以做到百战百胜。这捕捞巨鱼,与巨鱼搏斗,正是实战啊,锻炼的,正是备倭卫上下在万分紧急之下,操纵船只的水平,让将士们时时刻刻,保持着作战的紧张,人就是如此,第一次遇到了凶险,容易慌张失措,可遇的多了,自然也便不将其当一回事了。新建伯……神鬼莫测,运筹帷幄,处处都带着心机,我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巨鱼,我们可将其视为倭贼的舰船,我们不断的于之搏斗,与之死战,唯有如此,方才可练出百战强兵,卑下真是佩服,实是太佩服了,我自称自己熟悉兵法,弓马娴熟,其实却不及新建伯万一。” 胡开山一脸智障的看着他。 看他高兴坏了的样子,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可随即,见他说的绘声绘色,居然也有几分信了。 他虎躯一震,心里不禁想,莫非…… 他倒吸一口凉气。 “老唐,我觉得靠谱,恩公的本意,或许真不是为了银子。” “……”唐寅憋红着脸,见二人都期盼的看着自己,他呼出一口长气:“恩师行事,自有其用意,他……岂会在乎区区财帛,既然他吩咐我们捕巨鱼,自然会有其深意。” 得到了唐寅准确的回答。 戚景通跪了。 他真的跪了。 这辈子,从没有如此佩服一个人。 自己一辈子的感悟,都不及人家信手捏来的周密谋划。 此刻,他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火焰高涨,窜动着,那火焰,生生不息。 “回航………” “回航!” 水兵们用激动的声音,不断的接力:“回航!” “回航!” 带着几分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向西,一路向西。 后日拂晓,大船回港。 这一次带回来的,不是满仓的大黄鱼。 而是…… 无数人出现在了港口,翘首以盼。 这一次出航时间比较长,许多借此牟利的人,都等待不及了。 而此时,人们察觉了什么。 大船之后,似乎一座小山,在水中浮动。 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 是巨鱼。 巨鱼! 无数人奔走相告,数不清的宁波人,纷纷涌来,想要一睹风采。 那巨鱼解开了绳索,根本不需搬运直接随着潮汐,便被冲到了沙滩上。 无数人骇然的看着这巨大的鱼,此鱼,即便是放在鲸中,也称的上是巨大了。等它冲上了海滩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它的全貌时,连水兵们都吓尿了。 原来他们捕杀的,竟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此鲸长十四丈,这已经相当于二十人的身高,大致的估算,其重量,只怕在三十万斤上下。 三十万斤啊…… 水兵沿着鲸鱼,围成了人墙,这是他们的,谁也别想趁机揩油,偷偷割了鲸肉走。 片刻之后,便有宁波府的差役们分开议论纷纷的人群,随后,头戴翅帽,穿着簇新钦赐飞鱼服的知府温艳生带着一干属官到了。 听说捕到了大鱼,温艳生很感兴趣,居然肚子有点不太争气,可兴冲冲的一到,方知竟不是大黄鱼。 他咳嗽一声,摆出了知府大人的威仪,围着鱼尸足足转了一圈,觉得甚是腥臭,心里不禁嘀咕:“这……能吃?” 顾不得这腥臭,见唐寅来了,二人相互见礼,看着四周人声鼎沸的人群,温艳生不禁感慨:“此鱼真是吓煞人了,只是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先炼鱼油,恩师吩咐过的,其余的肉,分而割之,毕竟是肉,不吃可惜了。至于骸骨,恩师有吩咐,要命船遇至京师。” 温艳生乐了:“如此甚好,老夫……倒是可以先尝一尝看,是啊,毕竟是肉,不然可惜了,不过此肉,远远闻之,甚为腥臭,需用作料掩其味的好,不急,不急,需赶紧炼油,这鱼尸甚大,不妨就地炼油吧。” 炼油很简单,直接割取鲸鱼的油脂,架上铁锅,烧起来熬油即可,等熬的差不多了,任其冷却,这鲸油便算是成了。 这是方继藩教的。 恩师真是什么都懂啊。 不过……唐寅却已是习惯了。 三百多个嗷嗷叫的水兵,各自取刀,也顾不得出海回来的疲惫,提着竹筐,割取油脂和鲸肉,肉的话,直接就地兜售。 这肉也有十几万斤,五文钱一斤,爱买不买。 五文钱比之黄鱼的价格,是高了不少。 可现在,宁波府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恢复了安定,何况,如此巨鱼,人们倒还真想尝一尝这肉,买的人不少,有不少人倒愿意多买一些,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在这里买的鱼,到了别处一转手,总是有利可图。 一时之间,这港口处,除了围看之人,还有不少人来回的挑着扁担和箩筐,将一担担肉直接挑走。 甚至是那还未流尽的鲸血,也有嗷嗷叫的水兵拿着盆子一盆盆的装着,毕竟……巨鱼浑身都是宝,这全身上下,总会有用,先装起来,说不准,它能吃,能入药呢? 人们总是爱吃稀罕物,而这巨鱼,再稀罕不过了,许多人低声窃窃私语,认为这巨鱼定是大为滋补之物,因而,许多人动心,想要买回去尝尝。 唐寅背着手,与知府温艳生谈笑风生,温艳生时不时的看着那慢慢的被人剥皮拆骨的巨鲸,面带着微笑:“此鱼甚伟,本官倒也想尝一尝了,不妨如此,待会本官奉上一锭银子,唐修撰,到时送一担肉至廨舍来,如何?” 唐寅道:“怎么好收温公的银两,君子之交淡如水,待会儿伯虎便命人送去便是。” 温艳生只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拒绝,他倒不贪这几斤肉,而在于,没有必要为了几斤肉,继续纠缠着该不该银子的事,毕竟……大家都是斯文人啊。 第456章 海上巨利 一锅锅的鲸油熬制出来。 很快大家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没有足够的水桶装油。 水兵们不在乎,拿出自己的洗脸盆和洗脚盆,可还是远远不够。 本着绝对不浪费的原则。 水兵们开始四处去借桶。 好在宁波人对于备倭卫,是心存感激的。 这一场灾殃能够熬过来,全靠备倭卫的大黄鱼,是人都明白,这大黄鱼即便卖十文二十文,也依旧不愁销量,却依旧以十文相售,自是存着救人之人。 许多人因此而活下来。 人都有一种朴质的观念,你救了我,便是于我有恩,这恩情或许我还不了,可要借桶,却是小意思。 许多人风风火火的将自己家的脚盆、脸盆、浴盆以及水桶搬来,这沙滩上,无数的盆子堆砌如山。 一锅锅油,足有近十万斤,在烧热冷却之后,放入了盆里,便渐渐开始凝固起来。 唐寅照着恩师的方法,取了几勺油,插上了灯芯,随即命人取了火折子点着。 温艳生还舍不得走,他这辈子,自从这备倭卫来了,也算是越来越见多识广了。 原以为,这油是吃的。 还忍不住流了点涎水,结果看唐寅用其做蜡,心底不由失望,将涎水吞了回去,别糟践了。 那灯芯燃起,发出亮光。 光亮比寻常的烛火,要亮许多。 温艳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爱晚上看书,一看这亮光,乐了:“这灯挺亮的。” 二人已回到了水寨,三两的鲸油,就这么点着,房里通亮,二人寒暄了老一会儿,温艳生忍不住去看那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鲸油,点了这么久,居然几乎肉眼看不到损耗的痕迹。” 寻常的蜡烛,一个时辰,大抵一根就没了,而这鲸油…… “这是宝物啊。”温艳生眉飞色舞道:“近十万斤油,却不知可制多少蜡烛,竟可燃这么久,吾辈读书人,夜里要读书人,有此物,事半功倍。” 唐寅心里也震撼。 照明在这个时代,可是极奢侈的事,读书人晚上才点蜡烛,一般的人,夜里哪里舍得,一方面是蜡烛贵,其次是蜡烛不经烧,且只是豆蔻之光,不但费眼,且还不够亮。 现在有了此鲸油,谁还肯用那寻常的蜡烛。 “一头巨鱼,便可熬制这么多的油,若如此,多捕捞一些,这每年可产多少?这真是好东西啊。” 温艳生啧啧称赞。 唐寅心里也很震撼,照这样算来,二两油,竟可燃烧五个时辰,足够寻常人家用四五日了,而一斤十六两,二两成一烛,一斤便是八只蜡烛,十万斤的油,便是蜡烛近百万,这还只是一头鲸,若是一月下来,多捕捞一些,即便这蜡烛只卖一两文钱,也是可怕的数字。 当然,备倭卫不必自己制蜡,直接将这些鲸油卖掉即可,只怕有的是的人肯代为制蜡,这一年下来,获利无数啊。 现在备倭卫才一艘船呢,倘若更多呢? ………… 正午。 温艳生就已忙碌开了。 一担鲸肉直接送到了廨舍。 他愉快的先命人煮熟了一块,放了些许盐,一吃,又鱼腥,温艳生摇了摇头,不过这鲸肉,却又不似鱼肉,反而带着一股子……牛肉的嚼劲。 一旁的长随看着知府。 温艳生想说竟和牛肉相似,刚要开口,又谨慎的咽了回去,牛肉虽只要有官府的文书,也可宰杀,可因为牛是耕种的好帮手,因而人们对于吃牛肉的行为,是或多或少反感的,自己乃堂堂父母官,还是不提牛肉的好。 “此肉嫩而有筋,肉质是不错,唯独有鱼腥气,甚为遗憾啊。”他笑了笑,其实……他挺怀念数年前,自己曾吃过的一次牛肉,那真是值得怀念的日子啊,味道真是不错,可惜,即便是他,能吃到牛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他继续道:“不过若能掩其鱼腥,势必是美味佳肴,这样吧……” 想了想,他转动着手里的筷子,面上带着自信的从容,徐徐道:“此肉以后不要清蒸和炖汤了,要干炒,先放热油,待热油沸腾,再置花椒、酱料、葱姜等物,当然,只适量放少许,放多了,却又失其味了。炒熟之后,先别急着上锅,放一小把芹菜,点两滴陈醋,翻炒一二,随即上锅,且去试试吧。” 廨舍里的厨子,都是劳役,一般是官府征募的,或是给官员们抬轿,或是在厨中帮佣,或是为其开道,若是惨一点的,则是苦役。因而在厨里的劳役,其实是最清闲的,吃的好,只负责官员的三餐,舒舒服服,可在知府衙门里做厨子,却不免有些糟糕了。 知府的花样太多了,隔三差五一个新的菜色,而且说的头头是道,花样翻新,这令那厨子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待按温艳生的方法烹饪出了干炒的鲸肉,温艳生取了筷子尝了尝,顿时,眉开眼笑:“此乃佳肴也,嫩滑又带着筋道,很是爽口,好好好,今后就按此法烹饪。” 今日只这干炒鲸肉下饭,味道出奇的好,舒服的拍着自己的肚皮,让人斟了一口香茶:“往后咱们宁波府上下有口福了,三五文钱一斤的肉,一文钱一斤的鱼,这都到哪儿找去? “老爷,你说,捕了这么大的鱼,若是此时,老爷上奏,报一个祥瑞,这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温艳生沉默了片刻,摇头:“这功和老夫没关系,这是人家的功劳,要报祥瑞也好,要献宝也好,这都是唐修撰的事,老夫只负责吃,这功劳,却不必去揽,他是年轻人,和老夫不同,老夫年纪大了,功名利禄之心,早就淡了,能为官一任,做这父母官,做到不贪不占,勉强能为百姓们做一些主,每日还能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山珍海味,就已知足了,功劳………不要,不要也罢。” 说着愉快的哼起小曲儿。 ……………… 在得知鲸油可制蜡烛,而且还是最上等的蜡烛之后,几乎所有的鲸油,很快就被人抢购一空。 卖肉和油的银子,一次,竟有八千两。 这是何其恐怖的数字,这才来回一趟啊。 唐寅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一边针对这一次捕巨鱼,命匠人们改良捕鱼的弓弩,一面让人对船体进行加固,同时,他决心订制新船。 剩余的银子,自然是直接犒劳官兵。 水兵们得了银子,个个喜笑颜开,更加精力充沛了,一个个嗷嗷叫着要去捕鲸,这一趟,可是人人七八两银子啊,可比捕黄鱼赏钱更丰厚,一月多捕几头,数十两银子就到手了。 这些不怕死的家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敢做,个个主动请缨,都是不肯落后于人。 唐寅则关起门来,修了一封奏疏和书信,连同着那巨鲸的骨架,命人火速运输。 从宁波运输货物去京师,若是先用海船走一段海路,将其送至杭州,随即再由杭州漕运从运河将其送入京,快一些的话,二十多天就可以到。 这备倭卫,已开始渐渐步入正轨了。 现在最缺的,反而是船,若是没有新船,就没法儿扩充兵员,只是要造船,所花费的时日,却是不少,这也是唐寅最烦恼的地方。 ……………… 一场剿倭的溃败,令兵部抬不起头来。 马文升最近不太蹦跶了。 可此时,太子殿下却是连上奏疏,当然,这奏疏是方继藩一道上奏的,两个人搜肠刮肚,说实话,他们实在不是写奏疏的材料,大眼瞪小眼,看了老半天,方继藩一拍案:“有了,按三宝太监当初上书的写。” “啥,你还认得三宝太监?”朱厚照趴在案牍上。 方继藩鄙视他,随即念起了文皇帝驾崩之后,仁宗皇帝登基,欲停止下西洋时,三宝太监郑和愤而上书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西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说过这些话?”朱厚照趴在案牍上,开始抄写。 方继藩道:“说过。” “噢。” 方继藩又添了一句:“汪洋之上,有鱼无数,此为肉也,食之不尽,若进行捕捞,上可纾解朝廷无粮窘境,又可使百姓们满足口腹之欲,此一举两得。” 朱厚照又颔首点头:“说的很好,不过……” 朱厚照停了笔杆子:“老方,为了将兵部剩余的几艘海船抢来咱们镇国府,我们是不是有点无所不用其极了一些,不如本宫直接向父皇索要便是。” 方继藩似笑非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了刺激:“咋就要不到了,本宫是父皇的儿子啊,亲的。” 方继藩摆手:“臣知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正因为是亲儿子,殿下还能活到现在,否则……” “否则什么?”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否则,你又不是陛下儿子,又没脑疾,陛下虽宽厚,却只怕也已死了一百次了,臣说话有些耿直,不要介意。” 五更已毕 求月票 先感谢逍遥狂傲同学,又打赏了一个盟主,真的很感谢。 其次,老虎看了下数据,短短两个月,居然已经一百三十三万字了,吓死了,老虎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老虎更新这么猛。 书的质量如何,老虎就不说了,每一个人物,都是经过了推敲,每一段剧情,所需的资料,也需整理,不敢说百分百靠谱,却也尽力而为了。 这是巨大的工作量,一路写到现在,老虎自己都佩服自己。 上个月,月票总榜第十一名,只差一点点,就进入前十。 这月,依旧还是在十名之外徘徊。 进入前十,很难。 这是真心话,可老虎还是想试试,毕竟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啥区别呢? 其实,老虎就是书里的那些水兵,穷了十八辈子,缺月票,来吧,大兄弟,赶紧手抖一下,投票了。 第457章 帝心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沉思了很久,突然乐了:“这话虽不爱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朱厚照对此,似乎并不在乎:“或许,正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我若是别人的儿子,就不会如此了。由此可见,问题的根本,出在父皇,子不教,父之过也,怪不得本宫。” 他有唾面自干的本能。 美滋滋的将奏疏写完,随即取出自己雕刻的镇国公印,让刘瑾取了印泥,他是个极细腻的人,这镇国公印,还有专门的防伪标识,细细的检查一番,随即啪的一下,盖在了奏疏上,将奏疏交给刘瑾道:“递通政司去。” 刘瑾忙是小鸡啄米似得颔首点头,抱着奏疏去了。 如从前一般,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便动身,打马去西山,近来西山的生员们骑射已经学的少了一些,在明伦堂里读书的时间多了一些。因为……明年便是弘治十五年,会试在即,以刘杰为首的一批举人,即将开始一轮新的冲刺。 此次科举,对于西山书院而言,极为关键。 即便是王守仁、刘文善、江臣,都不敢怠慢,他们认为,这是新学的关键。 新学能否推行,本质在于,它必须证明自己也有向朝廷输送人才的能力,倘若不能输送人才,那么再有道理的学问,也不过和大明无数学派,如洛学一般,最终不过昙花一现,成为一群失意文人的玩具罢了。 为了应对明年的春闱,刘文善和江臣几乎下了值,便来讲经,对所有举人,都要求一日作八股一篇。 朱厚照嚷嚷着这是在教书呆子,不可,不可,却没有人理会朱厚照,这不是玩笑事,事关重大。 大明,有它的游戏规则,打破规则,需要无数人头破血流,更可能引发党政朝廷的动荡。唐时的牛李党争与宋时的新旧党争,乃是前车之鉴。 因而,那就利用规则,直接为朝廷输才。 朝鲜王在此学习已有两个月,他似乎对此乐在其中,每日跟着大家读书,竟是极认真。 李怿喜欢西山书院的环境,当然……他更爱西山书院的伙食。 这里的猪肉很好吃,土豆泥别有一番风味,还有红薯,有西瓜,有梅子,这些,即便是号称朝鲜宗室,其实在朝鲜国,都是吃不着的。 每次捧着碗吃完了一顿饭,他便抹了抹口里的油星,发出了感慨:“真得劲儿!” 前些日子,飞马送来的大黄鱼,方继藩也让西山尝了尝,只是大黄鱼少,几条大鱼,熬了一大锅汤,李怿吃的不亦乐乎,因吃的急,嘴里竟生了泡。 看着这家伙如豚啃食的样子,王守仁很无言,因为吃相太差,实在有碍观瞻,作为师公,难免私下里叫去问一问:“殿下平时在朝鲜吃啥?” “冷面。” 冷……面……是啥…… “就这个?” “酱菜。” 王守仁:“……” “还有打糕!” “……” “还有呢?” 李怿不吭声。 王守仁理解了,道:“噢,食不言、寝不语,往后就食时,不要窸窸窣窣。” “中!”李怿忙不迭的颔首点头。 ………………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一眼号称镇国公朱厚照的奏疏,他沉默了片刻,从前,对于大海了解不深,而今,因为大量的渔产,以及下西洋,使他渐渐开始尝试着去了解那汪洋大海,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许多事,不是靠讲大道理就可以遏制人的欲望的。 就如镇国府备倭卫前些日子被恩准打渔,朝中诸公,没一个人敢提出反对。 即便是严守海禁,信奉片板不得下海的大臣,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鱼是何物,是粮啊,大量的渔产,意味着紧缺的粮食,将得到纾解,谁敢禁绝备倭卫打渔,难道不怕江南军民们用吐沫喷死吗? 弘治皇帝仔细咀嚼着奏疏中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之于海……” 说到危险时,弘治皇帝眼角不禁扫了一眼下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 马文升埋着头,他已习惯别人奇怪的眼神了。 所以,他不做声。 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太子……和方继藩……这是向朕讨债来了啊,他们想要船,兵部……在蓬莱水寨,还有四艘海船吧。” “陛下……”马文升愣了一下,道:“此四艘船,乃是蓬莱水寨,仅有的舰船了,若蓬莱水寨无此船,一旦倭寇来袭……” 说到倭寇来袭时,马文升就有一种羞愧感。 输的太彻底了。 所谓精兵强将,还有如此巨船,居然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手指头磕着案牍:“是啊,蓬莱水寨,不可无船,可蓬莱水寨,有船又如何?” 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拜下:“臣万死。” “不是你的责任。”弘治皇帝道:“若是你一人之责,倒还好办,可朕朕罢黜了你,事情就可以解决吗?诶,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疏忽啊,朕也责无旁贷,可是,朕有错,朕能罢黜自己吗?” 顿了顿:“财富取之于海,自海中牟取财富,这是镇国府备倭卫的事,他们现在专司打渔,指望他们备倭,怕是不成了,蓬莱水寨,重新整肃吧,再选精兵良将……要自海中牟取财富,就不得忽视海中的危险,这是蓬莱水寨的职责,也是你兵部和朕的职责。这船……宁波水寨想要,那就匀两艘去,不过不是现在,方继藩说唐寅能打着巨鱼,朕很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吹嘘。” 沉默了片刻。 弘治皇帝心里还有点儿怄气,憋着一股子气又发不出,忍不住手点着马文升:“你呀……”这话却随即戛然而止,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忍数落下去。 马文升想哭,这兵部尚书,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一点滋味都没有,诚惶诚恐道,只好继续说着车轱辘话:“臣万死。” “还有那徐经,至今没有音讯,朕看……”弘治皇帝道:“现在只怕已葬身鱼腹了吧,诶,真是可惜了一个青年俊彦,兵部要想办法,重新摸索出航路,下西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臣万……不,臣遵旨。”马文升委屈巴巴的道。 “起来吧。”弘治皇帝心又软了:“朕说过,这不是你的疏失,你尽忠职守便是,不必惶恐。” 弘治皇帝说罢,吁了口气。 倒是一旁的刘健道:“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 刘健道:“明年春闱,按祖宗成法,也要开始了,不知陛下何时昭告天下,如此,读书人也可早做准备。” 何止是读书人要早做准备,便是刘健也磨刀霍霍啊。 自己的儿子,乃是举人,虽说赐了爵,可作为刘家的后人,怎么能不考一考。 若能金榜题名,刘家便是一门两进士,这是何等荣耀的事。 刘健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手抚着案牍,徐徐道:“是啊,也该要昭告天下了,这是读书人们最盼望的事。”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朕念,你们记下。” 立即有招待翰林提笔,在角落里预备记录。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膺天命、承祖宗列圣之统一,以临天下,于兹十有五年,夙夜兢兢,思弘化理,非法诸古而不可然。尝考之前代继统之君,守成称贤莫盛于夏之启、商之中宗高宗、周之成康、之数君者,治绩之美具在方策,果何道以致之。近世儒者之论,谓圣王以求任辅相为先,又谓君之圣者以辨君子与小人,数君之致治也,其亦有藉于是耶。 在此顿了顿,弘治皇帝居然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湿润,当他道出夙夜兢兢时,竟觉得是发自肺腑,他太疲倦了,只希望如人们常说的一样,能有一日,可以众正盈朝,无数能臣成为自己的左右臂膀,至少……可以分担一些自己的巨大压力。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在想,或许了,夏启和周朝的成康这样的贤君,也一定如自己这般吧。 他继续道:“且辅相之贤否、君子小人之情状,未易知也。兹欲简贤为辅,用君子不惑于小人,将安所据耶,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朕求良策,于是开科举,择佳期于弘治十五年春!” 刘健不由错愕的抬眸,看着弘治皇帝。 马文升也惊讶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 他们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显然最诧异的,乃是这一句话。 这话的意思是,天下的事有很多,就以今日而言,朝廷最急迫的事,有选才、有教化、有刑法、有赋税,这些急迫的事,历来都在效古代的先例而行之,这古法,其实就是祖宗之法…… 可是,此后的话才是关键,可这些祖宗之法,施行的久了,怎么能没有弊端呢,袪除这些弊病而去弥补,就如同太祖高皇帝在时创立祖法时一样,这不是坏事。 陛下……竟有对祖宗成法不满意,且有意改祖宗之制之心? 当然,这里头已是极隐晦了,并没有赤裸裸的说出什么过激之言,却只说,太祖高皇帝可以创制,作为后人,有何不可? 可当今陛下,乃是历来习惯于墨守成规的弘治天子啊。 连他竟也开始起心动念了吗? 第458章 恭喜 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 显然,全旨的中心,就在这句话。 陛下想要寻良策,而非寻君子。 何为良策? 似乎从种种的迹象来看,理当是真正务实求治的方略。 陛下……他变了。 似乎因为红薯、土豆、捕鱼、下西洋,渐渐的开始务实起来。 虽然会试的八股文,定然不会更改。 可这份诏令,只怕会极大的影响殿试的策论。 刘健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拜下:“陛下寻良策而安军民,用心良苦,臣不能及。” 是啊。 到了这个地步,连刘健都愈发的觉得,祖宗所创之制,时至今日,已有太多与当今天下不合之处,一成不变下去,天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当然,推行新制,自是不可能的,只能来一句,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创制,这不也是学习祖宗吗? 弘治皇帝起身,一脸疲惫:“朕近些年,龙体欠安,从前从早至晚,精神奕奕,而今,晨起至午时,便疲倦不堪,国家大事,托庇于诸卿,诸卿与朕,共同戮力吧。”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宣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本在西山,而今急匆匆的入宫觐见,是因为得了一封书信。 这是唐寅送来的快报。 方继藩一见,喜上眉梢,鲸鱼,还真捕捞上来了。 伯虎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啊,果然没白心疼他。 方继藩美滋滋的和朱厚照二人觐见,便是来报喜。 “陛下……” 一进暖阁,方继藩道:“陛下,大喜,大喜。”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显得精神了一些:“有什么喜事?” “巨鱼,捕上来了,不,不该叫巨鱼,还叫鲸鱼才是。” 所谓的鲸,本就有巨大之意。所以说文解字,所谓鲸鱼,就是好大好大的鱼。 老祖宗们在创字时,总会有一些恶趣味。 弘治皇帝眉头微皱:“是吗?何时捕捞上来的。” “就在数日之前,唐寅率备倭卫,出海,与鲸鱼死斗,杀得海面都染红了,那鲸鱼,竟与船一样大,双方搏斗数百回合,那鲸竟通人性,牙齿有人高,而我备倭卫凛然无惧,将士争先,勇猛上前……”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额头。 还是觉得这家伙……在吹牛。 “牙齿有人高?” “是的。”朱厚照也乐了,双臂张起来:“这么长。” “你们亲眼所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表情微微有些怪异:“老方说的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心里想,人家还让你吃*呢。接着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亲眼见过。” 方继藩心里想,上辈子当然见过,电视里辣么大的鱼,怎么没见过。 当然……他没法说这个:“这……这……唐寅说的。” 弘治皇帝又摇头,心里又想,人家还让你吃*呢。 他淡淡一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朕倒很想见见,何来的如此大鱼,你们的话,朕不是不信,只是地方官吏,奏报多有浮夸,等见了实物再说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也觉得有理。 说再多,有个什么用? 弘治皇帝道:“你们来的正好,朕已下诏,明年开春春闱,这西山书院,可要多用功了。” 朱厚照道:“父皇放心。” 方继藩心里想,弘治十五年的春闱,所中的进士倒是出名的不多,远远不如弘治十二年一般,人才辈出,西山书院的举人有十五名,却不知能中几个。 弘治皇帝又道:“你的父亲,上奏,这奏疏,你可知道吗?” “什么?”方继藩有些懵。 自己爹最近的书信之中,没有关于要上奏的事啊,都是不痛不痒的问自己吃了吗。 大爷。 虽然方继藩不想腹诽自己爹。 可是……爹啊,你从贵州修书来,途中数千里,你问我吃了没有,那已是十天半月之后的事了,我特么的当然当然吃了,还吃了三四十顿饭呢。 方继藩道:“不知臣父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知道米鲁吗?” “啥?”方继藩道:“此人不是叛贼,怎么,还没被明正典刑。” 弘治皇帝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噢,看来你父亲没有和你说。” “……” “还请陛下明示。”方继藩觉得有古怪:“难道我爹……”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瞎猜了,回去问你爹去。” “臣明白了。”方继藩一愣。 “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不会家父和米鲁,有什么苟且之事,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么狗血的事吧。”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叹了口气:“已满月了。” “……” 朱厚照同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的父亲,从前那个大胆的想法,至今还没有实现,根本问题就在于,这被色*蒙蔽了眼睛的爹,自己有了大胆的想法。 米鲁可是叛贼啊。 而且还是罪魁祸首。 方继藩脸色苍白,突然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朱厚照忙是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其实这样也挺好,本宫就喜欢多一个弟弟,恭喜啊,恭喜。”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忙是低垂着头,再不敢放肆了。 刘健也一脸懵逼,马文升脸很僵,他仔细在琢磨着什么,不过……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自己倒霉,现在突然见到一个更……那啥的家伙,居然心里有一丝丝的小惊喜。 方继藩道:“陛下,是不是弄错了,臣……臣父的家书里,没有提过啊。”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何止是他瞒了你,此人胆大包天,朕敕他镇贵州,为的就是想让贵州长治久安,因而没有命他押解米鲁进京论罪……而是让他便宜行事!” “什么是便宜行事?便宜行事,便是无论是他在贵州,诛杀米鲁立威也好。或是将米鲁暂时囚禁,使土人心有所忌也罢。即便是他释放米鲁,收买土人人心也可。可朕万万料不到,他还真捡了便宜,捡了大便宜。汝父做下这等事,怀胎了八月,知道纸包不住火了,才心急火燎的上奏,他居然还知道要脸,居然上的是密奏……现在掐着日子,孩子怕已满月了,你来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事说轻了,叫两情相悦,可米鲁乃是钦犯,往重里说,就是欺君罔上!” 方继藩嚅嗫着嘴,不知该说啥好:“……” 弘治皇帝板着脸:“刘卿家,你怎么看?” 刘健也懵了,老半天:“老臣先恭喜新建伯。” “……”方继藩双目无神。 刘健随即道:“或许……这是平西候,为了安抚土人之心,因而舍身……” 他觉得自己有些编不下去了。 哎…… 明明是想为了方家转圜一下的啊。 毕竟……这等事,荒唐归荒唐,可各地镇守的公候,狗屁倒灶的事确实不少,深吸一口气,刘健才道:“臣以为,此事,自当论处。不过念及平西候的功劳……这个……这个……” 一见刘健如此为难,弘治皇帝目光便落在了马文升身上:“卿是兵部尚书,此事虽是儿女私情之事,却也涉及家国,你来说。” 马文升一脸苦逼:“这个,这个……” 这个了很久,实在这个不下去了,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他没心思去管,毕竟他不是御史,也不至对这种事喊打喊杀。米鲁确实是钦犯,可当初,陛下也确实下旨,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怎么处置,是方景隆的事。 唯一的毛病就是,朝廷想到了一切方景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唯独没有想到,方景隆用了自人类历史以来,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那么方卿家,你怎么说,你有什么看法吗?是否押米鲁与其子入京论罪?” “不……不可。”方继藩憋了很久才道:“陛下开了金口,岂容更该,既是家父便宜处置,自是随家父处置,现在又要重新论罪,臣以为,若如此,陛下会失信于天下。何况,食色性也……家父……家父……” 方继藩编不下去了。 双手一摊:“臣也无话可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厚照急了:“有个兄弟好啊,那米鲁的叛乱能持续如此之久,可见其在土人心中,有多大的威信,这样的人,要嘛就千刀万剐,使土人畏惧,要嘛就一定需将其收买,使其对我大明死心塌地,平西候威武,上马能安邦,下马能生娃,何愁贵州不平?父皇,儿臣看来,这也没什么,为了大明,平西候娶米鲁生娃娃,能安定西疆,有什么不好,儿臣看,父皇太迂腐了,大汉的时候,不照样也和亲?权当是和亲了吧……” …………………………………… 停电了,无语,更新有点晚,嗯,赶紧继续码字。 第459章 至死无憾 方景隆这件事,确实是可大可小。 弘治皇帝斟酌着,他已懒得去计较朱厚照的胡言乱语了,沉吟片刻:“下旨申饬吧,以观后效。” 这已是很大的宽容了。 在汉朝,皇帝申饬大臣,大臣是要自尽的。 不过也不知是为何皇帝申饬的多,还是大臣们脸皮都厚了。 一般的申饬,只相当于留校察看。 方继藩长长松了口气:“谢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也该恭喜你啊,多了一个兄弟……” “……” 方继藩心一沉。 乐了。 方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有点儿风中凌乱。 随着那一声声的恭喜,方继藩有点懵。 大抵,无数人想看笑话吧。 这也情有可原。 为啥自己的爹就不能娶后娘了?为啥娶了后娘,就不能生娃娃了? 这是人情伦理。 当初为了自己,他吃了多少苦啊。 想来到了贵州之后,思想里的那根弦松了,这有啥? 我方继藩还想有女朋友,想娶媳妇呢? 看着许多人带着几分怪异笑容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真的笑了:“臣哪里当得起陛下的恭贺,不过……臣闻家父有喜,亦是喜不自胜,臣心里高兴啊,不妨这几日,臣在府上设宴做酒,陛下若是能屈尊,吃杯水酒,臣感激不尽。” “……” 众人看着方继藩,见方继藩乐呵呵的样子。 有点懵。 按情理而言…… 好吧,这家伙是有脑疾的人,怎么能用情理来度之呢。 居然还想设宴,还让皇帝都去。 弘治皇帝微笑:“朕就不必去了。” 这是原则问题,倘若当真去了,这还了得,岂不还鼓励方景隆那老不羞和一个钦犯苟且吗? 这件事,该申饬还要申饬,这已算是天家格外的开恩了。 方继藩一脸遗憾:“这样啊……” 这一次,反而使弘治皇帝陷于被动。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方继藩脚步匆匆,朱厚照疯了似得追了出来:“老方,老方……你不高兴?” “高兴。”方继藩道。 朱厚照扶住方继藩的肩,使命的摇晃:“明明你绷着个脸。” “没有呀。”方继藩徐徐咧嘴,眉眼中也渐渐的展现笑意。 “别怕!”朱厚照拍一拍方继藩的肩:“怕啥?你不还有我这兄弟吗?走,吃鲸肉去。” 鲸肉是连同着唐寅的书信一道寄来的。 不吃白不吃。 方继藩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其实内心也有点儿说不上来。 朱厚照道:“老方,其实你该娶妻了,也该生娃了。”他凝视着方继藩,心里大抵是认为,若是方继藩生个娃娃,或许能令方继藩好受一些。 方继藩双目含笑:“殿下可有什么人选吗?” 朱厚照想了想:“魏国公有个孙女……” 方继藩摇头:“我喜欢温柔的女子……” 朱厚照瞎咧咧道:“听本宫的话,这都是虚的,黑了灯,都一个样。” 说着,他竟脸红了。 方继藩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为何不生娃?” “我……”朱厚照便不吭声。 太子居东宫,出于传宗接代的思想,一到成年,其实到了十三岁,宫中自会选一批秀女至东宫侍奉太子的。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比较短,男人又承担着传宗接代的职责,因而,为了子孙繁茂,朱厚照乃是太子,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结果……自然可以想象…… 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并没有儿子。 那么…… 到底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了? 方继藩故意这样问,颇有试探的意思。 朱厚照欲言又止。 方继藩故意乐了:“殿下莫非……” “胡说,先说你。” “我呀……”我方继藩乐观的道:“我要找一个不一样的女子,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不上她。” “找着了吗?”朱厚照好奇起来。 “找着了。”方继藩道。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代你下聘去。” 方继藩摇头:“算了。” “这又为何?”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叹了口气:“我……我的门生们还没有教好,我要好好教导他们,娶妻之后,他们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一般。”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总是转不过弯来。 …………………… 占城。 这里没有巨大的港口,所以船队只能在外海停泊,再命人乘舟划桨登岸,采买补给之物。 听闻有大明国使臣抵达,许多人都涌上了沙滩远远眺望。 徐经没有登岸。 他将自己关在了船舱里,他习惯了船舱里的潮湿和摇晃,也习惯了脚下的哗哗流水之声,再过不久,就当登陆泉州,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在登陆之前,他需要顺着航路,规划处一个可靠的口岸。 船只要航行,就必须得有充足的淡水、食物供给,还有许多船只在沿途,都需进行修葺,这一路过去,若是没有补给点,是不成的。 譬如舰队从泉州出发,一路南下,过了上千里,此时船中的粮食已告罄了,那么必须得在告罄之前,进行补给。 似自己这样的小船队,倒没有什么大碍,毕竟补给不多,可若是大舰队呢? 又如三宝太监那般,动辄出海两三万人,舰船数百呢? 那么,到哪里停靠,又如何补给,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他一个个的标注。 第一站,自然是占城,占城之后,又该是哪里? 补给地点,是与各国商定,让他们早作准备,又或者是,大明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许多国家弱小,国力贫瘠,让他们搜寻这么多的淡水和食物,都不现实。 此番带来了如此多的使节,为的……就是这些问题。 他一次次的在船中,与各国的使节进行洽商,各国使节们,抱着各自的心思,与徐经进行交涉。 为了方便交流,徐经特意让自己的好兄弟王细作暂先在别的船上,名义上是说,大食船上需要王细作看着。 沿途的数十国,对于大明的态度不一。 有的压根只在祖辈口里听说过大明国,这大明到底啥样,他们心里也没谱,于是自然而然,对这样的要求,保留了看法。 也有一些,开始遭受到了大食人或佛朗机威胁的,他们自知大明对于他们的领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至少……远比大食人和佛朗机人要温和的多,倒是很愿意,许出一些土地,容留大明人钳制大食和佛朗机,他们对此,求之不得。 还有的,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部族,根本没有形成对国土的概念,徐经还未开口,他们便点头了,要多少给多少,反而不是自己的。 还有如安南、暹罗等大国,却显然,对此保持着警惕,对此模棱两可,甚至是直接提出反对。 真是……头疼啊。 徐经将各国的大抵态度,都暗中记录了下来,接下来,如何对症下药,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走出了船舱,站上了甲板,远远眺望着目力极点的地平线,他心里忍不住在想:“恩师……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两年了,已经两年了啊。这两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挂念着恩师,恩师也一定如此吧。恩师……我要回来了,满载而归,看看这些船吧,我带来了数十国的使者,带来了大食国和佛朗机的许多匠人,带来了搜罗来的无数种子,带回来的,还有一条新的航路,这条航路,可以直通天涯海角……我还带回来了自己,我还活着,想来……对于恩师而言,多少匠人、多少种子,又或者是多少使臣,都不及学生活着回来重要。恩师……我徐经,信守了承诺,一路向西,学生……这两年,不能侍奉恩师,实是愧对恩师啊……” 泪水,又打湿了衣襟。 人离开了故土,思念便会成倍的放大,距离家乡越近,这种思念,已如几何一般的增长。 徐经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海风的吹拂,海风吹干了他的眼角的泪水,形成泪痕。 只可惜,他古铜的肤色,已使这泪痕,不见踪迹。 他只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狠狠拍了拍船舷,回头,杨建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徐编修。”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叹了口气:“我们……转眼就要回乡了。”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苦笑:“徐编修想过自己的命吗?” “什么?” “此次出航,乃为探索,可接下来,朝廷还需一次次的下西洋,徐编修有丰富的航行经验,卑下也是,朝廷在将来,离不开你我,而我们这辈子,怕都要在这海上漂泊不定了。” 徐经颔首点头。 “真是可怕啊……”杨建一脸颓然;“快到家了,我欢喜的厉害,可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们又要下海,便说不出的……难受……” 徐经笑了:“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如你所言,这就是我们的命,既然命该如此,我们就该踏实本分的去做,海上多险阻,我们不下海,自然有别人下海,我们不跨出这一步,难道让我们的子孙,再去跨出这一步吗?我的恩师,历来教导我,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四字,说起来,轻轻巧巧,可要毕生去做,就难了,我有恩师教诲,无所畏惧,一息尚存,就要下第二次洋,下第三次,要使这天下全貌,俱都展现在我大明面前,要搜罗天下万物,以充大明府库,这是我的志愿,为此,哪怕有一日,葬身鱼腹,至死无憾!” 第460章 庞然巨物 徐经说罢,很不为意的转过身,看向地平线:“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来贫贱;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锦衣玉食。杨千户,下海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杨建不解。 这便是读书人与寻常人的不同。 读书人关在书斋里,或许是书呆子,可将这些书呆子放出了牢笼,他们便会学会观察世界,去理解世界。 见识越广博,他对事务的认知就愈发的深刻。 “大明的财富,将来会来自于大海啊。无论是贫富贵贱之人,他们下了海,那么……他们就是同样的人,他们在一条船上,同吃同睡,在下海之前,他们无论是暴徒,是良民,是官商,亦或者是老实巴交的老农,他们可能会葬身鱼腹,可也可能在回到陆地之后,富甲一方,现在,你明白了吗?大海,给予无数人的……将是机会!” 杨建陷入了思索。 徐经娓娓动听的道:“就如大明的公候们一样,大明九成的公候,来自于太祖高皇帝开国建业,亦或者,来自于文皇帝靖难之役;可此后,得爵者,凤毛麟角,这是为何?因为大明赏无可赏,赐无可赐。于是乎,有志者,要嘛被胥吏和庸官所束缚,要嘛,便只好委身做贼,你难道没有察觉吗?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叛乱,日甚一日,你知道为何?” 徐经昂首:“这是因为有志者,无处伸张而已。大海,其实就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大明有民万万,志士不知凡几,当朝廷无法使人建功立业时,便是盗贼四起的时候。” “我徐经,会一次次的下西洋,奉皇上之命,奉恩师的教诲,会带着许许多多有志向的人,建立万世不拔的功业,大明已禁绝了一次出海,不能再有下次了。” “所以,徐编修带回了这么使臣,换来了如此珍奇?”杨建不禁恍然。 徐经微微一笑:“是啊,若无巨利,如何让人接受下西洋呢,朝廷命人出海,是为了寻找那传闻中的高产作物,可若是找不到呢?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要让人认识到海洋之中,有多少财富。自然,也要借这些财富,充实国库,唯有如此,才能让朝廷,让天下人,都离不开我们。” 他顿了顿:“这都是恩师的教诲,我的恩师,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杨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过,有一句话,他却算是很明白,那就是……那个新建伯很牛逼。 ……………… 这些日子,贵州来的家书很勤。 都是问方继藩最近过的好不好,在家如何。 方继藩虽然每日都很开心,接受了无数人的恭喜,可内心,却多多少少还有些无法接受,居然瞒着儿子在外头搞女人,这个爹,不是东西啊。 他没回信,于是乎,这书信便来的更勤了,已达到了快马加急,一日一封的地步。 这一日清早,方继藩起来,小香香过来伺候方继藩一面穿衣,一面道:“少爷,清早,又来了一封书信。”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你拆来看看。” “奴婢可不敢随意拆,老爷知道,要骂的。”小香香吐吐舌,随即又委婉道:“其实老爷从前……很苦,少爷很顽皮……老爷既要操心少爷,家里也没个主事之人,家里没有主妇,全靠杨管事撑着……老爷没有人照料,他经常半夜在后院里舞剑。” “噢。” 小香香道:“何况,似老爷这样的人,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在咱们大明,除了皇上,哪个不是家里养着几个侍妾,外头还有呢。” “噢。”方继藩张开双臂,任小香香为自己捋袖。 小香香的芊芊玉手,捋了袖子,一面小心翼翼的道:“这些话,奴婢不该说,其实……从前府里也经常有媒人来,可老爷都拒绝了,他说少爷不懂事,又小,娶了新妇……难免……所以……老爷都将她们赶了出去,后来……上门的就越来越少了。” “你想说啥?”方继藩已用腰带束了腰,整个人显得修长起来。 小香香忙摇头:“没……没什么。” “去将书信取来。”方继藩坐下。 小香香取了书信,方继藩已心软了,还是要回一封书信去才好,也免得老爹担心。 小香香一面给方继藩斟茶,方继藩则靠在椅上,不紧不慢的看着。 他下意识的一面拿着书信,一面要端起茶水呷一口,小香香忙道:“少爷专心着看,奴婢喂你。” “噢。”方继藩点头。 小香香轻轻取了茶盏小心的放在方继藩嘴边,方继藩轻呷了一口,突的扑哧一口,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信全部打湿了。 小香香也淋的一身都是。 小香香匆匆取了帕子,擦拭方继藩身上的茶水,一面道:“少爷,这……怎么了?” “他大爷!”方继藩骂骂咧咧:“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我叫方继藩,这孩子居然取名叫方小藩,这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不会取名不会乱取,可以问我呀,叫什么方小藩,这到底什么意思?” 小香香笑嘻嘻的道:“想来,这又是一个少爷,是小少爷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是个妹子!” “呀,那就是小姐了,方小藩,这名儿一听……有些怪,可细细咀嚼着,也觉得挺好听,呀,不是府上还有一个朱小荣,一个小荣,一个小藩。” 方继藩的气,历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的。 他觉得这个爹纯属在侮辱人智商,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死。 他吁了口气,看着忙不迭给自己擦拭衣衫的小香香,道:“你擦擦自己吧,你浑身都淋透了。” “噢。” 方继藩背着手,在寝卧里来回踱步,一面道:“不成,贵州那等地方,太过偏僻,瘴气也重,那不是个养孩子的地方,等孩子脱了不可描述之物,该将她接来京里养着,这里什么都有,才能养成大家闺秀,丢在贵州,十有八九会成一个野丫头。” “少爷,什么是不可描述之物啊。”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 他陡然想到,自己上辈子三观奇正,脱离低级趣味的性子,竟是不知觉的,带到了这里:“奶!” 本来脱奶便脱奶,方继藩一口说了,倒也没什么,可方继藩非要加一个不可描述,反而令小香香俏脸红了,忙是低垂着头,她觉得自己36d的胸脯竟有些颤颤,怯怯道:“少爷,你好坏。” 方继藩懵逼:“再坏坏的过我爹?” 还是很生气啊。 好在这时邓健本是兴冲冲要进来,一听小香香说好坏二字,便驻足了,乖乖的在外头探头探脑,见好像没事发生,才心急火燎道:“少爷,快去看啊,快去看啊,鲸鱼……鲸鱼的骨头,送进京来了,好吓人,吓死人了。” “送来了?”方继藩很怀念顺丰,因为他发现这个时代的快递,即便是动用了大明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利用了无数的特权,这快递的速度,也是慢的惊人。 方继藩道:“别急,我要镇定。”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急了。 急啥? 处变不惊! 他道:“去取笔墨来,我要修书。” 笔墨纸砚奉上。 白纸铺开。 方继藩开始苦思冥想的回家书。 方小藩这个名字可以不可以改改,偷懒也不能偷到了这个地步啊。还有,得告诉老爹自己每日吃饭都吃的很香,没啥大毛病。 还说什么呢? 还是让人将小藩接到京师来吧,诶,毕竟这里什么都有。 修完了书,将书信交给邓健。 而在外头,朱厚照已兴冲冲的打马来了:“老方,老方……入宫,入宫了,咱们去宫里看鲸鱼。” 方继藩从中门出来,见朱厚照一脸美滋滋的样子:“赶紧,不少大臣都去看了。” 方继藩没有迟疑,让人牵了马,与朱厚照骑着马朝紫禁城而去。 紫禁城里,早已是另外一番的场面。 那一个个巨大的大骨,在无数宦官和亲军校尉和力士们的搬抬之下,搁在了地上。 也只有紫禁城,有足够的空间,对这鲸鱼的鱼骨进行展示。 一头椎骨,足足二十米长,数十上百人气喘吁吁的扛着,许多人已是累的气喘吁吁,等他们小心翼翼的将其放置于地时,人几乎已经累趴下去了。 鲸鱼是哺乳动物,并非是人们所认知的鱼类,可怕的是它的颌骨,这颌骨上下之间,足以容得下一辆卡车。 当然,这个时代并没有卡车。 但是……还是足以让所有人发挥各自的想象。 还有那一根根巨大的肋骨,触目惊心。 这可忙坏了宫里的宦官和禁卫,单单是搬动此物,都是一项大工程。 不过……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却是人。 弘治皇帝已赶来,同时赶来的,还有不少在宫中当值的大臣。 看着这庞然大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四章送到。 第462章 壮士十年归 穷……还忠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回头,环顾这文臣武卫,这一个个人穿着锦绣衣衫,肥头大耳之状。 真是……鲜明的对比! 弘治皇帝道:“穷困潦倒之人,未受国恩,却为我大明效力,遭遇如此巨鲸,勇往向前,如此可怖之物,朕深知,倘使有一日退缩,则势必满盘皆输,朕很佩服他们。” 诸臣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感慨。 任何一个天子,大抵都会喜欢这样的勇士吧。 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即便是穷了十八辈子,可天子有诏,也忠贞不二,即便面对最可怖的怪物,绝无退缩。 说到底,除了像朱厚照这么二的少年人,凶残的鞑子和海上的巨鲸才能激发他的兴趣,非要手刃不可。绝大多数人,都是正常人,是平庸的人,他们会害怕,会胆怯。 尤其是人读了书,读了书念头就不免会杂,家大业大的人,不免就舍弃不了这一身的富贵,便更难有勇气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骨架,吁了口气才道:“方继藩,你教的好弟子。” 方继藩喜上眉梢:“唐寅这个人,臣是一向看重的……” 弘治皇帝打断道:“朕说的是欧阳卿家。”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看着木脸的欧阳志!欧阳志则以沉着或者说呆滞的目光看向自己,方继藩便道:“欧阳志也很不错,欧阳志这个弟子,臣也一直很看重。” 弘治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伙胡言乱语了,所以……会自动忽略方继藩各种乱七八糟的话,他道:“自然,这唐寅一介书生,亦是浑身是胆。” 狠狠的夸奖了一通,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之后,弘治皇帝才道:“下旨嘉奖吧。” “万岁。”众臣齐声欢颂。 弘治皇帝又道:“看来这剿倭,需放在镇国府头上,唯有这样的忠贞之士,方能担起如此大任。” 他沉吟着:“急调蓬莱水师三艘海船,至宁波水寨,移交镇国府备倭卫,至于其他恩赏……”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决定吧。” 朱厚照身躯一震,激动了。 他是镇国公啊,备倭卫是镇国府的,恩赏当然得由他这个镇国公决定。 这等于是父皇,愿意将这抗倭之事全部交给他处理了。 朱厚照心情澎湃地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则是又笑吟吟地看向方继藩:“朕听说,你父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汗颜。 自己平时扶老奶奶过马路,咋就没人知道呢?这等事……倒是传得快。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道:“是呢。” “叫什么?”弘治皇帝显得和颜悦色,甚至有点闲情逸致了。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才道:“方小藩。” 方才紧张恐怖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刘健等人从这巨鲸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随即,乐了。 “方小藩……”弘治皇帝背着手,他觉得这个笑话,够他开心一辈子,面容略显愉悦地道:“这名字好啊,方者,方圆也,小者,物之微也。藩为藩凭。方是规矩,小为谦辞,即便是微弱之光,是小女子,也要为我大明藩屏,汝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继藩却是在心里想,大爷的,那我名字岂不是继先世余烈,为大明藩屏? 嗯? 这样一想,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的爹,或者,这名字理应是自己大父所取,无论是大父还是爹,取这个名挺鸡贼的,皇帝一知道自己叫啥,就知道这家人肯定是大大的忠诚。 这若是放到了四百多年后,这名字大抵和方爱国有一样的效果。 可是……方小藩…… 哎……方继藩默不作声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继续笑吟吟地道:“朕会下旨,命米鲁氏带着孩子入京,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继母和妹子了。要高兴一些,知道了吗?” 方继藩的面容难得的有点木讷:“……”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开心,终于……方继藩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啊。 朱厚照在旁挤眉弄眼地道:“诶呀,可以见到方小藩了吗?这太好了。” 方继藩心里想,陛下召米鲁进京,只怕名义上有尽弃前嫌之意,不过背地里,却也是一次考察吧。 最终,这米鲁氏能不能进入方家,却还需通过一场考较。 如此一想,方继藩便有些头痛起来。 一方面,他希望米鲁能成功得到朝廷的信任,如此……自己的父亲至少年纪大了,倘若他将这米鲁视为真爱,至少晚年也有至亲的人照料。 另一方面…… 方继藩在想,要是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呢? 后果……可能会有些糟糕。我爹可能要做牛郎,啊,不,不是后世意义的牛郎,而是牛郎织女的牛郎…… 不过此时,方继藩也只能老实地朝弘治皇帝颔首点点头:“臣知道了。” 弘治皇帝好心情地微笑道:“好好做你的事吧,方家一门忠良,朕会有恩典的。” “噢,臣谢恩。”方继藩突然不想和人说话了,感觉心口阵阵痛。 弘治皇帝又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骨架,感慨道:“真是难以想象啊……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备倭卫的将士,是忠勇到了何等地步!” ……………… “预备!”一声大吼! 碧波万里,一处喷泉被发现。 于是嗷嗷叫的水兵们熟练的转着舵,撤下了船帆,无数人的手上提着钢叉,预备好了弩箭,一个个眼睛赤红,目光锐利如剑。 胡开山喊得嗓子都冒了烟:“莫激动,莫激动……靠近了再说,靠近了再说,他娘的,安分一些,别瞎嚷嚷!” 胡开山手持着巨矛,来回走动。 一切,既有惊险,却又都是按部就班。 整艘船,一遇敌情,瞬间化身成为了一个战斗巨兽。 巨兽由一个个穷疯了的水兵组成。 这已是他们猎到的第四头巨鲸了。 一头就是十几两银子啊,这相当于是半亩地的价格,即便水兵们不会算数,也知道江南的地值钱!这一月下来,轻轻松松两亩地,一年二三十亩,这种好事,到哪儿找去啊。 想当年,他们的父祖们,可是为了一口灌溉的水田,或者是为了争一个光秃秃的矿山,操起刀片来砍人和被砍的,死了绝不寻仇,杀了人,也绝不瞎比比,械斗完了,一拍两散,等待下一次的矛盾爆发。 现在他们进化了,已经脱离了小农的意识,他们眼界开阔了,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义乌人或是永康人,而是鲸! 弩箭终于射出。 与此同时,无数钢矛如箭雨一般投射而出。 紧接着,全员死死的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迎接暴风巨浪。 每到这个时候,戚景通都想高歌,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在实战啊,这高昂的士气,和永远都没有退缩的精神,还有这船上三百人几乎没有缝隙的紧密协作,渐渐养成的临危沉稳。还有平时大口吃肉,顿顿都跟过年似的,却挥汗如雨的操练,无一不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才是百战强兵,比之蓬莱水寨里的花架子,不知强了几千几百倍。和这些嗷嗷叫的人相比,蓬莱水寨的军户,才像一群面有菜色的乞丐。 这边每一个人,都是紧绷的肌肉,古铜的肌肤;而军户呢,脱掉上衣,就是一根根肋骨了。 要力气没力气,要军纪没军纪,要操练没操练,临战就慌,遇到了敌人,武官喊得最多的,就是上啊、杀啊,悬赏多少多少金啊。 可在这里,胡开山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嗷嗷叫的大吼,不要激动,不要莽撞,镇定,镇定!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较得戚景通想哭。 只见那巨鲸带着巨大的声势在海中扑腾着,而此时,舵手已有了经验,他会尽力的通过细微的转舵,靠着当前的风向和风力,以及浪潮的力量,去调整船舵,尽力的避开巨鲸在临死之前,对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伤害。 舵手口里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多少肉的鸡腿。 这是他的特权。 在船上,只有他才有鸡腿吃。 所以,虽然肉已啃得差不多了,这骨架子还要随时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骨架子是荣耀的象征,彰显了舵手与寻常穷逼们的不同。 他轻松地转舵,口里骂骂咧咧的,用的是永康方言,这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水寨里,一般人必须要求说官话的,可舵手比较重要,他就敢说方言,还说得很开心,可以无视规则,不为其他的,因为这艘船,掌握在他的手里。 经过一阵巨浪翻腾,巨鲸终于停止了扑腾,海面也渐渐的又归于了平静。 嗷嗷叫的喊杀还有骂娘的声音,也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十几两银子到手,有恋家的水兵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簿子,拿着炭笔,郑重其事的在簿子里的两个‘正’字里,又多添了一个笔画。 半亩地……到手! 第463章 镇海平波 愉快的水兵们吹着口哨,预备返航。 偶有人被胡开山拎起来,一顿狂喷。 他们坐着颠簸摇晃的海船没有呕吐,却在胡开山一顿吐沫横飞之后,抱着肚子吐了。 大船开始回港,在次日抵达了海港之后,海上的巨鲸已经不必水兵们料理了。 宁波府数十个士绅联合了起来,承包下了巨鲸。 每一头巨鲸回来,他们会如数送上银钱,一头按大致的重量,分为万两、八千两不等。 紧接着,他们便招募了人头,用拖船将巨鲸拖上岸,他们招募了数百人,对巨鲸进行剥皮,这皮可以制衣,现在在市面上,许多人求购,一方面可以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穿的很舒服。 而鲸肚里的残留粪便也是不少,这也是钱换回来的,自然不能浪费,可以作为肥料,只要掏出来,自有许多百姓挑着担子来争抢。 油脂则可进行炼油,不只可以制成蜡烛,还可以作皂角。 便连心肝,也可对其进行处理,营养丰富,能卖上好价钱。 至于最实质的鲸肉,自不必提了。 这是好买卖,利润丰厚。 现在士绅们对水寨没有了敌意,提起了水寨,便翘起了大拇指。 招募的民夫日益开始庞大,许多人开始不再务农,而围绕着鲸鱼和黄鱼为生。 宁波这里人多地少,有足够的民力,且因为兜售大黄鱼和鲸肉利润丰厚,士绅们开出的工钱也高,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 士绅们现在只恨水寨中的船太小了,他们还承包了水寨的黄鱼买卖。 取得大黄鱼之后,一切由他们进行处理,或是制成腌鱼,或是让人晒成鱼干,有的人还专门挖了冰窖,储存刚刚入港的黄鱼。 如此一来,备倭卫既可心无旁骛,虽是有不少利润都被本地的士绅和商贾们拿了去,可至少不必为其他事操心。 宁波知府温艳生而今又成了士绅们交口称赞的好官,这位温知府真乃无为之治的典范,救民于水火,官声渐隆。 船已靠岸,水兵们下船,休憩之后,戚景通便挥着鞭子开始命人集结,鼓声一起,个个吃得大耳腰圆的水兵们,便又精力充沛,各自携带武器集结,开始进行操练。 水寨里操练的呼喊声,伴杂着水寨之外的嘈杂叫卖声,相映成趣。 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脑子里都围绕着这世上最世俗之物而转动,这里容不下丝毫的高雅,有的便是一群浑身铜臭之人,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努力。 水兵们此时在烈日之下,操练着‘三才阵’,这三才阵乃是戚家军的鸳鸯阵,在经历过大小无数战之后,根据实际的战斗经验改进而来。 其中大三才又分大小之分,大三才阵就是把两伍并列的队形变成横队,队长持牌居中,左右各一狼铣,狼铣左右为两长枪拥一牌,短兵在后……与此同时,无数个小阵,狼牙交错一起,形成一个长蛇一般的横面。 所谓狼铣,便是长矛的一种,颇有些西方方阵中的巨矛,利用其长度优势,足以将敌人阻挡其外,使只拥有短兵的倭寇无法靠近,可直接戳伤敌人!与此同时,长矛手则伺机攻击,作为补充,持牌兵则作为防守。 同时,水兵营里,还有一支专门的马队,马队护卫阵队的左右,进攻时,负责突击敌人侧翼,一旦战事不利,则回防保护侧翼的安全。 至于后队,即为预备队,一方面作为补充,另一方面则装配了火铳,在天气合适时,他们会在敌人未靠近时,进行火铳攻击,而一旦短兵交接时,则退至后队,随时接应。 任何阵型,其实都有其巨大的杀伤力。 可要发挥其效果,却需苦练。 戚景通来此之后,主要便负责大三才阵和小三才阵的操练,他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同样的动作,让水兵们去操练一百次、一千次,他随时提着鞭子在队列中逡巡,即便烈日灼心,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大汗,汗水黏着他的眼睛,很是不舒服,可他毫无怨言。 水兵们一次次的持矛、持狼铣刺杀,喊得喉咙冒烟,盾手一次次的举盾,下盾,再举…… 火铳手拉到了另一边的校场,装药,射击,再装药,硝烟弥漫。 三四十人组成的骑兵编队,则围绕着海港沿岸,来回打马奔驰。 这样的操练自也是疲累的,可水兵们没有丝毫怨言。 他们有着一个最朴素的观念,谁养活了自己,自己就该为谁下气力,京里的朱太子和新建伯老爷,以及唐修撰等人,花了银子买下的是自己的命,自己的贱命不值钱,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这么一把气力了。 他们浑身的皮肤被烈日炙的脱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身上宛如置身于蒸笼里,浑身油腻腻、水淋淋。 可这一双双眼里,却是冒着绿光,他们是狼,一群饥饿,四处觅食的狼! ………………………… 每当这个时候,唐寅便会站在一处峭壁上,看着那峭壁之下翻滚的海浪!在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诗人特有的惆怅。 教授完起兵骑马的胡开山会攀爬至此处,特意来寻觅唐修撰,他总能将唐寅从这港湾附近找回来。 胡开山中气十足地道:“唐修撰,该吃饭了。” “噢。”唐寅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突然道:“老胡。” “唐修撰……” 唐寅道:“这天地之大,真是超乎人的想象啊。” 胡开山便按着腰间的刀柄,挺拔的身子在这夕阳之下,落了一个巨大的人影,他抬头,看着夕阳,感受着脚下阵阵浪花拍打着峭壁,口里道:“嗯。” “你会想念我的恩师吗?” “你说恩公?” 唐寅的儒杉,被海风吹得衣袂飘卷,他笑了笑,看了胡开山一眼。 胡开山咧嘴笑了:“自然会,我除了想娘们,就是想恩公了。” 唐寅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到似的,目光突的显得有些沉寂,摇头,而后苦笑道:“我不会想我的妻子。” 唐寅的心底深处,似有无法挥去的痛苦记忆,他虽为才子,却并不风流,他的妻子和他的感情,甚是寡淡! 唐寅抬眸,眼里倒映着夕阳的余晖,而后道:“我成日在想,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胡开山道:“你找个娘们,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唐寅摇头道:“我还想念一个人……” 胡开山道:“娘们?” 唐寅又摇头:“我的至交好友,他也是恩师的弟子……” “恩公不是只有五个门生吗?你……还有王相公、欧阳相公……” “那是恩师玩笑的,还有一个,他叫徐经,是我的至交好友,算起来,是我的师弟,恩师之所以一次次说他只有五个门生,别人不明白,不理解,但是我知道,其实是因为恩师很想念他。” “……”胡开山沉默了,显然他也无法理解。 “徐兄奉恩师之命出海,从他出海起,恩师就极少提起徐兄了,因为恩师知道,徐兄此去,实乃九死一生,怕是……再难活着回来,他已成了恩师心底深处的隐痛,你知道吗?恩师越是不提他,便越说明恩师若是提起他,心会很疼……很疼……恩师对徐兄寄以厚望,我们师徒之间的情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说到这里,唐寅闭上了眼,任海风吹拂他眼角的晶莹泪水:“我也极少提徐兄,可我一次次梦到他,梦到他葬身在那万里碧波之下,梦见他很冷很冷,在那幽深的海底,即便为鬼,也受那寒冽之痛,我如恩师一样,尽力不去想起这些,只愿他依旧好好活着,可是……已两年了……两年过去,也依旧没有他的音讯……想来……徐兄已经……诶……” “或许这位徐兄弟,人在海外,已乐不思蜀了。”胡开山咧嘴笑了笑,想用这等半玩笑的话安慰唐寅。 唐寅摇头道:“你不会明白,我了解徐兄,徐兄身上有许多短处,可他对恩师……却不一样的,无论他在哪里,在天涯海角,只要他还能行走,哪怕还只是一息尚存,他也一定会回来,他不回来,就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说到这里,唐寅显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半响后,苦笑着道:“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 他转身,身躯微微颤抖,远处嗷嗷叫的水兵欢乐的呼叫声,没能使他面色舒展,他已是节制都督备倭卫的大明命官,不再是那个人们口口相传的风流才子,也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唐解元,他不能纵声大笑,也不能滔滔大哭,他只能绷着脸,使自己显得更男人。 心性率直的胡开山却是心里堵得受不了:“难怪我在京时,总常见恩公在半夜的时候,一人在庭院里看月亮,默默无声,我还以为他是在想娘们,想不到……诶……” 唐寅裹了裹长衣,不使长衫被海风吹散,他背过身,徐徐要走下峭壁!突然…… 胡开山身躯一震,大呼道:“船……快看!那里有船!” 第464章 徐经回来了 船…… 有船……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足足四艘船…… 在海禁的时代,片板不得下海。 船是极稀有的。 即便是走私船,往往船体都不会太大,毕竟一旦被截获,损失就太大了。 再者,走私船,也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这一片海域。 除非……遭遇敌袭。 否则……哪里还有可能有其他的船来。 “望远镜!”唐寅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那巨大的船影,唐寅脸色苍白。 这不是小规模的船队,至少对于现在的大明而言,这是大规模的船队了。 胡开山一直都将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听吩咐,忙将望远镜递给唐寅。 唐寅接过了望远镜,即便是望远镜,在如此的距离,依旧看不甚清。 在那海面上,他看到了巨大的船影。 这是一艘宝船。 “大明的船?来自蓬莱水寨吗?”唐寅一头雾水。 可这船很是残破,几乎是千疮百孔。 经历了无数次的修葺,宛如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丐衣。 唐寅继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随即身躯一震。 那是…… 那船帆之上……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旗帜,他努力的擦了擦眼,继续凑近望远镜…… 人……那个字是人。 人间…… 唐寅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止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就像那巨大的海浪,潮水的哗啦声,也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他胸膛起伏着,突然眼角的泪已哗啦啦的如断线珠子一般模糊了他的眼睛。 唐寅瞪大着眼眸,难以置信的离开了望远镜,继续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继续朝着那个方向看……人间渣滓…… 是人间渣滓…… 而后,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是人间渣滓……是人间渣滓……” 唐寅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这峭壁的岩石上,双膝擦出了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抱着头道:“人间渣滓……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想不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它……回来了。 “啥?”胡开山第一次听到了王不仕的大名,他震惊了,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居然能让唐修撰失声痛哭? 胡开山捡过了望远镜,抬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唐修撰,唐修撰……” 此时,他才发现,唐寅已疯了一般朝着港口处疾奔而去。 这么张狂的名字…… 胡开山脸色变了,眼里杀气腾腾,看来是硬点子。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座经历了万里航行的舰船,此时正慢悠悠的开始靠近宁波港。 无数人争相的涌上了甲板,杨建已哭了。 堂堂千户,像孩子一般,抱着桅杆,滔滔大哭着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回来了!” 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那地平线已在他们的面前。 此时此刻,杨健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的锦衣归来。 那时,他定当是红光满面,定是叉手如一切得意的人一般,哈哈大笑。 可他失态了,他哭天抢地的抱着桅杆,几个人想要拉扯他,他也不理会。 而事实上,许多人都哭了。 两年了。 人生之中,有多少个两年呢。 下了海,便如浮萍,没有了根,他们在船上,只能吃一些干粮,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出了一身的病痛。 还有那可怕的疫病,不知何时爆发,随时教人死无葬身之地;海中的风浪,那惊天的巨浪席卷,人如浮游一般,一次次那风暴和闪电,除了祈祷上天和祖先的英灵之外,他们是何等的无力。还有那不知何时的盗贼,身处异乡,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犹如群蚁蚀骨一般在撕咬着他们的心。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哭了。 他们生来就不是什么壮士,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一群经历了汪洋清洗之后,依旧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无数人或躺在甲板上,拼命的用拳锤着甲板;有人趴在船舷,呜哇大哭;有人呆呆的看着陆地,看着那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平线,他们双目之中,一下子没有了丝毫的神采,只有那似乎久远了对故土思念的触动。 徐经扶着船舷,他没有说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抽离了自己的肉体,他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渐渐的在靠近着陆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将头昂起来,不使自己泪水落下。 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最后的矜持,古铜色的肌肤任由海风吹拂,可他的指甲,却将船舷上的漆木扣出了一道道痕迹。 “报!”有水手上前,哽咽着道:“报徐编修,宁波港派出了接引船。” 徐经狠狠一拍着船舷:“传令!随接引船……入港!” 入港! 入港!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船徐徐进入了港湾。 而此时……港口处,无数人人头攒动。 温艳生又来了。 宁波港总给他许多的惊喜。 听说回来的,竟是那一群前去西洋探索的勇士,他吓了一跳,带着无数的军民,乌压压的人,驻足在这港湾之外。 他们期盼着英雄。 或者说,宁波军民们已经对汪洋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对水寨中的备倭卫官兵有多感激和崇敬,便对这些穿越西洋的人,有多敬仰。 人们低声议论着,无数人盼望着,这些英雄们下船。 而靠近栈桥,是已集结起来的水兵们,来不及吃夜饭,一个个空着肚子,持矛警戒。 唐寅快步到了码头,他看着那巨大的船体,缓缓的靠近,他仰头,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里,疼……越疼……越令他清醒,这不是梦,不是做梦! 船上的人开始搭了船板,开始下船。 令所有人意外的事,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 而是一群……犹如乞丐一般的人。 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个个形如枯槁,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余肉,细细的看,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赤着足,他们……有人用木棍拄着地,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赤黄且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里,带着突归故乡的小心翼翼。那凹陷的眼窝里,甚至带着几分心怯。 他们是在害怕,害怕归来时,物是人非…… 唐寅的双目里,雾气腾腾,他努力地想在一个个形如丐者的人中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而认真地掠过一个个人的面庞。 终于,他寻到了。 那是一张披头散发,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只能从最依稀的记忆里搜寻到那从前模糊的影子。 那人的眼睛,也终于与唐寅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显然,那双眼睛带着错愕。 可随即,二人拨开了一个个人,朝着对方走去。 唐寅脚步越来越急,终于……两个人在相距半丈时驻足了。 四目相对。 沉默…… 良久…… 唐寅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而后他将双手抱起,郑重其事的深深作揖,身子弓下,宛如当初相识时,道:“徐兄……你回来了。” 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 徐经顿了片刻,而后也很认真地回之以揖礼,标准的双手拱手,身子垂下:“伯虎兄,许久不见。” 接着,二人一齐直起了身子,一起深吸了一口气,而此时,唐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而下,可他的脸却是笑着的,犹如当年,他们联袂上京赶考时,他们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此后他们拜入恩师门下,却又各奔前程。 唐寅徐徐的朝徐经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颤抖。 而徐经也伸出了他如枯槁一般的手,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皮包着骨头。 当年的风流倜傥,已成为了过去,至多也只留存在唐寅的心里。 相隔两年,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唐寅死死将这只手抓着,犹如当初害怕失去一般,二人抓着手,并肩而行。 原来预备来欢呼的军民们,此刻都默然了。 他们沉默着,见证着,直到温艳生反应过来,温艳生快步上前,走到徐经的面前,他最近吃的有些多,胖了,肥头大耳,而此时,很郑重其事很努力的朝向徐经拱手,而后深深作揖,可他却是沉默的,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无声的作揖之后,只悄然的站在了一边。 “徐兄……”唐寅平静的道:“海上,很是艰辛吧。” “还好。”徐经同样平淡的回答,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徐经享受着这种平静,他握着唐寅的手却微微的颤了颤,唇边则勾起了一丝笑容:“还过得去。恩师……” 说到恩师时,徐经的手又颤了颤:“他还好吗?” “还好!”唐寅道:“恩师无一日不在想念徐兄……”顿了片刻之后,唐寅又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此!” “嗯……我知道……”徐经颤着声:“我知道的!” 第465章 封狼居胥 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起航!”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第466章 老虎发威 马文升觉得很委屈。 自己堂堂兵部尚书,何时需要对一个户部侍郎委曲求全了。 可他也知道,而今拿不出钱粮,就完了。 想要拿钱粮,就得找户部。 告御状? 呵呵…… 就算陛下下旨,可户部若是铁了心不给钱粮,人家户部可是给给事中的。 户部给事中别看官职卑微,却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家认为圣旨不合理,驳回。 接下来,肯定要扯皮,内阁势必组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讨论,甚至,最后闹到廷议去议论,这事一闹大,就没办法收场。 最后钱粮要不着,还得惹来一身骚,要知道,这下西洋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各部,不知多少人对兵部恨得牙痒痒呢。 他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别说是户部侍郎,就算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也得陪着笑脸,别把人得罪死了。 怪谁? 还不是怪兵部自己不争气,此前三宝太监这么多文卷,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也怪,当初抄录时,竟是错误百出。 当听到宁波府有奏的时候,他却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笑吟吟的看着张岩:“张侍郎……” “马部堂还是先看看奏报吧,毕竟,公务要紧。” 宁波府有奏报算啥,至多,也就是又打了多少鱼罢了。 现在马文升对鱼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钱要粮。 他尴尬的道:“这个……可以待会儿说,我们先谈谈。” “可不敢耽误了马部堂的公务。”张岩当仁不让,来之前,他就明白,户部是绝不给一粒粮的,反正都是得罪,得罪也就得罪了,毕竟,自己是户部的人,上头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 马文升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朝那书吏道:“将奏报取来老夫看看。” 得了奏报,马文升预备看。 张岩起身,预备要走,待在这里没意思,这样死缠下去,最后只会惹得不愉快。 马文升本拦他,可此时,奏报已经打开了,他下意识的低头。 接着……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名字——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马文升更挂念人间渣滓王不仕了。 马文升的心,像是中了一剑,一剑穿心,他身躯一颤。 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 天……他们回来了。 那个徐经,已抵达宁波,不日将至天津,抵达京师。 不只如此……据船中人所言,他们一路穿越了西洋,甚至抵达了木骨都束。 木骨都束…… 马文升的瞳孔收缩。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七下西洋的终点,是大明一路向西之后,抵达最远的地方。 也就是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直接完成了一个当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的壮举。 马文升身子打了个颤。 他觉得眩晕。 幸福来的太快。 倘若这个航路已经打通,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的船队,将沿着这个航路,可以抵达比之木骨都束更远的地方,下一次的航行,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和验证之后,将继续向西…… 呼…… 马文升脸色胀红。 徐经……徐经……这个小小的编修……他居然…… 手中的奏报跌落。 马文升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居然有些绞痛。 他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此时,张岩已转身了,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马文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马公这是怎么了。 可只在这刹那之间,张岩心里冷笑,这定是装的,靠这个,就能得钱粮?我若是上了这个当,就没法向李公迈步了。他加急脚步,朝门槛而去。 马文升急促的呼吸,手撑着案牍,他甚至在想,或许……老夫今日……要死了吧。 可是……死亦无憾啊。 受了这么多的鸟气,两年来,是人是鬼拎着自己就骂,那些个该死的翰林,那些个该死的都察院御史言官,那些户部、工部的鸟人。 这口气,老夫生生咽了两年啊。 而今,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那算命的说的对,时来运转了。 他眉毛突的一抖。 觉得心口的绞痛缓了一些。 随即。 他脸色狰然。 你们不是喜欢振振有词吗? 不是喜欢破口大骂吗? 可别忘了,我马文升,素有弘治朝君子之名。 知道这君子之名是怎么挣来的吗? 啪! 马文升拍案。 声震瓦砾! 张岩几乎脚要迈出门槛。 被这一个响动,吓得差点打了个趔趄。 张岩有些怒了,回眸,狠狠看向马文升,你马部堂还真是要钱粮不要脸了,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啊,方才装出心绞的样子,现在又是什么花样? 却听马文升厉声喝道:“张岩,你回来。” 直呼其名,一点客气都没有。 什么张侍郎,本部堂敬你,才这样叫,不敬你,你是什么东西。 张岩被这一句话气坏了,可马文升品级比他高,他只好乖乖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不知马部堂还有什么吩咐。” “你好大的胆!” 张岩心里咯噔一下:“马部堂,这是……” “你一新任侍郎,竟敢在老夫当面,如此张狂,本部堂让你走了吗?” “……” 马文升振振有词:“滚至本部堂面前。” “这……” 张岩居然有些慌。 “来啊!”马文升厉声道:“将这门给本部堂守好了,没本部堂吩咐,谁敢迈出这个槛,打死勿论!” 黄豆一般的冷汗,自张岩的额上流出来,他下意识的擦汗。 外头,早有差役得部堂之令,乌压压的人,将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马公……我……” 马文升狰狞看他:“马公我当不起,还有,你是下官,当本部堂面前,你有资格称我吗?” “马部堂,下官乃奉内阁大学士……” “陛下来了也无用,你就是状告到了御前,本部堂还是一句话话,户部不给粮,本部堂马文升三字,倒过来写。” “……” 张岩汗颜,他想了想,决心坐下,慢慢和这突然发疯的马文升讲道理,可屁股刚挨着椅子,马文升厉声道:“本部堂让你坐了吗?” “……”张岩身子屈着,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马文升冷笑,将奏疏自案牍上捡起,直接朝张岩面前摔去,一面道:“尔若识字,便自己看看吧。” 啪…… 奏疏直砸张岩面门,张岩吃痛,心里也发狠了,马文升,你欺人太甚,竟拿官职来压我,好,你能要到一粒粮……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奏报,随即……他愣住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回来了。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厉声道:“下西洋乃是国策,此乃陛下与百官所议定,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兵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户部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给钱粮吗?好啊,那就别给,一粒粮,一钱银子,都别给,千秋大罪,是李东阳来担当,还是你张岩这狗东西来背负?” “我……我……” “你是下官!” “是,是……”张岩顿时萎了:“下官觉得,既然……这个……这个……可以商量。” “商量?”马文升笑了,斜眼看他:“你区区一个侍郎,也配和本部堂商量,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东西……不,我不是东西,下官……下官……诶……这……马部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马文升好整以暇,想当年,他宝刀未来的时候,那真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逮着谁就喷谁,两年多来,流年不利,就差一点儿,老手艺就要生疏了,他冷笑:“本部堂就是咄咄逼人了,咋?” “……” “本部堂,对你这等不知上下尊卑的东西,还不能咄咄逼人?” “这……” “下西洋之事,你一个小小侍郎,也敢作梗?反了你了?” “没,没有,绝不敢。”张岩突然发现,这马文升简直就是清流官的老祖宗,真是什么大帽子都能扣啊。 “那还在此做什么,滚回去告诉李东阳,本部堂所要的钱粮,少了一粒米,少了一钱银子,这笔账,都得算!坏了军国大事,本部堂先参劾李东阳,再参劾你这不知耻的东西,有能耐,这钱粮,你们就不要给!” 说着,他气定神闲,坐下,呷了口茶。 舒服啊。 有日子没这么舒服了。 我马文升,也有今日…… 接着,他起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岩。 慢慢踱步,到了张岩面前,接着伸手,张岩吓了一跳,忙是抬手护住自己的脸,一面道:“诶呀,马公,可不能打人啊。” 等他缓过劲来,却发现马文升居然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报,气定神闲道:“本部堂拣东西,你个白痴。” “……” 马文升将这奏报捡起之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气定神闲,如宝贝疙瘩一般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然的背着手,便朝着门外头走去,一面吩咐:“备轿,入宫!” 五更送到 写在徐经回来之后 徐经回来了。 很多人说徐经水了很多章。 老虎穷,所以努力码字,可写书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私货。 徐经的出海,真的是水吗? 不是的,当然,这是小说,甚至老虎自我定义为爽文,可作为一个作者,难免想塞点私货在其中。 我们看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既有惋惜,更多的人,看到的却是那光彩照人,以及封狼居胥的一面。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成功,是我们的祖先们,曾创下了何等的伟业。 可绝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当初下西洋的那些人,远离故土,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才创造了下西洋的历史。 书中的徐经,更多像是郑和的延续,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小说的配角,他将会有一个开挂的人生,可是五百多年前,那些下海的人呢?那无数的水手,无数的船夫,无数随着三宝太监下海的人,他们固然在最后,可能得到了鲜花的荣誉,可有多少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在海中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老虎尽力还原这些海中的苦难,即便老虎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之下,历史中那支舰队中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比之书中更加难以忍受。 记录这些苦难,是向其致敬。 即便历史之中,他们所努力的一切,最终毁于他们的后人,那些振振有词的清流,那些目光短浅的悠悠之口。 可这不妨碍他们的伟大。 嗯……这就是私货。 其实真的没有水啊,其实老虎每一个故事的安排,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倘若老虎告诉大家,徐经下海了,徐经牛逼了,他回来了,用所谓浪漫主义的写法,将这一次远航,描绘为一场浪漫的冒险,那么……老虎觉得……这实在有些亵渎了当初的那些勇者。 嗯……大致就这样。 故事才刚刚展开。 第十三个盟主,源鑫居同学认领。 居然还是个妹子,想不到还有妹子看老虎的书。 突然想哭了…… 感动… 嗯,在此万分感谢。 太累了,困了,明天,咱们见。 第四百六十九章:陛下哭了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感慨。 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凝视着舆图,道:“欧阳卿家,这木骨都束可有万里之遥啊,真是可怕……人离乡万里……”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似乎习惯了。 其实他就喜欢欧阳志这个样子,稳,太稳。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以为仵的样子,手指尖沿着宁波、泉州一带,一路自西洋划过,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勇士啊,若是朕,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欧阳卿家……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侧目,忍不住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呆滞的脸上,却突然遏制不住了。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整个人弯下腰,又蜷在地,以头抢地…… 弘治皇帝:“……” 这是动情到了极致吧。 弘治皇帝很佩服方继藩,能将个门生教授的这样好,如此至情至性! 欧阳志是真的伤心了。 他涕泪直流:“臣是徐经、唐寅诸师弟的大师兄啊……臣既为大师兄,本该照拂诸师弟,这是长兄为父的道理。徐师弟下海,乃为了大义,他两年没有音讯啊……” 欧阳志捂着心口,眼泪滂沱:“至亲的师弟,生死未卜,恩师……悲痛欲绝,这是臣这师兄的失职,这两年来,臣无时无刻,不盼着徐师弟回来,臣以为他死了,以为……他……” 欧阳志不断的捶着自己的心口:“这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可这两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罪啊。陛下……臣在京师,伴驾陛下左右,锦衣玉食,生活安定,可臣的师弟……臣的师弟他……”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欧阳志如此掏心掏肺的样子。 以往在他的印象,欧阳志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无论遇到了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 可现在见他如此,竟也不禁伤感:“卿家如此之言,教朕惭愧,这等忠贞之士,朕满心只想着,他带回来海图。却竟是忘了,他也是有父母在堂,有恩师,有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师兄弟的人。他也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七情欲,可为了求取海图,却受如此的煎熬,朕只念自己,而罔顾了他人的情感,哎……都说天子理应为天下人的君父,朕乃天下子民的父亲,却一心想着的,是海图,是西洋……朕今日见欧阳卿家如此,方才知……这千秋伟业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又有忠贞之士,为之埋骨万里,血泪成河。”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不知是不是被欧阳志的感染,眼圈也泛红了。 萧敬吓的忙是对欧阳志道:“欧阳侍学,注意臣仪!” 一面忙不迭的给弘治皇帝递帕子:“陛下……请节哀。” 可欧阳志却没理他,依旧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擦了擦泪,也不知自己为何,脆弱至此,最后长叹了口气:“传旨,十日之后,移驾天津卫,朕亲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登岸!” 弘治皇帝是个瞻前顾后之人。 做任何事,都需左思右想。 可这一次,他决心去做一件事。不必去询问身边的人,自己拿了这主意。 萧敬战战兢兢的道:“陛下……倘若如此……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可呢?”弘治皇帝道:“徐经出海,死一生,他可有想过,可与不可吗?这一次,寻到了航路,又为大明节省了多少公帑,这笔账,可有人算过吗?我大明时至今日,非下西洋不可,下西洋,乃是国策,不容更改,朕亲自去犒慰下海的勇士,便是要让将来无数随船下西洋的军民人等知道。朕不能与他们去共体汪洋上的艰辛,可朕的心里,有他们。” “为人君者,不可使亲者痛,而仇者快啊。这件事,直接昭告,就不必和内阁商议了,司礼监直接明发旨意!” 他沉默着,脸色铁青:“想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都少人,饱含着艰辛,当时的朝廷,没有足够的赏赐,不能使他们许多人封荫妻子倒也罢了,却将他们一切的心血和努力,视为敝屣。这样的事,再不可发生了,朕要亲自迎接他们,只有如此,才可以给子孙后世们作为标榜,将来,朕的子孙,倘若再有朝令夕改者,至少,他们该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先祖,曾对这些出海的将士,心怀敬重之念,朕要看看,后世的兵部诸官们,还可以如此怠慢那些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海图和牍,后世之君,是否要悖逆祖宗之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将欧阳志搀扶起来:“不必哭了。”接着朝萧敬道:“赐坐吧。” 萧敬脸色变幻不定。 陛下巡幸天津卫,这可是天大的事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都极为严重。 陛下是个不喜欢巡幸之人,他虽也微服,可微服毕竟不会惊扰百姓。而巡幸不同,到时可是数万禁卫以及数千官吏随行,遮云蔽日,队伍蔓延十里,为了供应这巡幸所需,势必地方官府,要想尽一切办法迎接。 历代有许多昏聩之君,便爱四处巡游。 弘治皇帝见此前车之鉴,自然对巡游之事,心存反感。 可如今…… 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经与大臣们讨论,看来,这是铁了心了。 萧敬心里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要遭罪了,一面要在宫预备,一面要派人前去天津卫接洽,还需和御马监这儿,调动勇士营以及上四卫的兵马,不只如此,十二监里,还有宫各局各司,怎么个安排,都要做到万无一失,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结果。 他面带着微笑,微笑背后,带着几分忧虑,却还是亲自搬了个锦墩,请欧阳志坐下。 欧阳志哭声渐渐停了,却还在抽泣,方才似乎是真正到了伤心处,伤心过后,却是满心的欣慰,师弟……终于回来了,他目光略显呆滞,浑浑噩噩。 而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方继藩的门生,怎么就个个至忠、至孝、至情、至孝呢。 太子若有他们半分,也算是知足了。 看看这欧阳志……真的很想寻个机会,狠狠鞭挞一番,方解这恨铁不成钢之憾。 ………………………… 朱厚照在方家后园。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张着,另一只眼死死的闭住,手里抓着玻璃球,瞄准,屁股撅着,让站在身后的方继藩,恨不得想从后面踹他一脚。 “殿下,赶紧,快射啊。” “且慢!本宫且先缓缓神,但求一击必。”他拇指抠着玻璃球,依旧还在蓄力,不急着弹出玻璃珠,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远处的一颗玻璃球,呼吸,呼吸,呼吸…… “赶紧,再不弹,那就不来了。”方继藩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龇牙:“来了,来了,你耍赖,岂有这样催人的。”说着,手的玻璃珠弹射出去,在地上滚动,却与另一颗玻璃珠错身而过。 朱厚照忍不住气的双手捶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方继藩乐了:“该我了,该我了,记着啊,殿下,三百两银子。” 朱厚照站起来,拍拍地上的灰尘,抬腿便是给一旁吃瓜的刘瑾一脚:“吃吃吃,就知道吃。” 刘瑾不敢咀嚼了,错愕的看着朱厚照,手里还握着一块咬的稀烂的瓜皮,他没有解释,垂着头,趁朱厚照不注意,轻轻的嚼嚼口里的瓜肉,舍不得咽下去。 啪! 方继藩有如神助,手玻璃珠,直朱厚照的玻璃珠,他乐了,朝远处的邓健道:“记账,再加三百两。” 朱厚照叹口气:“不来了,没意思,总是本宫输,本宫甚至怀疑你在做局,专门坑本宫的银子。” “没有的事。”方继藩板起脸,认真的道:“殿下不要乱说,臣岂是这样的人,臣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臣的五个门生,便都……” “算了。”朱厚照一挥手:“朱小荣呢,小荣哪儿去了,有日子不曾见她了啊。” 正说着,却有人飞快来:“殿下,新建伯,宫里四处在寻人,要急疯了,请殿下和新建伯赶紧入宫。” “又是什么事?” 来人是方家的门子,他急匆匆的道:“说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徐经徐编修……回来了!” 朱厚照两眼放光,咧嘴笑了,他激动的道:“他……他竟真回来了?他还活着?” 方继藩身躯一震。 徐经竟……竟还活着…… 他没有死呀…… 可是……这两年他去干啥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这个可怜的门生,他的内心,是自责的,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他下海啊。 擦…… 真回来了。 方继藩转身,便朝自己的书斋里跑。 “老方,你做什么去?” “画画!” ………………………… 第二章送到,写的好痛苦啊,写完之后,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有支持一下的吗? 第469章 落花有意 流水有情 方继藩还是很有绘画天赋的。 在大致的画出一个人之后,在旁写了一个斗大的徐经二字,方才满意。 人类发明了文字,而文字的妙用,确实使人类的发展进程提高了无数倍。 方继藩满意的将笔一搁,将画挂起来,看着自己画的画长长出了口气。 徐经这家伙终于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呀,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然放回原处了。 念及这俩年来的种种担忧,方继藩摇了头摇,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出了书斋, 他与朱厚照联袂入宫。 俩人至暖阁,此时……这里已热闹非凡。 人们窃窃私语,低声谈论着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的种种传说。 弘治皇帝已满面笑容,眼睛里都洋溢着笑意,他见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来了,立即笑着开口说道:“方卿家,朕正等你来,今日有一个差事交给你。” 方继藩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认真的审视了一会,便又笑道:“朕不要你鞠躬尽瘁,只让你作前导官,去天津卫,为朕前哨。” 前哨…… 方继藩轻轻皱了皱眉,旋即便开口劝道:“陛下……” 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弘治皇帝便截住了他的话。 “朕意已决,诸臣们已劝说过了,你不必相劝,朕欲巡天津卫,亲迎徐经等登岸。” 他抚着龙案,一脸认真而又严谨的神色。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徐经并没有到京师,只是有了消息而已。 此时,方继藩倒是急盼着见徐经了,这个家伙,给自己挣了口气啊。 方继藩心里想,鬼才拦着陛下呢,谁拦陛下去接我家徐经,我方继藩和他拼了。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心极了,竟是毫不吝啬的夸赞起来。 “这个徐经,真是了不起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早就说过了,徐经是个忠厚的人,臣当初,可是作保过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只莞尔,他吁了口气,指了指朱厚照道:“太子要向方卿家学学。” 朱厚照有点懵,这和自己有关系吗? 今日这暖阁里,其乐融融,便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谢迁,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他虽然觉得陛下去天津卫有些过了,可说实话,徐经回来,确实是解决了大明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方继藩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下西洋的进程,只怕又加快了一步了。 至于徐经,当初让徐经下海,本心而言,方继藩是有点不舍的,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门生,这等同于是送羊入虎口,九死一生啊。 可是……徐经不去,谁去呢? 方继藩只能孤注一掷。 ………… 临出京之前,太康公主的脑疾有了复发的征兆。 方继藩被诏入宫。 二人如老友重逢,彼此微笑。 太康公主抿嘴,笑着道:“新建伯,倒是恭喜你。”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错,我的门生徐经回来了,诶,真是不易啊,当初教导他做一个有志之人,可没少花费我的功夫,耳濡目染,数年熏陶之下,这个小子,总算有了些许的成就,有此可见教书育人,是何其重要的事,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言非虚,徐经从前坏毛病不少,尤爱美色,当初我便批评他,大丈夫心怀天下,岂可满心儿女情长,若如为师这般,天下妇人,尽为粪土,除了公主殿下,再无其他人……” “什么……”太康公主惊的说不出话来。 感觉要窒息了。 这也太赤裸裸了。 她俏脸宛如夕阳下的云霞,美眸忙是避开方继藩的目光:“新建伯在说笑吗?” “呀。”方继藩碰瓷之后,立即收手,绝不拖泥带水:“殿下,是臣的不是,臣真是该死,如此胡言乱语,诶,我怎的将真话说出来了,不,不,不,这不是真话,都是胡说的,不必放在心上。” 方继藩很惆怅,倘若自己的爹靠谱一些,说不准,他都可以抱孙子了,结果…… 太康公主抿抿嘴:“原来你门生回来了……”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 太康公主看着方继藩:“我……我恭喜你有了个妹子。” 果然还是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干笑:“这个……” “你不喜欢有一个妹子吗?”太康公主眨眨眼。 方继藩肯定的语气道:“喜欢极了。” “那她取名了没有。”方继藩道。 太康公主饶有兴趣:“却不知叫什么?” 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方继藩道:“方小藩……” 太康公主便感慨道:“你的父亲真的很疼爱你,即便是生了你妹子,心里还惦记着你,继藩,小藩,这不正是心理时刻念着你吗?” 是吗? 方继藩心思一动。 吁了口气:“许多年不曾见家父,倒怪是想念。” 二人俱都陷入了沉默。 朱秀荣略显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继藩才好,沉吟了良久道:“其实,你们父子终会团聚,有一事,我得和你说。” “你说罢。”方继藩心里幽幽的想着。 朱秀荣凝看着方继藩:“这事儿……宫里传的可快呢。” “……”似乎……又应了那句老话,这群碎嘴的混蛋。 朱秀荣便轻笑道:“太皇太后听了,也很高兴,说是平西候镇守西南,劳苦功高,而今,也算有了好的结果。听说你那后母要来京,说要见一见。” 方继藩心里没底了。 米鲁是个叛党啊,势必是桀骜不驯之人,哪里有自己这般圆融和机智,这若是说错了话,岂不是糟糕。 自己对这所谓的后母,没有感情,可方继藩担心的却是自己的爹,他眉头微锁,道:“我这后母,身份有些特殊,只恐太皇太后不便……” 朱秀荣笑了,明媚皓齿,一笑倾城:“你这却不知,太皇太后之所以见,便有这层意思,她这一见,就没有人再敢提及你后母的过去,岂不是好?为此,我可磨了许久呢。”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这背后,是朱秀荣在吹枕头风。 方继藩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却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只好见一见了,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相谢的。”朱秀荣竟带几分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啥?” 朱秀荣道:“好了,我身子好了许多,有劳新建伯诊治。” 方继藩只好悻悻然站起来,自己有惹她不高兴吗?又或者是,这又是传递什么?本少爷纯洁的就像个白纸啊,这个事,不懂啊。 他朝朱秀荣作揖:“臣告退。” ……… 翰林院文史馆。 作为翰林侍学,王不仕主要负责的乃是文史的修撰,说穿了,他是修《宪宗实录》的。 虽然修史的老祖宗司马迁运气不是很好,遭受了腐刑,可到了大明朝,修史之人,地位极为崇高。 他们都是自翰林中甄选,而且无一不是清流大儒,王不仕,就是这样的人。 当今天下的人崇拜古人,便连谨身殿的牌匾,也是硕大的《敬天法祖》四字,正因如此,当今天下的一切法律以及对天下治理的观念,甚至是一个人的好坏,都自可从古法之中,寻出典故,予以评判的。 就如皇帝下旨,要办某某事,也往往会提到尧舜、太祖高皇帝,大行皇帝会怎么做,然后再客气的道出皇帝本身的意图,说自己乃是效法他们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有人要谋反,造反之人,也得先从古籍里,寻出一个类似的例子,然后将当今皇帝,套上商纣、隋炀帝这样的例子。 总而言之,修史的人很厉害。 王不仕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人。 他所修的《宪宗实录》,才刚刚开始,可翰林院上下的翰林,见了他,都不免露出崇敬的眼神。 王侍学,是有大学问的人啊,不然怎么会总裁《宪宗实录》的修著呢? 王不仕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些年来,没人招惹他,一方面,是他一个修史官,自然和别人难产生什么冲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乃是清流中的清流,别看他是翰林侍学,可若是要弹劾谁,莫说是寻常大臣,便是当今的首辅刘健,他也不怕。 一个人修史修的多了,就不免想要名垂青史,谁不希望这史书里,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呢,哪怕只是一字半句也好。 所以王不仕很热衷于弹劾大臣。 唯一吃亏的,就是被那方继藩还有徐经,居然敲打了一次。 这方继藩,不是东西啊。老夫若不是不和你计较,哼哼,到时搜罗你三十大罪,即便有无数人袒护你又如何,你方继藩最终,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当然……他不愿惹这个麻烦,毕竟……平白树敌,不好。 他悠悠然的在文史馆里喝着茶,这事儿很清闲,他只负责编修的工作,自有下头的翰林和书吏们去负责最繁重的工作而自己嘛,只负责总揽全局就可以了。 “王……王侍学……王侍学……”有人脸色蜡黄,匆匆而来:“不好了,不好了。” ...... 现实中有点事,更晚了,后续很快送到。 第470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不仕只慵懒的抬了抬脸皮子,显得不耐烦,轻轻呷了口茶,作为一个掌握了修史话语权的人,王不仕还是很讲佛性的,他淡淡道:“何事?” 来人是个年轻的翰林,气喘吁吁:“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很粗鄙,这样的人也能做翰林?想当年,自己入翰林院的时候,那叫一个镇定,天大的事都如浮云一般。 年轻人沉不住气啊。 他微笑:“不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嘛。” “王侍学,下官说了,您别不高兴。”翰林显得疑虑重重,他怕王不仕接受不了。 王不仕哈哈笑了,捋须从容道:“不像话,就算是因为老夫铮铮铁骨,前些日子,弹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而来天家不悦,降下罪来,罢黜老夫的官职,于老夫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义正言辞。 乌纱帽老夫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不高兴的? 年轻的翰林憋了很久:“船……回来了。” “什么船?”王不仕有些懵。 当初发生的事,毕竟于他而言,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毕竟,这事于他无碍。 年轻的翰林道:“王不仕号。” 他没有说人间渣滓。 可一听王不仕号。 王不仕一切都明白了。 那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就那艘破船? 徐经不是听说,早就死在了海上吗? 王不仕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固。 翰林道:“听说,此番,徐经带着船,到了木骨都束,而后,再花费了一年功夫,穿越了重重险阻回到了我大明,就在数日之前,他的船队,抵达了宁波,现在满天下,都望眼欲穿的瞪着他呢。陛下在宫里刚刚闻讯,龙颜大悦,说这王不仕号上下人等,无一不是忠勇,下官觉得,用不了多久,朝廷便要旌表,而后,抄录邸报,甚至还可能造石坊,宣扬王不仕号的赫赫功绩。” “王侍学,陛下还下旨,要前往天津卫,亲迎王不仕号至港,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啊,这大明上下,谁能得到这样殊荣?王不仕号,开辟了航线,这……便是重下西洋的开端,将来……可是要光耀万年的啊……” 王不仕沉默着,他端起茶盏,徐徐的低头要喝茶。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不太听使唤。 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于是乎,捧在手里的茶盏开始摇晃,茶盖磕着茶盏,哐哐啷啷,茶水趁隙泼了出来,浇在他的手上,这是滚烫的茶水,他居然不觉得疼,脸上的表情,像猪肝一样,人像人游一样:“啊……这样啊……” 年轻的翰林看着王不仕,担忧的道:“王侍学,这……这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啊这是……”舔舔嘴,这年轻翰林同情的看了王不仕一眼。 说实话,那新建伯,够狠! 就因为得罪了他的门生,他就玩这个? 缺德啊这是。 还不如将王侍学杀了呢,杀了,还能成全王侍学一个勇于与恶势力斗争的美名。 现在好了。 想一想,这翰林都觉得如芒在背啊。 人间渣滓王不仕,名垂千古,光耀万世,只要提及到下西洋,王侍学这人间渣滓之名,便为人所熟知。 万世之后,王侍学倘使还有子孙在,怕都要改隔壁人家的姓不可,丢不起这个人啊。 这既非杀人,也非诛心,这是让人活着恶心,死了还要挞伐万代。 王不仕微笑:“我没事的,这算什么事呢,不算什么大事,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无碍,无碍,你去吧,老夫静一静。” 翰林佩服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侍学……倒还真扛得住。 可他还没转身,王不仕那张脸突然狰狞了,青筋暴出,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便龇牙咧嘴开始咧咧:“我*他祖宗,我王不仕*****,我****” 翰林吓了一跳,想不到王侍学刚才还如此镇定,转眼之间,便要疯了,拦腰将他抱住:“王侍学,王侍学,节哀,节哀啊……莫冲动,这里是公堂,是翰林清贵之地。” 王不仕狰狞,举着砚台依旧要朝外头冲刺,口里大叫:“别拦我,别拦我,他以为我好招惹吗?我王不仕是什么人,我王不仕是好惹的吗?我去拍死他,别拦着我,我拍死那狗****” 翰林院已经鸡飞狗跳。 其实很多人已经得知消息了。 都在假装不知道。 不敢说啊。 也就这年轻的翰林,不晓事。 于是乎,一干翰林便蜂拥进来,苦口婆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等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啊……” “就是,为何就不检讨检讨自己呢?算了,算了,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 “这算什么,大丈夫不惜名,新建伯……也不算是坏人,只是顽皮而已,这有啥好计较的?” “和一个得了脑疾的孩子计较,这说的过去吗?” 众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虽是苦口婆心的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他们心底深处,大抵是对王不仕同情的,可同情归同情,都说了那是脑疾,还是个荒唐的少年,你还惹他做啥,你王不仕算给大家趟雷了啊,要不,天知道明天,会有什么船,挂上自己的名儿呢。 清流嘛,说实话,他们可以不爱财,可以不惜乌纱帽,甚至可以不惜命,可唯独,绕不过名啊,遗臭万年……这…… 所以再怎么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王不仕老脸胀红,龇牙裂目,一听这些人拦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各种劝,可听着……怎么像在火里浇油。 门外,一个人影站着。 这个人,一直沉默。 他脸色冷峻,突然……他道:“听说,有人要打死我的恩师……” 众人朝门前看去。 是王守仁。 大家脸色又变了。 王不仕又激动了,举起了砚台:“我要和方继藩拼了!” “别激动,别激动,别和孩子置气。诶呀,王编修,你也少说几句,走走走,我们去隔壁喝茶,别闹,闹啥,都是同僚,是朝廷命官,不闹了。新建伯……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啊,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别闹了,你咋就不听劝呢,不就是……不就是人家取了个船名吗?” …………… 王守仁想了想,走了。 本来听说王不仕要找恩师算账,他作为门生,还想着,和这王不仕不共戴天的。 可他突然想的,好像没什么意思。 看着王不仕被无数人抱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王不仕死死抓着砚台,破口大骂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滑稽。 王不仕……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不过……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的玩笑而已,不要较真。 虽然……还是觉得坑的有点大了一些。 王守仁走着走着,居然笑了。 他瞎琢磨的时间比较多,笑的时间比较少,可这一笑,便止不住。 迎面而来的书吏见王编修傻呵呵的笑。 忍不住行礼:“王编修笑什么?” 王守仁乐呵呵的看着书吏,道:“我的师弟回来了,他还活着呢。” 书吏接着听到了王守仁身后,那文史馆的值房里乒乓的声音,还有王不仕不屈的大吼,下意识的下了个寒颤,他笑容有些僵硬,脑子里不自觉的浮出了一个念头。 这新建伯家里的一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啊,吓,往后,遇到他们,可要绕远一些,得罪不起,真的得罪不起。 ………… 天津卫。 方继藩已星夜兼程的赶到了。 方继藩一点都没有想到,在京师里,居然有人想要杀自己。 他是最讨厌打打杀杀的,和平,方才人类的主旋律,这是方继藩的初衷,因为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 方继藩乃前哨,至天津卫,随即,在此恭候圣驾。 接下来的几天,无数的前锋骁骑抵达,在两日之间,络绎不绝的军马、宦官、宫娥至此。 天津卫毕竟距离京师不远,所以圣驾说来就来,不必有太多的准备。 再过了一日,圣驾已是到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了海。 站在了港口边,他看那汹涌的潮水拍击着沿岸,涛声不绝。 弘治皇帝凝视海平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身边伴驾的臣子们道:“朕听说,鞑靼人将湖称之为海,诸卿,可还记得奴儿司的北元残部,被太祖高皇帝扫荡,其中一战,便叫捕鱼儿海之战,其实那里哪里是海啊,就是一个清水泊,可北元人大多数人在其先祖的时候,并不知什么是海,于是便将湖泊称之为海,这……倒是颇有些孤陋寡闻而闹出的笑话。” 众人都笑,捕鱼儿海之战,是永昌候蓝玉的成名之战,大家倒是多少有些印象。 弘治皇帝的话,接下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可朕哪,其实也没见过海,又何尝不是孤陋寡闻呢,今日,朕终临东海,一睹大海的风光,这万里汪洋,确实令朕震撼啊。” ………… 推荐一下《中年之后觉醒系统》,老作者马甲,人品保证,百万连载。 第471章 师徒相见 这些话,是弘治皇帝的肺腑之词。 他觉得从前,总是拘泥于古人的经验,却是框住了自己。 迎着海风,不知何时,他的思绪,开始渐渐的开阔。 某些时候,他会冒出一些从前的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列祖列宗们,就真的是对的吗?古来的贤君们所做的事,照着他们的方法去做,就成的能将事走成吗? 而今,已弘治十四年了。 弘治皇帝登基已十五年。 十五年来……又做到了什么呢? 他抿着嘴,却将这心事,藏在心底的深处,依旧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海里……朕没瞧见海鱼,可有的人,却能将它们找到,并将他们捕捞上来。这海里,朕也不知所谓的航路是什么,可却有人能追逐至天涯海角,将其标注。别人不敢去想的事,他们敢去想,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们敢去做。”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下,我大明天下,最缺的,恰恰是这样大胆的人。” 他说着,似乎身后的群臣,感受到了弘治皇帝话语背后的某种深意。 可他们不敢做声,因为他们也被这汪洋所震撼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朱厚照较远的地方。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招招手:“太子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道:“儿臣冤枉哪,儿臣什么都没有做。”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原本无心的话,却似乎一下子,挖掘出了朱厚照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滚开。”弘治皇帝厉声呵斥。 “噢,儿臣遵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方继藩低着头,窃笑。 朱厚照朝他悄悄龇牙,低声道:“怎么着,本宫就猜着了,父皇一定会说,有人多么忠勇,有人多了不起,接着,又要学曹操东临沧海一般,说出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思,父皇就是这样的,屁大的事,或见了啥,都要感慨一番,他咋那么多感慨呢,你说这人该吃吃该睡睡多好,非要自寻烦恼。” 每一次朱厚照暗地里非议自己的父皇,方继藩都不做声,自己又不傻,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有脑疾啊,我跟着你瞎咧咧,那才怪了。 朱厚照挤眉弄眼:“待会儿寻条船,我们出海逛逛?” “不去。”方继藩斩钉截铁。 “为啥?” 方继藩想了想:“我胆小。” “你……” 朱厚照还真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胆小懦弱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方继藩觉得这句话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臣的脑疾怕海水,会复发。” “……” 陪着弘治皇帝吹了一上午风。 正午,则在天津卫的营里陪着弘治皇帝用膳。 吃饱喝足,方继藩去大睡了一觉,却在这时,却被人吵醒了。 刘瑾口里叼着一根鸡爪子,一面道:“新建伯,新建伯,船来了,船来了……” 船……来了…… 方继藩一轱辘自营里翻身而起,整个人顿时龙精虎猛起来。 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徐经,可想死为师了啊。 方继藩忙是穿戴好了官服,刘瑾想帮着自己正一正头顶的乌纱帽,方继藩嫌弃的看了看他油腻腻的手:“滚一边去。” “噢。”刘瑾也就不客气了,远远的站在一边,低头继续啃着鸡爪。 穿戴一新之后,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方继藩踏着靴子,却怎么看刘瑾都觉得不顺眼。 他朝刘瑾招招手:“你来。” “啥。”鸡爪子已经啃得差不多了,可刘瑾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将这鸡骨在口里吮了吮,方才忍痛将鸡骨呸出来,他挤出笑容,朝方继藩前倨后恭:“伯爷有啥吩咐?” 方继藩瞪他一眼:“成天知道吃,有没有一点宦官的形象?” 刘瑾眼睛红了:“太子殿下也这样说,还打了奴婢,可改不了,打了几次,就不管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你算是无可救药了。” 刘瑾将油腻腻的手在身上揩了揩,可怜巴巴道:“奴婢只是觉得饿得慌,口里不嚼点吃的,便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方继藩服了他,突然觉得,好像这家伙,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想起大船要靠岸了,便匆匆的朝码头而去。 ………… 方继藩乃是前哨。 虽是陛下迎接船上的勇士。 可大明天子,是不可能亲自到码头,去迎接人的。 这是礼。 因而,銮驾依旧还留在天津卫。 方继藩作为前哨,代天子前去迎接,而接下来,方继藩再引徐经前去拜见天子。 方继藩站在码头,看到了船影。 那残破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晃晃悠悠,方继藩看着那船影,突然……觉得海风吹的自己眼睛,揉了揉,泪水便落下来。 朱厚照道:“老方,你哭了啊。” 朱厚照永远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自来了天津卫,就对方继藩寸步不离。 方继藩擦干了泪:“风吹进了眼睛,这里风太大,好可怕。” 朱厚照冷笑。 方继藩举起望远镜,努力在那大船上,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他失望了,船上……好像……并没有看到徐经的影子。 “这个家伙,这个时候为了表示激动,站在船舷上,朝为师这里挥手的,若是再舞起一方蓝头巾,效果更佳。” 方继藩不禁抱怨。 心里……却有点儿难受了。 没心没肺,只是自己的表面而已。 其实……自己是真的爱徐经这个门生的啊。 师徒这么多年,就算是一条狗,都会有感情,可某些可耻的人竟在背后瞎咧咧议论,认为自己铁石心肠,这些人,该拉去打靶。 ……………… 徐经本是该站在船头,因为他知道,恩师若是得知自己将从天津卫回京的消息,便是天塌地陷,也一定会来这里迎接自己的。 他早早的准备好了望远镜,就等靠近港口的时候,寻觅恩师的身影。 可是……到了这最后关头,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终于还是哭了,没有了在宁波港的洒脱,想到自己的恩师当初和自己相距天涯,而如今,却又近在咫尺,两年多来心里所藏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泛滥,泪水哗啦啦的落下,身子蜷着,躲在船舱里,将自己幽禁起来,身后抵着船板,他滔滔大哭。 恩师……我回来了啊。 我活着回来了啊。 从前恩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教授自己读书做人,对自己的周全保护,还有一次次恩师用那欣赏的目光。 这一幕幕,都走马灯似得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他不断的深呼吸,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在恩师面前失态,定要让恩师看看,那个他曾寄以厚望的人,现在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男儿……回来了。 …………………… 船,靠近了。 搭上了板子,与栈桥相连。 徐经匆匆下船。 他左右张望,显得有些焦虑。 恩师没来? 不……恩师一定会来的,我太明白恩师的性子了,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 他几乎舍弃了身后的其他所有船员,三步两步,接着,脚步却是停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背着手,站在那里。 方继藩看到了徐经,这个曾经的公子哥,已经折磨的不成了人形,即便是重新装束,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烈日灼伤的痕迹。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方继藩快步上前:“衡父!” 方继藩清晰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字。 徐经沉默了,他一步步向前,努力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是自己的恩师,没有错了。恩师长高了,而且……还瘦了,少了几分俊秀,多了一点阳刚。 恩师…竟也消瘦了。 徐经感动的泪水哗啦…… 方继藩快步抢上前去,终于彻底辨认了这就是徐经。 突然,心有些些的疼。 方继藩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衡父!” “恩师!” 徐经听到这亲切的呼唤,竟如天籁,这妙曼的天籁之音,令他骨头都要酥了。 他激动的不能自己,而片刻之后,恩师已到了自己面前。 徐经再没有任何的犹豫了。 仿佛一下子,自己的脑壳炸开。 万千的思念,此刻……彻底的爆发。 “恩师……”他撕心裂肺发出了大吼。 毫不犹豫的,一把将方继藩抱在了怀里。 “……”方继藩有点蒙,程序有点不太对啊,小徐徐,怎么感觉你学坏了。 徐经死死的抱住方继藩,泪水洒在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眼眶也突然一红,轻拍他的背:“乖,不要哭了,回来了就好。” 可这温言细语,却令徐经身躯一震,又发出了嘶吼:“恩师,学生……学生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亲吻方继藩的脸颊。 “……”方继藩越来越觉得,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下一刻,徐经在船上,几乎两年没有洗漱的嘴,已贴向了方继藩的唇…… 方继藩炸了。 这是初吻啊! 这哪里学来的? 徐经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佛朗机人的亲吻礼,是他的日常! 第472章 小徐啊,你变坏了 方继藩咬紧自己的牙关,眼泪泊泊而下。 这亲吻礼,最适合的是那些热情奔放,又或者,于方继藩而言,是那种比较浪的民族。 徐经虽在船上,习惯了亲吻礼,可并不代表,他敢在恩师面前放肆。 只是…… 方才情绪上涌,已无法自己的情绪,好在,徐经尚还存着理智。 点到即止,化解了师徒反目为仇的尴尬,他以泪洗面,拜倒:“学生徐经,拜见恩师。” 远处,刘瑾丢了一颗蚕豆进自己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看着这感人的一幕。 他的脑勺被狠狠的拍了一下:“干啥。” 刘瑾有点生气,口里的蚕豆都差点喷出来,怪可惜了。 回头,见是朱厚照,吓的脸都绿了,缓缓挤出笑容。 朱厚照压低声音,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为啥?”刘瑾百思不得其解。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这徐经,太可怕了,扯着刘瑾便走。 …… 方继藩看着面目全非的徐经,心里不由感慨,两年前,自己让他出海,是因为,他希望,有人能寻觅到这个民族的未来。 可真正出海了,说不想念,是真骗人的,如今,师徒团聚,方继藩虽表面上,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上前去,抚着徐经乱蓬蓬的头,不禁摇头:“你受苦了。” “恩师,学生不苦,学生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却道:“为师也是。” 徐经感慨万千,匍匐在地,一听恩师如此说,心花怒放。 方继藩道:“起来吧,恩师带你回家。” 徐经一听回家二字,又忍不住哽咽。 他巍颤颤的起身:“恩师,学生此次,是自木骨都束回来。” 方继藩冷静下来,听着徐经的汇报。 其实徐经不是欧阳志,在方继藩心里,徐经是个圆滑的社会人,徐经继续道:“此次,学生擅自带回来了一些使节,借此,来恢复他们对大明的朝贡。” 后世的人很厌恶朝贡体系,方继藩倒也觉得朝贡体系问题不小,可公允的说,朝贡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最佳的选择,大明已占据了这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积攒着数之不尽的财富,效仿佛拉机人,去打劫穷邻居,这种事,大明是做不出的。 这朝贡体系在设计之初,倒是颇有大明稳固天下各国的必要,譬如朝鲜国在元时,曾在朝鲜国的济州建立了养马场,而大明自然是决不允许,朝鲜国的马场养出无数良马。最终,留下什么隐患,这战马,乃是最珍贵的战略物资,大明的战马,当然是多多益善,而藩国一旦马多了,难免会有其他的企图。 因此,太祖高皇帝在与朝鲜国建立朝贡体系之初,就指名道姓,朝鲜国必须按时进贡战马,那当初蒙元人在朝鲜国所设置的养马场,最终成为了大明养马之地,朝鲜国不得不如数上贡,国内却几乎没有足够的战马,以至于,顶级的贵族,也只好用牛车来代步。 不只如此,大明朝贡体系之中,看似好像大明在吃亏,藩国献上各国的奇珍,如倭国送上倭刀,这些倭刀,可不是平白来的,而是匠人们无数次锻炼而来,所用的钢,乃百锻钢铁;朝鲜国进献战马和人参,其他诸国,特产各有不同。 可真正握有定价权的,却是大明啊。 在大明眼里,你朝鲜国的马,值钱吗?倭国的倭刀,不就是一口刀,能值几个钱,来来来,五百大钱考虑一下。 而大明对于各国的赐予,依旧还是用的是大明的定价,我这丝绸不一样,你市面上都买不到,我这瓷器厉害了,没有十两八两银子,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太祖高皇帝,以驱逐北虏起家,一辈子都没吃过别人的亏,他所设计的朝贡体系,大致就是如此,收藩国实物,以较低价格来充实自己,与此同时,再赐予对藩国而言,稀有的丝绸、瓷器。 看上去,这是一笔吃亏的买卖,可实际上呢,丝绸、瓷器,不过是奢侈品而已,而各国的药材、战马、刀剑甚至是美女,则充实进了大明的后宫,也以低廉的价格,充实进了大明的军队。 而在定价权又被大明完全掌控的情况之下,这种朝贡贸易,各国看上去是占了大便宜的,你看,这些家伙拿不值钱的马、刀、药材,换了我大明稀有的丝绸和瓷器,我大明天子,隆恩浩荡,德被四海啊。 至于为何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坏的制度,总给人占了巨大便宜的感觉,无非是因为,历史是大明所修著的,这个时代,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话语权。 当然,朝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毛病,有时候也经常会有玩崩的时候。 当初瓦剌人彻底和大明反目,就是因为瓦剌人和大明互市,他们急需烧饭用的铁锅,需要大量的茶叶,可大明却认为铁锅乃是铁器,不能满足你的需求,来,听话,多用点丝绸吧,可瓦剌人在那天寒地冻的大漠,他们不要丝绸啊,穿丝绸会冻死的。与此同时,牛马的价格,定价也忒低了,以至于每一次互市,双方的冲突便不断,冲突完了,回家召集兵马,就想要抢,双方大打出手一番,又回到了谈判桌上,继续互市,大明依旧不肯卖铁锅,认为这是资敌,瓦剌人觉得我要烧饭吃,没锅不成,没有足够的茶叶,肉食难以消化,我拿这么多牛马来,你卖我这个?平啥我们的牛马不值钱,你们的丝绸、瓷器就这么值钱了,别跟我提文化,诶呀,我这暴脾气,接着……又是一通乱打。 与此同时,海外诸国,也渐渐回过劲来,不对啊,大明赏赐的丝绸和瓷器,好是好,可真的值这么多银子吗? 于是乎,走私业便昌盛了,人们发现,即便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走私,走私出去的丝绸和瓷器,价格居然也比朝贡中换来的丝绸、瓷器价格要低廉,其中竟有巨大的套利空间。 方继藩当年仔细的琢磨过明史之后,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明就是个冤大头,在修史的文官眼里,大明年年吃大亏,可就为啥,人们宁愿走私,也不愿靠打着朝贡名义的官方贸易,进行交换呢。 而北方的鞑靼、瓦剌人,明明有占便宜的机会,却总要和大明打生打死呢。 要知道,大明定都北京,为了防御北方,那儿关塞重重,关塞之中,又有火器,叩关而袭击大明,是风险极大的事,不但会被大明朝廷与其他大漠诸部联合起来攻击,甚至那高大的城墙,即便死掉许多人,也未必能跨越那鸿沟一步,而且,未来相当一段时间,还可能断绝贸易,当初的北元,不是彻底分崩离析?此后的瓦剌,最后不也在大明联合大宁卫和鞑靼之下,彻底瓦解? 最后方继藩得出了结论,大明皇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没一个是单纯的,毕竟如方继藩这般,单纯的似一张白纸的人并不多,这一套朝贡体系的创制,本身就兼顾了削弱藩国,而强壮自己的本意,可掩盖在这个目的之下,掌握了笔杆子的大明翰林们,同时进行不断的润色,却总是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至于后人们如何理解和解读,修史之人是不在乎的,大爷我吃亏就是吃亏了,亏的裤子都没了,我这么昂贵的宝货,换来不值钱的战马、倭刀、药材、香料、象牙,还有朝鲜国进贡的美女,咋就不亏了? 方继藩对老祖宗们是佩服的,都是社会人啊,还是最有文化的那种。 他看了徐经一眼:“带来了多少?” “四十七国……”徐经道。 方继藩差点没有噎死,四十七…… 虽然知道所谓的四十七国,水份甚大,有些国家,不过弹丸之地而已,可这个数目,还是有点大,方继藩想静静。 “学生还袭击了大食人,夺取了他们的舰船,拿住了数百俘虏,其中不少匠人,和水兵。” 方继藩脸颤了颤……为师这么热爱和平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深吸一口气:“这些人,正是眼下下西洋最需要的。” “正是。”徐经压低声音:“不止如此,学生还在西洋,招募了上百个佛朗机的匠人、水手登船。” “……”方继藩诧异道:“怎么招募的?” “就这样招募的啊。” “他们肯跟你来?”方继藩一头雾水。 徐经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招募时没想这么多,就说来了能发大财,还先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不过……到底怎么安排,学生也没想这么多,都凭恩师安排,当时学生确实没有多想,就想着,能带点啥回来,就带来,恩师若有用,便用。觉得无用,反正他们来都来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这算不算贩卖什么什么来着? 徐经啊,你变坏了啊。 第473章 御前献礼 匠人……确实是方继藩所急需的。 眼下大明急需造船,可一百多年来,大明的匠人随着禁海,已经彻底的流失,百年来的造船技术,踟蹰不前。甚至因为天下大体承平,武备也是松懈。 这造锻造火铳、火炮,以及造船的技艺,早已生疏,引入一批新鲜血液,势在必行。 可在这个时代,并非是说引入新鲜血液就引入新鲜血液的。 在当前生产力和交通条件下,方继藩原以为,没有数十年的经营,根本不可能做到。 谁料到……徐经这么狠。 方继藩心里不由佩服徐经了,眼光还是很好的嘛!因此他扯了扯嘴角,朝徐经笑吟吟的道。 “不错,不错,他们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要盛情款待,别放他们走了。” 徐经听得了方继藩的夸奖,顿时心里美滋滋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不容易呀,难得恩师这么夸张自己。 他开心的抿嘴一笑:“除此之外,船队还带来了无数的各国特产,还有……种子。” 方继藩感慨道:“很不错,很不错,果然为师没有白疼你。” 说话之间,方继藩面带笑容,却从袖里取出一大卷的画来。 这一卷画,想来藏在方继藩的袖里,带着甚是辛苦,方继藩将这画塞在徐经手里,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待会儿,就要去面见圣上。” “什么?”徐经一愣:“陛下竟……” “不要管这些细节。”方继藩觉得这个家伙,主次不分,而是凝重的道:“待会儿面圣时,第一个要献上的就是此物,便说,此物乃是抵达了木骨都束之后,从当地人口里得出,此乃三宝太监,在百年前,抵达木骨都束之后,留下来的宝物,因为回航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带走。” “这是……”徐经一脸发懵。 一百多年前,恩师,这糊弄的过去吗? 一百多年的古物,会这么簇新,恩师……这是不是不太讲究了? 当然,他不敢问。 其实他还有一个疑问。 木骨都束留下的宝物,居然还是我大明的纸张,用羊皮会不会好一些。 不过……徐经不敢质疑,而是毫不犹豫,将这画收起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很是郑重的点头:“学生明白,学生见了陛下,首先便是献上此画。” 远处,已有浩浩荡荡的宦官、禁卫迎面而来。 方继藩很满意,朝徐经颔首一笑,旋即便郑重的嘱咐道:“若是被识破了,不要怕,要气定神闲,就说这是太子殿下威胁利诱于你,让你做的。当然,你随机应变,最好是咬死了这确实是在木骨都束,所寻觅到的三宝太监,毕生心血留下的至宝。” “学生……明白。” “乖,为师疼你。” 眼看着当先一人,竟是萧敬亲自前来,方继藩便拍一拍徐经,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似得。 萧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和徐经道:“新建伯和徐编修真是师徒情深啊,不过……陛下已久侯多时,还是赶紧去见驾为好。” 方继藩颔首点头。 萧敬又打量了徐经,他对从前的徐经,有一些的印象,只是……今日再见,却令他差点不认识了。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萧敬,也不禁为之动容,徐经出海这俩年肯定是吃尽了苦头,他长长吁了口气:“徐编修真是劳苦功高啊。” ……………… 弘治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与诸伴驾大臣闲坐了很久,方才听到外头有人报:“陛下,人来了。” “宣!” 弘治皇帝不禁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起来。 片刻之后,方继藩打头,进来,此后,是徐经。 所有人在看到徐经之后,却都愣住了。 他们原以为,此刻该见到的是个春风得意的翰林官,就如那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可看这徐经,却是蓬头垢面,黑不溜秋的,人也消瘦,这哪里有徐经从前的样子,整个人完全是面目全非了,许多人震撼了,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弘治皇帝也打量着徐经,眉头微微皱起,他记忆的深处,徐经该是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之人,可今日…… 弘治皇帝心中一荡,不由感慨:“赶紧赐坐。” 立即有人搬了锦墩,请徐经坐下,欠着身,当先道:“陛下,臣有一物,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这个人,在见到朕之后,没有抱怨,也没有开口便说自己在海上,有多辛劳,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有东西献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欧阳志,再看看徐经,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竟开始难分高下起来。 这都是忠臣啊。 “卿家所献何物?”弘治皇帝道。 徐经取出来了画,将这画慢慢的展开,方才太仓促,已经来不及细看,这画里到底是什么了。 因而徐经自己心里,也好奇无比。 等慢慢将画展开,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一个个线条,展现在人们面前。 是一幅舆图,舆图之上,还写着大字:“天下万国图。” 天下万国…… 这是一幅世界地图。 方继藩凭着记忆,采取的是投影法绘制了这一张地图。 这里头的山川以及陆地、海洋,方继藩不敢做到百分百的精准,而幸好,他是文科生,既了解历史,对地理,也多有些了解。 这里头,不但绘制了世界上的五大洲后,便连大致的国家以及国界,也勾勒了出来。 方继藩一直希望大明对于这个世界,有个较为直观的认知,至少,这个世界什么样子,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这才是方继藩炮制这幅地图的初衷。 可若是自己将这幅舆图直接拿出来,就算别人相信自己,怕也难引起人的关注。 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而说到下西洋,三宝太监郑和,自然是这下西洋的祖师爷。 当今的人,都崇古,都认为老祖宗们的东西,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便只好…… 徐经细看之下发现是舆图,心里很诧异恩师是怎么弄来的,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他很是认真的开口道:“陛下,此乃臣在木骨都束时,从当地土人口中所知,百年前,三宝太监曾在木骨都束留下了一件遗物,此物,乃三宝太监至宝……” 徐经看了一眼这簇新的舆图,心里感慨,恩师就是恩师啊,两年了,毛糙的性子也没有改,他继续道:“当然,原本这天下万国舆图,是绘制在羊皮上,只可惜,那羊皮破损的厉害,到了臣手里时,已是残破不堪了,臣照着那羊皮图,将其原原本本的重新绘制下来。” “此物,乃三宝太监花费了毕生心血所制,原本是想要进献朝廷,可在木骨都束时,却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将其遗落……而今,物归原主,陛下……臣将它,完璧归赵!” 所有人震撼了,很是吃惊的看着徐经手里的舆图。 三宝太监,竟还在万里之外,留下了遗物。 虽然有些离奇,可这满朝君臣,连这大海百里之外,都没去过,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三宝太监的遗物,那也只有天知道。 何况,从动机而言,徐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不禁动容,眼眸里不由泛起了泪光。 三宝太监…… 时至今日,他方知那三宝太监的艰辛,尤其是见到徐经之后,心里更为震撼,他红着眼,激动的开口:“取来,朕看看。” 萧敬心中一凛。 无论怎么说,三宝太监既是下西洋的祖师爷,也是宦官们的祖师爷啊,当初三宝太监风光得意的时候,萧敬怕还没出生呢,萧敬显得敬畏,弓着身,小心翼翼的取了舆图,接着,捧到了御前。 舆图展开,五大洲顿时出现在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凝视着里头的每一根线条,他看到了大明的位置,看到了北京城,根据他的记忆,至少大明的疆域,是八九不离十的,接着,沿着西洋,他看到了安南,看到了吕宋,看到了暹罗,看到了爪哇、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 “这天地,竟广阔至此。” 大明幅员之光,足以让弘治皇帝为之称耀,可当这幅舆图在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方知,大明不过是屈居于一隅之地而已。 更神奇的是,这里,天下诸国,竟都标出了特产,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这一个个国家,一目了然。 在这舆图之下,竟还题有一行字。 这一行字,上书着那一句熟悉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当初的苦心,早已被人所遗忘,而如今,等到这满朝上下意识到了海洋的重要时,再看三宝太监在百年之前所说的话,弘治皇帝……眼睛又红了。 第474章 万国来朝 在舆图上,竟有一个红心。 那红心的深处,竟有一个大大的叉号。 这触目惊心的叉号,一下子吸引了弘治皇帝的目光。 这是…… 弘治皇帝的目光突的有了几许神采,这是一片全新的大陆啊。 这片巨大的大陆,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两边都是汪洋。 可大陆规模极大,却在这最中间的位置上,那传说中的三宝太监,竟在此做了标注。 此地……乃神土之国也,产亩产万斤之良种,其牲畜不必多食,可产肉数千斤。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眼中得光彩越发的明亮。 他下意识得用手指着这里,同时猛然想到了在下西洋之前,方继藩的奏报,于是他抬头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从前说过在极西之地有一国,有神种?” 方继藩心里道,没错,是我说的。 面上却是一脸诧异:“陛下为何今日问起此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是信任方继藩的。 这个家伙,一向还算靠谱。 可有时,他会忍不住的扪心自问,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花费无数的钱粮去下西洋,寻求神种,这与始皇帝命人下海寻长生药又有什么分别?其中的风险和投入太大了,不得不使他在很多时候会在心里怀着不安。 可现在……这一切居然得到了印证。 便连三宝太监竟也知道这件事啊! 三宝太监和方继藩,可是相距百年的人物,这两个人都很靠谱,他们却同时指向了这极西之地,那一片,在弘治皇帝心里,前所未有的大陆,这说明了什么? 弘治皇帝沉默许久,陷入了思考。 而后他淡淡道:“百年之前,三宝太监就曾在这幅舆图上提起过此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见识广博,他制作这一幅舆图,想来就是为了提醒朝廷求取这亩产万斤的作物。只是………”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只是为何,他最终却没有提及过此事呢?是因为这幅舆图遗漏在了木骨都束,他已无法确定准确的位置,所以不敢提出?又或者是……” 弘治皇帝目光阖起。 方继藩见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反对郑和的大臣当道,何况当时,文皇帝已驾崩,新皇对下西洋已没有了多大的兴趣,郑和深知如此,已是无力回天,若是此时提出,反而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弘治皇帝突然目中掠过了精光。 伴驾的诸臣们,似乎也已猜到了什么,心里忍不住想,不错……就是如此啊。 想想看,就在新皇帝对下西洋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在朝中许多人开始抨击郑和的时候,更有无数读书人认为下西洋乃是浪费钱粮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郑和敢告诉大家,在极西之地,有这样神奇的种子吗? 只怕还没有提出来,第二天便会遭受无数人的攻讦,认为他欺君罔上了。 现在满朝君臣深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种子,是因为红薯和土豆的出现,让所有人眼见为实而信服。这使人们的视觉开阔起来,觉得既然有亩产千斤的作物,那么,怎么就会没有亩产万斤的呢? 可在那个时候,一亩地才收三石米的时代,你郑和提及此,莫非是为了让大明继续浪费钱粮拿给你去下西洋,而编织的弥天大谎? 所以郑和即便在那时拿出,非但对下西洋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更加坚定满朝君臣禁海的决心。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是啊,倘若不是因为红薯和土豆,不是因为方卿家,有人将此舆图送到朕的面前,朕多半也会对此人的初心保持怀疑的。三宝太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苦水,无法倾诉啊。他一定是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神奇的种子已不可能求取,为了断了这个念头,而故意将这舆图留在了海外……” 众臣纷纷点头,觉得有理,许多人心里唏嘘,当初若是继续下西洋下去,只怕现在后人们早就不为粮食所担忧了吧。 这将是什么样的盛世呢?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前人们的错误,今世之人却必须负责,而现在难道要让这样的追悔莫及,继续留给后人吗? 弘治皇帝的手指,点着那巨大岛屿的中心,视线久久不移。 这里……是美洲,北美洲的最中心位置。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方卿家与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这神种的传闻果然非虚。极西之地,原来在此。” 他的心情不免感到欣慰。 天地之广,俱在此舆图之上,弘治皇帝又何尝没有雄心壮志:“现在,大明抵达最远之处在木骨都束,那么下一次下西洋,便是要绕过这木骨都束所在的昆仑洲,让过了此地,那么神种所在的陆地,便隔海相望了。自我大明重新下西洋以来,徐卿家做了一回先锋,那么此后,大明还将第二次出航,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我大明得到神种为止,否则朕绝不干休!” 他义正辞严得说完一番而后,一脸肃然地叫道:“太子……” 他倒是对这舆图有些起疑,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正走神的功夫,听到弘治皇帝的呼唤,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应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正色道:“记着朕方才的话,哪一日,若是朕身子不成了,太子克继大统之后,这西洋的探索也决不可中断,三宝太监的遗憾已是前车之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的这番话有些严肃,朱厚照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方继藩,而方继藩一脸忠厚和诚实的样子。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了。 天下的面目,终于可以昭告于天下了。 天地的广阔,将会给无数人以震撼。 更重要的事,这一次算是完美甩锅成功了,你看,臣没有欺骗陛下吧,三宝太监可都是这样说的,臣和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臣是个诚实的人! 若是有朝一日,这作物没有找到,那么和臣也没关系,一定是找的方式有些不对了。 其实方继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有朝一日,在五年、十年里,大明抵达了美洲,可又如何呢? 即便到达了口岸,可还是距离那传说的地方有千里之遥啊,大明的人马想要深入内陆,至少也需在美洲得建立起贸易和定居点,才能维持一支开关规模的寻宝队伍深入北美洲的最中心,抵达那里的时候,已证明大明已经有了在美洲开拓的能力。 在那里,那万里的肥沃土地,也足以让无数汉民宛如进入了一座宝藏。 那么届时,方继藩也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有被清算的可能了,所有人都只会歌颂方继藩,为大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很好,传旨下去,引发这张舆图,朕要所有的衙门都将这舆图张挂起来,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将不惜一切寻找神种,世世代代,在没有寻到之前,绝不放弃,也让大家看看这天地之大吧。” 他坐了下去,一脸的喜形于色:“徐卿家。” 徐经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他是最知道内情的,好吧,这是欺君罔上啊。 好在他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的表情,他的恩师……就是这样的人啊,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他……早就习惯了。 “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寻回了三宝太监的宝物,劳苦功高……” “陛下。”徐经淡定的道:“臣此番出海,寻回来的,何止是三宝太监的舆图,臣还有无数天下奇珍,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带着几分好奇地道:“取几样朕来看看。” 于是无数的宝贝便很快得被搬了来,有鹅卵大的明珠,有巨大的象牙,有半人高的珊瑚,简直令人看得应接不暇。 这一件件,一桩桩宝物,哪一样在大明都是价值连城啊。 就算是弘治皇帝这样得人物,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他已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在如此奇珍异宝面前,还是带有几分震撼。 “这些宝物都是臣带回来献给陛下的,愿陛下万寿永康。”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呵呵的手捋胡须,显得眉飞色舞。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平时连吃用都不舍得,现在面对徐经的‘孝心’,弘治皇帝心里倒是乐了,如此奇珍异宝,徐经居然唾手而得,这西洋……果然有的是稀罕之物。 徐经随即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道:“卿家请说。” “臣一路航行,宣慰四方,西洋诸国,无不仰慕陛下恩德,因而在回程时,他们派出了无数的使臣,四十七国使者随臣而来,特来参拜陛下,他们……愿与我大明,世代交好。” 四十七国! 所有人都动容了,大家第一个反应是,感觉徐经在骗人! 第475章 有力人士 万国来朝,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虽说这所谓的国,成色是差了一点,可这东西终究还是可以贴金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已是乐了,欣喜地道:“徐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 徐经忙道:“臣不敢居功,此次出海,仰赖陛下圣德,更赖恩师平日教诲,以及同船上下人等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不相信徐经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圣德,这是鬼话。 可这些话,其实不需要弘治皇帝相信。 而是需要臣民们相信。 所以,徐经说出这番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听见了吗,你这几个门生,教授的都很好。” 方继藩道:“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本来这句话说罢,也就是了,谦虚一下嘛,很正常。 可方继藩好死不死,偏偏觉得意犹未尽:“说来惭愧,臣这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有资格教授门生,都是他们自学成才。” “……” 这就有点过头了。 纯粹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啊。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没有门生和儿子的,你方继藩说自己三脚猫功夫,还让人活吗? 弘治皇帝却是心情大好,嘉许道:“难得你还晓得惭愧。” 接着弘治皇帝正色道:“徐经出海,居功至伟,迁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为“钦差巡海正使”,总镇西洋之事。” 方继藩心里一凛,升官了。 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明朝的官有两种,比如钦差巡海正使,这不属于官,这是职差。真要举例说明的话,这个差遣……倒是和三宝太监郑和的差遣很像,只不过郑和的差遣是‘钦差总兵太监’。 这就说明,从此之后,徐经将接过郑和的衣钵,从此之后,为大明一次次的出海了。 可要出海,单靠一个差遣是不够的,这一次出海,只有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数百个水手和官兵而已,可下一次的规模可能至千人,再下一次,规模还会扩大,甚至可能船队的规模,达到三宝太监时近三万人的规模。 一个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出了海,想要服众,就必须得钦差正使镇得住。不知如此,沿途与各国交涉,倘若级别不够,只怕也会畏手畏脚! 所以,弘治皇帝特别开恩,授予了徐经‘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官啊,是堂堂的正三品,一般是各省的巡抚,才挂这样的官衔。 从一个区区七品翰林编修,居然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这已完全的违反了官场上的常识了。 可这又如何? 当今大明,还有谁有资格,可以领着船队出海? 下西洋乃大明当下国策,何等重要的事,眼下,不是徐经离不开朝廷,而是朝廷,离不开徐经。 而今的徐经,便是天下出海第一人,他已有丰富的管理和航船经验,对汪洋有着卓越的认知,甚至,他还善于与各国交涉。 这样的人,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而徐经则万万料不到,竟是右副都御史,一时有些蒙了,等他回过神,才连忙领旨谢恩。 ………… 师徒相见,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徐经虽是沐浴洗漱之后,焕然一新,可此时,当初小白脸的模样,还是一扫而空! 徐经在方继藩面前,便傻乐,看着恩师……哪怕啥话都不说,他心里高兴,踏实。 方继藩决定给他多看看,反正也不会少两块肉。 圣驾在天津卫盘桓了数日,随即回京,而方继藩与徐经也回到了京师。 刚刚回府,便见家门口,竟有一溜儿的武士。 武士的个子不高,用巾缠头,鼻上穿环,腰配短刀,方继藩一看,这……土……土人…… 徐经一头雾水:“恩师,这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淡定地道:“别怕,龙潭虎穴,恩师在,天塌不下来。” 傻子都明白,米鲁到京师了。 排场不小,居然带了这么多侍卫,方继藩心里吐槽,须知君子示德不示威,老方家是靠品德在京里立足的,因而只有朋友,没有敌人,门前有个门房,便可保障安全无虞。 可这样门前七八个护卫,后门和前院还不知多少呢,这是要闹哪般?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的吗? 至厅中,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哭得方继藩心都化了。 等他入厅,便见厅里,一个缠头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低声说什么,似乎听到了动静,她柳眉微挑,见到了方继藩,便抿着朱唇,上下打量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挺尴尬的,站着不动。 妇人良久才收回目光,道:“是继藩吧。” 想不到她汉话居然这般不错,难怪和老爹能无障碍沟通,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想。 “啊……是吧,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总而言之,我叫方继藩。” 妇人便吁了口气,道:“你的父亲说你有脑疾,最近可有复发吗?” 方继藩摇头道:“没有。” 妇人便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彼此是生疏的。 妇人接着道:“你在京里,可有什么仇敌?” “啥?”方继藩有点转不过弯来,这问题不唐突吗? 妇人则道:“自然是有什么敌人,你告知我,我为你出气。” 方继藩懵了:“为啥?” 妇人道:“我不善与你打交道,可想来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找个人给你出出气,往后我们就亲近了。” 这个理论……方继藩歪着头思考,有点儿野蛮啊。 方继藩道:“我一向用道德感化他人,从不和人口角,身边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妇人深深看方继藩一眼,直觉告诉她,方继藩在骗人,方继藩说的,和他爹说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当做见面礼。” 方继藩不带半点思索,便道:“我想娶媳妇。” “……”好直接啊。 妇人却是乐了,她就喜欢这样直接的少年,在她们那儿,男子喜欢哪个女子,可是直接对着唱情歌,绝不掩饰的! 她唇边勾起了笑容,道:“你喜欢谁,我可为你保媒。” “朱秀荣!”方继藩依旧是那般的直接干脆。 身后的徐经,身躯猛地一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妇人想了想道:“是哪家的姑娘?” 方继藩便道:“朱……朱家,也就是皇家,她是当今太康公主殿下。” 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皱了皱眉头,道:“要不我们换一个姑娘,或是换一个你想做的事?” 方继藩耸耸肩,顿时没了精神! 这是预料之中的啊,就知道你们办不到的,你看,我已很努力的和继母搞好关系了,可是……没法儿,还是撤吧。 他脚底抹油想溜,那妇人襁褓里的婴儿,却是呜哇一声,清亮的发出了哭声。 妇人忙摇着手臂,低声说着‘姆妈’、‘小藩’之类的话。 方继藩反而不急着走了,好奇的凑上去:“呀,这么白的小妹子。” 伸出手,捉弄似的勾了勾婴孩的鼻子,婴孩哭的更大声了,方继藩有些尴尬,这孩子……眉宇之间,竟和自己很像,很英武,也很秀美。 方继藩便又伸出手,孩子张着口,突的一下子,咬住方继藩的手指头,拼命的吸吮。 孩子没有牙齿,吸吮的很认真,眼睛张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呀。”方继藩惊喜的道:“她喜欢我。” 妇人显得尴尬:“这……是她饿了,要吃奶了,继藩,你回避一下。” “……”于是方继藩连忙逃之夭夭。 ………… 虽说家里突的多了两个女人,对方继藩而言,倒不算什么难受的事,只要那妇人不管自己便是了。 倒是那孩子,见了他的手指头便开始咂嘴,这令方继藩居然想到了刘瑾,然后他立马煞白了脸,很是惊恐的猛甩头!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一点都不像,孩子都好吃,这是错觉!无论怎么说,方小藩也是我爹的骨肉,她绝不是刘瑾那种人。 此时,在方继藩的书斋里,他正安坐着,在他面前的,却是王细作。 “恩师,他就是王细作。”徐经笑吟吟的给王细作作了介绍。 面对这个红发碧眼的佛朗机人,方继藩不需徐经过多的介绍。 其实……徐经只报了他的名字,方继藩对这个人就已有很深入的了解了。 方继藩朝王细作笑,王细作也朝方继藩笑。 彼此的心情,似乎都挺愉快。 王细作学着汉人的礼仪,朝方继藩作揖:“见过尊贵的伯爵。” 方继藩压压手,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你是徐经的朋友,便是我方继藩的朋友,来,坐下说话吧,来了此,不要拘束,我是个很随性之人,不信,你可以去左邻右舍打听。” 这位大明朝中‘有力人士’对他如此的客套,令王细作很是意外,心里也多了几分笃定! 他喜笑颜开道:“是,是,久仰阁下的大名。” 第476章 英雄惜英雄 方继藩听他说久仰阁下大明,心里觉得怪怪的。 这颇有些像是一个悖论。 真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在此刻一定不会笑的如此开心。 可一旦不太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你丫的敢糊弄我方继藩,还说久仰我,欠揍吗? 方继藩乐了:“请喝茶。” 王细作没有端起茶盏,他对东方的茶敬谢不敏,太苦了。 方继藩则自顾自的呷了口茶:“听说你在一路上,很是照顾我的门生。” 王细作忙是摇头:“这是应当做得事,我和徐经阁下是朋友。在沿途上,我们结为了深厚的友谊。” “是啊。”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听说你得名字,也是他取得,可见你们的关系,如胶似漆到了何等地步。” 王细作乐了:“是得,是得,我们是如胶似漆。伯爵阁下,其实,我有一件事相求,我希望能购面见大明皇帝,希望伯爵阁下,能为我引荐。” “……”这人有点二吧。 你说见就见,我还想天天见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知有何贵干?” 王细作道:“是这样的,我久闻大明皇帝是个仁德,且乐善好施之人……” 方继藩心里想说,怕是你对乐善好施有什么误解吧,特么的,他赐我的金腰带都是铜的。 王细作继续道:“他得美名,早已传遍了西洋,葡萄牙国,也久慕他的威名,所以……我们希望,能够请大明皇帝恩准,寻一处土地,庇护我们的商人,让我们在这里,于大明通商。” 他说得很认真。 甚至觉得,眼下这个年轻的伯爵,这样的年轻,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方继藩立即想到了澳门,不由笑了:“这个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大明皇帝仁慈,却有一桩小心事。” 徐经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说,恩师……又开始打着陛下的名义,招摇撞骗了。 方继藩道:“你应当知道,我大明想要造船吧。” “这个……知道。”王细作心里警惕,大明帝国突然对海洋有了兴趣,这令他有几分焦虑,虽然中途帮助了徐经,可根据他的经验,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造船水平,其实并不高。 倒不设计的问题,虽然设计上,也有一些硬伤,尤其是……这船更像运输船,并不具备海战的能力。而最重要的却是,技艺的问题。 葡萄牙一直处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一隅之地,一旁的西班牙王国,对他们而言,乃是庞然大物,他们没有办法在陆地扩张,因而,数百年来,积攒了大量造船的经验,他们的船只,在地中海,包括了北非以及东非海域,甚至在西洋,都得到了验证。 许多工匠的技巧,哪怕只是打一个柳钉,哪怕只是上漆,哪怕是船板应该用什么木材,需要如何进行加工处理才能保证其坚固性和抵抗海水的腐蚀,这一切,都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达到了高超的水平。 这种经验和技巧,在王细作看来,这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看不到的。 当然,大明海禁百年,哪里会积累什么技术高超的船匠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希望建造一批船,先雇请你和一群佛朗机匠人,暂时在我大明,为之指导,放心,这等卖气力的活,不需你们动手的,你们在旁指点就是了。银子好说,保证船造好了,你们一个个,足以腰缠万贯。” 王细作皱眉:“可是跟随王不仕号来此的匠人,大多不是什么高明的船匠,他们只负责对过往船只的维修,而我……”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喜欢黄金是不是?直说吧,你们要多少斤。” “什么?”王细作一愣。 他第一次听人说,黄金是用斤来作为计算单位的。 “每人一斤吧,一条船出来,只要这船没有大碍,你们每人,都有一斤的黄金,当然,鉴于你和徐经是朋友,给你三斤。” 王细作开始发懵,大明的计量单位他是知道的,三斤黄金一艘船,足以让他……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等回到了九十九岁时,怕还有零钱找。 王细作吞咽了一下口水:“阁下,我不是那种……我是一个正直且……” “给你五斤吧,我们是朋友。”方继藩大手一挥,打了个哈哈。 本少爷可和皇帝不一样的啊,他说的金是铜钱,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黄金,为啥,因为本少爷是个讲究的人。 “我可以试试。”王细作毫不犹豫的道:“不过,可能造的不好。” 方继藩压压手:“这不打紧的,那些大食人,也会帮助我们大明造船,当然,我对你们印象更好,你们比较高级,所以除你之外,每人是一斤黄金,他们就不成了,只值半斤,你们可以各自一展所长,每人造出一艘船来。徐经啊……” 徐经笑吟吟的道:“学生在。”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你有没有过他,我这个人虽然童叟无欺,但是脾气也不太好,若是有人敢缺斤少两,拿着我的黄金,在那敷衍了事,我会生气的。生气了,就将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打断。” 徐经道:“没说。” 王细作脸色变了。 金子……人家肯给。 莫说是自己的五斤黄金,便是付给寻常佛朗机人每人一斤,说实话,也足够所有人发家致富了。 可你为什么不早说,佛朗机造船的队伍,还要和大食人竞争啊,难道到时双方各自造船,这各自造出来的船还要品鉴一二,谁造的不好,谁便被打断骨头? “我想……” 方继藩道:“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也不要多想,好好造船,将船造好了,我们就是朋友,到时我皇龙颜大悦,那时候,我再引荐你入宫觐见,你提出的些许要求,吾皇定当无有不允,不要害怕,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只是讨厌别人骗我而已。” “……” 方继藩开始为王细作描绘着未来的图景:“等船造好了,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决定,将这艘船命名为‘国际友人王细作’号,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 “我……”王细作想说什么。 方继藩端起茶盏,低头吹着茶沫:“送客!” 王细作泱泱的走了,徐经亲自将他送出去。 作为右副都御史以及‘钦差巡海正使’,徐经已算是封疆大吏,可到了方继藩面前,却还是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一旁:“恩师,让这些人来造船……” 方继藩摆摆手:“不要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王细作来领头,比让其他佛朗机人来的要好,毕竟……这个人的底细,我们摸的再清楚不过,为师对他倒是很信任,他不敢胡来的。” 喝完了茶。 隔壁又传来了啼哭的声音。 这方家时不时传来的哭啼,给方继藩有一种人生变了个样子的感觉,方继藩忙放下茶盏,匆匆到了隔壁的厅里,便见小香香抱着方小藩低声哄着。 方小藩不理小香香,一味的哭。 方继藩匆匆道:“她娘呢?” 方小藩道:“被几个府上的夫人请了去,想看看咱们方家的夫人,是什么样子,夫人不好怠慢她们,便去了。” 方继藩抬头看了看房梁,几个夫人?你妹,有人想看咱们方家笑话不成? “那奶娘呢?”方继藩道。 小香香急的俏脸苍白:“还没雇呢,杨管事说,方家的姑娘不能啥人的那什么都吃,得寻身家清白的妇人才好,可一时半会,哪里寻得到。” 方继藩突然觉得,吃个奶而已,居然还弄出了玄学,倒像后世,某些牛肉企业,宣称自己牛是听莫扎特、贝多芬养大一样,所以比较高级。 听着方小藩又哭,方继藩便将方小藩接住,搂在怀里,伸出手指。 啪叽一声。 那小嘴便吸吮住了方继藩的手指。 手指微微有些疼。 这就是传说中……吃奶的劲了吧。 吸了很久,方小藩心满意足,眼帘微微垂下,便陷入了熟睡。 小香香在一旁,佩服的看着方继藩:“少爷真有办法。” 方继藩轻轻的抬出手指,哭笑不得的道:“都肿了。”吹了吹手指,感觉自己的手指已不是自己的了。 “对了。”小香香道:“杨管事在问,夫人要预备入宫觐见,该准备什么礼才好,这可是大事,夫人久居贵州,怕是对宫里的规矩,不甚懂,这事,还是少爷拿主意。” 方继藩深知,此番入宫,对自己这后母而言,是一个考验。 他对后母的感觉……有点说不上来,总感觉自己爹的口味,实在太奇怪,男人,不都该喜欢温柔的女子吗。 可这后母,分明是个豪杰啊。 莫非英雄惜英雄? 方继藩想了想:“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性子……我得想想才好。” 这时,怀里的方小藩又哭了,方继藩忙将手指伸过去,脸上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 第五章送到,好累,散架了,庆幸自己又坚持了一天,开森,来张月票吧。 第477章 第三大神器出世 小香香崇拜地看着方继藩。 想不到……少爷还能哄孩子。 真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啊。 方小藩一面使出吃奶的劲吸吮着,大大的眼睛张开,直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与她大眼瞪大眼,不禁道:“小香香,你说她长的像谁?” “这还用说。”小香香道:“当然像老爷。” 方继藩摇头道:“你没有说真心话。” 小香香脆生生道:“像少爷。” “我也觉得有些像。”方继藩道:“将来定会出落成一个似你这样的美人。” “……” 这纯属是商业互吹,小香香立即道:“也会像少爷一样好看。” 方继藩点头道:“那是当然。” 一会儿功夫,米鲁便来了。 急匆匆的样子,见方继藩正抱着方小藩,道:“回来迟了。” “不妨事。”方继藩摇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其实他很想称呼她做阿姨的,可是怕挨拍,所以算了。 米鲁接过了孩子,那孩子还伸出嫩嫩的小手,拼命的想要抱住方继藩的手指,结果见方继藩将手指收了,顿时受了一万吨受害一般,呜哇便哭。 米鲁忙哄着,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朝方小藩傻乐,笨蛋,这是手指啊,这孩子智商一定有所欠缺,这样也能骗。 米鲁咳嗽道:“继藩,待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道:“无妨,现在说也可以。” “现在不可以。”米鲁道:“孩子饿了。” “噢。”方继藩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一溜烟的跑了。 等过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方小藩已陷入了熟睡,小香香极有耐心的抱着她,低声噢噢噢的哄着。 方继藩去而复返,米鲁看了方继藩一眼,感慨道:“我这几日时常出去,见了许多命妇,她们都夸你是好孩子。” “是吗?”方继藩乐了:“不知……你……何时入宫?” 米鲁对这个‘你’字,并不太感冒,而是道:“明日便入宫。” “那我去准备礼物。”方继藩对这个倒是很在行。 米鲁却是摇头:“已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方继藩心里憋得慌,这个,这个……心里为何有些发毛呢?却又不便多问。 米鲁似乎看出了方继藩得心思,道:“你放心便是,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呃,方继藩觉得这个用词怪怪的。 米鲁又道:“你的父亲和我……这两年,在贵州推广红薯以及土豆,已经颇有成效了。接下来便是改土归流……你父亲希望贵州能成为西南诸省的典范,贵州的事办妥了,那么云南、广西乃至湖广诸地的土人,亦形同此例。如此,他也算是对得住大明皇帝。” 方继藩心里感慨,原来自己的爹在贵州不只是心思花在制造方小藩身上,还是办了事的。 米鲁又道:“只要西南诸省一定,那么你的父亲便希望完成方家先祖们未竞之业。” 方继藩不明所以的道:“什么?” 米鲁道:“这几年,安南大雨成灾,流民无数。安南国王名为大明臣子,可他们在西洋,却以安南皇帝自居,并自改动年号历法,这些,你是知道的吧?” 方继藩摇摇头。 不过,私自改动年号和历法可不是好事。 在这个时期,这已形同于叛乱了。 譬如朝鲜国,向大明称臣,因而他们的年号,也是和大明相同的,大明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所沿用的年号也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的一切诏书,以及官方的公文往来,都采用弘治的年号。 乃至于到了明朝灭亡之后,朝鲜李朝依旧视满清为犬羊夷狄,私下称清帝为“胡皇”,称清使为“虏使”。除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一切内部公文,包括王陵、宗庙、文庙祭享祝文,仍用崇祯年号。官方如此,至于私人著述,直到清末,仍有人书写崇祯年号,以至竟然有“崇祯二百六十五年”的纪年。 安南的做法,颇有点儿像朝鲜国对待满清的态度,除了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用的乃是弘治年号,而私下里,却关起门来,自己做了皇帝。 这等事,想来朝中不是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有了当年文皇帝征安南的前车之鉴,引而不发罢了。 米鲁道:“方家的先祖,当初便曾入安南,为文皇帝征讨,最终却是铩羽而归。而今这安南国阳奉阴违,在贵州边镇的州县也与我们摩擦不断,其国灾害连年,百姓亦是困苦。你的父亲极力推广红薯和土豆,就是在为那一刻做准备的。” 方继藩不得不感慨,自己的爹,还是很有几分雄心壮志的啊。 米鲁道:“此番我来京,便是代你得父亲给你传句话,有些话,在书信里不便说。安南国,迟早要酿生冲突,上次你的书信里说是有一部兵书专是操练水兵,因而请你带去。” 方继藩道:“这是区区小事,我过几日便命人送去。” 老爹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你的身份有些不同,明日要入宫,极有可能见到陛下,陛下对你尚有疑虑……” 米鲁则是信心满满的微笑道:“这都不妨事,我自会料理。” 这口气,竟有男子的豪气。 ………… 方继藩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安南的事,老方家……是有历史的啊。 正因为有历史,所以……好像仇国比较多,延续下来了诸多的历史使命! 譬如方继藩爷爷的爷爷,就曾在安南吃过亏,因为皇帝下旨要撤出安南,重新接纳安南为藩国,那位先祖不得不带着一群驻在安南,与安南‘贼人’鏖战了数年的老兄弟铩羽而归,回来之后,据说气的吃不下饭,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又譬如,自己的爷爷在土木堡之变大败,乃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到现在还是一桩疑案。 方家的命运,和大明朝是一体的,开国的时候,方家如大明一般威风凛凛,横扫漠北。靖难时,方家抱住了文皇帝的大腿,死都不撒手,挣了个伯爵。等到了征安南,方家带兵出击,与安南人死战,与无数勋贵们一样,在安南围剿附近深山的土人叛贼。 此后土木堡,也与大明一起饱受屈辱。 所以父亲有这个心思,便一丁点都不奇怪了。 方继藩自然是支持方景隆的,很快就派人送出了兵书。 其实戚家军的兵法,应用很广泛,并不只是局限于海战,在戚继光死了之后的许多年,这支军队曾在朝鲜国,击败入侵朝鲜的日军。也曾在辽东,与鞑靼人决战,依旧不失百战强兵的本色。 忙完了这些,除了偶尔用手指去奶孩子之外,方继藩便是一门心思的分拣徐经自西洋所带来的种子了。 种子有数百种之多,有些,方继藩能叫出名字,有些叫不出。 可其中……有一样东西,却令方继藩觉得意外又欣喜。 竟是……玉米。 玉米在后世,也是最重要的主粮之一啊。 这东西,最适合在南方种植了。 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不必精耕细作,也不必花费太多功夫进行照顾。 实是懒人必备之物,且其产量不低。 一旦推广开,这红薯、土豆、玉米、稻米、麦子五大粮作物,便算是凑齐了,不但使整个大明的饮食更加丰富,而且许多不适合种植其他农作物的土地,也可以利用起来。尤其是在辽东和内蒙一线……这玉米,也是可以种植的。 最重要的是,这玉米含有丰富的淀粉,不但可以作为主食,还可将其制糖,在大明,糖是很值钱的,尤其是精炼过的糖,要价高昂。 而糖,含有人体所必需的热量,是人体热能的主要来源…… 一见恩师对这玉米有兴趣,徐经也很是高兴,笑吟吟道:“恩师,这是在爪哇搜寻到的,也不知佛朗机人是从何处带来,他们似乎想尝试着在爪哇进行种植,所以带来了不少的粮种,听说学生在重金收购种子,许多人纷纷拿来卖,学生见这东西稀罕,而且能吃,因此收购了不少。” 方继藩就像看到宝贝一样得看着玉米种子,乐呵呵的道:“干得好。” 他将种子分门别类之后,接着让人给张信送了去。 现在的张信,已对作物有了极时刻的了解,即便是方继藩,除了有点先驱者的经验之外,怕是谈及农事,给张信提鞋都不配。 这些玉米种子,也不必交代,方继藩深信,张信能很快的将其种植出来,分析它的特点。 而有了这玉米,那么……辽东和大漠,配上了土豆,却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很是令人期待啊。 至于其他的种子,方继藩其实所知不多,他毕竟不是植物学家,也非农学家,不过是凭着前世吃货的经验,对主要的农作物有一些耳闻而已! 一切都让张信去试种种看吧,种子或许方继藩分不清,可若是一旦结了果子,方继藩还是认得的。 第478章 平西候进献大礼 将种子交代了下去,次日一早,小香香匆匆跑来将方继藩叫醒:“少爷,少爷…”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趿鞋而起道:“啥?” “昨天夜里,到今儿清早,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吃母乳,夫人急的团团转了。昨儿三更时,请了个妇人来,也是不肯吃。” 方继藩乐了:“不吃嗟来之食,好样的,果然是方家的种,这有点儿像本少爷啊。” “……”小香香俏脸一滞:“少爷,是不是病了?” 病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低,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不敢怠慢了,只一件里衣,趿鞋道:“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就在厅里。” 于是方继藩快步到了厅里,那方小藩正在抽泣着,不过想来昨夜哭了一宿,显得没什么生气,哭声也很微弱。 米鲁则是急得眼泪婆娑。 倒是方继藩靠近后,方小藩见了方继藩凑上来,眼睛顿时一亮,小嘴便开始蠕动。 方继藩愣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可这……有些尴尬啊。 见方继藩不肯伸手指,方小藩呜哇一声,便开始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方继藩汗颜,道:“我去净手。” 匆匆洗了手,方小藩已哭的上气没了下气了,手伸过去,那嘴啪叽一下,便死死的咬住方继藩的手指,方继藩脸一抽,完成了这神圣的喂奶程序。 见方小藩不哭了,米鲁才抹了泪。 可方小藩努力的吸吮了老半天,突然舌头一吞,竟又不要方继藩的手指了,呜哇一声,又开始眼泪飚飞,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上当受骗一般,这一次更是惊天动地,像是她的人格受到了羞辱,精神上遭了伤害一般。 方继藩愣了。 咋回事? 不灵了? 他与米鲁大眼瞪小眼,小香香突然道:“少爷,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呀,只是逗她玩儿,手里抹了一些儿糖,给她尝……” 说到此处,方继藩虎躯一震。 难道……是尝过了糖之后,对那寡淡的奶水失去了兴趣? 嘴养刁了! 小香香带着几分嗔怒的看着方继藩:“少爷,孩子脱乳之前,是不能乱吃东西的,否则……她便不吃母乳了。” 方继藩汗颜道:“不怕,不怕,我先去试试。” 于是方继藩让人拿了点糖混了温水,搅拌之后,再一次到方小藩面前,方小藩眼里似带着狐疑,一副这一次会不会再骗我的神情,只稍一犹豫,便又啪叽一下。 这酸爽…… 方继藩汗颜,方小藩拼命吸吮,这一次……似乎很开心。 “接下来……该咋办?要不先挤出那啥来,再混点糖,得弄个奶瓶子来才好。” 米鲁和小香香都看着方继藩,甚是无语。 被这不太善意的眼神看着,方继藩苦笑道:“我也是受害者好吗?你看看她,我哪里想到她这样挑食,挑食不好,这一点不像我。” 却在这个时候,外头杨管事探头探脑道:“夫人,夫人,该入宫了。” 米鲁觉得头疼,将孩子要先交小香香,方继藩主动请缨,将孩子抱住了。 进宫是耽误不得,于是米鲁只好去预备梳洗,准备入宫去了。 小香香端着糖水,又去请人挤了一些奶,而后搅拌一起,方继藩则伸出手,沾了带糖的奶水,时不时伸进去,一根手指被方小藩拼命的蹂躏,又肿了……而后再换下一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方继藩欲哭无泪。 方小藩吃得很用心,等那米鲁前脚刚走,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却是朱厚照带着刘瑾来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着道:“老方,你在干啥?走啊,入宫去啊,你继母入宫了,你不知道?” “我在喂奶。”方继藩的手指还在方小藩的口里,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这孩子虽还没长乳牙,可牙根却是有的,偏偏对她而言,吃奶是世上顶重要的事,需花费十二分的精神才好,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另一根手指……也肿了。 朱厚照却是乐了,兴冲冲的凑来:“这孩子长得很像本宫呀……” “……”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我来抱抱,我来抱抱。” 方继藩自然不肯。 倒是身后的刘瑾看着小香香手里端着的糖奶,不争气的,口水自口角流了出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下意识的努力移开眼神,而后从袖里取出了一个蚕豆,趁朱厚照不注意,快速得塞进了口里,这才缓解了一些。 朱厚照也伸出手指,方小藩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呜哇一声,又开始滔滔大哭。 朱厚照感觉被鄙视了,神情很纠结。 小香香则道:“少爷,您入宫吧,想来夫人一人在宫里,您心里也放不下,小姐这儿,奴婢会好生照顾。” 方小藩哭累了,似乎吃了许多糖奶,得到了满足,眼皮子开始打架,虽极想挣扎着,多吸点奶,却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将方小藩交给小香香,才吁了口气:“走,入宫!” …………………… 弘治皇帝在暖阁,他正襟危坐。 对于传说中的那个‘反贼’,至今,他还是心有余悸的。 刘健等人则跪坐左右,各自板着脸。 片刻之后,萧敬入阁道:“陛下,人来了。” 弘治皇帝抚案,这妇人马上要去见太皇太后了,不过弘治皇帝的心里依旧有些不放心,因而才事先召见。 想到这妇人当初给大明制造的无穷烦恼,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怫然不悦。 方景隆那家伙,长本事了啊。 忠厚了一辈子,突然给朕出了这么个难题。 刘健等人则是一直默不作声,对于这件事,他们绝对不发表啥意见,因为……实在没啥可说的。 片刻之后,米鲁步入了暖阁,她一身盛装,乃西南土人的打扮,显得极英武! 入宫之前,她腰畔的刀已经解除了,否则……更显英姿飒爽,即便身为人母,也不减一股子逼人的英气。 她微微低垂着头,行礼道:“臣米鲁,见过皇帝陛下。” 接着,顿首,叩头,显出了驯服之色。 弘治皇帝与刘健等人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个妇人不知礼节,一旦做出什么犯规矩的事,倒是更棘手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起来吧,你就是米鲁?米鲁,你可知罪吗?” “知道。”米鲁居然显得很从容! 其实方继藩一直担心她此番进宫会说错什么话,或是做错什么,方继藩若是看到她此时一副很顺服的样子,一定会有些意外。 “臣女胆大包天,冒犯天威,这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是千刀万剐,臣女也绝无遗憾。可万万想不到,圣君宽厚仁德,竟赦免了臣女,臣女心中,感激万分。” 弘治皇帝绷着脸,微微和缓一些。 自己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方景隆直接将米鲁赦免,这是方景隆的心意,现在米鲁来感激自己,也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米鲁说出这番话,不似一个桀骜不驯的叛贼了。 “既如此,那么理当改过自新为好。” 米鲁沉默了片刻,便道:“臣女再无反叛之心了,尤其是得家夫教诲,深知陛下仁德宽厚,愿效忠陛下,至死方休。” 说话很好听,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缓和了。 方景隆教子有方,御妻有术啊。 米鲁又接着道:“臣女今次来,带来了一样东西,想要进献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物?” “贵州三十七万土人黄册!” 黄册…… 黄册就为户口。 而朝廷在贵州、云南诸省,汉人一般都是在编之民,都会记录进黄册,家里有几口人,从事什么职业,户籍在哪里,这些,统统都被官府掌握,甚至,黄册关系到的,乃是赋税,你家里这几口人,交多少粮,都需结合黄册进行收取。 这一旦不在黄册中的百姓,一般称只为隐户和流民,这些都是令朝廷最头痛的问题。 而土人们,往往是土司们管理,朝廷采取的乃是羁縻政策,只负责接触土司,下头的土人,则不进行接触了。 现在,方景隆居然已经开始正式在贵州改土归流,不只如此,这改土归流的推行,居然到了这般可喜的程度,竟已开始将无数的土人,纳入了黄册之中,这就意味着,朝廷已经彻底的掌握了贵州土人的情况,这些土人,也彻底的纳入了官府的直接治理,都属于在编之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脸上带着肃然之色,道:“三十七万土人,俱都记入了黄册?” “是。”米鲁道:“还有为数不少,处在深山,夫君正在渐渐掌握他们的情况,未来两年,改土归流,还将推进,原有的土官,夫婿已令他们至贵阳城,给予他们俸禄,让他们在城中居住,不得夫婿亲自准许,不许他们各回自己的寨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改土归流……开始渐渐显出成效了! 这方景隆,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第480章 谢陛下恩典 和后世所想象的不一样。 在改土归流之前,大明在西南的疆界是极不稳定的状态。 因为大明奉行的,乃是羁縻政策。 羁縻的对象,既有南方的土人,也有北方的朵颜三卫,因而后世绘制地图时,往往会忽视这个概念,这便导致后世关于大明王朝的地图版本,却有多达数十种之多。 有的人认为,羁縻州或是羁縻的部族虽然接受了大明的统治,可他们保证了一定程度的自治,因而和大明更像是藩国的关系,这些羁縻的蒙古人和土人所处的区域,不应计入大明的州县。 也有人认为,羁縻州和羁縻卫流动频繁,今天这个称臣,明天就反了,因而计算麻烦。 这也就导致了任何一个研究明史之人,看着疆域地图,便开始发懵。 大明的版图如此,在西南诸省,尤其是云贵桂三个布政使司,更是一团浆糊,全然成了一笔糊涂账。 因为这三地,设立了大量的羁縻卫和羁縻土州,各个土州和部族之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土州疆域在哪里,人家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土司造反频繁,就如前次,米鲁叛乱,其横跨的区域是云贵两省,为何?因为她的族人本就没有区域的概念,有的山寨在云南,有的寨子则是在贵州,可朝廷要辖制这些部族土官,却往往会给他官职,米鲁的父亲,就是开化州的土官。 米鲁此前是预备嫁给普安州的土官,结果米鲁不肯,双方矛盾重重,米鲁直接回了开化州老家,带着兵就调集了云贵两地三十七寨的本部人马,杀进了普安州报仇。 因而,这里的疆域,可谓错综复杂,就如现在方景隆所镇的贵州,北部倒还好,多为大汉的军民,设立了许多州县,可一到了南方,就全是土州和羁縻卫了,这些土司,凭着实力打下的地盘,才懒得管你朝廷给我划定的州县疆域在哪里,我的族人多,就可以侵占别族的土地,陛下虽封我为开化州土官,可我管理的职权,可能已经横跨数州了。 开化州,在后世,属于云南文山市,可在这里,却属于开化州土司的管理范围,而开化州土司,横跨云贵两省,却又属贵州布政使司的辖制。 安南人正因为见此空隙,所以才不断的北移界碑,反正土司们根本就没有疆域的概念,上头的云南、贵州布政使司,面对着一团乱麻和犬牙交错的各土州关系,也是束手无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次,遇到了正好有国仇家恨的方景隆,自己续弦的妻子,乃是开化州土司之女,这开化州与安南国接壤,因而开化州几乎就等同于在贵州布政使司辖下,他自然不爽,于是领着山地营巡边,顺道儿,将界碑移了移。 方继藩一听米鲁提起界碑的事,本着安南与我不共戴天的精神,自是痛打落水狗。 弘治皇帝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对于方继藩的提议,只平淡的道:“安南人是不像话了一些,寻个机会下旨申饬一下吧,他们会上表谢罪的。” 方继藩却是道:“可是臣听说,安南国王在其国内,居然自立为帝,颇有一统西洋的雄心。” 弘治皇帝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道:“朕会让人查一查。” 多半这个查一查,就只是敷衍了事而已。 有了文皇帝在安南国的前车之鉴,弘治皇帝对于重新收回交趾郡,显然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米鲁,也即是刘如意,道:“陛下说的是,不过……听说安南两年饥荒,百姓贫苦,臣妾的父亲原是开化州土官,而今开化州已改土归流,成为大明的府县,可臣妾的许多族人因为常年处在安南边界,与许多安南人可谓沾亲带故,实在不忍他们饥寒交迫,而今贵州去岁丰收,尤其是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已见成效,贵州积攒了不少粮食,何不如招揽他们的灾民,救活他们,免得生灵涂炭,令人惋惜。我大明是天朝上国,救济藩邦,有何不可?” 救济…… 方继藩瞥了刘如意一眼……怎么听着,像是黑话啊。 任何的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百姓被别人救济的,就如朱元璋,很喜欢你沈万三采购军粮,供给我的军队,救济我的百姓吗? 安南国因为在此之前有过被大明开辟为郡县的原因,对大明更是严加防范,表面上臣服,却早有其他的企图,怎么肯大明救济他们的百姓呢? 方继藩立即道:“不错,是该救济,臣也以为理当如此,陛下德被苍生,恩如雨露,一定不忍见生灵涂炭。”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若只是救济,这个朕准了。” 对弘治皇帝而言,他想要的,无非是西南稳定,改土归流,一切顺利罢了。 其他的,倒是并不介意。 这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太皇太后等的急了。” “噢。”弘治皇帝不由笑了笑道:“朕竟是忘了,刘卿家,你立即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年纪老迈,你捡一些好听的话和她说即好。” 刘如意应道:“臣妾遵旨。” 方继藩也巴巴的要跟着去,弘治皇帝却是突的厉声道:“回来。” “啊……”方继藩只好乖乖的回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妇人说话,你去做什么?” “这……”方继藩嘴巴嚅嗫了老半天,本想说,陛下,我是孩子啊。可他终究脸皮薄,没有说出口,便低头装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一些:“你这继母,倒是极聪明的人,好好侍奉你的双亲吧。”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续道:“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可是想打安南国的主意?” 方继藩立即道:“臣冤枉啊,臣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见不得身边有穷人吃不上饭,陛下不信,可以到了方家周遭去看看,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都没有,这安南国也是如此,一想到有人要挨饿,臣的心里便难受得很。” 朱厚照眼睛却是亮了,微微低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父皇不提醒他,他还不知道方继藩又在打鬼主意呢。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道:“好好办你的差,你和太子不要整日游手好闲的。” “是,是……”方继藩连连说是,虽然皇帝这话有点难听,可也只能应了。 朱厚照却是有些发懵,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看方继藩低眉顺眼的,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便道:“你的父亲在贵州倒是立了不少功劳,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朕赏赐给你。” 方继藩心里说,有许多次,陛下说是赏赐,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啊,纯属忽悠嘛。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陛下赐给臣几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要身体丰腴一些,身家清白一些,最好如臣一样都是忠良之后,平时还读过书,有一点点学识最好。” “什么?” 弘治皇帝震惊了。 刘健等人也是一脸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也苦逼啊,这身家清白、忠良之后的奶娘,还真是和听莫扎特、贝多芬的肉牛是一样的啊,虽然听着不靠谱,感觉这是那些该死的黑心厂商在骗我,可……好像确实很高级的样子,方继藩也想试试,说不准吃了这样的奶,方小藩当真将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呢! “方卿家,你不要胡闹,你要这个做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弘治皇帝的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怒气,他是最见不得这种事的,他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自然看不惯某些有恶趣味的人。 方继藩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那话有多令人误会,面对大家奇异得目光,连忙解释道:“其实是臣的妹子,她不爱吸那啥,她喜欢那啥拌点东西,所以需将那啥挤出来,之后再放一丁点糖,才能合她的胃口……” “……” 方继藩这话说的还真是含蓄的够了,弘治皇帝也是脑补了老半天,才知道那啥是啥! 他背着手,叹了口气道:“噢,朕试着帮你找找看。” 方继藩顿时感动涕零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道:“别谢,朕也只是让别人去找找看,这等妇人,可不好找。” 一旁的朱厚照则是乐了:“有呀,儿臣知道……” “你知道什么?”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一丝锋芒,犹如刀锋一般扫过朱厚照。 朱厚照冷静了,收敛了一下表情,正色道:“儿臣知道生了娃娃才有那啥的,儿臣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了。” “滚!” 很显然,他今儿又惹怒父皇了,于是朱厚照如蒙大赦,逃之夭夭。 方继藩汗颜,也忙是告辞,可这时,却有宦官急匆匆进来道:“陛下,东南急报,倭寇祸乱台州府,东南告急。” 弘治皇帝皱眉,刘健等人也从冷俊不禁,一下子板起了脸来。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才道:“念!” 第481章 迎头痛击 这小宦官战战兢兢:“臣台州知府王静业奏曰:“兹有海外倭寇巨四百余,突袭台州府宁海县,宁海县上下,避之不及,屠戮百姓百余,台州所驻备倭卫千余人奉命平贼,接战,溃之,贼追官军三十余力,损失四百余人,倭贼至此嚣张更甚,乃深入台州府境,杀戮百姓无数,奸淫掳掠一日,乃乘船而去,不知所踪。” “……” 这封奏报,实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倭寇来袭。 而且这一次显然是大规模的袭击。 四百多个倭寇啊,突袭了台州府,明目张胆的大肆杀戮、奸淫掳掠。 而台州知府王静业,显然是悲愤,他控诉了驻台州的备倭卫官军,一千多官军,和四百多倭寇接战,具都一开战,便开始溃退,被倭寇追杀了数十里,闻风丧胆,而倭寇趁此机会,继续劫掠,直到所有人心满意足,方才得意洋洋的离去。 嚣张,太嚣张了。 弘治皇帝青筋暴出。 因为倭寇从前虽肆虐,可还不至这样的地步。 更不曾想,备倭卫糜烂至此。 刘健冷着脸,道:“陛下,这一次,贼势甚大,臣以为,这恐怕是因为上一次蓬莱水寨剿倭溃败,被倭寇夺了两艘舰船,使贼势大增,且又使倭寇见识到了我沿岸备倭卫武备松弛,这才敢如此胆大妄为,陛下,这一次,朝廷是被这些猖獗的倭寇,看破了手脚啊。” 说到此处,刘健不禁唏嘘。 方继藩也愣了一下。 因为他记得,弘治朝时,倭寇还是不敢如此嚣张。 而这一次袭击,过于突然,而且人数的规模,远超以往,难道……真的因为蓬莱水师的溃败,以至产生了蝴蝶效应? 弘治皇帝冷然,狠狠锤击着案牍:“倭寇可恨,可备倭卫,又何尝不可恨,朝廷供养他们,本是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谁料,他们竟……如此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恨啊,恨铁不成钢。 想到倭寇登陆,如入无人之境,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刘健更加忧心忡忡:“有了第一次,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刘健皱着眉:“老臣倒觉得,这更像是一次预演,他们此次,虽是劫掠,可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可见,他们未必看得上,台州府所能洗掠的这点财货……” 弘治皇帝抬眼,他深知刘健乃是重臣,既然开了口,那绝不是空穴来风:“卿家的意思是……” 刘健道:“老臣上一次听陛下说,倭寇的本质,在于走私,他们勾结江南的某些走私商贾,里应外合。从前,他们没有登岸,想来是因为,单靠走私,便可喂饱,所以,虽有落单的倭寇戏谑,却绝不会贸然预谋什么大行动,毕竟,他们也害怕,朝廷重视起江南的倭患。可现在不同了,现在陛下开始重视倭患,他们想要低调,也不成了,因而……臣在想,他们一定想要做一件大事,以便能够震动朝野,想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这是作为陛下派蓬莱水师剿倭的报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深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躁,弘治皇帝徐徐点头:“刘卿家说得不错。” 刘健又道:“因此,臣认为他们不会罢休,他们既然勾结了某些走私商贾,那么,这些商贾在江南经营,早已是无孔不入了,他们既然与倭寇里应外合,势必,他们对大明东南沿岸的情况,了如指掌。既如此,他们要报复大明,下一次,会选择哪里?” 弘治皇帝脸色愈来愈差,淡淡道:“朕曾下旨,命蓬莱水寨和宁波水寨剿倭,蓬莱水寨已被倭寇击溃,那么下一个……” “不错。”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又看了一眼方继藩:“老臣以为,下一个目标,就是宁波,方继藩,宁波水寨那儿,靠着捕鱼,获利不少吧。” “没……没有啊。”方继藩有些出神,脑子里也都是倭寇的事,一听刘健居然说宁波水寨挣了很多银子。 这……都是血汗钱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刘健正色道:“朝廷没想要镇国府的银子,你如实说。” 方继藩汗颜:“是积攒了一些财富,都用于赏赐将士,还有未来招募更多的水兵,除此之外,镇国府还预备造船之用。” “这就对了。”刘健正色道:“不出意料,下一次,倭寇的目标就是宁波府,只有拿下了宁波水寨,才可向陛下耀武扬威,同时,借此洗劫宁波水寨。”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刘健说得有道理。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立即调用……” 刘健苦笑:“陛下,臣恐已经迟了。倭寇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在暗,而我们在明处。他们在东南沿岸,有的是人接应。他们先袭台州,想来,就是想借此机会,使台州附近兵马,前往台州驰援,他们一旦入了海,那么会立即对宁波水寨进行攻击,宁波水寨危矣,等到陛下调动了军马时,只恐他们得手之后,便早已杨帆而去。” 这话……有理。 谢迁听罢,忍不住对方继藩道:“方继藩,宁波水寨,有多少人马?你从实说。” 方继藩心里也惊了,袭击……这就来袭击了? 居然还打我方继藩的主意,他正色道:“有三百人。” “三百人……当初,朝廷给你一卫的钱粮,你到现在,还是三百人?”谢迁的话里,难免有指责之意。 这意思就是,你方继藩吃空饷,吃到了这个地步,刚开始的时候,你招募三百人,还说得过去,可水寨都成立了这么久,还是三百?三百人能干啥?这可是倭寇啊,当初使数千蓬莱水寨的官军大败,四百人,就敢追杀上千官军的倭寇。你这三百人,占了三千人的编制,现在好了,倭贼来了,宁波府怎么办?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还谢公放心,那儿,还有唐寅呢,除此之外,胡开山、戚景通,俱都是良将,倭寇只要敢上岸,我敢保证,定会给倭寇迎头痛击。” “……” 有时候,所有人都佩服方继藩的乐观精神。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无论来得及,来不及,立即调诸部兵马,至宁波府,防患未然!” 他说罢,咬牙切齿:“区区一群倭寇,猖獗至此,当初三宝太监说得对,朝廷不重视海疆,则自有贼寇去占领海疆,迟早有一日,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次,倘若宁波有失,诸卿定当痛定思痛,列祖列宗们错了一次,到了朕这里,不可一错再错了。” 弘治皇帝随即叹了口气:“唐寅此人,朕有耳闻,他也算是尽心竭力之人,是方继藩的门生,倘若,此次战死,朝廷理应从重抚恤。” 方继藩想说啥,可细细一想,对于倭寇的战斗力,其实他多少也有点心虚。 这些人,可是横行于海外的亡命之徒啊。 自己教授他们的兵法,当真管用吗?还有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难道……真的指望着穷了十八辈子,当真就可以奋不顾身吗? 倭寇会有多少人袭击宁波? 这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方继藩没办法回答。 随即,方继藩一想,这又如何呢? 方继藩道:“陛下,太子殿下与臣,为了筹建镇国府备倭卫,花费了无数的心血,陛下若是问太子和臣,备倭卫能否抵御倭寇,太子或许不敢保证,可臣却敢保证,镇国府备倭卫上下,绝不会望风而逃,定会与倭寇死战到底。” 朱厚照忍不住道:“儿臣也敢保证,请父皇勿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明万里江山,臣民万万,这上上下下,多少烦心的事啊……” 一声叹息,对于方继藩,他是信任的,可镇国府备倭卫,才成立多久,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这些人,胆子是不小,捕获巨鱼,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忠勇,可倭寇肆虐东南沿岸,来无影、去无踪,凶残顽强,朝廷无数官军与之接站,他们未尝一败。 这刚成立不久的镇国府备倭卫,当真可以克敌制胜吗?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不发一言。 良久,他抬眸:“事到如今,朕只好寄望于唐寅了,但愿他,不会令朕失望。否则,宁波阖府上下,生灵涂炭,而朝廷,亦是脸面无光。朕自下决心剿倭,那么倭寇定会在劫难逃,即便镇国府备倭卫上下尽都尽忠战死,宁波府沦为人间地狱,朕也绝不为这些倭寇所慑,区区倭寇,吓不倒朝廷,来日,继续调遣兵马再战,直至这些顽寇,俱都葬身鱼腹为止!” 弘治皇帝冷声道:“台州府的奏报,立即发出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陛下……”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吧,此事,还是暂且压着为好,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不但朝廷为人所笑,只怕,天下军民,反而恐惧倭寇更甚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发出去吧,让人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知耻而后勇,倘若朝廷将它压在箱底,视而不见,这才是耻辱,输一次、两次,哪怕八次、九次,这不丢人,丢人得是,出了如此大的乱子,朝廷竟不敢正视。” 第482章 嗷嗷叫的虎贲之士 方继藩和朱厚照自暖阁出来。 朱厚照显然有些急躁,拉扯着方继藩道:“老方,我们去宁波吧。” 方继藩摇头道:“不去,我要去喂奶。” “……”朱厚照捋起袖子想打人。 方继藩反手扯着朱厚照,却是突的道:“殿下,你看这天下有多少弊病。” 朱厚照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数不胜数。”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啊,各处天灾频繁,安南人关起门来,自居为南帝;倭寇侵扰东南沿岸;鞑靼人屡屡犯边;辽东那儿还有一群女真人,其实也很不安份。还有咱们要下西洋,要办许许多多的事,可是臣问你,这些,殿下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却是笑道:“管的过来啊。”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抽他了,大爷的,我好好得跟你讲道理,你特么的来抬杠的。 方继藩只好自说自话:“管不过来的。所以我们要淡定,既然镇国府让唐寅、胡开山、戚景通去了宁波,我们便不可怀疑他们,有一句话叫自己约的炮、含泪都要打完;不,臣的意思是……” “什么叫约的炮?” 方继藩便板着脸,冷笑道:“意思是,一个人一旦做了某件事,将事情托付给了别人,就要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如唐寅他们,在他们被倭寇砍成肉酱之前,殿下和臣都要深信他们一定会成功的,否则事必躬亲,什么事都要殿下亲自动手,殿下分身乏术,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朱厚照噢了一声:“不去就不去吧,就你啰嗦,你到哪儿去?” 方继藩脚步匆匆:“真的是去喂奶。” “……” 朱厚照又扯着方继藩:“咱们镇国府水师,若是全军覆没了怎么办?” 方继藩不是没有努力的想过这些问题。 方继藩道:“殿下是要办大事的人,而臣,恰好门生比较多。” 朱厚照有点听不懂:“啥意思?” 方继藩道:“那就再叫一个门生去宁波重建水寨,一个不成,就两个,两个不成,就第三个,若是臣的门生不够了,臣还有徒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剿平倭寇,决不放弃,直到将他们彻底铲除为止。” 朱厚照吐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你到底有多少徒子徒孙?” 方继藩眨了眨眼睛道:“真的算不清楚了。” ………… 刘如意自太皇太后那儿回了府,显然这趟进宫颇为顺利! 方小藩也哭得不厉害了,倒是令整个方府得到了短暂的安静。 对于方继藩特意在皇帝跟前提得要求,宫里的效率很快,居然真的寻到了几个听莫扎特,不,身家清白,读过书的妇人来。 先从她们身上取了**,而后微微放了一丁点的糖,搅拌之后,一时也找不到奶嘴,方继藩甚至想到了漏斗,可又觉得漏斗可不成,会呛着的,便只好用小勺,小心翼翼的给方小藩喂食。 方小藩显然很得意,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啼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所以很吝啬的笑了笑,一面吃着**,一面发出唧唧哼哼的声音,仿佛是在锻炼自己的肺活量,为下一次一啼惊人做准备。 方继藩抱着孩子,忍不住瞎琢磨,唐寅他们真是令人操心啊,却不知他们操练得如何了,这操练的成效才是成事的至关重要啊。 刘如意换下了进宫的盛装后,很快就赶来了,随手就接过了孩子,撇了方继藩一眼,却是道:“你有心事是吗?” 方继藩不置可否! 刘如意又道:“这么想娶媳妇?” “啥?”这话显然有些突然,方继藩有点懵,他这才意识到刘如意所说的心事,原来是这个。 方继藩便板起了脸:“我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儿女情长。” 刘如意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也不知方继藩所说的是真是假,她扑哧一笑,豪爽的道:“太康公主殿下,我已见了,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啊,男人爱美人,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让你的父亲给你提亲便是,成就成,不成,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私奔便是。” 方继藩却是给吓得脸都绿了。 “和你玩笑的。”刘如意又笑道:“对我们土人而言,只要两情相悦便可以,没有这么样多的规矩。当然,也不是说你们的礼法不好,可礼法可以禁锢人不去做有害的事,却为何要禁锢男女之爱呢?” 方继藩感觉自己的心情有点凌乱,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后母,然后这个后母竟和自己认真的探讨*解放的问题。 刘如意扑哧一笑,眼波流转:“好了,方才只是玩笑而已。” 原来是玩笑啊,这就好,否则总有一个人唆使自己去私奔,自己真的会学坏的。 刘如意正色道:“其实你也不必有这么多苦恼的事,我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的样子。可你需知道,你那远在天边的父亲,真是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谋夺安南,是为了报祖宗之仇?” 方继藩讶异道:“又不是了?” 刘如意摇头道:“你的心思,你父亲会不明白?你在朝中上蹿下跳,都在为了下西洋做准备,这些,别人不清楚,你父亲可最是清楚。你再想想,文皇帝时,命郑和下西洋,可为何文皇帝还找借口发兵安南?” “这是因为安南有天然的粮港,且本就在安南一侧啊,若从那里沟通西洋,乃至极西之地,比之泉州、宁波,更加便捷。朝廷从安南的撤出,又何尝不是海禁之后而导致的呢?现在朝廷重来西洋之举,若有安南为跳板,则事半功倍。” 方继藩楞了一下,心里冒出了一个答案,道:“所以我爹……” 刘如意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有时我真嫉妒你,你爹为了你,真的是费尽了心思,他这辈子,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别介意,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人哪。临死之前,总要给儿孙们留一些东西,这安南便当是他给你的礼了。此番我奉他的命入京,除了来看看你,便是要将小藩留在此,托付你照顾,因为等我回贵州之后,我与你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想让朝廷痛定思痛,对安南用兵,并没有这样容易。这孩子,我们怕是照料不成了,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方继藩不禁吸了吸鼻涕,突然又想爹了。 “噢。” 方继藩是不会哭的,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至多也只是眼里有沙子,想揉一揉而已。 ………………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带着光辉撒落大地,也照亮了宁波水寨外的海面。 一艘舰船,在波光粼粼中,徐徐的回到了港湾。 它拖着鲸鱼,随即登岸。 岸上无数的商贾、民夫,早已等候多时。 紧接着,无数的小驳船下海,拖着鲸鱼登岸。 在不远处,是宁波几家士绅兴办的鱼坞,鲸鱼和小黄鱼直接在此卸货,随即,雇请来的无数劳力开始动手干活。 水兵们出海两日,却一个个精神奕奕的下船,吃了香喷喷的饭,接着便心情舒爽的赶回了营房休息。 唐寅疲倦的和胡开山、戚景通开了一个小会,检讨了此次出海的得失。 接着,也各自去歇了。 宁波港这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靠着捕鱼为生的百姓已有上万人,宁波府上上下下的士绅,皆有入股参与。 这其中的利益,实在太大了。水寨负责出海打鱼,接着以较低的价格直接转售士绅和商贾,士绅和商贾们招揽了人,修建了一个个作坊,负责将这些鱼统统处理。 有熬油制蜡的,有腌制肉干的,有对鱼进行脱水晾晒的。 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负责运输,以及负责转售的。 不只如此,水寨里的船偶尔需要修,也有人接手了这事,招募了一批匠人,进行修葺。 还有造船,也开始兴旺了。 一个个船坞搭建了起来,有的人负责对船板进行处理,有的则做帆布和铁锚,还有人……只单纯做铆钉。 有了巨大的利润,自然会衍生出无数的需求。 唐寅也得到了消息,说是将会有一批大食人和佛朗机人抵达这里,负责造船事宜。 整个宁波港已是繁荣无比,人山人海,反而是你宁波府城,却是渐渐有了衰败的气象。 在休息过后,水兵们被拎了出来,接着便听到了胡开山的怒吼:“操练了!” 操练开始。 港湾里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水寨里拉练的号子,他们呼呼喝喝,个个精神抖擞,洪亮的一次次演练着三才阵阵法,时不时传出来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戚景通对于这兵书,越发的佩服起来,按着这兵法约束和操练官兵,效果显著。 看着这一个个嗷嗷叫的汉子们,个个精壮无比,杀气腾腾,戚景通心潮澎湃。 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没有敌人……真的很寂寞啊。 不知何时,能寻一点倭寇来练练手! 第483章 三军尽欢颜 自然,倭寇远在天边,戚景通倒是不敢奢望。 每天打鱼,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海上的每一日,其实都是考验。 一船的人,要与风浪搏斗,要与巨鲸搏斗。 有一次,真是惊险到了极点,那头巨鲸格外的凶残,在遭遇了弩箭射击之后,便疯了似的朝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冲撞而来,戚景通甚至感觉到,舰船几乎已经离开了海面。 接着啪的一声,又狠狠的落水。 无数的海水灌入了船中,无数人被海水席卷,幸赖这大船凭借着良好的性能,生生的稳住了,而一群嗷嗷叫的水兵们,在勉强稳住之后,依旧奋不顾身,疯了似的朝鲸鱼投入钢叉和钢矛。 这些家伙,气力越来越大,平时吃得太多了,成天不是操练就是出海,每日的大鱼大肉,全部转化为了体能,投掷钢矛、钢叉,力道不小,也就是对付鲸鱼还费力,倘若是有人,这一矛下去,足以贯穿人的身体。 捕鲸的过程,每一次凶险都形同于是一次实战,戚景通甚至在想象,蓬莱水寨的官兵和这些水兵会有什么分别。 就凭这一身的体力,一个水兵可以按着七八个蓬莱水兵的官兵在地上打了。 毕竟这玩意不是虚的。这个世上大多数人,能一日三餐,吃碗白饭,保证自己不饿死,就算是殷实人家了。别说长肉长气力,能不饿死就成了。 而军户其实最惨,因为朝廷隔三差五欠饷,吃不饱,个个都是皮包骨,面黄肌瘦,风都能吹倒。 这样一群乞儿似的军马,戚景通估算一个水兵打七八个,都算是低估了。 可倘若十个水兵吗?十个水兵用三才阵对付那官军,怕是两百个官军也不是对手吧,毕竟……十人已可以组阵型了,反观官军,操练松弛,都是一窝蜂的前进和后退,根本没有阵型可言。 戚景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昨天夜里,他梦到了方继藩。 那位传说之中,将自己调到了这里,使自己如鱼得水,还传授给自己兵法的新建伯。 梦里新建伯的样子,很像戏台上的诸葛亮,头戴纶巾,身穿儒杉,手摇羽扇,虽说从胡开山和唐寅口里得知,新建伯很年轻,可梦里的方继藩,却是有一副美髯,美髯及膝,逼格满满,他朝自己笑,手里的羽扇慢悠悠的摇着,面授机宜。 真希望一直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用起来啊。 戚景通在梦里,拜在新建伯的脚下,心里这般的想。 可梦还是会醒的。 他顶着太阳,面色早已黝黑,看着校场上那些赤着上身,下头一个裤衩,卷着裤脚的水兵,各持武器,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的操练。 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时,有人来报:“戚千户,台州有急报,唐侍学命你速去。” 唐编修成了唐侍学,上头有人,就是好办事。 戚景通一想到唐寅,心里不免就有几分小小的妒忌,哼哼,我戚景通若是也有这么个恩师…… 妒忌归妒忌,他自然不敢怠慢的,于是快步赶到了军门。 军门之下,唐寅头戴翅帽,正襟危坐。 一旁的是胡开山,他专门给自己打制了一副锁甲。 要知道,一般的官兵,是不喜锁甲的,这玩意相当于是直接做了一个钢铁缠绕的锁衣,全身覆盖下来,一般的锁甲,至少五十斤重。 一个人背着五十斤重的东西,还走得动吗? 而胡开山更夸张,他本来体型就大,再加上他这锁甲乃是精制,等于是浑身上下都包了钢铁,重达一百二十斤。 在这锁甲的外头,还套了半身装饰的皮甲,如此一来,整个人像个移动的大肉包。 可即便如此,身上这一百二十斤,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也足有七八十斤的重量,套在胡开山身上,胡开山居然也不嫌累,甚至很舒坦! 胡开山的气力太大了,一个人可以掀翻四五个水兵不在话下,发起怒来,营门前的柳树直接能拔起,水兵们平时嗷嗷叫,可一看到胡开山,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巧得像绵羊,连他的裹脚布,都有人抢着去洗。 见了戚景通,胡开山面带笑容道:“老戚,出事了啊。” 出事了,他还笑得这么开心? 戚景通讶异的道:“啥?” 胡开山道:“发现倭寇了,袭了台州府,狗娘养的,为何不来宁波,是看不起咱们?” “……”戚景通第一反应就是,乐了。 倭寇都去了台州府,那么来这宁波,就是指日可待啊。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胡开山,兴冲冲的道:“台州?为何他们袭的是台州,不对,台州虽还算富庶,可台州没有被袭击的价值,他们去了多少人?” “怕有四五百人。” 戚景通激动得脸色也发红起来,道:“四五百,这对倭寇而言,可是规模不小的行动,这么大的动静,只是台州?” 戚景通素知兵法,对于东南和山东沿岸,了若指掌,他毕竟是经过系统的军官训练出身的人,且学习很刻苦,因而美滋滋的道:“这像是一次预演,是想吸引附近的军马,驰援台州。声东击西听说过吗?这说明他们还会有一个目标,可这个目标是哪里呢?杭州?南直隶?不不不,不对!” 戚景通想着一个个的可能,最终,他忍不住要跳起来:“十之八九,就是宁波啊,宁波乃天然良港,我等在此奉旨剿倭,一定遭了倭寇的记恨。不只如此,这宁波水寨,可有一笔大财富啊。” “真的?”胡开山自也是激动得直接一拳砸向戚景通的肩窝。 戚景通最近的武艺增加了许多。 一方面是带着士兵们操练时,少不得也要练一练。 另一方面,无时无刻的要防备胡开山突然袭击。 那拳风未到,戚景通便如有了先知先觉一般,身子微侧,轻描淡写的避过。 戚景通简直是恨不得和胡开山击掌,说一声欧耶。 二人兴奋得眼眸闪动,满脸红光:“唐侍读,我看这几日是不能出海捕鱼了,得在此严正以待。” 唐寅此前一直久久不语,此时深锁着眉头道:“倭寇袭台州,杀死了不少百姓。” 胡开山和戚景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道:“真是可恶至极,不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我胡开山便不是人。” 戚景通显得冷静许多:“倭寇凶残,一旦登岸袭了宁波府,咱们宁波府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正因如此,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放这些人深入陆地!保家卫国,乃我等职责所在,卑下建议在这附近适合登陆的几处滩头,要严加巡守,一有警讯,宁波水寨要做到迅速驰援,从今日起,所有人刀剑不能离身,身上随时背着三日的干粮,一旦有事,也好应对。” 唐寅颔首点头,肃然道:“戚千户所言甚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倭寇便屡屡为患,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袭击沿岸,乃至于是一群散兵游勇,也是嚣张无比,数十人,就敢大张旗鼓的袭击村落。这么多年,我堂堂大明,居然处处受制。恩师命我来,就是要平倭,今日,倭寇既敢侵犯边境,他们不敢来倒也罢了,一旦来了,我唐寅,愿为先锋。” 胡开山和戚景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笑。 这等事,你唐侍学也要做先锋? 唐寅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莞尔一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我自有我该做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不少人靠着水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可这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是该让他们明白,倭寇之患,是如何的痛入骨髓了。”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可眼底深处却浮出了一丝笑意。 ……………… 次日一早。 宁波人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水寨的船,居然没出海了。 这可不得了了,于是无数的商户、百姓都急了。 去打渔呀,快去打渔呀! 大家都是靠着大黄鱼和鲸鱼吃饭的呢。 多少人的生计都在这上头,怎么今日……突然就不打了呢,这还让不让人过好日子了? 要知道,宁波港是因水寨而繁荣。 通过对鱼的加工、贩售以及制蜡、制衣,乃至于造船以及各种船上的设备,而欣欣向荣。 前几日还有好消息,不久之后,朝廷还会调几艘舰船至宁波水寨,有了这么多海船,就意味着更多的鱼,更多的鱼,就意味着更多人可以从事加工,更多人日进金斗。 人们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未来孕育着无限的可能,他们甚至幻想,未来这里的船会越来越多,他们要将这里的蜡烛,这里的腌肉、鱼干,卖到天下各个角落。 那白花花的银子,会堆砌成山。 因而,不少人已经开始扩大生产了。 招募更多的人手,购置更多的土地,兴建起一个个加工处理的工棚。 所有事情都预想得很美好,可今日……它咋不挪窝了? 第484章 除倭 事实上,这一回,当初痛斥备倭卫的士绅们又都急了。 这些人在宁波有银子,有粮,有地。 一看商贾们贩售鱼赚了大钱,怎么可能不冲进去分一杯羹呢? 有的士绅,是亲自出面,收购鲸鱼,进行处理。 也有的,则是让自己家里的下人以经商的名义出现。 还有的人,是偷偷入了私股,与商贾合流。 总而言之,他们在这买卖中,有巨大的投入,也生出了巨大的利益。 譬如鲸油,只需加工,转手之间,获利就是五倍以上,还有鲸肉、鱼干、腌鱼。 这日进金斗的感觉,很爽。 突然一下子,水寨里的船不出海了,对于他们而言,可是灭顶之灾啊。 多少的货物,都与人洽商好了的,交不出货,咋办? 到底什么时候出海,出了什么事,以后还会出海吗? 寻常人是不允许下海捞鱼的,大明有海禁令,只有水寨的人才有资格。 而且,就算你能私自出海,你能有本事一两天时间里,满载而归这么多大黄鱼,敢去捕捞巨鲸吗? 他们这才意识到,没有了备倭卫,他们的财源就断了。 于是一群老少士绅,坐不住了,个个急红了眼睛,到处去打听,随即便风风火火的赶去了知府衙门。 毕竟,备倭卫的后台,他们打听好了,好像……惹不起…… 算来算去,还是知府温艳生好欺负一些。 于是上百人气势汹汹的将知府衙门围了。 这是年纪大的一部分人。 接着,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读书人。 显然,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不过毕竟他们还是很客气的,推举了陈太公为首的十几个士绅进去。 温艳生真心很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在地方上的能量很大,而且还特喜欢搞小圈子,一群人以乡情为纽带,你娶我女儿,我孙女嫁你侄子。 总而言之,这么一群人,几乎把持着地方上的一切,他们还特喜欢供养自己的子弟读书,读书读的好的,中了进士,入朝为官,这是他们在京师里的凭借。资质平平,勉强中个秀才,在地方上呢,和一群读书人厮混一起,每天鼓噪各种舆论,今天骂这个,明日骂那个,嚣张跋扈,官府都制不住他们。 若是资质再平庸,连秀才都不中的,要嘛就暗中经商,要嘛就管理着家里的数千亩地。 官府里凡有什么不合他们心意的事,他们便炸了,一窝蜂的来。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的人,温艳生堂堂知府,自然不太看得上他们,可若是三十个、五十个这样的世家大族呢? 惹不起啊。 “来,喝茶。”温艳生压下心底的不喜,脸上笑容可掬,在他们见过了礼之后,笑得很和蔼。 “茶就不喝了。”陈太公的手上拄着拐杖,他已年过九旬了,一头的白发,此时冷着一张脸,显得有些烦躁! 说起这九十岁的高龄,在这个时代有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他有十六个儿子,七十多个孙子,枝繁叶茂。 更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孙和各家的子女们都成了亲,自己的女儿、孙女们,几乎嫁的,也是这样的士绅人家,这还没有算上他家里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进士在京里做御史,逮谁骂谁。两个举人呢,现在也求了个官,虽只是县里不入流的官儿,不过有这个家底撑着,日子并不太坏。 他在宁波府,无论走进哪家的府邸,这当家之人出来见了他面,不叫他伯父,就得叫他外父。 宁波府里拿得出手的家族,也就这一百多号而已,这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这时代通婚,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始,一百多个家族彼此建立的血缘关系,可谓是牢不可破。 陈太公的脸色不好,脾气也糟糕,他有脾气糟糕的资本,坐下后,双手拄着杖子,便沉声道:“老夫来此,就问一件事,那备倭卫,今日为何不出海?” “就为这个?”温艳生汗颜,为了这个,他们就来了这么多人,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 这啥意思?摆明是欺负我温艳生是外乡人,妥妥的要给自己立马威啊。 温艳生倒是表现得冷静,笑吟吟的打开茶盏,吹着漂浮在茶中的茶沫,顿了顿,才镇定的道:“噢,原来是这事?难道陈老先生不知?备倭卫……近来都出不了海了。” “啥?”陈太公后头的众士绅,一个个脸都绿了。 都不出海? 那鱼咋办? 没有鱼,投入了这么多银子的工棚和作坊咋办?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手,就这样解散了? 最重要的是,在其他各府,不少人早就约好了,都等着货呢,许多人甚至连定金都交了,若是缓交个几日,还说得过去,可你备倭卫都不出海了,交不出货来,是要惹来官司的。 其他各府,敢来大批买你货的人,人家敢给你下定,就绝对不怕你们跑了,人家在地方上,那也都是抖抖腿,地皮要颤上颤的人。一旦惹来了纠纷,而且惹得也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告罪能解决的问题吗? 当然,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大家躺着挣了这么些日子的银子,快乐无边,突然有人说,人家不陪你玩了。 这啥意思? “何故?”陈太公死死的盯着温艳生,眼睛要吃人。 备倭卫若是不出海了,大家还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来头太大了,压不住啊。 “台州为倭寇所袭。”温艳生慢悠悠的道:“此事,陈公不是不知吧?” “倭寇?”陈太公对这倭寇,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其实倭寇肆虐,对陈太公这样的人,却没多大关系的,倭寇和某些人走私,自己虽然没捞到好处,可也没害处啊。 再者说了,就算偶有倭寇袭击内陆,对陈太公而言,那也距离自己太远了,陈家是大族,倭寇是游寇,陈家的宅子是高墙大院,家里还有数百庄户,有百来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凭借着高墙,就算有倭寇来,又咋样?他们有本事跟自己死磕啊? 陈太公绷着脸道:“这倭寇和备倭卫出不出海,有啥关系?” 温艳生叹了口气道:“陈老先生,莫非不知吗?备倭卫的职责就是防备倭寇啊,这倭寇袭了台州,难保他们不会袭宁波啊,备倭卫是为了保卫咱们宁波的,这时候怎么能出海?” 陈太公梗着脖子道:“咱们不需他们保护。” “那也不成,这不是陈老先生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他们若是这时候出海,有个闪失,朝廷自然要过问,是不是?” 陈太公却是急了,道:“那总得说个准数吧,难道永远不出海?总有要出海的日子,是不是?” “没有定数。”温艳生好整以暇地道:“这不是虚词,这是实话。倭寇一日肆虐,备倭卫就得龟缩在水寨里待变,什么时候,这伙袭击了宁波的倭寇被剿灭了,到时再出海不迟。” 陈太公觉得头有些眩晕,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出海啊。 可是他陈家在海湾那儿,砸了几千两银子购置的土地,如果这备倭卫一直不出海,买的工棚,招募的人手,不都没用了?从前靠这个,一月能赚来上千两银子,现在……也没了?到时……又怎么跟其他人交代?还有…… 想到这么多的问题,他觉得头晕得厉害,一旁的人见状,低声道:“母舅,无碍吧,要不……” 这时,陈太公正是怒极攻心,猛地拄着拐杖,磕着衙堂里的青砖咚咚的响,他撕心裂肺,虽是年纪大了,却憋红着脸大吼道:“杀千刀的倭寇,我*你祖宗!” 陈老先生乃是乡老,其实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出身,平时还是很斯文的,也不知是年纪大了,倚老卖老起来,见了小辈们动辄喝骂,所以盛气凌人,还是因为,这时怒及攻心,真是恨透了倭寇,巴不得这些该死的倭寇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因而一怒之下,直接爆发。 他红着眼厉声道:“这些倭寇,若是不除,就永远不出海?那我等吃什么,这是与民争利……” 他本想说与民争利,可细细一想,这杀千刀的倭寇与民争利不是该当的吗? 他像拉风箱一般,气的咻咻的样子,接着拼命咳嗽,手里的拐杖不断的敲打着,一旁的小辈要搀他,他用杖子挥开,气恼地道:“倭寇肆虐,欺负咱们百姓,我们与他不共戴天哪,这些该死的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咱们能袖手旁观吗?为了保护百姓周全,为了宁波府上下军民的福祉,温知府,你说句话,这些该死的倭寇,怎么样才能剪除?宁波上下,有钱的出钱,有力气的出力气,你要多少壮丁,需多少银子,怎么募集乡勇,你是父母官,有没有主意?” “对,杀千刀的倭寇一日不除,宁波军民,一日不安。” “我这有七十多年壮的庄户,温知府,你开了口,任官府调遣。” 第485章 宁波儿女皆抗倭 士绅们很踊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对他们而言,这倭寇一日不除,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从前他们主要是靠土地长出庄稼为生,偶尔,也会背后经营一些榨油、酿酒,养桑的买卖。 其实他们之所以对倭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们所产的丝,往往会被某些莫名其妙的人收购。 据许多人暗地里流传的消息,这些人,极有可能就是私商。 当初海禁严格的时候,其实对于士绅们是有害的。 毕竟这***大海里,自己捞不到一点好处。 可等走私开始出现时,却对许多士绅或多或少有些好处,因为人们发现,市面上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增加了。 毕竟走私的商人,需要带着大量的丝绸和瓷器出海。 一旦这两样东西紧俏,为了制度丝绸和瓷器,对于蚕丝和黏土的需求自然而然,也就增加。 蚕丝是需要种桑才能生出来的,谁家地多,谁家的桑树就多,手里就有蚕丝。 黏土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可谁家有山呢? 所以本质而言,所谓的走私,绝不只是简单的几个胆大妄为的走私商的问题。 这是一条隐秘的利益链。 在海外,一群活不下去的倭国武士,以及某些亡命之徒,被招揽起来,这些人,是走私的基础,也是走私船的武力保障。 随着走私的活动越来越猖獗,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和流浪武士慕名而来,盘踞于东南诸岛,彼此之间,形成纽带,偶尔,也会因为分赃不匀,爆发冲突,当然,更有不少倭寇,会洗劫大明的沿岸。 可在陆地上呢?因为这些走私商贾,使不少地主和士绅或多或少的得到了好处。 只要有人肯都买自己的蚕丝和黏土,谁管对方什么来头啊,倭寇和私商咋了?他们毕竟没有妨碍到自己不是? 可现在不一样,对宁波的士绅而言,多卖一点蚕丝和黏土能挣几个钱,这海里,就有金山银山啊,每隔几日,水寨的船就会将这金山银山搬来,这银子,就跟捡来的一样。 就说那鲸油做的蜡烛吧,现在风靡整个江南,到处都在争抢,价格比寻常蜡烛高一倍,可同样一根蜡烛,烧的时间,却比寻常蜡烛要多数倍,而且更亮堂,还是供不应求,处理了鲸,转手就不知制造多少蜡烛,这钱自己不挣,还有良心吗? 众人愤慨了,消息从知府衙门里传出去,民情沸腾。 不只是士绅,不少商贾也急啊,他们虽然无权无势,投入了银子,只能分到利润的小头,可这么好的买卖,即便是小头,那也可观。 还有不少的民众,不少民众,本来苦哈哈的种地,可因为加工鲸鱼、制蜡、制衣,还有负责制造帆布、铁锚有了营生,这宁波府上下,可谓百业兴旺,跟着老爷们去做工,虽然日子还是苦哈哈,可明显日子好过多了,每月能吃饱肚子,居然还发一点工钱呢。 现在好了,居然因为该死的倭寇,不出海了。 不出海吃什么? 众人闹的不可开交,读书人们开始陈情,要求知府衙门剿倭,保一方平安。 士绅们请求出钱出力,协助剿倭。 许多的壮丁组织起来,带着棍棒,三五成群,吩咐着巡守海岸。 有人气的跺脚,回家给北京的子弟修书,倭寇害人啊,吾儿在朝中,得体恤乡情,家乡百姓苦啊,得让朝廷赶紧剿倭才好。 至后半夜,在后衙廨舍里,温艳生命人取了炭盆,炭盆里,自京里运来的无烟煤燃烧,他愉快的在这炭盆上,支了一个铁架子,将早已收拾好的大黄鱼去了内脏,里外刷了一层黄油之后,将其架在了铁架子上。 他徐徐的装动着铁架,黄鱼便发出了一股莫名的奇香,温艳生轻轻的在这烤的半熟的鱼上撒着盐巴,还有他最爱的香葱。 不过这香葱不好撒,得剁的极碎,如粉末状,轻轻一撒,使其沾在油上,否则,便容易落进炭盆里。 白日见那些士绅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温艳生挺开心的,因而特地温了酒,自顾的在此烤鱼下酒。 这大黄鱼,已有了三十二种吃法。 可还是不得劲。 这烤鱼是最奢侈的,这么好的鱼,一烤,便缩水了大半,可这滋味,尤其是在撒上了胡椒和葱花之后,啧啧…… 当然,温艳生是个讲究的人,他故意将铁架子弄高一些,如此一来,就不怕火焰将这鱼烤焦了。 反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的用文火来烤,这才叫人间美味。 转动了几下铁架之后,温艳生便取了一旁的热腾腾的黄酒,轻抿一口,口里哈气,接着摇头晃脑的开始哼曲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话说山东好汉武二郎,回家路过景阳冈,景阳冈啊景阳冈……” 他唱的,乃是山东快书,不过用得却是河南口音,许多地方,有些含糊不清。 反正他也不卖艺,只图自个儿乐。 唱了几句,便抿一口黄酒,肚里便有些烧了,浑身血液沸腾,通体舒泰。 接着,继续烤鱼。 他享受的是过程,当然,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却在此时,有人急急进来:“老爷,那陈太公,求见。” “什么?”温艳生微微一笑,虽然口气里,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眼里,却带着似笑非笑:“他白日说了那么多话,咋夜里还来,莫非知道本府在烤鱼乎?” “他说有要事。” 温艳生遗憾的先取了油刷子给鱼上了一遍油,才道:“叫进来吧。” 片刻功夫,陈太公微微颤颤的来了。 温艳生还认真的烤鱼。 陈太公脸拉下来:“温知府,大敌当前,这深更半夜,温知府怎还烤鱼?” “饿啊。”温艳生轻描淡写的回答。 “……” 这个理由,确实很强大。 “来,请陈老先生坐下,陈老先生,喝酒吗?” “老了。”陈太公唏嘘道:“不能吃了,身子不利索。” 温艳生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年纪大了,酒不能喝,这烤鱼,怕也不能乱吃吧,别吃出事才好。 “陈老先生来此,有何赐教。” 陈太公一见温艳生美滋滋的取了葱花往鱼上头耐心的一点点的撒,便想龇牙,可他还是压住了肚子里的怒火:“老夫来此,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海外倭寇横行,可在陆上,难保没有勾结倭寇的人啊,否则,区区一群倭寇,能成什么气候。” “嗯……”温艳生忙不迭颔首点头:“说得有理。”却手忙脚乱,转动了铁架子,生怕鱼烤焦了。 陈太公耐着性子:“老夫又在想,在咱们宁波府,可有这样的贼人呢?老夫想到倭寇肆虐乡里,心里就难受啊。咱们都是大明的士宦之家,久受国恩,理应上报朝廷,下安百姓,此乃绅士人家应有之义也。” 温艳生朝陈太公翘起拇指:“陈老先生此乃谋国之言啊,佩服。” 陈太公想了想:“老夫久在宁波,倒是觉得有一户人家,甚为可疑,他在宁波,长年累月的收购蚕丝或是成品的丝绸,几乎是有多少,要多少,也从来不跟人谈价钱,收了之后,这些丝绸和蚕丝的去处,便不知了。当然,老夫并没有指责他为倭党的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对吧?” “是、是、是,还有什么可疑?” “还有一次,他儿子成婚,老夫年长一些,自是受邀,坐在上座,却不胜酒力,于是乎,被抬去了后房里休息,可你猜怎么着?” “那里定有许多平时根本不曾见的海外宝货,琳琅满目?” 陈太公一拍大腿:“温知府说对了,还真就如此,居然见了许多犀角,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老夫从前看他,也算是读书人,世世代代,都是积善人家,是忠良之后,按理而言,不该勾结倭寇啊,因而,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可事后回想,就越来越觉得可疑了。” “哎呀……”温艳生见鱼熟了,心急火燎的将烤鱼取下来,却因为不小心挨着了烧红的铁钎,烫的龇牙咧嘴,忍痛取下鱼,一脸痛不欲生的道:“陈老先生早说啊,这家人可疑,查一查就知道,若是私商,肯定还能查出点什么来。” 陈太公笑吟吟的道:“是啊,把他家翻个底朝天,就什么都明白了,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嘛。噢,这人姓张,是咱们鄞县老塘人。老夫累了,诶,年纪大了,容易犯瞌睡,得回去歇了,温知府,宁波上下军民百姓,可都托付给温知府了。” 说了地名,又说了姓什么,温艳生便有数了。 温艳生道:“陈老先生检举私商,真是壮举,将来……本府要为陈老先生请功。” 陈太公有些尴尬,忙是摇头:“可不敢,可不敢,这都是温知府的功劳,这都是本乡人,咳咳……若不是因为倭寇肆虐,屠戮咱们百姓,老夫还真开不得这个口,温知府还是代为保密的好。” 第四百八十七章:倭寇来袭 知府衙门里鼓声如来。 三班差役见状,纷纷聚集起来。 过了片刻,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之下。 温艳生带着几分醉意,手里持着铁钎,铁钎上串着烤鱼,慢悠悠的走出来,他面色从容,扫视了诸差役一眼。 沉默了很久,温艳生淡淡道:“兹得人检举,有人私通倭贼,此十恶不赦大罪,三班差役听好了,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自然知道,尔等结交三教流,总会和某些不干不净的人打交道,可倭寇刚刚袭了台州府,如今又对我宁波府虎视眈眈,勾结倭寇者,俱都是诛灭族,千刀万剐之罪。今夜,本官便带你们去拿贼,这宁波府上下的私商,还有勾结倭寇的贼子,本府统统要剿个干净。” “倘若你们之,有人和此等大恶之人交好的,万万不要自误,也别指望,可以通风报信,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本府不敢杀人,本府一旦查出来,不但要杀你,还要以私通倭寇的名义,诛你妻儿,杀你全家。” “你们乃是官府干吏,平时本就要结交三教流,即便和人有私交,这些,只要自今日起,尽心竭力,本府自然可以既往不咎,好啦,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传令,三班差役,随本府出发。再派人前去宁波府水陆巡检司,令他们调一支军马,与本府分头并进,今夜,本府也要直捣黄龙。” 说罢,他咬了一口烤鱼,那烤鱼的鱼皮清脆无比,还流着油,那一股子葱花与胡椒混杂着鱼肉的肉香味,令温艳生乐了,这样的知府,做得真是愉快啊。 ……………… 当夜。 鄞县之内,四处火起,到处都是差役和官军破门的声音。 一夜下来,顺藤摸瓜,到了曙光初露时,知府衙门外,所搬来的诸多赃物,堆积如山,多是违禁私藏的外藩奇珍,又搜到了许多与倭国某些诸侯私下交流的书信,以及私下里绘制的大明沿岸布防舆图。 宁波府顿时沸腾了。 此时人们深恨倭寇,纷纷围在了知府衙门之外,这些私商,都不是简单人物,有得曾是商贾,有得乃地方的仕宦,其还有一个,家竟是出过进士、举人的人家。 这数十人被押来,其他党羽,有顽抗的,直接被就地诛杀。有得倒是出海逃了,还在四处缉拿。 温艳生累了一夜,自然是先去歇息,等精神好了,先吃了一碗用黄鱼熬的鱼粥,顿时精神奕奕,升堂过审,令其招供。 ………… 黄大明几个民夫,来回在沿岸的巡守。 他们本是庄户,老爷们突然说要剿倭,他们哪敢不来,何况,老爷还给了家里十斤大米,几十条鱼呢,于是乎,他和许多人编在了一起,主要的职责,就是搜寻一处处滩头,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数百上千人,遍布在宁波府每一寸海岸,三五人一组,来回逡巡。 不只如此,在每一处巡视点,还专门布置了粥铺,那放了黄鱼熬的粥管够,还供应了茶水。供黄大明等人随时歇脚。 黄大明觉得这差事不错,一行人来来回回,虽是枯燥,可现在毕竟不是农忙时节,一身的气力,总要有地方发泄才好。 听说在城里,还组织了数百乡勇,手持着叉子,在进行操练呢。教头乃是黄家的护院头头,使得好枪棒。 在每一处入海的水路,现在也已有了协同差役们看守了。 私商现在被揪出来不少,肯定有不少人想要亡命出海,他们往往会自入海的几条水路出发,顺流而下,出了海之后,自然会有人接应。 所以许多人在那儿设卡盘查,也免得有人和倭寇通风报信。 一批匠人组织起来,开始对宁波城没有加固的城墙,进行加固,各村各里,也开始派驻人手,防范于未然。 黄大明突然觉得世道变了。 其实他们这等乡下的庄户,若是暗暗得知,谁家里有人,在给私商跑腿或是做什么不清不楚的买卖,他们非但不会觉得这是倭寇,反而会生出羡慕之心,人家可是有办法的人,没办法的人,能做的了这大买卖吗? 据说这其获利丰厚,很多人挣了来路不明的银子,用不了几年,便在乡里建起了房子,嗯……是砖头房,不是茅草,虽说只一个房子,也成不了老爷,可这日子,却不是寻常庄户可比。 从前也没有人敢去多嘴多舌,毕竟此等事,和自己不相干,而且这多是本乡人,乡里乡亲,你多嘴多舌,不怕人家打上门? 再者说了,就算多了嘴,谁知道人家上头是什么人呢,可不敢多事啊。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人,要嘛突然人去楼空,一下子没了踪影,官府的人直接开始抄了屋子。也有的,直接被本地士绅组织的民壮或是官家的差役按住,直接从屋里拖了出来便走,一路都是被痛打,浑身伤痕累累,挨了无数的拳脚之下,直接下了牢狱,接着便是过审,等着他们招供下一个同党。 黄大明亲眼看到一个自己的同乡,当初还春风得意,因为胆子大,却本就横行乡里,据说还勾搭了什么,家里因此而过得殷实,这个曾经自己羡慕的对象,现在真是狗都不如,被打的浑身血淋淋的,黄家的老爷认为自己本家居然还出了倭寇,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气咻咻的亲自将他吊起来,便是一阵猛抽,随即押着去官府。 黄老爷还发了话,倭寇的婆娘,需立即改嫁,否则为本族所不容,子女也统统为奴婢。 黄大明这时候再也不羡慕这样的人了。 秀才们天天在村头里议论呢,都说倭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妻女,杀人如麻,该死! 黄大明也怒了,这些人,猪狗不如啊。 他们又第十四次走过了一处滩涂,突得,一个庄户道:“看,那是什么?” 这个地方,距离港湾很近。 可在他们海面上,竟是出现了……一艘……不,两艘大船。 一下子,黄大明几乎要炸了:“这是……” 另一庄户吓得瑟瑟发抖:“这不是水寨的船,这船……哪儿来的。” “倭寇!”黄大明大叫,发出了大吼:“倭寇,倭寇来了,老爷说了,莫名来的大船,就是倭寇,倭寇乘大海船而来,停于海外,乘小舟划桨登陆,你看,他们不是停泊了船吗?天……真是倭寇啊!” “快,快敲锣示警,示警!” 一个庄户忙是卸下了铜锣,取了锤子,哐当哐当的便开始敲打起来。 ……………… 水寨里,操练到了一半,远处,那隐隐的铜锣声响起。 原本在喊杀的官兵们,顿时都住了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 铜锣就是示警,连敲三下,便说明倭寇来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这可不就是三下吗? 一下子,像是炸营一般,水寨里沸腾了,像是过年了一样。 “倭寇来了啊,胡千户、戚千户,倭寇来了,快听,真来了,不骗你。” “快呀,快呀,咱们集结好了。” 胡开山眉已一挑,乐了,可想死自己了啊,这几天老是做梦,总是梦到倭寇会来,有时没睡,居然还生出幻听,胡开山激动的热泪盈眶,啪的一下,拍在对面水兵的肩上。 水兵瞬间,个头矮了半截,几乎趴下,眼睛红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取老子的链子甲和头盔来,还有老子的钢矛。” 无数人欢呼着,激动的一蹦三尺高,他们匆匆开始去取武器,嗷嗷叫着道:“快去唐侍读那儿请令,快去请令。” 一个倭寇,五两银子,按人头计算,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抢人头,所以采取的办法是,所有的人头一起计算,再均分下去。 这还只是水寨里定下的赏赐,不包括朝廷的赏赐。 怎么看,这都像是一笔发财的买卖。 这些日子,水兵们的心都伤透了。因为有倭寇,所以不得出海,不能捕鲸,不能捕黄鱼,赏金一下子没了,让这上上下下的水兵,个个心里含恨,倭寇猪狗不如啊,不宰了他们,今年没法过年了。 现在……终于来了…… 有人眼睛通红,哭了,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算来了啊……” 戚景通得知了消息,激动的眉飞色舞。 可看到这营里无数人嗷嗷的水兵,他心里一惊,立即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朝他们放声大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戚景通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喊的冒了烟,他觉得世道变了,从前自己带兵,听说有贼来袭,还得鼓舞一下士气,高声大呼,弟兄们上啊,不要怕啊。可现在,他却反反复复,苦口婆心:“不要激动,倭寇登岸之后,就跑不了了,谁敢贸然上前的,军法无情!” “集结,都他*的集结起来。”胡开山已披了甲,神气活现的大吼:“立即集结!” ……………… 第五章送到,求点月票,老虎好可伶。 8) 第487章 猛虎出笼 水兵们嗷嗷的开始集结。 很多时候,戚景通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家伙们,为啥永远都龙精虎猛……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吗? 然而,他永远无法理解,一群人上赶着要去打倭寇。 诚如,许多人无法理解戚景通,为何总想着建功立业一样。 乌压压的三百水兵,即可出发,朝着铜锣声开赴。 胡开山对黄大明是有怨念的,因为黄大明这些巡守的庄户,铜锣声敲个没完,好不容易倭寇来了,烧高香都来不及,敲一下就得了,非要敲个没完,倘若倭寇吓跑了咋办?谁来负责? 倭寇的大船停在海外,放下了登陆的小船,数十艘舰船载着一船船的倭寇开始登岸。 这些衣衫褴褛之人,个个晒得黝黑,或是倭人打扮,也偶有几个吕宋人,甚至还有一些流浪于东海洋面为同族所不能容的佛朗机人。 这些人,是各种肤色的集合体,因为利益而黏合在了一起。 他们纵横***,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早就看淡了生死,此时……在登陆舟上,他们磨刀霍霍,眼里掠过了贪婪。 为首之人,乃是浪人武士中野二郎。 中野二郎脾气比较暴躁,此前乃是武士,此后因为家主失势,因而出海流浪,纠集了一批倭人,又被海外某些大商家所豢养,因而实力越来越大,如今他已是这东南沿岸最大伙的倭寇头目之一。 他头部正中剃得光溜溜的,两侧的头发,则挽在光溜溜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发髻。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柄武士刀,与他同船的,都是追随他的真倭。 倭寇有真倭、假倭之分,有些亡命之徒出了海,为了隐匿自己原来的身份,又或者是害怕自己在海外劫掠,被内陆查知,而泄露了自己身份,使自己的家人遭殃,因而便改头换面。 何况倭人一般以好勇斗狠著称,杀人如麻,变换一个倭人的身份,更容易在海外立足。 此次中野二郎,所带来的真倭极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袭击台州,而后造成明军驰援台州府,接着他们出海,转头便袭击宁波府。 宁波府水寨里,据说有数不尽的金银和财货。 最重要的是,大明的朝廷居然开始大肆剿倭,不给他们一丁点颜色看看,如何威慑四海? 此次行动,就是要告诉大明朝廷,在这***大海,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远处……铜锣阵阵,尤其的刺耳。 让中野二郎很是烦躁,身后的诸武士,亦是个个额上青筋暴起,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谁也不曾想到,宁波府防范如此密不透风,竟有专门的人警讯。 难道……行踪已经暴露了? 中野二郎压低声音,用倭语道:“岸上一定有明军设伏……” 众武士没有露怯,反而激动了起来。 他们划桨划得更加卖力了。 他们最喜欢明军了。 每次交战,只要他们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对方往往会直接丢盔弃甲,不战而逃,接着就是一路的追杀,痛快。 对于明军,他们几乎是心存鄙夷的。 他们无法想象,堂堂大明的正规军,竟如纸糊一般。 “我想女人。”船尾,一个粗壮的倭寇突然道。 “哈哈……”众人皆是大笑。 岸上,不就有女人,还有无数的财富,在等着他们吗?只要他们肯去取,漫山遍野都是。 在这岸上杀戮一番,一切的欲望便可得到满足。 “看!” 有人眼尖,看到了岸上人头攒动。 果然……是明军。 无数的登陆舟上的人,目光锐利如剑,纷纷激动起来。 他们没有退缩,反而个个觉得血液沸腾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追着台州府的明军杀了三十里,这种痛快,令人甚是想念。 中野二郎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今日,三百斩!” 他的眼里,杀气腾腾。 船中的人俱都心下一凛,佩服的看向中野二郎。 据说中野自下海,便以杀戮为生,曾创造百人斩,用他的倭刀砍下一个个头颅,而今他斩杀的数目,已至二百三十三人,要完成三百斩,就意味着登陆之后,他需砍死近七十人不可。 ……………… 水兵们已至,却没有靠近沙滩。 反而是胡开山啪的一下将黄大明手里的铜锣打飞,不爽地道:“诶呀,我这暴脾气,你再敲,敲个屁呀,要是吓走了倭寇,你负得起责任?滚一边去。” 黄大明和几个庄户,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溜了。 而此时,一个个舟船已顺着潮汐冲上了沙滩,无数的倭人开始集结。 胡开山的目光闪动着激动的光芒,手提着长矛道:“先后退三百步,他们现在还靠船太近,可别让人跑了。” 水兵们嗷嗷叫着,一个个热血沸腾,犹如刘瑾见着了鸡腿。 戚景通不得不继续苦口婆心的道:“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水兵开始后退。 登陆上了沙滩的倭人们,本在戒备,可一看明军开始后撤,竟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笑。 明军历来如此,一看不妙,便要溃散,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倭寇们三五成群集结起来,乌压压的,竟有四百多人,众人愉快的备上了干粮,开始向内陆进发。 很快……等他们登上了滩头,在这杂草丛生的阔地里,便又看到了这伙明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狭路相逢,于是双方开始打量起对方。 双方的心情……都是激动的。 嗷嗷叫的水兵们,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所有肌肉都在跳跃,脑子里嗡嗡的响,莫名的,有一种想杀人的感觉。 祖宗十八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啊,嗜血的基因,自然也就延续下来,他们每日大吃大喝,每日操练,每日捕鲸,连鲸鱼那样的巨大怪物都是吊打,自然无所畏惧了。 倭寇们也很激动。 明军,还是活的。 居然还没有走。 原本还以为需花些功夫,追杀个数十里,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可现在……送上了门来了,这可省下不少事,怎能不让人愉快? 中野二郎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亦是开心极了。 不过他看到了一身链甲的胡开山,倒是令他的眼眸闪过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光辉,这家伙,太过高大,倒是令人生出一点忌惮。 还好,中野二郎也不太在意,对他而言,只要是明军,就好办。 倭寇们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他们作战,也没有什么阵容可言,毕竟对手太弱鸡了,再加上,他们本就是利益黏合起来的团伙,时而散如散沙,时而聚在一起劫掠,所以……不需配合,一股脑的冲上前去,自然是摧枯拉朽! 胡开山觉得自己的心儿都要跳出来,也是开心得不得了,手中的钢矛死死的握紧,心情澎湃! 彼此双方,都露出了要过年的样子. 然后,双方开始试探,倭寇们开始发出怒吼。 戚景通紧张的按着刀,不做声,他是害怕的,害怕水兵们受到了挑衅,便嗷嗷叫的全然不顾平日的操练,直接激动的冲上去。 跟其他人的感受不一样,倭寇的厉害给戚景通的心底留下了阴影。 所以,他显得很谨慎。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他们来,只管等他们来,列好阵,看看你们的左右……” 中野二郎终于忍不住了。 从前他们是追着数倍的明军追杀,而今日,自己的人数明显比对面的明军要多。 在他的印象之中,明军……不堪一击! 他握紧了刀,舔舔嘴,终于,怒了,面目狰狞:“呃呃呃……”的怒吼之后,一马当先,率先发起了冲刺。 没有什么花招,也不需通报高姓大名,他们就是一伙贼,就是来打劫的。 中野二郎一冲,身后的真倭便个个疯了似的,红着眼睛,犹如下山猛虎,纷纷举刀,朝着水兵营发起了冲刺。 之后,便是各种真假难辨的倭寇。 四百余人,所发出来的冲刺,威势十足,带着无以伦比的气势。 而此时,胡开山发出了大吼:“*的,跟老子来!” 他手持钢矛,居然也毫不犹豫,犹如一头蛮牛,径直朝对面冲杀而去。 戚景通内心是绝望的。 真的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压住了水兵们激动的情绪,让他们冷静了一些些。 可是胡千户……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能客气了。 戚景通飞快的拔刀,高呼:“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水兵们自动忽略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可就在今日这四个字,他们算是听进去了,发财的机会……来了。 四百多人,四千多两银子,纯利! 犹如猛虎成笼,水兵们发起了冲锋。 倭寇发起了冲锋,对胡开山而言,内心喜悦得犹如飘上云端,正好送上了门,大爷我也冲。 倭寇们一看到水兵们迎面杀来,激动得不得了,连喊杀声,都夹杂着喜悦,省功夫啊! 世上再没有如此抱着如此愉悦的心情,且个个激动的哇哇叫,兴奋的眼睛发红的战斗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不堪一击 胡开山目光如炬,看着不远处的倭寇,犹如看着猎物。 他一马当先,领头而跑,身上是百斤重甲,这一套装甲,放在了佛朗机,便是传说的重骑兵,在东方,便是传闻的铁浮屠,一般人穿戴着,连动弹着都困难,莫说奔跑了。 因而即便是西方的重甲,也必须得骑马作战,犹如罐头一般固定在马上,手端着骑枪,发起冲锋,这个过程之,人几乎是无法活动的。 可胡开山奔跑得虎虎生风,身上的链甲摩擦着,发出了金铁的交鸣,手的钢矛挥如臂使一般的舞动,它……像是一个人形坦克。 顷刻之间,胡开山已杀至。 方才远远看到,尤其是胡开山静止不动的时候,倭寇们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这个人也只不过是壮得像一头牛,出于他们长久以来与明军交战时,对明军根深蒂固的忽视,自然而然不会将胡开山放在眼里。 可此时,当越来越近时,犹如迅豹一般的速度,还有那铁塔一般的魁梧身材,身上那链甲折射出来的幽蓝光线。 突然……竟是诡异的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倭寇作战,最讲究气势。 他们大吼,胡开山也大吼,胡开山的吼声声震瓦砾,直接将他们的声音统统压了下去。 这时……近了。 野二郎紧紧抿着唇,觉得憋屈,他目光如电一般,已觑见了胡开山的弱点,那是在腰肋之下,有一个链甲没有覆盖的位置。 野二郎心里狂喜,恨不得立马上前一刀,不过他却没有肆意妄为,反而很是冷静。 他在东瀛,号称一刀流,刀法极快!手倭刀,双手握起,眼看着那魁梧的人已靠近,那骇人的气势令他无法呼吸,可野二郎目光如炬,先是将刀高高举起,这是虚招,是故意想让胡开山防守他的上路,而后一刀斩下。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近在咫尺。 野二郎目掠过了一丝冷锋,唇边下意识的勾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果然,对方计了。 自己的刀比风还快,只要一刀斩杀,便可将其格杀。 他开始动了,动若脱兔。 想到眼前这个魁梧如铁塔一般的汉子,转眼之间,便可成为自己刀下之鬼。 这……理应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吧。 只在这转瞬之间,野二郎长刀划过了惊鸿,他刀太快了,快得…… 啪…… 就在这千金一发间,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了一起。 没错,就该如此,借着这一瞬间的接触,将刀刺入他致命的弱点。 我一刀流野…… 什么…… 突然,野二郎觉得有点发懵。 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对方压根没有格挡,也没有停止冲撞,而是继续……快速狂奔,然后直接啪的一声,肉体猛烈的相撞一起。 野二郎手的刀……停了。 因为……他感觉浑身上下已没有了气力。 一股腥气自喉间而出,接着口里开始猛的咳血,显然这一撞并不简单。 野二郎已经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一根根的骨头,犹如散架一般。 不等他完成最后一击,展现他一刀流的刀法,他只感觉到,诶……诶……我的胸骨,我的肋骨……我的肩骨……好像……好像碎了。 那肋骨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咯声,断裂之后,直插肺腑。 我……我的刀。 刀已落下了。 他对力量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知道,一个全身皮甲,手持数十斤钢矛,体重三百斤,全身加起来,近五百斤的人性坦克,在任性的狂奔疾跑之后,所产生的力量和冲撞力道,大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不甘心啊。 野二郎没想到,自己竟憋屈至此,从他的口里拼命涌血,骨肉像是直接化为了一滩肉泥,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身姿,随即被撞飞…… 啪…… 随着撞击力,身后的一个倭人与他撞到了一处,二人俱都落地。 野二郎已没了刀,事实上,他手脚也已无法动弹了,浑身的骨头剧烈,脑袋像霜打的茄子,歪歪扭扭的挂在脖子上,身子在条件反射式的抽搐,不断的抽搐,口里涌出越来越殷红的血,他眼睛渐渐无神,至今还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胡开山还在奔跑,主要是钢矛施展不开,怕误伤了身后的水兵,于是乎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使他的三十路矛法,这虽是遗憾,无法使出自己最得意的矛法尽展平生所学,可事急从权嘛! 他疯了一样,犹如一头蛮牛横冲直撞,一脚踩在了野二郎的身上。 野二郎本就已命不久矣,可下半身,突然感觉有一种被一座山狠狠压下的感觉。 原本麻木的身体,突然剧烈的反应,口里发出了呃啊……的咆哮。 疼啊…… 胡开山自然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钢矛碍事,许多刀剑砍在了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链甲的防护力惊人,尤其是倭人这等看似锋利无比,实则却过于轻薄的刀,遇到了锁链一般的铁片环环相扣,不卷刃便不错了。 胡开山已连续撞翻了数十个倭人,这些人无一不是被撞飞,便是被胡开山一手拎起来,另一手朝着面门一击。 咚……脑袋没了半边,胡开山随手将已气绝的人丢开,接着发出怒吼和咆哮。 “名不副实,不堪一击!” 这绝不是故意的嘲讽,而是他娘的,成日的吹嘘倭寇厉害,厉害个鸟来着,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激烈的鏖战,可以淋漓尽致的大战一场。 可现在看来……是真的不堪一击啊! 其实人们之所以恐惧倭寇,自是因为倭寇乃是亡命之徒,甚是凶残。 又因为明军松弛,江南诸卫,早已腐朽不堪。 可论起体力和战斗力,又或者作战的协作能力,若是倭寇遭遇到了真正的正规军,这一群水寇,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悬孤海外的人,真能吃饱饭?还不是面黄肌瘦,虽比军户吃的多了一些,可也好的有限。 倭寇的可怕,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作战时,往往会用一些倭国的流浪武士作为先锋,而这些人发挥了尖刀的作用。 这些人虽会有些所谓的武术,且悍不畏死。 可当面对一群吃饱喝足,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日夜操练,且还特么的不拍死的军队时,就如历史上,他们遭遇到了戚家军一般,只有被按在地上花样吊打的份。 此时,胡开山为先锋,后头嗷嗷叫的水兵们已一拥而上。 戚景通的内心,其实也是绝望的。 说好了的三才阵呢? 不是该摆好三才阵,再好好的打吗? 可看这架势,水兵们眼睛都红了,就像疯了一般。 一个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挺出长矛,随手就是一阵乱刺。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戮啊。 倭寇们一丁点的机会和胜算都没有。 因为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群力气比他们大得多,身子也结实得多,武器比他们长,且比他们还要不怕死的人。 这些水兵是真的不怕死啊,哪里人多,他们像是有了默契一般,便往哪里钻,争先恐后,口里还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一个、两个……七个……” 或是:“一分地、两分地……五分地……” 他们的计量单位,似乎并不统一,而且绝大多数人,算数其实并不太好,可这无碍于他们陷入某种疯狂之。 而且他们还精力充沛,永远保持着最高昂的士气,一个比一个冲得要急,一个比一个快,好端端的一场战斗,生生被他们整成了百米冲刺的长跑。 无数的倭寇还未接近,直接便被长矛刺死。 他们想要挺刀冲杀上去,可那些臂力过人,挺着狼筅的水兵直接将他们连人带刀一起推开了。 举着盾牌的牌手激动的嗷嗷叫,躲在盾牌之后,没头苍蝇一般的狂冲,将人直接撞翻。 后队的鸟铳手急了,根本没他们发挥的空间啊,便专门寻落单的倭人,也不装填火药,将鸟铳当做烧火棍,掀翻了就直接朝脑袋猛砸,那头颅像西瓜一样,被砸得裂开,惨不忍睹。 事实上,水兵们也是真心的恨透了倭寇。 这不只是赏钱的事,而是这些家伙耽误了自己出海打渔,弟兄们好好的在捕鲸,你们却来搞事,这是砸人饭碗啊。 两翼处,游骑兵手持着马刀,一队队自两翼杀出,来回游荡,将想要逃开的倭寇如赶鸭子一般,又赶回去,他们坐下的马都是好马,托了水寨的福,每日都是管够的草料伺候着,马上的人,飞马来回寻觅落单的倭人,一有机会,便呼啸着发起攻击。 原是意气风发的倭寇们……绝望了。 这些明军,难道不该逃的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比自己还狠?自己在海外讨生活,那是刀头舔血,是为了维系生存,可你们……瞎嗷嗷叫个什么劲啊…… 第489章 一网打尽 倭寇们妄图想要反击。 可没法儿反击,根本没办法反击啊。 看着这一个个不要命似的踊跃冲杀向前的身影,而这些身影,个个矫健,倭寇觉得整个世界疯了,事情的发展,怎么是反过来的呢? 这些人像是无所畏惧,最可怕的是个个气力极大,和那虚弱无力的明军完全不同,有人就尝过这些人的厉害,一个倭寇好不容易砍断了对方的长矛,趁着对方落单,还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杀一个够本,结果双手举刀,正待要劈,对面的那个水兵居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倭寇的额上,顿时冷汗淋淋。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他脑海里瞬间划过这么个念头。 然后对方像是轻轻一扭,倭寇顿觉得自己的手臂已不属于自己了,直接手臂脱臼,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接着对方迅速上前,一手抓着他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连续朝倭寇面上几拳。 这倭寇先是哀嚎,而后……越来越没了气力,生生被拳头打死。 倭寇们惊惧地看着这一切,胆怯了,于是疯了似的开始后撤。 这是他们第一次失去勇气,所谓的勇气,本就是对弱者的,他们将大明军民视为弱鸡,于是露出凶残的一面,可真正遇到了强者,瞬间就成了绵羊! 一群人哀嚎着,纷纷退至沙滩,只是这时候,他们已没留下多少人了。 四百多人,只有数十人抢到了登陆的小舟,如惊弓之鸟一般,拼命的朝着大船划去。 而在沙滩上,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 一看有倭寇逃了,水兵们却是急了,连忙冲到了滩头,个个恨不得要冲入水中。 “别激动,别激动。”戚景通手里提着染血的长刀,这一次,他砍死了三个,此时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真的受不了这些人啊,为啥这些人总是这么激动呢? 一个水兵焦急地道:“千户,追吧,追上那大船,不能放过一个呀。” 走掉一个,就等于丢的是银子啊! 一个个水兵都很不甘心,有人开始给地上的倭寇补刀,有人嗷嗷叫道:“追吧!” 胡开山亦是觉得意犹未尽,握着拳头,显得很暴躁! 迎着无数渴望的眼眸,他心里在想,方才是不是用力过猛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打得这么急,该将倭寇深入内陆一些才好动手。 他后悔莫及,气恼的跺跺脚道:“去唐侍学那请命,留十几个受伤的兄弟在此看着,好生点人头。” 一干人又激动起来,嗷嗷叫着疯了一般的往水寨去。 唐寅已得知大捷,先是显得有些错愕! 倭寇的战力,不是很强吗? 当无数人要求请战,戚景通也认真起来:“唐侍学,不追击,可惜了啊,他们在海湾外有一艘大船,十之八九是从蓬莱水师那里缴获的。” “大船?” 唐寅眼眸一亮,心动了,他的确需要船啊! 深吸一口气,唐寅道:“为何倭寇敢如此猖獗,肆意在我大明登陆,这是因为倭寇们认为我们良善可欺。这是因为他们不必承担任何的后果,这是因为诸备倭卫,沿岸数省军民,从未将他们打痛过,没有让他们,知道侵扰我大明海疆的后果。时至今日,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们打痛,教他们痛不欲生,教他们痛入骨髓,唯有如此,我大明千里沿海方才没有倭寇敢如此肆意胡为,更不敢猖獗至此。传令,出海追击敌船,敌船逃到哪里,我们便追至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全员听命,登舰。” 于是无数满脸是血污和汗水之人,一个个眼里放着光。 他们穷了十八辈子,历来都是窝在山里私斗,他们继承了祖辈的光荣传统,只不过这一次所打的却是海寇,可是他们依旧无法想到,他们凭借杀敌,就可以改变先人们给自己预备好的命运。 “杀!” 无数人爆发出了怒吼。 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机器,蜂拥登船,带上了他们的刀枪剑戟,背着他们的行囊。 不久之后,一声炮响,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驶出港口,向贼船方才停泊的方向驶去,接着一路向东,许多的水手提着望远镜,在船中各处寻觅着敌踪。 他们如今,都是这***之上最优秀的猎杀者,毕竟有了猎杀数十头鲸鱼的经历,这海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为难他们了。 “东北方向!”有人兴奋地大吼道:“在那里,那里有海鸥盘旋。” 敌舰是跑不了多远的,因而,只要一路搜寻,总能寻到对方的踪迹。 有人手指天上的海鸥,那一片海域,没有岛屿和陆地,而海鸥其实并不会飞离陆地太远,毕竟它们的续航能力有限,必须得有东西停靠休憩,这东北方向飞起的海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儿有船,船渐渐离开了陆地之后,会将停在桅杆上的海鸥带走。 “传令,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 “东北……” 舵手在舱中,嘴里吊着鸡腿的骨架子,他不但带着骨架,眼睛上还架着一个大墨镜。 这墨镜乃是西山玻璃作坊出品,本是给瞭望的水手用的,毕竟在桅杆上瞭望,若是对着太阳的方向,视线会受到阻碍,可倘若戴上了墨镜,便可隔绝太阳的直射。 不过……这对于一个伟大的舵手而言,这座大船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大人物而言,随便带墨镜,也是他的特权,他愉快地吹着哨子,一面轻车熟路的转着舵,身边的几个副手,不断为他提供讯息。 噗…… 他将鸡骨吐出来,用手顶了顶墨镜的梁框,神气活现的道:“都他娘的扶稳了啊。” 随即,船身急转,来了个漂亮的回旋。 这是一般舵手不敢轻易做到的,毕竟太急,尤其是在满风的情况之下,这很容易令船只失去平衡,导致侧倾。 可这舵手是什么人,那可是掌着舵,与鲸鱼放风筝的人,无数次被巨鲸顶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千疮百孔,一次次吃了亏,才学来的手艺。 “上副帆,全力追击!” “全力追击!” “禀侍学,船舱之中食物和淡水充足……” “很好,放手去追吧。”唐寅升座之后,气定神闲地道:“对方的舰船自外海而来,淡水和给养,定已消耗了大半,不必追的太急,先慢慢的消耗他们,再将其一举全歼。” “遵命。” “侍学,倘若这些倭寇是回他们的巢穴,我们怎么办?” 唐寅将手搭在了案牍上,接着看了一眼胡开山和戚景通,才道:“你们如何看呢?”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如拉风箱一般,毫不犹豫的道:“那就将其巢穴一并铲除!” 一并铲除,说来……真是容易啊。 可要做到…… 唐寅却是咬了咬牙道:“那就一网打尽! …………………… 留下来的人,开始数尸首。 其实早有书吏负责计算人头的。 可留下来的水兵们不放心,他们受了一些伤,虽然极想出海追击倭人残寇,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地的人头。 那书吏数了一遍。 水兵们则将尸首全部陈列在一起,然后自个儿逐个来数。 他们的计算水平,实在不太高明,数了几次,数目都对不上,那书吏要哭了:“真是三百九十二个啊,不信,你们再数数?” 水兵们瞪着他,又回头去数,可又不放心。 取了算盘珠子,多一个人便拨动一下,如此一来,数目终于对了,他们也乐了。 而在此时,漫山遍野前来接应的庄户俱都来了。 看着这满地的尸首,一个个倭寇打扮之人,而且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 他们还看到,一群水兵开始搜索尸首衣里藏着的碎银,他们甚至拿着钳子将尸首的金牙掰下来,似乎一丁点都不肯浪费。 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四百倭寇,片刻之间,几乎诶杀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当初没有招惹这些水寨里的水兵啊。 温艳生激动的赶来了,看着这遍地的尸首,顿时眼眶红了。 大捷,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啊。 大明这么多年来,对倭寇,几乎没有一场如此巨大的胜利,哪里想到,水寨不过区区三百人,片刻功夫,便摧枯拉朽,将这些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温艳生倒吸着凉气,老脸在抽搐:“大捷啊,真的是大捷啊,镇国府备倭卫……此次立的,实乃汗马功劳。” 这绝不是虚言,沿岸厂卫的糜烂,导致整个东南对倭寇而言,几乎是无险可守。 人们擅长于将这渲染成了一群恐怖的怪物,可谁能想到呢,所谓凶残的倭寇也不过如此。 由此可知,这些疯狂的水兵,可怕到了何等的地步。 “立即……”温艳生激动的发出大吼:“立即取笔墨纸砚,要立即表功,这是大功一件啊,是社稷之福,这些肆虐了百年的倭寇,咱们大明,第一次,得到了一场大捷,立即奏报!” 第490章 奏疏 温艳生很明白,眼前的一个个尸首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啊。 自文皇帝之后开始,朝廷对于倭寇,已经失去了解决办法,尤其是海禁之后,索性就等同于是关起门来,假装这海外的倭寇不存在。 只是,这些问题,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温艳生虽是河南人,可主政宁波,方知海患之严重。 现在……终于,大明寻觅到了克敌制胜的法宝。 他乐了。 吩咐差役和庄户四处搜寻可能没来得及逃的倭人,一面命人将这些尸首取下首级,准备悬于城门处进行展览,不,是威慑,是威慑倭寇。 他兴冲冲的回到了府衙,紧接着,命人温了一壶酒,用虾仁爆炒一番,取这虾仁下酒。 不得不说,虾仁的味道很得劲。 可他还是很遗憾。 水寨很久没有出海捕鱼了,导致了海鱼价格涨了许多,至于市面上的腌鱼、鱼干,呵呵……那是什么玩意,我温艳生宁可饿着。 喝了一口酒,顿时文思如泉涌,一面嚼着虾仁,虾仁万不可放其他的作料,只放些许盐即可,火候要足,爆炒一番,立即上锅,因而虾仁的肉带着几分嚼劲,却又不失鲜嫩。 若是伴了黄酒喝下,那滋味,就真的美味极了。 在江南做知府,就这么一点好,北方的酒辛辣,用来和人一起吃酒,倒还好,取得就是那种辣中带爽的一股劲。而南方的黄酒或是米酒,都讲究一个温和,最适合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加上几道小菜,心里想着心事,那种柔和的热酒,加上微醉的状态,再配上几道下酒小菜,这滋味…… 温艳生提笔:“臣温艳生启奏……” 他写的极认真,将宁波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启奏。 一气呵成之后,喝着酒,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忍不住摇头晃脑:“妙哉,妙哉。” 一口黄酒下肚,舒服。 突然,他一拍脑门…… 哎呀…… “竟是忘了此等大事。”温艳生合上了奏疏,忍不住道:“这爆炒虾仁,若是放进饺子里做馅,岂不是人间美味?” ……………… 南京。 南京守备衙门。 魏国公徐俌焦虑不安的看着一份来自于南京备倭卫送来的奏报。 他皱着眉,显得很是焦虑。 魏国公世代镇守南京,主要有两大职责,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奉孝陵岁祀,这南京,乃是大明从前的都城,至今,亦是如此。 因此,太祖高皇帝,便葬在南京紫金山,太祖高皇帝,乃大明开国之君,只是此后,大明朝廷北迁至北京城,历代皇帝无法亲自祭祀太祖高皇帝,自然而然,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世代的魏国公。 就如英国公在北京一般,能代天子岁祀的人,自是最顶级的公候,魏国公徐氏,自然也在大明最顶尖的公候之列。 徐俌和皇家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双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有密奏和密旨传递。 当然,主要的信息是和孝陵有关,皇上,孝陵门口的碑石缺了一角,臣正在修葺。皇上,孝陵祭祀白肉已预备好,取自镇江。皇上,有祭祀官员祭祀时瞌睡,臣已处理了。皇上,南京皇城失窃了,臣万死。 孝陵的一举一动,涉及到了太祖高皇帝英灵,因而,要时刻的汇报,哪怕及时针尖大小的事,也绝不可怠慢,无论皇帝爱不爱听,会不会认真对待,作为南京守备大臣,这是徐俌的职责。 当然,徐俌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他还是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负有守备南京的责任,南京乃南直隶,和北京的北直隶规格相当,在这里,真正握有重权的就是三个人,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朝廷派往南京的中官,另一个,就是南京兵部尚书。 南京也有六部,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养老的职位,无论是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别看级别高,可实际上,权力都在北京六部,他们更像是朝廷架起来的另一套备用的班子,北京又没完蛋,他们只能闲着,颇有点儿像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可南京兵部尚书不同,为了应对南方的特殊情况,所以南京兵部尚书有节制南方各省兵马的权力,权力是和北京兵部等同的。 徐俌焦灼的等待着,他背着手,忧虑重重。 片刻之后,中官徐喜、兵部尚书吴煌到了。 二人向徐俌见礼:“你们看看吧,中野二郎的消息。” “中野二郎……”徐喜一呆,和吴煌对视了一眼。 徐喜忙是取了奏报一看,拉着脸道:“中野二郎,就是前些年,嵌入了南京的那个?” 徐俌颔首点头,咬牙切齿道:“就是此人。” 那兵部尚书吴煌忙是取了奏疏,低头一看,脸都绿了:“果然是他。” 说起此人,三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糟糕的记忆。 数年前,一伙倭寇居然流窜至南京,南京是什么地方,自然官兵四处围堵,可这些倭寇,绝不恋战,且凶狠无比,杀散了数路官军,极为神勇,这一百多人的倭寇,竟硬生生在南京郊外一游,接着,不知所踪。 唯一的痕迹就是,不知何时,竟在栖霞寺里的匾额上,多了一行字,便是这中野二郎所刻,上书中野二郎大破汉城。 当然,在倭人眼里,大明即汉,所谓汉城,即为大明都城的意思,这和朝鲜国的所谓国都没啥关系。 南京哗然,区区一伙倭寇,追剿不利倒也罢了,偏偏,栖霞寺还出了乱子。 这栖霞寺是什么地方,洪武皇帝当初,可是做过和尚的,所以他对道家比较苛刻,龙虎山的张天师来去拜见,洪武皇帝破口就骂,你也敢天师,吓得张天师乖乖去做了真人。 可对僧人,洪武皇帝态度还不错,尤其是这栖霞寺,在洪武五年,洪武皇帝屡屡下旨对栖霞寺进行扩建,不只如此,因为栖霞寺历史上曾改名,洪武皇帝亲自下旨,才为栖霞寺正名,这栖霞寺的匾额上的三个字,正是太祖高皇帝亲书。 结果,此等御物,居然……被倭人留下了挑衅之词。 徐俌当时大为惶恐,立即奏报请罪,弘治皇帝当时也是震怒,一方面对于南京诸卫表现出了失望,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乃是先祖,今日先祖御笔的匾额被倭寇所辱,皇家颜面无光,一方面,压下了此事,另一方面,从徐俌乃至中官,再到南京六部尚书,俱都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谁料到,这个该死的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这个消息来自于南京的备倭卫,他们发现了一个潜入内陆的细作,审问之下,才知袭台州府的就是中野二郎,而这中野二郎的真正目的,却是宁波府。 该死的,他又出现了。 这一次还是宁波。 “要立即奏报。”中官徐喜增色道:“若是袭了宁波,南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便是咱们的失职啊。” 徐俌颔首点头:“想来,他们是冲着宁波水寨去的,而那宁波水寨,挂的乃是镇国府的名,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吗?这是太子殿下的备倭卫,只是可惜了,这水寨有失,将来,太子或许少不得要责怪我等,没有事先预警。” 兵部尚书吴煌道:“这等事,也怪不得我们。不过这个中野二郎……这奏疏,看来,得我等三人分别上奏。” “啥意思?”徐喜看着吴煌。 吴煌气定神闲:“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中野二郎,奇袭南京,搅得天翻地覆,我们是怎样上奏的?” 徐喜明白了,哭丧着脸,当初是真的头痛啊,一伙倭贼,嚣张至此,居然还全身而退了,甚至还毁坏了高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当时,魏国公和自个儿,还有吴煌,那可是不得不狠狠的吹嘘了这中野二郎一通啊,说此人如何伟岸,刀法如何了得,在海外,乃第一骁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武士,个个精锐,犹如鬼兵。 这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被一个二愣子的倭寇打了脸,人没抓着,你还能怎么说?你能说这就是个弱鸡,该死的渣渣,然后呢?然后皇帝会问,这样的弱鸡,为何敢来南京,在南京郊外一游,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们还拿他没有办法? 因此,只好不断的吹,将这个人,吹的惊天动地。 三人众口一词,就差说此人压根就不是人,是地里爬出来的鬼差了。 可现在……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宁波危矣。”吴煌痛心疾首:“既然得知宁波可能遇袭,而且袭击的还是中野二郎,那么,是否立即调兵,驰援宁波。” “要调。”徐俌当机立断:“中野二郎,乃大寇,此寇凶残成性,寻常兵马无法遏制,需布下天罗地网,才可保宁波的安全,我看,该调动大军堵截了。” “不错,非两卫兵马,不能制胜。” 所谓两卫,满编则为万人。没有一万人和这些预备袭击宁波的倭寇作战,确实不能制胜啊。 中官徐喜眯着眼:“必要的时候,就调动孝陵卫吧。” “什么?”徐俌错愕的看着徐喜。 徐喜道:“公爷,贼势浩大,非孝陵卫无以制胜啊。” 第四百九十二章:天大的捷报 孝陵卫顾名思义,自是守卫孝陵的兵马。小说 . 这支兵马,乃大明精锐的精锐,即便是此时大明军备最废弛之时,这孝陵卫的择选标准,却依旧是要其做到能骑马扬鞭,飞速奔驰,还要骑马跨过一道壕,越过一堵墙,并在马上开弓射箭,三箭两箭者才为合格。 这才是真正精兵的精兵。 他们的职责,顾名思义,便是守卫孝陵。 可因为这两年,孝陵卫的人马增至七千余人,有时为了特殊的需要,也可从孝陵卫,抽调出一两个千户所的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需皇帝亲自准许,除了大明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调动孝陵卫。 魏国公徐脸抽了抽:“那么……立即上奏吧。这些倭寇,尤其是这野二郎,此人羞辱皇家,罪无可赦,若不将其拿获,是我等的失职,我等如何有颜面,对得起陛下,更对不起太祖高皇帝。” 三人大抵交换了意见,随即,三份奏疏,同时入京。 暖阁里,刘健举起了奏疏,老脸不禁憋得有些厉害,他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奏疏就往暖阁去了。 弘治皇帝手里,也有一份奏疏,此乃官徐喜的密奏,弘治皇帝皱眉,一见刘健来,自然知道,刘健来,是为了什么。 “卿家,也接到了奏疏吧。” “是。”刘健叹了口气:“臣接到的,乃是南京兵部尚书吴煌所奏。” 弘治皇帝脸色平静,居然没有愤怒,他淡淡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几年前,正是这个野二郎,惹来了一场大风波,想不到,这一次竟又是他,此次,他要袭的,乃是宁波,当初,徐等人所奏的是,此人武艺高强,乃万人敌……现在,他又来了。” “宁波危矣。”刘健叹了口气。 南京是什么地方,人家都可来去无踪,耀武扬威之后,扬长而去。而此次袭宁波府,区区一个宁波府拿什么抵挡。 弘治皇帝阖着目:“这等巨寇,朕有时……看到奏疏,真是五味杂陈,说他们是贼,可就这区区之贼,竟可以闹到这样的动静。可若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可他们不还是盘踞在海外的贼寇吗?现在,官希望朕立即下旨,紧急调动大军往宁波府剿贼,甚至……还提及到了孝陵卫。” 弘治皇帝苦笑:“这孝陵卫,是剿区区贼寇的吗?” “陛下,此乃巨寇啊。” “是啊。”弘治皇帝合上了奏疏,有些感慨:“这是巨寇,非寻常军马能制,朕很不明白,为何,大明豢养了两百万大军,这江南,带甲八十万,难道就没有一支军马,可以剿这巨寇吗?真是国难思良将,大明有数千万的军民百姓,就没有一个可以制野二郎的人?” 刘健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对他而言,这样的感慨,虽是让人灰心,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卫所制,是太祖高皇帝所定制,现在已经崩坏,可要改,谈何容易,裁撤卫所,重新招募军士操练?那么,你就得给人家发饷,卫所制的本质,就是便宜啊,招募来的壮丁,花费可就大了,饷银哪里来?则又牵涉到了税制了,当下的税制,根本无法支撑朝廷改革军制。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取野二郎头颅,以报当年之仇,卿家拟个票吧,朕………恩准了,命魏国公徐便宜行事,若不取野二郎的首级,朕实在不甘心啊。” “臣遵旨。”刘健无奈的苦笑,一旦动用了孝陵卫,甚至还抽调其他各卫诸军,即便是拿下了野二郎又如何,代价太大了。可不拿,难道任其流窜不成?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其实他和刘健一样的心思,这若是当真取了首级入京,他怕也高兴不起来,对付一个巨寇如此,那还奢谈什么剿尽倭寇? 他叹了口气:“近来太子在西山?” “是。”刘健道:“臣也听说了,正在教授西山的读书人们读书呢。这不是来年,要春闱了吗?当然,臣也只是耳闻,具体如何,老臣……” 弘治皇帝古怪的表情看着刘健:“可卿家的儿子不也在西山书院读书?为何是耳闻呢,西山的事,卿家理应了若指掌才是。” “这……这……”一下子被戳穿,刘健老脸微红,他只好道:“是啊,犬子来年,也要春闱了。” 弘治皇帝颔首:“还有方继藩那小子,最近竟出奇的安分,他是在担心他的门生唐寅吧。” 刘健想了想:“老臣听说,他近来在奶娃娃……” “……” “………”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感觉这话,一下子聊死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是那方小藩?” “是的。” 弘治皇帝颔首:“真是一个好兄长啊。” 刘健憋着话其实没有说,那丧尽天良的东西,居然给自己的妹子喂糖,每日抱着四处瞎转悠,还折腾出一个瓶子,成日往娃娃嘴里塞,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修了一部书,叫育儿心经,开版印刷,说娃娃乃国本,是天下最紧要的大事,西山书院的读书人,都该好好看一看,这书印刷了几千册,指定了让读书人买,刘杰是徒孙,必须买十本不可,这银子……掏的刘健真不是滋味啊。 那育儿心经,他还看过,都是胡说八道的话,妇人如何催乳的事,他竟也说了一大通。 这等人……已经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了。 刘健不好揭发这事,只好干笑:“是啊,是个好兄长。” “朕倒是看错了他,以往以为他没心肺的人,虽是有才,却是情感淡薄了一些。”弘治皇帝微笑:“朕就喜欢这样的人。不似太子,瞧瞧他,成日游手好闲,方继藩有个妹子,太子也有妹子,可你看看,太子除了欺他妹子之外,还晓得做什么?” 刘健老脸一抽,低着头,继续闷不做声。 “朕不该说这些。”弘治皇帝心里觉得烦恼,挥挥手:“你退下吧。” 刘健只得退下,回到内阁,他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育儿心经,方继藩这孙子,真的很令人讨厌啊。当初刘杰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方继藩这鬼才,定又是出了什么好东西,还特意让刘杰拿来看,结果父子二人,一起看着这么个玩意,大眼瞪小眼,真是尴尬极了。 不知羞耻! 回到了内阁。 刘健还未坐下,这时有书吏道:“刘公,您可来了,杭州知府温艳生有奏。” “就那个奏疏里说了一大通鱼汤的温艳生。”刘健表情怪异。 “正是,通政司刚送来,说是百里加急。”吏道。 刘健沉默了,随即一挑眉:“想来宁波出事了。” 对于这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即便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也不觉得惊奇,而是强忍着情绪,回到了自己值房,才命人将奏疏送来。 这奏疏低头一看,刘健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他看到了那许多的字眼。 拿获……私商……众志成诚……水寨出击……野二郎……一合斩杀……一盏茶功夫……倭寇俱灭……余者遁逃……备倭卫追击…… 这一个个的字眼,看的刘健有点眼晕。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细细的读了一遍,而后……他又沉默了。 脸色……带着怪异。 这不只是一份捷报,而是一份天大的捷报啊。 刘健忙是取了案牍上的茶盏,茶盏里的茶水已凉了,他并不在乎,一口喝下,然后抬头看着书吏:“上次送来的大黄鱼,还有没有?” “这……在冰窖里冻着,不过,这是送入宫的,陛下虽然赐了,不过还得经御膳房。” 刘健嗯了一声:“宰一条吧,熬汤,让御膳房熬好,记得,莫浪费了,需多加一些水,一尾鱼,好说歹说,也要熬两锅汤不可,此鱼……不易啊。” 当然不易,从宁波府飞马送来的,这可是哪里都吃不到的东西,陛下就赐了刘健几条,不过这玩意,必须得在冰窖里保鲜不可,偏偏,刘家没有冰窖,所以,虽然御赐给了刘健,却依旧还躺在宫的冰窖里。 吏一呆:“刘公,这时候……吃鱼?” 刘健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很希望自己有欧阳志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于是笑吟吟的道:“温艳生这家伙,上过几次奏疏,老夫看他的奏疏,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里头绘声绘色的所书的东西,带着一股子佳肴味,今日又得他的奏疏,便觉得饿了。” 吏觉得奇怪,这奏疏,竟还有开胃的效果? 那位温知府,到底是混哪个堂口的啊? “学生这就去。” “还有……”刘健面带微笑:“那个……还有,将于乔和宾之叫来,老夫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是。”吏部转身要走。 “还有……” 吏转身:“不知……” “记得,让御膳房在那锅鱼汤里,多放点葱蒜。” 吏想起来了,刘公是河南人,就好这一口。 五更送上,求月票! 作者正在精修中....... 第494章 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话……在理。 太子何时…… 弘治皇帝双目如炬,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渐渐开始找到了感觉,情绪也酝酿起来,他宛如一个雄辩家,提高了分贝:“不对,万物不在理,而在于心。什么是心,百姓们要穿衣吃饭,才是心,这是人的本性,故意压抑人的本性,而大谈所谓的理,这不对。什么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很简单,满足人的心性,不就是圣人之道吗?” “让军户们吃饱喝足,给他们足够的银饷,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为朝廷效忠,他们便肯舍身去保家卫国,去痛击鞑靼人,痛击倭寇。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让他们的耕作和做工得到足够的报酬,让他们养得起婆娘和孩子,他们自然肯奋力去耕作和务工。恰恰相反,用所谓的理去压抑自己的心性,万物从之于理,甚至还要求天下人也顺从这个道理。人们想要吃喝,便认为其不懂得节制。人们想要出入车马,则认为他们这是贪婪;官兵们想杀敌立功得赏,便认为他们不够忠心。商贾们赚取应有的利益,便认为这是锱铢必较,乃是贪婪无度;读书人但凡走出书屋,便认为是不务正业;什么是理?所谓的理,便是压抑人的本心,强要每一个人成为圣人!”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圣人呢,于是乎,百姓们若是想要争一份租,便被指斥为不知廉耻的刁民;军人们想多要一点饷,便认为是丘八没有忠心;商人们争一点利,就成了蠢虫和奸商。读书人们就更是谈利色变!可官员们锦衣玉食,却满口仁义道德。于是乎,农人们不思耕种,动辄沦为流民;军人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庙堂之上,只听到仁义道德,实则却有无数人暗中牟取私利。” “不去从心,不去正视人理所应当的心性,这才是最大的失德啊。就如我的父皇……” 弘治皇帝听得暗暗点头,种种乱象,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真是长进了,这话说的好,竟是抽丝剥茧,直指出当今朝廷的弊端。弘治皇帝虽是本份的人,可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许多事,岂会看不穿? 难得……太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 可是……啥意思?怎么又说到朕了?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就说父皇,难道他就没有本心吗?他的本性是想要做尧舜,是想做圣君,所以他历经节俭,勤于国政,可难道他如此,当真是因为理性?不对,他如此,也是心性所致,他想千古流芳,本质上,就是沽名钓誉,人或求利,或求名,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当今皇上,心里想要求名,口里却耻于求名,他满口老百姓,满口爱民如赤子,其本质不过是想做尧舜罢了。” “……” 一旁的刘健拼命咳嗽,太子殿下,还真是……这算不算一语中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的不中听,弘治皇帝拉着脸。 生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朱厚照却是洋洋得意起来,不得不说,当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痛快啊。 父皇在此又如何,本宫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天大地大,也大不过理。 “因而,那位谢生员所问的何为心,何为理,其实本宫不需作答,因为答案就在谢老生员的心底,谢老生员是否有他的心性,是否口里满是理性,实则却是从心去做事,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诚如父皇一般,父皇口里说什么,并不紧要,可他心里朝思暮想着什么,答案却是不言自明的。” “本宫毫不讳言的说,本宫就是个从心的人,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圣人之道的人,本宫爱吃,爱玩,这是本宫的本性,何错之有呢?再如你们的师公……” “……”方继藩面容一肃,脸顿时一副怒目金刚状。 方才看太子手撕他爹和谢老生员的时候,其实挺爽的啊。说实话,也只有这么二的家伙,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说这样的话出来,小朱秀才,其实还是挺棒的,总是勇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是……啥意思……为啥这一次是我? 我方继藩,可是有头有脸,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啊。 朱厚照显得眉飞色舞,激动得不得了:“就如你们的师公,方继藩……他就懒得出奇,且满肚子坏水,可这又如何,这也是本性,人有性情,此心性也,心性即理,心性之中有善恶之念,因而才需追求人心之善,老方,人还是可以的,缺德是缺德了一些……可大抵也不算恶人。” 还真是拐着弯骂人呀,方继藩此时也只能冷笑,不好做声。 哼,给我等着瞧。 朱厚照自是说的尽兴,吐沫横飞。 角落里,朝鲜国王很认真的听着,同时激动地用炭笔在簿子里飞快的作着笔迹。 来这西山,学习了诸多现进的知识,真是令他受益匪浅啊。 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一个个面色僵硬。 终于,朱厚照拍拍手道:“好了,讲完了,本宫的心性又发作了,饿啦,吃鱼去。” 说罢,很干脆的直接下台。 明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则是表情各异。 弘治皇帝已起身,面容上看不出喜怒,背着手出了明伦堂。 刚刚出去,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小香香抱着方小藩,正要急急冲进来寻找自家少爷,差点没和弘治皇帝撞了个满怀,口里急着道:“少爷,少爷,小姐醒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襁褓里滔滔大哭的方小藩,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这便是方继藩的妹子吧。” 方小藩嗷嗷的大哭,小腿乱蹬。 弘治皇帝有些尴尬,又是一个熊孩子啊。 方继藩听到声音,匆匆的出来,朱厚照却有点想溜,他属于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等预备着要出事的时候,便满心想要逃之夭夭的人。 不过,萧敬却将他请了来。 朱厚照便只好乖乖的跟了过来。 方继藩接过了方小藩,方小藩一见方继藩,便乐了,嘴唇努了努,作吸吮状,方继藩无奈,取了奶瓶,往她嘴里一塞,顿时,世界安静了。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怎么来了?” 方继藩也忙道:“臣和臣妹一道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背着手,眺望着这西山,西山已经变了样子,农家乐的出现,使这里出现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和书院用高墙隔开,可从墙的这一边,依旧可以听到墙外的人声鼎沸。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淡淡道:“朕是来给你们报喜的。” 说着,他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连忙将奏疏交给朱厚照看。 朱厚照飞快的看过,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的道:“老方,大捷,大捷了,唐寅厉害了,倭寇尽灭,咱们备倭卫水师……” 方继藩忙接过奏疏,低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浑身舒畅,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戚继光,厉害了啊,他的练兵之法,还真是专治倭寇各种不服。 这一场大捷的意义,自是非凡无比,形同于大明终于寻到了克制倭寇的方法。 弘治皇帝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朕来此,本是要三顾茅庐,想问一问,你们是如何操练出备倭卫,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可现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朕听了太子的一席话之后,大抵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心性……是吗?让人吃饱喝足,使军人无忧,他们自然敢奋不顾身,为朝廷效死?这些话,倒是也有道理。”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惭愧,儿臣说的不好。” 心里自是嘚瑟无比。 他此时自然是狂喜的,想着备倭卫居然吊打倭寇,能不乐吗? 弘治皇帝此时反是叹了口气道:“满朝诸公,不如你们二人啊。” “尤其是方继藩……”弘治皇帝朝方继藩微笑道:“方卿家劳苦功高,这唐寅等人,当初都是你举荐的,朕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是独当一面的贤才。” 方继藩则继续低头看着奏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完胜啊,四百多倭寇,虽是逃了一些,可其余之人,几乎尽诛。 方继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冷兵器时代,能有这样的战果吗? 这些倭寇,真的很弱鸡啊。 他一时恍然。 弘治皇帝提高声音道:“方卿家。” “臣在。”方继藩才打起精神。 弘治皇帝一脸认真地道:“朕在说你劳苦功高。” “还好。”方继藩回答道:“臣想到能为陛下效力,整个人便激动得不得了,浑身愉悦舒畅,所以谈不上劳苦,因为臣在这个过程之中,很幸福。” 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的做出幸福之状。 弘治皇帝乐了,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虽然他知道方继藩的话有些夸张,不过……这话中听。 比太子的话,中听多了。 第495章 刮目相看 弘治皇帝已在厅中坐下,一脸舒服的样子,这心里没了心事,全身放松,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微笑道:“从前朕以为唐寅乃一介书生,想不到这小子竟有这个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听到弘治皇帝狠狠的夸了一通,方继藩心里自然高兴,随即道:“陛下,此时唐寅已重挫倭寇,这倭寇盘踞海外,一日不剪除,朝廷一日不安啊,今日他们袭了宁波府吃了大亏,难保不会袭击其他沿岸各府,宁波有镇国府备倭卫,可其他各府呢?臣的建议是,令唐寅带兵出海,横扫倭寇!” 朱厚照顿时雀跃了起来,兴冲冲的道:“不错,父皇,儿臣也以为理当如此。”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的看了其他人一眼,道:“诸卿家怎么看?” 刘健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懂,自然不置可否。 谢迁想说什么,倒是此时,李东阳笑吟吟的道:“臣以为,时机还未成熟,备倭卫能痛击倭寇,是因为备倭卫占据天时地利,可一旦出海,备倭卫对海外一无所知,臣恐骄兵必败啊。” 其实弘治皇帝方才没有颔首点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骄兵必败,这是固有的观念。 备倭卫现在如此重要,将来剿倭就靠他们了,怎能急于一时呢? 这海外不知多少荒岛,岛屿之中,天知道隐藏着多少倭寇,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弘治皇帝点头道:“此事,暂先从长计议。” 他打起精神,接着道:“方卿家,你拟一个章程,将这备倭卫练兵之法送至朕的面前,朕让兵部研讨。” 方继藩本是想乘胜追击的,可也知道弘治皇帝是个极保守的人,也就没有继续说啥了,至于章程……好吧,方继藩巴不得现在就默写出来,是真求之不得立即将这练兵之法推而广之。 可方继藩自己却清楚,就算是拿了出来,其实也没有用的。 大明的根本问题在于军制,而要动摇大明军户制以及武官世袭制,这是断不可能的,何况兵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只怕……就算兵部拿了去研究讨论,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也会发现,这些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的,可目光落在朱厚照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消失了,厉声道:“你这小子,算你立了一功,可是以后授课,不要胡说八道,要懂得谨言慎行。” “啥?”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儿臣说错了什么?哪句话错了?” “子不言父过,你听说过吗?”弘治皇帝绷着脸道,差点没气个半死。 朱厚照想了想,努力的搜寻了片刻自己的记忆,突的道:“可是儿臣没有言父皇的过错啊,儿臣只是说,父皇也有私心,有私心也是过吗?那也太糟糕了,这都算过的话,方继藩都该千刀万剐了。” “……”方继藩的眼睛眯了起来,期待满满的看着弘治皇帝,仿佛在说,陛下啊,这样的熊孩子,在俺们那疙瘩,是要抽死不可。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可现在当着臣子的面,又不好发作什么。 朱厚照主要是还沉浸在嘚瑟之中,今日授课的结果,他很满意,真不容易啊,想不到自己,竟也已有了为人师的时候。 他显然还未从这为人师的状态下转回来,绷着脸,批评道:“父皇啊,听儿臣一句劝,为人君者,万万不可沽名钓誉。” 弘治皇帝呵呵一笑,道:“朕受教了。” 他目中幽邃,却不置可否的模样。 却在此时,有快马赶到了西山。 片刻之后,萧敬到了弘治皇帝耳畔,低语了一句。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脸上一派肃然之色:“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的眼眶,竟是红了。 方继藩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竟是使陛下激动至此!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幽幽的道:“厚照,立即随朕入宫,去看你的曾祖母吧。” 朱厚照心里还洋洋自得着呢,可一听,却是吓了一跳:“父皇,这是……”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略通医术是不是?” 方继藩道:“臣会治脑疾。” “且不论会治什么,先随朕入宫看看。” 方继藩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太皇太后年纪这么大,莫非是…… 这样一想,方继藩的心里有点儿沉痛起来,太皇太后对自己还不错,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来到这个世界,太皇太后或许是自己身边第一个故去的熟人,都说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见惯了生死,那么一切也就都看淡了。 可太皇太后是第一个啊…… 朱厚照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瘪了,他脸色凝重,乖乖随着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众人一路至午门入宫,随即再入禁苑,及至仁寿宫,便见这外头,早是乌泱泱的都是人。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都到了,宫里没有生出儿子,被弘治皇帝格外开恩,准其在宫中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也俱都到齐。 乃至于宫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宦官头目,也都躬身于此。 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御医在来回的走动,本是脸色不好的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突的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这可是他的祖母啊,当初他风雨飘摇,这个在宫里是没有娘的孩子,全凭着祖母,方才有他的今日! 弘治皇帝强忍着悲痛,三步并做两步的进了寝宫,更见一群御医围着凤榻在转悠。 张皇后已急得如热锅蚂蚁了,见了弘治皇帝来,拜倒在地道:“臣妾万死。” 她虽与弘治皇帝感情深厚,可毕竟作为皇后,乃是后宫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当请罪。 弘治皇帝皱眉,又见朱秀荣在旁哭成了泪人,心里有些疼,自己是一家之主,倘若此时六神无主,妻子儿女怎么办? 这……或许便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即便是皇家,亦是概莫能外! 弘治皇帝心里像针扎一样,却还是努力的勉强露出点笑容道:“你们都不必担心,她老人家福禄无双,会好起来的。” 说罢,他亲自将张皇后搀扶了起来。 方继藩则躲在后头,偷偷看朱秀荣,却见朱秀荣哭得伤心极了,方继藩突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一开始还谈不上悲痛,却突然也觉得心口堵得慌。 朱厚照抓了一个御医,大叫道:“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大碍?” “只是昏厥过去了,不过……不过……殿下,太皇太后毕竟年纪老迈,又急火攻心,所以……所以……只怕…”这御医期期艾艾的样子。 弘治皇帝先是前往凤塌,坐在塌旁,见太皇太后紧紧的闭着眼睛,他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这手的冰凉,眼里便有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却是拼命的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站了起来,而后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吓得面如土色的鄞州候周勤正。 周勤正乃太皇天后的兄弟,早已须发皆白,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此时已彻底的慌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厉声道:“到底什么事?” 周勤正哭了:“陛下……臣……臣该死啊,臣不该来见太皇太后……” “说重点!”弘治皇帝此时的脾气显然很糟糕。 周勤正如丧考妣的道:“臣孙周腊一直在山海关当值,他……他终究是少年人的脾气,居然……居然胡闹,带着一队人出关游猎,谁晓得……谁晓得深入大漠十数里,按理来说,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却是遭遇了一支鞑靼人,那些鞑靼人将他围住了。起初……还没什么,可据说……据说……他的一个亲随,眼看大事不妙,为了自保,居然策马往鞑靼人那儿去,告知了鞑靼人,臣孙的身份,鞑靼人似乎觉得臣孙的身份可以利用,此后,鞑靼人越来越多,皆聚在了附近,将臣孙团团围住,却也不主动攻击……当时另一个亲随去迟了一些,沿途觉得不妙,便溜回了山海关,才一路……回京来报……” 弘治皇帝明白了。 周腊这个人,乃是周勤正唯一的孙子,是周家的独苗苗。 太皇太后虽然已嫁入了皇家,可周家是她的娘家人,娘家就这么个孙子,还指着给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可谁曾想到,就出事了呢。 鞑靼人显然意识到周腊的身份非同小可,将他围住,不急着进攻,目的不言自明,这是要吸引明军救援,可一旦明军出关,在大漠之上和鞑靼人野战,这……岂不是正好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明军胜了,鞑靼人败走,这又如何?他们在撤退时,要杀死周腊,轻而易举。 太皇太后显然惊闻如此噩耗,经受不住打击,才是昏厥了过去。 第496章 女人心海底针 太皇太后身子本就不好。 周家唯一的嫡孙眼看着就要不保,这太皇太后怎么受得住如此大的打击。 这不等于是让周家断子绝孙吗? 太皇太后周氏,本就是宫女出身,出身自是微寒,因为如此,周家人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似周勤正这样的兄弟,说实话,和寿宁候与建昌伯兄弟没有多大的区别,自幼就没有受到太好的教育,人生起落太大,从寻常人家,一下子成了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人的智商,显然也没有太大的长进。 方继藩鄙视他,此人和张家兄弟,分明拉低了大明公候们的平均智商,难怪我方继藩名声前些日子有些不好,都是这样的人渣害得。 弘治皇帝气的几乎要吐血,偏偏,手指着周勤正,竟是无话可说。 周勤正如丧考妣道:“陛下啊,腊儿他……老臣,就这么个孙儿啊,若是没了,周家就绝后了啊,周家一向人丁单薄,陛下……”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孙儿、孙儿,在这大吼,若是太皇太后醒来,再听这个,受得了吗? 周勤正却是哭哭啼啼:“何况……陛下,倘若臣孙当真出了什么事,臣恐娘娘受不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倘若真有噩耗传来,想来皇祖母醒来,只怕…… 弘治皇帝觉得心绞痛,扶着自己的心口,脸色艰难,可他不断深呼吸,尽力平和的道:“朕知道了,你先告退吧。” 周勤正依旧哭哭啼啼,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表面像是没事人一样,见朱厚照和朱秀荣二人目光带泪,尤其是朱秀荣,哭的如梨花带雨,弘治皇帝肃容道:“你们的曾祖母,她……她身子有些不好,你们也不必过于伤心,她是最疼你们的,你们这几日,都在此,伴在她的身边,若是她醒了,你们得赶紧上侍奉,知道了吗。” “是,儿臣遵旨。”二人异口同声。 朱厚照抹着泪,哭了:“曾祖母从前对儿臣最好了……” 又想说什么,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沉着脸,随即对萧敬道:“萧伴伴。” 萧敬如丧考妣的样子,忙是低头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依然还显出帝王的威严,他一字一句道:“命英国公张懋,会同兵部尚书,还有内阁诸学士,让他们议一议,且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救人。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倘若因一个周腊,而牺牲掉数百数千的将士,使我大明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朕不答应。让他们想尽一切可行的办法救人,只要不于国有害,其他的,都可以尝试。” 萧敬心里想,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救?根本没法儿救啊,出事的地点,乃是关外。至于议和……那是绝不可能的,大明绝不可能和鞑靼人达成了任何议和的条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想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去,大明也不曾受胁迫,而是坚决反击呢,何况是一个周腊。 他叹了口气,抬眸,看着弘治皇帝,他看着弘治皇帝自小长大的,再清楚不过弘治皇帝与太皇太后周氏之间的深厚感情,却又能理解弘治皇帝,即便是大明天子,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周腊,而无视任何的牺牲,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心如刀割吧。 萧敬眼睛红了,他嚅嗫着嘴,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一挥手,一脸疲惫的样子:“你去吧。” 萧敬哽咽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弘治皇帝只微微颔首点头,没有应声。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方卿家,你上前来。” 方继藩上前。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病,你能看吗?” 方继藩摇头。 弘治皇帝颔首:“确实,你只专治脑疾,你也在此,得照应着,太子……是个真性情的人,你替朕盯着一会儿,朕想静静。”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一步步走出了寝殿。 朱厚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在一旁低声念着什么鞑靼人不共戴天之类的话。 方继藩奉旨照应朱厚照,别让他做傻事,可方继藩的目光却坐在款款坐在角落里的朱秀荣身上,见朱秀荣哭的厉害,心疼的不得了,便从袖里取出了帕子,若无其事的上前,将帕子递给朱秀荣。 朱秀荣不接,纤弱的腰肢微微垂下,香肩微微颤抖,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方继藩低声道:“太皇太后的病会好啊。” 朱秀荣咬唇摇头。 方继藩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那周腊回来,太皇太后得知他来了,喜笑颜开,病就好了。” 朱秀荣泪眼朦胧,又摇头:“他不会回来。” “谁说不会。”方继藩想了想,他受不得朱秀荣哭,不知怎的,弄得自己也想哭了,他自认自己是坚强的,当初徐经下海,两年没有音讯,这么至亲至爱的门生,自己都没有哭。欧阳志在锦州,生死未卜,自己也不曾落泪,可今日,却很是伤感,方继藩想了想:“我会将周腊带回来。” “你……”朱秀荣扬起俏脸,带泪的美眸里,似含着惊喜,她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个总有办法的人,可旋即,这惊喜一闪即逝,她似想到了什么,花容上更显愁容,立即用命令似的口吻道:“我不许你去!” “……” 方继藩不做声,不知该咋回答。 女人的心,真猜不透啊。 活该两世为人都没女朋友。 方继藩乖乖的走到另一边,却被朱厚照扯住,拉到了角落:“老方,你有办法吗?” 朱厚照满怀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在他心里,方继藩就是个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你刚才还骂我懒,还骂我什么来着? 想了想,方继藩道:“或许有吗?” “是吗?”朱厚照抹了把泪:“你说。” 方继藩想了想:“有点危险。” “无妨,本宫可以去,又不让你受累。”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能我去,不过公主殿下不许我去。” “……”朱厚照叹了口气:“有危险就算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怕死?” 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这叫留着有用之身,为苍生社稷谋福。” 朱厚照便不理方继藩了,躲到了一边。 ………… 弘治皇帝一人坐在了偏殿里,这里只有鲸油的烛火冉冉,诺大的偏殿,只有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的眼泪才哗啦啦的流下来,如孩子一般,抹着泪,涕泪还是流下来。 脑海里,从前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里晃过,他依旧还能记得,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被人牵着到了仁寿宫,他那时脚步还很蹒跚,接着,他在仁寿宫的寝宫里,看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时还显年轻,见到了他,眼里便泪光闪闪,弘治皇帝还记得自己好奇的仰着脸,打量着这个自称是自己祖母的妇人,她一把将自己抱住,而后,祖母站起来,绷着脸,对送弘治皇帝来的宦官冷然说:这个孩子,皇帝若不认,哀家认,皇帝不认,哀家也不认皇帝这个儿子,他嫌弃这孩子是宫女所出,那你回去告诉他,哀家也是宫女,他朱见深,也是宫女的肚子里出来的,打今儿起,这孩子,就在仁寿宫了,谁想打什么主意,就冲着哀家来,幸赖哀家还活着,可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孩子,倘使少了一根毫毛,某些人,莫说是有什么恩宠,便是皇帝亲自来,也护不住她。 这番话,依旧还在弘治皇帝的脑海里,他当时想,皇祖母说话,真是严厉啊。 是的,皇祖母打小,便对他严厉,一次次的告诉他,你不可学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个有作为的人。 她请人来教授弘治皇帝读书,每日检查弘治皇帝的功课…… 可是如今……那个曾严厉的皇祖母,却已…… “陛下,陛下……” 外头,传来了宦官轻声的呼唤。 弘治皇帝吸了鼻涕,擦拭了泪,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道:“进来。” 宦官悄悄的开了一角门,钻进来:“陛下,方继藩请退。”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故这么急着走?” 宦官沉默了一下:“新建伯说,他妹子寻不到他,怕要哭。” “……”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他出宫吧,少年人……”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出宫时,赐些东西,给她的妹子。”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又恢复了从容,徐步出了偏殿,外头,天色已是晦暗,那万丈的霞光,与紫禁城的琉璃瓦,相映生辉! 无数的御医、宦官、宫娥,见陛下出来,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背着手,伫立着,铁青着脸:“传旨,朕祖母有恙,此后数日朝议,一概取消。” …………………… 第五章送到,早点睡了,以后按时作息。昨天熬夜,字没码多少,白天还昏昏沉沉了一天,以后还是细水长流吧,早睡早起,这样才能保证精力继续五更下去。大家晚安。 第四百九十八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方继藩自紫禁城出来,特意的去了一趟兵部。 在这里,张懋和马升二人已接到了旨意,急如热锅蚂蚁,正与武官员商讨对策。 不过琢磨了很久,他们商讨的对策,就是没有对策。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人没法营救啊。 周腊是在关外被围住的,鞑靼人将其围而不攻,目的自是吸引明军出关,明军最大的凭仗,就是关隘,难道让他们在关隘之外去面对鞑靼铁骑? 那里聚集的鞑靼人已经越来越多,有数千人,而且天知道后续会不会陆续的增加。 就算明军精锐尽出又如何? 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明军倾巢而出,鞑靼人即便不敌,在撤走之前要杀死周腊,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懋装模作样的研究了好一会儿舆图,这是陛下让他想法子的,只是……这个法子,他是怎么也想不出。 马升也在装模作样的看舆图,只是一味的唏嘘,等二人从舆图上抬起眼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无奈之色。 张懋叹了口气道:“这人……怕是救不回来了。” 马升苦这一张脸,点头道:“此人真是可憎,好端端的,竟出关去打猎,胆子不小啊。” 张懋没有做声,他和马升不同。 马升乃是臣,逮着谁骂都行。 而他是武勋,其实更需谨慎。 张懋道:“陛下要的章程,到时怎么说?” 马升便皱着眉头道:“只好说需加派斥候,打探精细再说。” 张懋点点头,无奈的道:“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定了,我这便上书。” “且慢。”马升却是摆摆手道:“研讨研讨再说。” “啥意思?”张懋眯着眼,看着马升,根本是研讨不出任何结果的啊,还研讨个屁。 马升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懋一眼,才道:“英国公,周腊乃太皇太后外孙,非同小可,现在宫里,据说已经不可开交了,陛下下旨让你我尽力想对策,可想在不牺牲大量军马的情况,又不能与鞑靼人议和,救人……这是断无可能的,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可是……陛下心急如焚,你我就研讨这么片刻功夫,便说是束手无策?英国公哪,有没有办法,这是一回事,可是……为人臣者,可不能敷衍了事哪。” 张懋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半辈子是活在了狗身上了。 难怪臣日益混得开,这不是道理的啊。 瞧瞧人家,想得够深,讲究啊…… 张懋便颔首点头道:“明日再上书?” 马升摇了摇头道:“至少要后日。” 张懋点头:“那就后日,要不咱们再研讨研讨?嗯,老夫看看,这儿,这儿……这些……” ………… 和马升研讨到了夜深,张懋才从兵部出来。 张懋则在心里忍不住怒骂,兵部这些家伙,还真是会装模作样啊,也不知其他的事,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卖力得不得了的样子,实则却早想好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兵部衙门,却见方继藩正好骑马而来。 张懋乐了:“方贤侄,有日子不见你了。” 方继藩下马道:“见过世伯。” 张懋亲昵的一巴掌拍在方继藩肩上,道:“啥意思,何须这样客气?咱们是什么交情,咋,你来兵部做什么?” 方继藩忍下了肩膀上的痛楚,道:“来查一查周腊的事。” “周腊?”张懋一扬眉道:“这个家伙,算是完了,你是奉旨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就想知道他何时会死,被围在何处。” 张懋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以他对方继藩的了解,这个家伙……不会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过……这无关紧要。 张懋是武勋,不太瞧得上那些皇亲国戚,尤其是张家兄弟,周家人……也只是比张家好一点点而已。 张懋对此自是好说话,接着道:“这个容易,舆图和其他的奏报,待会儿,老夫让人送去给你便是。” 这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何况方继藩而今也是近臣,所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 张懋乐呵呵的接着道:“来我府上,陪我小酌几杯。” 方继藩得知张懋会将奏报全部送来,心里便松了口气,道:“那不成,得下次。” 说罢,便翻身又上了马:“小侄还有事,下次。” “这个人……好现实啊。”张懋看这家伙骑马一溜烟逃了,摇摇头道:“当初老子的年轻的时候,可是很有礼貌的。” ……………… 次日一早,翔实的奏报便摆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奏报,毕竟山海关那儿走失了周腊,武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虽然没法子救人,却放出了许多斥候,想尽办法的打探,除此之外,北镇府司近来日益关注鞑靼人的动向,在鞑靼人之,也暗埋藏了一些细作,这些细作倒也打探了不少准确的消息。 方继藩有时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了。 位置……已经弄清楚了。 周腊被围,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亲随。 鞑靼人呢,则只在他一两里外四面驻扎,其实他们已并不担心周腊逃了,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周腊,而是等待前来救援的明军。 大明以孝治天下,虽说鞑靼人不确定明军会不会出关,可谁知道呢,这人可是大明皇帝祖母的侄孙啊。 他们故意给大明朝廷留了那么些许的希望,其本质,就是要吸引明军。 退一万步说,就算明军不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方继藩对着舆图,一点点的确认,大致确定了位置。 随即,他便立马骑马往西山赶去。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周腊那个家伙,死不死都没关系,可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啊,不,是公主殿下。 因为……只有那么努力的人,才会有女朋友啊。 一口气赶到了西山,方继藩立马让人将王金元寻了来,道:“上次做的气球,让人收拾一下,赶紧送去山海关。” 王金元却是吓了一跳,讶异地道:“去山海关?不是说放在农家乐上头,招徕游客的吗?” 方继藩嘿嘿一笑道:“事急从权,不招徕了,先拿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另外给我挑几个人,要精壮的,噢,将那杨彪也带上,他操纵气球已经熟练了吧。是了,还有那个沈傲也一并叫上,这个徒孙人不错,胆子不小,而且医术也挺高明。” 王金元满心的惊疑,忍不住道:“伯爷您这是……” 方继藩脾气不好,自是懒得解释,直接道:“叫你去便去,啰嗦什么,不想要你的腿了?” 方继藩在这西山还是很有威信的,王金元打了个寒颤,连忙吩咐去了。 方继藩让人预备了马车,虽说他素来都觉得作为一个能为未来做下更大贡献的有用之躯该是离危险保持适合的距离,可这一次,只怕也得跟着去山海关一趟了。 车队很快就准备好了。 沈傲一听师公叫他,受宠若惊啊,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在西山学习,而今八股作得越来越好,骑射功夫也有着极大的长进,最重要的是,整个人的身体强壮了。 “学生见过师公。”他恭谨的拜下。 方继藩勾起亲和微笑道:“起来,不要客气,你师公是个耿直的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这儿有一个很危险的事,想交代你去做,你肯不肯去做?” 沈傲毫不犹豫地道:“学生能为师公效力,死也甘愿。” 方继藩心里感慨,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啊。 果然不愧是翰林大学士沈的种。 方继藩道:“话虽这么说,可这一趟差事关系重大,需得有大智大勇的人居坐镇为好,西山书院上下的年轻人,师公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才想起你来。不过你也别把话说的太满,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师公是不会强求的。” 沈傲一听师公最欣赏的是自己,更是满心激动了,他原以为自己在书院里并不起眼,哪里想到…… 刹那之间,沈傲的眼睛都红了,哽咽道:“师公,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继藩也被他的勇气所感染了,便道:“壮哉!果然没有白白栽培你,来,这里有一份状书,你来画个押吧,免得到时,你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来寻我要人。” “……” 沈傲看到了状书,脑子晕乎乎的,只看到这上头有一句话:“生死勿论,一切咎由自取”。 他想抬头说,师公,这咎由自取是不是有点用错了啊? 可方继藩已将笔和印泥送上来了。 想了想,沈傲没有多迟疑,直接提笔,郑重其事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按了手印。 方继藩佩服的看他一眼,将状书收入怀,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片刻之后,车队出发,方继藩也随行,沈傲骑着马,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忐忑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不断的在跳。 第498章 送你上天 抵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守将对于这么一群人的到来,几乎……是没功夫搭理的。 可方继藩不在乎,他寻了一个偏僻的校场,这里本是个空置的营地。 接着,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向沈傲等人阐述自己的计划。 沈傲听的似懂非懂,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方继藩觉得自己亲自将他们送来山海关,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自己还要回家去奶娃。 “很多事,你记牢就是,也不需去懂,你只需知道,有人会将你送上天去,不要怕,没这么容易死的,上天之前,穿的厚实一些,你们必须在拂晓时抵达预定的位置,这个时间点,正是人最疲倦的时候,你们至多只有两炷香之间,两炷香之内,倘若不能将人救出来,若是被鞑靼人拿住了,你要记住……” 方继藩凝视着沈傲,很是慎重的道:“不要报为师的名号。” “……” 接着,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那鞑靼人吃过你师伯的亏,想来鞑靼细作已经知道师公的大名了,所以报师公的名号,可能你会死得更快,还会死得比较惨。” “请师公放心。”沈傲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学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方继藩却是摇头道:“师公自有锦囊妙策,这个你拿着,倘若被鞑靼人拿住了,你照着这个念,你放心,保管你死不了。”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取出了一个字条,交给沈傲。 沈傲一脸惊诧,想不到师公还有这么多办法,取了字条,打开,上头是完全看不懂的话,勉强读道:“苏乐德……嗒丧拍……师公……这是啥?” “你不必管,好好揣在怀里便是了,在关键时刻用。” 沈傲心里感慨,他有些紧张,可看着师公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里又有几分豪迈。 而后,沈傲豪气地道:“学生一定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的,还请师公放心。” “好了,出发吧。” 营地里,一个大气球正在充气。 这气球是用鲨鱼皮制成的。 鲨鱼皮有弹性,在经过处理之后,十分的轻薄,密闭性极好,质地很是坚韧,寻常的武器,即便是弓箭远射,也难以穿透。 又因为它的密闭性,后世许多游泳健将喜欢用鲨鱼皮做的泳衣,而若用它做气球,可以更好的储存气体,不使热气流失,减少热气的消耗。 杨彪从前是流民,因为年轻,且脑子活,在西山渐渐崭露头角,当初制造热气球,其实只是用来观光所用,毕竟任何一个新鲜玩意的出现,都可以给西山农家乐带来新的热潮。 杨彪主要负责接引游客上热气球,带他们在天上兜圈子,因而为此,他已进行了足足大半月的操练。 对于这热气球,他已了如指掌。 等这热气球鼓起来,渐渐开始飘起,热气球之下,是个火油罐子,火油罐子里装的都是鲸油,这精炼过的鲸油,持续燃烧性极强,完全可以供应来回十数里的来回巡航。 当然……这一切……只是构想罢了。 眼看着干瘪的球囊越来越鼓,已开始腾空,火油罐子熊熊燃烧,不断的冒着热气。 再之下,则是藤筐,藤筐不小,可以容纳四五人,里头还装载着不少的火油罐子,甚至还预备了火药以及食物。 杨彪利索的翻身进了藤筐,开始招呼沈傲上来。 可看着这个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沈傲就差吓尿了。 这……这是…… 他一下子明白了师公方才说的……是啥意思了。 虽是心里有着一股子劲头,可他的脸色还是发青起来,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翻身进了藤筐。 杨彪则是熟稔的取出了匕首,直接割开了缆绳。 原本这缆绳拉着,气球虽是想要飞起来,却被扯住,可缆绳一断,整个气球便开始放飞自我,徐徐升腾而起。 方继藩站在气球之下,朝藤筐里的沈傲挥手,边道:“要活着回来,师公爱你,师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 方继藩的话,沈傲听不甚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腾空而起,半空之中,风呼呼的刮得很厉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耳膜有些疼,等到他有心思往下看的时候,看到脚下的师公,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而后看到了山川、关隘和河流越来越小,他又有吓尿的冲动了,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因为是真的冷,很冷。 杨彪憨厚的给了他一条毯子,道:“沈公子,莫怕,披了这毯子就不会冷了。” 沈傲已经牙关打颤,连忙接过毯子裹身上去,蜷在篮筐里,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自己有些畏高啊。 “我……我们不会掉下去吧,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杨彪是个很忠厚的人,他想了想,一面手里拿着罗盘,开始辨别方向,一面道:“有可能。” “……”沈傲想哭,总算还保持着思考能力,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是……可是我们就这样随意在空中飘荡?” “这可不是。” 呼呼的风中,杨彪气定神闲,一面看着罗盘,一面拿着舆图道:“在这空中,有不同的气流层,每一个气流层刮得风向不一样,所以我们要到达指定的位置很是简单,只需先找准方位,然后到达这个风向的气流层就可以,就比如现在,嗯……我们的方位就错了,应当再升高一些。 说罢,他开始去折腾火油罐子的阀门。 火油罐子的火焰猛地蹿高,沈傲惊的大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断的在攀高。 杨彪轻车熟路的看着罗盘,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杨彪才松口气道:“没错了,这一次方位对了,恩公真是了不起,他说的果然一点都没错,果然不同气流之间,风向是不同的,很好,现在……俺看看……”举着望远镜,杨彪在狂风中探出脑袋,开始向下张望:“下头是燕山,嗯,不错……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看这样的景色,真是很可怕啊。” “啥?”蜷缩在藤筐里的沈傲激动起来:“你第一次……第一次飞这么高?” “对呀!”杨彪很老实的道:“俺学习了半个多月,除了上过气球两次,且这两次飞的都很低……” 沈傲哭丧着脸道:“你心真大啊。” 杨彪却是笑着道:“俺叫杨彪,大家都叫我彪子。” “……” 杨彪振振有词的道:“若俺不是彪子,恩公会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知道不知道……”杨彪骄傲的道:“恩公说了,西山上下,他最看重的便是俺,俺可是恩公最看重的人。”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努力的回想着恩公的原话:“对,恩公说的是,俺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就是心头肉的意思。俺在西山,蒙恩公收留,日子过的好着呢,俺媳妇肚里已有了娃娃,所以俺是不怕死的,俺愿意为恩公而死,就算是死,那也叫含笑九泉,俺的妻子,恩公会照料,俺的儿子能读书,将来也和沈公子一样,要做相公。” 呃,这话……听着很耳熟。 沈傲战战兢兢的,扶着篮筐起来,见下头的海川已渐渐不见了,剩下了荒芜的草场,他冷得厉害,身上的毯子飞快的飘起,口里道:“待会儿,怎么下去?” “别怕,恩公已经教俺下去的方法了。” 沈傲噢了一声,有一种无力感,双腿还是有些软,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应当是第一个上天的人吧。” 杨彪道:“俺不想这些的,饿不饿,我这儿有肉干,猪肉的。” “……” ………… 方继藩等到那已消失不见的气球飞走了许久后,才回到了营地,在此等候。 来回数十里,想来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乐,最多也就是明日……明日理应就会有消息来。 只是能不能救人,方继藩其实有点拿不准。 不过这不打紧,事在人为,有办法比没办法要强。 人生就是如此,总是充斥了无数的惊喜和意外。 方继藩一念及此,不禁感慨万千。 …………………… 而在皇宫里,萧敬急匆匆的从司礼监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去,他手里捏着东厂紧急送来的字条,脚步匆匆。 出事了。 不,理论上而言,还没有出事。 只是……可能出事了。 他快步至仁寿宫,寝殿里,弘治皇帝和儿女们在此衣不解带的守候。 太皇太后虽是醒了,可气色依旧差得吓人,口不能言,弘治皇帝亲手喂了一碗鱼粥,可御医们对此,依旧不太乐观。 这是心病啊,这样大年龄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继续这样下去……十之八九…… “陛下。”萧敬上前。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一宿未睡,身子孱弱无比,他疲倦的抬眼看着萧敬。 萧敬道:“陛下,西山那儿有东厂急奏。” 弘治皇帝对此不以为意,西山那有什么事值得奏的,就算有奏,现在这个节骨眼,自己实在没心思去关注。 第499章 找到了 因此,弘治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只淡淡道:“西山怎么了?” 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沉默了片刻:“陛下,方继藩……跑了。” “…………”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也叫消息。 他……能跑去哪儿? 萧敬又道:“东厂这儿,得到的消息是,他大前日清早,便带着一个车队,朝山海关方向急行,怕是这个时候,已至山海关了。” 山海关…… 山海关距离京师不远。 大明有一句话叫做天子守国门。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北京城距离最近的前线山海关,也不过五百里,五百里的距离,对南方而言,可能比较多,毕竟南方多山川和河流,可在北方,尤其是华北平原之地,却是很近,何况,为了供应山海关的粮饷,朝廷修筑了专门的官道,几乎是笔直的抵达山海关,这五百里距离,比之南方两百里都还近一些。 毕竟一马平川,又有官道。 弘治皇帝一听方继藩去了山海关,脸色微变。 朱厚照在旁闷着头,一听激动起来,高声道:“呀,他去了啊?他要出关是吗?诶呀……” 一下子,几日来的闷气,突然一扫而空。 “本宫真是佩服他,本宫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都只想着,何时偷偷溜出去,可真正要去做时,却又胆怯了,想不到这家伙,不怕死啊,佩服,佩服,什么时候老方,竟是浑身是胆了。”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只觉得头沉的厉害,忙是扶着额头。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怎么这么大胆,倘若再出什么乱子,丢了性命,朕如何给平西候交代?出了关,便是王法鞭长莫及之地,难道他不知道吗?” “同去的,还有沈傲,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儿子。” 朱厚照却很激动,在他看来,早知自己也盯着方继藩,和他同去。 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冲出关去,将那些该死的鞑靼人,统统一网打尽,不就成了。 老方啊老方,你偷偷摸摸去做这样的大事,竟不带上本宫,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又搭上了两个,一个是周家的嫡孙,一个是平西候之子,还有一个是翰林大学士之子,弘治皇帝觉得头有些疼,再想想自己的祖母,不禁心烦意乱:“他即便去了那里,不能调动军马,又能做什么,退一万步,即便朕命他节制山海关一线的官兵,他又如何救人?此事,分明就是鞑靼人的圈套和诡计,方继藩竟还去羊入虎口,若是鞑靼人再拿住他,朝廷又该怎么办才好?” 萧敬道:“陛下,奴婢觉得……” “觉得什么?” 萧敬沉默了很久,道:“奴婢分析过新建伯。” “你说!”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有点难以启齿,可随即,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窃以为,此次……方继藩固然是冒险,可想来,这真正九死一生的,是那沈傲。以方继藩的性子,他是最懂得狡兔三窟之理的。” “胡言乱语!”弘治皇帝呵斥道:“无论怎么说,方继藩去营救人,那也是因为他对朕忠心耿耿,是对太皇太后心存着孝心,你一个奴婢,竟在方继藩拼死去营救时,背后胡言乱语,如此无端猜测,这是何意?” 萧敬吓了一跳,自知失言。 其实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可方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总要道出自己惊人的发现。 可陛下一怒吼,萧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惨然,忙是拜倒在地,魂不附体:“奴婢万死。” 失策啊失策,这个时候,无论真相为何,这都是腹诽,自己算是栽了。 弘治皇帝冷冷一笑:“滚出去。” 萧敬没见过弘治皇帝如此严厉,哪里还敢犹豫,忙不迭的告退。 朱秀荣在一旁,扶着额,却终是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低声道:“殿下,怎么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忙是朝朱秀荣看过去。 朱厚照一惊一乍道:“诶呀,妹子脑疾犯了,叫方继藩,不,叫御医,快叫御医。” ………………………… 天色黝黑。 无论是杨彪还是沈傲,当然不敢睡。 他们在藤筐里,飞球经过了调整,又到了一个气流层,恰好,这里吹的乃是北方。 于是乎,飞球依旧顺风行驶。 杨彪显得格外的专业,他按着所学的方法,测了风速,接着又在火油罐子的熊熊大火之下,大致的确定了罗盘的方位,有些尿急了,便朝着外头撒了一泡尿,还忍不住道:“飞流直下三千尺,对不对,沈公子,俺读的书不多,这诗有没有念错?” 沈傲无言。 他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彪子。 沈傲渐渐习惯了这个高度,此时天上群星闪耀,而脚下的大地,却是黑乎乎的。 杨彪又低头开始看舆图,根据测算的风速和距离,不断计算着自己的位置。 杨彪之所以被选上,除了他胆子极大,有点彪之外,其实他很有计算的天赋,口里喃喃念着,心里大抵有了数,继续道:“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赶得及,正好是在黎明时到达大致的位置,沈公子,你困不困,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沈傲摇头:“人竟可以飞起来,真是奇妙的事啊。” “这算啥。”杨彪乐了:“有恩公,啥事不可能,恩公就算是说人可以日行八千里,俺也信。” “为何?”沈傲心念一动。 杨彪大声道:“因为他是恩公啊。他说啥俺信啥就对了。” 沈傲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师公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随着飞球一路向北,杨彪有些困了,眼皮子打架,他从行囊里取出肉干:“吃不吃?” 沈傲饿了,打起了精神,接过了肉干。 肉干的味道不错,最适合放在口里慢慢的咽着:“你说,倘若我们被鞑靼人拿住了,该怎么办?” 杨彪沉默了很久:“死。” 沈傲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死的勇气。” 杨彪乐了:“没啥怕的,啪叽一下,朝自己心口来一刀,就没了。俺娘说了,俺是家里主心骨,所以谁有事,俺都不可以有事。可俺娘又说了,俺们一家老小还活着,都亏得恩公所赐,恩公叫我干啥就干啥,能为恩公去死,决不可皱眉头,否则,咱们老杨家,就不是东西啊。俺已想好了,鞑靼人来,我手里拿着匕首,等他们靠近,俺先骂他们***,骂痛快了,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很乐观。 沈傲无言:“我也有父母在堂,真要去死,心里挺害怕的,可是……我毕竟是师公的弟子,好罢,不想这些。” 接着,他开始翻出了包袱,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色依旧晦暗,杨彪却不敢怠慢了:“坐稳了,咱们该慢慢下降了。 他关小了火油罐子的阀门,气球开始下降,等徐徐到了某个高度的时候,地面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他开始取出了望远镜,探出头去,不断的观察着地面的情况。 搜寻了很久,地上几乎是黑乎乎的一片,这令杨彪有些不耐烦。 沈傲道:“搜寻什么?” 杨彪道:“恩公说了,鞑靼人露出,为了防狼,都会在帐篷外点上篝火,找火光呢。” 沈傲便也取了个望远镜,气球漫无目的的飘荡在空中,猛地,杨彪身躯一震:“在那里,那里有火光。” 沈傲忙是朝着那方向看去,望远镜里,果然看到了数十团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这篝火烧了一夜,已没多少火焰了,可烧剩下的碳,却还冒着通红的亮光,边上,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营地。 “你快搜,鞑靼人戏弄那个叫周……周啥的家伙呢,据说是将他围起来,还给他送了粮食,那姓周的,一定是在营地的正中,你注意看看,他们营地的分列。 沈傲举着望远镜,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伸进镜筒里去。 在这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不断的搜寻着什么。 只是天色太黑,找不到周腊的痕迹。 不过大致的方位已经可以确认,杨彪开始在藤筐边的一个机关那儿,开始摇动起来,这藤筐后,装了一个小风轮,被杨彪一摇,风轮开始煽动起来,靠着风轮的转动,气球开始向那篝火处悄然移动。 慢慢的,天微微亮了一些,天空翻出了鱼肚白,一缕晨曦洒落下来。 终于有了光线,沈傲拼命的拿着望远镜在每一处角落里搜寻。 “找到了……”沈傲突然惊喜道:“快看,就在那里,那里有棵树,树下有人。” 望远镜之下,两匹马,两个人,蜷在树下,二人披头散发,好似没有睡,偶尔,会动弹一下。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游骑,差不多在三四百步,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上,一个巨大的气球,在天空飘荡。 ……………… 第三章送到,今天有点晚,头有点痛,变天了,大家注意一下。 第500章 营救成功 “啥,啥,在哪里,让俺看看。” 杨彪整个人激动起来。 兴冲冲的举起了望远镜。 果然,他看到了。 地面上两个疲惫不堪的人。 宛如是被猫洗耍的老鼠。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一个……” 这附近,有十一个巡守的鞑靼人。 他们似乎对于冲上去收拾那两个树下的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只骑着马,漫无目的来回走动。 此时正是黎明。 无论是昨夜睡下的人,还是对于夜巡之人而言,这时候都是人身体最为疲倦的时候。 杨彪深吸一口气,朝着沈傲大:“沈公子,准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 杨彪颔首点头:“记着啊,要嘛将人救走,要嘛你我便死在这里,咱们能在一起救人,也算是有缘,等回去之后,请你喝酒。” 沈傲想了想,点头。 杨彪开始徐徐的将火油罐子的阀门关小。 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待到了差不多的高度,只有十几米的时候,杨彪匆匆的又提高了阀门,气球又开始飞起,缓缓的,气球在风轮的转动之下,朝那大树而去,眼看着,气球便要自那里的半空飘过。 说时迟,那时快,杨彪毫不犹豫的,自藤筐里丢出了一个铁锚。 这铁锚系着缆绳,缆绳足足有数十丈长,哐当一声,铁锚落地,在气球的飘动之下,铁锚在地上被拖行,这铁锚上,有着锋利的倒勾,被拖行之后,不可避免的,倒勾便开始刨着泥土,越刨越深,突然,整个气球震了震,原来却是那铁锚似是勾住了地下的某个岩石,生生的…卡在了岩石之下。 杨彪开始转动与铁锚相连的绞盘,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就在这气球下降到了一丈的时候…… 杨彪又取出一柄斧头,露出了凶相,压低声音道:“时候到了,他娘的,将人扶上来。” 一翻身,便从藤筐里跳了下去。 沈傲激动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也不敢犹豫,径直跳下了藤筐。 这里距离那树下,还有一些距离。 二人落地,没命一般的狂奔,将飘着的气球抛在身后。 一个鞑靼人脑子有点发懵。 他好像……看到天上下来了一个球。 好大的球啊。 那巨大的球,缓缓的下降,而后,停下。 这鞑靼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觉得好像自己可能是太困了,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等他将眼睛擦亮,就看到气球下,居然钻出了两个人,接着,没命的朝树下狂奔。 这鞑靼人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从天而降的人…… 是神吗? 呀,是神啊…… 大清早的,尤其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一个久居在大漠中,也没啥文化的人突然看到这么一幕,除了觉得自己吓尿了,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 那两个人,已到了树下,接着,开始各自搀扶着人,又开始往气球方向狂奔。 这鞑靼人才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有汉人来救人。 他瞳孔收缩,猛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真的是救人啊,天神下凡救人了? “来人,来人……” 他开始高呼。 不管这么多,不能将人救走。 他开始抽出刀,勒马朝气球方向疾驰。 沈傲气喘吁吁,背着周腊,周腊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的。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最重要的是,他很饿,饿极了,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看到有人背着自己,是……是个汉人……他一下子,狂喜,有……有人来救自己了,这……这不是做梦吧。 周腊毫不犹豫,掐了一下沈傲的后脖子上的肉。 沈傲疼的嗷嗷一声。 诶呀,居然还知道痛,看来……不是做梦。 周腊狂喜。 而此时,越来越多的鞑靼人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他们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鞑靼人心里是懵逼的。 好端端的,天上怎么会掉下来这个。 这是什么? 来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满肚子都是疑问。 灰蒙蒙的天,还有着黎明时的疲惫,使他们没有来得及反应,再加上这从天而来的怪球,也使他们懵了很久。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即便是没命的朝着气球疾驰,却还是迟了一步,四个人,已经沿着藤筐里拉下来的绳梯,翻进了藤筐里。 这四人拼命的喘着粗气。 而此时,却已有一个鞑靼人飞马而来。 杨彪高吼:“快,斩断缆绳。” 沈傲再无犹豫,拔剑,将那连着铁锚的缆绳狠狠的斩断。 失去了缆绳的束缚,气球又开始腾空而起,徐徐的升腾起来。 周腊想着自己要逃出生天了,心里狂喜到了极点,可一看自己开始飞天……忙是一轱辘爬起来:“诶呀,这怎么了,怎么飞了,诶呀,我害怕呀……” 沈傲没理他,却是大呼一声:“别冒头,躲进藤筐里。” 却是在此时,气球之下的鞑靼人居然开始弯弓搭箭,却见一枚羽箭,自藤筐擦身而过,周腊更是吓得脸色惨然,忙是缩回取。 那羽箭却是射中了气球。 生生的插入了鲸皮的气球上。 杨彪抬头看了看,乐了:“不妨事,不妨事,这球是用气带动的,多一个气孔,没什么大妨碍,咱们走了,赶紧走。” 周腊惊魂未定,却见脚下的人又不断的变小,最后变成了一个个黑点,距离那些鞑靼人远了,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你们是……” 这些人太神奇了,像仙人一般。 不过又不对,明明方才掐这个人的肉,他还嗷嗷叫了一下,神人也怕疼吗? 周腊的智商还是不错的,已经初具了逻辑推理的能力。 沈傲正色道:“我乃沈傲,奉恩师之命特来营救小侯爷,恩师行姓,尊讳继藩。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回去之后,再细说吧。” 周腊一愣:“方……方继藩?哪一个方继藩?” 沈傲像见怪物一样看着周腊,恩师你都不认识? 周腊惊讶的道:“哪个成日游手好闲,吃饱了没事做,不干人事的方继藩?” 周家人可对方继藩没有好印象,在他们心里,方继藩可是和张家人是一伙的。 杨彪一听怒了。 他手里还提着小斧头,气咻咻的扬着斧头在周腊面前厉声道:“俺家恩公,仁义无双,心怀百姓疾苦,是一等一的有德之人,你说什么,什么叫游手好闲,什么是不干人事,你再说一句试试看,管你什么侯爷,俺诨号彪子,信不信这就剁了你丢你下去。” 周腊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忙道:“别介意,新建伯……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他怎么会营救我呢,这……这……他也是我的救命恩公哪,没有他,我便死一千次死一万次。我感激还来不及……”生怕杨彪不信的样子,周腊振振有词道:“方继藩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真的……不骗你。” 杨彪脸色这才缓过来。 自知手里的斧头,吓坏了杨彪,这斧头现在似乎也没什么用了,便直接丢出了藤筐,觉得尿急,又迎风撒了泡尿出藤筐,从布袋子里取出了肉干:“好了,饿不饿,这里有肉干,这是牛肉的。” 周腊已是饿了,一把抢过了肉干,便开始大快朵颐,嗯……味道不错,除了有一股子腥臊味之外,当然,人饿极了,自然愿意忽视某些细节。 杨彪开始拿着罗盘,又开始辨别起方向起来。 …………………… 地下。 无数的鞑靼人骑马聚在了树下。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原本这对于鞑靼人而言,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 可谁料,居然……好像自己反而被人戏耍了。 数十个负责巡夜的鞑靼人此时并列跪着,不断的求饶。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乃是小王子的长子额哲。 额哲一脸愤怒,像是暴怒的狮子。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翼而飞呢? 这样的天罗地网,居然轻易的让人跑了。 他作为父汗的长子,一直都希望能够在父汗面前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所以有牧人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之后,就在附近巡视的额哲,立即带着人,匆匆的赶来此,当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欣喜若狂,认为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可谁晓得……手里的王牌,就这样没了。 额哲愤怒的,就像一头雄狮,他狠狠一脚,踹断了一个巡夜人的肋骨,接着怒气冲冲的道:“天上会下来一个飞球,飞球里还会掉下两个人,两个人会带走我们的猎物,然后飞球又飞了,哈哈哈哈……” 他发狂大笑,觉得这些人,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自己……可是自诩为黄金家族的后人,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是父汗的骨肉,是草原上的智者,可是这些该死的家伙,居然用如此可笑的理由,前来诓骗自己,他听着这些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解释,却仿佛看到这哭告背后的嘲讽,赤裸裸的嘲讽。 第501章 天降正义 额哲已经暴跳如雷。 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了来此,布置这一切,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这里,虽是大漠,可毕竟距离大明的关塞太近了,附近有诸多明军的城塞和堡垒,若不是因为有这个周腊在此,自己断然不会下此决心的。 而现在……一切都没了。 可这时,却还有作死的人道:“这是真的,当真是从天儿降,那么大的一个球,就这么落下来,我对上天起誓。” “住口!”额哲暴怒,手持着马鞭,狠狠朝那人抽去。 顿时,那人嗷嗷叫起来,满头都是血痕。 额哲怒不可遏的咆哮:“就算有天神,会有东西从天而降,他们,也是保佑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而非是那些汉人,到了如今,你还想胡说八道,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些鬼话吗?够了,一定是你们私自放走了他,一定是如此,来人,将他们绑起来,砍下他们的脑袋。” 巡夜的诸人纷纷求饶。 额哲大笑:“哈哈,我跟在父汗身边,什么样的世面不曾见过,却也绝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这等离奇之事,我……” 他仰头大笑的时候,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 而后,看着天上有一个黑点。 那是……鸟儿吗? 可是那鸟儿,为何是垂直落下。 最重要的是,为何鸟儿只有一根翅膀。 那东西掉落的极快,不等额哲想明白,骤然之间,他看到了,那竟是一柄斧头,一柄来自于天上的斧头。 所有的传说故事,都无法言说这样的事,只听说过天上掉下来林妹妹,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可是……为什么是斧头。 这是一柄锋利的手斧,飕飕的破风直直落下来,挟带着石破天惊一般的威势。 千米高空之下落下来的东西,莫说是斧头,便是一块石子,都是极惊人的。 额哲沉默了。 他没有再笑,有点发懵。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 却发现,这些该死的巡夜族人却是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们嚎哭着,不断的求饶,卑微的抱住他的大腿,反复的道:“是真的,是真的啊,真的是一个飞球,从天上落下来,当真是从天而降……” 额哲的脚不断的挣扎,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自幼熟练弓马的他,被誉为草原上的‘巴特尔’,所谓巴特尔,便是勇士和英雄的意思,虽然,作为大汗的儿子,可能这所谓的‘巴特尔’有些水份,可能是其他的勇士在与他搏斗时,总是留有余地。可能获得如此称号,额哲的武力,自是非同一般的。 原本,以他宛如猎豹一般的敏捷身手,或许……可以避过。 可当几个族人抱住他的脚时,他脑海里瞬间划过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我……难道会被天上降下来的斧头砍死…… 这个念头,实是荒唐可笑,因为即便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想象一个人会有如此的死法。 可偏偏…… 就在这一刹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斧头真真切切的垂直落下。 破空的声音,带着呼啸。那斧头的锋芒,尤其是锋利。 咔擦…… 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额哲的眼睛已张得极大。 血,是血……自他的额头徐徐的流淌下来,那锋利的斧头竟是直直的插入了他的颅骨,颅骨乃是人最坚硬的地方,一般人用刀剑,未必能劈开,可这斧头,不偏不倚,直接砸入了他的颅骨之内。 而后,血越流越多,宛如雨蓬一般,热血喷洒出来。 身边的族人们,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斧头哪里来的。 有人开始反应了,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发出惊呼:“有刺客,有刺客……” 可是……左右哪里有什么刺客。 趴在地下求饶的人,也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额哲还站着,他的眼睛依旧张的很大,在那一瞬间,他痛彻心扉,可也在这一瞬间,无数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划过。 这……或许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吧? 然后,他魁梧的身材便轰然倒地。 这不是玩笑,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笑得出来。 额哲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了。 不安的族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即便他们自诩自己是草原上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可突然见到如此灵异之事,却还是恐慌无比。 “斧头……哪里来的?” “天……天上掉下来的,好似……好似是如此………” ………………………… 藤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再加上,那气球有些漏气,虽不严重,不过……显然,飞行的速度,慢了许多。 杨彪歪着头,他突然想念起自己的斧头了,那是一把很不错的斧头啊,长的和自己一样,方方正正,当初,真不该丢了啊,若是还留着,回家还可以去劈柴火,自己的婆娘,一直舍不得买一个银簪子,自己将斧头卖了,再凑点自己的工钱,这银簪子,或许就来了。 “糟践了啊,糟践了啊。”他又从藤筐里搜出一个皮囊,躲在一边喝了一口酒,显得很忧郁,满脸愁容,喝的微醉,便啪的给自己一个耳光。 一旁冷的直哆嗦蜷在毯子里的周腊吓了一跳,忙道:“有话好好说,别打人哪,别打,君子动口不动手。”等他反应过来,原来要打的不是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喂,别喝酒了。” “为啥?”杨彪瞪他。 周腊忙是换上了笑脸,用温柔的口气道:“不是说,这气球是你操控的吗?你喝醉了,咱们怎么办?” “噢。”杨彪打起了精神,他差点忘了,恩公是让自己带着他们回去的。 他便站起来,将皮囊收了,这又想起,自己喝了酒,竟又有了尿意,二话不说,直接放水,迎着风,那滚烫的液体犹如雪絮一般飘回竹筐,点点滴滴的在周腊的面上,周腊道:“你这人……” “咋啦?”杨彪回头看他。 周腊又笑了:“好尿,此尿只应天上有。” 沈傲则拿着望远镜,不断的探出头,看着地面:“喂喂喂,快到燕山了,你看,山海关不远了,快降落,准备降落。” 杨彪颔首点头,他熟稔的开始调节火油罐子的火力,突然诶呀一声:“糟了,我竟忘了一件大事。” 沈傲不禁道:“怎么?” “铁锚啊,咱们没铁锚了,方才不是将铁锚的绳索斩断了吗?那铁锚还留在原地,没有铁锚,咋办?” “什么意思?”周腊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地下的山川,脑袋有点眩晕。 “这意思是,咱们可能不能降落了。”杨彪道。 “啥,那你们来救我干啥。”周腊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在这里忍受着杨彪的暴脾气,忍受着高空中的寒风,克服着高空的恐惧,甚至忍受着那一股腥臊。 为的,就是能平安回家,他想回家,他想自己的外祖母了,想自己的大父,想自己的爹,想自己娇滴滴的妻子,可是……那你们还救我干什么,我待在那儿,至多也就是被鞑靼人砍死,至少这个死法,还是可以接受的,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要从这里摔下去,我的尸首都找不着了啊。 “住口。”杨彪心烦意燥。 “你这人……” 杨彪瞪他:“我就这暴脾气。” 到了这气球上,杨彪便是一切的主宰。 周腊一点脾气都没有。 沈傲抿着嘴,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现在开始,咱们将藤筐里的一切硬物,无论是刀剑,反正能丢的,都丢出去,准备强行降落,我会徐徐的减少火量,这气球会慢慢的摔下,这藤筐有个好处,就是能帮咱们摔落时,挡住碎石,所以,我们得将自己都绑在藤筐里,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几层毯子和棉被,你们都裹在身上。” 杨彪咬了咬牙,开始丢弃尖锐的武器,接着,寻了绳索,将三人统统绑在了藤筐里,给他们浑身,尤其是脑袋上裹上毯子和棉布,只给他们露出一个眼睛和鼻孔。 一切预备好了,他开始徐徐的关上火油的阀门,却还留着一点火量,于是乎,热气开始降低,气球开始慢慢的下降。 周腊见他还站着,忍不住道:“你也裹上啊,会摔死的。” 杨彪不禁道:“诶牙,你看俺这火爆脾气,你再瞎咧咧试试看,***,俺叫彪子,知道吗?俺答应了恩公,一定将你们活着带回去,说让你们活着回去,就活着回去。俺这人没读什么书,俺娘说啥俺就信啥,恩公让俺做啥,俺就做啥,总而言之,你们会活着,休要啰嗦,要下降了。” 他瞪着眼,气球开始飞快的下降,他死死的抓着藤筐,大声吼道:“莫怕,一会儿就好了,俺若死了,记得一件事,照顾好俺的老娘。 耳边呼啸着,气球不断的下降,有些剧烈。 它开始慢慢的穿过了关墙,这一墙之隔,便是关内和关外。 而在此时,杨彪也不敢闲着,迅速开始打开一些阀门,使热气增加,于是乎下降的速度,猛地放缓。 第502章 天恩 飞球继续前行,越来越低,虽是在杨彪的操纵之下,已尽力的在空中不断的高高低低,不会猛然摔下,在悬空十几米之后,终于还是重重的摔下。 轰…… 那几乎已经瘪气的气球覆盖着篮筐摔入林中,篮筐在地上疯狂翻滚,生生的压弯了一棵树,方才停止。 “咳……咳咳……”沈傲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已断了。 若不是藤筐的保护,再加上浑身都裹了被子,有了足够的缓冲,再加上降下林子时,藤筐不断在树木之中翻滚,这个过程,沈傲觉得自己得到肺腑,都要自身体里跳出来。 他浑身依旧被绑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接着,他开始叫唤周腊。 周腊幽幽醒转,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线,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子被绑的结结实实,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 “……” 周腊道:“周彪呢,周彪还活着吗?” 他气若游丝,脸上满是苦涩,无论怎么说,那家伙脾气是爆了一些,可是……大抵还算好人吧。 至少,人家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 周腊突的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死了吗?诶,真是可惜,他除了爱撒尿之外,没什么不好。”眼睛有些红了,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一股子腥臊了,虽然相识短暂,可他竟很欣赏杨彪那火爆的性子。 索性,周腊也不挣扎着想要将绳索挣开了,靠在藤筐上,仰天唏嘘:“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沈傲眼眶里泪水团团打转:“他是一个好人。” “什么都好。”周腊缅怀着,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哽咽道:“真是一条好汉子。” “他奶奶的嘴。”丛林里,一人衣衫褴褛的钻了出来,拼命的咳嗽,一边叫骂:“早知道,俺的斧头留着就好了。” “……” 却是杨彪。 杨彪乐了:“哈哈,想不到吧,掉下来的时候,我被抛起来,挂在了树杈上,祖宗保佑啊,不,是恩公保佑,恩公有德啊,竟让俺活了下来,回去一定给恩公烧高香。”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前给三人解了绳索。 那周腊的扈从,直接摔的手脱了臼,等他醒转过来,疼的嗷嗷叫。 沈傲懂医术,给他正了骨。四人搜寻了藤筐里的肉干,杨彪道:“且慢着,莫吃,俺又尿急了……” 周腊好不犹豫,抓了一把肉干,便往口里猛塞。 ……………… 方继藩在山海关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杨彪和沈傲回来。 一想到他们二人九死一生,心里莫名的有些疼,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和某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一样,自二人走了,方继藩便吃住在城楼,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山海关的文武官员请他去吃酒方继藩也不理。 每一次方继藩拒绝,方继藩都能看到山海关总兵官或是中官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尴尬的道:“那就下次,下次……” 一个人的人缘,事关着一个人为人处世,人做的好,朋友就都了,比如,这山海关上下,便有许多人久仰方继藩大名。 方继藩待在城楼上,等待着,望远镜时不时在天上逡巡。 就在他有些心焦的时候,突然,城楼上有兵丁道:“竟有这么大的鸟。” 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这哪里是鸟,却是一个气球低空掠过,那突如其来的气球,让城楼上的官兵都是面如土色,只是那气球……在掠过了关隘之后却依旧向前……没有停止的迹象。 方继藩有点懵逼。 老半天,才回过神:“备马,备马。” 生生的,方继藩看到那气球在关内数里之内一头栽下。 下降的姿势,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方继藩却已懒得理会这些叽叽喳喳呼喊着同伴出来看上帝的官兵了,骑着马,直接出了关隘,朝着事发的地点而去。 行至半途,便见这官道旁,四个衣衫褴褛的人,犹如乞儿一般,软绵绵的晃着脚走着。 方继藩勒马,大叫道:“沈傲、杨彪。” 沈傲哭了,这一日的经历,实在太可怕了,神情紧绷,此时听到了师公的声音,一下子,浑身都轻松了下来,忙是拜倒在地:“师公……” “恩公……”杨彪惊喜的上前,给方继藩扶住马。 方继藩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能活着回来,哈哈,第一眼见你们的时候,便晓得你们是有福之人,好,活着便好,可担心死我了。” 方继藩落马:“周腊那孙子呢?” 周腊脸色又青又白,此时,他岂会不明白,方继藩是谁,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 犹豫了片刻,周腊乖乖的跪下,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啊,这就相当于,当初他爹娘造了他一次,方继藩重新造了他一次,周腊磕头道:“见过新建伯,新建伯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方继藩心里想,这就是周腊?很丑的样子嘛,一点都没有得到太皇太后的遗传啊。 方继藩乐了:“记住了就好,不过眼下当务之急,却是赶紧回京去,时候来不及了。” 周腊爬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骨头散架了,讨好似得道:“新建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真实非凡啊。” “噢。”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 周腊乐了,他就喜欢方继藩这小性子,说实话,和杨彪呆了一日,他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爱起来,这点小性子算啥,看看人家的暴脾气。 方继藩道:“前头有个驿站,我们去那里,取几匹快马,越快赶回京师为好,太皇太后病重,这可是耽搁不得的事。” 周腊也凝重起来,收气嬉皮笑脸:“外祖母病重了?真是该死。” 于是方继藩打马向前,四人疾步尾随其后。 周腊似乎觉得惭愧:“我只听说,大漠深处,有一种鹰,端的是厉害,想寻它的幼崽,将它养活了,哪里想到,居然中了埋伏,这些该死的鞑子,可恶至极。” 见方继藩不理他,他又讨好似得道:“新建伯,你和杨大哥、沈兄救了我一场,我真记得恩的,等我回去,你等着瞧,我定要好好为你们请功,外祖母最心疼我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继藩心念一动,看着周腊。 周腊搓搓手:“直说便是,我心里对新建伯佩服不已,莫说是帮忙,便是刀山火海,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尚未婚配,待字闺中吧。” “……” 周腊觉得有些眩晕:“啥意思?” “你说呢?”方继藩朝他冷笑。 周腊打了个寒颤:“这个……我想想,要从长计议。” 他闷着头,一下子瘪了,似乎觉得这事有一些的难度。 众人至驿站,亮明了身份,不等当地驿丞巴结,便已匆匆朝往京师去了。 ……………… “陛下有旨。” 沈文脸色铁青,一脸苍白,软哒哒的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个宦官,宦官同情的看了沈文一眼:“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大学士沈文之女,待字闺中,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文华无双,今太子长成,采纳妃室,迫在眉睫,即令沈卿取沈氏生辰,入宫问吉……” 沈文浑身颤抖。 完了。 彻底的完了。 陛下竟然要纳自己的女儿为太子妃。 以往宫中虽也选秀,再从秀女中挑选妃子,充塞东宫,可是…… 沈文哭了,老泪纵横。 可是这一次不同啊。 自己的儿子,去了山海关,据闻……是要去营救周腊去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四处打听消息,可又打听不出什么来,正急如热锅蚂蚁的时候,皇帝突然要问自己的女儿的生辰,这还不够明显吗? 十之八九,是沈傲八成出事了,又或者九死一生,总而言之,就是死定了。 否则,宫中为何有此恩旨。 当今皇帝,只有一子,太子妃是注定将来要母仪天下的,这对于沈家而言,当然是大喜之事,可这……分明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沈傲拿命换来的啊,想来宫中对此,颇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借着赏赐,抚慰自己,毕竟自己是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教人伤心的事啊。 如今,采纳自己女儿,不就是陛下格外开恩,对自己怀着同情吗? 这恩旨不来还好,一来,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沈傲完蛋了! 沈文哽咽,匍匐在地,只是痛哭流涕。 宦官道:“沈学士,还请接旨意吧。” “老臣……老臣……”沈文哽咽着,他自然知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也知道,这一道恩旨,对于沈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是……沈傲啊沈傲……我的儿啊…… 他心中潸然,极艰难的道:“老臣接旨,谢……谢……谢陛下恩典。”狠狠叩头,额头青紫。 宦官道:“此乃天恩,咱倒要恭喜沈学士了。” ………………………… 第一章送到,来的迟了,上午去打了针,状况好了一点,咱们继续。 第503章 赞誉有加 天恩……是啊,天恩…… 沈文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那么,臣该入宫谢恩。” “这……” 这宦官显得有些犹豫:“这不妥吧,陛下他在仁寿宫……” “为人臣者,受了陛下如此大的恩惠,岂有不谢恩的道理?”沈文振振有词道, 此时,山海关那儿有什么消息,可能只有陛下最清楚了。 沈文现在无端得了这恩旨,心里百感交集,既知这是陛下刻意施恩宽慰,那么,沈傲肯定出什么大事了,他得赶紧知道。 所以,他没有犹豫,匆匆入宫请见。 随即,他一路至仁寿宫,而在这仁寿宫里,太皇太后的病情却有些恶化了。 原本还算清醒,可太皇太后不断唏嘘,昨夜又昏睡了过去。 弘治皇帝折腾了一夜,心里忐忑,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决定给沈文加恩的原因。 宫中一直在为寻一个太子妃而烦恼。 沈文之女,据说不错,虽没有被列入备选的秀女,可细细想来,这沈文的嫡子看着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弘治皇帝索性,将这巨大的恩惠加在沈文身上。 朱厚照一脸的不乐意,偏偏他不敢反抗,只乖乖的任弘治皇帝安排。 赏赐了沈文,接下来,似乎还有一件心事。 如今,弘治皇帝已经渐渐的接受了现实,他坐在了偏厅里,朱厚照跪着,而张皇后,却侧立在了弘治皇帝身侧,朱秀荣眼睛有些红肿,欠身坐着,她比从前更伤心了。 弘治皇帝愣愣的看着房梁,他想了想:“萧敬……” 萧敬忙是出来,拜倒:“奴婢在。” 萧敬心里想,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从前都是伴伴的叫着,今儿,叫萧敬了,他努力挤出笑容,卑躬屈膝之状。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在想,方继藩这个人……” 想到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掩不住愁容:“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朕有些摸不透他了,平时见他,确实懒散,可有时……他又如此……” 萧敬毫不犹豫道:“陛下啊,新建伯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紧要的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婢说的,可是实情,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和他从前,是有所误会和嫌隙,可奴婢就敢在陛下面前,掷地有声的说,这新建伯的忠心,这满天下人,谁也及不上,便连奴婢,都远远不如。不只如此,这些年来,他在朝中,为陛下办了多少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连萧敬都这样说……这话……听着就没错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是啊,他现在去救人,太冒险了,倘若有失,实在可惜。朕这几日,痛彻心扉,可又想到,朕竟忘了同理之心,朕与太皇太后情深,是以痛不欲生。沈傲去救人,若是出了意外,那么,失去了儿子的沈文,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也是悲不自胜吗?还有方继藩……方继藩若是有失,他的父亲……对,他还有一个妹子啊,他们,难道不也心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弘治皇帝长叹:“沈文之女,朕欲使其入东宫,方继藩九死一生,朕该怎么安抚他的亲人呢?” “这……”萧敬心里恨哪,奴婢仔细琢磨过方继藩这个小子,说的实情,陛下不听,还要责怪。现在奴婢睁着眼说瞎话,陛下却是信了,既然陛下心里,已有定见,那么还问个啥? 萧敬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平西候,因为那米鲁之事,陛下刚刚申饬过了。” 他的意思是,既然平西候已经被申饬过了,这个时候,就别再想着给什么赏赐去抚慰人家了吧。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着,似乎也觉得萧敬的话,不无道理,却是感慨着:“诶,你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那么就不妨如此,平西候夫妇,在贵州,甚是辛苦。方继藩的妹子是……” “方小藩。” 朱厚照立即道:“方继藩的方,小方继藩的小,方继藩的藩……” 他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他,忙又低垂了头。 “将方小藩,送入宫中抚养吧,这孩子……”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宫里来带着。” 张皇后沉吟片刻:“秀荣和厚照确实已大了,宫里一个孩子都没有,确是冷清,既是陛下有旨,臣妾自然从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向萧敬:“萧伴伴说的不错,这样赤胆忠心之人,朕岂可冷落了呢?那么……就如此,你去宣读旨意,今日,便将方小藩抱入宫中,她的父母,为了王命,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兄长……哎……”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 萧敬的脸有些尴尬,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意见,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只能说,这个孩子有福气。可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好歹也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是东厂的厂公,明明方继藩是自己的敌人啊,可自己的敌人,却怎么因为自己,而圣眷益隆了,作为宦官之首,萧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挫折。 弘治皇帝又道:“太皇太后,眼看着是不成了,这是天意啊,既天意难违,此时,为人子孙者,也当及早预备,命英国公张懋,前往英宗皇帝陵督造吧,这陵寝之事,万万不可怠慢,至于其他……” 张皇后不由道:“太皇太后时候未到,陛下万万不可……” 弘治皇帝摇头,眼里湿润:“朕与太皇太后,敢情何其的深厚,没有她,便没有朕,可世上,总有悲欢离合,这是谁都逃不掉的,现在,朕看她老人家已是油尽灯枯,为人孙,朕不能尽孝,因而,这陵墓的规格,却需未雨绸缪,裕陵的地下玄宫里,早已预备好了寝殿,至于其他明楼、香殿、祀殿、门楼,却需再修葺一下。棺椁,也早作准备吧,让工部加快一下工期,不可使棺椁停在神宫太久。英宗皇帝,驾崩的早,祖母需与他合葬……大抵……事情就这么办着。” 他没有再说什么,所有人都默然了。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翰林学士沈文求见……” “让他回去。” 弘治皇帝摆摆手:“这几日,朕谁也不见。” ………………………… 哒哒哒…… 四匹快马火速入京。 这一路,风餐露宿,方继藩算是吃尽了苦头。 可那沈傲、周腊和杨彪三人,脸上虽有些疲惫,精神却还不错。 沈傲在西山,吃够了苦头,这些许的辛劳,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杨彪本就是流民,颠沛流离,这也算不得什么。甚至于周腊,他爱好游猎,也习以为常了。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喘着粗气,心里想,自己是该好好锻炼了,否则,这样下去,如何为人师表,很好,以后自己每日清晨运动一炷香。 待进了京师,他方才松了口气,却依旧没有停马,继续打马入宫。 沈傲、周腊等人急急的跟着,四人招摇过市,因为走的急,不免撞坏了沿途的摊子,可方继藩也不停留,有人想要理论,却被人拉住:“没见那前头人腰间系了金腰带吗?这世上,腰间能系金腰带,还如此年轻的人,有几个?” 一下子……世界安静了。 京师人民是善良的,他们对于少年人总是带着出奇的宽容,即便是朝着那嚣张跋扈撞翻了他们摊子的王孙,居然对着对方的背影,明知对方不可能回头张望,却还是尽力的露出了笑容,喜气洋洋,像过大年一样。 ……………… 午门之外。 沈文长跪于此。 他双手,捧着恩旨,心里痛不欲生,自己的儿子……还真是造孽啊,这几年,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早知如此,宁愿他在南京厮混,哪怕一辈子做一个草包,又有何不可? 儿子不争气,可至少还活着,还可以留后,还有孙子啊,退一万步,就算孙子也不成,不还有曾孙? 而如今……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划过,好像,还真是除了折腾,就是折腾啊。 望子成龙……这望子成龙竟如此的难,以至于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还有那方继藩,这么多徒子徒孙,老夫和你有仇吗,谁都不选,偏偏就选沈傲,沈傲这个傻孩子啊…… 他心里怅然,却又无话可说。 毕竟……沈傲做的,乃是正正经经的事,方继藩又没带他去偷鸡摸狗。 他跪在此,继续请宦官进去通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陛下,从陛下口里,探听出那么点儿消息来。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宫中走马,是触犯规矩的事,虽然午门外不属于紫禁城,可毕竟已在紫禁城的边缘了,敢在此骑马的人,胆子非同小可。 沈文心烦意乱,却顾不得这些,对他而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少的意义了。 可在身后,突然有人朝他大吼:“爹……” 沈文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而来人,却更熟,他化成灰也认识……沈傲! 第504章 我们回来了 沈文一脸诧异着,看着活蹦乱跳的沈傲。 看上去,很健康,胳膊和腿很完好。 他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见沈傲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果然……是沈傲啊。 沈文微微颤颤的起身,仿佛像是做梦一样。 “爹。”沈傲喜滋滋的上前:“爹怎么在此。” 沈文乐了,这声爹,叫的更干脆,这不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沈傲吗? “你……你去哪儿了?” “救人啊。”沈傲作揖行了个礼:“儿子去救人了,这一路……” 沈文却是呃啊一声,扬起手便是一顿猛抽,痛骂道:“你还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还知道?小畜生啊,小畜生,你出去混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爹娘会不会担心,你成天,就遭你爹娘操心啊,你……” 沈文被揍得忙是跪下:“儿子万死。” “畜生!”沈文破口大骂:“我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种,父母在、不远游,这些道理,你不懂吗?” 沈傲只是连连点头。 方继藩见沈文杀气腾腾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突然有点想要脚底抹油,想不到,这沈翰林,竟还是很有战斗力的,打人的手法,如此的娴熟,年轻时也有练过吗? 沈文冲着沈傲咆哮:“救人,你去救什么人?” “周……周腊!”沈傲乖乖道。 “那等成日吃饱了撑着,成日飞鹰走狗的混账,你救他做什么,你搭你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样的人,被鞑子围了,千刀万剐了才好!”沈文捶胸跌足的咆哮。 “……”周腊有些抑郁,抬头看天。 方继藩同情似得看了周腊他一眼,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道:“这个……不要放在心上,沈学士,历来是这样耿直的,说话也没遮拦。” 这时,便听沈傲道:“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文气的脸如猪肝:“不敢,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你跟着方继藩那臭小子,有不敢做的事吗?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天天仗着有脑疾,四处招摇撞骗,别人不知道,老夫知道!” 沈傲战战兢兢:“父亲,师公他……” “休要辩解。” 方继藩脸色有点儿难看,好在,他唯一比周腊强的地方,就是心理素质更好。 人活在世上,为何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就可以了。我方继藩,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随人编排去吧。 周腊偷偷瞥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脸不红气不喘,怡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好厚的脸皮,京里都盛传此人厚颜无耻,果然……名不虚传。 方继藩和周腊不约而同的绕着道,要自午门赶入宫去。 却又听沈文厉声道:“为父来问你,你说你救人,救着了吗?” 沈傲乖乖道:“爹,救着了,你看,那便是周腊,还有……师公……” 沈文顺着沈傲的指点,看向某处。 方继藩和周腊并肩,像做贼似得,虽看上去是堂堂正正,虎虎生风的模样,似乎有点心虚。 沈文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 他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笑吟吟看着他。 周腊就不成,他瞪大眼睛,怒视着沈文。 沈文和周腊当然不会相熟,不过显然,此人就是周家的人了,跟他爷爷鄞州候真像啊,一样的丑。 沈文微笑,捋着胡须。 方继藩乐了,上前道:“沈学士,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新建伯近来可好?”沈文上前,亲昵的询问。 方继藩道:“还好。” 沈文笑的更是如沐春风:“犬子无状,得亏新建伯教导啊。” “教的不好,惭愧。”方继藩启动尬聊模式。 沈文乐了:“哪里的话,新建伯桃李满天下,谁敢说教的不好,年轻人不好自谦嘛。这周腊……”沈文很嫌弃的看了周腊一眼。 方继藩道:“这周腊,多亏了沈傲,竟将他救了回来,期间的过程,可谓是九死一生……只是……” 沈文摆摆手,振振有词道:“没有什么只是的,我等食君禄,忠君事,刀山火海,也没有皱眉的道理啊。犬子懂什么,不都是新建伯以忠义感化他吗?老夫……很高兴啊……” 沈文这时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这几日,在深宫,都说是太皇太后病重,现在想来,岂不正和这周腊有关,方继藩领着沈傲去救人,而今……人……居然救了回来。 他心里翻江倒海,真的救了回来,还是活的,瞧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岂不是说…… 还有……自己的女儿,陛下已下旨,入选太子妃了,虽说还要采纳生辰问吉,可这等东西,但凡皇帝下了旨意,礼部和宗令府会有一万种法子,来告诉陛下,太子和自己的女儿,是如何的天作之合。 这事,板上钉钉了啊。 他眼里放光,突然觉得方继藩格外的可爱,便连着周腊一张丑脸,居然也丑的有点儿可爱了,萌萌的,很顺眼啊。 方继藩乐了:“时候不早,我该立即入宫了。” “赶巧,老夫也要入宫。”沈文打起了精神。 方继藩这才想起,这沈文,好端端的在这午门之外做什么? 只是他不好细究。 到了宫门前,径直道:“我等立即入宫,非常之时,就不必通报了,你们看着,周腊回来了。” 午门前的禁卫和宦官心里一凛,他们自然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此时,谁还敢讲这些规矩,宦官拍板做主:“请新建伯等立即入宫,咱家领路。” 通报个什么?宫内的规矩虽是森严,可摆明着,谁能将人领到陛下面前,那便是大功一件,这个时候若是没眼色,那就活该自己守一辈子宫门了。 方继藩等人一道入宫。 沈文觉得很兴奋,早忘了方才的‘耿直’,和方继藩并肩而行,将沈傲和周腊留在后头。 沈文道:“新建伯,你知为何……咳咳……老夫来此吗?” 方继藩挺嫌弃这样的中年油腻男人的,活了大半辈子,一点都不单纯,讨厌。 沈文乐了:“陛下有旨,家女要入东宫为妃,当然,这事现在可别乱说,八字没一撇呢,宫里只是询问八字。” 方继藩驻足,脸憋得通红:“啥?” 他心里是震惊的。 我特么的去救人,出生入死,小朱秀才那家伙,居然要成亲了? 而我…… 沈文美滋滋的道:“怎么,新建伯认为这……” “没啥,恭喜你。”方继藩道:“难得我徒孙的妹子成亲,这是大喜事,到时,我肯定送一份大礼。” 沈文听到徒孙的妹子,觉得这话有点刺耳,不过他已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方继藩有点记仇,忍不住道:“那个,你方才说,我招摇撞骗?” “气糊涂了。”沈文脸上没有丝毫的惭愧,捋须道:“人之常情嘛,以后新建伯多教教沈傲,不听话就揍,但凡有什么差遣,让他去便是了,不妨事,我们沈家,世受国恩的,理当为君戮力。”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沈文。 沈文依旧面带笑容。 ………… 身后,周腊与沈傲同行,低声道:“沈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傲闷着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周腊一眼:“住口!” 周腊晃晃脑袋,人间险恶啊,他算是看得透了。 只有可怜的杨彪拦在外头,看着这巍峨的紫禁城,这是他第一次近看这天家的居所,杨彪彻底的震撼了,他心里咕哝着,皇帝老子的宅子,原来不是金的啊,从前只听人说紫‘金’城、紫‘金’城,还以为是金子做的城内,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啊。 他不敢贸然进去,事实上,禁卫也不许他进去,而是鄙夷的看着他,将他视作是随来的扈从,且这扈从衣衫褴褛,皮糙肉厚的样子,怕即便是个扈从,也不太高级。 杨彪无所谓,他在这儿候着恩公出来便是。 没来由的,居然有了一点尿意,他左右张望,见那禁卫警惕的看着他,便背过了身去,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走,一面放了一泡尿。 那禁卫只见他背着身,却也没觉得什么。 等杨彪转过身来时,从囊里取出一块牛肉干,放在口里细嚼,徐徐走到了禁卫面前,乐呵呵的道:“哥,吃牛肉干不,西山产的牛肉干,可有嚼头了,大家当差都辛苦,想来饿了吧?” “……” 掏出一把牛肉干来。 禁卫居然觉得有些饿了,左右看了看,远处的同伴笑吟吟的样子,不过,这里没有监看的宦官和上官,禁卫便接过,塞进兜里,取了一根放嘴里,慢慢细嚼,却依旧保持着威武的站姿,如怒目金刚似得按刀而立。 味道……挺不错的,这汉子,倒是挺识相,是个懂规矩的人。 就是……这牛肉干,仿佛之间,有一种熟悉的腥臊味。当然,不会在乎这些细节。 …………………… 第三章送到,头很晕,出了一点汗就好了点儿,还有两更。 第505章 见过太皇太后 方继藩等人已疾行至仁寿宫。 寝殿里,弘治皇帝还是衣不解带的守着。 太皇太后又醒了,可气色极好,弘治皇帝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断的唏嘘感慨,只是这几日来,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虽是心痛如刀绞,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却是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朱厚照和朱秀荣等人,跪在塌下,太皇太后瞥了朱厚照和朱秀荣一眼,微微颤颤道:“地上凉呢,快起来,起来吧。” 朱厚照不敢起,朱秀荣只是拿着帕子抹泪。 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幽幽道:“哀家,已到了古稀之年了,活得太久太久了啊,这辈子,事儿遇到了不少,荣华富贵,也是享过的。当初,经历过许多天都要塌下来的事,英宗皇帝啊,他被俘去了大漠,那时候哀家就想,哀家或许撑不住了,可最后,还是撑过来了。后来,你的父皇,他将宫中弄得乌烟瘴气,哀家心里啊,又是乱成一团,心里想,还不如死了干净呢,眼不见、心不烦。可哀家,却终究又活了下来,哀家上半辈子,虽是荣华富贵,可心里哪,苦。直到有了你,哀家记得,你进仁寿宫的时候,只生的有膝盖这么高,如受惊的小鸟一样,哀家见了你的第一眼,便知道,哀家得活着,得好好的活着,哀家的孙儿……咳咳……” 太皇太后气若游丝,继续艰难道:“哀家得看着自己的孙儿长大,他这辈子,无依无靠,哀家活着,才能做他的靠山。你的祖父,你的父皇,哀家说本心话,都不是一个好天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皇帝啊,你是哀家的贴心人,哀家有了你,才自觉地知足,这辈子,值了。” 弘治皇帝不做声,太皇太后又微微的咳了咳:“哀家有了好孙子,又有了曾孙,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到了这个年龄,就是闭上了眼,也可含笑九泉。” “哀家的娘家姓周,说句本心话,他们没什么出息,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虫,哀家在的时候,他们还有一些恩遇,有一日,哀家不在了,皇帝不要嫌弃他们,可也不能重用!”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弘治皇帝,带着不舍:“他们是办不成什么事的人,陛下若是重用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是,是,朕知道了。”弘治皇帝张大眼,不敢闭上眼睛,生怕眼睛不上,眼眶里的湿润便要凝聚成泪滴淌下来。 太皇太后带着一脸深深的疲倦:“至于周腊,周腊是周家唯一的孙儿,周家的血脉,都维系在了他的身上,而今啊,他蒙难了,哀家心里,又何尝好受呢,可是没有办法啊,哀家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了去,大明不照样扶了代宗皇帝登基,与之决战?”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最盼着的,反而是不如早些死了干净一些,倘若早死几日,没有听到这糟心的事,周腊出了事,哀家至少也总听不见,而今哪……” 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她吁了口气:“该交代的,就交代这些吧,身后之世,哀家其实也并不担心,哀家有你呢,下葬的事,你已预备好了吧?诶,哀家多活了数十年,却不知与英宗先皇帝合葬一处,这数十年阴阳相隔,再见时,却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哀家了。” 弘治皇帝握紧太皇太后的手,这手越发的冰凉,弘治皇帝突然失声痛哭,宛如孩子一般,匐在太皇太后的身上:“祖母大恩……朕……朕……” 太皇太后将手自锦被中伸出来,轻轻的拍着弘治皇帝的背,脸色愈发的苍白的可怕。 她心里郁闷啊。 萧敬忙是上前:“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失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便也滔滔大哭,他嗓门大,声震瓦砾。 朱秀荣扶着额,连日的打击,令她心力交瘁,几乎要昏死过去。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萧敬怒了,看着这宦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朝他使眼色,这意思……是让他赶紧滚,这个时候,你也敢来? 可那宦官却如桩子一般:“陛下,周腊………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寝殿里,依旧还是哭声如雷。 即便有人听到什么,也只是以为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因而产生了幻听。 小宦官急了,高声道:“陛下,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这一咋呼。 一下子,寝殿里没有了声响。 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滑稽的样子,目光已扫过了小宦官的身上。 太皇太后似乎已觉得自己又是半梦半醒,自是一脸不信。 朱厚照回头,有点懵。 朱秀荣还是哭哭滴滴,我见犹怜的模样。 张皇后倒是听得最真切,奇怪的朝小宦官看去。 这一切……过于诡异。 那周腊,人在关外,明军根本没有出关营救,大明,也绝没有派出任何使臣,前去和谈。 这种情况,几乎这个家伙,是必死无疑的了。 想活都没法活啊。 甚至周家那儿,连衣冠冢都准备好了,就等关外的噩耗一传来,便将他的衣冠,葬入周家的陵园。 周腊……回来了…… 感觉像是在骗人。 弘治皇帝面色很冷,眼里带着锋芒,这个时候,他没闲工夫开玩笑。 可这时,外头,却有人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声音……很熟悉…… 朱厚照反正觉得熟悉的很。 这时,却有一个人影,冲了进来,谁也拦不住,滔滔大哭:“娘娘,娘娘,臣回来了,臣回来了……” 这人一下子,跪倒在了塌下,一张本就很丑的脸,偏生还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眼泪唰唰落下,心疼的厉害,因为自己的胡闹,居然让太皇太后如此,他心里……不安。 接着磕头道:“臣万死之罪,令娘娘担心,合该千刀万剐。” 咚咚咚…… 他开始一个个的磕着响头,磕的头破血流,不过……唯一不必担心的就是……破相。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 至今,许多人还是一脸发懵的。 朱厚照夸张的看着来人,努力的想了想,好像……这个人真的很眼熟啊。 朱秀荣张大眸子,眼眶里还有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太皇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艰难的看着塌下的人,周腊……像周腊……难道自己已魂归阴曹,与这周腊相聚了吗? 她已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片的混沌,艰难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啊。”周腊大叫,激动的双目龇裂一般,似乎生怕太皇太后不信,一把扯着萧敬,萧敬道:“你做什么?” 嗷…… 萧敬一声干嚎,直冲云霄。 原来是周腊跪着,狠狠的掐了一下萧敬的大腿最脆弱之处的软肉上,萧敬疼的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是哀嚎。 “您看,您看看哪,娘娘,阴曹里,人是不会怕疼的,这是人间,是在人间,臣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周腊痛哭流涕的道:“早知会令娘娘如此担心,臣便打死,也不出去胡闹了……” “是……”太皇太后激动了,她徐徐的要自榻上坐起来。 弘治皇帝脸上写满了震惊,却还是小心翼翼,取了软垫,要给太皇太后靠着,太皇太后却道:“扶……扶哀家起来。” 弘治皇帝很犹豫,他怕太皇太后身体吃不消,毕竟即便是现在的他,见周腊在此活蹦乱跳,他的心……还是乱成了一团。 这……怎么可能呢? 决计是不可能的啊。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将太皇太后搀起,太皇太后很虚弱,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取花镜来,取花镜。” 萧敬忙是将老花镜给太皇太后戴上。 世界清晰了。 果然,周腊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的脚下,太皇太后微微颤颤:“真的是腊儿,是你吗?” “是。”周腊毫不犹豫,仰着脸,双目含泪,又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快看看啊,快看看啊,就是臣周腊,娘娘……” 啪…… 太皇太后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一巴掌直接摔在周腊的脸上。 主要是周腊的脸恰好仰着,这等于是将脸直接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打起来,很省气力。 周腊没想到太皇太后气力这么大,脸……很疼。 他捂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太皇太后的脸上,神奇一般,恢复了一些红润,可双目,却突然如刀起来。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太太,什么样的人渣,不曾见过,她冷笑:“畜生,你也敢回来。亏得你还敢回来?” 周腊二话不说,赶紧拜下:“臣万死,请娘娘严惩。” “来,拖下去,先廷杖二十,再拖回来说话!” 太皇太后没有丝毫的客气,这时的廷杖,莫说二十,便是十下,都够呛的,不过显然太皇太后是要教周腊,执行的人绝不敢伤筋骨,这二十廷杖,到底有多少打到实处,就不得而知了。 第507章 这是神器啊 说干就干,方继藩是诚实的人,不瞎比比。 忙命人去西山,命西山那儿,将气球紧急送来。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太皇太后的身子好了,他这做孙子的,长长的松了口气,所以……由着方继藩折腾,别把紫禁城拆了就成。 太皇太后则在大殿的檐下,安排了一方长椅,坐着,周腊乖乖的陪在太皇太后左右。 朱秀荣则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看到许多人,七手八脚的将东西抬来。 方继藩在那张罗,而朱厚照,一如既往的在一旁添乱。 在方继藩的指挥之下,宦官们先是给鲨皮的气球鼓气,待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开了火油罐子的阀子,熊熊大火燃烧。 弘治皇帝看着那火焰,突然有些后悔,他开始有些担心,紫禁城会不会烧了。 腾腾的热气使气球充气更满,地上已有人钉上了一个木桩子,缆绳系在了木桩子上。 满满的,那气球居然开始徐徐的飘起。 弘治皇帝一愣,直勾勾的看着那徐徐腾空的气球。 不过因为有缆绳拉扯,气球稳稳的悬停在离地半丈。 朱厚照已是乐了:“真能飞?诶呀,本宫得上去看看,进竹筐里?” 方继藩颔首点头,接着朝杨彪道:“彪子,来,取护目镜给太子殿下。” 这护目镜也是西山所制,其实就是两块玻璃,被皮革包裹着,戴上,便将眼睛保护起来,防止到了高空,眼睛被狂风吹的张不开眼。 杨彪也被请进了宫,他对护目镜很反感,有啥好保护的,天大的风,俺眼睛也睁的开。 朱厚照乐了,其实他很想上竹筐子,许多宦官正待要拦,朱厚照自己却有些胆怯了,飞到天上啊,会不会摔下来?这样的话,会死的比较难看吧。 他乐了:“本宫下次再飞,今日身子有些不好,来来来,刘伴伴,你过来。” 刘瑾躲在人堆里,獐头鼠目的张望,他今儿觉得自己眼皮子老跳,一听朱厚照叫唤,他打了个哆嗦,脸都吓绿了,战战兢兢的出来。 朱厚照朝他挥手:“来,刘伴伴,你到天上看看,不要怕,死不了的。” “奴婢,奴婢……”刘瑾哭了。 他……怕啊。 他但凡有点儿胆子,或者说,他真是那种有胆色的人,何至于要切了自己入宫来做宦官呢,胆肥的人,走到哪儿没饭吃? 朱厚照不耐烦的道:“叫你上头便上天,休要啰嗦,再啰嗦,便将你吊起来,快,搀他上去。” 刘瑾两腿颤颤,他突然后悔自己要做太监了,从前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哪,爹才将自己送了来,他还记得爹送自己入宫时说的话,但凡家里有黄米粥喝,都不让他做宦官,刘瑾突然想到,咱切都切了,结果方继藩这厮折腾出了土豆和红薯,往后……老百姓们还缺粮吗? 怎么想着,都好似是在太祖高皇帝准备北伐时,做了元朝的官。 他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爬进了藤筐。 杨彪大手一拍在刘瑾肩上:“准备好了吗?” 刘瑾两腿发软,不敢站在,他战战兢兢,见杨彪面上显得甚是可怕,不但负责粗糙,最重要的是一脸的疤痕,伤痕累累,看着……像贼。 杨彪见刘瑾端详着自己的脸上看,乐了:“这些许小伤是吗?哈哈,小事儿……” 刘瑾试探性的道:“摔的?” 杨彪笑了,他是个爱笑的汉子:“是啊,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数百丈的高空哪,也幸得祖宗保佑,人挂在了树杈上,不过也是够呛,你看这道疤,便是树枝刮得,这儿……这是从树又摔下来时,脑袋磕到了石上,还有这儿,这儿……” 杨彪摆着手:“小事而已,俺不必担心我,大风大浪,俺见的惯了,特奶奶的腿……俺是有恩公保佑的人,不死之身,下次再摔,也保证死不了,恩公护着,阎王爷不敢收。” 刘瑾震惊了,瘫在了藤筐里。 而此时,下头的人解开了缆绳,气球徐徐飘起,刘瑾才想到了什么,嚎嚎大哭:“咱要下去,咱要下去,咱不要上天,咱要做人,要做人。” 扑向藤筐的边沿,脑袋一探出去,发现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地面的人,开始越来越小,到了后来,看不清了,看得清的,只剩下了那紫禁城一个个殿宇,可慢慢的,殿宇也看不清了,飞球快速的攀升,刘瑾脸色惨然,一下子倒在了藤筐里,杨彪转动了火油罐子的门阀,似乎还想继续再攀高一些,见刘瑾如此:“害怕?莫怕,死不了的,俺特意准备了三层棉被,这三层棉被罩在身上,即便从这儿摔下去,至多,也不过是缺胳膊断腿而已,你莫怕……” 杨彪想起了什么,从囊中掏出一把牛肉干:“牛肉干吃不吃?吃了就不怕了。” 刘瑾犹豫着,伸手,接过了肉干,放在口里嚼了嚼,煞白的脸上,多了些许的血色,不由道:“真香!” …………………… 弘治皇帝眼睁睁的看着这气球直接飞上了云霄。 而此时,他的内心……是无比震撼的。 奇技淫巧的东西,他见得多了,可许多东西,在他眼里,其实都是无用。 而这气球,却全然不同,他亲眼看到两个人直接飞上了天空,进入了云层里。 这…… 是何其震撼的事。 就凭着这个,便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救人? 他心底深处,已有了准确的答案。是的,凭着一个气球,就足够了。 朱厚照兴奋的像个孩子:“刘瑾上天了。”他双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天空大喊:“刘伴伴,刘伴伴,你还活着吗?” 自然,刘瑾是听不到太子殿下的话的,他嚼着肉干,这肉干的滋味,和别处不同,很有特点,尤其是在不断的咀嚼过程中,他竟发现,自己可以暂时忘却外头可怕的事。 太皇太后眯着眼,已是站起来,举头看天,想寻找热气球的痕迹。 可即便带了老花眼镜,这热气球,却依旧是没有寻到。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去将方继藩叫来。” 宦官匆匆去殿前的阔地请来方继藩,方继藩行礼道:“臣……” 太皇太后深看着方继藩:“哀家这才相信,周腊的性命,果然是你救的了……”说着,她提着杖子,狠敲周腊。 “畜生,还站着做什么,自己恩公面前,有你站着的份吗?” 被太皇太后这么一骂,周腊委屈的想哭,却忙是拜下:“多谢恩公。” 方继藩乐了:“不必客气,臣这人,施恩不求回报。”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哀家欠你一个人情,这情分,哀家记住了。” 方继藩想客气一下。 弘治皇帝却在这时道:“方卿家,这个气球,只可以救人么?”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这气球的用途,有了极大的兴趣。 他的心底,已是翻江倒海,能送人上天的东西,有啥用? “陛下,这东西,实在太有用处了。”方继藩道:“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我大明在与鞑靼人作战时,总是处处受制于人呢?” 弘治皇帝皱眉。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鞑靼人有的是战马,关外的大漠之地,又是一马平川,他们若要袭击我大明的边镇,可以朝发夕至,当日便可发起进攻,而我大明虽有烽火狼烟预警,可终究,是被动的躲在关塞之内,亲眼看到了鞑靼人,方才放出预警,这预警的时间,不足以让各处关隘,做出准备。” 弘治皇帝徐徐的点头,他眼睛一亮。 方继藩继续道:“因而,咱们大明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敌在暗,我在明,谁也不知,这些鞑靼人,会什么时候出现,更可怕的是,这导致了咱们大明,几乎难有民户在关外立足。”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想到了一件事,想到了方继藩要在关外种植土豆和红薯,不得不说,现在这土豆和红薯,已经开始在关外进行培植了,可只是小规模的培植,不敢大量的种植,毕竟,大明不可能给这些种植红薯和土豆的土地都用关墙围起来,可倘若这时遭受了鞑靼人的袭击呢?若是事先,这些袭击的鞑靼人,被大明的斥候察觉,能回来预警,那倒也罢了,至少农户可以立即躲进关隘中去,可地里的庄稼,岂不是白白送给了鞑靼人? 可若是有足够预警的时间呢? 又或者…… 方继藩道:“可倘若是,大漠之地,多散步一些这样的气球,鞑靼人就算见天上有人随时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是无可奈何,甚至……若是气球上的藤筐里,备一些武器,偶尔投掷,使鞑靼人,永远处在惶恐的状态,那么……鞑靼人只怕,便日夜朝不保夕,永远处在梦魇之中了,他们一举一动,都被我大明随时侦知,甚至,随时天上,会掉落一些东西来,教他们不胜其扰,疲惫不堪,如此,他们丁当不胜其扰,烦不胜烦,哪还有心思,袭我大明边镇。” “从前我们处处挨打,永远龟缩在关墙之内,可今日起,我大明却要化被动为主动,也让他们尝尝,这恐惧的滋味。” ………… 上午去打针了,更新有点迟,抱歉。 第508章 有军功 则封侯 对于边镇的人而言,来自于鞑靼人的恐惧,实是记忆深刻。 方继藩提出了用气球作战,当然,作战的意义其实并不大,更多的,却像是鞑靼人的游骑兵骚扰。 而重点却是,可用这气球,作为观测,可以作为预警之用。 弘治皇帝震撼于这气球,心有所动:“朕会命兵部,好好看看,研拟一个章程来。” 方继藩道:“除此之外,这气球的用处多了,譬如……观光……” “观光……”弘治一愣。 方继藩道:“天地之大,谁不想一窥全貌呢,所以人们才登高峰,而远眺。可这太麻烦了,上了气球,一炷香时间,人便上了高处,这天下的河川,何等秀丽,见一见,多一些见识也好。” 弘治皇帝乐了,感慨道:“卿说的不错,朕若不是天子,登上去,难免惹来无数人担心,朕也想上去看看。” 方继藩道:“所谓物尽其用,臣也还在琢磨,这气球该有什么用。”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这气球能飞?” 方继藩道:“陛下,可见过水流吗? 弘治皇帝沉默着。 方继藩道:“这水流起来,便会产生力道,于是乎,船在其上,便可顺水而下。而这气球,借用的是气,是热气,火药熊熊燃烧,便产生大量的热气,寻常的时候,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它们,也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用,就好似,我们在煮茶时,壶盖会因为滚烫茶水的热气掀飞一样,只要我那么知道,它能产生一种力道,那么就简单了,只要想着,如何将其搜集起来,自然可以为我所用了。在臣看来,这气球,和舟船没有任何的分别,只要能为臣所用即可。” 弘治皇帝踟蹰的看了一眼萧敬:“萧伴伴,沸水,可以将盖子掀飞?” “……”方继藩有点懵逼。 萧敬道:“是的,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天下万物,原来都可以取之为用,朕今日……算是受教了。” “噢,还有一事……”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朕已下旨,从今日起,卿家之妹方小藩,便抱入宫中来养着了,你的继母,已去贵州,这孩子太小,你一个男子,成日带着,有些游手好闲,你放心便是,坤宁宫会将她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你想要来看人,自管入宫即可。” 方继藩:“……” 自己是不是该露出悲伤的表情呢? 可细细想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人给自己的爹养孩子,这有什么不可?再者,养她的人,还是皇家,方继藩忍不住道:“小藩夜里睡觉,要人陪的,随时要吃奶;除此之外,她脾气有些糟糕,万万不可让人捏她的脸蛋,她不喜欢有人捏她脸蛋。还有把尿的时候,需唱歌才好,她爱听歌,臣……臣来唱一唱,陛下能帮忙记一下吗?” “……”弘治皇帝觉得这个家伙,太啰嗦。 想了想,这是大功臣啊:“你说罢。” 方继藩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方继藩羞愤的想死。 可是方继藩真的……爱听这歌啊,倘若真入宫,进入了陌生的环境,定会有所不适应,这若是没有点熟悉的声音,她心底不知多害怕。 太皇太后坐在一旁,起初还在听弘治皇帝与方继藩君臣奏对,在说鞑靼的事,她不好插口,结果说着说着,居然还唱起来了,太皇太后看着方继藩,周腊哈哈笑道:“这歌好听,我也很喜欢听,在唱一遍。” 此时,那气球已徐徐的开始下落,在空中,慢慢的漂浮而下,杨彪开始下铁锚,这铁锚哐当一下,直接杂碎了一块几块砖,接着,铁锚的反钩直接嵌入了钻下的土里,杨彪开始熄了阀门里的火,藤筐徐徐而下,最终落地。 刘瑾自这筐里翻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腿踩在棉花上,双目无神,口里反复咀嚼着肉干。 朱厚照兴冲冲的冲上去:“刘伴伴,天上好玩吗?好玩吗?哈哈……” 刘瑾终于回过了神来,又哭了:“殿下,奴婢……奴婢好怕。” 却有宦官上前,对杨彪道:“陛下召见。” 杨彪在天上时,那真是豪气干云,一听陛下召见,他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粗汉,顿时紧张了,突顺从的小猫,至弘治皇帝面前,吓得大气不敢出。 周腊道:“此次,不只要多谢新建伯的救命之恩,这沈傲和杨彪也是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看着沈傲,再看看杨彪:“沈卿家,暂时就不赏赐了,往后,都是一家人。”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沈傲一眼,随即肃容看了杨彪一眼:“杨卿家如此戮力,朕心甚慰,既是功不可没,赐世袭千户,在屯田所,谋一个百户职予你吧。” 方继藩心里遗憾,太可惜了啊。 其实这等大功,就算给个爵位都有可能。 不过,杨彪运气不太好,即便是天大的功劳,可要在大明封爵,何其不易,杨彪功劳是大,可他既非皇亲国戚,立的又非战功,没有杀一个敌人,早知方才,帮他吹嘘一下,说他在鞑靼人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斩首数百,嗯……差不多,这个数目应当够封爵了。反正这等胡扯,也没人可以验证。 可杨彪却是激动起来,世袭千户……这是铁饭碗哪,其实大明的世袭千户其实已经泛滥了,若没有真正的军职,十之八九,也就是多领几份口粮而已,可杨彪还是激动的热泪盈眶:“俺娘说,好汉不当兵,皇帝赐俺千户,俺感激不尽,往后为皇帝效劳,出生入死,绝不皱眉头。”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好好操纵你的飞球,将来,还有大用。”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也有大功劳,此等大功,本该进爵,朕不是一个吝啬之人……只是可惜……依祖宗之制,未斩首贼人或胡虏者,不得论爵,委屈委屈你,朕赐你二十万金。” “……”方继藩有点懵逼了,二十万金……二十万金啊……其实就是二十万枚铜钱,以一千钱一两多银子来计算,大抵,就是两三百两银子,而一般大明内廷赐金,是要折算的,折算成什么呢,折算成大明宝钞,而大明宝钞贬值的厉害,数值上的两百两银子,若能兑换五十两银子,方继藩都得靠自己平日的威名,否则,断然没人肯换的。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算了,臣为陛下效力,完全是发自肺腑,臣是那等为了陛下赏赐,而效死的人吗?陛下太小看臣了,臣不是那样看重名利之人,陛下厚赐,臣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深深看着方继藩,面带笑容:“你心里一定在想,朕为何这般吝啬吧?” “不敢,陛下已经很大方了。”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使自己情真意切一些,生怕弘治皇帝不信:“真的。” 弘治皇帝微笑:“诶,这么大的天下,不可专宠一人啊,你是立了大功,方家满门的忠良,朕自然知道,此次,确实不算是军功……朕也无计可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直在一旁,不露声色的沈文,却很能明白陛下的心思。 方继藩迟早是要一飞冲天的。 可陛下不愿给他示太大的恩隆,这是因为,从方继藩成为了少詹事开始,陛下就已做了打算,要让方继藩未来辅佐太子殿下了,今日若是给他封侯,他日,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又当赏赐他什么呢? 为人君,最尴尬之处,就是赏无可赏啊。 当然,沈文没吭声,他装死,闷声发大财啊。 自家女儿,可是要入东宫了,太子殿下……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当然,就是顽劣一些,可这又如何呢,将来……沈家也要出一个皇后啊。 就凭这个………沈傲这一趟出生入死,算是值了。 他不禁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现在事后回想,没有方继藩,还真没沈家的一切,沈傲这小子,真是有福气。 弘治皇帝不忘勉励方继藩:“卿家放心,只要卿家有了军功,朕定当重赏!” 这一次,他承诺的很痛快。 毕竟……这只是承诺吗? 方继藩是哪儿,找军功去? 难道然自己再回一次山海关,宰几个鞑靼人吗? 这简直是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方继藩心态很好,不给就不给,回去怂恿太子刻个章去,当然,不能明显的怂恿太子,需旁敲侧击,莫说是候,公爵我方继藩也当得。 方继藩却眼巴巴的看着周腊,仿佛在说,姓周的,你有啥想说的吗? 周腊一看方继藩幽怨的眼神,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却吓尿了,低着头,假装啥都没看到。 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方继藩心里恨得牙痒痒。 …………………… 第二章送到。 第510章 耀武扬威 朱秀荣一面说,一面缳首,凝视着方小藩。 方小藩朝她咯咯笑,笑的春光灿烂:“她笑起来竟像方继藩,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欢我。” “胡说。”张皇后有养育的经验,在旁做着女红,她抬起凤眸:“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出像什么,这孩子都是有奶便是娘的,秀荣,你可别着魔了。” “啊……”朱秀荣也不知是不是母后已有所指。 张皇后怕朱秀荣不信,起身,将方小藩自朱秀荣的手里抱过来,方小藩呜哇的一下,便又要哭,双腿乱蹬。 张皇后吩咐一旁的宦官道:“方继藩送来的奶瓶,里头的奶水温了没有?取来。” 片刻之后,张皇后将奶嘴塞入方小藩的嘴里,方小藩顿时乐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努力的蜷着小手,想拉张皇后的衣襟,一面吸吮,停下来缓口气时,便朝张皇后笑。 张皇后哭笑不得,她没想到有此奇效,张皇后努力回忆:“这……竟有点儿像是厚照小时候啊。” 朱秀荣也咯咯地笑了。 方小藩也她们都笑,仿佛是在预示着,未来的日子有了奔头,便咧嘴咯咯笑的更厉害。 …………………… 成群的蒙古包连绵数里。 跟随着鞑靼人大队的,有一个铁匠,他也是蒙古人,却隶属于朵颜卫,叫哲布。 哲布是鞑靼人们不可或缺之人,因为……他会打铁。 在鞑靼部,能打铁的人,都属于最高端的匠人,其实哲布的打铁技艺很低,只能对铁器进行修补罢了,尤其擅长的,乃是补锅。 这可鞑靼部自和大明断绝了贸易,铁锅就更少了,仅有的铁锅,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是传家宝,那都不为过,因而,免不得要修修补补。 哲布打小的时候,便被鞑靼人俘了来,原本只是个奴隶,毕竟朵颜部投靠了大明,和鞑靼部一向有嫌隙。 可因为鞑靼部好心匠人的收留,才使他在这里,免受别人的白眼,他跟随着游牧的队伍,逐水草而居,哪里的水草被牛羊啃得干净了,牧人们便驱赶着牛羊,将自己的帐篷和全部家当都放在车上,一路迁徙,向着草原里水草更丰美的地方而去。 而每到一处,哲布搭好了帐子,便要将他的炉子搭起来,为人修补铁器。 自然,他还有一重不一样的身份,就在数月之前,他已领了另一份的俸禄,锦衣卫居然帮助他找到了他的家人,他自小和家人离散,当得知自己的家人还活着,还在大宁,也即是朵颜卫的本部时,他很快,就成了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官,奉命在此刺探。 厂卫的效率很高,自然鞑靼人袭击了锦州之后,据说那远在天边的大明皇帝震怒,彻底的改变了与鞑靼部的关系,与此同时,厂卫为了讨好皇帝,缇骑四处,疯狂的开始派遣人在大漠中潜伏,就在不久之前,鞑靼人就发现了十数个这样的密探,生生将他们吊起来,绞死。 可即便如此,这些被派往了大漠里的厂卫,却还是如沙子一般,渗透进整个草场。 哲布就是其中之一,他依旧还做他的铁匠,却暗中观察着鞑靼人的一举一动。 今日……很奇怪。 哲布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因为有一个鞑靼人,飞马来了营地,他气喘吁吁,疲倦到了极点,显然,这一路上,他都是风餐露宿。 而很快,整个营地,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来自大汗的帐里,当日,一个卫士不知犯了什么错,尸首从金帐里抬了出来,人群议论不休,在许多人的心里,大汗是个温和的人,至少,对于部众,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卫士,这本就是大汗的心腹,现在却突然尸首被抬着出了大帐,其中,必有蹊跷。 再过了两日,大汗便领着一干铁卫出了大营。 而接下来,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一队鞑靼人,风尘仆仆的用马车,运来了一个木板打制的箱子,箱子打开,一个巨大的利斧便展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而斧下,则是鞑靼部taiji(太子) 当初蒙古人南侵之后,便也效仿汉人,将大汗的儿子们,称之为太子,而鞑靼人延续了这个传统。 只不过,鞑靼人没这么多规矩,他们往往称大儿子为‘大太极’,二儿子为‘二太极’,只要是儿子,人人都是taiji。 此时,大太子已死了,尸首早已凉凉,关外寒冷,所以尸首并没有腐烂。 可是……那利斧却是插在脑袋上甚深,大太子额哲的扈从们,在不确保他的脑袋离开脖子的情况之下,无论如何,也拔不出,这一斧,实在太狠了,彻底的卡在了颅骨上,若再深入一些,这脑袋便要劈为两半。 大汗看着斧头,身子在颤抖。 接着,大汗泪如泉涌,一把将黏着斧头的儿子抱住,嗷嗷大叫。 越来越多的族人围拢上去,哲布也是其中之一,他显得很惊诧,大太子额哲乃大汗最心爱的儿子,且号称勇士,在部族之中,有很高的声望,他几乎形同于鞑靼部未来的继承人,其他的兄弟,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可是…… 他死了。 死相有些惨。 说实话,哲布的心里,竟都产生了同情,脑袋上至死,还有一柄斧头,这是多么可怕啊。 大汗经历了丧子之痛,疯狂的咆哮和嚎哭着,接着他放下了那个斧头下的儿子,一把抓住了一个扈从,拼命的摇着他:“谁,是谁?” “天上……有一个飞球……” 话说一半,这人便被一巴掌打翻了在地。 大汗正在暴怒之中,这个时候,你说天上有个飞球? “说!”大汗如咆哮的雄狮。 “天上……天上……” 大汗暴怒,拔出了腰刀,直接一刀斩下,这口里说天上的人,顿时血冒如注,哀嚎之后,很快便倒在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凛然。 大汗冷冷的盯着下一个扈从:“你来说!” “有几个汉人,从天上丢下了一个斧头,而后,大太子……便……” 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斧头。 若是别的时候,有人说这个鬼话,是没有人相信的,这简直就是侮辱人智商的回答。 可是……当大汗已经砍死了第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可第二个人,依旧如此,他们都是大太子身边,最心腹的铁卫,那么…… 无数人议论纷纷,许多人恐惧起来。 天上竟会掉下斧头来,这是上天要惩罚咱们鞑靼部吗?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不免带着几分惶恐。 就在所有人窃窃私语的时候。 才听那人道:“是几个汉人,降下一个飞球,那飞球落下,救走了大太子要围困的两个汉人,此后,他们便飞上了天,大太子……他……他……他生气了,可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他们居然从天上,丢下了一个利斧,就这么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大太子……” “……” 安静,所有人都很安静。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用自己浅薄的见识,来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然后他们发现,还是无法理解。 不过,至少他们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杀人者,乃是几个汉人,不只如此,还有就是,大太子的运气,不是很好,有些糟。 大汗扑哧扑哧的喘气,阴冷的目光扫了那人一眼:“他们是谁?” “我们并不知道,不过……不过……” 这人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其中一个汉人,留下了一张字条。” 字条…… 他们居然……还敢留字条。 大汗冷笑。 他接过了字条。 里头,是一个个的汉字。 好在大汗是以大元的继承者自居,既然是继承者,那么……他们自认为,自己也是汉人的奴隶主,打小,他倒是学习过一些汉话。 他按着这读音,开始一字一句道:“苏乐德……” 当大汗念出了苏乐德这个发音时候,所有人都愤怒了。 无数部族的鞑靼人,个个按着腰间的刀柄,眼睛通红。 这话是‘乞降’,是愿意向对方臣服的意思。 这些汉人,杀了大太子,居然……还要让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如狗一般,向他们乞降。 欺人太甚! 这句话,不啻是对鞑靼人最大的羞辱,许多人脸色激动的通红,恨不得立即,冲至大明的关塞去,和他们大战一场。 “搭桑拍发撒爱的发胡噜……” “……” 风中,有肃杀的意味。 这一句长句,就更加的令所有人心跳加速了。 大致的意思是,我是大明翰林学士之子,是新建伯的学生,我很有作用…… 当然,这个很有作用,也可以翻译为,我很厉害。 念到这里,大汗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这是耀武扬威,是在说,杀人的就是他,羞辱鞑靼勇士们的还是他,这个人,不但杀人,还要挟鞑靼的勇士乞降,甚至……还告诉他们,他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和一个很厉害的爹。 即便是鞑靼人和大明反目成仇时,那大明朝廷,也不曾如此侮辱鞑靼人啊,可是那什么新建伯,还有他的学生,他们……欺人太甚! 第511章 紧急奏报 大太子死了,居然还被如此的羞辱,许多人流出了眼泪。 即便是当初,大明横扫大漠的时候,也不是这般的啊,至少,那时候是要打便打,输了便输了,打不赢,就远遁大漠。 而大明,虽在那时,吊打北元,可至少,对于北元还有足够的敬重,一面命人保护了元人历代皇帝的陵寝,还派人专门去祭祀。 所以,他们对朱元璋,是服气的,揍归揍,可多少还保持了那么点儿相互尊敬的意思。 而现在呢。 现在这般盛气凌人,居然还如此傲慢。 杀了大太子,竟还这般的羞辱。 许多人都哭了。 其实,他们是真的冤枉了这个字条。 字条里的意思是没错的,虽然方继藩从故纸堆里,寻出了汉蒙语翻译的词典,对照着抄写一通,可他真的不想伤害鞑靼人民的感情的。 倘若是沈傲被俘虏了,沈傲照着字条上头的话念出来,在鞑靼人听来,那便是沈傲想要投降,并且表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只要鞑靼人让沈傲活下去,那么,肯定能给鞑靼人得来一些好处。 方继藩……是真的真的不想牺牲自己徒孙的性命,只要沈傲还活着,虽然成了俘虏,一辈子待在大漠,受尽屈辱,可总比死了要好。 可现在却非是沈傲被俘,而是大太子被他们宰了。 于是乎,同样是字面上的话,却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这就好像有人被社会人堵了,他若是痛哭流涕的说我爹是***,大家必定认为,这家伙是在装孙子。 可倘若你把人宰了,却来一句我爹***,这……就已经嚣张到了无以复加,令人发指。 鞑靼人同样如此。 大汗已经冷静了下来,丧子之痛,固然是锥心刺骨,可眼下…… “我与新建伯,不共戴天!” “杀!”鞑靼人嗷嗷叫的,发出了怒吼。 而哲布在人群之中,表面上也和众人一齐怒斥,心里,却是震撼了。 新建伯是谁,他竟……如此厉害…… 大太子啊,这可是大汗的继承人,若是不出意外,十年二十年之后,或许,这大太子,便是鞑靼新的大汗了。 可如今,他死了,死的一点都不安详,尤其是插在上头的那柄斧头,让人看的很刺眼。 不好! 哲布想到了什么,必须要传出消息。 大汗失去了他的儿子,整个鞑靼部,还遭受如此的侮辱,想来,用不了多久,大汗就要起本部兵马,南下打草谷了,应该让朝廷,速速做好应对才好。 哲布对于鞑靼人,是怀有深仇大恨的,他深知自己是大宁朵颜卫的人,自己的父祖们为大明打仗,自己现在又是锦衣卫的身份,自当为大明效力。 消息,必须立即传出去。 其实到了现在,他还是震惊的。 无法想象,区区几个汉人,居然可以杀入大太子所带领的数千人之中,将人救走,居然……还一斧头直接将大太子杀死了。 这……既是喜讯,同时,也是一个预警。 他不露声色,心里却是万分的激动起来。 新建伯……这三个字,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鞑靼人而言,他们并不理解这字面上的意思,甚至还有人以为,所谓的新建伯,是一个叫新建伯的汉人,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于,人们铭记住这个名字。 “和新建伯不共戴天!” 所有人愤怒的高呼着。 …………………… 数日之后,一匹快马,火速至山海关。 山海关总兵官接到了一份奏报,然后……他懵了。 新建伯……砍死了鞑靼大太子? 这……怎么可能。 那大太子确实前些日子,在附近一带活动,而且,周腊的事,总兵官也都知道。 可这大太子死了? 总兵官有点发懵,怎么看,这消息都不太靠谱啊。 不过大漠之中,各种真假不一的消息,确实很多,很多在外的细作,消息都是辗转得来的,都无法确认。 至少,总兵官就不相信…… 这大太子,相当于是大明的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身边数千人保护,这么容易被砍死? 这里头许多的消息,其实是对的上的,比如新建伯确实曾带人来过山海关,也确实从鞑靼大太子手里救出来了人,可总兵官依旧还是不相信这消息。 不过,在仔细的斟酌之后,他还是抬眸,看着送消息来的锦衣卫百户,这百户是驻扎在山海关的,一直负责和大漠中的缇骑联络,这消息实在有点吓人,显然百户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将消息送上去啊。 想想看,若是自己将这消息送到了牟指挥使手里,倘若这消息不靠谱呢?牟指挥使若是兴冲冲的呈报御前,可最后却得知消息是假的,牟指挥使固然要被陛下训斥一通,而自己,肯定要完蛋了。 他思来想去,还得找总兵官来商量一下。 “你怎么看?” 这百户想了想:“送消息的,乃是一个叫哲布的人,此人一直潜伏于金帐,不过他在金帐里地位卑微,人虽可靠,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未必了。” 总兵官颔首点头:“可是这里写着,鞑靼人可能南下报仇,若是我们不重视这个消息,一旦鞑靼人当真南下,你可想过,会是什么后果?” 百户打了个冷颤:“意思是,还是需要如实报上去?” 这虽只是个区区百户,可即便身为总兵官,也绝不敢掉以轻心:“不报,要承担风险,可报了,你也一定很担心吧,可老夫看,这么大的事,还是让庙堂上的人去担心吧,这不是你我可以确定的事,奏报立即送去,可要讲明,消息还未确定,否则,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百户颔首:“多谢总兵官指点。” “哪里,大家都在山海关,自需相互关照。”总兵官意味深长的看了这百户一眼:“那么,我也上奏一本吧,把事情挑明了即好。” 百户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出了事,大家一起担着。 而他也自知,这一次,总兵官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往后,作为天子亲军,锦衣卫布置在此的密探头头,自己对于总兵官的许多事,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方继藩清早起来,觉得无精打采。 小香香给他穿衣,似乎感受到了少爷的心情,道:“少爷,您……还在记挂着小姐吧。” 方继藩没吭声。 小香香道:“既然少爷记挂着小姐,为何不去宫里看看。” 方继藩撇撇嘴:“不去,本少爷不记挂。” 很骄傲的样子,将脸瞥到一边,一副不屑方小藩的样子。 可是……小香香何尝理解自己真实的感受啊。 要入宫去见方小藩容易,可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倘若去见了,见小藩过的不好,不免心里难受,他一定不适应的,肯定天天嗷嗷的哭,即便见了自己,高兴了一会儿又如何,自己还得走,又得分别,方小藩怎么承受的了这离别之痛,而自己,又要心如刀绞一次。 还是不要去见了吧。 至少,让方小藩慢慢适应自己不能在身边的日子,渐渐的没了念想,这对她反而有好处。 方继藩穿好了衣,洗漱一番,今日懒得出门,坐下,慢吞吞的呷了口茶。 小香香便陪着方继藩:“少爷,要不,我们将小姐接回来吧,少爷平时忙,可是我可以带着呀,我不怕苦的。” 方继藩又摇头:“不稀罕她,她在家里太闹腾。” 方继藩心里又抑郁了,自己当然想将她接回来。 可是小藩身份敏感啊,她的母亲,毕竟是土人,即便已被朝廷所接受,可往后,谁能保证不会有人背后议论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在宫里长大,到了那时,她虽非公主,其身份,和她与宫中的关系,却远比所有人都强,这……反而对她未来会有莫大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任何人对她的母亲有疑虑的人,都绝不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小香香眼睛变红了:“少爷真是狠心。” 方继藩一拍桌子:“哪里狠心了,少啰嗦,一个孩子而已,孩子算啥,我也可以生,生八个。” 算了,面对幽怨的小香香,方继藩觉得没法呆了,便起身:“我去东宫,让人去备马。” 一路打马至东宫,却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穿着便衣,带着许多便装护卫出来,刘瑾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 朱厚照一看到了方继藩:“老方,你来了,哈哈,本宫正要进宫呢,得去见见你妹子,哈哈……你妹子真是乖巧,和你的性子竟是完全不同啊,他见了本宫便咯咯的笑,本宫搜罗了一些好玩的东西,给她送去……你来的正好,走,咱们一道去看她。” 方继藩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哼,死骗子!你以为我妹子是啥?我妹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 最近身体不适,更的有点晚,请见谅,终于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哈哈,又可以收工,美滋滋的去睡觉,那啥,支持一下不,老虎也会笑。 第512章 你们都是败家子 朱厚照乐了,拉了方继藩入宫去! 谁料刚到了午门,有个宦官从里匆匆而出道:“原来新建伯在此,快,快来,陛下在暖阁,正要召见。”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朱厚照咋舌道:“你去见父皇吧,本宫去见妹子了啊,咱们下回见。” 说罢,直接一溜烟的逃了。 方继藩摇摇头,只好乖乖的赶到暖阁,却见这里,刘健和兵部尚书马文升等人都来了。 马文升显得心情还不错,下西洋的事,进展很顺利,他见过了徐经,与他促膝长谈,竟觉得徐经比方继藩靠谱的多! 这下子,心里终于有了底,徐经为正使,将率船队继续下海出使,已是板上钉钉,而兵部要做的,就是从旁协助。 最重要的是。 三宝太监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那幅天下舆图。 这幅舆图已在弘治皇帝的授意之下,由内廷刊印,四处颁发。 至少大家都有了奔头,知道那传说的黄金种子之国,具体在哪个位置。 眼下,大明的船队已至木骨都束,也即昆仑洲东岸,下一步,则是要绕过整个昆仑洲,至昆仑洲之西。 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打探来的消息来分析,天下舆图准确率极高,几乎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所探索的诸国没有太大的出入。 一旦抵达了西岸之后,便要穿越一片***了,到时便可抵达那个巨大的岛屿。 下西洋的一切,都在为登陆那一处岛屿做准备。 当然,困难是有的。 昆仑洲那里,佛朗机人和大食人的舰船较多,许多舰船都在那一带的航路,若是没有他们的帮助,根本不可能得到补给! 兵部制定的计划就是,想要解决补给问题,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将船队缩小至最小的规模,不过……这有些困难,因为在昆仑洲一旦遭遇佛朗机人或者是大食人的袭击,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稳妥起见,那么就需一支足够庞大的舰队,满载而去,尽力做到补给充分,有了这庞大的舰队,在抵达某些佛朗机人的聚居点之后,其实也不必担心对方不肯提供补给,因为在徐经的计划里,佛朗机人在昆仑洲的聚居点以及港口武装并不强,至多不过百人的规模,这对他们在昆仑洲足够了。 他们的火器比较精良,战斗力也很强。 不过……如果有一支规模在一千五百人,装备了鸟铳的精兵随同前往的话,想来佛朗机人不会选择采取什么过激的手段。 这对兵部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要知道,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那可是维持了两三万人规模的舰队,而接下来,兵部会竭力制造一支供应数千人的船队。 对于这点,马文升现在很烦恼。 更准确的来说,无论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其实都很烦恼。 见了方继藩来,等方继藩向皇帝行礼,马文升率先道:“新建伯,飞球……要制造起来,需靡费多少钱粮?” 好吧,又是钱! 果然这个世上,钱粮才是一切的核心啊。 方继藩道:“鲸皮比较贵一些,咳咳,这一个飞球,蒙皮下来,怕要数百两银子吧,再加上其他的,大抵,一艘三百两银子就够了。” 陛下希望制造一批飞球在各个边镇中使用。 一艘就是三百两,这一百艘,岂不就是三万? 这个数目,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李东阳心很疼啊,因为他知道,肯定不只百艘,他一脸慎重地道:“平时的养护几何呢?除此之外,只怕一艘飞球,至少需要三五人方可,这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啊。” 方继藩想了想,他是个耿直的人,不愿意忽悠李东阳,于是道:“不只如此,其中花费最大的,反而是燃料,眼下的燃料,乃是精炼过的鲸油,在天上一个时辰,至少需两斤精炼过的鲸油,若是要维持十个时辰甚至二十个时辰,那么所需的鲸油就更多了。不过未来,或可想办法用其他油料取代鲸油。” 方继藩的话里,对李东阳而言,就几乎形同于在伸手和李东阳说两个字,打钱。 李东阳面无表情地道:“这样算来,靡费确实不少,九边这么大……若是飞球少了,于事无补,可若是多了,说实话,兵部这些年靡费巨大,户部是实在无米下锅了。陛下虽说可以支出一些内帑来,可要养如此多的飞球……诶……” 他摇头。 户部就是精打细算的,所以李东阳叫苦,无可厚非。 马文升不敢做声,他是实在没脸再要钱粮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开销是实在太大了。 其他各部的尚书也都在此,大家对于马文升,很有怨念。 这朝廷的钱粮,十之八九都去了兵部,其他各部都在吃土呢,日子没法过了啊。 “新建伯。” 就在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却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脾气不太好,毕竟是吏部尚书嘛,吏部尚书被人称之为天官,地位不在内阁学士之下,因为他主掌着朝廷的功考,决定了无数官员的升降。 王鳌就很不忿。 这些年,其他各部都是靠边站着,年年都是户部在主计一年的岁入和岁出时,几乎都是将钱粮往兵部搬,说实话,看着心疼啊。 王鳌乃弘治皇帝的老师,当初在詹事府,教授弘治皇帝读书,因此便连弘治皇帝,都需叫他一声王师傅。 王鳌道:“新建伯认为,这飞球可以杀敌吗?” 方继藩道:“我没说过可以杀敌,我的意思是,可以侦查。” 王鳌微微一笑道:“不可以杀敌,那即是无用了,朝廷在关外设置了这么多的堡寨,又建了这么多烽火台,关塞连绵,互为呼应,何须靠飞球来示警呢?我看此物看似骇人,可实则却是无用,奇技淫巧之物而已,还是老办法管用,朝廷这些年,有许多的难处,这钱粮都取自民脂民膏,花费在这无用之物上,是糟践民财,陛下和诸公以为呢?” 越是廷议,规矩越多,而越是这等庙堂上最高等级的会议,却往往是关起门来,能各抒己见。 王鳌的话,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同。 尤其是李东阳,李东阳笑吟吟的道:“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无用,而是要看这用处到底有没有那么大。新建伯的飞球,固然是好的……” 李东阳面带微笑,他可不似王鳌这般的耿直,说话还是很晓得拐弯的:“可是呢,相比于这么多钱粮的开支,需问的是,这钱粮花费的值得吗?王公说飞球不能杀敌,是啊,不能杀敌,要来何用呢?与其如此,还不如多在关塞多配火铳和铁炮,这……才是鞑靼人来袭时的利器啊。”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有理。 李东阳便看着马文升笑道:“负图以为呢?” 马文升尴尬一笑,不知怎么说好,便捏着胡子:“新建伯以为呢。” 和这些老家伙们打交道,真的很心累啊。 动不动就是钱粮和民脂民膏,倒好像花了你一文钱,都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他们都是老臣,而儒家传至今日,崇古的思维极其严重,人们普遍认为,一个新的事物出来,老祖宗们没有这东西,不照样很牛叉吗?由此可见,这玩意,就算没有,也没什么妨碍。 至于如李东阳这些老臣,就更加如此了,他们这个群体,本身就带有天然的保守秉性。 方继藩想了想道:“凡事总要去尝一尝,若是不敢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横扫大漠,可百年之后,大明还是这个大明,官兵也还是这些官兵,所用的火铳、铁炮、刀枪剑戟,也是分毫不差,可为何现在却只龟缩了起来,处处受制于人呢?” “由此可见,眼下马政之中,最大的弊病,在于时过境迁,从前的那一套已经不堪为用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的赫赫武功,到了今时今日,反而使我们因循守旧起来。飞球用处大不大,这是值得商榷的事,可到了今日,大明必须变一变,得想办法,总结出一套新的对鞑靼人的作战方法,可要总结出来,就必须不断去尝试,否则,每日只想着这个靡费钱粮,那个靡费钱粮。可朝廷花费钱粮无数,却依旧无法消除边镇上的隐患,难道……这不是巨大的浪费吗?每年调拨去边镇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啊。” 马文升的老脸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最坏的结果出来了。 果然如自己预想的那样,两面不讨好啊,李东阳等人认为自己挥霍钱粮。而方继藩呢,也针对了马政的问题,指出只一味的用老办法发放钱粮,也是巨大的浪费。 反正,在双方的眼里,都是兵部的错。 这等于是李东阳和王鳌骂兵部败家,还想拿气球来骗钱。 而方继藩反手又给了马文升一个耳光,反驳李东阳和王鳌,这群人渣,就算不用气球,他们也是坑爹的败家货。 第513章 军功来了 方继藩这番话,有些重了。 这属于群讽啊。 虽说能坐在此的人,断然不会轻易的脸红。 有人想要和方继藩计较,却又发现,好像自己和一个脑疾争吵起来,好似……又影响自己的清誉,说难听一点,就算你口舌如簧,牙尖嘴利,用嘴巴将方继藩打翻在地,又能如何?胜之不武啊。 更何况,自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文臣逐渐掌握了大权,武勋们开始靠边,可谓文风鼎盛,真正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大明的弊端,也开始显现出来。 自洪武高皇帝以来,乃至历经了文皇帝和仁宗…即便是明宣宗,那位以文治而得名的宣宗皇帝,那也是打小就跟着文皇帝出征蒙古,登基之后,亲自带兵驻扎喜峰口,见到了瓦剌人来袭击,便带着自己的亲卫,亲自指挥作战,且勇猛过人,提弓连续射杀了几个瓦剌人,将瓦剌人击溃,最后迫使他们投降的狠人。 此后到了英宗皇帝登基,在历史上,所谓的土木堡之役,仿佛就像是英宗皇帝吃饱了撑着,不听劝谏,非要御驾亲征一般,其实这里,却是错误的,人们往往认为,是王振的谗言,使英宗皇帝受了蒙蔽,因而御驾亲征。可实际情况却是,就算没有王振的谗言,明英宗也会御驾亲征,因为这是太祖高皇帝时的传统,英宗的爹宣宗皇帝会亲临边镇,和瓦剌人作战;英宗的爷爷,也是曾亲自领兵作战的人,至于他爷爷的爹,也就是文皇帝,更是一次次的出击大漠,将整个大漠当做是猎场,痛击北元残部,斩草除根。 英宗亲征,是传统,只不过他最后玩崩了而已。 自此,皇帝尚武的风气戛然而止,在所有人看来,尚武成了一件极可耻的事,以至于朝廷武备松弛,沦落到了如今,年年朝廷都供应无数的钱粮,结果区区倭寇,在东南泛滥成灾,成了心腹大患。鞑靼人日益壮大,河西走廊,大明的影响也日益的削弱。 朝中诸公,个个都说养兵的钱粮越来越重,朝廷已经不堪重负。 那么…… 实效呢? 钱是你们花的吧,你们自个儿花了这么多钱粮,结果处处挨打,到处都是焦头烂额,怪谁? 刘健压压手,决定打圆场:“好啦,说着,说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有话,好好的说,飞球,也不是没用,只是……方继藩啊,他们说的是,只怕效果并不显著,若是不足够显著,只怕糟蹋了钱粮。至于方继藩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年来,朝廷所费的钱粮,比之文皇帝、宣皇帝时,要多了数倍,可这钱粮,花是花了,可又有几分,是用在了刀刃上呢?这是我们的过失啊,有过也没什么,改了就是,兵部……要检讨!” 马文升憋红了脸:“是,下官一定……好好检讨,兵部上下,要重新制定马政的方略。” 刘健又道:“至于这飞球,能否杀敌,有什么用,又有多大的用,这个……暂无定论,因为军中,毕竟没有真正用过啊,方继藩借此,救过人,可我大明,也不能花费这么多钱粮只去救人,是不是?不妨这样,西山这儿,先造三十艘,户部拨付出钱粮好,先拿去用一用,若是有效,到时再多造一些,可倘若无效,此事,也就作罢了。如何?” “这个……”李东阳还是有些舍不得。 王鳌被方继藩狠狠的怼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他毕竟是帝师啊,还是吏部天官,你小子懂……好吧,你小子好像是懂很多东西,可是…… 王鳌道:“老夫对此,无话可说,不过……不能杀敌之用,奇巧淫技,老夫还是觉得糟践了。负图,你怎么说?” 他希望拉着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起来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马文升觉得自己是躺着中的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这兵部尚书,就这样倒霉吗? 他看了看王鳌,再看看方继藩。 王鳌是吏部尚书,和自己平级,不过他的地位,显然比自己要高一些,不好得罪。再看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渣,臭不要脸的东西,好吧,他决心还是站在方继藩这边,因为……人渣和臭不要脸的人,恰是最不好得罪的:“刘公说的对,此物到底是不是奇技淫巧,造出来,用了便知,兵部的钱粮,在其他地方,我会想办法,能省则省。” “……”王鳌有点懵。 这王负图,有点儿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似这样关起门来的讨论,他一向吝啬言辞的:“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吧。” 说着,弘治皇帝已起身:“今日朕有些乏了,兵部这几日,上一道章程来。” 弘治皇帝心情有些不好,听了方继藩的话,倒是真生出了有点对不起自己祖宗的心思,不说高祖皇帝,就说文皇帝、仁皇帝还有宣皇帝,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个个都是亲自上沙场砍人的主儿,此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弘治皇帝自诩自己文治,还有一些功劳,可这武治,至今徒劳无功,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 众人见陛下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刘健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弘治朝已经历经了十五年了,十五年来,除了总算是稳住了贵州的乱子,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若是当今陛下是个昏庸无能之人倒也罢了,偏偏皇帝还如此勤政。 刘健忙道:“既如此,臣等告退。” ……………………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手里拿着一份来自山海关的奏报。 他有点懵。 这奏报里……到底啥意思? 有点看不明白啊。 方继藩……打死了鞑靼大太子? 鞑靼大太子这个人,牟斌是多有耳闻的,当即鞑靼的大汗,乃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而他的儿子们,也都如虎豹一般,尤其是这个大太子,更是恐怖,此人……死了? 而且,还是方继藩打死的? 问题在于,方继藩出过关吗? 根据奏报,方继藩前些日子是去了山海关,可没有出关的记录啊。 他命人取了前些日子,来自山海关的奏报来比对。 还是有些不明白。 而禀报这件事的,乃是一个潜藏在金帐附近的锦衣卫小旗官,据说还是朵颜部的人,此人之前传递的消息,都十分准确,几乎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可见,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牟斌坐在案牍之后,手指头敲击着案牍,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这奏报,就像是天书一样,看是看明白了什么意思,可……却参悟不透啊。 站在他身边的,乃是锦衣卫经历沈煌之,锦衣卫经历司经历,别看官职很低,却几乎是指挥使身边最重要的幕僚,他似乎看透了牟指挥使的心思:“指挥,是不是觉得这奏报里,有许多蹊跷。” “对,我怀疑,这是鞑靼人,故布疑阵,传出来的假消息,可问题在于,他们传出这样大胆假消息,又能得到什么呢?” “是啊,听说那大太子,乃是鞑靼人第一勇士,且还有勇有谋,他曾单独,袭过我大明的河西之地,使我大明在河西,不得不收缩防务,此人不是简单的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被打死,似他这样重要的人物,身边护卫重重,还是被斧头砍死的,奏报里,只是反复提及了新建伯,真是猜不透啊。” “你看,这消息,是否要核实?”牟斌凝视着沈煌之。 沈煌之皱眉:“若是核实情况,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消息。而东厂……” “你是担心,东厂先将消息送到御前?” “是。”沈煌之苦笑:“东厂前些日子,消息都比锦衣卫要灵通,萧公公也一直希望,东厂能在陛下面前,多露脸,他的目的,达到了,反倒是咱们锦衣卫,有些里外不是人。” 牟斌脸发冷,不过口里却道:“厂卫都是为陛下效力,不分彼此,这倒无碍。” 沈煌之笑吟吟的道:“不妨,还是奏上去吧,至少说明,咱们锦衣卫在大漠里,还是有一些成绩的。” “可如果消息不实呢?”牟斌有些担忧。 “消息不实,那也是大漠里的那百户的问题,指挥大人,事先和陛下明言,消息没有得到确认,就可以了。” 牟斌颔首点头,觉得有理,他实在不愿意,再被东厂捷足先登了。 “可若是消息准确,那么……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啊,我大明自文皇帝以来,还不曾诛杀过鞑靼或是瓦剌部的王子呢,陛下若是知道,定当龙颜大悦。而且,这份奏报,需牟指挥亲自去奏报,这东厂擅长邀功讨好,难道咱们锦衣卫,就不会吗?” 牟斌听罢,颔首点头:“有理,既如此,立即备马,我入宫去!”他站了起来,这份奏报得解释清楚,不然……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 第二章送到。 第514章 斩杀贼酋方继藩 方继藩等人退出了暖阁,一路出宫。 方才虽在暖阁里吵得厉害,不过大家毕竟无冤无仇,公是公,私是私,朝中的大臣没一个傻得,断然不至于因为公务上的不和,与人反目成仇。 所以那王鳌出了暖阁,便热情招呼:“方继藩,来,我等同行。”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方才还气咻咻,转头便如此,实在有点令人看不透。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是啊,继藩,我等……同行。王公可是经常提及过你,他说虽和你接触不深,可你做的许多事,却都是利国利民,很教他佩服,只恨自己生不出如你这般的儿子。” “……”方继藩心里开始在琢磨,这……算不算骂人? 王鳌捋须笑道:“负图的话,是虚夸了一些,不过佩服是有的,那土豆和红薯,老夫的家乡,已开始推广了,亩产虽不及西山,不过收获依旧惊人,这传来的家书里,都是说本乡的百姓们欢喜无限呢。” 方继藩见他说的真诚,这才去了疑虑,看来,可惜自己生的儿子不是方继藩,这……不是骂人,可还是听着有些怪怪的。 方继藩道:“这没什么,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刘健三人,是往内阁去的,而王鳌、马文升方继藩等,却需先出宫,众人走走停停,王鳌仿佛方才暖阁中的争议,没有发生过,却是关心起了西山书院的事:“西山书院此次有多少人参加开春的春闱。” 方继藩老老实实答道:“原本有十五个举人,后来又陆续有九个举人入西山书院读书,我算算,噢,有二十四人。” 马文升乐了:“招揽二十四举人,又教授出了六个进士,这……放眼天下,怕也没有多少个书院,可以与之相比的吧。” 王鳌微微笑道:“是啊,西山文风鼎盛,可见一斑,前些日子,还听了一些争议,都是学争,可是啊,新建伯,老夫有一句良言相告。” 方继藩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王鳌为首的几个尚书心里居然都暗暗点头,方继藩这个小子,果然没有传说中脾气这样的臭啊。虽说一般人,在见到了王鳌,王鳌说有良言相告,不知多少人都得恭恭敬敬的说一句还请赐告。 可方继藩这一声‘噢’,看上漫不经心,却是方继藩口里喊出来的,显然,这已很有礼貌了。 至少王鳌就很欣慰,捋着胡须,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其实……这小子,应当也不算很糟糕吧,还好,还好。 甚至方才在暖阁里,方继藩很不客气的攻讦王鳌,王鳌的气都消了,方继藩,不就本该是这样的吗? 人家也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天性如此啊。 人就是如此,很多人之所以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愤怒,其实未必是因为对方的话好听还是难听,而是从这话里,得出了对方是在针对自己,再往深里想,人家为何针对自己呢,还不是对方对自己抱有敌意,于是乎,怒了,双方矛盾升级,社会人们在马路中央插手站着,露出自己的纹身,指着对方的鼻子能骂一个时辰‘你瞅啥’。 可方继藩就完全没有针对性,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厮……并不是针对自己一人,而是在座的各位,甚至包括了没在座的所有人。 王鳌笑吟吟的道:“方继藩啊。西山书院,不要牵涉进学争里去,争了也没什么意思,要争,也是争榜,争这榜上,有多少西山书院的人金榜题名,这才是西山书院的立身之本。” 方继藩心里说,我没争啊,一直都是别人来西山书院争,而且来争的人都很文明,绝不口出恶言,也绝不捋起袖子要动手。 见方继藩没有应声,王鳌也不生气,习惯了。 几乎要行至午门,大家正待要分道扬镳,王鳌驻足,笑吟吟的道:“飞球之事,老夫还是要反对的,不为其他的,在老夫心里,这太浪费了,无论继藩喜与不喜,不过,有闲,倒是可以来府上坐坐,老夫对你,也算是闻名已久,很想听听,你对农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方继藩便道:“王公喜欢农学,却不知,天下的学问多着呢,这飞球,就是天大的学问。” 王鳌很固执,和马文升等人对视一眼,仿佛交换了眼色,却是乐了:“总之,飞球不能击贼,要之也是无用,至于侦查,我大明自有侦查的手段,何须这天上飘着的一个球呢,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老夫看来,你那红薯和土豆,方是利国利民之物,这飞球,偏了啊。你也不想想,这天上也有鸟,可这鸟又何用?能下来啄人吗?除了飞起来时候,能避人,一无用处,这也是老夫的良言,老夫这个人,重实际,否则,说破天,也没用。” 他见方继藩有恼羞成怒的迹象,心里乐了,对付这样的小年轻,手到擒来,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你一个小娃娃? 便背着手,不给方继藩丝毫反诘的机会:“好啦,告辞,告辞。” 预备要出了门洞,坐上轿子前往吏部部堂。 马文升遗憾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飞球……到底有没有用?” 作为兵部尚书,他还有些疑虑,到时候花费了钱粮,定制了三十个,别一点用都没有,人家也不会骂你方继藩,不还是骂兵部吗? 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却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其实人不坏,至少没听说过什么恶名,可对于锦衣卫指挥使,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一个个板着脸。 若是往日,大家可能只相互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擦身而过了。 可今日,牟斌脚步匆匆,见到了方继藩,道:“新建伯,你竟在此。” 一听方继藩这小子,竟和锦衣卫有所瓜葛,预备要走的大臣们,个个面上虽是漫不经心,却都留了心。 方继藩还没回应,牟斌便道:“诶,正要寻你,快随我一道入宫觐见,有急报,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 马文升和王鳌不禁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能让锦衣卫牟斌说十万火急的事,肯定不小。 方继藩道:“何事?” 牟斌眯着眼,他目光深邃,谁也不知他的眼底深处,潜藏着是什么,可表面的目光,却显得很温暖,想了想:“鞑靼大太子额哲,被你诛杀了,你到现在还在装傻。消息已传来了,这是大功一件,此前,为何没听你奏报?那鞑靼大太子,乃鞑靼储君,地位非同小可,方继藩,你这飞球,真是立了大功啊。” “啥?” 方继藩有点懵逼,自己和什么什么大太子,有关系吗? 认都不认识啊,他怎么死了,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被自己诛杀了,还是飞球?不对吧,怎么听着像八百里打死了鬼子一样,拍戏吗? 其实何止是方继藩,王鳌的脸,一下子变了。 他仿佛已没了呼吸。 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捏着胡须的手,竟是悬在了半空。 整个人,宛如石化一般。 马文升身子颤了颤,差点儿打了个趔趄,这时候他也顾不得牟斌的身份了,忍不住道:“什么鞑靼大太子?” “马公身为兵部尚书,这鞑靼大太子额哲是谁,竟也不知吗?” 马文升来不及脸红,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此人……死了?” “不错,有密报传来,说是死状……惨不忍睹!”牟斌淡淡道。 马文升激动了。 可能王鳌还在琢磨,这鞑靼大太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既然都是太子了,为啥还要加一个大字呢,难道这世上,还会有小太子吗? 额哲的名字,他也是闻所未闻,他是吏部天官,对大漠中的事,了解不多。 可马文升不一样,他哆哆嗦嗦的道:“当真……死了?” 牟斌不敢确定,额哲的死,是不是和方继藩有关,可他却还是相信额哲死了的,牟斌毫不犹豫的点头:“不错,这额哲……已经死了。” “天可怜见啊!”马文升突然激动了,他的反常反应让所有人都有些愕然。 马文升激动的捋起了长袖,露出了自己的手臂,全无大臣应有的斯文,却是欢天喜地,以至于到了后来,眼睛红了,喜极而泣的道:“这该死的额哲,终于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想当初,此贼带兵袭我河西故地,掠地数十寨,屠戮河西军民,不计其数,老弱妇孺,他都不肯放过,尸横遍野,前前后后,在他的刀下,是数千人的性命啊,真是老天有眼,哈哈,他也有今日,他是怎么死的?” “……” 马文升高兴坏了,居然一下子拉着牟斌的手,不肯放牟斌走。 牟斌道:“斧头插进脑袋里,差不多,脑壳劈为两瓣了。 方继藩在一旁听着头皮有些发麻,自己的脑壳,居然也觉得有些隐隐作痛。 这等死法,也算是标新立异了。 …………………… 第三章。 第515章 赫赫功劳 马文升这般的激动,倒是引来了王鳌等人侧目,他们俱是惊讶万分的看着,眉头深深皱起来,思虑着。 这个大太子,如此重要的人物……死了。 还是被方继藩给杀了? 不只如此,还和那飞球有关? 飞球在万军之中,营救了人不说,顺道儿,还宰了敌酋? 若如此,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这飞球……恐怖至此? 王鳌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深深的琢磨着。 牟斌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朝方继藩笑道:“我正要入宫禀报陛下,新建伯且别走,随我一道入宫。”牟斌想了想,又看向马文升:“都一道入宫吧,此次大太子死亡,极有可能,惹来鞑靼人的报复,此事,尚需商榷应对之法。” 马文升喜笑颜开:“好,走,入宫去。” 那王鳌还愣着在当场,有点无法适应,像是做梦一般,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乐了,心里美滋滋的,当真……杀了一个大太子,这一波,不亏啊,哈哈,想不到我方继藩,随便折腾一个飞球,便让鞑靼人丧命。 这是什么运气呢,可以说这一大功,完全是白捡的呀。 方继藩顿时豪气万千,技术……才是改变战争方式的唯一方式,而这等技术所带来的新的战争方式,会使大明和鞑靼人的战争变成不对称的状态。 我可以出现你的头顶,而你却打不着我,气死你。 方继藩此前对于热气球,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信心,只认为,飞球最大的作用,便是侦查。 可一下子,方继藩醐醍灌顶。 之所以飞球只能侦查,这是因为,那是在后世啊,热气球发明的时候,技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正因为如此,这热气球的用处其实并不大,毕竟,在螺旋桨飞机、长枪、火炮面前,这玩意杀伤力低,且极容易被地面的武器击落,所以几乎形同于是鸡肋,可如今,对付的,却只是一群放荡不羁的骑着马,射着箭的鞑靼人。 无数的念头,瞬间的涌入方继藩的脑海。 方继藩叉手,神气活现的发出了大笑:“哈哈哈哈……” “……” 说实话,任何人遇到这个时候,都难免要谦虚一下,功劳越大,越谦虚,逼格越高。 可方继藩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却是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王八之气。 这王八之气澎湃而出,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实不相瞒,我方继藩是个谦虚之人,此前这飞球,之所以只敢说侦查,是我方继藩不愿将话说的太满。可如今,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妨直言相告了吧,这飞球能杀人于无形,一个飞球,宛如一队鞑靼人骑兵,所过之处,便可随意击杀鞑靼人,而我却可不伤分毫,有了这飞球,鞑靼人在我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我方继藩历来谦虚,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会泄露这飞球的厉害,王公,方才真是抱歉的很,我脸皮有些薄,竟是不敢吹嘘飞球太过,这个……王公……” 王鳌想到方才在暖阁里,自己对方继藩盛气凌人的姿态。 他老脸微微一红,眼眸闪烁着尴尬之色。 方继藩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继续朝他说道:“王公啊,奇技淫巧不打紧,杀人于无形最重要,这大明无数的军马,都驻扎在关镇,每年花费的钱粮,不计其数,可是敢问,这百万军马,可有谁能击杀鞑靼国太子吗?” “……” 王鳌觉得方继藩在羞辱自己,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可又如何呢,事实却是,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惨的是马文升……怎么说着说着,新建伯啊,明明方才老夫是站你一边的,你咋又反手给我兵部一个耳光呢? 百万边军做不到的事,方继藩一个飞球就可以做到,咋的,不服? 王鳌不做声。 马文升也没做声。 气氛有些尴尬,一众人都不好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淡定的道:“给我一千飞球,我不敢说踏平大漠,却教鞑靼人鸡犬不宁!” 一……一千…… 马文升和王鳌对视一眼。 他能看到,王鳌的脸上,有些红,面上带着几分无语。 ……………… 弘治皇帝心情确实有些糟糕,他还是不明白,先祖们这么多的功绩,这江山落在了自己手里,这大明,却无法有效的对来自北方的胡人,进行有效的打击。 文治武功,文治是否有,值得商榷,这武功,却是断然没有的。 一声唏嘘之后,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他们……他们回来了。” 他们……是谁? 弘治皇帝深深皱眉,有几分不解。 “还有指挥使牟斌,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向陛下禀报。” 弘治皇帝看了看左右,萧敬没在左右,便对这小宦官道:“宣他们进来吧。” 十万火急。 又是哪里出事了吗? 弘治皇帝手指磕着案牍,有几分焦虑,心里更是有几分忧心。 片刻之后,牟斌率先入殿:“陛下,紧急奏报。” 尾随其后的,有方继藩、马文升。 王鳌没好意思来,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一口吐沫一根钉,还来凑啥热闹,找不自在吗? 弘治皇帝道:“将奏报取来。” 一封奏报入手,弘治皇帝先是扫了一眼,目光有些呆滞。 这……有点儿匪夷所思啊。 鞑靼大太子,额哲,此人……似乎有一点印象。 弘治皇帝抬眸,凝视着马文升问道:“额哲……是何人?” “乃鞑靼小王子之长子。”马文升立即道:“此人乃鞑靼第一勇士,最受鞑靼汗喜爱,鞑靼汗分一支军马给他,他在河西,曾四处攻城略地,陛下忘了吗?” “是吗?”弘治皇帝喃喃自语,这个人,他有印象了。 此人……自己曾深深痛恨。 也为之担忧。 随着瓦剌的灭亡,鞑靼已日益的兵强马壮,而这额哲,便是祸首。 这不等同于,鞑靼人诛杀了自己的太子朱厚照? 当然,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那鞑靼汗在弘治皇帝心里,当然不是英雄,不过,他这个儿子,可比自己的儿子,要彪悍的多了。 结果……额哲死了…… 死的很不安详。 奏报上说,手斧入颅骨,拔之不出。 难道……这额哲下葬的时候,还得顶着这么个斧头下葬? 否则,真要动强拔出来,这脑袋,可就彻底碎裂了,若在泉下,肯定很不安吧。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他大抵的看到了额哲的死因,说是飞球起飞,此后掉下来一个手斧,一击即中。 飞……飞球…… 方继藩……对了,还有那个沈傲,还有一个叫杨彪的家伙。 他们丢下了斧头,就将人直接砸死了。 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他喜出望外,可随即,却又不敢高兴的太早,毕竟,这只是一面之词。 弘治皇帝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尽力平静的问道:“核实了吗?” 这么一下子,也算是报仇雪耻了啊。 牟斌正色道:“还未核实,只是臣觉得,十万火急,于是立即前来奏报。” 弘治皇帝面上,既有几分期盼,又有几分失落。 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弘治皇帝的焦虑。 这么大的消息,一旦核实,那么……这就成为了大明对鞑靼人的一次重要胜利,这足以载入史册,千秋彪炳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最终,他手砸在了案牍上,非常郑重的吩咐道:“那就尽快核实,一定要做到准确无误不可。” 牟斌道:“臣遵旨。” 方继藩也不啻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敢情这还没核实啊,没有核实的消息,你牟斌也喜滋滋的报来,这……若是发现,最终的结果有些出入的话,那我方继藩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招牌都没了?我也是要脸的人好嘛?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扯动,正欲说什么。 却在此时,外头又有人道:“陛下,陛下……十万火急。” 竟又来了个十万火急。 声音是萧敬发出来的,萧敬似乎刚刚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他一脸愁容,进入了暖阁,便拜倒在地:“陛下,十万火急啊……”他说话的时候,瞥了一眼牟斌。 牟斌竟也来了,莫不是……他提前来奏报了消息?那么,这锦衣卫动作倒是很快啊。 萧敬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些年来,东厂的效率都比锦衣卫要高一些,毕竟,锦衣卫即便探知到了什么消息,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即便是入宫来奏报,不也要花费功夫吗? 而东厂不同,有了消息,直接送萧敬,萧敬则可以第一时间,将这消息送到弘治皇帝耳里。 这个消息,似乎有些糟糕,所以萧敬脸色很不好看:“陛下,出事儿了,边镇……又出事了,鞑靼汗起兵数万,号称要报仇雪耻,预备南下,袭扰大明各处边镇,以往即将要入冬了,鞑靼人不会这样折腾,可这一次,有些不同,这鞑靼人……他们疯了。” 第516章 不破楼兰终不归 萧敬内心是绝望的。 这都要入冬了啊,鞑靼人吃了什么枪药,竟突然南下,难道是有备而来,有什么图谋? 若是如此,大明这个冬天,可不好过了。 各处边镇都将烽火四起,陛下一定会为此,忧心如焚吧。 陛下这些日子,身子本就不好,倘若再殚精竭力下去,若是积劳成疾,可怎么得了。 萧敬最担心的,便是陛下的身子。 他急得满头是汗,却在此时,暖阁里,传出来了哄堂大笑。 鞑靼人………起兵了…… 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如此异常。 这说明什么?倘若那大太子没有死,鞑靼人怎么会有如此的举动?即便是大太子是自然死亡,鞑靼汗固然是伤心欲绝,却也没有突然带兵南下的道理啊。 唯一的解释就是,牟斌的消息,是极准确的,大太子果然死了,不只死了,还真是被人用利斧劈死的。 因为死的过于离奇,这大太子本身就是勇士,且身边的护卫这么多,寻常人怎么可能用斧头砍死他。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飞球上,扔下了一柄斧头,而后…… 真是人间惨剧啊。 所以大家都乐了,弘治皇帝更是爽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众人见陛下笑,便更加没有拘束,笑的更厉害。 萧敬懵了。 鞑靼人南下了啊,南下了啊,他们来侵略咱们大明了,这些人,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个时候,好笑吗?有什么可笑的? “看来……这奏报,是真的,不必核实了。” 萧敬继续发懵,什么奏报,还有什么奏报?为何自己不知道? 牟斌忙道:“是。” 这肯定已板上钉钉了,真的不能再真,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飞球的厉害,诸卿家都看到了吧?想不到,区区一个飞球,便有如此效用,真是令朕大开眼界。方继藩……有大功于朝,卿家还记得朕当初说的话吧?” “卿家诛杀大太子,便是大大的军功,朕说过,卿家若是立了军功,朕绝不吝啬赏赐……”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重新给方卿家论功吧,过两日,报道朕这儿啊。” 弘治皇帝觉得很愉快,诛杀了一个大太子,可是大功一件。 他冷冷一笑:“那鞑靼汗,承受了丧子之痛,所以才起兵南下,可见他定是仓促无备而来,若如此,则好对付的多了,让各处隘口坚守就是了。” 方继藩忙道:“臣倒是有一个想法,不妨让臣,改进这飞球作战之法,在官军坚守的同时,也让这飞球,试一试是否有击杀鞑靼人的效果。” 弘治皇帝喜滋滋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主动请缨,这就再好不过了:“那么,就多购飞球,设飞球千户所,便挂在镇国府之下吧,这些东西,就算给寻常各路官军,他们也不懂得如何用,至于这千户所的千户,就让杨彪来就可以了。朕倒想看看,这飞球能击杀大太子,还能做什么。朕拭目以待!” 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马文升也是喜气洋洋的:“陛下,这飞球卫,预备多少飞球?” “先造一百,招募五百人,可够了吗?钱粮若是户部不肯出,朕的内帑取出来支用。” 弘治皇帝难得大方一次,这怎么能不大方呢,方继藩说的对,边镇已经靡费了这么多钱粮,这区区飞球的花销,其实根本就是不值一提,朝廷总是想着,省这么点儿小钱,却殊不知,吃的却是大亏。 “陛下,臣觉得……飞球卫……有点儿……不太好听。”方继藩忍不住吐槽:“不妨就叫镇国府驭天卫如?” 驭天卫? 驾驭天空?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这名儿,也不好,再想想吧。” 方继藩这家伙,是不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呢? 弘治皇帝有点小小的怀疑。 方继藩猛然想到,好像这名儿,确实有点嚣张过了头了,这大抵形同于是龙傲天,赵*天之类的名儿,听着好像很牛叉,可在当下,人们是对天是带有敬畏的,而皇帝,更是以上天之子自居,驭天卫,你方继藩还想驾驭皇帝的爹不成? 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脑疾,加上胡说八道习惯了,是人都得怀疑方继藩居心叵测啊。 可方继藩却像没事人一样。 说了就说了,咋?我方继藩就是这样的,只要我三观奇正,有轻松一般的高洁品质即可,皇帝是知道我方继藩的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道:“这个……再议吧,总之,先自京营之中,挑选一批人来,至于如何作战,又如何操练,方卿家自己看着办。待那鞑靼人来了,朕看你小试身手。” “请陛下放心。” 无数的念头,已在方继藩的脑海里划过,显然……下一次,他不打算投斧头了,可是……该投什么好呢?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既已经许诺了要对方继藩封赏,方继藩也就安下了心,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说的,可耍赖不得。 ……………… 自宫中出来,已是正午,方继藩很想去见一见方小藩,有日子不见,却不知如何了,朱厚照也去见她了,她见了朱厚照,一定滔滔大哭吧,真是可怜啊,小小年纪,便要见太子这样的人渣,还要受他摆布。 方继藩吁了口气,出宫内去了。 飞球卫,至少暂时……它只能叫飞球卫已经开始招募人手了。 只不过,飞球卫和备倭卫不同,那备倭卫招募的是一群穷逼,而飞球卫的要求,却十分苛刻,以至于连续招募了十几日,也不过来了寥寥数十人。 方继藩要求每一个人,必须得能读书写字,且限定了视力以及身体素质。 可问题就在于,一个人呢过读书写字,谁愿意从伍呢? 好在飞球卫的军饷丰厚,倒也吸引了一些穷书生去。 不过,这天降神斧斩贼酋的消息,却是传遍了京师,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等天上掉下来点什么,然后砸死人的事,这玩意,在古人们心里,叫做天诛,又或者是天收,反正……被诛杀的人,一定属于道德败坏,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的家伙。 ……………………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分割了海面,水花拍打在满是苔藓的船身上。 舵手叼着半截萝卜,美滋滋的掌舵。 海上就是如此,人的身份象征,来源于物品的稀缺性。 譬如刚刚登船时,船上的鸡腿,便是稀罕物,舵手可以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其他人只有流口水的份。 可一旦航行久了,在这海上漂泊,这蔬菜瓜果,就变成了人们眼里的美味佳肴,毕竟这玩意不好保鲜,你说没肉吃,还可以在这船上养几头羊,带着一些干草,想吃了,直接在船上屠宰。倘若是想吃米面,难也是管够。 唯独蔬菜,太容易变质,而恰恰蔬菜中的维生素,本就是***大海中行船之人的稀缺品。 为了补充这些,备倭卫也有办法,那就是预备大量的茶叶,让船上的水手们,随时泡着茶水喝。 这茶很好保存,至少没有几个月功夫,是不会变质的,而茶叶之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那鞑靼人,不吃蔬菜,几乎都是靠茶叶搅拌进奶水里制成奶茶,补充身体里的维生素,因而,鞑靼人对于茶叶的需求极大。 船上的人也一样,大家发现,多喝茶之后,不易产生各种海上的疾病,因而,这喝茶成为了水兵们最热衷的事。 可喝茶虽能补充人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却并不代表,人们对蔬果没有需求,一般的水兵,有需求那也没需求,吃你的肉干和白面、白米饭去。而舵手不同,他既可以戴着墨镜,身上还披着拉风的披风,嘴里随时都可叼着一根萝卜。 这……就是身份,是区隔。 在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上,能叼着一根萝卜的人,都属于很厉害的那种。 他们追击着那一艘倭船,已经足足的十三天了。 十三天来,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很轻松。 甚至,他们不打算立即追上对面的倭船,直接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是戚景通的计划,他认为倭寇来袭时,船上的补给,已经消耗了大半,而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进行追击,却带着足够的淡水和食物,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有足够的补给。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必急着追赶上倭船,将对方一网打尽,而是慢慢追击,要嘛这艘倭船失去了一切的补给,最终被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追上之后,兵不血刃的缴获。 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 那便是倭船不得不寻找停靠的口岸,进行补给,这个口岸,势必就是海外倭寇的某个巢穴。 这茫茫大海,想要找到倭寇的巢穴,实在不容易,能够停靠这样巨大倭船的巢穴,就一定是倭寇老巢,戚景通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这个老巢里,一定有许多的倭寇,甚至……还可能藏着他们多年劫掠的宝藏。 原本特想赶着回去打渔的水兵们,一下子亢奋起来,嗷嗷叫着要追击到底,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518章 水中的主宰 浩浩荡荡的水兵们开始登岸! 事实上,他们起初遭遇了一轮弓箭的袭击,不过显然,倭寇在这海岛上,箭矢匮乏! 至于铁炮之类,据说也有,不过在海上,海水腐蚀的能力太厉害,那当年设置的铁炮,因为倭寇本就随性,也已是铁锈斑斑,千疮百孔。 所谓倭寇,其实不过是贼而已,即便会聚众盘踞某处,却几乎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敢来袭击他们,因而所谓的防卫,不过是笑话。 水兵们几乎毫不费力的登上了沙滩。 而后,好整以暇的开始集结起来。 胡开山一身铁甲,此次他决心不再持矛了,而是直接将船上专门用来斩缆绳的大斧取了来,这把分量极重的巨斧,在他手里,挥动自如,就像那小儿的玩具一般。 戚景通下意识的高呼着:“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这一次遭遇的乃是倭寇的主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都定了神,听从口令行事,违反军令者,杀无赦!” 迎战力强大的水兵们,总算勉强按住了心里的躁动。 他们结阵,一切都轻车熟路,三百人,瞬间化身成为了某种战争俱兽一般,接着开始显露出了獠牙。 而在另一头,倭寇们也已开始纷纷集结,他们几乎从岛屿的各个方向冲杀出来。 这些剽悍的倭寇,个个目露凶光。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对于这些上岸的明军,是无法理解的! 说起来,他们对于明军,已有着很深的见识了,几乎每一个在此盘踞的倭寇,都有过追杀明军的经验。 在他们看来,明军的战斗力低下的令人发指,甚至还不如某些士绅招募的庄户。 可这些人,今儿居然胆大到自动送上门来了。 这…… 很尴尬啊。 看着那区区三百人,虽阵容还算整齐,可他们面对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倭寇,倭寇们几乎是三五成群,十数人一伙,队形有些散乱,可气势却很足。 各种花名为三头蛟、过江龙、东瀛第三刀、快刀浪人、五步蛇的‘好汉’们,个个轻蔑的看向对面的明军,跃跃欲试。 张掖已在一众心腹的拥簇之下,徐徐走到了阵前,他背着手,神情从容不迫,远远眺望着前方前方的明军。 只是,面上……带着古怪。 “预备动手吧,将他们统统杀尽。”张掖只是轻描淡写的道。 似乎……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带给了张掖某种羞辱,他冷笑着道:“我看他们,军容还算齐整,可这些明军,即便是山中的老虎,可只要到了这海上,来到我张掖的面前,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我张掖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大海的主宰,谁……才是真正的水……神!” 他眼眸猛地一张,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倭寇们还没准备开始发起攻击。 却在他们的对面,戚景通还在扯着喉咙:“大家不要冲动,万万不可冲动……” 胡开山却已是饥渴难耐,急匆匆的大吼一声道:“人死*朝天,他娘的,这些倭寇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一样,等了这么久,也不见进攻,他们当我们是啥?弟兄们,不等了,再等,晚饭就赶不上了,杀他*的!” 一声令下,勉强还在队中压抑着心里滔天杀意的水兵们,一下子炸了。 戚景通忍不住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哎……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如此! 说好了……要进退有据的…… 胡开山自是一马当先,已疯了似的发起了冲锋。 这便是人形坦克的威力,浑身都是气力,快如捷豹,浑身的甲片,密不透风,他这一动,水兵们个个高兴的像要入洞房一般,都疯了,个个无所畏惧的冲杀上前。 于是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慢人一步,犹如一群雄师,在狮子王胡开山的带领之下,发起了猛烈的冲刺。 “……” 倭寇们看得有点傻眼了,不免有些发懵起来。 他们还真没见识过……居然胆敢主动发起攻击的明军。 今日……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可随即,他们也激动了。 明军啊,一群窝囊废啊,不杀白不杀,从前都是乘船十数日,登岸寻觅明军来宰杀,今日倒是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嗷嗷叫着,也准备着要发起攻击。 可是…… 他们突然发现,对面冲杀得很快。 宛如洪峰一般,只是转眼之间,那胡开山便已杀至了面前。 若说方才,这些明军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洪峰,那么现在,倭寇才知道,原来这是泥石流。 冲在最前的胡开山,便像是大山,毫不犹豫的扎入了倭寇群中。 砰……血肉之躯,直接与那胡开山的铁甲撞在了一起。 接着,无数人如断线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倭寇们看着,下意识的纷纷举刀劈砍。 这轻薄的刀锋,在胡开山厚重的锁甲上斩出了火星。 可胡开山浑然不觉,倒是许多武士刀直接卷刃了。 而胡开山动了,大斧一扫,瞬时之间,血雨满天,迎面的四五人,直接被斩成了两截,与大斧碰撞在了一起的长刀,也顷刻之间成了废铁。 血雨漫天而下。 周遭,尽是哀嚎。 胡开山一旋身的功夫,周遭的倭寇都是发懵,有的,更是突然觉得心底深处生出某种恐惧感。 这家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身材高大,健壮无比,这就形同于后世的拳击赛一般,一群迷你轻量级的拳手遭遇了重量级的选手,而且特么的这重量级的选手,还一身重甲,就如直接掏出了一把ak47,你丫在作弊啊。 胡开山就在所有倭寇心里惊讶的间隙,忍不住咆哮道:“你们快点儿,我赶着吃饭!” “……” 在这海岛上,虽然倭寇积攒了无数的财富,可无论有多少财富,这里的物资都是匮乏的。 许多倭寇,都习惯了倭人的饮食习惯,偶尔吃一点鱼片,至于饭团,那更是稀有之物,一日两餐,能勉强吃饱,便算是了不起了。 其实他们和大明军户吃用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些人若是不够凶残,不能搏命,在这海外,便是死路一条。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往往更勇敢,可以做到悍不畏死。 可是他们的身体素质……却是差得可以。 倘若胡开山当真是重量级的选手,也即是近两百斤级的拳击选手的话。 那么这些人,可能连九十斤的迷你重量级选手都不如。 这种差距,几乎注定了,是一个成年人冲进了幼儿园,而后开始各种狂拽霸气狠的表演。 方才还满心鄙视之态的倭寇们,居然有了一丝胆怯,没见过这么狠的啊,他们平时都是欺负寻常明军那等弱鸡,现在遭遇了真正的狠人,竟突的反应不过来,发现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虽是有了忌惮,可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的,他们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依旧如飞蛾扑火一般,开始冲杀起来。 可是这没有用。 胡开山的巨斧,挥舞得虎虎生风,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他甚至压根就懒得去防御。 因为接下来,身后如潮水一般的水兵们已杀到,水兵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个个激动得像听闻了网吧开业免费的穷逼少年一般。 瞬间,他们开始撕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这个口子越来越大,水兵们挺着长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反击,这……等同于是单方面的屠戮。 此时,在远处的海崖上。张掖抿紧了嘴唇,眼眸张得大大的。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想来,他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号称是海上最勇敢的倭寇,居然会有一天,竟犹如一群弱鸡,被一群只有三百人的明军一路追着宰杀,极尽狼狈。 更可怕的是,这些水兵一点都不挑食,很讲究,绝不放过一人,无论是对方受伤,还是对方想要转身而逃,又或者有人心理崩溃,哀嚎着跪倒在地。 这些犹如疯子一般的人,毫不犹豫,上去就是捅人一个窟窿,而且他们一丁点都不怕麻烦,哪怕有人想逃开,他们就拼命的追击,有人跳入了海里,明知入了海,十之八九要死了,可水兵们很是舍不得他们的尸首,一个猛扎跳进了海里,片刻之后,则得意洋洋的提着一个首级爬上了岸来。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且个个像有无穷大的气力,一场剧烈鏖战下来,人人都会气喘吁吁,可他们却像是只是饶痒痒一般,在杀死了一个倭寇之后,又精神奕奕的投入了下一场战斗。 此情此景,兵败如山倒…… 张掖双目之中,瞳孔收缩。 他久久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明军。 这么多的倭寇,在这些明军面前,竟只是不堪一击! 他身子颤抖着,甚至……到现在,他都无法接受兵败的现实。 看着漫山遍野开始逃窜的部众,他咬着牙,发出了不甘的怒吼:“这……绝无可能,我张掖……才是水中的主宰!” 第519章 平天下 戚景通唯一庆幸的,就是平时的操练没有落下。 因为长年累月的操练,这三才阵,早已融汇进了这些掉进钱眼里的水兵们骨子里。 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反应的,正因如此,所以水兵们虽然激动,嗷嗷叫的冲锋向前,却还总会和操练时队列中的同伴们共同进退,相互照应,彼此之间,不自觉的相互照应。 戚景通突然恍然大悟。 从前看兵书,各种所谓的阵法,只是流于形式,很多人只以为这只是花架子,因为确实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即便是开战前保持好了阵型,可一旦打了起来,便彼此失去了联系,各自为战了。 原来操练的真正本意,其实就是将战法的各种战术动作融入进士兵们的骨子里,让他们下意识的,与身边的人进行配合,就如条件反射一般,其实跟本不需去刻意为之的摆兵布阵,一声号令,他们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看着这三五成群的人,形成了一个个战斗小组,表面上,是胡乱冲杀,嗷嗷叫的追着倭寇便是乱杀,可实际上呢,这不正就是小三才阵的精髓吗? 击溃了正面的倭寇,随即便开始清理负隅顽抗的敌人,并且限期,让所有的倭寇立即在沙滩上集结,否则,格杀勿论。 这里的岛屿,所以专门有人,控制了港湾的所有舰船,没有了船,剩余的倭寇即便是想要逃窜,没有了船,除非是想去喂王八。 唐寅生怕这些水兵们杀的兴起,这岛上,定有不少被倭寇所俘虏的良家,忙是下令:“解救良民一人者,赏钱加倍。” 一下子…… 整个岛屿变得格外的平静起来。 每一个水兵,都如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杀戮很快停止,所有的岛上的人,并不伤及性命,而是对其进行甄别。 水兵们恨不得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是倭寇,而是被倭寇俘来的良家子弟,手里虽是提着刀,可目光却温柔了很多。 倭寇们个个战战兢兢,见方才还嗷嗷叫到处杀戮的水兵们突然不杀人了,而是像牛羊一般,将他们驱逐至沙滩。 沙滩上,唐寅一脸疲倦,却还是打起精神,他需对所有人进行一次甄别。 倘若是倭寇,就地格杀。 若是良民,则暂时看押起来。 片刻功夫,胡开山却是拎着一个白面书生来,这书生道:“饶命……饶命啊……学生……” 此人,正是凶名在外的张烨。 张烨哭了,这不只他好号称掌握了水的海盗王受到了侮辱,主要是胡开山嘴巴太臭,熏得他要死。 完了,完了,想我一世凶名,今日…… 张烨悲从心来。 他如鹌鹑一般,被胡开山摔在了地上,此时张烨全无半分头目的样子,随即便开始滔滔大哭:“饶命,学生……” “你叫张烨是吗?”唐寅笑吟吟的看着他:“久仰大名。” 张烨身躯一震,自知自己是无法伪装了,目中露出了凶狠:“成王败寇,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可说的,来吧,将我千刀万剐便是。” “你还真说对了。”唐寅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客气:“今日,还真想借你这身躯一用,今日,本官不但要捣毁这百尾岛,更是要将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囊,留在这百尾岛上,警醒后人。本官要告诉这海外的所有人,无论他们良善与否,与我大明为敌,袭扰我东南边境的人,绝不会有下场,来人……架起来,将他活剐了。” 张烨一愣,身子打了个哆嗦,千刀万剐……这是想死,而不可得啊,他吓的浑身颤颤作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 却在此时,戚景通匆忙的领着一个水兵,到了唐寅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现了一处藏匿钱粮的地方,唐侍学,其中,金银,无以数计。” 唐寅心念一动,颔首点头。 ……………… 数日之后,满载而归的舰队开始离港,去时,唐寅只有一艘舰船,可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舰船足足四艘,有大有小。 港湾里,无数人翘首以盼,不少的士绅和商贩,都要哭了。 一听说备倭卫回港,无数人热泪盈眶,乌压压的人们,聚集在港湾里,朝舰船挥舞。 回来了。 备倭卫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啊,再不回来,大家可都要饿死了,多少人,都指着备倭卫讨生活,不说那大黄鱼,单凭蜡烛和鲸鱼皮的订单,就已排到了明年开春,价格一涨再涨,现在所有人手头都缺货,没有原料,这买卖就做不成,自己去捕捞? 这不存在的。 一方面,捕捞不是走私,这捕捞船需要时刻出入内陆,而走私船一年到头,也不过出入一次,朝廷不许私人出海,出去了,是要杀头的,风险太大。 另一方面,这大黄鱼的捕捞之法,乃不传之秘,你想捕就捕? 至于鲸鱼……这就有些尴尬了,说实话,就算朝廷让你去捕,整个宁波府,怕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胆子啊。 而今,这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全部维系在了备倭卫上头。 尤其是前几日,蓬莱水寨调了三艘船来,如此一来,这备倭卫,便有了四艘船,这使无数人看到了希望,有了多余的船,备倭卫便可防倭和捕鱼两不误了啊。在未来,越来越多的船,将会兴建起来,这些舰船,都将会给备倭卫使用,有了这些,将可以捕更多的鱼,宁波上下,所有的士绅和百姓,都可以受益。 许多士绅,已经没心思去种地了。 种地的利益太少,能挣几个银子?可做着鲸鱼和大黄鱼的买卖,获利是种粮食的十倍二十倍,等于是躺着将银子挣了。 如此一来,原本就因为大量鱼作为食物,导致粮价暴跌,再加上红薯和土豆即将推广,粮价又跌了不少,相应的,土地的价格,也在不断下跌,不少士绅,已经开始卖出家中不算肥沃的土地了,虽还需留一些土地在手,有备无患,不过眼下,贱卖土地,已成了风潮。 唐寅下船的时候,便被知府温艳生带着本地的士绅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热热闹闹的纷纷见礼。 当得知备倭卫竟袭了倭寇的巢穴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起初,许多人还以为只是冒功,毕竟人在海外,你说诛了多少贼,不就多少吗? 可当无数的人头,一箱箱的卸下,还有千余营救回来的百姓下船,这些下船的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无神的眼睛,四处张望,当确定他们抵达的乃是陆地时,俱都哽咽了。 一时之间,港湾里哭声一片。 温艳生等人沉默了。 这种感受,他们是可以理解的。 甚至……温艳生感受到了一丝羞耻,多少地方官吏,平时作威作福,可等倭寇来时,四处掳掠,却无所作为,任那无数良家百姓,被倭寇虏了去,施以暴虐,这些被营救妇孺,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他们终究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不幸的却是……一言难尽。 温艳生摇头,只是唉声叹息。 唐寅却是正色道:“家师成日教诲学生,读书人要知行合一,治国平天下,需先有同理之心,今日……这些被营救的妇孺……若我等是她们,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会有吧。他们是我大明的百姓,而今遭遇倭寇凌辱,本就是我等的失职,如今,既是返乡,理当妥善安排为好。” 温艳生不断点头:“是,是……本官真是汗颜。”说着,感慨万千:“同理之心,不错,莫说是读书人,只要但凡是人,都当有同理之心才是,她们……是别人的母亲和姐妹,我等,当以姐妹和自家妻女相待。唐侍学,打算如何安排?” 唐寅回头,看了那无数上了码头,惊慌又无助,且又抽泣和痛哭的人,摇了摇头:“立即请温知府至江南各府县,通知她们的家属吧,她们……的亲眷,倘若还愿意好好相待,就由官府提供路资,请他们来将人领走,走时,给一些遣散的资费。只是……” 他沉默了一下,似下定了决心:“只是……而今乡间多有恶俗,姐妹和自己妻子被贼寇虏了去,若觉得受了耻辱,不肯来领人的,那也不强求,港湾这里,得想办法,先给她们栖身之所,也请温知府牵头,得给她们一个生计,不至使她们颠沛流离,遭人白眼。” 唐寅说到此处,读书人的多愁善感便涌上了心头:“过去的事,都会过去,有人无法接受,可我等若是尚有良心的人,却万万不可有这样的心思,留下来的,从今开始,便是我唐寅的姐妹,本官,奉旨平倭,平的,又何止是倭寇呢,也需抚平这被倭寇戕害的良善百姓,不将她们的伤痛抚平了,那么……平倭,又有什么意义?” 温艳生咀嚼着唐寅的话,打起了精神,深深朝唐寅作揖:“不错,平倭的本意,就是护民,收容和救助她们,并没有脱离平倭的本意,唐侍学,你直说了吧,需要老夫做什么,老夫尽力而为。” 第520章 封侯 温艳生一脸的郑重其事,这是他难得的一次认真。 众士绅们起初听说备倭卫解救了人回来,许多人心里,不免带着几分别样的心思。 那些妇人,只怕都已被……了吧。 虽是可悯,可毕竟失了妇节啊。 她们既失了贞,为啥就不拼死抵抗呢?就算不抵抗,难道不该投河、投井吗? 可当唐寅说要将这些妇人当做姐妹一般看待时,众人一愣,都不禁有些尴尬。 唐寅道:“如何安排,且需先问过恩师才是,恩师最有办法,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也不能护佑她们一辈子,既要救助,既该对她们进行保护,也需让她们自食其力,先请知府衙门,划出一块土地吧,其余的,等禀明了恩师再说。” 温艳生佩服的看了唐寅一眼。 这个唐侍学,果真和其他人不一样,温艳生倒是真正佩服他,他心里一凛,总是听到唐寅开口恩师,闭口又是恩师,却是不知,这唐寅的恩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新建伯,真是令人佩服啊,能培养出这样能文能武的弟子之人,一定十分了不起吧。 当然,一个人有才,倒也罢了,可若一个人不但有才,且还德才兼备,宛如唐寅这般,那么……管中窥豹,他的恩师,又当是怎样的有德之士呢。 温艳生年纪大了,宦海沉浮,见的人渣,比自己吃的米还多,见过的败类,比自己过的桥还多,人心险恶,尤其是那些权门公子,飞鹰走狗的有之,败家的有之,欺负良善百姓的也有之,至于偷鸡摸狗,嬉皮笑脸,满口谎言之辈,那就更是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了。 反观那位新建伯,和这些所谓的权门公子相比,那真是清新脱俗,人品贵重,且允文允武,小小年纪,便已桃李满天下,观其弟子,便可知其人,我温艳生,虽也不是什么高官,却也是有几分良知的人,若是有一日,能拜会此人,一睹此人风采,不知是多大的幸事。 “这些,都好说,唐侍学放心,唐侍学待他们若姐妹,那么,他们便也是我温艳生的姐妹,需要办什么,开口。我温艳生办不成,出了纰漏,冷了人心,以后便将我嘴缝了,我这辈子,再不吃鱼。” 其他士绅个个尬笑,有一个士绅道:“是啊,是啊,唐侍学和温知府,爱民如子,乃我等典范。”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他们的道德观,未必能接受这些。 他们自幼所学,便是欣赏贞烈的女子。 似那等被男子摸了手,便回家将手臂剁了;又或者被男子轻薄,立即便悬梁自尽,倘是寡妇,便要守贞,割发明志。 那些被糟践了女子,居然还没去死,这真的很让人伤脑筋啊。 可话虽如此,他们现在可是个个靠着唐侍学呢,鱼啊,备倭卫得赶紧寻鱼来,若是没有鱼,该咋办? 所以,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决定勉强认同这些不肯去死的妇人。 唐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此次备倭,宁波府的鱼,只怕已匮乏了吧,我欲专门编练一支渔船船队,招募人手,出海捕捞,现在水寨里,有缴获的舰船,也有自蓬莱水寨调拨来的海船,大大小小的舰船,已有五六艘了,等招募了人手之后,操练一番,便出海捕捞,将来的产量,将会提高数倍。” 众人一听,喜笑颜开,纷纷道:“唐侍学爱民如子,吾等钦佩。” “还有咱们的温知府,也是爱民之人啊,咱们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宁波府的父母官,清正廉洁,为民筹谋,无负朝廷所托。” “是极,是极。真是好官哪。” 众人七嘴八舌,几乎将唐寅和温艳生夸到了天上。 这些人,可都是本地的大士绅,他们可是掌握了一地舆情的,本地的举人、秀才,多是出自他们家,而能议论国家大事的,当然也就是读书人,他们说谁好,自然谁好,说谁坏,自然谁坏。 唐寅微微一笑:“说起来,此次回来的途中,倒是捕了一些大海虾,竟有小臂大小,温知府与诸位,不妨今夜来水寨,我命人烹煮,将此下酒,如何?” 唐寅已过了愤世嫉俗的年纪了。 自然知道这些士绅,也并非善类。 可这又如何呢。 自己要做的事,是避不开这些人的。 与其让这些人成为阻力,不如使其成为自己的助力。 温艳生眼睛一亮,却是捋须乐了:“不好,不好,这大海虾是何物,老夫虽还没见过,不过……既是海中的珍品,便不能等闲视之了,寻常人,能烹煮出什么,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妨如此,待会儿老夫亲自去看看那龙虾如何,先煮一只尝其味,再由其肉质之不同,编写出一份食谱,如此再由人依法炮制,方才不浪费了这上好的食材。唐侍学啊,打仗,吾不如你,爱民,吾不如你,这肚里的墨水,老夫也未必如你。可论起烹饪之道,你却不配给老夫提鞋。” 唐寅莞尔一笑:“那么……有劳。” …………………… 弘治皇帝近来心情很是愉快,不过因为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他不敢怠慢,隔三差五,问过了安,才肯来暖阁。 而今,虽才是初冬,北京城,却已下起了鹅毛大雪,弘治皇帝穿着一件常服,里头垫着绒衣,他不对衣物,不太讲究,什么舒服穿什么,宽大一些即可。 暖阁里没有烧地龙,是想节省一些煤炭,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一些内帑,都送去给方继藩制气球了。 方继藩那家伙……怎么感觉像骗了自己的银子一样。 一想到银子,现在内帑虽然充裕,尤其是宫中有了西山煤矿的收入之后,便更加充实了,可这是银子啊…… 所以,弘治皇帝决定能省则省,这地龙,换成了炭盆,几个炭盆摆在了暖阁四周,烧着无烟煤,冒出丝丝的热气。 弘治皇帝坐着,刘健等人早已等候多时,马文升也喜滋滋的跪坐于此,一见陛下到了,众臣纷纷要起来,弘治皇帝微笑着压压手:“诸卿家,不必多礼,此时天气冷冽,诸卿还需操劳国事,朕心里,甚是不安,来人,多添几个炭盆吧。” 弘治皇帝对自己虽小气,可对臣子们,还算大方。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新得的奏报,关外试种的红薯和土豆,俱都成活了,不只如此呢,亩产还不小,虽不及西山,却也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 “是吗?”弘治皇帝一挑眉,那大漠之中,长不出庄稼,以至于无法农耕,最终,成为了鞑靼人的草场,可若是真如方继藩所言,能重出来,这可是大好事啊。”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道:“难怪,这就难怪了。” 刘健不禁道:“陛下难怪什么?” 弘治皇帝道:“清早的时候,去仁寿宫,却见方继藩的妹子方小藩,那孩子先是在哭,可见了朕来,朕便亲她一口,命人给她奶瓶吃奶,谁料她便咯咯的笑,朕还奇怪,朕平时并不常见她,与她很是生疏,何以今日她见了朕,便大笑不止,原来……竟是有大喜事啊,哈哈……” 众人纷纷笑起来:“陛下圣明,以至那方家的姑娘,都能沐浴皇恩,自然是大笑不止了。” 马文升借机提升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弘治皇帝方才注意到了马文升:“马卿家今日有事?” “有的。”马文升定定神:“兵部,已拟了论功行赏的章程,按着陛下的意思,是该给方继藩封侯了。” “封侯啊……”弘治皇帝有点儿淡淡的忧伤,不过……人家军功摆在那里…… 弘治皇帝道:“嗯,既如此,就递上来,朕来批红吧。” “该叫什么候为好?”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突然道:“朕亲自来取一个,不妨……就叫谨身候,嗯,这一次,和往常不同,朕也就不照着规矩来了,谨身律己,朕封此候的用意,便是要让方继藩多办实事,少虚头虚脑的,成日游手好闲。” 谨身候…… 刘健等人互看一眼,看来,这是陛下对方继藩的期许啊。 当然,这谨身候有点不太好听就是了。 你说人家得了侯爵,本该高兴才是,结果啥候呢,谨身候,这不摆明着告诉你,以后要要谨慎一点,要随时整饬自己,三省吾身,要自我批评吗?‘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陛下真是圣明啊,方继藩得了此爵,时刻被人提起他的爵位,每日都有人旁敲侧击,日夜都有人呼唤他的爵名,提醒他该三省吾身,这对他,有莫大的帮助。” 刘健不禁莞尔起来,谢迁也乐了,跟着凑热闹:“臣也觉得,很有意思,哈哈……”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难得跟人开一个玩笑。 而这玩笑,居然挺好笑的。 见大家都乐,他也乐了。 ………………………… 第四章送到,还有一章,嗯,要努力。给点支持不。 第521章 定远平波 暖阁中的君臣,几乎都可以想象出,方继藩的反应会是什么。 再想想那精彩的表情,宛如脑疾一般的错愕,便忍不住有所期待。 萧敬站在一旁,也乐了,不禁道:“陛下,您还别说,这谨身候,还真就对了,新建伯这个人哪,就是得敲打,陛下您不知道吧,咳咳……” 他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萧敬故意道:“奴婢不敢说。” “你说便是。”萧敬越如此,弘治皇帝越是知道他话里有话,自然要追问下去。 萧敬才道:“陛下,这方继藩,近来和太子凑在一起,在做女红呢。” “……”弘治皇帝笑不出来了。 有点懵。 心里头,大抵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做女红。 果然好不了几天,这两只臭虫在一起,尤其是那太子,又开始皮痒了。 大男人,就不能做点大男人做的事吗? 真是亏得他们…… 弘治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健等人脸色,也僵了。 马文升的笑,还挂在脸上,可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又不是。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故作漫不经心的道:“噢,知道了。” 然后大家都不做声,还能说啥呢,好端端的本来挺愉快的气氛,本来方继藩是有一点可笑的举动,大家笑一笑就是了。 可现在这家伙,是真的搞笑了啊,这时候若是笑,就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了。 萧敬忙是拍了自己一耳光:“您看,瞧瞧奴婢这贱嘴,奴婢就不该说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小孩子玩闹而已。” 这算是定了性,这事儿不能太严重,追究起来,就传遍天下了,只能当做玩闹来处理。 马文升尴尬的道:“那这敕封的旨意。” 弘治皇帝道:“照例,还是发出去吧。有了军功,岂有不封侯的道理,嗯,马卿家来的正好,朕正想问问,鞑靼人南下的事。” 说到这里,却有个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通政司……送来奏报。” 弘治皇帝心知肯定是急奏,方才的话,戛然而止,随即道:“什么奏报,取来。” 小宦官不敢怠慢,接着,奏报出现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呆住了。 这一下……玩的有点大啊。 “陛下……”见弘治皇帝面带异常之色,刘健忍不住道:“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镇国府备倭卫对倭寇穷追猛打,你们猜,如何?” 刘健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结果如何,不由道:“还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随即眉飞色舞:“百尾岛诸卿还有印象吗?唐寅带着兵马,直捣百尾岛巢穴,斩倭寇人头一千一百余,俘获倭寇七百,除此之外,还拿住了贼首,其中朝廷张榜通缉的汪洋大盗,就有二十三人,这些人,无一不是无恶不作的恶匪。再有,拯救被倭寇掳去的良人,九百七十余……诶……” 那可是倭寇巢穴啊。 倘若说,数百倭寇袭击宁波府,还可以说备倭卫占着天时地利,胜了也就胜了,可这一次,却完全是客场作战,而且……几乎是对倭寇一面倒的屠戮。 从前倭寇肆虐东南,无人可制,可唐寅去了宁波府,镇国府备倭卫建了起来,又有胡开山和戚景通等人,这些家伙们,竟在短短时间,针对倭寇,练出了精兵。 现在直捣黄龙,真是痛快! 弘治皇帝拍案道:“唐寅这小子,做的好!” 他皱眉,低头继续看着奏报,忍不住道:“还有那知府温艳生,协助也有功劳,现在宁波府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对唐寅和温艳生人等,交口称赞,他们,实是朕的定海神针啊。” 刘健等人大惊,随即,都乐了。 刘健道:“这其中,只怕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功劳也是不小,陛下莫忘了,这可是镇国府的备倭卫啊。” 弘治皇帝凛然。 镇国府…… 太子这小子,还是能办事的。 虽然弘治皇帝知道,这镇国府里头,怕是方继藩的功劳更大一些。 可现在,出了如此巨大的成效,江南不知多少军民,欢欣鼓舞,对这镇国府,更是感激涕零,感激镇国府,不就是感激太子吗? 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深吸了一口气,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镇国府上下,都是功不可没,方继藩的爵位……得改一改。” “陛下的意思是……”马文升心里酸酸的,镇国府……那就没啥兵部的事了,那镇国府一向不太爱搭理兵部的,可怪谁呢,怪只怪,诸省沿岸十几个备倭卫,没一个有用的。 马文升真想将这些备倭卫的指挥叫到面前,一个个耳光拍下去,丢人啊。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还是颇有本事的,谨身候,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他,他是少年人,又还没娶妻,还是要给他留一点脸啊,方继藩……还是有功于朝廷的,还是不要寒了他的心,即便有些小过错,那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不妨,改为定远侯吧。” 定远侯…… 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爵位可不一般,汉时,就出过一个定远侯,乃是班超,可谓声名赫赫,后人无不仰慕。 可在大明,也曾有一个定远侯,叫王弼,他为太祖高皇帝痛击张士诚,随即北伐北元,立下了奇功,因而敕封了侯爵,此后呢,却因为蓝玉案,而被赐死,至此之后,这定远侯的爵位便被收回了。 不过太祖高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王弼而迁怒他的儿子,王弼的几个儿子,依旧受到了恩宠,长子受封安远侯,次子则为镇西候,而至于这定远侯位,皇帝却没有赐予了,毕竟……这本就是一种殊荣,王弼既是获罪,他的儿孙们,也就没有了这个资格。 弘治皇帝发了话,马文升倒没什么意见:“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感慨道:“将士们在前方不易啊,唐寅此人,不过是个青年,一介翰林,到了地方上,竟为朕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至于胡开山,区区草莽,却忠贞用命;还有戚景通,他是戴罪之身吧,这三人,都不易。再有宁波知府温艳生,此人的官声如此之好,想来,水寨能有如此功劳,他这父母官,怕也从旁协助了不少。”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着案牍,他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唐寅,朕是见过的,胡开山,朕也看过。这戚景通,也是忠良之后,是吗?当初戴罪,而今立下功劳,却也不易。还有温艳生,朕此前,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二人,诏入京师来吧,朕想看一看。” 刘健有些意外:“陛下的用意是……” “没什么用意,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也是让人知道,这地方上,爱民的父母官;军中肯尽心的武将,只要肯用命,无论官职大小,朕都会高看一眼,来见一见吧……” “遵旨。” …………………… 方继藩和朱厚照排排坐着。 朱厚照很认真的举着长针,双手有些笨拙的不断的将几口针不断的穿插着。 他……在织毛衣。 毛衣的线,是从羊毛里抽丝缠绕而成,方继藩打算弄一个处理羊毛的作坊。 现在天气很寒冷,可人们取暖之物,却多是袄子。袄子是用棉絮充塞而成,这取暖御寒之物,比较单一,反观这毛衣,其实也是御寒的神器,且因为可以自己编织,随时可以织成各种的花样,在后世,十分的流行。 之所以方继藩折腾起毛衣,他是害怕方小藩冻着了,不如给她织一件才是,此后又想到,诶呀,公主殿下若是有一件该有多好,好吧,唬骗着朱厚照来,教他织衣,依着朱厚照的尿性,十之八九,学会之后,便要送衣服去给自己母后和公主的。 朱厚照一听作女红,便摩拳擦掌,兴奋的不得了。 他其实也挺爱美女红的,比如他缝补衣服,就缝补的很好,缝补就和雕萝卜一样,都是精细的活,需要一双巧手,在这一带你上,朱厚照很是自傲。 不过织毛衣难度不轻,里头涉及到了许多的学问。 好在冬天在西山,不教授生员们读书时,其实也没什么玩的,索性,两个人便盘膝坐在炕上,一面织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攀谈。 这毛衣牵涉了元宝针、上下针、罗纹针,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式样,朱厚照已渐渐能快速的穿针和回针了,可唯独对式样的把握不是很好,好在他也淡然、随性,管他呢,最终是啥式样就是啥式样呗,且织出来看看再说。 方继藩反而手有些笨,织的比方继藩慢多了,手忙脚乱的,惹的朱厚照哈哈笑:“当初亏得你还教本宫织衣,你看看,这才几日,本宫便乱拳打死了老师傅了,老方啊,你这……不成啊,好好跟着本宫学吧。” 方继藩只白了他一眼,却无话可说。 第522章 发财了 朱厚照手指翻飞,轻松惬意的勾着针,吹着口哨,旋即他便追问道:“这勾出来的衣衫,当真能保暖?” 毛衣……尤其是羊毛衣一向是保暖的利器。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羽绒服没有出现之前。 汉人喜欢宽大的袍子,即便是内里,所以里头,只能靠袄子来取暖,而袄子保暖的程度,其实并不高。 有了羊毛衣就不同了,这可是正宗的羊毛啊,用这样天然的羊毛织出来的衣服,想不暖和也不成。 这两年入冬迟了一些,比弘治十二年时糟糕的天气也好,可即便如此,京师里,也有长达小半年的天寒地冻。 许多人宁愿窝在家里,烧着无烟煤保暖,都不愿出门活动,实在是太冷了。 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等着瞧吧,等殿下织出来便知道。” 朱厚照便又信心十足起来,面带几分得意之色。 “本宫天赋异禀,竟发现这女红之事,实是天生便有的一般。若当真有效,到时,本宫回去教妹子去,她太笨手笨脚了,做什么事都不成。”说着便摇了摇头,虽然自己是个人渣,可似乎还是抱有传统的观念,认为女子该做好女红。 别人家的女子如何,朱厚照无所谓,可自家的妹子,却不能和某些不着调的人一样,这女红还是得让妹子好好的学学。 朱厚照继续吹起了口哨:“还要织一件给母后,一件给太皇太后,尤其是太皇太后,近来冷呢,她身子又孱弱,生了冻疮。” 方继藩很不解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有些吃惊的问道:“太皇太后的宫室里温暖如春,也会生冻疮?” 方继藩问完这一句话,顿时想起了什么,冻疮不只是天气寒冷这样简单,有时受冻后取火烘烤,也是极容易滋生冻疮的。 平时宫室里烧炭,可偶尔,太皇太后总会去户外走走,或是命人开窗,给这寝殿里换换气,于是染了寒气,又用无烟煤这么一烘烤,冻疮可不就来了吗? 倘若是一般身体健壮的人,倒也无碍,偏偏太皇太后年纪大,又是妇人,血气本就不流畅,生冻疮是常有的事。 正说着,方继藩手忙脚乱的打着毛衣,他自觉地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天赋啊,犹如小猫玩线头一般,一团乱。 却在此时,王金元匆匆而来:“太子殿下,少爷,宁波来书信了。” “哈哈……”方继藩趁机放下了毛衣。 王金元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这打毛衣的娴熟,让他目瞪口呆,他不敢去看,可偏偏,眼睛却还是下意识的看着那里…… 朱厚照依旧低头认真的织着毛衣,完全不在乎王金元诧异的目光。 方继藩却下了炕头:“伯虎来书信了,为师可是很想念他呢,说是朝思暮想都不为过。” 说着,取了书信,认真看了起来。 这一看,心里颇为激动了,唐寅那个小子……这样的厉害? 方继藩不禁有点懵,整个人甚至都呆住了,老半天才回过神,看了一眼朱厚照,喜滋滋的说道:“太子殿下,备倭卫大捷?” 朱厚照这才分了神:“又大捷,哪里来的这么多倭寇。” “这一次是直捣黄龙。”方继藩乐呵呵的,心里乐开了花:“直接追袭了倭寇的巢穴,斩敌上千,俘贼也有七八百,除此之外,还解救了不少妇人……” “这些该死的倭寇。”朱厚照不禁痛骂。 方继藩则盯着朱厚照,如果他记忆没有错,朱厚照好似,也对妇人有兴致的。 不过,史书中的记录,未必可信,朱厚照在明朝的皇帝中,没有留下后代,这人一旦无后,难免被人各种的编排,尤其是他的堂弟嘉靖皇帝,对朱厚照这个堂兄,可是很有微词。 朱厚照固然也有胡闹之处,可这掳人妻子,爱好妇女的历史记录,让方继藩觉得可能有瞎编和泼脏水的嫌疑。 方继藩没在继续思虑朱厚照这历史上记录的爱好,而是很是欣慰的说道:“唐寅果然不负我的教导,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得意门生了。”只是,方继藩皱眉:“只是这些妇人……” 书信之中,唐寅谈的最多的,就是这些妇人的安排,可见唐寅对她们很是关心。 方继藩立即明白了唐寅的用意,这些妇人,是为此时的道德观所不容的。 虽然她们是男人们保护不力,却遭了倭寇的掳掠,她们所产生的悲剧,可以怪朝廷,可以怪官府,可以怪男人,可以怪各地的备倭卫,可以怪凶残的倭寇,可唯独……怪不到她们自己头上。 唐寅在书信中提及到了一件事,令方继藩很生气,说是宁波府士绅们,感念一个叫周姓女子的忠贞,欲筹银在宁波为其建牌坊。 这个周姓女子是怎么回事呢。 她和其他女子一样,也都被倭寇俘虏了去。 可随即倭寇欲对她不轨,她抵死不从,咬舌自尽。 她的贞烈,倒是很让人为之敬佩。 所以士绅们大张旗鼓,纪念此人。 可他们的用意,显然是别有企图的。 一方面,唐寅想要照顾这些受到了倭寇凌辱的女子,而士绅们,似乎很仰仗唐寅,他们绝不敢有什么腹诽至此,至少表面上,他们都是表示唐侍学这样做,很好。 他们既不敢和唐寅对抗,偏偏却又认为这样很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这些苟活下来的女子,对他们而言,不啻是添堵啊,程朱之道里,写的明明白白的事,怎么这些失节的事,怎么反而被唐侍学给提倡了起来,这有违孔孟之道啊。 心里不开心,又不敢反对,听闻了有一个女子周氏和其他妇人的情况一样,可她为了成全清白之身,居然咬舌而死,这一下子,士绅们激动了,世上……终还有贞烈女子的,于是乎,纷纷要表彰她,要将她的贞节牌坊立起来。 这样的做法,是一种非暴力式的对抗,就是我不惹你,我也惹不起你,我以后还要仰仗你,可我为周氏建碑立传,这总没有问题吧。 这牌坊立了起来,不啻是在说,看到没有,看看人家周氏,这才是女子应当做的事啊,而至于其他苟活的妇人,你们还有颜面活下去吗? 方继藩也认为周氏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可一看穿这些士绅的企图,心里便恶心的不成。 这些人真是伪君子,想到就让人反胃。 方继藩正琢磨着怎么办,手中的书信,却被朱厚照抢了去。 朱厚照的重点,却和方继藩不同,也没看穿士绅们背后的用心,却是大喜,美滋滋的道:“你看,唐寅说了啥,唐寅说,他们缴获了倭寇的宝藏,其中金九千三百两,白银数十万,哈哈……发财了,还有不少好东西呢,这些奇珍异宝,现在难以估价,老方,咱们镇国府,要发财了。” 方继藩只是笑吟吟的道:“接下来,镇国府要招募更多兵勇,还需造更多的船,这些银子,正好可以作为军资,殿下,唐寅书信里所提及到的妇人,可怜吗?” 朱厚照皱着眉,不发一言:“这个……有点可怜。”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很是认真的问道:“既然可怜,我们是不是该照顾她们?” “好啊。”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将她们统统接来东宫便是。”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这个人纯属是智商爆表,情商属于弱智级别的人。 方继藩耐心的道:“殿下怎么看待。” 朱厚照想了想:“失贞便失贞吧。本宫也经常失贞,一日失一次,习惯了。本宫可以失贞,妇人们为何不能,何况,她们也是被倭寇强迫,这有什么看待的。” 方继藩不禁皱眉:“可是如何安排她们呢?将他们接来西山?” 朱厚照见方继藩难得认真,便打起精神:“要不,本宫教她们打毛衣吧。” “……” 这是个好主意。 毛衣在往后,绝对是取暖的利器,这东西的功效,并不比无烟煤要差。 在往后,大明会需要无数的羊毛,想想都很可怕,一群想要羊毛想疯了的人,会对草原,造成多大的破坏啊。 可首先,就是要将羊毛衣给推广出去,如何推广呢? 方继藩道:“给人一口饭吃,让她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这叫物质上的保障。可是……想要抚平人心上的伤痛……却是极难的,她们不为世俗所容,已受了残害,却还需面对无数流言蜚语,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会用白眼对她们,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朱厚照有点不太理解,一脸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他是太子做惯了,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心酸。 方继藩便道:“就如殿下,有时无论如何努力,做了再多的事,在陛下面前,也只是个胡闹的孩子一般,殿下费了无数的功夫,得来的也是陛下的白眼。当然,她们的程度,比殿下的这点遭遇,要可怜千倍万倍。殿下……现在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第524章 搬石头砸自己脚 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的话很是刺耳。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 可随即,目光又温和了起来,还能咋样呢?诶……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 他吁了口气:“太子乃是国家的根本,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才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屏退左右,有些话是不吐不快啊。” 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才继续道:“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朕也就直言了。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但凡多一个,也不至于如此忧心如焚。” 方继藩点头,表示认同。 其实方才虽然夸赞太子厉害,可方继藩却认为,朱厚照若是不是太子,将来不做一个皇帝,或许,还真能在某些方面,有巨大的成就。 若他是将军,势必会成为大明的名将。 若他想去做个农户,或许……这家伙还真能成一个耕地的小能手。 倘若让他去纺织…… 这家伙,说是天纵奇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过。 只可惜,命运将他安排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位置上,一个本不该承受重压的人,却需挑上一个万斤重担。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可他乃是太子,那么,方卿家,你以为,要做太子,为了则为天子,当需做什么,才合时宜呢?” 方继藩想了想,摇摇头:“臣不知?” “你不知。”弘治皇帝挑眉,凝视着方继藩:“你是聪明人,想来,应该知道吧?” 方继藩苦笑摇头:“臣是真的不知道,这天底下,有许许多多的太子,他们在克继大统之前,有的聪慧,有的饱读诗书,有的,功勋卓著,有的则是平庸,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在他们克继大统之后,做了皇帝,他们治国平天下,却又各有不同的评价,因而,臣很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一个太子需要具备的才能。”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这家伙,胡搅蛮缠的本事还真是不少啊。 可细细一想,似乎又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多少太子,在登基之前,知书达理,满腹经纶,为人所称颂,可事实上呢,登基之后,转眼就成了暴君和昏君,其暴虐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方继藩道:“所以臣仔细的想了想,天子的才能,其实并不重要,历朝历代的天子,聪明着不计其数,可依旧成了暴君,甚至,成了亡国之君,陛下,无论是商纣王,是隋炀帝,哪一个不聪明,又有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呢?陛下看过隋炀帝的诗词吗?其诗非寻常人可比,可见他的才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这家伙,还真敢说,对历代君王评头论足,接下来,你不会胆子大到,品评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吧。 方继藩又不是白痴,他继续道:“那么,陛下认为,您比之纣王、隋炀帝更聪慧吗?陛下作的出他们这样的诗词吗?那纣王和隋炀帝,也曾东征西讨,陛下,有他们的才能吗?” “……”这一句句的反问,让弘治皇帝后悔了,方继藩,把你的侯爵还给朕。 方继藩摇头:“臣以为没有,若论才学和赫赫武功,陛下远不及他们。” “由此可见,太子到底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其实都没有定论。不过臣纵览这些昏君,和陛下相比起来……” 弘治皇帝脸有些黑,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忍着没做声。 方继藩也不想这样的啊,平时拍马屁都来不及。 可陛下你自己要关起门来,研究一下太子的教育问题,而我方继藩,又恰好也认为,太子殿下的教育,事关着天下人的福祉,谁让我方继藩三观奇正,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呢,为了不让太子被误导,成为一个人渣,这事儿,还真得讲清楚不可。 当然,方继藩的大胆和放肆,可不是真因为他胆大包天,没人会拿自己的脑袋去开玩笑,之所以有这胆子,是因为方继藩年轻,还来自于自己与国同休的家世背景,当然,还有自己的脑疾。不同身份的人,说出同样的话,给人的效果是不同的,只要弘治皇帝不怀疑自己的居心,说什么,倒是都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方继藩道:“臣也是读过一些书的,纵观历代君王得失,却发现,似陛下和这些残暴之君的区别,本质,在于同理之心。这似乎又涉及到了新学的范畴了,不过臣很认同这些话,一个有同理之心的人,他可能没有什么文韬武略,可他知道百姓们受灾,心里会担忧;他想到边境的百姓遭受敌国的袭略,会茶饭不思;这便是待百姓如赤子,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啊。” 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还真有几分道理。 方继藩随即道:“那么,陛下希望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有文韬武略,能做出漂亮文章,有隋炀帝和商纣王才干的人,还是一个有同理心,能苦民所苦的人呢?” 弘治皇帝道:“苦民所苦,难道书里教的,不就是如此吗?” 方继藩摇头:“这没什么用,书里的民,远在天边,读再多书,怎么能产生同理之心呢,太子应该和民众在一起,相咫尺,才能知民间疾苦。” 弘治皇帝颔首:“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你让太子去耕作,与百姓同吃同住,朕没有反对。” 方继藩又摇头:“陛下错了,不是臣让太子去耕作,去和百姓同吃住,太子殿下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他不回来。他不喜欢做的事,也绝不是臣让他做,他就会做的。他之所以与民同苦同乐,在于他想而已,所以,臣才说他乃是历朝历代所未有的太子啊,纵览古今,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 弘治皇帝憋着脸,突然道:“可你也不能和他一道儿做什么女红,这像什么话?” “……” 方继藩愣住了。 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多弯子,原来……目的就是这个啊。 我说陛下吃饱了撑着,和自己说这么多废话呢。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请听臣解释。” “不听。”弘治皇帝道:“这些事,传出去,不知多少人嘲笑。太子是国家的储君,他去务农,去耕地,去做什么都可以,可你听说过,太子做女红的吗?这是妇人做的事。” 方继藩忍不住道:“妇人有啥关系,太皇太后、张娘娘和公主殿下,都是妇人啊,不对,公主殿下不是妇人,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 这一句话出来,方继藩就后悔了。 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自己这时候该不该抚一下自己额头,诶呀一声,说自己脑疾犯了。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英国公觐见,有要事禀告。” 方继藩松了口气,张世伯这算是救命了啊。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忙悻悻然道:“陛下,臣告辞,嗯……下一次,臣再来请罪。” 忙是溜之大吉,出宫时,遇到了英国公张懋,正要去暖阁见驾,张懋见了方继藩,还没开口,便见方继藩热络的道:“世伯好。” 这口气,真是亲热极了。 张懋虎躯一震,咋,这是咋了,今日怎么如此热情,自己儿子出啥事了吗?死了?还是残了? 还是他看上了老夫的孙女?畜生,老夫的孙女才七岁! 方继藩热情的道:“世伯要见驾,不知出了何事?” 张懋道:“自是鞑靼人南下的军情。”他显得很狐疑,观察着方继藩,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方继藩吁了口气:“好啊,鞑靼人来了真好,世伯快去见驾吧,陛下急着见您老人家,他知道您来,可高兴坏了。” “慢着。”张懋上下打量着方继藩:“老夫听说了一些事,你和太子,近来在做女红?” “……” 又是坏事传千里吗? 方继藩道:“这不是女红,这是织衣。” “那也是女红,堂堂男儿,做点啥不好啊。”张懋摇摇头。 方继藩无话可说,这等事,也没办法耐心的去解释。 他行了个礼,飞也似的逃了。 ………… 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等着张懋来觐见。 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笑吟吟的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做女红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萧敬沉默了很久:“奴婢觉得,这事儿瞒不住。” 弘治皇帝缓缓颔首点头:“既如此,明日将太子叫来,朕亲自教训教训他,朕想着,太子做女红,实在是不像话啊,他皮痒了。” 萧敬却吓尿了。 当初他提起这个‘笑话’,本质上是针对方继藩去的,是想告诉陛下,方继藩这个家伙,他又挑唆太子去胡闹了。 可哪里知道,陛下居然要抓太子来收拾一顿。 宫里这么多耳朵和眼睛,太子殿下若是挨了一顿揍,到底是谁在挑唆,自己藏得住吗? 自己……这是找死啊。 “陛下啊……太子殿下圣明的很……”萧敬嚎叫,啪嗒跪在地上,哽咽的开始为太子求情。 第五百二十六章:又有神器出世 萧敬觉得自己失策了。 不能这般啊,会出事的。 他战战兢兢,为太子殿下开脱。 他是宫里的人,宫里的人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皇帝和太子。 弘治皇帝似乎没有看穿萧敬的心思,只以为是他在为少主开脱,这一次,表面的有些用力过猛而已。 弘治皇帝道:“哎,其实方才……方继藩有一点说的对了,太子是个倔强的性子,他乐意做的事,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乐意做的事,谁也不可能指使着他去做。他的这个性子,朕思来,不就是如此吗?就说这女红,方继藩能强逼他去做?终究,还是他天性使然啊。堂堂太子,居然对这等事感兴趣,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这大明的天下,朕还肯交给他手里?” “他呀……”弘治皇帝道:“他是越来越不像话啦,朕若是不收拾了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天下的臣民。” 不说还好,萧敬一为朱厚照求情,弘治皇帝便已经火起了,这样的逆子,看看他的身边,哪一个人不是敬畏着他,处处都在为他说好话,人人都对他抱有巨大的期望,他呢?他成日做这样的事?大明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 历朝历代,有做这样事的太子吗? 弘治皇帝咬牙:“明日命禁卫,将这逆子脱至御前,他若是再不悔改,朕非揍死他不可。” 萧敬打了个寒颤。 完了。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明明是在状告方继藩带坏了太子,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这作的是那门子的孽啊。 是了,那方继藩,简直是卑鄙无耻啊,方才竟对陛下说了太子谁也强逼不了,这不摆明着,是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吗?这家伙,真是太阴险了。 “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尚在盛怒之:“你休要说了!” 萧敬打了个激灵,面如死灰。 片刻之后,张懋觐见,行了礼,见萧敬死了娘似得,心里有万般的疑窦:“陛下,最新的军情,那鞑靼汗,以复仇的名义,纠集了四万铁骑南下,各处关隘,已经告急……” 弘治皇帝却没心思管这个,这一次,是鞑靼汗临时兴兵,所能召集到的军马有限,毕竟鞑靼人分布在大漠各处草场,如此临时拼凑出军马南下,只能说明鞑靼人失去了理智,各处关隘,只要严防死守,不会出什么乱子。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张懋:“张卿家,近来在外,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什么?”张懋愣了一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冷冷道:“你如实说来。” “臣……臣不知道……哪方面……”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 太子…… 张懋脸都绿了。 难道……是因为…… 张懋矢口否认:“没……没听说过。” “你想狡辩?”弘治皇帝看出了张懋的慌张。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懋只好道:“陛下,太子殿下年纪还小。” 张懋终究不敢欺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了然了。 “朕一定打死他!” 他轻描淡写的道。 果然还是传出去了啊。 真不怕丢人。 弘治皇帝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于是乎,目杀气腾腾。 …………………… 西山这儿,根据花色和图案,朱厚照组织了一干在西山的妇人,已打出了上百件毛衣。 第一次织毛衣,这一件,竟足足织了半个月。 等方继藩回来时,朱厚照看着自己的成果,这贸易,乃是用染了绿线头和白线头的羊毛所织成,两种条纹相间,看着……竟像后世的……囚衣。 当然,即便是囚衣,放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挺时尚的,方继藩让朱厚照试着穿了穿,里头……先穿一件里衣,随即,将这袄子脱下,换上了毛衣,这毛衣有些紧,朱厚照觉得有些不舒服。 方继藩便道:“殿下,慢慢就好了,是这样的,殿下出去走一走试试看。” 穿着囚衣的朱厚照,立即兴冲冲的出了屋子。 其实他穿着袄子,还是觉得有些冷,可这紧身的毛衣一穿,便觉得有些燥热了,出了屋子,方才觉得凉快了许多。 此时的毛衣,是纯粹的羊毛编织而成,西山的新建的防治作坊,已开始大规模的收购羊毛,进行方知。 而纺织的机器,也是西山的匠人们在方继藩的指挥之下鼓捣出来的,借用的……乃是后世珍妮纺织机的样式。借用了飞梭和手摇式纺织方法,能极大的提高纺织的效率。 无论是羊毛还是棉丝,都可最快速的纺成棉线和毛线。 纺织的速度,足足比之从前的织机的五倍至十倍不止。 在后世,人们通常认为,珍妮纺织机的出现,便是工业革命的开端。 正因为纺织的效率大大提高,使得人们对羊毛和棉花的需求日益增大,这才出现了历史上著名的羊吃人运动。也因为珍妮纺织机的出现,使得家庭手工式的织造已经完全没办法和工坊式的织造相比,这珍妮纺织机效率太好,寻常的家庭,不可能花费巨资购买这等纺织机器,就算是买了来,难道你要给几十上百人制造棉线和毛线吗? 因而,纺织业开始集约化的生产,家庭手工式的方式被工坊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且还花色更足、质量最好的纺织品直接按在地上摩擦,最终,自给自足式的纺织业,才彻底被击垮,人们开始倾向于,到市面上购买物美价廉的纺织品。 现在,这纯羊毛的毛衣在身,虽然对朱厚照而言,有一些膈应,显得很不习惯,可这毛衣几乎贴在他的身上,密不透风,人在户外,非但没有感受到寒意,居然还觉得有些热。 大抵是因为棉衣有些紧,身子又不断的运动,里衣和毛衣在一起摩擦,也产生了一些热量。 朱厚照血气方刚,抹了抹额上渗出来的汗,又乐了:“说也奇怪,从前穿着袄子,总还觉得有风钻进身子里来,有些寒,可手脚却是冰冷的很,这毛衣在身上,便连手脚都觉得热乎乎的。 废话…… 身子暖了,体内的血液流动加快,全身自然是热乎乎的了。 方继藩知道,朱厚照此时觉得异常的热,还有毛衣有些紧身的原因,等穿了一段日子,便没有这样热了。 可是毛衣的御寒效果,其实还是比袄子要好,当然,这两者之间,还可以一起搭着穿,那就基本上,无敌了,便是在辽东,那也再不畏寒冷。 起初的时候,方继藩不敢折腾出珍妮纺织机,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玩意一出来,效率的成倍提升,就意味着巨大的利润出现,在许多人还饿着肚子的情况之下,这一招若是让江北和江南的商贾们学了去,天知道会不会大规模的拔了庄稼,去种植经济利益更高的牧草或是种植棉花。 倘若如此,粮食大规模减产,无数人是要饿肚子的。 而今,粮食问题已经开始缓解,方继藩才敢做这等尝试。 朱厚照活动着自己的手臂,兴冲冲的道:“它比袄子好啊,比袄子好多了,袄子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这毛衣穿着起初有些难受,可手脚却灵活的很,老方,你冷不冷,你冷,本宫脱给你穿着试试。” 方继藩揩了揩冻得要流下来的鼻涕:“不用,我自个儿穿自己的。我自己织……” 朱厚照鄙视他:“你瞧瞧你的针脚,那东西能穿。” 方继藩嘴硬:“能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朱厚照叉着手,哈哈大笑:“咱们可以开始卖毛衣了,这毛衣打算卖什么价,少说也十两银子一件啊,你要知道,一件好的皮料,也大抵是这个价钱了,本宫觉得,那皮料味道怪怪的,且穿着也不舒服。” 这个时代的皮衣,和后世的完全不同,因为古人没办法进行精加工,所以也不似皮衣成了炫富的工具,只是用来单纯御寒而已。 再加上古人的工艺水平有许多的不足,即便是御寒,这皮衣的作用也是有限,御寒确实厉害,可挡不住漏风啊。 方继藩乐了:“十两?不不不,得贱价卖,殿下忘了我们的初衷吗?我们是为了百姓们寻御寒之物啊,这种钱都挣,还是人吗?再者说了,咱们织的毛衣,半个月下来,总共也不过数十上百件而已,就算卖一百两,能挣几个钱?” 朱厚照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啥?白干了?” “卖一两银子。”方继藩伸出手,很认真的道:“殿下,这毛衣,只是样品,真正的本意,是卖毛线啊,织毛衣出来卖的目的,是告诉大家毛衣的好处,这织毛衣也不算什么难事,家里的主妇,谁都织的来,我们不能大规模的卖衣服,却能大规模的纺织,供应这棉线和毛线,殿下,懂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眯着眼,乐了,一拍方继藩的肩:“说好了啊,这纺织作坊,本宫有三成的股。” 第五百二十七章:我方继藩 有矿 朱厚照笑的很开心。 有钱不赚那还是人吗? 这几日织衣,这手都快织废了啊。 他忍不住道:“这毛线,又打算卖多少一斤?” 方继藩道:“得比皮子便宜的多,咱们这是大规模生产,人力的成本低,且收购时,因为规模大,价格也远比寻常人家要低得多,羊毛的线,八十文一斤,如此,一件成衣寻常人织出来,也不过需两斤毛线而已,一件成衣,一百六十文,这可比皮衣,甚至比许多布匹价格相差不大了。” “这么便宜?”朱厚照一愣。 “这便是规模化的好处啊,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且我们纺织机源源不断的生产,要的就是迅速的出货,再大量的采买原料,一斤毛线,哪怕就是挣三五文的纯利,这也足够了。最重要的在于出货量。” “当然,镇国府的买卖,若只是单纯的挣钱,又有什么意思?得有好口碑,这口碑和招牌,很多时候比银子值钱,就说殿下吧,殿下的名声就很不好,急需改善,与其价格提高,卖的少,一斤线多卖点钱。还不如靠数量和规模来挣,毕竟,这纺线的手法,迟早要被人学了去,这不算什么秘方,而镇国府想要独占鳌头,靠的就是物美价廉的规模。再者,这价钱若是不贵,人人都有取暖之物,他们心里,不还是感激着殿下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明日……去卖毛衣?” “不是卖,是展示。”方继藩笑了笑:“展示的目的,是毛线。” 朱厚照颔首点头:“还有呢,待会儿,给本宫带几斤毛线回去,本宫得给妹子和母后还有曾祖母织衣去,别人织的,本宫觉得他们织的不好,样式太差了,针口也不齐,本宫需亲力亲为不可。” 朱厚照显得很满意,这条纹如囚衣一般的毛线穿在身,很暖和,渐渐的,也习惯起来,觉得身体开始适应了,那不适感开始消失:“说好了啊,明日……本宫和你去卖成衣去。” …………… 朱厚照做着发财的美梦,他太渴望挣银子了,或许对他而言,银子的多寡并不重要,可重要的是,他急需向人证明自己。 当然你,他还需许多的大事要办,也是极耗银子的。 而至于方继藩,则美滋滋的在和朱厚照分道扬镳之后,到了西山南麓的作坊。 作坊是新建的。 纺织机产了七八台,数十个培训好了的匠人已经开始生产,眼下才是刚开始,方继藩不急着加大产量,而是先培训出一批骨干来。 不过要招募匠人,尤其是纺织的女匠人,却很不容易,不是什么人,都希望家里的婆娘抛头露面的,在许多人眼里,婆娘就该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相夫教子。 哪怕方继藩愿意出不菲的工钱,肯来的人,也是寥寥。 好在西山有不少庄户,庄户们对方继藩还算是信任,他们将方继藩视做是恩公,恩公说保证这作坊里,绝不允许有任何男子出入,女工们做工回去,也定是专门让人,让她们一伙儿下工,总之,断然不会出什么意外,这才让人放了一些心。 否则,方继藩当真要愁死了。 这……就是口碑的力量啊。 难得自己人品如此好,大家信任自己,对待这些信任,方继藩自然要小心翼翼,倘若是女工们出了一丁点的意外,问题都不小。 好在这作坊,方继藩这个男人却是可以出入的,毕竟他是恩公嘛,有口皆碑,相当于得到了牙防组的认证。 众妇人一见方继藩来,一面熟稔的纺线,一面显得有些拘谨。 这里头,无论是纺纱,搬运原料,装订货物,甚至是将货物抬去库房的,都是女人。 而货物到了库房,一日只限于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允许男子来此将货物搬运出工坊,这段时间,妇人们也不会至库房里出入,其他时间,则不允许男子出入。 可以说,为了这些陈风旧俗,方继藩可谓是操碎了心。 妇人们已经开始熟练的掌握织机了,而这工坊的领头之人,在叫刘三娘,至于具体叫什么名字,方继藩也不知道,招募女工的时候,方继藩看着名录,那时脸都是绿的,因为上头的名字大抵都是‘吴六娘’、‘张邓氏’、‘杨江氏’、‘钱二娘’、‘周刘氏’之类。 方继藩问及她们本名,结果,方继藩发现,这里的妇人,因为多数出身贫苦,打小只有小名儿,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出嫁之后,根没有名讳了,往往冠之以夫姓,后头是自己娘家的姓氏,名儿……不存在的。 好吧,方继藩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某种程度而言,方继藩很不喜欢上一辈子的言情,动辄就是面如冠玉的男子,被某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小姐看上,此后如何海誓山盟。在这个时代,女子是不存在丝毫主观的意识的,看上了你,冒着被浸猪笼的危险,不担心彻底无处容身,你以为你是西门庆,这满大街的女子,都是潘金莲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只是一个风言风语,都足以让一个清白的妇人不得不立即悬梁自尽,才可维持自己的名声,莫说是肌肤之亲,便是和男子随意搭话,都可能要人命的。 想要女人,可以,找人家爹妈去,下了六礼再说,娶过了门才成,谈情说爱,不存在的,你多大的脸?莫说是大家闺秀,便是寻常农户的闺女,都绝不敢越过雷池,否则,怎么古代的青楼会这样的热闹,甚至**风行一时,公子哥们是真的一丁点机会都没有啊。 管你什么风流倜傥,不是亲自娶妻纳妾过了门的,或是通房丫头,人家直接卖给了你的,或是去青楼千金买笑,谁管你啥面如冠玉,才高八斗啊,找男人去吧! 即便方继藩这个身份进来,也显得极小心,必定要有几个老嬷嬷陪着,就怕遭人口舌,这不是害自己,自己的人品也就这样了,任人笑骂,虽然平时自嘲自己人品好,可内心深处,方继藩还是有这个认知的。 可要坑的人悬梁投井,这真就是大过了。 刘三娘是个寡妇,似乎也不打算立贞节牌坊,因而比寻常的妇人要放得开一些,绝大多数人,方继藩问她们话,她们都是低着头,不好回的。 这刘三娘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人,不过方继藩知道,她是正经人家,若不是为了孩子攒些银子,也是绝不肯走出家里来的。 “少爷,而今,效率又提高了不少,今日产的线,已有近千斤了,再过一些日子,只怕数目还会增加。” 方继藩颔首:“织布机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都记下来,到时,我让人改善。” 刘三娘和方继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对方继藩,却也不是防备,道:“记下来了,那梭子,有几处容易脱线,还有踏板,不牢靠。坐着的几子,容易腰酸背疼,还有……” 她说了一大通。 眼下是万事开头难,等熬过了这一阵,所有的女工都熟练下来,也就好了。 至于织布机,肯定是要有所改进的,刘三娘是个精明的人,里里外外都是她做主和张罗,据说她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其实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所以打小能写会算。嫁给的丈夫,也是本地有脸面的人。只是可惜,丈夫死的早,如大明许多的地方一样,丈夫死了,家里没了依靠,叔伯们,亦或者是同族同宗的那些夫家亲戚们,便难免要欺负她这孤儿寡母,最终……田地俱都没了。 刘三娘很用心,她面容姣好,做事也雷厉风行,或者是孑身一人拉大孩子,背后有无数的心酸,因而显得格外的成熟、冷静。 方继藩道:“再过一些日子,可能会送一些女子来,你先将这些人教授会了,再制一些织布机,产量也要不断的提高,今日是千斤,明日还要不断增加,反正,这货不能断。除此之外,这儿断不能有丝毫的火星,这个你得记住了。” “请少爷放心,奴随时在此照看,断不会出事。” 方继藩想笑,可想了想,算了,不笑了,*了,这什么鬼规矩,跟人笑一笑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人瞧去,方继藩便板着面孔道:“有劳,费心啦。” 几乎是逃也似得,出了作坊,拍了拍脑袋,平时在府里呆久了,总自以为是,而今……才真正见识到了名教的厉害啊。 管他呢,慢慢的来。 先卖毛线。 他背着手,回家。 见到了小香香,小香香忙是给他取了炭盆来,烧热了,自己冻得有些厉害。 方继藩皱眉:“你方才怎么不烧炭?” “烧炭贵呢,得省钱,杨管事有交代的,府上除了少爷之外,谁也不许无故烧炭,不能糟践了主人家的银子,等少爷回来,才烧。” 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深深看小香香一眼:“香儿……算了……”方继藩便又没心没肺的吹了口哨,放荡不羁的样子:“还有,告诉姓杨的那混账,我方继藩,有的是银子,阖府上下,别的没什么,这碳,随便去烧,我方继藩,有矿!”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二十八章:一炮而红 方继藩故意说的很大声。 那杨管事听说少爷回来,高兴的不得了,一听到少爷嚷嚷,忙是竖起耳朵,听那少爷这么一吼,心就沉了。 太糟践了啊。 少爷这性子还是没变,依旧那样的败家。 有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不过仔细想想少爷自然是不可能勤俭持家。 少爷终究还是孩子,不懂如何持家啊。 他心里很惆怅,摸着自己的胡须,却不敢声张,偷偷溜了。 次日一早,方继藩骑马出门,王金元早早就候着了。 京师里,东市最是热闹,商贩云集,往来本地外乡的客人,来回穿梭。 哪怕是天寒地冻,也阻挡不了这热情。 镇国府直接在十字街的正中心,建了一个高台。 以至于一下子,原本四通八达的道路便被封锁了一般。 东南西北四处方向,顿时堵塞了。只留了容个人的一条羊肠小道。 车马也堵塞在了这里。 顿时,群情激愤。 这啥意思?官府呢,差役呢?谁家这么缺德,这样做买卖的? 竟是把路都堵了,谁这样的蛮横霸道,跋扈。 以往哪怕只是合法经营,都免不得受差役刁难的商户们,起先翘首盼着看热闹,有人道:“等着看吧,马上吴班头就来了,他脾气不好,光天化日,有人这也胆大妄为,吴班头非要将这台子拆了不可。”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着。 “是呢,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过这样做买卖的,简直是猖獗,目中无人。” “不急,等下有他们哭的。” 可左等右等,不见吴班头,何止是吴班头,一个差役都不曾见,便连平日里耀武扬威出没在此,向商户们讨茶水喝的锦衣校尉、东厂番子,都像死绝了一般,也是一个都不曾看到。 “今日是咋了,这还怎么得了,就他一家做买卖,其他人不必做生意了?” 商户们开始抱怨。 “这是要断人财路?” 这太缺德了,这哪是做买卖啊,这分明是绝户,是赶尽杀绝啊。 这最重要的交通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人都阻塞在这里,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出,瞬间功夫,人山人海,如此一来,那高台上做买卖的人,就不愁人流了。 王金元乐呵呵的看着高台下人山人海。 方继藩上去便给他一个耳刮子:“狗东西,你真缺德啊。” 王金元苦笑,方继藩这一巴掌并不重,可王金元还是假装吃痛似得捂着自己腮帮子,委屈的叫屈起来。 “少爷不是说,要一炮而红吗?您看,现在岂不是红红火火,往来市集的人,一网打尽,少爷,您看这下头,人头攒动,这一下子,便是数千上万人啊。” “……” 方继藩终于知道,自己的人品是如何败坏的了。 他龇牙:“既然都已到了这个份上,那你还留个羊肠小道做什么,都已这样缺德了,就不能再缺德一点?” “这……”王金元抹了一把汗,他毕竟还是良心未泯,听方继藩这么一说,他便忙道:“小人,下次一定注意。”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流,似乎已经有不耐烦的人开始嚣叫了:“将这高台拆了,这还是人吗?猪狗不如,让不让人过道了。” “俺来买鸡的,俺只是来买鸡的啊……” 眼看着群情激愤。 这时,顺天府的差役终于来了。 吴班头打头,后头浩浩荡荡上百个差役,个个手持着铁尺,吴班头一脸横肉,气势汹汹,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商户和路人见了他,纷纷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 众人似乎看到希望,竟是纷纷说道。 “都别吵,都别吵,吴班头来给咱们做主啦。” 叫骂声轻了一些。 不过在高台之下,几个泼皮一见到吴班头来,反而腰杆直了,仿佛有了靠山,手指着台上的人大骂。 “狗一样的东西,敢挡大爷的去路,今儿不陪个十两八两银子,你今日还想走,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也不打听,打听……嘿嘿,吴班头来了,吴班头为咱们小民……” 吴班头走了来,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扬起手,啪的一个耳光便将这泼皮打翻在地,厉声道。 “老子不认得你,谁说给你做主来着,你是什么东西,来人,此人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看便晓得是歹人,十之八九,就是朝廷通缉的钦犯,还不赶紧将他拿了,几顿板子下去,不怕他不招供。” 路人们震惊了,个个面如土色。 这是怎么了? 又是什么一个情况? 那泼皮躺在地上,被打蒙圈了,一听还要捉拿自己,大叫:“娘舅,娘舅啊……” 吴班头面无表情,什么娘舅,你是我亲儿子,老子都不认你! 如狼似虎的差役冲上去,一把将泼皮五花大绑,而吴班头却已上了高台。 这高台前头是展示用的,三面开放,后头则是用帘布遮了,吴班头掀开帘子进去,便是啪嗒一下,一个教科书式的标准跪拜一气呵成。 “小人不知定远侯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小人该死,方才有宵小,竟敢在此惹是生非,小的已经将其拿住,定要从重法办,不知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说罢,便埋着头,压根不敢抬眼看,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似乎是吓尿了。 便见一双靴子,在他面前,靴子的主人道:“起来吧,何必这么客气,我方继藩,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今日来此,是急民所急,给咱们京师上下的军民百姓,送宝贝来了,你带着人,就在这附近,维持一下即可。” “小的遵命,侯爷放心,谁敢来砸场子,便是和小的有杀父之仇,小的和他不共戴天。” 方继藩心里在乐,后世的人都说明朝做买卖要应对无数麻烦,所以资本主义萌芽虽在明末诞生,可发展并不迅猛。 可你大爷,我方继藩咋觉得做买卖,好容易啊,既不怕有人找麻烦,要展示点东西,便如乔*斯开发布会一样,瞬间就能聚集数千上万的客流,人人排队翘首以盼,官府自觉维护次序,也不见什么牛鬼蛇神,这做买卖,都差点要有做官的感觉了,爽。 吴班头出去,外头依旧还是一团糟,人们叫骂和喧闹,吴班头冷笑,朝差役使了个眼色,这差役取出铜锣,接着便哐当哐当的的敲打起来。 铛……铛……铛…… 铜锣一响,台下渐渐的安静了一些。 吴班头大吼:“老子脾气不好,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了,谁想吃官司,挨板子,便再叫一声试一试。今日咱们定远侯,格外的开恩,来行善了,你们还叫个啥,都叫个啥?再叫一句试试看,信不信老子抽死你?现在开始,所有人住嘴,都在原地,待会儿定远侯出来,大家不要欢呼,不要欢呼,都笑起来,笑起来知道不知道?” “……” 定远侯…… 定远侯很多人还有点不太熟知。 可人群之中,有人窃窃私语:“新建伯,是那个新建伯,现在加官进爵了,成定远侯了。” 一下子,所有人凛然了。 台下,变得出奇的安静,没人敢在吭一声。 或许是他们会痛的良心有了新的发现,或许是因为方继藩的名声,总之,无论是什么缘故。 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的站着,不敢声张,哪怕尿急的人,也不敢随意乱动弹。 乌压压的人,沉默着,显得有些可怕。 却在此时,已有人气喘吁吁,分别跑去了北镇抚司和东厂。 ……………… “什么意思?”牟斌豁然而起,看着下头的校尉,眼眸里满是不解和震惊。 京里出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是逃不过北镇抚司的眼线的。 何况,东市人流最密集处,居然还聚了那么多的人,北镇抚司怎么能坐视不理。 现在锦衣卫的缇骑已撤下,布置的统统是暗探。 牟斌摸着下巴,眼眸眯着,锦衣卫指挥使,需要眼光思路、耳听八方,最重要的是,他需得有玲珑之心,因为京里有形形色色的人,都是需他有所顾虑的。 “方继藩那个小子,到底在瞎搞什么?”牟斌随即显得有些焦虑,整个人也是烦躁起来。 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是他锦衣卫指挥使问罪,天子脚下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卑下人等,还在查,只是这么多人……卑下害怕出点什么事……” 牟斌深吸一口气,摸着头痛的额头:“再探,记着,得打探清楚了,不可有任何的纰漏,还有……西山、方家附近,总之,一切可以寻到蛛丝马迹的地方,都要打探的清清楚楚。” 牟斌猛地用手指节拍了拍案牍,发出磕磕的碰撞声:“谨记着,只负责探听即可,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出了一丁点的纰漏,取你们的脑袋。” “卑下明白。”那校尉领命便匆匆而去。 牟斌铁青着脸,却又坐下了,他满脸的狐疑,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很是不解的思虑着。 这……到底什么情况? 他怎么有点懵啊,看不懂怎么回事。 第529章 钦定了 太子是猴 “禀老祖宗……”这宦官,没有给萧敬做儿孙的资格。 萧敬瞟了他一眼,便压低声音,呵斥道:“小声一些。” “是,是。”小宦官忙道:“老祖宗,东市那儿,好似是出事了,方继藩带着人,在那筑了高台,阻塞了道路,百姓们出入不得,拥堵了数里路,他说……做什么买卖,可到底什么买卖,一时也没打探清楚,老祖宗,您看……” “就为了这个?”萧敬本就心乱如麻,口气顿时有些不耐烦。 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太子殿下挨了揍,太子身边那些人,为他打探事情起因,自己最终,会是什么后果了,不得善终哪! 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比太子殿下的事情重要,他还是得悠着点。 “老祖宗……”这小宦官道:“奴婢是觉得,这样做,会惹来民怨的,老祖宗您想哪……东市的人流,得有多少啊……” 萧敬沉默了很久,也认真的思虑了很久,他才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颔首点头。 他回到了暖阁。 弘治皇帝板着脸,眉头皱了皱,却做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子,淡淡问道:“什么事?” 萧敬犹豫了一会,便开口说道。 “定远侯在东市……闹了一些事。” “嗯?”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可是他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淡淡吩咐道:“将他也一并召来吧,风口浪尖上,他还想搞名堂,这样也好,今日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萧敬其实很想问,到底谁是鸡,谁是猴。 不过他不敢问,忙是吩咐下去。 ………… 早有黄门匆匆至东市,好不容易挤到了高台附近,气喘吁吁的爬上了高台。 却在这里,数十个被拎着上台的百姓战战兢兢的排列,他们被勒令脱衣。 这些百姓,要哭了。 天寒地冻的,脱衣…… 这是想干啥?救命哪,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还没娶媳妇呢,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样给冻死? 可他们还是乖乖脱了衣,像一群即将行刑的囚犯,双手抱着自己的臂膀,瑟瑟发抖。 紧接着,王金元开始亲自给他们发毛衣。 “穿上,先穿上,穿上就不寒了。大伙儿来瞧一瞧,来看一看哪,这是咱们西山的毛衣,乃是用羊毛编制而成,都来看一看哪,穿了咱们这毛衣,身子就不冷了,即便是下雪的天,也暖和。” 这些脱了衣的人,见了衣,便如落水的人抓到了稻草,忙是将毛衣套上。 只是许多人第一次穿毛衣,难免各种狼狈。 这衣服穿上了身,一下子,寒意没了。 王金元扯着嗓子:“还冷吗?” 这些人战战兢兢,一个个不敢说话。 王金元认真的环视着穿毛衣的众人,高喊道。 “大声说!” 他们吓的打了个寒颤。 事实上,他们真的不觉得冷了。 仿佛自己的身子,彻底与衣外的寒风隔绝。 方才还冻得手脚冰凉,脸色发紫,现在却好似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完全没有以前冷得人受不了。 此刻众人纷纷摇头:“不冷。” “不错!”王金元高声道:“穿了咱们的毛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觉得冷了,此乃御寒至宝啊,这东西编织起来,也是极容易,家里只要有个妇人,三两下,便可编制而成,对不起诸位哪……” 王金元朝台下的人鞠躬,旋即便很郑重的说道。 “我们来迟了,这该死的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一年寒过一年,多少人穿不起皮衣,冻的生了风寒,抓不起药,最后生生没了性命,诸位,诸位啊,这毛衣,用毛线编成,成人只需一两斤线,便可织出一件衣来,一斤毛线,镇国府的太子殿下和定远侯,怜悯百姓们辛苦,只卖六十个大钱,只卖六十个大钱,你吃不了亏,上不了当,买了回去,让家里的妇人们给男人和孩子添置一身毛衣,这风寒,便不算事了,来来来,下一个,不信的,立即登台,穿上这毛衣来试试,咱们定远侯,是个讲诚信的人,诸位若是不信,便上台来,穿一穿便了然了。” 这一大串话他一气不歇的喊出来,他嗓子要冒烟了,累的气喘吁吁,可此时此刻,王金元依旧嘶哑的大吼。 “来,下一批来试试,不暖和,不要钱,这毛衣送你,六十个大钱不算什么,就算一件棉衣,一个袄子,价格也是它的一倍,一件皮衣,是它价格的十倍不止,可它暖和啊,再看看这款式,看看,这黑白纹理相加,王公大臣都爱穿的……” 那来宣方继藩入宫的宦官,气喘吁吁的都看懵了,就差一点,都想去试一试,这毛衣是啥。 好在他还牢记着自己的使命,不敢造次,匆匆到了后台。 见方继藩偷偷躲在帘布之后,悄悄的瞧着前台,方继藩见有宦官来,便迎出来。 这宦官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吐出来来:“定远侯,陛下有旨,赶紧,赶紧的……入宫!” 方继藩甚为遗憾的样子,入宫…… 陛下怎么就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呢。 只是陛下召唤,他哪里敢不从,乖乖自后台下了高台,朝宫中而去。 而在这高台之下,许多人渐渐听出了一些兴趣了。 虽然堵塞在此,心里多有怨言,可听王金元吹嘘的震天响,而那被唤上去的人,个个都说暖和,方才还见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渐渐的,似乎因为安了心,全无颤抖了。 这冬日御寒,乃是老大难的问题,在室内还好,可寻常百姓,毕竟不是达官贵人,达官贵人觉得外头冷,便不出屋子了。而寻常百姓,不出屋子,那吃什么? 每年因为如此,造成了不知多少伤寒,这时代医疗水平低且不说,就算是寻常人病了,问医抓药,也是极大的负担。 现在听说这东西便宜,便宜不说,竟还能御寒,因而不少人跃跃欲试。 于是有人大喊着。 “我来试一试。” “我也来试一试。” 这世上,总不乏有一些大胆的人,主动上了高台。 王金元眯着眼,乐了。 这事,看来要成。 毛线的买卖,他早已看的出来,是必定要大赚的。 别看利润少,可薄利多销啊,将来根本就不愁卖,西山只怕在无烟煤之后,又多了一项新的大财源了。 相较起来,那区区的玻璃和暖棚,更多只是提供一些小利润。 ………… 方继藩至午门。 远远就看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一脸踟蹰着,故意在磨磨蹭蹭,不愿意入宫去。 此刻他一见到方继藩来,兴高采烈起来,多了一个替死鬼,不,理当是多了一个垫背的,他心里舒服了许多。 那来宣他入宫的宦官,见太子殿下磨磨蹭蹭,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朱厚照面上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难看,略带微笑的朝方继藩招手:“老方,老方……” 方继藩虎躯一震,见到了朱厚照,他突然有一种要完的感觉,依着陛下的性子,召朱厚照入宫能有好事吗? 方继藩尴尬的朝朱厚照一笑:“殿下也入宫?” “是啊,是啊,父皇非让我来,想不到,竟还召了你。”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便轻描淡写的道:“入宫吧。” 朱厚照则和方继藩并肩而行,兴冲冲的问:“老方,东市那儿……如何?” 方继藩朝朱厚照咧嘴:“太子殿下放心,有王金元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朱厚照便点头:“真希望早点见到银子啊,本宫可想死他们了。” 方继藩心想,太子殿下果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啊:“殿下,挣银子,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要让天下的军民,有衣穿,有饭吃,这才是殿下的初衷,殿下记住这些话,就……不会挨打了。”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这家伙……真是虚伪透顶啊。 他哪里知道,这是方继藩的心里话,方继藩……真的是一个具有历史责任感,忧国忧民的人哪。至于别人怎么想,很重要吗?我方继藩就是爱自己这个民族,咋了? 二人已至暖阁。 宦官前去通报。 暖阁里,弘治皇帝已等的有些心焦了。 他手里却还是故作漫不经心的捧着《春秋》,接着,他平静的抬眸:“两个人一起来的?” “是。一起来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这就不对了,朕先召的是太子,其后召的才是定远侯,偏偏,这两个人是一起来的,可见太子对朕的传诏,是如何的怠慢,让太子……且先在外头跪几个时辰吧,方继藩……” 他手搭在案牍上,放下了《春秋》,徐徐道:“将他唤进来。” “奴婢……遵旨。” 这宦官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而萧敬……已终于明白……谁是鸡,谁才是猴了,他冷汗淋漓,心沉到了谷底,这一次,是真的吓尿了。 他觉得自己腿有些软,差一点儿,就又要跪下了。 ……………………………… 昨晚没睡好,结果……更新晚了,抱歉,以后要早睡早起,早更新。 第五百三十一章:龙颜震怒 方继藩入了暖阁。 他心里已有些不妙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眼神,很值得玩味。 方继藩面色如常,正色道:“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太子就跪在外头吧。” “是啊。”方继藩心里发毛:“太子可怜巴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陛下责罚他,一定有其道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跪了,外头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娇弱的身子,受得住受不住。” 弘治皇帝居然乐了。 方继藩一看弘治皇帝笑了,便也呵呵的笑起来。 弘治皇帝道:“他皮糙肉厚,想来受不住的,朕确实考虑过这个情况,方卿家身子才是娇弱的很,朕才让你进暖阁里来,是怕你受不住了,来,方卿家,太子跪了,你是否站着?” “啥,啥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方继藩心里想,自己是无妄之灾了,我有做什么吗。 “陛下。”方继藩道:“却不知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冷冷目光渐冷。 方继藩心里翻江倒海,尼玛,狗皇帝,你不讲道理是不是,有话,你特么的说啊,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方继藩怕了你?呵,我方继藩是穿越来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下跪?跪就跪,哼! 跪自己老丈人咋了,我方继藩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和自己的丈人!谁也别想拦我。 方继藩跪了。 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毕竟不叫方傲天,也不叫方日天。 “陛下……臣敢问……臣犯了什么罪。” 弘治皇帝捧起了《春秋》,不理他。 时间静止了。 可一想到,朱厚照跪在外头吃风,方继藩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萧敬面如死灰,想说什么,却是不敢开口。 ……………… “刘公……刘公……” 内阁里,有人虎虎生风,快步而来。 来的乃是翰林大学士沈文。 沈文开心的不得了,方才他来待诏房办了点儿事,顺道,就来了。 刘健也是刚刚到了值房,才刚刚坐热,听到了沈文的声音。 翰林大学士,自然地位远比内阁大学士要低,没有实际的权利,可作为清流的表率,未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刘健正想找人来说点什么呢,一听沈文呼唤,朝一旁的书吏使了个眼色,那书吏会意,请了沈文进来。 沈文眉飞色舞:“刘公,有大喜事。” “噢?”刘健不露声色:“何喜之有啊。” 沈文美滋滋的道:“刘公猜我穿着什么?” 刘健似乎回过了一点儿味来了,笑吟吟的看着沈文:“这不是陛下钦赐的斗牛服吗?” “不是,不是。”沈文很嘚瑟,掀起大袖,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毛衣:“你再瞧瞧。实不相瞒,这是吾儿给下官织的,我那个孩子啊,沈傲你是有印象的,惭愧的很,这个家伙……没事,居然去做女红,织了一件这么个衣服来,这叫毛衣。当然,下官不是来炫耀这个的,而是发现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刘健哭笑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捋起袖子告诉沈文,其实老夫也有。 沈文在这里动静这么大,以至于李东阳和谢迁都被吸引了来。 沈文道:“刘公啊,这是毛衣,乃是用羊毛织造而成,你猜这么一件毛衣,价值几何?十两银子?三两银子?还是三百个大钱。” 刘健道:“六十文一斤,是吗?” “……”这一次轮到沈文吃惊了。 刘健捋须:“你是想告诉老夫,这衣衫,异常的保暖,穿在身上,出门在外,哪怕是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冷?更可怕的事,这东西,御寒的程度,不在皮货之下,且价格之低,前所未见。不只如此,产量还是极大?” “没错了。”沈文道:“刘公……” 刘健捋开自己的大袖:“老夫也有一件,吾儿也织了一件给老夫。” 沈文顿时尴尬。 谢迁和李东阳都很吃惊。 为啥他们都有,我们没有? 刘健叹了口气:“你还想说,这么个东西出来,咱们大明的军民百姓,可就不愁这凛冬了?其实你这话没错。” 沈文在想:“这样的宝贝,对辽东可有大用啊,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各卫每年冻死,受了风寒的,都是不计其数,这太子和方继藩,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此物的价值,不在红薯之下。” 刘健也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军民百姓挨饿受冻,都是我等的过失,此物,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 “那得入宫报喜才是。”沈文正色道:“相比于那些乌七八糟的祥瑞,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作为臣子,发现了此物,怎能不赶紧去报喜,刘公,咱们得报喜去。” 刘健显得犹豫,这太隆重了吧。 沈文急了:“这衣服暖和啊,还便宜,便是下官,也得置办几身这样的毛衣了,百姓们自不必待言,他们不受冻,这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不报喜?” 就在刘健踟蹰之间,外头又有书吏道:“刘公,太常寺曾少卿来了。” 刘健认识这个少卿,他的儿子……好像…… 刘健苦笑。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些家伙,都会不约而同的来,在西山书院读书的子弟,有为数不少人父亲,都在庙堂吧。 到了这个份上,想赶鸭子上架,不去觐见也不成了:“那么……就去给陛下报个喜吧。” 李东阳道:“慢着,这毛衣,不妨我来试试。” 说了这么多,讲的这么神奇,李东阳也来了兴致。 谢迁激动的道:“那么,老夫也试试,沈学士,你的毛衣,脱下来。” 沈文有点舍不得,只得叮嘱:“此吾儿亲手织的,殊为不易,可要小心,莫磨坏了啊。” ……………… 弘治皇帝看了片刻的书,他很沉得住气,偶尔,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尝试着,学朱厚照从前一般,低声诶哟诶哟的装死,他甚至想过,自己该抚着额头,一头栽倒在此,造成昏厥过去的事实。 弘治皇帝徐徐放下书,朝萧敬道:“萧伴伴,将太子叫进来吧。” 弘治皇帝气消了一些,昨日虽是喊打喊杀,可今日敲打了一下,终究是有些不忍,他显得平和,又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起来吧。” 方继藩忙道:“谢陛下恩典。” 站起来,假装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故意打了个趔趄,面上沉痛无比的样子。 朱厚照大喇喇的进来,中气十足的道:“父皇,儿臣来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朱厚照,语气和缓的道:“怎么样,外头冷吗?” 朱厚照想了想:“本来是想说冷的。” “………”方继藩只听他说本来二字,便晓得自己今日肯定被这家伙坑死。 朱厚照随即又道:“儿臣若说外头冷飕飕的,儿臣身子受不了,吃了大亏,父皇定会心生怜悯,于是数落一顿儿臣,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算是被这个逆子折服了。 到了如今,不见他痛哭流涕的求饶,居然在这里和自己有板有眼的讨论这个…… 弘治皇帝冷冷道:“而后呢?” 他手在颤抖。 萧敬一般情况之下,观察陛下的喜怒,都是不看脸的,因为很多时候,陛下即便大怒,脸色也极平和,他看手,一看这手微颤,便晓得……要发作了。 朱厚照认真的道:“可今儿,儿臣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冷,因为儿臣穿了毛衣来,若是说冷,岂不是说儿臣亲手织的毛衣竟是不能御寒?这是砸儿臣自己的招牌,所以……儿臣不冷,外头还没下雪呢,风也还不够大,得再过十几日,寒气真正来了,护城河都结了冰,那才是真正的冷,不过即便如此,儿臣还是不怕,因为儿臣……有毛衣!” “……”方继藩很多时候,是很佩服朱厚照的。 比如他有时候就很坚持原则,为了坚持这个原则,他哪怕被弘治皇帝吊起来,打的嗷嗷叫,也绝不肯服输。 弘治皇帝的脸,霎时红了:“你说什么?你还敢提你做女红的事?” 朱厚照道:“是打毛衣,不是女红,女红是绣花针,这打毛衣,是这么长的针,都叫针,却是全然不同,父皇,这毛衣是好东西啊……”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跪了这么久,这个家伙,居然还是没有反省,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弘治皇帝龙颜震怒。 有错……可以,可有错而不改,这还是人吗? 萧敬一看,忙是道:“陛下,奴婢……奴婢有一言,太子毕竟年幼,何况,这女红之术,想来,太子也不甚懂,都是方继藩教授的。” 方继藩怒了,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道:“胡说,谁说本宫不如他,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本宫织的最好!” 萧敬两腿一软,啪嗒跪在了地上,他……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 …………………… 第四章。 第五百三十二章:太子殿下真是大贤啊 弘治皇帝心情,大抵是经过无数次变化的。 起初的时候,是不喜,儿子做女红做什么。 那个时候,他是可以忍受的,是希望太子回头是岸。 后来,情绪开始累积起来,看着朱厚照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一切,都瞒不住弘治皇帝。 此时,弘治皇帝开始担心了,怕他误入歧途,太子,该有太子本应做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弘治皇帝也忍着,只是忧心开始加剧,他是太子啊,不是别人,是该找个机会敲打一下才好。 今日就是来敲打的,若说弘治皇帝对此特别的厌恶,那倒没有,更多倒像是某种忧虑之下的举措。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天下人的福祉都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他真的怒了,勃然大怒,真是累教不改啊,这已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 朱厚照昂着头。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没什么可说的。 弘治皇帝道:“来人!” “陛下啊……”萧敬哭了,他觉得自己距离棺材又近了一步。 一个小宦官战战兢兢的来:“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翰林大学士沈文,太常寺少卿曾子言,礼部主事……” 他报了一连串的名字,接着道:“他们希望能够觐见陛下,给陛下报喜。” “报喜?”弘治皇帝正在盛怒之中,觉得讽刺,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喜,气都气饱了。 他开口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忙道:“陛下何不见见他们。” 萧敬也忙道:“陛下,等见了刘公等人,再责罚不迟。” 朱厚照昂着头,趾高气昂的样子。 “……”弘治皇帝忍不住:“朕……” 萧敬忙道:“快,外头冷,快宣刘公等人进来。” 他已是急于亡羊补牢了,此时索性大了胆子,连忙催促。 那宦官便再不敢怠慢。 弘治皇帝不得不收起怒火。 他眼睛依旧狠狠盯着朱厚照。 有外人来,他还需忍耐,所以尽力平和的道:“待会儿收拾你。” 朱厚照道:“父皇不讲道理。” “……” 方继藩心里想,其实除了我爹之外,全天下的爹,十之八九都是不讲道理的,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挨揍挨的少了啊。 却在此时,刘健等人进来,见到太子和方继藩竟也在,他们一个个笑吟吟的样子,尤其是谢迁,方才穿了毛衣,果然不冷了,嘚瑟的在外头转悠了两圈,开心的不得了,他硬说其实自己的家乡浙江也比京师要冷,京师的冷是风大,可干干的,不够刺骨,江浙那儿,不同了,那寒气是无孔不入,虽未必下雪,可那寒气迫人的滋味,真正是无法忍受。 所以他断言,江浙的百姓,也需毛衣。 众人拜倒,沈文率先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这么个开场白,令弘治皇帝脸色一愣,有一种难言的尴尬。 他深吸一口气:“何喜之有?” 沈文揭开自己袖子:“当然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二人不辞劳苦,织造出了毛衣,陛下,毛衣一出,活人无数啊,太子殿下贤名,迟早传遍天下,无数忍受风寒的军民百姓,心中都感激涕零,臣等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一愣。 织造…… 这和女红有什么分别? 这……算是讽刺吗? 太子不务正业,竟玩这个? 他看向刘健:“刘卿家,这是何意?”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啊,而今,天寒地冻,这天下,无数劳碌的百姓,即便是严寒之时,却也不得不出门劳作,民生艰辛啊,为了填饱肚子,这雪有三尺厚了,不还得出门吗?这些年来,各府各县报上来的奏疏中,为数不少,都是冻死在路边的遗骨,每年,不知多少人呢,无以数计。陛下爱民如子,当初,不也感慨过吗?”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冻死人。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避免的。 甚至……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正常的‘损耗’了。 每年一个县里,不冻死几十上百个,本地的父母官,都可以称得上是爱民如子了。 这些年,因为无烟煤的推广,这样的情况缓解了很多,可依旧还是不少。 毕竟,衣物是要银子的,寻常百姓,哪里舍得置办那些昂贵,且能御寒的衣物。 弘治皇帝颔首:“这与织造什么关系?” 刘健笑吟吟道:“当然有关系,御寒的衣物,不都是靠织造出来的吗?” “……” “陛下……”沈文有点急了,他道:“臣的儿子,给臣织了一件毛衣……”他来开了袖子,露出了那时尚的黑白纹理毛衣:“这是臣子沈傲,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他是个有孝心的儿子啊……” 沈文这家伙,或许是从前自己的儿子太渣的缘故,所以自沈傲开始成了一个正常人之后,恨不得每日都要向人炫耀一番,而今,这种炫耀,已经成为了习惯。 沈文继续道:“臣穿了这件毛衣之后,感觉到异常的暖和,其暖和的程度,绝不在皮袄之下,臣年纪大,有时出门在外,只冷风一吹,便觉得受不住,可今日,步行入宫,这一路,身子热烘烘的,陛下,您说,这不是一件宝贝吗?” “臣的儿子,也给臣织了一件,臣子也是有孝心的。” 另一个又道:“禀陛下,臣子……” 能在陛下面前,让自己的儿子露露脸,是好事,国朝以孝治天下,这孝顺,比什么都要紧,让陛下知道自己有个孝顺的儿子,将来他们若是能金榜题名,进入仕途,未来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敢情,这人人都在做女红啊。 且都在给自己的爹织的。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脸色略略缓和,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方才过于激动了。 莫不是……这毛衣暖和,所以太子和大家一样,生怕他们的父亲染了风寒,所以亲手织造毛衣,是为了……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你的毛衣呢?” 虽语气还严厉,可心里,气都消了。 倘若如此,这只是单纯的孝心,反而是值得赞赏的事,再者,人人都织,太子为何不能织。 朕对太子,太苛刻了。 心里隐然有几分愧疚心。 朱厚照听父皇问自己毛衣,便道:“儿臣织了一件半了,一件是给太皇太后的,还有半件,预备给母后,若再织,还得织一件给妹子。” “……”弘治皇帝无言。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有好东西,当然要赶紧着孝敬太皇太后,这是孝心可嘉。 至于给他母后,也说的过去,即便太子送给自己,自己还不肯要呢,非要给张皇后才安心。 最后,送给公主,自己最心疼的,便是朱秀荣了,天气冷,她又时常喜欢去林苑里赏梅,这……也应当的。 问题在于…… 听着,还是刺耳。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臣也织了一件,可是臣的父亲,远在贵州,贵州那地方,即便是冬日,也不畏寒的,暖和着呢,要不,臣的孝敬陛下?” 弘治皇帝尴尬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噢,看来……”弘治皇帝故做轻描淡写的道:“看来太子殿下惦念着太皇太后,这……也难为他有孝心啊,方卿家,朕承你的美意,有劳了。” 方继藩忙道:“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莫说是织衣,就是前头有一个火坑,陛下让臣跳下去,臣皱一皱眉头,臣的名字倒过来念,叫藩继方。” 弘治皇帝微笑:“诶,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他很尴尬,看着不解的众臣,随即冷冷的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更可怕的境地,这不但得罪了太子殿下,还让陛下认为自己成了惹是生非之人,这是……两头不讨好啊。 他欲哭无泪,忙拜倒:“奴婢万死。” “陛下……”却在此时,刘健朗声道:“此衣能保暖御寒,其实并不稀奇,老臣等人之所以来报喜,是恭喜陛下,更是因为,太子贤明之故。” 太子不是孝心,是贤明?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他很多时候,都无法将朱厚照和贤明二字沾上边。 可这句话,是出自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内阁首辅大学士,乃是百官之长,某种意义而言,他所代表的,乃是百官的态度。 想要获得百官认可,实是不容易的事啊,想想大明这么多代天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被这些臣子和读书人们花样的黑,就算不敢直接骂做昏君,可拐着弯,或是用各种春秋笔法,又或各种野史,骂了你你还以为人家在夸你呢。 而现在……自己都未必能被真正百官服气的说一声贤明。 他朱厚照,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资格,郑重其事的,被称之为贤? 弘治皇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刘卿家,是否太过誉了。” ……………… 第五章送到,跪求月票,月底了,大家给点支持吧。 第五百三十三章:立功立德立言 刘健郑重其事道:“陛下可知,此物,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听刘健问起,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很是认真的问道:“卿家但言无妨。” 刘健笑道:“铜钱,不过百钱而已,百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不少,可也不多,足够承担的起。 他停顿了一会,继续娓娓道来。 “比起那动辄数两银子的皮货,有了此物,陛下,百姓们便多了一个御寒的选择,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百姓所求,不过吃饱穿暖而已,人吃饱了,穿得暖和了,才不至饥寒交迫,太子殿下会同定远侯,弄出这毛衣,对天下百姓而言,这叫广施恩惠,足以称之为贤了。” 百钱…… 还可以御寒…… “卿等可否给朕细细看看。” 弘治皇帝顿时打起了精神,双眸放光,像是看了宝贝一样的。 弘治皇帝认真起来。 他想知道,这百来个大钱的衣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犹豫了一下,倒也不客气,脱去了外头罩着的斗牛服,便露出了那斑马状的毛衣。 弘治皇帝细细看看,毛色很好,无数的线缠绕在了一起,有点类似于……锁甲…… 样式很新颖,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这一针一线,线团紧密,层层叠叠……弘治皇帝在凝视了之后,便看看向方继藩,认真的问道:“方卿家,你的衣呢?” 这意思是说,你不是说送朕毛衣吗?拿来。 方继藩不好意思的道:“臣暂时穿在自己身上。” “脱来。”弘治皇帝一点都不客气,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试试这毛衣,真的如众人所说的那般神奇,穿着暖和无比? “……”方继藩无语凝噎,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脱衣,是为了皇帝。 他乖乖去了偏殿,免不得借了一件宫里的袄子给自己穿上,这才将这毛衣捧着到了暖阁,小心翼翼,宛如捧着至宝。 “陛下,这一针一线,都是臣亲手编织而成,历时半月,耗费心血无数,臣为此……” 弘治皇帝让人取了毛衣,拿在了手上观察着:“怎么穿?” 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来。” 看上去很恭敬。 弘治皇帝似对他有所愧疚,颔首点头。 朱厚照上前。 萧敬小心翼翼为弘治皇帝先宽衣,朱厚照很不客气,直接毛衣套上弘治皇帝脖子。 “……” 弘治皇帝有点感觉了,是窒息的感觉。 很狼狈。 老脸憋红:“咳咳……” 本想说轻点,朕的脑袋。 可这些话,却又不能说,只好忍着。 朱厚照几乎是粗暴的狠狠一套。 呼…… 没套进,反而卡在了弘治皇帝的脑袋上。 朱厚照却是一点也不慌,而是解释道:“父皇,第一次穿,是如此的,慢慢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父皇且别急,儿臣就快好了。” “……”弘治皇帝憋着,这种眼睛陷入黑暗,任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受。 终于……世界恢复了光明,毛衣终于套进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格外红,整个看上去很是难受,他沉默了一会,才长出了一口气,抬眸看到了朱厚照一张担心的脸。 “父皇,你无碍吧,这第一次……” “嗯。”弘治皇帝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毛衣彻底的穿好。 和所有人一样,起初有些不适,可很快,弘治皇帝便觉得身子有些热乎乎的了,他朝宦官道:“熄了炭火。” 宦官忙是将炭火熄了,弘治皇帝舒展了一下腰身,不适感渐渐少了,浑身上下,异常的暖和。 他低头,看着身上歪歪斜斜的纹理,还有那杂乱无章的针脚。 弘治皇帝有点蒙。 暖和是暖和,可是…… “方卿家,为何你的毛衣,和他们不同?” “一样的。”方继藩显得尴尬,人家都是正宗的囚服,弘治皇帝所穿的,却像丐衣。 怪不得自己啊,自己已经很认真了,可这世上,总还有天赋二字。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尤其是看了一眼沈的毛衣,再低头看看。 果然……便宜没好货。 难怪方继藩如此激动的要将毛衣送上。 可能说什么呢。 弘治皇帝捏了捏毛衣的衣襟,这儿刺的脖子有些痒痒,不过综合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以后穿个高领的毛衣即是了。 他站起来,面带期望的说道:“走,出去走一走吧。” 带着众人,走出了暖阁,外头冷风嗖嗖,弘治皇帝不觉得冷,他身子孱弱,若是以往,突然遭了如此风寒,势必会有所不适的,可如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弘治皇帝乐了,忘掉了这毛衣的其他弊病,竟是忍不住夸赞起来:“果然很暖和啊,太子……” 朱厚照上前:“儿臣在。” “这又是方卿家的主意吧?”弘治皇帝似笑非笑。 朱厚照重重点头:“没错,是他的主意,他鬼主意多,儿臣帮衬了一点儿。” 弘治皇帝颔首,瞥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确实是鬼主意多了一些,就是动手的能力差了很多,你们天天窝在西山说知行合一,你是有行而无知,方卿家是有知而无行。” 大抵的意思是,太子你丫是个智障,方继藩这个家伙,则是个废物。 当然,这只是阴谋论上的理解,弘治皇帝未必是这个心思。 弘治皇帝又道:“不过念在方继藩有疾,这倒可以理解,方卿家,你这毛衣,朕收了,往后朕就穿这一件,这是你的一片苦心。”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圣明啊,人人都以华美为荣,而陛下却不看表面,而务之以实,这是极不容易的事,臣能得遇陛下此等明主,真是三生有幸的事。” 朱厚照脸抽了抽,毛衣织不好,废话倒是很多。 弘治皇帝乐了:“这毛衣,产量如何?” 方继藩道:“镇国府正在赶工期,一定想办法,以最低廉的价格,迅速占领市场……不,迅速将这实惠的取暖之物,送至千家万户。” 弘治皇帝心里舒坦了,他越发觉得,自己一遇到太子的事,关心则乱,事后想来,才知是错怪,心里不禁懊恼,便道:“镇国府……剿倭寇、织毛衣,嗯,还有办书院兴学,这些,太子和方卿家,都是功不可没,你们好好干吧,往后,凡有什么事,朕来替你们做主。” 他迎着风,像是穿着雨鞋的孩子为了试一试雨鞋的效果,故意要踩一踩水洼一样,只恨不得这寒风来的不够大,天气还不够刺骨。 身子,依旧还是暖烘烘的。 ………………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逃也似得,从宫出来。 方继藩回到西山,王金元已来报喜了,朝着他兴奋万分的说道。 “少爷,少爷,咱们的展示,大获成功,哈哈,许多商家都来订货了,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王金元眉飞色舞,而今,咱们只需尽力生产便是,生产的越多,利头越大。 方继藩对此,早在意料之。 “那你赶紧,想办法雇佣妇人,有妇人肯来此织造的,可携其丈夫一起来西山落户,只要她的丈夫手脚不残,西山总能给他们安排一点儿事做。” “至于纺织的机器,得在改良一下,此后也要大规模的制造。下个月,我要日产一万斤,到了明年开春,要能做到日产五万斤。” 这个数目,很吓人了。 五万斤啊,还是日产。 不过想到这巨大的需求,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垄断经营,王金元自然清楚,就算到了夏日,人们不穿毛衣了,可这些织出来的毛线,也不愁销路,不是很快,又可以入冬了吗?何况,现在最大的需求,反而是在大漠,在辽东,眼下满足的只是京师而已,可往后,就说不准了。 王金元忙道:“小人明白,不过……这作坊里,生产之事,小人插不上手啊。” 这是他最懊恼的。 王金元是西山的大总管,无论是煤矿,是农家乐,哪怕是西山和屯田千户所的后勤供应,都是他一手包办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也享受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在西山,自己地位越重要,少爷越是离不开自己。 随着方继藩地位的水涨船高,王金元是看明白了,自己得抱着少爷的大腿,打死都不撒手。 可唯独那纺织作坊,却是密不透风,完全不能为他所掌控,这令他很有几分挫败感。 方继藩冷冷看着他:“想进去管理?这还不容易,切了自己,便没这烦恼了。” 王金元咯噔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干笑道:“这……这东西对小人而言,虽已没什么大用了,可……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不可,不可。” 方继藩便道:“纺织的作坊,都给三娘料理,她现在或许还有些生疏,可慢慢的上了手,也就好办了,我看得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妇人。” 王金元彻底的死了心,突又想起了什么:“少爷,唐伯虎今早的书信到了,提了一个叫戚景通的人,即将入京面圣的事。” 戚景通…… 方继藩乐了:“知道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功臣觐见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北边的边镇告急,可就在此时,却有两个人联袂至京。 宁波知府温艳生,与镇国府备倭卫副千户戚景通二人抵达了京师。 他们先至礼部报备,随即,便有宦官来,召二人觐见。 温艳生对于这京师一行,心情显得很平静,他没什么太大的欲望,对他而言,加官进爵,宛如浮云,人这一辈子,到了他这个份上,其实够了。 至于戚景通,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不久之前,自己还是待罪之臣,转眼之间,却又已成了有功之臣,这身份转化实在太快,因而,此番陛下召见,他固然激动,可来这京师,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 二人入宫时,已至正午,弘治皇帝在暖阁里,见二人风尘仆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之后,便微笑道:“两位爱卿辛苦了。” 他很好奇,转眼之间,宁波府从水深火热,接连遭遇了倭患和大旱,可转眼之间,倭患已经缓解,备倭卫立下赫赫功劳,宁波府也是大治,据说百姓开始富足起来。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叫上唐寅和胡开山,这是因为,这二人和方继藩有关联,在他看来,方继藩调教出来的人,水平是很过关的,反而是这戚景通和温艳生,却有太多令他想要深究的地方。 他们是如何和唐寅等人协作的呢,他们,又有什么担当? 弘治皇帝看着戚景通和温艳生,这二人,除了温艳生有点肥胖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来,给二位卿家,赐坐。”弘治皇帝显得很温和,对儿子和对大臣,他完全是两幅面孔。 宦官给二人取了锦墩,温艳生和戚景通坐下。 弘治皇帝看了看天色,便开口说道:“此时是正午,两位卿家,还未用饭吧,正好,朕也该用膳了。”说着,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取了酒食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要招待两个有功之臣,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戚景通抬头看着弘治皇帝,有些拘谨。 温艳生无欲则刚,便只是微微一笑,取了筷子,先是取了一块肉片,放入口中,只稍稍的沉吟片刻,便又取了调羹,舀了一口汤,轻轻喝了一口,却又将调羹放下。 弘治皇帝见他再不动筷子,自己吃了几口,垫了肚子,方才道:“温卿家怎的不吃了?” 他心里凛然,或许,是因为今日这御膳过于丰盛,温艳生这样的读书人,崇尚节俭吧。 此人……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如此,毕竟温艳生所穿的官服,一看就很简朴,显得陈旧。 温艳生见皇帝问自己,便不徐不慢的开口道:“回陛下,这御膳所用的食材,无一不是山珍野味,实是不可多得,可是……却不合臣的口味。” “哦?”弘治皇帝挑了挑眉,失笑的问道:“卿家,此乃御膳房烹制,也不合卿家口味吗?” 温艳生摇头,感慨起来。 “真是糟践了如此大好的食材啊,这御膳,只讲究了色香,所有的花样,都放在了外形上,看是好看,颜色,也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唯独这口味,就说这鸭吧,鸭以油多著称,如此重的油膏,当先用炭火,烤其皮,将其油膏榨出,再用一些清淡的作料食用,味道方能入口。可这御厨,居然反其道而行,将这油腻之物,与豚尾乱炖,反而加重了油腥,用料太多,尤其是酱料太多,反而使鸭没了鸭味,这也是失策,真是暴殄天物啊。”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偷偷瞧了弘治皇帝一眼,见弘治皇帝并未不悦,便继续说道。 “陛下若是按臣方才所言的来炮制,臣敢保证,如此好鸭,一旦出炉,其皮绝无肥腻,反而酥脆香美,其肉油而不腻,倘是伴上一颗大葱,那就更加齐活了,实乃人间美味,妙不可言也。” 戚景通本来是饿了的。 只是在御前,不敢放肆罢了。 可现在,他立即做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说呢,这一路北上,跟温艳生在一起,他都处于饥饿状态,每到了一处驿站,驿站的人员置办了酒菜,可温艳生都不满意,品评一通,结果得出来,这酒菜就是垃圾。 戚景通饿是饿,可这么一听,便觉得索然无味,起初还吃的蛮香,于是学温艳生所说的那样细品,诶呀,果然是垃圾,吃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整个人便没了食欲。 可这一路,乘船时看到了河里的鱼,温艳生便要感慨一番,这是啥啥啥鱼,此鱼若如何如何,味道又会如何,听的戚景通流涎三尺,偏偏一路要赶路…… 今日,本以为可以好好吃一顿,结果…… 他也放下了筷子,他恨温艳生,温艳生提高了他对食物的品味,人也变得挑剔起来,以至于现在宁愿吃白饭,也不愿吃那些看上去恶心无比的食物。 他叹了口气,无言。 弘治皇帝这么一听,低头看了御膳,竟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凝视温艳生,忍不住问道:“温卿家对美食,竟如此精通?” “哪里,臣公务闲暇时,就好琢磨这些。”温艳生忙道:“陛下见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这美食,毕竟是杂学,何必要花心思在上头,人吃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即可。” 温艳生却是摇头,很是郑重的说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此言诧矣。” 弘治皇帝一愣,笑了,他倒是很想听听,温艳生有什么道理,便笑着问道:“朕倒很想一听,温卿家的高见。” 温艳生肃容道:“天下的食材不知凡几,若是不晓烹饪,这便是糟践食材啊。大明以孝治天下,可也崇尚的是节俭。陛下,您想想看,倘若这同样的食材,有人做出来,味同嚼蜡,使人食之无味,更有人索性就弃之不食,那么,这是不是浪费呢?可倘若还是那原来的食材,烹饪出来,却是人间美味,军民百姓们,不但能借此果腹,还能吃的好,吃的香甜,这岂不是物尽其用吗?” “天下的事,最怕的就是琢磨。诚如造器一样,同样的一块铁,造出来的刀锋利,则使我大明王师杀敌时,能事半功倍,这……是不是一桩功劳。可若是敷衍了事,粗制滥造,最终,一柄刀,却可能害死一个人,千千万万柄刀,便会害死千千万万人,这千千万万人被害死,大军就要溃败,则江山不保。” “烹饪也是如此,臣将它当做天大的事来琢磨,去研究它的特点,去研究如何烹饪它,这本不可以吃的食材,添入了其他食材,或许就可以吃了。本是味同嚼蜡的东西,人们却爱吃了,这……就是物尽其用的道理,否则,又何尝不是奢靡浪费呢。” 温艳生越说越起劲,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就如这一大桌膳食一般,看上去,排场很大,可吃进肚里的又有多少呢?那么,这又何尝不是浪费?臣研究食材,所合的,正是圣人‘温良恭俭让’的道理,所谓节俭而爱人,也正是此理。倘若陛下今日所赐御膳,用臣的方法来烹饪,陛下和臣等都爱吃了,其实,这也是一种节俭啊。” “……”弘治皇帝听着有点懵,一双眼眸很是诧异的看着温言生。 最后,哂然一笑,你们读书人真厉害,什么事,都能讲出一番大道理,偏偏……讲的居然还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竟然被说服了,笑呵呵的问道:“宁波府百姓,如今生计如何?” 温艳生不禁认真的开口道:“宁波府上下,现在吃不起米,只好以大黄鱼为食,许多百姓,对黄鱼,已生腻了,于是改食鲸肉,臣前些日子,研究了一些烹鱼之法,在宁波府推广,才勉强使大家,又对大黄鱼有了些许的兴趣。” “……”弘治皇帝又被震惊到了,憋着脸凝视着温艳生。 吃不起米,你们吃鱼? 温艳生见弘治皇帝惊讶,便又说道:“而今,宁波府渔业蓬勃,百姓们多以贩鱼、杀鱼、造船为生,生活,已有了极大的改善,正因如此,所以价格较高的大米,无人问津,许多人用大米来折算缴纳税赋,宁波府府库的米已是堆积如山了,是往年的三倍有余。” 三倍…… 弘治皇帝愣住了,深深的皱眉沉思。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米价高,没有人吃米,可是米怎么办,官府不是要抽税吗,既然如此,干脆就将这没人吃的米,用官价来抵税,横竖不吃亏。 官府呢,也乐意于如此,所以现在大米,在宁波府,只成了人们用来纳税的谷物,譬如有人要贩卖黄鱼,沿途则进行抽税,按大明律,采取的是十抽一的税制,可官府不爱收鱼,商贩也不愿拿鱼出来交税,那就折算大米好了,大米的官价高嘛,官府免去了鱼的后期处理问题,而百姓们,也乐于如此。 第五百三十六章:大丈夫当如是也 比吃鸡还重要的事。 方继藩这一下子认真了,不禁正色道:“还请寿宁侯指教。” “我们要出海!”张鹤龄掷地有声的道:“这事儿,是我们三个私下里琢磨出来的,眼下,出海是国策,我们是皇亲,就更该为皇上分忧,我思来想去,这事儿,得寻你,你点了头,我们便跟着徐经出去。” 一席话张鹤龄说得好轻松,一点心里压力也没有。 “……” 可方继藩却是震惊了,他们……要出海? 你们莫非以为,出海是游戏吗? 张鹤龄一见方继藩不乐意的样子,便立即追着不放了。 “方贤侄,你说你肯不肯吧,你若不肯,老夫不要这张老脸了,从今往后,便和兄弟卷了铺盖来,住在你家里,吃你的、喝你的。” 他大义凛然,尤其是说到了吃你的喝的你的时候,一旁的张延龄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方继藩震惊了,世上还比自己还不要脸皮的人,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张家兄弟,他也是很无奈呀。 因此他朝张鹤龄郑重的说道。 “出海很辛苦?” 三人纷纷摇头,异口同声的回答道:“我们不怕苦。” 方继藩忍不住道:“甚至危险重重。” “不怕,不就是死吗?”张鹤龄拍案,义正言辞:“死有轻重,能为咱们大明而死,我张鹤龄三生之幸,我们想好了,此番,要立下功业,绝不能让人看轻。” 方继藩依旧摇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倘若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知道这三个家伙去作死,他方继藩肯定完了。 男人和妇人不同,妇人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方继藩虽然隔三差五,去挑衅一下皇帝陛下,可他实在没胆子,去和妇人开这等玩笑。 “啥意思?发财就不带上我们啊?”张延龄开始虚张声势,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心里有点没底,或许是因为害怕方继藩,所以虽是声色俱厉的样子,可身子却很实诚的,下意识的朝后退开了一步。 “发财,发什么财?”方继藩懵了。 “还想瞒着我们。”张延龄气咻咻的道:“你以为我们知道,极西之地,号称黄金之国,那三宝太监,留下来的天下舆图你没看见吗?嘿嘿,别说你不知道,那大岛上,还专门标注了,有一座地方,叫做旧金山,相传那儿,到处都是黄金,走在地上,金子如石头一般,弯腰就可以拾取,方贤侄啊,老夫的为人如何,你不知?我哪里对不住你?你也不想想,当初你骗我那西山的地,事后,我说了啥吗?我说啥了?“ 张鹤龄也义愤填膺起来,西山啊,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痛,多少午夜梦回,多少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哪。 他瞪着方继藩,竟是威胁道:“是啊,现在你是发财了,你不寻思着带我们兄弟发财,还有咱们的周贤侄,你一个人想吃尽独食?哼,你到底肯不肯让我们去,你不肯,别怪我们割袍断义,从此之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说认识我们。” 方继藩笑了:“好啊,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们,再见。” 方继藩不傻,这事儿,他真爱莫能助,当然,他也知道,这两兄弟想出海的原因了,发财啊,这两兄弟想发财想疯了,至于周腊,也不知是受怂恿,还是也有发财的心思,又或者是想证明给别人看,自己不是废物。 总而言之,他们盯上旧金山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拒绝,倒不是反对他们去,大明最缺的,就是这等要钱不但不要脸,而且还不要命的主,后世歌颂的大航海精神,不就是一群这样的人,乘坐着船,到天涯海角,去寻找财富吗? 方继藩不让他们去,是要撇清自己的责任,至于他们自己,想什么法子去,这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所以,割袍断义就割袍断义,大家很熟吗? 张鹤龄生气了:“很好,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方继藩,你我算是完了,以后别叫世叔,走!” 他气冲冲的要走。 见自己兄弟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张鹤龄怒了:“还楞在此做什么?走啊!” 张延龄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委屈的道:“哥,鸡还没吃呢。” “……”张鹤龄脸色的怒气挂着,面色僵硬,他似乎在天人交战,很努力的,他才回过神来,而后,他沉默了,坐了回去,淡淡道:“吃完鸡再走。” 方家杀了三只鸡。 远远的,就闻到了鸡的香味。 一只鸡熬汤,两只鸡做成了酱油鸡,四人上座,张家兄弟不理方继藩,当先撕了鸡腿,到一边啃。 周腊倒没啥胃口,很是诚恳的朝方继藩说道。 “方贤弟,我是想出海,我是皇亲国戚啊,可这皇亲国戚,却成日圈在此,一辈子庸庸碌碌,我想着,心里不甘哪。大丈夫活在世上,当建功立业才是,便连杨彪那彪子,都能立下赫赫功劳,我脑子比他好,也学过骑射,读过书,怎么就不如他?张家两位世叔说的好,出海,不出海,怎么长见识?不出海,怎么建功立业?我可不想活到了最后,行将就木时,对着塌边的儿孙们,却连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嘱咐他们什么呢?嘱咐他们不可和自己一样,成日混吃等死?” 他说着,居然很有感触,眼睛都红了:“不成,我得建功立业,大丈夫提三尺剑,周游天下,为国尽忠,诛杀不臣,即便是死,也和你没有一点干系。” 张鹤龄撕咬着鸡腿,支支吾吾的点头:“说的太好了,男人不发财,活着不如死了,明知天涯海角有金山银山,却还窝在家里吃红薯粥,这样的人,活该他受穷八辈子,我不怕死,我死了,还有我兄弟给咱们张家留后,我兄弟也死了,我还有儿子,儿子若死了,我还有一个侄子,张家死不绝。” “哥。”张延龄一面啃着鸡腿,一面泪流满面:“你不是说海上不会死的吗?你别吓我。” 张鹤龄瞪他一眼,呵斥道:“住嘴,吃你的。” 张延龄便哭哭啼啼的继续啃着鸡腿。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别生气,别生气,又没谁拦着你们出海,你们全天下嚷嚷,当然,是没人肯让你们出的,陛下若知道,肯吗?张娘娘你,太皇太后,她们会肯吗?有些事,越是嚷嚷,越是办不成,你们懂我意思了吧?” 张鹤龄眼里一亮,似乎看到未来发财的日子,嘴角微微嗫嚅着:“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立即道:“我什么都没说,别冤枉我。” 张鹤龄抚掌:“哈哈,我懂了,我懂了,哈哈,我不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吗?你说的是……” 周腊眯着眼:“我也渐渐明白了什么。” 张鹤龄开心的道:“这样看来,我得早做准备才是,实不相瞒,我藏了几个地窖的红薯呢,不知在海上能不能吃。” “还得带一些亲信家丁去,带着武器。”周腊精神奕奕。 方继藩不做声,要埋头吃鸡,可一低头…… 有点尴尬了。 张鹤龄怒了,狠拍张延龄的脑勺:“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张延龄委屈道:“哥,你让我吃的呀。” 方继藩感慨道:“没事,算了,别计较。”起身:“送客。” 方继藩显得不近人情,此时,还是要避嫌才好。 方继藩最讨厌别人和自己一样,天天蹲在家里混吃的能死的了,大明朝,还需要无数仁人志士来拯救啊,张家兄弟就算是一坨*,又何尝没有用处呢?至少总还可以给大明的基业施施肥料吧。 张鹤龄气的脸色胀红,恨不得将自己的兄弟吊起来抽一顿。周腊倒是心满意足了,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来,偷偷溜上船去,需要预备多少行囊,和多少武士。 方继藩将他们送出去。 张鹤龄道:“出海之期是何时?” 方继藩正色道:“什么出海之期,这是军国大事,岂能你们刺探,我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们,十一月初三,咱们大明的舰船,将在天津港扬帆出海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呀。”张鹤龄惊讶的道:“十一月初三,这就不是这几日吗?糟了,糟了,幸好知道的早,如若不然,都没办法事先准备。”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 三人便告辞而去。 方继藩正要回厅里去,转过身,身后有人殷切的道:“恩师……” 方继藩好奇的回头,便见一个军汉,热泪盈眶的跪在了自己身后,朝自己深深一礼:“学生戚景通,拜见恩师。” “……”方继藩震惊了,最近好像流年不利,咋都没出门在外,就都碰到一群这么不要脸的人。 这……算是碰瓷吗? 站在军汉身边,是温艳生,温艳生看着年轻的方继藩,也是呆住了。 这位传闻之中,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人品贵重,允文允武的人,竟是年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样的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吧? 第五百三十七章:恩师仁义啊 戚景通。 他就是戚景通。 看着这个汉子。 方继藩动容了。 戚继光他爹啊。 方继藩上前,立即搀扶着他,要将他扶起,并且很是从容的开口道:“原来是戚千户,快快请起。” 定远侯,永远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以至于跟在方继藩身后的邓健,也早已习惯了,他一脸的麻木,好像……少爷无论做啥,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戚景通愣住了。 从唐寅和胡开山的口中,他深知,定远侯是个极骄傲的人,他任何人都瞧不起。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渣,哪怕是唐侍学那样能金榜题名,名列一甲,且还立下大功劳的人。 这样的弟子,谁是他的恩师,都该四处夸耀对吧。 可定远侯偏不。 据说,有弟子只考中了二甲进士,定远侯还一顿狠抽呢。 自己是个粗鄙武夫,还只是个区区副千户,说实话,在方继藩面前,真的蝼蚁一般。 可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亲自要将自己搀扶起来。 戚景通死死跪着,不肯起来。 方继藩心里想,说来惭愧啊,借了你儿子的兵书,这才有了宁波水寨,偏偏这些事,自己不能对外说。 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若不是为了打击倭寇,会嫖你儿子的书?不,是剽窃你儿子的书? 所以,对待戚景通,方继藩心有戚戚,这是他高贵的道德观在作祟,总觉得盗版不好,人们应该支持正版,写书的人,不易啊。 戚景通却是愣住了,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感动的一塌糊涂,激动的整个人都在发颤。 人世间,就是这般的没有道理,一个见人都亲热的人,他对你亲热,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一个天煞孤星,逢人就声色俱厉,唯独对你这小人物如沐春风,这一下子,宛如心底的干柴被方继藩引燃,顿时火蹿起,呀,好大的火。 一股股的暖流,瞬间袭遍戚景通的全身,戚景通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激动万分。 “恩师若不容学生,学生便是死也不起来,学生蒙恩师施以兵书,得以从区区戴罪之臣,而立下战功,这些功劳,统统是恩师的功德。学生已觐见陛下,肯定陛下下旨,收我戚景通为徒。我戚景通……” 戚景通这么一个大军汉,说到了动情之处,呜哇一声便泣不成声,抽泣着,哽咽着开口说道。 “我戚景通是个粗人,自知配不上恩师,可学生哪怕只做方门一条走狗,这辈子便知足了,还望恩师,能给学生一个侍奉的机会。” 方继藩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我当不得你的恩师,说起来啊,我惭愧的很。” 邓健在身后,身躯一震。 少爷……居然谦虚起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温艳生在旁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少年人才高八斗,还如此谦虚,难得,难得。 戚景通却是很执拗,非常坚定的道:“此番来京,拜入师门,乃是学生毕生之愿,恩师不认我这学生,学生便长跪不起。” “……” 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大哥,我方继藩,也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啊,剽窃了你儿子的兵法,我还有脸认你做门生,我方继藩……一辈子堂堂正正…… 可做不出这等事呀。 “恩师……”戚景通却是不干了,他紧紧抱着方继藩大腿,滔滔大哭。 方继藩皱眉看着他,心里顿时觉得内疚万分,可这种事呢,他不可能说出来,因此,他深深叹了口气:“恩师我是不敢做的,你做我师兄吧。” 戚景通身躯一震,自己何德何能,这是开玩笑嘛? 他摇头,果断拒绝方继藩的要求。 “什么师兄,学生怎么配?恩师不要玩笑,就遂了我的心愿吧,这辈子,学生做牛做马,侍奉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一声叹息。 人生……真是寂寞啊。 “好吧,既如此,戚景通,往后,你入了我门,要争气。” 戚景通大喜过望。 这恩师,拜的值啊。 他不嫌我的出身,对我这般客气,和唐师兄比起来,他待我,更情真意切。 一念至此,戚景通心里更是暖洋洋的,想想看,唐师兄他们,哪一个不是比自己更加清贵,可据说,徐经师兄入门的时候,还是从楼上跳下来,恩师才勉强同意的,当时的徐师兄,已是贡生了,而自己区区一个副千户,算什么东西,武人到哪里,不需低声下气。 可是…… 恩师……仁义啊。 他兴冲冲的随方继藩入了厅,郑重其事的行了拜师礼,连束脩都准备好了,献上了束脩之后,便自觉地站在方继藩身后。 方继藩坐着,他站着,一点都不客气,很快带入了自己的角色。 方继藩问明了他的字号,叫世显。 此时温艳生才来见礼:“下官宁波知府温艳生,见过侯爷。”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我也听说过你,你是个不错的人。” “哪里,哪里,下官当不起这不错二字,下官在侯爷诸门生面前,宛如萤火之光,不敢和日月争辉。今日恰逢其会,侯爷收下了一个弟子,下官倒要恭喜了。” 方继藩不禁乐了,淡淡开口问道:“此番入京,你们是来述职的,怎么,和陛下说了什么?” “只说了一件事。”温艳生道。 “愿闻其详。”方继藩对这温知府印象不坏,这个家伙,面色从容淡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恶名,而表面恭顺,而暗中,有其他的情绪。也不会因为自己位高,而刻意的巴结讨好。 “吃!”温艳生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愣了一下,突然他想起了他的鸡,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鸡好像没吃多少,全让张延龄那混蛋吃了。 最后…… 好吧,没有最后了,因为方继藩饿了。 “与其说吃,不如先吃了再说。温知府既然在御前都谈吃,可见温知府是个极爱吃的人,正好,我饿了,你也饿了吧,不妨,我们就先吃吧。” 温艳生不禁开口说道。 “这一路北来,下官吃的都不利索,不妨,就让下官献丑,为侯爷掌勺。” “……” 方继藩已经对这个愿意主动请缨,要做厨子的知府……无言以对了。 大明多奇葩啊。 …………………… 温知府张罗了一桌酒菜。 菜不多,三菜一汤而已。 方继藩尝了一口,顿时觉得有一种味蕾在跳舞的感觉。 温知府先酌一口黄酒,笑道:“想不到,侯爷家里,竟还有这么多牛肉,须知这牛肉,万万不可烧的熟透了,一熟透,味道便有些老,应将其切成小片,在热锅里一滚,立即上锅,稍稍掌握不住火候,便算是前功尽弃。这牛肉,作料放多了,反而失了其味,反而这股子肉香,是最难得的,怎么样,侯爷,还能入口吧。” 方继藩不断点头:“好吃。” 侧目一看戚景通,戚景通只是咽着口水,却不敢下筷子。 方继藩道:“吃啊。” 戚景通得了恩师的命令,他是饿极了,随即开始狼吞虎咽。 温艳生摇头,叹息道:“真是粗人啊,吃这牛肉,需抿一口温热的黄酒漱口,再吃,这温热的酒水与牛肉混杂,方才是人间美味。” 方继藩忙是喝了一口黄酒,突然道:“何不将黄酒作为作料,放进牛肉中蒸煮呢?” 温艳生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乐了:“哈哈,以黄酒为料,侯爷真是聪慧,犹如鬼神啊,不错,下次可以试一试。” 他很高兴,兴奋的手舞足蹈。 这一顿,方继藩吃的肚子都撑了。 他突然有点抑郁。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自己开始变得挑食起来了。 再想起平时的食物,真是猪食啊。 戚景通吃的面红耳赤,不过他知道恩师喜欢吃牛肉,所以尽力不敢吃,多是择了一旁的烟笋吃,可即便如此,他也吃的开心。 酒过正酣,温艳生愉快的摸着自己肚皮:“终于,吃了一顿合口的饭菜,人在旅途,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则笑吟吟的道:“不知温知府会在京师留多久?” 温艳生想了想:“至少该有一月功夫啊,何况,也不知朝廷会不会有新的任用,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方继藩道:“本侯倒是很想请温知府帮一个忙。” 温艳生看着方继藩:“侯爷所请,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倒是不必尽心。”方继藩乐呵呵的道:“只需办一件事,那便是去西山,西山那儿,有许多奇异的蔬果,可是……它们该怎么吃,或者,如何烹饪出来,才更加好吃,却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温知府在,那就再好不过了,温知府可以尝试着,将那些新的食材试着吃一吃,编一部食谱来,到时,这些食物推广开时,温知府便功不可没了。” 温艳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此乃下官毕生所愿,就算侯爷不提,下官也想试一试不可,下官不是吹嘘,管他是酸甜苦辣之物,只要吃了死不了的,我温艳生,都能将其制成美味佳肴。” 五章送到 中秋节快乐! 作者正在精修中,敬请期待。。 第五百三十九章:储君之怒 有一种东西,叫做原则问题。 这原则倘若出了问题,可就是祸根了。 宰牛书有了,你还四处嚷嚷自己偷杀了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即便宫中怀疑你做了某些坏事,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这一嚷嚷,想不处置你都难。 这一点,朱厚照永远都学不会啊。 朱厚照吃的不亦乐乎,温艳生则也上了桌,怡然自得的自顾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对于太子殿下,他没心情巴结和讨好,他是有功之臣,哪怕是怠慢了太子殿下,可就咋样,还能罢官不成,即便罢官,那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 朱厚照吃的浑身冒汗,待吃饱喝足,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才淡然开口说道:“先生大才啊,这样好的手艺,不知现居何职?” “臣忝为宁波知府。” 朱厚照身躯一震,义愤填膺的样子:“宁波知府,有个什么意思,屁大的官儿,先生这样的人才,万万不可埋没了,明儿本宫和吏部打个招呼,你来镇国府,本宫最缺的,就是似先生这般,身怀绝技的人。” 从吃下第一口牛肉时起,朱厚照就决心留用他。 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读书人,朱厚照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的镇国府里,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会造船的,会发表奇怪学问的,还有一群捕鱼的,似乎……朱厚照也不打算招募什么好人进来。 镇国府…… 温艳生有点懵。 自己竟也成了大才了? ……………… 两日之后,快报传来。 弘治皇帝举行了朝议。 东厂送来的消息,引发了群臣一个巨大的混乱。 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同遇袭了。 不知何故,西北角的一处城墙,竟被人在地下埋下了火药,随着一声巨响,城墙坍塌了数丈的缺口。 一时之间,整个大同都陷入了混乱。 而鞑靼人,显然已预备发起攻击。 此时对城墙进行修复,也已来不及了。 整个大同关内,军民们已陷入了混乱。 大量的商贾和百姓,已开始逃亡,附近的州县,许多人得知了消息,亦是携家带口,预备南下。 北方的胡人入关时的情景,任何人都不敢忘记。 一旦入关,这些恶贯满盈之人,用着他们打草谷的方式,四处进行扫荡,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每一次这样的危机,都会造成无数的森森白骨,和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大同雄关之内,竟有人被鞑靼人所收买。 这也是庙堂之上的人,无法想象的。 大同……可能要沦陷了。 这是所有人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 弘治皇帝气的差点呕血。 可就在此时,站在谨身殿里的朱厚照露出了笑容,不禁噗嗤一笑。 方继藩站在英国公张懋的下首,而今他已成了侯爷,终于能在这里有个好位置,而不是站在某处角落了。 他离太子颇近,一听这笑声,脸色顿时惨然,只恨自己所处的位置,过于耀眼,不自觉的,躲入了张懋魁梧的身子后头。 “太子殿下,何故发笑?”有人察觉到了朱厚照的笑声,不禁好奇的追问道。 就在所有人心乱如麻,要应对这可怕的危机,为此忧心如焚的时候,爱笑的孩子,总是容易被人拎出来的。 朱厚照站出来,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定远侯,所料不错。” 他站出来,看着忧心如焚的父皇。 父皇狠狠的瞪着他。 即便鞑靼人只是攻入了大同,京师还有数十万京营,可保无虞,可一旦入关,就意味着无数军民百姓遭受鞑靼人的戕害,你太子,还笑得出? 因此弘治皇帝双眸都要凸出来了,恶狠狠的瞪着他。 朱厚照却不以为然,很是从容的道:“定远侯认为,鞑靼人绝不只是含愤南下,而是别有所图,那鞑靼汗狡诈无比,此番南下,其目的,便是与收买了的大同城内细作里应外合,拿下大同,雄视关内。” 认真分析起战势的朱厚照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 “想来,在接下来,大同关墙出了乱子,他们必定,全力南下,直逼大同,他们当日抵达大同附近之后,已是疲惫不堪,势必不会急于进攻,而是……会在城下暂歇一日,好养精蓄锐,一举拿下大同城。” “他们驻扎的位置,十之八九,便是距离大同最近的一处隘口,此处,两面环山,前为大同,后退,只有一处通道,这样的山谷驻扎营地,是最好的,夜里宿营时,不担心有大同吹乱了他们的篝火,两面的山峦,可以为他们遮挡大风,也不担心有人夜袭,可是……这也给了儿臣的镇国府,可趁之机!” 方继藩已经预料到了…… 弘治皇帝一愣。 群臣哗然。 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有人觉得不信。 也有人抱着一线希望。 不过……此等大事,不是儿戏啊。 大同一旦陷落,其后果不啻是天崩地裂。 却还是有人显得慌张起来:“太子殿下,如此自信满满,却需知道……这鞑靼人……” 说话的,是一个翰林学士。 他声音颤抖,显然对于太子过于乐观的态度,有些不满。 你是储君,储君应以军民百姓为念,现在百姓危如累卵,还在庙堂上大放厥词,这是大大不应该的事。 大明的文臣们,事未必能办好,可论起敢言二字,那可是响当当的。 这就如技能术,这所有的技能点,没有点在科技,也没有点在动手能力,或者其他能力上,却都点在了一张嘴上。每一个人的嘴,都已点到了神级,他们不但会说,而且敢说! 一人开口,众人纷纷应和反击朱厚照:“太子殿下出此言,实是不应该,眼下大同军民陷于水火之中,莫非太子殿下以为,大同之南,反而成了可趁之机,可若是有了失误,出了差错,该当如何呢?殿下自重啊。” “殿下……” 朱厚照有点恼火。 他本以为,自己在朝堂上,和人研究的,乃是战术的问题,不是鞑靼人来了吗?不是大同关出现了致命的缺口吗?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打,居然因为自己的态度,而遭受众人口舌非议。 朱厚照心里特别的气,一时他竟是愤怒了,朝着众人一吼:“够了。”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恼的怒斥道。 “鞑靼人来了,现在我等在此议的,乃是如何应对鞑靼人,如何与鞑靼人作战,尔等在此,纠结本宫态度,这是什么居心?尔等心里既都装着百姓,那就去大同啊,在大同,和鞑靼人拼个你死我活,在这里啰嗦,非要让所有人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开口百姓,闭口垂危做什么?”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眼睛都是红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理应去想怎么应对的方法,静下心来,琢磨应对之策,而不是在此,似尔等这般,个个只知在此念着黎明百姓的,又有什么用?这大明,是我朱家的,臣民也是父皇和本宫的臣民,就你们爱民是吗?” “……” 一时殿中安静了。 方继藩几乎要窒息。 他远远看着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面容,不知道皇帝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不过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显然,他也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道理。 可是…… 一听说太子殿下要将他们送去大同,一听说太子斥责他们只会做表面功夫。 许多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不是储君应该说的话啊。 太子殿下,怎么可以如此? 怎么能说这种诛心的话,简直让人承受不住,接受不了。 有人哭了。 先前那说话的,乃是翰林学士。 却在此时,詹事府詹事杨廷和脸色青黄不定,噗通一下,便跪倒。 他这个詹事府詹事,已越来越名不副实,事实上,太子殿下压根就不来上课,他作为太子的恩师,却从未教导过太子,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讽刺的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 他跪下,痛心疾首的道:“殿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啊……如此诛心之词,臣等如何可以接受,若是太子殿下希望发配臣等去边镇,臣等,无话可说。可殿下乃储君,如此对待臣子,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殿下啊……” 杨廷和大哭。 许多人跪下,仿佛受到了朱厚照巨大的语言暴力伤害,个个痛哭流涕:“臣等万死之罪,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太子殿下为何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视臣为草芥,就请殿下诛之。” 方继藩躲在暗处,心里已经明白,朱厚照,是永远玩不过他们的。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呀 他们这些人这么一跪,一哭,一嚷嚷,忠义之名也就有了,既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同时,又一副为了朝廷而甘愿去死,个个引颈受戮的模样,完全将朱厚照陷入了一个万夫所指的位置。 第五百四十章:出击吧!飞球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拂袖道:“呵呵,衣冠禽兽,不知所谓。” 他骂了一通,拂袖便走,居然也不告辞,临末了,还拉上了方继藩,很是气愤的说道:“老方,咱们走,这里容不下我们。” “……” 方继藩顿时被无数眼睛聚焦,这样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突然明白,大明的皇帝们,为何都躲在内宫或是建立豹房一辈子不出来见臣子了,这些家伙,真没几个好东西啊。 只是……太子你走便走,叫我做啥? 方继藩尴尬的朝弘治皇帝一笑,道:“臣……告辞。” 匆匆跟着朱厚照,出了谨身殿。 至始至终,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而满殿之中,也是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的蛮横,算是让不少大臣看了个清楚。 不少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望之不似人君哪。 自然,刘健诸人,虽面无表情,不过对于这些个清流,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成见的,刘健不喜欢这些人,当然,太子性子太浮躁,受不得一点气,这也令人担忧。 可以想象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朝廷和内宫之间,会闹出多少不愉快的事。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扫视着殿下诸人。 杨廷和等人便纷纷道:“陛下,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为政十数年,却怎么看不透,他只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冷冷道:“鞑靼袭大同,大同告急,此时此刻,一切以家国为重,如何克敌制胜,朝廷还需拿出一个方略,继续议下去吧。” ……………… 朱厚照气咻咻的出了谨身殿,火冒三丈,脸色格外的难看,他一面走着,一面咒骂着。 “都是什么人,可恶。” 方继藩追了出来,也不吭声,只肩并肩的和朱厚照走着,一面听他的咒骂。 “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会说大道理,于朝廷并没有任何的好处。”朱厚照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大明不缺这样的人,朝廷这样供养他们,他们……” “殿下。”方继藩看着气呼呼的朱厚照,不禁开口说道:“我能说句话呢?” 朱厚照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道:“你说。” 方继藩道:“殿下……太年轻了啊。” “你不年轻?”朱厚照直接反唇相讥。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便笑道:“臣不一样!” 朱厚照皱着眉头,不解的问道。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臣想说的是,何必为这些人而烦恼呢,我们是干大事的人,眼下,尽心做自己的事就是,至于他们,不必理会,殿下更不该为他们动怒啊。” “本宫为何不能动怒?” “因为动怒的都是弱者。只有弱者,才会无意义的发泄自己的怒火。真正的强者,既已有了自己的志向,有了匹配自己志向的能力,对于一切没有力量的喧嚣,也不过是一笑置之,殿下乃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将来,是所有大明臣民们的君父,无数人的荣辱,都维系在殿下一身,既然如此,何须将心思,花费在这些喧嚣上头。” “殿下这样的行为,让人觉得像幼稚的孩子。”方继藩道:“你看我,我就一点都不愤怒,我还高兴的很呢。”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而后,笑了:“本宫也高兴,本宫不是弱者,本宫是强者。” “殿下真的高兴吗?” “高兴。”朱厚照大笑:“好啦,本宫真的不生气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着这个机会,给鞑靼人致命一击,飞球队已就位了吧。” 方继藩见朱厚照脸色好了不少,便放心了,便笑道:“已经就位了。” 朱厚照道:“何时出击!“ “三日之前,臣就已下达了命令,鞑靼人一旦抵达预期的位置,当夜便发起袭击。” “好。”朱厚照咬了咬牙:“让那些朝班里的君臣们,继续在那逞口舌之快吧……” 方继藩汗颜:“能否将君臣中那个君去掉,太子殿下,你又骂你爹了。” 朱厚照冷哼哼的吐槽起来。 “骂了又如何,不对就是不对,你看他,至始至终,不发一言,要嘛就是被那些臣子们给懵逼了,这是大昏君;要嘛,就是心如明镜,却不敢袒护本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爱惜羽毛,成日想着,让那些读书人,称颂他为圣君呢,这样的父皇,虚伪透顶,许他做一个伪君子,做一个笨蛋傻瓜,还不准本宫骂?本宫是认理不认亲的。” “……” 太子殿下真的很耿直啊。 还好…… 我不是他爹。 倘若……我方继藩生出这么个儿子,一定要纳十个八个侍妾,每天晚上辛勤耕耘,非要多造出几个儿子出来,否则……吊死在这么一棵树上,真的好惨啊。 朱厚照握了握拳头:“计划能否成功,就看今次了,老方,若是达不到效果,本宫无话可说,立即入宫请罪,可一旦成了,且看着本宫,怎么收拾这些家伙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至午门。 身后,却有人小跑着来,却是萧敬,萧敬气喘吁吁:“殿下……殿下……” 朱厚照驻足,一看萧敬,便怒了。 想杀人啊。 前些日子,刘瑾向自己密报,说是萧敬居然在父皇面前,告自己的状,这才惹来了父皇的怒火。 这萧敬,平时见了自己,老实忠厚,谁知,竟是个如此无耻下贱之人。 萧敬见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不善,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不知哪个没卵子的家伙,向太子殿下偷偷打了小报告了。 可他只能装楞充傻,却是道:“陛下有口谕。” 朱厚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说便是。” 萧敬哭笑不得,却还是道:“皇上说,太子不要动怒,太子虽无状,却也是忧心大同战事,其情可悯,只是为太子者,需端庄得体,不可意气用事。朕知镇国府已有对鞑靼人的布置,太子与方卿家尽力而为即是。” 朱厚照听了老半天,有些听不懂,双眉轻轻一扬:“啥意思?” 萧敬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子不要生气,往后,也需注意一点,殿下您想想看,那是谨身殿哪……” “回去告诉父皇,谨身殿,本宫不去了。” 朱厚照丢下这句话,要走。 方继藩朝萧敬道:“萧公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的苦心,他已知道了,你快回去复命吧。” “好的,好的。”萧敬忙是点头,他满头是汗,匆匆又回宫里去。 朱厚照想说你方继藩歪曲本宫的原意,可随即,又摇摇头,算了,还是老方对本宫好啊,看看其他人,不是想要算计自己,就是想着在本宫面前讲道理,老方就不一样,这是完全发自肺腑的轻易。 “老方,咱们真是好兄弟啊。”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本宫。你我虽没有沾亲带故,却胜似兄弟。” 方继藩乐了:“世上的事,都是无常的,说不准,将来,臣和太子殿下沾亲带故了呢?” “啥意思?”朱厚照一下子警惕起来。 “……” 看着犹如愤怒小鸟一般的朱厚照,方继藩心里说,我的乖乖,这也太敏感了吧,这样你也能想到。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脑子里不要有不健康的思想,眼下鞑靼人兵临城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 大同关内的一处堡塞。 这座堡子已经荒凉了许多年。 杨彪和沈傲没有选择带着飞球队进大同关和其他的县城,宁愿在这荒凉之处驻扎。 当然,这都是定远侯的安排。 定远侯认为,鞑靼人可能会在大同之内布置眼线,何况,大同关内各路军马,龙蛇混杂,还是不要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为好。 所以,他们便索性在这距离关隘不远,却又有些距离的地方驻扎下来。 操练出来的三百个飞球队队员,个个摩拳擦掌,当然真正上天的人,不过一百二十人,其余的人,只负责地勤的杂物。 每日清早,都会有飞球升空,他们尽力将气球飞高一些,让人难以察觉,而后,前往关外,监视关外鞑靼人的一举一动。 杨彪是一百二十个飞行员的教官,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对他们进行教导。 而沈傲,因为经验丰富,且读过书,则更多的,是负责整个飞球队的后勤以及作战部署计划。 他和杨彪相处的很愉快。 这和沈傲平时待人和气有关,沈傲是个不太看重出身的人。 只是,终于……侦查的飞球回来了。 一下子,整个飞球队已经炸开了锅。 沈傲低头看着舆图,鞑靼人已经开始向南继续进发,先遣的人马,也已开始到了指定的位置进行扎营。 “这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便失之交臂了。”沈傲道:“今夜的风力、风向全部要随时禀告,除此之外,所有的飞球,要求立即补充完毕染料,飞球上,预备好足够的干粮,以及武器,今夜子时,升空!” 第五百四十一章: 奇袭 整个飞球队已经进入了紧绷状态。 命令已经传达。 这些被招募来的队员,平时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在西山操练,若说不紧张,是假的。 他们开始牢记着自己的目的地,在命令下达之后,手持着舆图,不断拿着罗盘修正着位置。 飞球一旦升空,那么就全凭各个飞球上的人员自求多福了。 甚至……若是不小心,飞球可能直接被乱流吹的偏离航线,一旦如此,燃料耗尽,便是极可怕的后果。 所以他们开始默默的记下一切要注意的事项。 他们大多数,都是读书人,虽然没有功名,可勉强识文断字的能力却还是有的,沈文和杨彪对待他们都不错,他们心里也自知,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渐渐的,天黑了下来。 夜里……无风。 天上的星辰遍布天空,一闪一闪的发亮。 即便星辰漫天,月色却带着几分惨然。 紧接着,一个个气球已开始解开了缆绳,开始飘飞。 无数的气球慢慢的腾空之后,不断的升高,开始进入预定的气层,留给地面的,不过是点点宛如星星一般的微火。 沈傲和杨彪也都已带上了护目镜。 杨彪虽不喜欢护目镜,可如今,他已是飞球队的千户官了,正因如此,所以他格外的注意自己的形象,为了做出表率,这护目镜却还是需要戴的。 二人检查了藤筐里的一应军需,有粮食,有备用的燃料,如若是发生意外,不得不迫降时准备好的被褥,还有绑在藤筐边的安全带,一旦迫降,人可以轻易的坐在藤筐里,用这绳索将自己与藤筐彻底的绑死,厚实的棉被可以捂住自己全身。 这些,统统都是一次次的升空之后,用血汗积攒下来的教训。 当然,其中还有罗盘,有舆图,甚至还有一个作为信号的礼炮,主要的作战命令,就是通过这些礼花的焰火来确认。 其中最多的,就是大批的玻璃瓶子,这些自玻璃作坊里的弄出来的瓶子一个个有人的手臂粗,里头灌满了液体,瓶口,则用木塞和蜡油死死的封闭,在这液体内,还清晰可见的看到许多的铁钉。 这样的瓶子,一个飞球里,足足装载了一百多个,全部用木箱固定住,它们占据了整个藤筐几乎一大半的位置。 杨彪和沈傲,是老搭档,自然在一个飞球之中,他们在所有飞球都腾空之后,随即,也下令解开了缆绳。 失去了地面缆绳拉扯的飞球开始腾空。 杨彪吹起了口哨,看着漫天的星辰,愉快的哼着曲儿:“夜里好啊。夜里要辨认地面的目标,太轻易了,鞑靼人的营地,有无数的篝火,只需寻觅到篝火的位置,便可确认方位了,反观是白日,咱们这么多飞球,不但容易暴露,这光天化日,虽说目力可以看到地面,可是……相比于夜里这般显眼,却是麻烦多了。” 说着,他已将气球飞到了指定的气流层。 这里的气流,自南向北吹着风。 飞球便毫不犹豫的朝着北方快速的飘荡。 杨彪固定了火油罐子的火力,将这气球固定在这个流层,而后坐进了藤筐,从囊中取出了牛肉干,愉快的吃了起来。 沈傲则是站着,任狂风自身后吹乱他的长发,将他的衣襟吹乱,护目镜里,前头的同一天空之下,无数的火光在闪烁,六十个气球,一齐向北飘移。 杨彪见沈傲沉默的站着,似乎有什么心思,不禁开口说道。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肉干?” “不吃。”沈傲摇头,他按着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回头凝望着杨彪:“老杨……” “啥?”杨彪见他欲言又止,不禁追问沈傲:“你想说啥?” “你说,咱们的奇袭,有效吗?”沈傲有些怀疑,这是第一次,发起袭击,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说句真的,他心里有些忐忑,这可是从来没有试过的战术,因此他的内心是担忧的,更有几分不安。 杨彪并没沈傲那种心思,而是笑呵呵的说道:“想这些做什么,俺娘说了,恩公说啥,咱们照做就成了,你们读书人就喜欢多想,想啥?没啥可想的,咱们都已升空了,照着去做便是。” 沈傲双眸闪着亮光,不禁也是笑了:“你说的有道理,有时候,我真该学你,心里少琢磨一些事。” 杨彪叹了口气,感叹起来:“这又不同,你是读书人嘛,读书人琢磨事是应当的,若是读书人都不琢磨事了,那才是可怕的事。可俺不同,俺就是个粗货,我这辈子,一听恩公的,二听俺娘的,其他的,皇帝老子来了,俺也不认。你晓得为什么不?” “为什么?”对于这个家伙的大大咧咧,沈傲早已习以为常。 杨彪舒服的将手枕着自己的头,看着夜空,格外郑重的说道:“因为别人是啥样的人,以俺的脑子,也分不清。他们会不会害俺,会不会将俺当枪使,这些,俺脑子木纳,看不明白。可这世上只有俺娘和恩公不会害俺,他们叫俺做啥,一定是为了俺好,所以……俺只听他们的话,就不会错了。” 沈傲笑了:“不,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杨彪低头吃着肉干:“这一次,若是失败,俺也没脸面见恩公,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去西山挖矿去;可倘若成了,俺回去,恩公说不准要见俺呢,俺让俺织一件毛衣给他捎上,俺娘说,做人要记恩,没有恩公,就没有俺们娘俩现在的日子,现在天气寒呢,恩公年轻,说不准还能再长长身子,可别冻坏了。” ………… 数十个飞球,已越过了大同关隘,继续向北。 随即,杨彪站了起来,大致的方位已经到了,他直接脱下了护目镜,随即取出了望远镜,开始寻找目标。 在他附近,一个个气球缓缓的蠕动,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寻觅着地面的目标。 “东北角!”另一边,沈傲兴奋的说道。 杨彪立即向东北角看去。 他激动起来。 那里……隐隐约约的,可看到群山起伏之间,在那狭长的山谷里,连绵的篝火在闪烁,像是夜空的星辰连成了一片。 “就是那里!”杨彪激动的道:“向东北。” 他拿着罗盘,不断的加大和减少染料,寻找到向着篝火方向的气流层,终于,飞球向那个方向缓缓而去。 数十个飞球,悄无声息的,朝着同一个目标,犹如天空中的鬼魅一般。 杨彪脸色凝重起来,此时,他们已经开始悬停在了这峡谷的上方,在他们脚下,是连绵数里的营地,无数的帐篷连在一起,地面上,数百上千的篝火,自天空看去,宛如群星。 “可找到了你们了,俺想死你们啦。”杨彪哈哈大笑。 沈傲凝视着杨彪,正色问道:“动手?” 杨彪笑了,笑得格外开心:“且慢,俺先放放水,他娘的,一紧张便憋不住尿,也不知是不是病了,得找个大夫看看。” 他愉快的放着水。 而在这一个个飞球之下。 数万大军,驻扎于此。 鞑靼人扎营,除了将营地和马圈用栅栏围起来之外,几乎是没有任何防护的。 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关隘里龟缩不出的明军,在大漠里,他们根本天敌。 因而绝大多数人,在此时,都已呼呼大睡。 夜里值守的鞑靼武士,也只是随便在附近打马走一走,夜里的天气,格外的刺骨,他们跺着脚,或是寻个篝火附近,直接躺着小憩片刻。 朝鲁乃是黄金大帐中的一员,他的父亲,便是大汗账下的亲卫,他虽只有十三岁,可鞑靼人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年纪长一些,便开始牧马,到了十岁,便已经可以拉弓了,十三岁,正是出征的年龄,用大汗的话来说,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完全可以面对三四个明军的官兵。 他对于这一次南征,充满了激动,不过年龄小,明日,他将不参加明日对大同的攻城之战,于是乎,便轮到他来守夜了。 他爱看星星。 天上有许多的星星。 可是今日,格外的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吹走了一片乌云。 在自己的头顶上,突然多了许多的星星,这星星时大时小,和其他的星星相比,有些不同。 他裹着身上的兽皮,或许是受不了这寒风的缘故,跺着脚,心里在想,这星星,距离地上好近啊,莫非是南人们的星星,都距离大地这样近吗? 自己明日,不能参加攻城,实在是遗憾的事,父亲说,先入关的人,可以有处置城中妇孺的权利,到时,自己便可以有女人了,不只如此,南人的米很好吃,还有铁锅,有茶叶,南人的脑袋,和羊一般,顺着后颈一用力,便轻松掉下来。 朝鲁的心里,怀着巨大的失落,可惜,自己不能率先入城,否则,自己一定要亲手砍下几个南人的脑袋下来,只有如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南人。 第五百四十二章:火烧连营 而就在朝鲁为之沮丧之际。 天空之中。 杨彪取出了一个烟花,引燃,抛向了空中。 那烟花在半空炸开,瞬间,万千烟火升腾而起,将整个夜空照亮。 这……是开始进攻的信号。 所有的飞球,随风飘荡。 他们甚至开始徐徐的降落。 飞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至距离地面六七十步时,下头鞑靼人的大营,几乎已可以清晰的看见了。 这个距离,恰好是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一般的弓箭,能抛射百步已是极限,而朝向空中射击,能射三十步,就算不错了。 在这绝对的安全空域之下,一个个飞球,从天而降一般。 而那烟火,已被地下值守的卫士所察觉,他们抬头看着天空,看着一个个微弱的星光,渐渐越来越明亮,最后,那隐没在夜色中的黑色气球渐渐露出了它们庞大的躯体,威压在他们头顶之上。 他们下意识的,想要掏出弓箭。 更多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敢于面对数倍于他们的明军,甚至敢于向大明的关墙发起冲锋。 可是面对着从天而降的气球,尤其是在这夜色之中,他们有一种惶恐的感觉。 哪怕再勇敢的人,在面对未知的景象时,都不免心生恐惧。 可是,那射出的箭矢,根本够不着上头的气球。 气球沉默着,在他们头顶掠过。 地面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那阴影缓缓而行,接下来,在气球之上,沈傲和杨彪各自愉快的取出了玻璃瓶。 沈傲负责引燃火折子,杨彪抱着这充斥了铁钉和液体的玻璃瓶。 从密封的木塞子里,有一根引线探出。 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那引线瞬间溅出火花。 杨彪美滋滋的看着下方,毫不犹豫的将玻璃瓶丢了下去。 那玻璃瓶直直摔下。 紧接着,直接摔入一个帐篷里。 引线已烧入了密封的瓶中。 这瓶中的液体,俱都是精炼的火油。 火油引燃,瞬间在瓶里产生大量的气体。 可这瓶子乃是玻璃密封。 在那刹那之间,一团火直接自玻璃瓶里迸发出来。 随着一声巨响,无数的玻璃化为了碎片,飞射向四周。 一个巡夜的鞑靼人,看着那火光,还未反应,飞射而出的铁钉和玻璃碎片便将他的脸撕裂,他捂着脸,发出了嚎叫:“眼睛,我的眼睛。” 而溅射出来的火焰和火油,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溅射的到处都是,燃烧的火油沾在了帐篷上,帐篷随即熊熊燃烧,沾在了干草上,那用以喂马的草垛子立即发出熊熊的火焰,直冲天际。溅射在人的身上,人下意识的想要扑打,可这火油是不易扑灭的,依旧燃烧,而他身上的兽皮衣,也已随之开始冒出了浓烟。 大火开始将人吞噬,被烧着的人,疯了一般,发出了夜枭的凄声,一路狂奔,或是漫无目的的撞入了某个帐篷,或是冲向了栅栏,最后,当他只剩下了一团骨架子,最终,变成了一团灰烬。 数个帐篷被点燃,里头的人,疯了似得逃出来,可也有人,直接葬身进了火海。 大火所爆发出来的浓烟,令人窒息,这也是那些在帐中熟睡之人,根本无法逃出的原因,浓烟瞬间产生,熟睡中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昏沉,最终,失去了知觉。 一下子…… 整个鞑靼营开始炸开一般。 无数的人,从梦中惊醒,被这可怕的惨叫声和爆炸声,吓的脸色发青。 他们茫然的自帐中冲出来,而接下来,一个个玻璃瓶从天儿降。 他们看着一个个巨大的飞球,沿着峡谷,缓缓向前,在他们的面前,黑暗中,一出处地方,开始爆炸,一个个帐篷,开始烧起,一个个火人,没命的呼喊。 许多人,甚至已经无力逃跑了。 那缓缓的气球,遮云蔽日,在天空投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影。 有人直接跪下,口里大呼着成吉思汗、上天,或者一切他们认为可以拯救的人。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马圈里,战马受到了惊吓,疯了似得战马,开始冲出了栅栏,而后,发足狂奔。 这些已经不受控制的马,从前,乃是鞑靼人们的杀人利器,而如今,却成了更加动乱的根源,战马狂奔,冲入了一个个帐篷,无论眼前是何人,也毫不犹豫将其撞飞,倒地的人,它们的马蹄踏上上头,将其骨头直接踩碎。 而飞球上的人,一个个在紧张和激动过后,却变得格外的冷静起来。 激动之后,那么一哆嗦,剩下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寂寞。 他机械式的朝下头扔着玻璃瓶子,一个又一个,甚至已经懒得瞄准了,因为下头,正是营地最密集之处,随便扔便是了。 而下头的营地,却已陷入了人间地狱。 ………… 延达汗已经被梦中惊醒。 这是噩梦。 他听到四面的惨呼声,他茫然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大帐,自己的卫兵,没有在此。 出了什么事。 他闻到了火焰的味道,那火焰烧着皮毡子,发出刺鼻又令人作呕的气息。 不只如此,还有惨呼,是无数人的惨呼,还有马,有马在嘶鸣。 哀嚎声,那痛入骨髓的哀嚎声,听的延达汗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从自己的儿子死去之后,他已许多日子,没有睡好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同,而在大同城内,自己安排的细作已经成功的破坏了大同的城防,这一场名义上一场鲁莽的复仇之战,却在他的布置之下,却成为了一次对大明的致命一击。 明日,只要明日天亮之后,他就可以向此时关防最为薄弱的大同发起猛攻,他深信,自己可以一举拿下大同,而这座垂涎已久的大同若是拿下,那么……祖先们曾被南人驱逐出关内的耻辱,还有那南人的太祖、文皇帝深入大漠,横扫北元的耻辱,就都可以一雪前耻了。 入了关,那儿,便是都是牛羊,只是关外的牛羊,是四只脚的,而关内的牛羊,只有两只脚。 现在…… 这一切……都被这可怕的声音和刺鼻的味道统统破坏了。 他披上了自己的皮衣,取了自己的金刀,匆匆走出了大帐,可是……他瞳孔在收缩,他看到了天上那一个个飞球,那个曾杀死自己儿子的怪物,现在,它们又出现了,而且,来的更多,飞球所过之处,便是无数的爆炸和火海,他亲眼看到,有几个人,在火焰之中,挣扎,他们的身体已经燃烧起来,在大火之中,四肢扭曲的,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 还有战马,他的马,马在狂奔,早已不认得主人了,它们毫不犹豫将一个个人撞翻,四散而逃。 无数从火海中逃出来的鞑靼人,疯了似得朝着还没有起火的地方狂奔。 最可怕的是,这里是峡谷,只有前后两条路,不能做到四散逃开,这狭长的峡谷,反而方便了火海的蔓延。 那气球,还在徐徐的向前,宛如吞噬一切的怪兽,它安静着,慢慢飘荡,不疾不徐,却犹如一座山,向延达汗方向而来。 卫士们,终于找到了延达汗,他们拉扯着延达汗,口里大呼:“大汗,快走!” “走……”延达汗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疼的无法呼吸。 他狂吼:“弓箭呢,弓箭在哪里?” 弓箭是没有作用的。 这是不对称的战争,其优势,比之鞑靼铁骑在旷野上对上了大明的步军一般,不,甚至比这优势还要大的多。 已经没有人敢于用弓箭对着天上狂射了。 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 被惨呼声惊醒来的鞑靼人,彻底的崩溃了。 他们疯了似得,朝着没有烧起来的地方逃,人越来越多,他们没有了马,只好靠两条腿,他们堵塞在峡谷里,相互的推搡,彼此的践踏,此时……人们的恐惧已经不断的放大,勇气全无。 延达汗被卫士们拖着,朝着峡谷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而那个十三岁的孩子,那个叫朝鲁的人,他亲眼见证了天上的星辰,最后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气球,这气球就在他的上空。 他已忘记了,他是一个矢志于砍下无数南人脑袋的男子汉,他抬着头,还带着稚嫩的脸上,带着无以伦比的恐惧。 此时,已没有人理会他了。 那天上,一个瓶子落下。 轰……火球在碎裂的玻璃瓶里喷出,烧红的铁钉和玻璃犹如飞蝗一般,噗的进入了朝鲁的身体。 一根钉子,狠狠的扎入他的眼窝。 他倒下了,身体在四面的火光之中抽搐,跗骨的疼痛,令他发出了惨然的哀嚎。 可没人理会他,每一个男子汉的背后,总需要无数的森森白骨,更多人成不了男子汉。 最终,他倒在了血泊,弥留之时,一匹乱奔的战马,踩在了他的股骨上,股骨碎裂。 ………………………… 大家中秋快乐。 也感谢‘北凉绿蚁’和‘涂山大当家’两位同学成为本书第十六、十七名盟主。除此之外,还有‘开裂’同学成为掌门。 在此,万分感谢。 中秋佳节,老虎五更奉上,求支持,求月票。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四十三章:大获全胜 沿着狭路,一路投掷。 这一个个玻璃制的瓶子,有多少要多少,统统管够。 满天的大火,伴随着浓烟滚滚,鞑靼人的帐篷,是最容易燃烧的,一遇到明火,牛皮毡子和布条便迅速的喷吐着火舌。 这让上头的飞球们,也开始难受起来。 气味很呛人啊。 于是乎,所有的飞球不得不开始拉高了一些,至一百五十步的位置,那浓烟方才散开,虽然天空中还是弥漫着刺鼻的气息,可此时,可至少好受了不少。 气球不得不用藤筐里的飞轮来控制着向北飘飞,玻璃瓶子投掷的密度,小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漫天的大火,已是无法遏制了。 气球之下,鞑靼大营彻底的崩溃。 鞑靼人不得不舍了马,惊恐的看着那席卷而来焰火,还有天空上,随时投掷下来‘炸弹’,原本还是肩并肩的伙伴,而如今,为了寻求一线生机,却不得不拔刀,刀兵相见。 延达汗悲哀的看到了一团更大的火焰漫天而起,那是鞑靼人囤积的干粮和马料。 堆积如山的马料,开始燃烧了,而几乎所有的马圈里,受惊的战马,开始四处的逃散。 完了…… 他看着四处从火中冲出来的火人,那等被灼烧的切肤之痛,任何人看了,都足以心惊胆跳,牛马成了无主之物。 延达汗几乎是被卫士们拖着,一路的北蹿,他们一次次的希望寻几匹马,可这些马儿,却都疯了一般,无论如何都驾驭不住,疯狂的将人甩落下来。 到处都是败兵,许多惊醒的鞑靼人,精神瞬间崩溃,歇斯底里的抽出长刀,一顿胡乱的劈砍,同伴之间,成了仇敌。 而那乌压压的飞球,还在好整以暇,按着他们的步骤,徐徐向前。 “这是什么?”延达汗回头看着那遮星蔽月的飞球,嗫嚅着吐出话来:“南人……南人……” 看着周遭的惨状,他心如刀绞,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他面上扭曲,狰狞可怖,痛苦不堪的将手中的长刀插在了地面,仰头长啸:“此大恨,吾誓当报!” “大汗……”卫士们嚎哭,惊恐不安的喊道:“快走吧,快走吧。” “儿子们呢,他们在哪里?”延达汗还是不甘愿走,不管怎么样都要将自己的儿子一起带走。 大儿子已经死了,可还有二太子和三太子在。 唯一的幼子,则留在了大漠。 鞑靼人承袭了蒙古的制度,大的儿子们要嘛分一些人马,自立门户,要嘛,便随父亲征讨,而小儿子则负责守家。 现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在那大火吞噬的营地里。 延达汗泪流满面,他舍不得走,他恨不得立即去将自己的儿子救出来,可是漫天的大火吞噬着四周,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大火吞噬掉一切,他嘶吼着,咆哮着:“我的儿子啊。” “大汗!”卫士们不得不拉扯着延达汗,继续北行,他们的身后,到处都是溃兵,到处都是混乱逃散的战马,那大火,直冲云霄。 已经受不了这满天烟尘的飞球,不得不开始拉高,不断的拉高,至上风口。 几乎所有的玻璃瓶子,都已经投掷的差不多了,杨彪取出了望远镜,地面因为大火,已烧的通亮,望远镜里的大营,已成了炼狱,无数烧的焦黑的人,浑身是火的人,被大火围着,妄图想要冲出火海的人,还有那为了争夺一条活路,向自己同伴下刀子的人。 杨彪咀嚼着牛肉干,不禁感慨道:“真是可怜啊,大家为啥要杀来杀去呢,他们来杀俺们,俺们就要杀他们,杀到最后,又有什么意思?” 沈傲看着下头的惨景,认真的想了想,便回答杨彪:“因为对有些人而言,掠夺别人,是让自己吃饱穿暖的捷径,所以……他们统统该杀。” 杨彪思虑一会,便颔首说道:“说的对,俺娘说,似俺这样就晓得吃的夯货,生下来,也没什么用处。俺便问她,生下来没用处为啥要生?你猜俺娘咋说?俺娘说了,不生下来,人丁单薄,就要被人欺负俺家。俺娘真是有道理的人啊,她虽没读过啥书,可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今日不也一样吗?俺生下来,就是不让咱们受欺负的,他们想来抢俺们大明,俺便让他们尝尝厉害,沈公子,吃牛肉干不?” 沈傲摇头,从囊中取出自己的干粮,朝杨彪淡淡一笑。 “牛肉干太硬了,还是吃点其他的吧。” 足足半个时辰的袭击,飞球队开始返航,这飞球在拉高之后,徐徐的穿过了群峦迭起的峡谷,在这黑夜之中,犹如鬼魅,身后,那惨呼和大火,渐渐的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气球在越过了大同关之后,开始降落,一个个气球,在降低之后,随即投下了铁瞄,紧接着,疲惫不堪的人,翻身下了藤筐。 杨彪随即开始放出了烟火,烟花一个接一个的照亮了夜空。 而不远处的地勤人员,则飞快的循着烟火飞马而来,附近降落的飞行员们,也纷纷前来集结。 这一夜。 两个飞球失去了联系,没有回到关内,到底去了哪里,能不能回来,只有天知道。 不过即便不能回来,飞球被鞑靼人截获,那也无关紧要,因为没有燃料,飞球没有任何意义。 鞑靼人连铁锅都造不出,就更不必说供应这飞球的燃料了。 其余的人,全数回到了关内。 五十八个飞球,近七千个火油瓶子,全部投了个干净。 每一个从关外回来的人,面上都带着红光。 他们虽是第一次作战,此前的紧张,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一次突袭,几乎形同于碾压,完全是趁鞑靼人不备,而且鞑靼人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遭遇天上的飞球袭击,所以他们放心大胆的密集扎营。 而至于鞑靼人死了多少,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毕竟杨彪的算数很着急,倘若换上宁波水寨的水兵们,可能大致的数目,会通过望远镜统计得出。 天刚拂晓。 昨夜听到了一夜嚎叫的大同军民们,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对于许多民户们而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虽然有许多人开始南迁,可还有许多人留了下来。 对于鞑靼人破关之后的恐怖,哪怕没有经历过的人,都有足够的恐怖印象,他们犹如蝼蚁,无法舍弃这里的一切,却不得不做好被屠戮的命运。 官兵们更加惶恐,他们无济于事的想要修补大同关隘上的缺口,可他们自己也明白,临时的修补,没有任何意义,一旦次日鞑靼人发起攻击,这一处致命的弱点,依旧会成为他们悲剧的源泉。 可是…… 天亮了。 大量的斥候开始出城。 随即,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鞑靼营地大火,烧死人马无数。 而从抓回来的鞑靼俘虏交代,当夜……无数的飞球,抵达了他们的上空。 天佑大明啊。 无数的军民,忍不住欢呼,有人热泪盈眶的点燃了爆竹。 此时,人们想到了那关内十里处驻扎的飞球队,那个打着镇国府招牌的人马。 总兵官金子中和中官吴邪,再加上本地的巡按御史聚在了一起。 他们焦灼不安的等待着消息,一面,他们要请飞球队入关。 一面,斥候已经开始出城,搜检那鞑靼人留下来的营地,统计战果。 大家都沉默着,从昨日的朝夕不保,转眼之间,他们的心思,有了不同。 终于,战果统计了出来:“报,关外发现尸首一万三千具,绝大多数,已是面目全非,除此之外,还发现不少伤残,他们没跑远,俱被游骑堵截诛杀,大致的数目,合计起来,应有一万五千人上下。” 一万五千人…… 金子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悬着的石头终于放回了原地。 他太清楚一万五千人意味着什么了。 大明和鞑靼人作战,往往报上去的奏报,都是斩首百余,斩首三十人,斩首七人,甚至是一场大捷,能得首级三百,就算是战功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明军的战斗力十分低下。 而是因为,鞑靼人都是骑兵,骑兵的机动性太强,一切的战场主动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明军根本无法对鞑靼人进行有效的歼灭战,即便鞑靼人败了,见势不妙,他们也可以轻松的骑马逃走,明军根本无法追击。 除此之外,因为没有歼灭战,自然而然,即便打了胜仗,也只能看到鞑靼人从容的收拾了他们同伴的尸首,回大漠去。 想要得到首级,实在太难太难了。 因此,有时可能一举击溃了数万鞑靼铁骑,可能报上去的首级数目,也是少之又少。 可这一次……一次性,一万五千首级,就在这大同关外,没有任何鞑靼人带走他们的同伴的尸首,鞑靼人能逃的,统统逃了个一干二净,明军可以放心大胆的出城,将那些首级,如割麦子一般的取下来。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四十四章:战功赫赫 一万五千颗首级啊,遍布于郊野,任人摘取,这些首级,随便拿出一些,都是大功一件。 这飞球队的实力,实是恐怖。 金子中三人,可谓是面面相觑。 金子中眯着眼:“这是大功一件啊,咱们大同,也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四字,似乎别有用心。 想想看,一万五千人,这些飞球队,吃的下这么些功劳吗?倘若大同官军们分一杯羹,譬如说飞球队引发了鞑靼营地的哗变,而大同官军精锐尽出,诛贼百里,如此一来,这功劳不就来了? 边镇上的武官,为了抢夺功劳,是没有什么客气可言的。这功劳,就意味着恩荫妻子,甚至是世袭罔替啊,诱惑力太大了。 作为总兵官的金子中,哪怕是下头的武官立了功劳,这主要的功劳,也都会揽在自己的身上,这是常例,现在这飞球队,立下这么多功劳,一万五千颗首级,少说自己也得占三千,至于其他中官人等,或两千或一千,此后还有副将之类,大抵上,留给飞球队五百即是,当然,还是要给飞球队报个首功的,没有他们导致鞑靼大营混乱,弟兄们也没斩敌之功。 金子中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立下不世之功,不由得乐了,满面红光。 而那中官吴邪却是冷冷的看着金子中:“这功劳,是总兵官与有荣焉,却和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吴公公,不要谦虚嘛。”金子中以为吴邪只是故意推辞,又或者说,他想以退为进,为自己多谋取一些功劳。 金子中对此倒无所谓,这么多首级,让出一点也是无妨的。 吴邪却是森然然的道:“谦虚?不不不,咱也一丁点也不敢谦虚,金总兵真是好气魄啊,您是不是忘了,这飞球队,可是挂了镇国府的名头。” “镇国府又如何,这里是大同。”金子中脸色一沉。 吴邪却依旧在笑:“这里是大明的天下,镇国府是太子殿下亲掌的,难道吴总兵官,连邸报都不看嘛?这飞球队,更是定远侯亲自领着的,定远侯方继藩是什么人,总兵官不是不知吧?他的爹,平西候,您有印象吗?退一万步,英国公府和他们方家什么关系,您不会不知道吧?再有,领队的这个沈傲,他爹是翰林大学时沈文,而沈文不久之前,已钦命其女为太子妃,不日就要大婚,这些,总兵官也不知道?” 吴邪一连问出数个问题。 这金子中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没有看邸报的习惯,在他看来,邸报有啥看头,自己守好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了。 吴邪阴沉沉的道:“来,咱家再来告诉你,那个方继藩,若是总兵官有印象的话,此人有六个门生,不,现在听说,已有七个了,这七个门生,有六个乃是进士,都曾在翰林院中,将来的前途如何,吴总兵官认为呢?瞧咱这记性,其实方家,也就是方继藩的一个姑母,还是魏国公府二公子的妻子,方家和徐家,可是结着亲的。” “这……”金子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脸色蜡黄,突然发现,好像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吴邪又道:“其实嘛,这里的军中,到了军中,就该有军中的规矩,就算是魏国公和英国公府的公子立了功劳,分一杯羹,也无妨,人家不会计较,愿意吃点小亏。可方继藩是什么人,金总兵官似乎也不知道吧?咱敢保证,今儿这大同,有人敢占了飞球队一个人头,明日,他方继藩就敢到御前,去掀了你的老底,这世上,有一句话,叫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可这方继藩,既是阎王,又是难缠的小鬼,总兵官居然想虎口夺食,真是好气魄啊。” 金子中顿时语塞,老脸通红。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抱拳道:“报:刘参将亲去飞球队请那飞球队来大同,飞球队一个姓杨的说,他并不认得什么总兵官,他们是奉命来杀鞑靼人的,他们的营地里,有酒有肉,总兵官的酒水,他就不吃了。” 好嚣张,按编制而言,那家伙不过是个千户。 和总兵官相比,连芝麻绿豆都不算。 可是…… 金子中脸色惨然,他一屁股瘫坐在椅上,看着朝他森森笑着的中官,老脸羞红:“命人立即点验战果,要快,这里的功劳,大同都司上下,谁也别想伸手贪占,这俱是镇国府的功劳,别怪老夫没有提醒,谁在这个时候,想要占这便宜,别怪老夫不客气。至于飞球队那儿,他们不肯来,不来便罢,命人多带一些时新的蔬果,还有酒肉,前去犒劳吧。” 说出这句话时,金子中释然了。 这本就不是自己的功劳,方才真是有些猪油蒙了心,差一点点,就可能给自己遭来大祸。 现在他算是想明白了,这功劳,不要便罢,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乖乖将所有功劳都让给原主,自己再想办法,为飞球队润色一番,虽然没有功劳,可说不准,能给镇国府那儿,卖个好呢。 金子中摇摇头,感慨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啊,现在连太子,都亲自将兵了。” 语气酸酸的。 ………… 傍晚时分,有书吏疾步至大同都司总兵官行辕,将一份造册的功劳簿子送上。 金子中看着那厚厚的簿子,心里忍不住有些难受,翻开功劳簿子,他瞳孔一收缩,这难受的情绪,更加的蔓延开,他……想死。 验明身份的人有不少。 这都是鞑靼的俘虏一个个去认人的。 但凡是那些衣甲不凡的鞑靼人,都会被俘虏去认人。 除此之外,许多尸首里,还有一些可供辨明身份的刀剑或者是弓矢。 第一个,是鞑靼二太子格鲁台。 接着,是三太子…… 之后……是鞑靼丞相。 还有…… 当然,鞑靼人承袭的乃是北元的法统。 而北元的法统又来自于元朝。 蒙古人建立的元朝也学习了汉制,弄出了许多的汉名官。 比如丞相、比如司马、比如太师、太傅之类。 不过他们显然对于这些官职,认识不深。 因而丞相、司马、太师、太傅很泛滥。 当时的元朝,那金贵的丞相,就分封了不少人。 而到了北元和鞑靼部,这丞相、太师就更多了。 譬如在这本簿子里,丞相的首级就有两个,太师一个,太保三个,其他各种显赫官职,这放在了大明,至少也都是一品、二品大员的人,在这里,出现了三十人之多。 再之下。 还有各部的王子六十多个。 有万户三人。 金子中看的心惊肉跳,眼睛都红了。 哪一个给自己,自己都发迹了啊。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想想看,人家一次性,就一万五千多首级,斩杀了这么多的鞑靼贵人,以后还让边军们吃什么,好不容易杀死了几个鞑靼人,这是大功吧,要知道,能得几个首级,绝对是可以去朝廷报功的,甚至可能皇帝都要亲自御批赏赐的。 在历史上,明武宗,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朱厚照,曾在大同和鞑靼小王子作战,双方调动了十几万人,杀的昏天暗地,可当时明军的斩首记录是十六个。朱厚照因为亲手斩首了一个鞑靼人,高兴的不得了,四处跟人嚷嚷。 十几万的军队,打了几天几夜,是不可能单纯的杀敌十六人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斩首十六人,这十六人是取了首级的。 就这,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认为是一场大捷。 至于边镇里寻常小打小闹的战斗,能拿多少首级,就可想而知了。 金子中心很痛。 因为他发现,飞球队让他们无路可走,往后,即便是斩首二三十个,还好意思去朝廷报功吗? 就算是一场了不起的大胜,斩首三百五百,怕也拿不出手了吧。 莫非在这大同都司,飞球队出击之后,再无功劳? 他继续朝下看过去,看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官职,甚至还有许多较为熟悉的人名,有一些鞑靼人,因为常年在边镇袭扰,所以明军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字,而这些人,俱都成为了一个个被斩杀的名字,不过几道笔墨罢了。 良久,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来,他发现额上大汗淋漓,身躯也不自觉的颤抖。 飞球队……真他娘的让人无路可走了啊。 他将簿子合上,看着前来奏报的书吏,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功劳簿子,还有所有的首级,统统装箱,捷报你来写吧,本官,就不动笔了……” “立即飞马报至京师。还有,得记着,捷报里,除了飞球队,任何一个千户所,一个营,哪怕是一个大同都司的官兵,都不必写进去,这功劳,和咱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昨夜发生了什么,今日得了多少首级,该有多少报多少,如实即可,既不给飞球队吹嘘,也不可有什么遗漏。” 还吹?当然不能吹了。 再吹,这捷报都要成神话故事了。 ………… 推荐一本大神的书《我真不是神仙》,刀一耕出品,是一本偏玄幻的都市文,文笔很不错,老作者,剧情也很精彩。 第五百四十五章:知音难觅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 总兵官金子中也是一样。 看着这么多功劳,不能据为己有。 他的心,便疼。 像扎心一样的疼。 可有啥办法呢。 唏嘘了一番,便不再去想这伤心的事。 而此时京师里,一场讨论却还在继续。 是否派京营前去驰援大同,这已成了所有人交锋的争论点。 现在众人各持一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刘健等人认为,不应该驰援,事到如今,大同一但有事,驰援就迟了,甚至还可能,让驰援的大军,直接暴露在鞑靼人的铁骑之下。 这可能会使另一场土木堡之变重演。 可也有人振振有词,认为刘健等人,不敢与鞑靼人交战,不驰援大同,就是放纵鞑靼大军入关劫掠。 多少百姓将要颠沛流离,多少百姓,要死在鞑靼人的乱刀之下。 所有人为此,争论不休,朝中清流们,转而开始对当前的军政不满起来。 认为这一切,都源于朝廷对马政的疏忽,因而,兵部尚书马文升便又被吊了出来。 马文升也算是服了,多事之秋啊,可他能说啥?只能缩着头,暂避风头。 弘治皇帝为此恼了很久,他甚至想过,太子监国,自己御驾亲征,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遵循祖宗们的传统,御驾亲征,似乎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可很快,便在群臣的坚决反对之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弘治皇帝回到了暖阁。 待招翰林欧阳志侧立左右。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突然道:“大同关突然坍塌了城墙,这城中并没有鞑靼人,想来,是汉人所为,可他们为何如此,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陛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是龙生九子,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是啊,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朕只有一子,哎……可他到底是龙呢,还是饕餮呢?”弘治皇帝失笑摇头:“上一次,他在殿中拂袖而去,确实很不应该,你说是不是?” 欧阳志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殿下性情似火,不是什么坏事。” “为何不是什么坏事?”弘治皇帝疑惑的凝视着欧阳志。 欧阳志道:“因为连恩师都愿意追随他的左右,这已说明,太子殿下极圣明了。” “……” 这个逻辑,很强大。 不过,弘治皇帝苦中作乐道:“朕现在很担心大同,你担心吗?” 欧阳志想了想,颔首道:“担心。” “可为何你面上没有表情,似已斩断了七情六欲一般?”弘治皇帝敬佩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沉吟片刻:“臣可能比较笨拙吧。” “……” 真是个讨喜的家伙啊。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可偏偏,问他为何如此的时候,一般人,可能会沾沾自喜,说自己胆子大,或者这是个人修养的问题。可欧阳志太谦虚了,直接回答这是他笨拙的缘故。 弘治皇帝不相信他是个笨拙的人,一个笨拙的人,是成不了状元的,一个笨拙的人,也不可能在锦州和鞑靼人周旋半月,最后让鞑靼人无功而返。 “人能对自己有此评价,真是难得啊,朕见多了自以为能的人,便连你恩师,也爱吹捧自己,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真正的君子。这满朝上下,口里挂着黎民苍生之人,为数不少,假装谦虚的人,也是不知凡几,被人认为是君子的,那就更多了,可论及品行,他们皆不如你。”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苦笑摇摇头。 欧阳志便没有吭声了。 面对夸奖,他面上依旧没有喜色。 弘治皇帝心里对欧阳志的性子,更是喜欢,总感觉,自己和欧阳志,方能产生共鸣。 “欧阳卿家认为大同关那儿,岌岌可危,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吗?”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很是认真的回答道:“不会,恩师已命师侄沈傲前去了,理当不会出任何问题。” “……” “就因为如此,便下这样的判断,欧阳卿家,你的恩师,也不可盲信啊。”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欧阳志。 这几乎是欧阳志最大的缺点了。 欧阳志却是笑道:“家师非寻常人,臣对家师,深信不疑。” “你恩师若叫你去死呢?”弘治皇帝不由问道。 “死又何妨?”欧阳志竟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 弘治皇帝摇头,真是个执拗的人啊。 “那么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一般问题这样问题的人,在后世都是要挨打的。 大抵就是说你娘和你妻子一起掉入水中的问题一样。 欧阳志想了想:“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哎……”弘治皇帝心情又低落下来,摇摇头,又开始为鞑靼人的事烦恼了。 ………… 镇国府。 在这漏雨的破衙堂里。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对着这儿,已足足盯了三天了。 三天,大同没有丝毫的消息。 可这一次军事行动能否成功,朱厚照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此刻他心乱如麻。 他怕……怕一旦行动失败,而鞑靼人继续攻打大同,大同陷落,那么……后果将无法想象。 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的看着舆图。 方继藩倒是想的开。 他已经做出了一切的努力。 倘若失败,那么……只好另外想办法,在这里茶饭不思,没有任何意义。 大正午的。 肚子饿了。 总要吃饭。 方继藩和温艳生二人,在这里摆了桌子,打起了边炉,炉子里放了汤和作料,这汤的汤底,是用蘑菇与鸡熬出来的,浓香阵阵,温艳生一面涮着羊肉片儿,一面喝着温热的黄酒,脸被边炉冒出来的腾腾热气蒸的发红,蘸了专门调制好的酱,一口羊肉片下肚。 温艳生竟是淡淡开口说道:“这羊肉片儿,还是老了一些,不够新鲜。用料,也少了,倒是……温棚里中出来的那辣椒,是叫辣椒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点头:“是。” “那辣椒可惜还需留着做种,上一次尝了一口,虽是浑身大汗淋漓,却甚是痛快,至今还回味,倘若以辣椒为料,这滋味……” 方继藩乐了:“本侯爷就喜欢温先生,温先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本侯爷现在也想死吃辣椒了,等明年吧,等明年这西山再扩充百来亩地,全数种上,再将其推广至各地,咱们天天有辣椒吃。” 温艳生乐呵呵的道:“明年的事,明年说,来喝酒。” 二人碰杯,方继藩一杯酒下肚,才朝温艳生笑道:“预祝咱们飞球队凯旋而回。” 温艳生颔首:“大明自有天佑,飞球队自当凯旋,老夫先自喝温酒三杯,先行庆祝。” 说着,也不客气,连续喝了三杯酒,面更红了,乐呵呵的夹了一把薯叶进入边炉的沸汤里,咂咂嘴。 “老夫在想,天下的厨子,都不过尔尔,掺差不齐,许多人,连油盐的分量都拿捏不住,倘若老夫特质一批酱料,用以烹饪,将它们事先分好,那些劣厨要做菜,只需取其一勺作料进去,便可做出还不算太坏的菜,定远侯以为,这样如何?” “啥?王守义?” “什么王守义?令徒王守仁,莫非还有兄弟?”温艳生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没,没什么。”方继藩摇头。 方继藩显得有些心虚,忙是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这些日子在西山,感触良多啊,原来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通过作坊来批量生产,真是大开眼界,于是老夫在想,所谓的作坊,不过是批量产出现成之物,既予人方便,也使西山挣来了钱财,这银子真是好东西啊,从前读书的时候,都说钱财乃阿堵物,可成了一方父母官,活了大半辈子,方才知道,说这钱财如粪土之人,实在是该杀,向人倡导仁义之人,却不分别人是穷是富,是贵是贱,人都饿昏了头,婆娘和孩子连一件新衣都没有,家徒四壁,你却还和人说钱财无用,仁义才有用,此等人,不但虚伪透顶,且还不知所谓。” “朝廷年年说教化,结果教化不彰,便是这些家伙们捣的鬼,可笑、可叹。” 方继藩拍案,将这边炉震得哐当作响:“此言甚得我心,没错,这些该死的伪君子,最是讨厌,今得温先生良言,本侯自先吃三片羊肉,以资鼓励。” 卷了三片羊肉,烫了烫,入口。 这温艳生调的料,便是好啊。 “至于这作料作坊的事,温先生先寻一个老少咸宜的配方出来,咱们再进行尝试。” 温艳生乐了:“如此甚好,那么就说定了,老夫倒很想试试,我与侯爷,也算是一见如故,如伯牙与钟子期也。” “什么……”一旁的朱厚照听到伯牙和钟子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怎么就成了伯牙和钟子期了呢?” 方继藩理直气壮道:“这是当然,温先生擅烹饪,而我擅吃,这岂不是相互弥补,是知音识曲吗?” 第五百四十六章:我们赢了 朱厚照睁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本宫也爱吃啊,这又是啥?” 温艳生觉得有些为难,扶着额头:“诶呀呀,头竟有些晕,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继藩咳嗽一声:“那太子殿下快来吃点东西。” “再等等。”朱厚照目光又落回舆图上:“本宫再看看,你们先吃,留着点肉我呀。” 朱厚照是个执拗的人,一头犯了倔,九头牛都拉不回。 明明这等事,盯着舆图看也是无济于事,可他偏偏,还是茶不思、饭不想,非要从中看出点端倪不可。 方继藩便懒得理他了,不免和温艳生商议起作料的事。 “而今,有了土豆和红薯,接下来,西山屯田所还将推广各种作物,百姓们大抵吃饱饭,想来是不成问题的。人吃饱了,就会希望能吃好,温先生说的对,这作料,未来有利可图,温先生,这作料要求的是,色香味俱全,当然,这还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其携带方便,还需不易霉变,只要做到这几点,还怕卖不出去?先生放心,工坊的事,包在我方继藩身上。本钱我方继藩也出了,总而言之,温先生只负责研究配方,这工坊里一成利,我方继藩拱手相让。” 温艳生颔首点头:“要鲜美,要有滋味,还需……” 他似已开始琢磨起来。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啊,表面上只是一个配方这样简单,可要容易储存,不会轻易变质,且还要味道比之寻常厨子的配料要好,甚至还可能要利于生产,要符合这么多条件,可不容易。 他涮了一片羊肉,喝了一口黄酒,放下酒盅,手指头轻轻的叩着案牍,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方继藩便也不打扰他的思绪。 却在此时,这西山之外,却有飞鸽而来,王金元为了买卖,特意训练了不少的信鸽,这信鸽传输消息能力极快,不过鸽子毕竟不及人,传递消息虽快,可出的差错却是不少。 这鸽子乃是特别恋家的鸟类,且对地球磁场的感应特别的灵敏,极有方向感,为了培养这些信鸽,是花费了大价钱的,不但要挑选优良的信鸽,还需专人对其进行训练。 天上,那信鸽盘旋,养鸽人一看,朝那信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信鸽便落地,养鸽人取了绑在其腿上的小便条,随即,这小便条就落在了王金元的手上。 王金元打开便条一看。 他乃是方继藩的心腹,甚至许多方继藩的书信,都是直接由他进行处理。 他既是商贾,因而养成了极敏感且谨慎的性子,而今,随着方继藩的水涨船高,他这原本一个贱商,地位也水涨船高了,不是他吹牛,走在京师里,寻常的官,他都未必放在眼里,从前哪怕是一个都头,都可以隔三差五的寻他来讨要一点茶水钱,现在……从前那些人,见了自己都得躲得远远的,哪怕是见到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听说是西山王老爷押的货,也没人会来刁难。 这才是真正的做买卖啊。 在西山,他几乎做任何事,都不必去考虑官面上的问题,只需一心的打理买卖就可以了。 这种愉悦感,是从前挣再多的银子,都得不到的。 他只看了字条一眼,顿时喜上眉梢,接着匆匆的带着字条到了镇国府。 “少爷,少爷……” 匆匆进了去,少爷和温先生酒过正酣呢。 朱厚照似乎也饿了,端了一个大碗,里头都是将就着熟谙出来的菜,一面扒着饭菜,一面低头看着舆图发呆。 所有人都抬眸,看着王金元。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飞球队,来信了。” 朱厚照啊呀一声,摔了手里的饭碗,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了字条,双手颤抖,紧张兮兮的将字条打开。 这字条上写着:“幸不辱命,大捷!” 短短的六个字,朱厚照身躯一颤。 这些日子,他感受最大的是压力。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了一通脾气,虽然父皇没有责罚,可他清楚,那百官们怎么看待他。 不就是还是个孩子吗。 不就是太子殿下太不懂事,太鲁莽了吗? 这些老家伙们,对于所谓好坏的判定,实是可笑。 朱厚照要的,就是一场大捷,一场飞球队带给他的大捷。 他手里拿着字条,不断的颤抖,脸色先是苍白,随即慢慢恢复了血色。 方继藩也激动道:“殿下,里头写了什么。” 朱厚照一脸沉痛的样子:“飞球队……完了。” “啥?”方继藩忙是先吃下一块羊肉,匆匆吞咽进肚子里,因为他知道,趁着自己懵逼的时候,若是不吃掉这块辛辛苦苦涮了的羊肉,待会儿情绪要崩溃,就没心思吃了,能省要省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口肉下肚。 方继藩悲伤的情绪才涌上来:“啥意思?杨彪呢,沈傲呢?我看看。” “不看,不看,都死了。”朱厚照将字条要塞进口里,吞咽进肚子。 方继藩手快,一把将这字条抢过来,打开一看,眼睛直了。 幸不辱命! 大捷! 呼…… 方继藩方才还满怀着悲伤,毕竟是自己的徒孙,是个好孩子,另一个家伙,叫啥来着,对,叫杨彪,这人虽是个彪子,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呀。 可现在,他方才知道,是朱厚照这厮,在糊弄自己。 方继藩龇牙。 朱厚照乐了,却是一把将方继藩抱住,激动的道:“胜了,哈哈,咱们胜了,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只知道动嘴皮子,吃着君禄,却不干一点人事,可是咱们镇国府……大胜,哈哈,老方,你开心不,你开心不。” “我……我……”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勒断,脸憋得通红,呼吸不畅:“我……我也很开心呀……呀……呀……” 朱厚照一挑眉:“他娘的……那些混账东西,没错,他们就是伪君子,是伪君子!”放开了方继藩。 方继藩弓着身,大口喘着粗气。 朱厚照却激动的在衙堂里来回踱步,团团的转:“一群老狗,看本宫怎么收拾你们!” 温艳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口粗鄙之言的朱厚照,楞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摇摇头,哎,罢了,不想、不管、不停、不看,吃肉! 朱厚照正色道:“老方,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收拾东西,咱们……进宫!” 飞球队,大捷了。 一场大捷,足以让朱厚照吐气扬眉,他想要看看,那些个在那满口黎民百姓的大臣们,该怎么说。 和方继藩收拾了一番,随即入宫。这一路,他兴奋极了,眉飞色舞的样子,将这字条,拿出来看了又看。 …………………… 崇文殿。 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 从前筳讲的时候,太子是必须到场的。 而翰林官会同东宫的讲官们,则俱都出席,既为陛下讲授经学,也为太子殿下讲授学问。 不过……朱厚照上一次拂袖而去,和翰林们闹的很是不愉快。 尤其是一群年轻的翰林,以及东宫以杨廷和为首的一群讲师们,几乎被太子殿下狠狠的驳了面子。 这些翰林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闹了一通,也没什么结果。 陛下对于太子殿下,果然还是有点放纵啊,居然没有处罚太子殿下。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一点,陛下做的很不好。 只是……此时他们也不好继续追究,还能说啥,太子是国本,可陛下不做声,就算再苦口婆心的劝说,那也是枉然。 杨廷和到了崇文殿,只看到太子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再赌气,索性,压根就不来了。 而陛下呢,面带常色,他照例,带着欧阳志来。 这位越来越经常伴驾在陛下左右的欧阳侍学,简在帝心,在众翰林之中,恩宠异常。 这足以让人心里生出妒意。 不过对于欧阳侍学,几乎没有人挑出任何一丁点毛病,论人品,有君子之称;论才学,是状元;论功绩,曾都督锦州军事;且少言寡语,从不胡言乱语,这一点,和他恩师,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弘治皇帝似乎对于太子的事,没有任何的交代,只是道:“诸卿开讲吧。” 翰林大学士沈文颔首点头:“今日讲的是:子路问强。陛下,可否?” 子路问强? 弘治皇帝大抵知道,这个典故出自《中庸》,弘治皇帝道:“朕早读过,不过倒想知道,诸卿,有何看法。今日,就讲此篇吧。” 沈文道:“可否请翰林院侍讲学士刘毅开讲。” 方继藩道:“刘卿家文章,素来花团锦簇,其人,更是稳健,由他来讲,再好不过。” 那刘毅出班,先是诚惶诚恐的行礼:“臣惶恐,臣学无所成,当不得陛下谬赞。” 弘治皇帝朝他颔首微笑。 刘毅方才清了清喉咙:“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四十七章:真是大捷啊 刘毅先是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一通,将子路问强的原文念了出来。 随即开始发表自己的议论,道:“子路问孔子,何为强。圣人的回答可谓精辟。所谓的强,有南北之分,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对我蛮横无礼也不报复,此乃南方之强也,品德高尚之人具有这种强。 而若用兵器甲盾当枕席,死而后已,这是北方之强,勇武好斗的人就具有这种强。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强啊!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这才是真强啊!” 刘毅说到此处,许多人暗暗点头。 不错,南方与北方孰强,已经很明显了。 北方之强,不过是勇武好斗之强也,这样的强,是真的强吗?不,这是不对的,真正的强者,理应具有高尚的品德,能做到公平公正,坚守自己的信念,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圣人所推崇的强者。 刘毅道:“就如当今之世,历来胡人强横,好勇斗狠,而关内王化之土,远不如胡人甚矣。可我大明上下,义者以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胡虏纵强,汉亦不更其所也。” 众翰林纷纷点头。 是啊,胡人的强,不过是一时的,而我大明,却是忠信礼义之强,此圣人所言之强,即便胡人猖獗一时,可忠信礼义,不是依然还在流传吗,这说明什么? 弘治皇帝听着,暗暗点头。 这一点,他是认同的,毕竟自幼便受鸿儒教诲,这忠信礼义四字,早已铭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刘毅道:“而今鞑靼人攻大同,大同岌岌可危,陛下定是忧心忡忡,却也不必担心过甚,胡虏即便入关,也无过是强弩之末矣,到时陛下下诏勤王,天下军马,势必云集燕云,此俱为忠义之士,鞑靼人不足为患。” 不少翰林依旧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可弘治皇帝却是微微皱眉。 讲道理,方才那南北之强,是有道理的。 可这刘毅将这个理论,套进了当下的实际问题之中,作为天子,弘治皇帝也不是大傻瓜,倘若忠信的甲胄和礼义的干橹这般有用,当初,元为何灭宋,瓦剌人又为何能在土木堡击溃数十万明军,甚至俘虏了英宗先皇帝。 大同的情况,不容乐观啊,此时瞎逼逼这个,确实很不合适。 弘治皇帝心里忧虑重重,面上却是露出微笑:“刘卿家有些地方,说的也有道理……” 有些地方…… 刘毅脸一红,这话细细一咀嚼,反过来说,不就是有些地方没有道理吗? 陛下……这是在骂人哪,不过骂虽骂,却还是给刘毅留了一点面子。刘毅老脸羞红:“臣方才所言,不知哪里有错漏之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还请斧正。” 他较真了。 对一个翰林而言,有些地方有道理就是砸招牌,所以刘毅有些不服气。 弘治皇帝微笑:“圣人之言,都很有道理,可是实际情况,却不可一概而论。大同的战事,兹事体大,大同关内,有十万军民,一旦破城,则是生灵涂炭,鞑靼人一旦破了大同关,河北燕云之地,自此无险可守,无数百姓,便沦落虎口。忠信之甲胄,礼义之干橹,朕也希望他们有用,可朕以为,更需赖将士用命。” 刘毅想说什么,可随即,却泄了气:“是,陛下之言,也有道理,不过……陛下,治国在于修德,而不在……” 弘治皇帝压压手,似乎不想和他争辩下去:“刘卿家辛苦了。” 刘毅只好拜倒,点了头,乖乖的回到了班中。 弘治皇帝此时一点心情都没有,想要起身:“诸卿还有什么教诲吗?” 沈文便看向众翰林。 他这个翰林学士,其实是最难当的,因为翰林院和都察院一样,刺头尤其的多,很不好约束和管教。 众翰林都默然无声,有人暗暗为陛下默哀,陛下最新心性有变,开始对圣人的道理,没有此前那般的信赖了,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既如此,那么今日……” “陛下。”杨廷和此时站出班来:“臣有一言进上。” 弘治皇帝看着杨廷和,对于这个詹事府的詹事,他是熟悉的,这个人是太子的老师,弘治皇帝极重视太子的教育问题,说起来,杨廷和还是弘治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 弘治皇帝道:“杨卿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忧心大同之事,情有可原,大同之战,关系无数百姓安危,陛下宅心仁厚,此乃应有之理也。只是,臣以为,陛下更该关注的,却是太子的学业,太子,乃是国本啊,倘若国本有失,陛下难道不该忧心吗?太子这两年来,已不读书了,臣忝为詹事,却无法教谕太子,更有甚者,而今太子竟连筳讲,都已不来参加,这样下去,臣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深深凝望着杨廷和。 他能看得出,杨廷和对于太子,失望透顶。 自然,杨廷和不可能是一个人,他所代表的,怕是不少翰林们的看法。 不读书,怎么成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殿下,闯入宫……” 这宦官还没把话说完。 外头,便是急促的脚步,听朱厚照道:“让开。” 霸气的开字落下,朱厚照已入崇文殿。 他的身后是方继藩,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傻的,回回跟着朱厚照,迟早有一天,不会有好下场。 弘治皇帝一愣,看着眉飞色舞的朱厚照。 而朱厚照左右一看,见跪在地上的杨廷和。 还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翰林。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朗声道:“父皇,臣……有事要奏。” “……” 这就有点没规矩了。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 他居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时候,虽是没规矩,却是没做错什么。 若是从前,他定会大动肝火,可现在,更多的却是沉默。 “太子殿下……”众臣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道:“杨师傅,你告本宫状是不是。” 朱厚照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沉默了片刻,道:“臣乃大明的臣子,饱食君禄,为社稷和……” “为什么社稷?”朱厚照有些怒了,前些日子就恼火,气还没消呢:“动动嘴皮子,就是为了社稷吗?” 这一下子,却是打击了一大片。 翰林们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这是什么话呀。 我等读圣贤书,立功、立德、立言,怎么就成了耍嘴皮子了。 “鞑靼人攻大同,你们还在这里摇头晃脑,这合适吗?” 当着众翰林的面,朱厚照毫不客气的斥责杨廷和。 杨廷和恼羞成怒。 他是清流,清流是不该畏惧皇帝和太子的,否则……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他凛然正色道:“太子殿下请慎言,臣等在此,教授礼仪,便是为了天下苍生……” 朱厚照乐了:“那么胡人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杨廷和不禁道:“臣……臣……臣非匹夫……” “你不是匹夫,那谁是匹夫?” 这有点胡搅蛮缠啊。 杨廷和仿佛被逼到了角落里,而翰林们看着杨廷和,兔死狐悲。 朱厚照又道:“本宫忧心大同军民,忧心大同的战事,你们竟在背后,说本宫的坏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杨廷和大义凛然的道:“太子殿下,抵御鞑靼人,不是靠忧虑,而是要修德,若是君王不修德,拿什么抵御鞑靼人。” 朱厚照有点懵。 这话……很耳熟,从前听的时候,觉得还有那么点儿道理,可现在听来,真是讽刺。 朱厚照道:“不对,要抵御鞑靼人,需有飞球。” “飞……飞球……” 众人哗然了。 大家说修德,修的乃是孔圣之德。 而太子殿下竟说,不需修德就可以,不要圣人,要飞球……这……这像话吗? 杨廷和气的要呕血:“殿下哪里听来的妖言,飞球……算什么东西。” 朱厚照喝道:“飞球保住了你们在此坐而论道!”他取出了袖里的便笺:“大同传来了急报,飞球队突袭城外鞑靼大营,大捷!” 大捷…… 一下子,崇文殿里安静了下来。 大同……居然大捷了。 杨廷和脸色煞白,他突然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今日,为何如此底气十足了。 他有些不相信,鞑靼铁骑,就在大同城外,就算是大捷,那也不可能才短短几日功夫……这太匪夷所思了。 而弘治皇帝脸色一沉,那大捷二字,仿佛与他的内心共鸣,他方才还在默默的看着彼此之间的口角,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坐不住了:“捷报在哪里?取朕看看!” 朱厚照没有犹豫,亲自将便笺奉上。 而弘治皇帝眼里,这六个字清晰入目:“幸不辱命,大捷!” ………… 第八十五天五更送到。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四十八章:十万火急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大捷。 他抬头,看向朱厚照:“是飞球队的快报?” “正是,父皇,这是飞球队飞鸽传书来的捷报,飞球队突袭了鞑靼大营,一切顺利。”朱厚照眉飞色舞的道。 这一下子,那杨廷和等人脸色,更加的难看起来。 弘治皇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大捷…… 这是好消息啊。 这些日子抑郁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弘治皇帝乐了:“好,好的很。诸卿看看,看看吧。” 有时候他虽觉得太子有些胡闹。 可上一次在殿上他默然无言,其实真正气的,并非是太子,而是这些翰林,作为父亲,可以认为儿子有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们一面倒的认为太子糊涂,这就不一样了。 弘治皇帝也是人,心里难免滋生反感。 而杨廷和又在此不断的强调,太子这样下去,会动摇国本。这既让弘治皇帝觉得未必如此,却又加深了顾虑。 现在……镇国府……果然有办法啊。 弘治皇帝巴不得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儿子,绝非你们说的那样的不堪。 你们说一千道一万,讲再多的道理,可办成事的,是太子。 他将便笺转呈给一旁的宦官,宦官明白陛下的心思,将这便笺送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看着那‘幸不辱命、大捷’的字样,突然觉得格外的刺眼。 他固然知道,大同大捷,对朝廷有莫大的好处。 可是……却不知怎的,杨廷和心底深处,竟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大同的事,毕竟距离太遥远,对他而言,眼下的事,却是近在眼前。 太子成日和方继藩厮混,他早有怨言,一直不好发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机会,却因为这大捷……却是打破了。 他心有些乱,努力的看着这个字,竟觉得这字,宛如利刃,扎的他的心疼。 良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陛下,这里所说的大捷,是何大捷?” 他突然反问。 弘治皇帝一愣。 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这是飞鸽传书,飞鸽传书只能带个小便条,不可能详尽的。 杨廷和道:“诛杀十人,是大捷,诛杀二十人,也是大捷,这诛杀百人,自然也可称之为大捷。可鞑靼人,有铁骑五万人,遮云蔽日而来,气势汹汹,鞑靼汗亲自坐镇,手提重兵,有一举破大同关隘,长驱直入之势。所谓的飞球队,无外乎,不过是一群乘坐飞球悬于鞑靼答应天空之人,如何杀敌?臣还想问,既是大捷,鞑靼人是否已经驱退。大同的危机,是否已经解除。鞑靼人死伤多少人?这些……在便笺之,都未提及。” “……”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 方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对啊,这大捷到底怎么个大捷法。 朱厚照有点懵了。 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这个细节。 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啊。 朱厚照道:“大捷就是大捷,儿臣以为,飞球营的沈傲和杨彪二人,还算是老实人,儿臣想,若没有取百枚首级,他们……他们也不好报捷吧,儿臣……敢用脑袋担保。” 百枚……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好大口气。 就因为沈傲和杨彪是个忠厚的人,太子就敢做出这样的保证。 杨廷和心里轻松了:“太子殿下,弘治年,鞑靼患边,总兵官张丹,率精三万锐袭之,取其首级十七枚,此……大功也。殿下只凭一张便笺,便言之凿凿,居然夸下了首级百枚的海口。太子殿下,军国大事,非儿戏。所谓飞球,不过是玩物罢了,可殿下沉浸其,却荒废学业,臣忝为詹事府詹事,还是恳请殿下,眼下还是以读书为重,读书明志、读书明理,读书……方能知兵,方能治国平天下啊。” 朱厚照脸有些红了:“定能斩百人,飞球队……” 他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臣也可以作保,杨彪是个老实人,至于沈傲……” 沈这翰林大学士,面无表情的站在人堆里。 自己的儿子,跑去打仗,他是一个书生啊。 沈的心情很复杂。 心里在想,没事,没事……只要人没事就好。 便听方继藩道:“沈傲人也不错。” “……”沈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因为沈傲临行之前,沈出于对儿子的关心,不免要打听一下和沈傲一道去大同的那个杨彪底细,一查,才知道是个彪子,据说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自己的主见,人云亦云,总而言之,京师里随便掉下一块瓦,随便砸哪个人,都可能比那杨彪聪明一些。 就这么一个人,方继藩对他的评价竟比自己儿子高,这啥意思?故意打压我儿吗? 方继藩随即道:“臣对飞球队信心更大,可以用人格作保,至少能斩三百人。” 三百人,是方继藩的预估。 毕竟花了这么多火油啊,这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这玻璃瓶子难道不是钱? 方继藩觉得,掌握了制空权的飞球队,战绩不可能这样的不堪。三百可能还是保守字数。 可崇殿里,却是安静了。 这方继藩胆子很大,吹得没边了。他显然对斩首二字,有什么误解。 弘治皇帝心里不免又开始焦虑了。 便听杨廷和道:“定远侯,开口就是三百,不觉得可笑吗?况且,定远侯以自己人格作保,倘若当真信得过飞球队,何不以头颅作保呢。” 杨廷和深深的鄙视方继藩。 这个家伙……还真是开的了口,三百……你有三百,我杨廷和名字倒过来写。 杨廷和的话一出,许多翰林都笑了。 崇殿里,气氛居然开始轻松起来。 许多人带着调侃的样子看着方继藩。 他们不敢嘲笑太子,可不代表,不可以嘲笑你定远侯啊。 我们只是笑笑,定远侯,你还来打我不成? 当然,这只是背后的讥笑。 方继藩这个家伙,跟人有私人恩怨,还是会很麻烦的,毕竟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要居家过日子,没人会给自己不痛快。 方继藩怒了,这杨廷和,居然敢嘲笑自己,岂有此理。 “那好,三百,倘若斩首三百,这自是镇国府的功劳。若是没有斩首三百,便算是飞球队的大过,沈傲乃我最得意的徒孙,我将他当孙子一样看待,若是此次出击,他没有得到三百首级,这沈傲,要杀要剐,悉听陛下尊便!” “……”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 众翰林一个个,看着方继藩,又看看太子,再看看沈。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朱厚照听罢,为之叫好:“好,就三百,方继藩说的对,没有三百首级,本宫斩了沈傲,以谢天下!” 沈差点要跪了。 方继藩,你大爷的! 太子殿下,亏得老夫要做你的老丈人啊,老夫将女儿嫁你,你便这样对待老夫? …… 兵部尚书马升快步穿过了午门,他身上携带着出入宫禁的腰牌,可要朝崇殿去,却被宦官截住:“马部堂,您这是要往哪里去,陛下在崇殿,这宫,可是不能轻易走动的……” “走开!”马升的声音,格外的洪亮。 宦官一愣,干笑道:“有何事,不妨让咱通报一声。” “你不配!”马升没有犹豫,直接将他撞开。 宦官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啊。 马升脚步却是更急,压根没功夫理他。 他乃弘治朝的君子。 可近来,如过街老鼠一般,他不服气啊。 朝廷内忧外患,这是他一个兵部尚书的责任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成化朝,不,这还得追溯至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以来,这武备松弛,数十年都如此,现在好了,出了什么事,一群人便要落井下石,自己反而成了千古罪人了。 当马升接到了自大同总兵官的奏报时,马升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反复的确认了几次。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兵部固然是没用。 他马升,也不打算在这个兵部尚书的任上,被人夸耀什么政绩卓著了,他现在只求一件事,问题得解决。 大同的鞑靼人,已经解决了。 大捷啊。 说实话,这一路上过来,他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怎么可能。 斩首一万五千级。 可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自然而然,很清楚,这份奏疏,不会有假。 他匆匆入宫,连通报都懒得通报了。 还通报个屁。 他这弘治朝君子,虽被一群言官们骂的狗血淋头,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宦官声色俱厉。 他急急的赶到了崇殿外头,又有几个宦官想要拦截他。 马升手持奏疏,高高举起,义正言辞道:“吾有边镇急报,十万火急,谁敢拦我?” 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十万火急,也不需要你一个兵部尚书来报信,且还直闯崇殿吧。 …………………… 第一章送到,那啥,大家可以去爆更页面给老虎点个赞可以不,除此之外,感谢本书第十八位盟主‘开裂’同学,除此之外,北凉绿蚁兄又打赏了五万,感谢。 bq 第五百四十九章:吾皇圣德 可马文升哪里还管的了这么多。 这样的奏报,实是太吓人了,其实马文升自己都吓着了,屁滚尿流。 他像个疯子一样,继续朝里硬闯。 ………… 殿中,围绕着斩三百人的讨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沈文的心情很复杂,他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成为赌注,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是自己的精血而生,他不是物品啊。 弘治皇帝心思全在大同了,这捷报,到底有多大。 飞球队只说大捷,可他们在空中,显然,也无法点验的,所谓的捷报,连分球队自己都不无法证明,那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问题是,鞑靼人退走了没有,大同是否还是岌岌可危。 杨廷和面无表情,看着方继藩。 同行是冤家。 原本杨廷和有一个美化的人生,他成为了詹事府詹事,专门负责教导太子,若是没有方继藩,即便是太子殿下调皮,可即便一个月给太子上几日课,作为帝师,在太子殿下克继大统之后,他会很快成为某部的侍郎,接着,又会以极快的速度,拜为内阁大学士,甚至……将来还能成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他所延续的,是无数前人所走的路。 结果……太子跑了,天天溜去西山,不知搞什么名堂,自己这个詹事府詹事,陷入了极尴尬的境地。 “斩首三百,定远侯,这可是你说的,倘若你虚报战功,小心国法不容。”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业务水平精湛,方继藩只是相信沈傲,因而认为肯定会有三百首级,而杨廷和直接帮方继藩坐实了,如若不然,便是虚报战功。 虚报战功是严重的罪行。 可他话音落下,突然有人拼命咳嗽,犹如抽风箱一般的大口喘气,接着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艰难道:“陛下……捷报……捷报啊……” 马文升步行数里,终于抵达了这里,他这兵部尚书,身体却很孱弱,走到了崇文殿的时候,几乎已经力竭,可他还是高高拱起了手中的奏报:“大捷啊……” 接着,几乎已没了气力,扑倒在地。 马文升最可悲的地方,便是他总是会不幸运的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 比如现在,他已累瘫了,犹如扑街一般,直接倒地,这个时候,大家一看到兵部尚书倒地,第一个反应应当是,马公,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叫御医来。 可是…… 马文升犹如施了魔法一般,居然做到了没有关注人关注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所有翰林顿时鸦雀无声。 朱厚照和方继藩愕然回首。 每一个人,都盯在了瘫倒在地的马文升,不,是他那手里抓着的奏报上。 萧敬不待多言,一个箭步上前,走到了马文升身边,低下身子,似乎忘了可怜的兵部尚书已是气若游丝,脸着着地,是死了还是昏厥过去,却是伸手,掰开马文升攥着的奏报,将他一根根手指掰开,奏报入手,萧敬粗重的呼吸,眼睛还是盯在这奏报上头,站起来,没有人再理会马文升。 “念!”弘治皇帝大喝。 便连这位素来以温厚著称的天子,此刻也忘了马文升的存在。 萧敬忙不迭的打开奏报,低头:“臣大同都司总兵官金子中奏曰:‘鞑靼进犯,率部众无以计数,袭大同,大同军民上下,人人愤慨,欲与之决战。时有鞑靼人细作人等,毁大同关墙,大同……岌岌可危。” 萧敬念得很快,接下来,他瞳孔开始收缩:“今我大同关防屏障尽失,鞑靼人已兵临城下,臣欲死战,报效天恩,以全忠义……” 弘治皇帝皱眉,似乎是不满意萧敬在念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死战不死战,和现在有个屁关系? 朱厚照道:“念紧要的。” 萧敬颔首点头:“兹有镇国府飞球队,在此危亡之际,连夜奔袭敌营,是夜,关外鞑靼营寨火光冲天,喊杀四起,大火蔓延一夜,飞球队至黎明方回,待天罡拂晓,臣不敢怠慢,急令斥候出关,斥候所至之处,触目惊心,鞑靼大营,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鞑靼汗人等,不知所踪,其余鞑靼人,尽都逃散,地上所遗留,多为无主牛马,遍地焦尸,乃至重伤不治之人,臣令斥候尽出,验明战果……” 说到此处。 弘治皇帝一下子放松了。 看来,方继藩说对了,斩首肯定有三百人,否则,怎么可能鞑靼人怎么会连夜逃窜,不知所踪。 大火袭营…… 这飞球队,很了不起啊。 他欣慰的看向太子和朱厚照。 杨廷和脸色一下子惨然,其余翰林面面相对。 这飞球队,当真立下大功了? 可接下来,萧敬则是露出了瞠目结舌之状,他有点懵,老半天才倒吸了一口气:“经点验,是夜,飞球队诛杀鞑靼太子二员,王子六十七员、丞相二人、太师一人、太保、太傅人等,计九人;万夫长三人、其余千夫长、百夫长,不计其数……” 虽然鞑靼人的官爵,十分混乱,说实话,但凡是在翰林院文史馆里待过,修过元史之人,可能都搞不清楚为啥一个驻守边镇的将军也会被封为丞相,或者,明明是一个王子,却要给他封一个太保,他们很佩服蒙古人的脑洞大开。可是…… 谁也无法否认,这些职位,只有显赫之人才能得以分封的。 这里头每一个点到的人,都是鞑靼部的骨干。 杀了这么多? 崇文殿里,已开始有些混乱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萧敬道:“其余人等,所取首级,计万五千之众,所获得牛马,七万头,虏鞑靼逃兵,计九百七十五人。所获马料,六万担……” 杨廷和也开始呼吸骤停了。 不是一百,也不是三百,这是一万五千人! 他觉得命运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耳光,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一万五千个首级啊。 而且,这显然不是假传功绩。 因为所有的数目,都是可以对上的,比如上头明确写了,得到了一万五千颗首级;还有与之匹配的缴获牛马数目;甚至还抓了近千的俘虏,以及得到了大批的马料。 每一个数目,都可以相互印证,想要作弊,根本没有可能。 而且,这奏疏,乃大同总兵官所书,人家凭啥,给飞球队来吹嘘呢?谎报战功,而且还报的这么大,这是要杀头的啊,凭啥?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双目看着有些发虚,眼前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若是三百人,哪怕是三千人,也是可以让人接受的。 可是一万五千人。 这几乎已经形同于一场歼灭战了。 原本岌岌可危的大同,现在安全无虞了。 而那鞑靼人,直接遭受了重创,这一战,还真是……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萧敬一看陛下的异样,忙是上前。 弘治皇帝扶着额:“无事,无事,朕缓一缓,缓一缓即可,拿奏疏来,取奏疏来,朕……要亲眼看看。” 萧敬忙是献上奏疏。 弘治皇帝陡然之间,眼睛开始放光,居然神奇一般,又开始变得龙精虎猛,眼里放出了精光起来。 这一束精光在奏疏上掠过。 随即,他抬起眼来,一拍案牍:“好,这才是汉军的威风啊。” 朱厚照自己都有点懵逼。 一万五千人,就算是杀一万五千头牛,那也是很辛苦的事吧,对于这一点,朱厚照有很深的感触,杀牛是不容易的事啊,这可飞球队,三百人,一夜之间,就杀了这么多鞑靼人。 朱厚照回过神来,突然,眼睛也开始放光,他叉着手,一下子,神奇了。 我朱厚照,也会有今日!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正待要开口。 方继藩已冷静了下来,大功,大功呢……他正待要和朱厚照分享喜悦,一看朱厚照双手叉腰,立即觉得……这家伙似乎又不够谦虚了。 方继藩一抓朱厚照,狠狠朝下一拉。 朱厚照打了个趔趄,正要怒骂,拉本宫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顺势拜下,另一旁,方继藩朗声道:“臣方继藩……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飞球队仰赖祖宗之灵,出击鞑靼,蒙陛下洪恩浩荡,一举击垮胡众,此尽陛下仁圣之功也,吾皇圣德,吾皇万岁!” 朱厚照跪着,看看有板有眼,一脸敬仰的模样,朝向父皇称颂。 他张张嘴,有点想说一些耿直的话。 方继藩顺势,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 朱厚照低声怒道:“别掐我!” 却也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只好道:“父皇以仁德驾驭天下,飞球队将士,无不仰慕父皇恩德,父皇了不起,父皇好棒棒…………” 好棒棒三个字,是跟方继藩学的。 他显得无精打采,却还是继续道:“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崇文殿里已从混乱中,许多人开始明白怎么回事起来。 便有翰林也忙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第五百五十一章:坏人心术杨廷和 杨廷和埋着头。 改名换姓,这可比伤及身体发肤还要严重。 祖宗不要了吗? 他是清流,说穿了,现在没有任何权利,靠的就是这张脸,在这朝中混着的。 改了姓,从此之后,就真的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啊。 所以,他必须得怂,只低着头,不吭声,想要蒙混过关。 朱厚照道:“和师傅,你说是不是,人活在世上,当以信义为本,你就是这样教授本宫的,你这是误人子弟,这才是真正的坏人心术,是不是从今往后,本宫也要效仿你一般,全无信义可言,天天说谎骗人?” “………”杨廷和有点憋不住,想要反驳,可想了想,还得忍啊。 不忍也不成! 朱厚照便又道:“那么从此之后,本宫若是扯谎骗人,言而无信,这便都是你教的,责任都在你的身上。” 杨廷和的脸色变了。 翰林们也脸色骤变。 虽然太子殿下有点不要脸。 可是,杨詹事也确实有点儿言而无信啊,这人无信不立,何况,作为太子师傅,给太子殿下做了一个坏榜样,从此之后,这太子成日胡说八道,可不就都可以栽到你杨廷和头上? 要知道,太子乃是储君,是将来的皇上,这皇上,能没有信用吗? 众人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感觉自己被人架起来,而后有一个叫温艳生的人将他剥干净了开膛破肚,随即小心翼翼的用炭火烘烤,再撒上了盐巴,刷了麻油,撒上了胡椒和茱萸…… 杨廷和咬着牙关,心里说,忍得今日,方为人上人。 他只能隐忍。 弘治皇帝终究有恻隐之心,叹道:“太子不可莽撞,方才,不过是戏言,你竟当真了吗?” 他随即淡淡道:“今日飞球营袭杀鞑靼,这是汗马功劳,立即传檄天下吧,方才朕的旨意,也一并命待诏房,立即修撰颁发,不得有误。” ………… 朱厚照很不甘心。 当初教授自己的师傅,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他气咻咻的出了崇文殿,朝方继藩发牢骚:“父皇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啊。净是做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捋顺了关系:“太子殿下,好像说反了,现在是太子殿下吃陛下的。” 朱厚照跺脚:“少来咬文嚼字,这口气,本宫咽不下。” 方继藩乐了:“这还不容易?杨詹事言而无信,是够缺德的,他是清流,清流最害怕的是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他女儿被人抓走,被人糟蹋?” 方继藩汗颜:“殿下,你的思想不健康。臣的意思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名声有损,一旦没了名声,从此之后,他便臭不可闻了。” 朱厚照托着下巴:“有些道理。” 方继藩便道:“既如此,臣就有办法了。” “啥办法?”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一言不发。 现在是百废待举啊。 镇国府的权利开始扩大了。 陛下让镇国府自行任命属官。 这……几乎形同于让镇国府成为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小朝廷。 当然,只是五品以下的低级官员而已,而且十之八九,还是得和吏部报备,倘若朝廷有意见,怕也无法任命。 可眼下,却已占据了主动权了。 接下来,会有许多事,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殿下,有好事,这镇国府……” “镇国府怎么了?”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官啊,乌纱帽啊。”方继藩道。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五品以下而已,一群芝麻绿豆的小官。” 方继藩摇头:“殿下,这就不对了。殿下认为,理学有道理呢,还是新学有道理?” 朱厚照想了想:“本宫喜欢新学。” “可是为何,新学有道理,虽也吸引了不少读书人,可比起理学,却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朱厚照想了想:“因为科举需考理学啊。” “就是这个道理啊。”方继藩正色道:“所以想让咱们西山书院更加兴旺发达,其一,是得让人知道,即便是在西山书院,学的乃是新学,可照旧,这八股文作的比别人好,照旧西山书院有志于科举之人,可以金榜题名。其二嘛,就是得给人一点盼头,五品以下,虽是小官,在殿下眼里,不值一提,可对于无数读书人而言,莫说是五品一下,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个八品的县丞,一个九品的教谕,这都是可望不可即的。” “现在镇国府架子也不小了,是该得有一套总揽各处工坊、飞球营、备倭卫的机构才是,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有文武官,可怎么选官呢?当然是从书院中来选,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想想看,会有多少人,肯来书院学习?” “书院里选?”朱厚照若有所思。 “不只要从书院中选,而且还要经过考试,且不只是考四书五经,而是需考各方面的专才。” “这个啊……”朱厚照摸了摸自己额头,觉得头痛:“这事你来办吧,本宫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痛。” 方继藩微笑:“臣先拿出一个章程来。” ………… 大捷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几乎每一个人,第一时间听到了这捷报之后,便都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人们还不信。 可到了后来,又传出消息,大同那儿,将押着无数牛马至西山,凭西山发落。而同时送来的,还会有首级…… 人们信了。 无数人感慨,发出惊叹。 更有无数人在打听,这飞球营到底是什么名堂。 可就在此时,即将抵达京师的飞球营上下人等,却接到了一份来自镇国府的指令,他们将立即起飞,最后,在西山降落。 这意味着,他们将穿越整个京师。 跑来传递太子殿下手令的宦官是刘瑾。 刘瑾和杨彪是老熟人。 一见到杨彪,刘瑾笑嘻嘻的朝杨彪舔了舔唇,流哈喇子的样子。 杨彪乐了,取出肉干来:“刘公公,吃。” 肉干入口,刘瑾拼命咀嚼。 对,就是这个味。 上一次尝到了杨彪的肉干之后,刘瑾自己去找了一些来吃,可怎么找,都找不到杨彪给自己的那种感觉。 现在……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恭喜镇北侯,恭喜新安伯,嘿嘿……两位可是大功臣哪。” 一说这个新安伯,杨彪便感慨万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封了爵,皇帝老子,还是很大方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恩公,恩公待自己真是没话说啊。 他眼里闪着泪花,连连点头。 沈傲沉默着,站在一旁,封侯……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可对自己而言,这也太过轻易了。 他恍然意识到,为何师公命自己出击了,果然众徒孙之中,师公果然是最器重的是自己啊,否则……怎么这白白的大功劳,让自己去拣。 他吸了吸鼻涕,可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 得了命令之后,他们开始给气球刷漆。 随即,一个个气球开始充气,五十多个气球开始腾空而起,解下了缆绳,气球开始升空。 他们故意没有飞的太高,而是在天空两百步之内飘荡,徐徐的,顺着呼号的北风,向着京师的位置移动。 杨彪依旧和沈傲站在一个藤筐里,两个家世天差地别之人,而今已成了患难与共的伙伴。 “沈公子,你咋哭了?” 杨彪关心的看着沈傲。 沈傲揉了揉眼:“没有,想来是风吹了眼睛吧。” “你可别诳俺,俺虽是愣子,却也晓得,你眼睛不畏风的。” 沈傲吸了口气:“说了没有事……”顿了顿,又道:“想念父亲和师公了。” “俺也是。”杨彪一巴掌,拍在了沈傲的肩头,感慨起来:“俺就是这么个粗人啊,人家都说俺是个废物,可怎么就立大功了呢,俺琢磨过,没有恩公的栽培,俺算个啥?诶,这人情,真的欠的太大了,这辈子都还不上,下辈子怕还是还不上。” 他挠挠头,为此感到烦恼。 ………… 气球飘过了京师。 一下子,京师沸腾了。 万人空巷。 大明以北京为都,便有天子守国门之意,却因为这京师距离大漠太近,因而对于许多人而言,当初的瓦剌,今日的鞑靼给予他们的威胁,宛如梦寐一般。 今次一场大捷,无数人都想见识见识何为飞球队。 看当他们看到,一个个巨大的飞球,在低空开始掠过了天宁寺的塔尖,那黑压压的巨大黑影,缓缓又沉默的飘荡而来。 这巨大的黑影,遮云蔽日,徐徐的自他们头顶划过,许多人惊讶又满怀着期待的看着上空,无数的孩子想要追逐着气球奔跑,甚至有许多的人朝天上的气球带着敬畏的招手。 只是……当那巨大的气球越来越近。 他们发现,为首的那个黑色气球上,刷着红漆,上头写着:“坏人心术和廷杨号”。 坏人心术很好理解,可是和廷杨是谁? ……………… 第二十个盟主在‘望红台’同学的帮助下诞生,感谢‘望红台’同学,他和许多可爱的读者一眼,都是老虎的衣食父母,来世许身相报。 第551章 王者归来 和延杨……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询问和延杨是谁。 姓和的人,可不多见。 这名字很古怪。 可根据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的船号,许多人又觉得,这除了名字之外,绝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此时万人空巷,无数人将这三个字牢记在了心里。 而那气球,缓缓的过了天宁寺,随即,徐徐掠过了东市。 原来……人真可以飞在天空。 这仿佛,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有人家开始打起了爆竹。 京师的百姓,和全天下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渴望安居乐业,他们害怕颠沛流离,他们并不蠢,自然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天上漂浮的那些人,为他们抵挡了鞑靼人。 京里的屋脊上,也坐满了人,一群青壮和孩子爬在屋脊,似乎只有如此,才可以距离气球上的人更近。 爆竹声一响,噼里啪啦,连绵不绝。 气球上的人们,先是面带喜悦,他们虽然知道,地上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可他们依旧觉得骄傲。 可听那无数的鞭炮声,许多人眼眶却有些红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因为他们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英雄,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威名赫赫,而今,命运似乎一下子改变了。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远处,一个个缓缓向前的黑色气球。 他手指着那巨大气球上的红漆大字,对身后的待诏翰林欧阳志道:“卿家,那上头写着什么?” “臣看不清楚。” 弘治皇帝唏嘘,道:“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朕有时候在想,朕若是也是他们的一员,该有多好,朕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朝气,这股子朝气,在飞球队里,在西山,在宁波水寨……”弘治皇帝莞尔,朝另一旁的萧敬道:“取西山上贡的望远镜来。” 萧敬会意,匆忙去了。 弘治皇帝感慨:“太子也比从前稳重了,朕真高兴,朕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为何朕这些年来,总会遇到许多事,可镇国府却能解决而呢,朕明白了,就是这股子朝气,你的恩师,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啊,嗯,朕看他,也比往日要稳重许多了,很不错。反观朕和欧阳卿家,你我倒是有暮气。” 弘治皇帝开怀一笑,依旧看着天上一个个气球,听到那爆竹的声音:“有朝气是好事,可朕是天子,卿乃伴驾翰林,稳重是该当的。人嘛,不可一蹴而就。” “朕看着太子渐渐的长大,也会渐渐的稳重起来,也希望,他在稳重之余,能将这股子朝气,留在身上,朕心里也很知足。去除詹事府,朕下定这个决心,确实不容易,可细细想来,太子非寻常太子,就不可用寻常的教授方法,去教导他,希望朕的选择,是对的吧。” 这时,萧敬已取了望远镜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为何不语。”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还是不要用望远镜看的好。” “为何?”弘治皇帝乐了。 欧阳志低着头,默不作声。 弘治皇帝却还是抬起了望远镜,他看向了气球,看到了气球上的朱漆大字。 坏……人……心……术……和……廷……杨…… 和廷杨是谁?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点懵逼。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 然后脸色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吃了苍蝇一般。 最终,他忙是将望远镜放下。 面上带着些许的尴尬。 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弘治皇帝也沉默了。 将望远镜交还给了萧敬,他背着手,如没事人一般,突然又有了一个疑问:“欧阳卿家,你事先知情?” 欧阳志面对弘治皇帝的责问,面色如常,一如既往,犹如白开水一般平静的道:“不知情。” “那卿家为何不让朕远望?”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不用望远镜,也猜得出来。”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欧阳志,似乎没有看出欧阳志面上丝毫的破绽,他还是那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情绪毫无波动,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定力,还有这洞察力…… 真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吁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苦笑:“朕还有很多奏疏没有批阅呢,欧阳卿家,你去内阁取奏疏来。” 欧阳志稍后片刻:“臣遵旨。” “这一群淘气的孩子啊。”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哭笑不得,他确实比不上欧阳志啊。 ……………… 气球开始纷纷在西山抛锚降落,杨彪一落地,便飞快道:“恩公在不在西山?” 有人答道:“并不在。” “噢。”杨彪颔首点头:“那俺赶紧回去见俺娘。” 他跑的飞快。 自己的家就在西山的北麓,那儿是自己的新家,封了千户之后,便在北麓盖了新房子。 随着相当一部分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渐渐开始发迹,不少人选择离开原先的窝棚,在这里选址盖房,都是青砖红瓦的房子,不担心漏水。 而且房子之间的巷弄,也是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杨彪得了一笔赏钱,便在此置了一块地了,他美滋滋的到了家里,新家没有院落,因为这里的土地比较紧张,前门就对着别人的后门,可杨彪依旧很知足。 “娘……娘………俺回来了……” 他进了家,却见家里油灯冉冉,自己的老娘趴在地上,身后,是自己的媳妇吴氏,两个妇人,俱都拜倒,在她们面前,则是一个肃穆的宦官。 杨彪愣住了。 “彪子,快跪下,接皇帝老子的旨。” 杨彪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拜倒。 这宦官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母之道固多于鞠育,有教者存子之职,不限于旨甘,惟名是显。肆推恩之命,用成扳德之心。新安伯杨彪母马氏,端庄有则,婉顺无违。微令子之才,名式章兹训,援朝家之典籍,宜有褒章。兹特加封为夫人佩,此荣光永岁禄养。” “啥,啥意思?”杨彪左右看看,不太明白。 宦官想白他一眼,这粗人…… 可细细一想,这儿是定远侯的地盘,这新安伯,乃定远侯的人啊,于是露出了笑容,恭恭敬敬道:“新安伯抵御胡虏有功,圣上有名,敕新安伯之母为诰命夫人。” 宦官又道:“新安伯妻吴氏听旨。又制曰:人伦始于夫妇,风化本于闺门。朝廷褒宠臣下,必及其配者,所以重伦理而崇化本也。尔新安伯杨彪妻吴氏,克敦妇道,善相其夫。夫既显庸,尔宜偕贵,兹特封为安人服,此隆恩永光阃范。” 杨彪有点不太好意思问这道圣旨又是啥意思了,大抵应该是给自己妻子的,他回头看着自己的黄脸婆娘,此时已是喜笑颜开,好不荣耀,便起身,要搀扶自己的老母。 母亲马氏却是死都不肯起来,郑重其事的道:“臣妇接旨。”说着,老泪涟涟。 “娘……哭个啥。这不是大喜事吗,哎呀,娘都做夫人了,怎么还能哭。” “畜生!”马氏突然大喝一声。 那宦官吓了一跳,这……啥情况? 杨彪一听母亲骂他,顿时脸色变了,喃喃道:“娘,这不是……这不是封了……” “跪下!”马氏大喝。 杨彪哪里还敢站着,立即拜倒在地。 马氏巍颤颤的拄着柴棍。 那杨彪的妻子吴氏本也是面上带笑,见母亲满头银发之下,面若寒霜,也是吓的色变,不敢站起来了。 马氏气咻咻道:“你何时回来的?” “娘,俺刚回来,你看,这不就……不就……” 啪…… 那柴棍狠狠敲在杨彪的肩上,杨彪吃痛:“娘,俺错了。” “错在哪儿?”马氏怒道。 “不知道啊。”杨彪战战兢兢,又可怜巴巴道。 “所以说你是丧尽天良的畜生,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浑人出来!”马氏气的发抖:“俺来问你,当初大灾,你背着俺带着媳妇离了乡,是谁收容了咱们?” “恩……恩公……” 回答正确。 至少没挨打了。 马氏咬牙切齿:“又是谁给你这差事,让你有今日?” “恩……恩公……”杨彪道。 “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撒泡尿……” “啊……啊撒尿?这不好吧,有外人呢。”杨彪脸一红。 马氏差点没气死,这一次回答错误,柴棍狠狠打在杨彪的背脊上,杨彪闷哼一声。 马氏怒气冲冲道:“不许打断俺的话,俺来问你,你这夯货,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恩公,有你今日?你回来了,不赶紧去恩公那儿谢恩,你跑回来做什么?你真是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你也好意思回来,滚出去,杨家虽穷了八辈子,也不曾出过什么读书明理的人,却从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滚!” ……………… 第五章送到,第二十一个盟主‘收米大王’诞生。下辈子以身相许已被人提前预定,好可悲,只好下下辈子了,万分感谢,老虎只好努力码字,报答诸位恩公。 第五百五十三章:平平无奇公主殿下 杨彪被母亲马氏骂的狗血淋头,委屈巴巴的道:“可是,娘,那恩公,不在西山哪。” “不在西山,你便回来?”马氏更是气的不轻:“你这狗东西,真真是狼心狗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要自知,你这狗命,还有俺这老娘,能活着,有今日,都是恩公所赐。你别以为,你成了什么狗屁新安伯,尾巴便可以翘到天上去了,没有恩公,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脱了衣衫来,今日不教训你,俺这做娘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见了阎王,这时不教训你,等俺死了,谁来教你?” 杨彪倒是磊落,好不犹豫的褪去了上衣。 马氏也不啰嗦,提起杖子便朝他背脊抽挞。 啪…… 这祡棍入肉。 杨彪闷哼一声,好疼,可他咬着牙,不做声,身后都了一条痕迹。 “懂事了吗?” “俺懂了!” “懂啥?” 杨彪道:“做人要记恩。” 啪! 又一棍下去。 马氏有些哆嗦,却没有丝毫客气:“记什么恩。” “记恩公的救命之恩,还有……再造之恩!” “你记住便好。”马氏卯足了气力,又一棍抽在背脊上。 杨彪疼的额上冷汗淋淋:“记了还打?” “记的还不够!” 一连抽了七八下。 马氏自己却已是脱力了。 杨彪背脊上,全是淤青。 亏得他年轻体壮,才生生熬下来,便跪在马氏脚下:“娘舒坦了吗?儿子都记住啦。” 马氏气喘吁吁的坐下,看着杨彪,眼里透着几分心疼,却绷着脸:“接下来知道怎么做了?” “等恩公来了西山,便立即去谢恩。要不,提着俺家的一只鸡去?” 马氏气的咬牙:“谁稀罕你的鸡,恩公是什么人,什么没有,缺你一只鸡了?你这夯货。” 杨彪挠挠头:“不是的呀,俺上次见恩公,在西山那,见一只鸡,眼里都放光。” 马氏气的一巴掌摔在杨彪脸上:“呸!狗一样的东西,恩公造福天下,心怀社稷,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杨彪开始怀疑人生了,是吗?是这样的吗? 马氏道:“你带着感恩的心去谢恩,不要走着去,一路跪着去,还有,你若是下次,再到背后编排你的恩公,俺这做娘的,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记着了吗?” “记着了。”杨彪忙道:“儿子都记住了。” 马氏才吁了口气。 那宦官站在一旁,吓尿了。 忙是敬畏的朝马氏行礼:“奴婢……不,咱的差事,算是完了,老夫人,告辞,告辞。” 落荒而逃。 等到了正午,便听人说,太子和方继藩已至西山的镇国府,杨彪肚子有些饿,想吃饭,他的妻子刘氏看着马氏,马氏瞪他一眼,杨彪便道:“俺先去见恩公。” 他也不含糊,出了门槛,便跪下,这新任的新安伯,飞球营的千户官,一路跪地而行,这里的道路用青石铺就,却又有些凹凸不平,磨的他的膝盖生疼,从他家里,距离镇国府,还有几里地呢,杨彪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继续膝行过去。 ………… 方继藩和朱厚照愉快的的镇国府的衙堂里落座。 这衙堂,平时很冷清,偶尔,也就方继藩和朱厚照来,所以索性,这里成了餐厅。 反正,朱厚照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方继藩更不是。 规矩……规矩和脸一样,对有些人而言,是命。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一钱不值。 朱厚照属于后者。 今日吃的却是好东西,除了一碗大黄鱼的汤,便是一只烧鸡,还有几盘小菜。 温艳生请二人落座,一面笑吟吟的道:“这鸡,是有名堂的,清理之后,整只鸡便入灶烹煮,放一些酱料,少许的盐,其他东西,一概不放,此鸡的烹饪之法之,最难的不是拿捏作料,而在于火候,火候多一分不能多,少一分不能少,最需恰到好处才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可以尝尝看。” 朱厚照不客气,直接捏了一根鸡腿下来。 方继藩也一点都不客气,捏了另一根鸡腿。 温艳生摇摇头,只好给自己掰一根鸡翅了。 只是……方继藩吃着鸡腿,顿时觉得鲜嫩无比,果然……此鸡的关键,在于火候啊。 他眼里盯着还剩下的最后一根鸡翅。 朱厚照大快朵颐,道:“这鸡翅留着,本宫带给本宫妹子吃。” 他害怕方继藩抢了。 方继藩却是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好啊,好啊,宫里的御厨,哪里及得上温先生万一,公主殿下吃那御膳,怕早就腻了,带着这鸡翅去,她定会喜欢。” 一下子,朱厚照打了个激灵,放下了鸡腿,眯着眼,死死的盯着方继藩,像要吃人。 “做什么?”方继藩一脸懵逼,有啥问题? 朱厚照却是皮笑肉不笑,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一字一顿道:“老方啊,你觉得我妹子怎么样?她生的美吗?”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朱厚照面上虽笑,眼里却像要杀人。 真是没义气啊,一听公主殿下的事,便要炸。 方继藩心跳的很快,面上却是平静,冷静的开口道:“公主殿下啊……我来想想……没有啊,我觉得公主殿下生的平平无奇,我根本不知她漂亮不漂亮,怎么了,太子殿下,有啥问题吗?” 朱厚照像如释重负的样子,乐了,可随即,又觉得怪怪的,啃着鸡腿,含糊不清道:“我妹子美着呢,你都瞧不出来,你眼睛不好,不想和你说话。” 他低着头,不理方继藩。 外头,却传来哀嚎:“恩公……” 说话之间,却见脸色苍白的杨彪膝行进来,努力的爬过门槛,他的双膝之下,鲜血淋漓,凄凉无比。 朱厚照和方继藩吓了一跳。 温艳生一脸不解。 “小人见过恩公,小人蒙恩公恩惠,特来道谢。”杨彪到了方继藩脚下,一点也不客气,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方继藩瞠目结舌。 “……” “恩公……你说话呀。” “我……”方继藩见着家伙狼狈的样子,可面上带着真诚。 这杨彪……还真是个……傻家伙啊。 果然是彪子。 沉默了很久,方继藩才道:“吃鸡不,这里还有一根翅膀。” 杨彪早已饿的七荤八素,干脆利落的点头:“吃。” 然后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亲自掰下了最后一根鸡翅,塞到了杨彪的口里。 温艳生道:“可是新立大功的新安伯,来,给你添一把椅子。” 杨彪摇头:“可不敢和太子和恩公同坐,俺到墙角去吃。”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是个浑人,没这么客气,又膝行过去,到了角落,背对着朱厚照和方继藩,大快朵颐,吧唧吧唧的发出声音,最后大叫道:“真香哪!” ………… 温艳生不得不重新做了一只鸡,让太子带回宫去。 太子心满意足,偷偷溜进了坤宁宫,见父皇不在,便开心极了,他来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手的烧鸡,里三层、外三层的用荷叶包裹,是一路飞马到午门,再飞跑送来的,还有一些温热。 张皇后和笨手笨脚的朱秀荣正在织着毛衣。 这毛线已开始时新起来,京里的妇人和女子,都在学着织,张皇后也赶上了这潮流,特别让一个嬷嬷出去学了织毛衣的法子,回来传授自己和朱秀荣。 二人织的极认真。 朱厚照偷偷的绕到了朱秀荣的背后,见她笨拙的样子,乐了:“你这毛衣,织的比老方还难看啊,哈哈,针脚这儿就打错了,还有,不该这样握针,叫一声哥,我来教你。” 朱秀荣吓了一跳,便气鼓鼓的对张皇后道:“母后……” 张皇后才知朱厚照这泥猴子来了,嗔怒道:“行踪鬼鬼祟祟,不怕吓着你妹子吗?”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有位温先生,烹饪极好,他做的烧鸡,更是一绝,儿臣寻思着,给母后和妹子来尝尝鲜。” 说着将荷叶包交给宫娥,让那宫娥去处置。 一面痛心疾首的道:“毛衣不是这样织的啊,看着我都觉得着急,看看你们,笨手笨脚、毛毛躁躁的样子,我要看不下去了。” 他抢过朱秀荣的针线,握好了,双手翻飞,熟稔的织出一个个毛线结子:“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该这样织,气死我也。” 朱秀荣仿佛受到了伤害,俏脸微红:“我自己织,织的不好也是自己的事。” 朱厚照却仿佛发现了什么:“咦,这毛衣有古怪,瞧瞧,这既不是父皇的尺寸,也不是本宫的尺寸,妹子,你这织给谁的?” 朱秀荣要气哭了。 “别哭了,哭了便丑了。”朱厚照吓了一跳,不敢再招惹她,乖乖道:“我错了,再不敢胡说八道,妹子,别总是哭,难怪那老方,说你生的平平无奇,不知美丑。”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含泪的眸子凝起来,看了朱厚照一眼:“你胡说!” …………………… 第一章送到,来晚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千秋伟业 太康公主听罢,便郁郁不乐起来。 朱厚照没想这么多。 他只怀疑方继藩别有所图,却还不至于操心自家妹子会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他乐呵呵的道:“吃鸡了,吃鸡了,快来尝尝,很好吃的。” 张皇后虽想斥责朱厚照,却又不免溺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好,本宫来尝尝。” 这鸡已被宦官们小心翼翼的切割好,送至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面前,张皇后尝了一口,果然鲜嫩,不由道:“味道真是不错,是那温先生所烹饪的吗?” “是。”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此人挺有意思,明明是进士出身,还做了官,立了功劳,却无心仕途,一心想着吃,母后,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张皇后看着朱厚照:“咦,这竟像极了你。” “……” ………… 下西洋的船队,即将出发。 大量的海船,已经新建。 会同此前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以及缴获的几艘大食船,弘治朝第二次下西洋,有舰船二十余艘,人员三千人。 徐经拜别恩师。 下西洋,一次次和恩师告别,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而这一次,他将继续深入,两千装备精良的武士,加上一千船夫、水手、脚力,这三千人的荣辱,俱都维系在徐经一人身上。 徐经这一次没有流泪,他只郑重其事的朝方继藩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恩师保重。”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要活着。” 这三个字,虽只是只言片语,可徐经感受到了来自于恩师的无限关怀,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盈眶,他忙是道:“学生……一定会回来,侍奉恩师。” 说罢,旋身,朝着那日出的方向,跨出而去。 方继藩心情有些低落,这是自己最看重的门生,这么一走,自己的心……竟是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想来,可能饿了。 唏嘘一番,方继藩回眸,看见几个同来送别徐经的门生,王守仁眼里噙泪,欧阳志木纳的远眺,刘文善和江臣二人,面带忧色,戚景通唏嘘不已。 方继藩便朝刘文善道:“最没出息的,就是你和江臣,好好学学你们的徐师弟吧。” 刘文善和江臣一脸惶恐:“学生正在教授西山弟子八股,学生万死,一直没有成就……” “噢。”方继藩才想起来:“我竟忘了,原来你们也在教授人读书啊,现在西山诸生,功课如何了啊?” 江臣道:“禀恩师,学生二人奉恩师之命,每日让诸生作八股,一日一篇,至今已有一年多功夫了,他们所作的八股,有五百篇之巨,诸生还算勤奋,有些长进。” 方继藩便道:“来年春闱,若是他们考不中,就唯你们二人是问。” “是,是。” 刘文善和江臣吓的脸色铁青。 恩师对待弟子们,历来是严厉的,有时脾气不好,打骂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对恩师又敬又畏。 尤其是江臣,一直都落后,早已羞的面带惭愧之色,心里想,这一次,定不会教恩师失望,否则,真的没有面目,做恩师的弟子了。 方继藩便戚景通道:“还有你……” 今日心情格外烦躁,想到亲爱的徒弟徐经走了,很难受,难免想要找几个门生发泄,可一看戚景通,脑子里便浮现出了戚继光,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民族大英雄,也罢,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跟你的徐师兄学一学。” 方才方继藩对江臣二人的喝骂,不啻是杀鸡吓猴,戚景通很幸运,他是猴子,而不是鸡,他忙道:“是,是,谨遵恩师教诲。” ………… 次日拂晓。 一艘艘的舰船开始驶离天津港。 一座座的舰船,满载着补给和货物,徐经依旧还站在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甲板上,他头戴梁冠,穿钦赐飞鱼服,身披猩红披风,腰配钦赐绣春刀,长身伫立,眺望着天际。 在海外,前途难料,为了震慑整个船队,徐经所配之物,俱为宫中钦赐,船队中任何人,都可以先斩后奏,所代表的,乃是如皇帝亲临的绝对权威! 他按刀而立,站在他身后,是已成为了卫指挥使的杨雄。 杨雄叹了口气:“此次出海,将更加深入,却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徐经沉默不言。 “即便活着,几年才能回来呢?”杨雄心情低落,满是感慨:“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徐大使,您……能给个话吗?” 杨雄显得很不安,顾虑重重,他不想出海了,他固然知道,这是巨大无比的荣耀,只要回来,他们的经历,足够杨雄吹嘘一辈子。 可是……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徐经。 “不知道。”徐经回答他。 杨雄便唉声叹息。 “可是一定要有人回来,我徐经若死了,你就回来,你我死了,舰队的千户就得有人回来,千户们死绝了,还要百户,百户没了,还有总旗官,有舵手,有水手,三千人,一定要有人回来,这数十艘船,俱为民脂民膏,承载的,乃是大明向西的希望,我们之中,有人活着,希望才不会断绝。” “徐大使,真是铁石心肠啊。” 徐经手按着船舷,摩挲着这艘经历了无数风浪的大船,沉默了很久之后,道:“我心若是非铁,我们身后,陆地上那些军民百姓,他们的心肠,便想要成为血肉而不可得。我们出海时,难道杨指挥还没看清吗?大明空有泱泱上国之名,可大食人、佛朗机人,已是一日千里,他们从极西之地,竟将触手,伸至西洋,在暹罗、在吕宋、在苏门答腊,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日,他们还会继续向东,将他们的伸,伸到我大明。大明百五十年来,只虑鞑靼、倭寇之患,却殊不知,迟早有一日,祸乱天下者,势必是这些极西之地的佛朗机人。你我所肩负的,除了寻觅那传说中的神国,便是寻找一个克制佛朗机人的办法,为将来朝廷制霸四海,做准备。三宝太监的遗憾,已令我大明,与之失之交臂,而今,上天将这使命,交付你们手中,我们还有选择吗?” 徐经眼里噙着泪,望着这茫茫的波涛,死死的按住了腰间的剑柄:“无论在出海之前,跟随你我而来的人,是盗贼、是囚徒,是良家子,是贱籍,是军户,亦或者,是匠人。无论是什么人,而今扬帆出海,就必须要有钢铁为躯,不腐青铜为心肝肺腑。” 他淡淡的道:“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命,从舰船离开港湾的这一刻,已无法更改了。传令下去,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水手,各司其职,不可懈怠;凡有言退者,杀之,凡有妖言惑众者,亦杀之,我徐经胆怯,诸将士杀我,你杨兄若是畏惧,我徐经诛你杨雄!” 杨雄脸色一沉,拜倒,身上的甲片随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他埋头:“卑下谨遵大使之命!” 徐经旋身,依旧面向着海面,波涛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沉默着,任海风将他身后的披风卷起。 “恩师……我定会回来的!” 他心里默默念着。 身后……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们反复的传达着大使的命令:“钦差巡海大使有令: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 此起彼伏的命令,从一艘船传至另一艘船,从甲板,传至甲板,自船头,传至船尾。 数十艘船,排成雁行之阵,徐徐向南。 在那最末尾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这艘巨大的马船舱底,钻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听到啥了吗?传令,传啥令?”张鹤龄一身总旗官的官服,为了混进来,可是走了许多门路和关系的。他左右张望,贼兮兮的。 张延龄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兴奋的不得了,激动的道:“哥,哥……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啥了?”张鹤龄很鄙视自己的兄弟,智商太低,简直就是一个累赘,若不是兄弟,真不希带他来发财。 张延龄眼里放光,眼泪激动的要出来:“粮舱,存粮的粮舱,好多的肉干啊,诶呀,好多好多,还有腌鱼,有黄豆,有大米……” 张鹤龄啪的给他一个耳光,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就知道吃,有点出息好吗?我们这一次,是去金山。” “明明是旧金山!”张延龄捂着腮帮子,想哭了,不忿的反驳。 “闭嘴,你这畜生,有点出息啊,到了金山,咱们就发大财了,地上随手,都能捡起一块金疙瘩,到时,什么吃的没有,真的很讨厌你啊,滚蛋。” 张延龄呜咽着,不敢回嘴了,乖乖的到了几丈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 ……………… 第二章,这一章比较难写。 第五百五十五章:敢作敢当方继藩 张鹤龄也宛如出征的大将军,他取代了一个总旗官,有自己独立的小舱房,只是这舱房极小,他一进去,周腊便也钻了进来,两个人几乎猫着腰,点了鲸油的油灯,在这微弱的光线之下,打开了舆图。 张鹤龄贪婪的看着旧金山的方向。 这是他朝思暮想之地,这些日子,他都在做梦,梦到了自己在金山上,愉快的玩耍。 最愉快的事,在这个梦里,没有他的兄弟张延龄,这个废物,累赘! 他眯着眼,眼里放出光。 周腊则舔舔嘴,看着舆图。 “我们现在还在天津海域,要到达旧金山,还有许多路要走,上一次,他们抵达木骨都束,足足花费了九个月功夫,不过他们是探索,走的慢一些,这一次,可能半年功夫就要抵达。接下来,就轻易了,沿着昆仑洲一路向南,抵达了这最南端,再绕过去,北上……” 周腊继续道:“最精彩之处就在这里,船队需跨过这巨大的一片海之后,才可抵达这黄金洲。此次上船,我们带了三十多个心腹,总而言之,一定要让船队,抵达此处不可。” 张鹤龄乐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发财了?” “是的,我们不但发财了,而且还可立下赫赫功劳。抵达黄金洲之后,想要深入这大洲的腹地,必须得有立足点,你看,东西我带来了!” 说着,周腊从怀里拍出了一份圣旨,他朝张鹤龄对视一眼,两个人开怀大笑,张鹤龄道:“哪儿搞来的?” “太子那儿,我跑去东宫,和太子讨教一些学问,太子殿下看我前些日子对他老实,便倾囊相授了,制了好多份旨意呢,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啊,一根萝卜,小半盏茶的功夫,大印就成了,跟真的一模一样,还有所用的云纹纸张,还有笔迹,都是一模一样,不信你看看。诶呀,太子也算是手艺人啊,有时候真佩服他。” 张鹤龄说着,从怀里取出了放大镜,这放大镜,也是西山玻璃作坊所制,他仔细的看着每一处细节,倒吸一口凉气:“神了,无论是印,是用纸,是卷轴,还有这笔迹,一点破绽都没有。” 周腊笑嘿嘿的道:“咱们这也算是欺君罔上了。” 张鹤龄满不在乎。 当今皇上,是自己的姐夫,自己是他的小舅哥。 张鹤龄是一丁点都不怕的,想当初,他被御史弹劾了数十条大罪,哪一个大罪,都够掉几个脑袋了,可又如何,本小舅哥,也就是被皇上喊去了宫里,姐夫让自己在暖阁,秉烛夜谈,苦口婆心的教诲了自己一夜,说这样是不对的呀,真的不对呀,可又如何?教训了一晚上,次日一早,拍拍屁股出宫,啥事都没有。 张鹤龄道:“这明明是太子殿下的旨意,跟咱们没关系。” 周腊乐了:“呀,你我想到了一处了,出了事,这旨意,是太子制的,栽在他的头上,准没错,大不了,往后见了太子殿下,绕着一点走就是了。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发了大财,谁能奈我何?” 张鹤龄忍不住感慨万千,一拍周腊的肩:“小周啊,从前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咱们争执个啥?” 周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今,这世上,我只佩服一个半人,一个是方继藩,半个便是张世叔。” 张鹤龄乐了,小淘气,说话这么耿直,非要将我老张比做半个,我哪里比方继藩差了。当然,张鹤龄不在乎明圣上的事,无所谓,莫说是半个,就是有人说自己是*,只要给银子,这又有啥关系? 他拿起圣旨。 这是一份敕封的诏书。 当然,是密诏,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的。 诏书里,敕封张鹤龄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官,船队至美洲,一应陆上事宜,张鹤龄做主。张延龄为副千户。周腊比较谦虚,也是副千户。 有了这道密旨,就不担心,船队绕过了昆仑洲之后,不继续西进了。且到了地方,一旦登陆黄金洲,张鹤龄也打算好了,立即以圣旨的名义,占山为王,先将地占住,至于那黄金种子,还有旧金山,还在大陆的更西之处,不过这不要紧,既然那儿有旧金山,肯定……这黄金洲,有的是金子。 谁挡着自己发财,干死他*的。 一想到此,张鹤龄眼睛发红,现在自己有密旨,有国舅的身份,还有数十个心腹,更有周贤侄这般有担当的家伙辅助,这黄金洲,他得改姓张了,不不不,还得姓朱,但是金子得姓张。 “将旨意收好了。”张鹤龄笑呵呵的道:“现在且不要泄露身份,到时再说。” “我懂。”周腊道。 舱外头,张延龄在看门,张延龄拼命的咳嗽,似乎是有人来了。 张鹤龄出去,厉声道:“干啥?” 张延龄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哥,我饿了。” 张鹤龄气的七窍生烟:“饿饿饿,饿个屁,咱们是去办大事的,办大事的人,知道不?办事的人,饿个十天八天,身上挨几刀,算个什么,活该你受一辈子穷。” 张延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 方继藩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二日,便被匆匆的诏入宫中去了。 这次去的是仁寿宫。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等到了仁寿宫,便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此。 两个妇人,身边是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显得很焦灼的样子。 而朱厚照则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显然,此前遭了不少罪。 方继藩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摆摆手,示意方继藩先不要说话。此后,冷冷的瞪着朱厚照:“你又伪造圣旨,这是第几次了?竟还敕封你的几个叔舅,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说,是不是你和他们蓄谋已久,想将他们送出海的。” “不是。”朱厚照委屈巴巴的道:“儿臣没有啊,那周腊来,说很敬仰儿臣,想见识一下手艺,儿臣心里想,毕竟都是亲戚一场,他既佩服儿臣,儿臣就给他瞧瞧,问他伪造什么,他说了,儿臣便照着做了……”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铁青。 他冷笑:“好啊,到了现在,你还不说实话。这三人,一下子不知所踪,听他们府上的人还说,可能出海去了。朕就觉得不对,谁给他们三人,这么大的胆子,朕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让禁卫一去你那东宫,一搜,便什么都搜出来了,若是没搜出那草稿,你会乖乖承认?” 弘治皇帝说着,狠狠将一份圣旨的草稿摔在地上。 方继藩趁弘治皇帝不注意,将这草稿捡起来,却是皇帝敕封三人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所千户的诏书。 方继藩忍不住咋舌,有点懵…… 弘治皇帝又厉声道:“到了现在,你竟还说他们三人哄骗了你,你真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不但胆大,事后,还想将这一切,推到他们的头上,你…畜牲啊,你可知道,他们这一走,就追不回来了,你的曾祖母,你的母后,迟早要给你气死…” 朱厚照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 今日,便连曾祖母和母后,都没帮自己说话了,二人都气的不轻。 他忙道:“真是被周腊糊弄了,父皇明鉴啊,儿臣再怎样,也不至于让他们出海去,儿臣也没有想到啊。” “还说没有?”弘治皇帝四处去寻鞭子,已气的七窍生烟。 难道…… 方继藩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忙道:“陛下,臣斗胆……交代了吧。其实这三人,是臣诓骗他们出海的,他们有意出海,臣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暗中怂恿了他们,谁曾想,他们竟拉了殿下下水,陛下明察秋毫……这千错万错,都在臣的错。” 方继藩决定老实认罪。 这是大事,这么大一个黑锅,无端端的被太子背了,方继藩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朱厚照一听,愕然。 老方……真仗义啊。 弘治皇帝却是勃然大怒:“方继藩……” 方继藩打了个哆嗦,想到各种最坏的可能。 弘治皇帝怒斥道:“到了如今,你还想给太子背这个黑锅,这个干系,你背的动吗?你可知道,这是何其严重的事,你们两个,蛇鼠一窝,都不是东西。” 啊…… 方继藩一愣。 又成了自己要给太子背黑锅了? 没有啊,明明就是我方继藩啊,我方继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个诚实的人哪。 弘治皇帝虽是恼恨方继藩‘欺君罔上’,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给朱厚照戴罪。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这个家伙,还是很不错的,他和太子,真的是手足情深啊,这样的罪他也敢站出来。 反观朱厚照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到了现在还躲躲闪闪,死不承认。 人家方继藩再怎么胡闹,也晓得轻重,还晓得什么叫义气,你呢,你是太子,做了事不敢认吗? 第五百五十六章:深明大义 就在弘治皇帝震怒的时候。 终究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相比于周家的那个家伙,太皇太后还是更心疼自己的嫡亲曾孙啊:“陛下,不要如此了,周腊,也不是好东西,此种详情,还未可知,这样苛责太子做什么,亏得你也是做父亲的人,即便是太子有错,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张皇后眼泪婆娑,很是担心自己兄弟,却也颔首:“是啊,太子的性子,臣妾是素知的,虽也胡闹,可想来,不至荒唐至此,他心里也一定难受,陛下不要苛责。” 弘治皇帝对周家还有张家的那一群活宝,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印象,方才声色俱厉,既是觉得朱厚照胡闹,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一个交代。 现在见她们都来劝,自然借坡下驴:“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朱厚照大叫道:“不是我便不是我,剥了皮也不是我,儿臣就展示了一下手艺,谁料那周腊不是东西,他别回来,回来了儿臣抽他的筋。” “……” 这家伙……不太上道啊。 方继藩咳嗽。 太皇太后这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卿家,这一次请你来,方才的事,你也都听到了吧,而今,周腊他们都上了船,想追,怕是追不及了,你说说看,这船上……有危险吗?” 方继藩想了想:“有。”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招来此,本是为了安慰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原以为,方继藩会说,放心,放心,没事的,死不了,至少让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心安。 可谁晓得这个家伙…… 哎……真没一个省心的啊。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凝视着方继藩:“你继续说。” “海上有风浪,小小的木船,在这海中,不过是一片枯叶罢了,那大浪,甚至有数十丈高,所过之处,骸骨不存。海上有瘟疫,一场瘟疫,能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七。汪洋大海之中,还有海怪,有海贼,有数之不尽的危险。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能够回来,已是天下的侥幸。想当年,出海的有两百三十七人,回来时,只剩下一百七十多人了,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已足够幸运了。” 这意思是……这些人……是九死一生!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脸色,顿时都没有了血色。 弘治皇帝咳嗽:“方卿家,要慎言。” 方继藩一摊手:“陛下,臣是个诚实的人,这一点陛下清楚,天下人都清楚,熟知臣的人,都叫臣言而有信方继藩。” 弘治皇帝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继续道:“臣只是具实禀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若是在这里,说海上没有危险,就真的对不住自己最亲爱,也最器重,最心疼的爱徒徐经,还有无数跟随他下海的将士了。 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良心。 而良心二字,方继藩不是吹牛,全天下人都没有,他方继藩都一定会有那么一点点。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一定顾念着几位国舅的安危,可是臣也是如此啊,臣有一个门生,叫徐经,臣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可是臣知道,出海,乃是大明国策,乃是陛下的千秋伟业,臣岂敢因为儿女私情,而不放徐经出海呢?臣不但没有阻止他,还鼓励他,臣对他说,上至陛下,下至军民百姓,无不盼着有人挺身而出,出海,出海了,大明朝才有希望。” “那舰船上,有三千人,他们有的出身低贱,有的高贵,有的乃是清流,有的只是粗人;可他们依然义无反顾。两位娘娘,他们也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妻子和儿子,他们同样也有一心盼望着他们回来的恩师的啊。可他们还是去了,为陛下尽忠,为生民立命,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大明的基业;两位娘娘此时得知寿宁侯等人登了船,理应高兴才是,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即便是死了,死在了万里之外,又有何不可?人都会死,臣会,臣的门生也会,寿宁侯人等,也无法避免。可至少………” 弘治皇帝差点要呕血。 这真是怕什么这家伙说什么。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想要问臣,他们能否平安回来,臣只能回答,臣不知道,他们若是死了,臣敬他们是一条汉子;他们若是活着,张周二家,自此再不以皇亲国戚的身份立足天下,而是我大明忠肝义胆的英雄载入千秋万代之后的史册之中。好了,臣的话说完了。” 一摊手。 张皇后更是忧虑重重,低头饮泣。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了。 见太皇太后如此,弘治皇帝忙是道:“祖母……”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吁了口气:“不必说了,方卿家说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怎么到了哀家和张皇后这儿,自家的孩子,就成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宝贝呢?他们要去,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死在了外面,也算是老周家,算张皇后他们张家,对得住这个朝廷了。张家和周家,受的国恩,比别人重……这也是应当的。让他们去吧,哀家……自此也就不多问了,再问,就成了矫情,成了不晓得好歹,没有见识的妇人了。” “皇帝要下道旨意,就说张家和周家的几个……确实是委任了他们镇国府的官职,皇亲国戚不去,却成日妄想着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尽忠,这……像话吗?方继藩点醒了哀家啊。”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看着方继藩:“方卿家,是个好孩子,他有脑疾,想来,若非如此,他也一定肯去的,这才是忠臣,是外戚勋贵之家该当做的事。”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道:“回禀娘娘明察秋毫,臣确实因为旧疾,而没有出海,否则,断然不会让自己的门生代劳。” 太皇太后点头。 ……………… 从仁寿宫里出来,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抓住。 方继藩以为东窗事发,脸都绿了,却见朱厚照热泪盈眶:“老方……” “啥?” 朱厚照感动万千的道:“你真是讲义气啊,本宫万万想不到,父皇勃然大怒,这滔天大罪,你竟也愿为本宫承担,你真是太傻,太糊涂了,你承担这些罪在自己身上,难道就不害怕,父皇斥你矫诏大罪,倘若再害死了张家和周家那几个混账,父皇将你千刀万剐?” “我……”方继藩心底,有一丢丢惭愧,可看着朱厚照热泪盈眶的看着自己,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自己应该告诉他血淋淋的事实吗?还是不要了,这样的话,会让太子伤心的。 “没错,我方继藩确实想过,可能会遭来杀头之罪,可是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太子殿下将我当做朋友,我方继藩岂可退缩?莫说陛下只是砍我的头,就是将我凌迟,五马分尸,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这份太子殿下的义气,我眉毛都绝不会眨一下,因为……我方继藩讲义气!” 朱厚照无言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背:“从前误会了你。” 方继藩感慨道:“臣一样容易被人误会,毕竟,这世上知我心的人不多。” “以后……本宫知道了。” “殿下,我饿了。” “我也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约而同的,往西山走。 自从那温艳生来,方继藩便极容易饿,一想到那温先生,哈喇子便不禁流下来。 ………… 转眼之间,年关将至,礼部已上奏,确定来年春闱的日期。 一般的春闱,其实日期大抵都是那几日,可问题就在于,最终,还是需皇帝确认。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端坐,手提着朱笔,确定了开考的吉日。 随即,他沉默着,看着一旁待诏的欧阳志。 弘治皇帝道:“弘治十六年了,朕克继大统,已至弘治十六年,这是朕第五次开科举,回想此前种种,真是令人感慨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治理天下,十年如一日,很让臣佩服。”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难得,你竟说了一句朕的好话。” 欧阳志道:“此臣肺腑之词。” 弘治皇帝颔首:“谁来做主考官,合适呢?” 他微微阖目,陷入了深思,不禁的朝欧阳志道:“谢迁主考,如何?” “此伦才大典,臣人微言轻,不敢多言。”欧阳志道。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卿家,跟在自己身边伴驾,从不做任何逾越自己本份的事,且十分稳重,有他在身边,哪怕自己说过些什么,或者是有其他私密之事,也甚是对他放心的很。 这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那就谢迁吧……” 他下了朱笔,写下了谢迁主考春闱一行小字,随即,将笔搁到了一边:“朕求贤若渴,却不知,今科,能招揽哪些贤才。” ……………… 第二十二个盟主由桐棠同学获取,桐棠同学居然还是《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的作者,在此万分感谢,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妹子,很了不起。 第五百五十七章:成功了 下笔之后,弘治皇帝满怀着希望。 随即他笑了笑,道:“前日,得了一封奏疏,也是说起读书之事的,不过却多有牢骚,说是你们西山书院,明明学的是新学,却依旧用理学来作八股,纯粹是误人子弟。朕倒是很想看看,西山书院……到底是不是误人子弟。” 欧阳志抿着嘴,没有吭声。 而他这不反驳的态度,令弘治皇帝甚为欣赏,弘治皇帝笑了笑:“好啦,去将朕的朱批送司礼监吧。” “是,臣遵旨。”欧阳志躬身,行礼。 ………… 开考在即,所以虽是大过年的时候,整个西山,依旧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刘善和江臣,趁着年前和年后的沐休,二人轮番出题,一遍遍让读书人们作,同时,又一次次的针对他们的章进行讲解。 “少爷,少爷……”王金元手拿着抄来的皇榜,寻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嫌弃的看他一眼:“干什么,以后没什么大事,别来打扰本少爷,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王金元早已习惯了方继藩的‘坏脾气’,便像哄着孩子一般,不疾不徐的取了抄来的皇榜:“定下来了,春闱定在明岁的二月二十二日,主考官乃是谢迁谢学士。” 方继藩一听,愣住了。 谢迁。 居然历史没有改变,终究,题目还是谢迁。 那么,这一场科举的考题,是否会变化呢? 若是不会变化,那就厉害了啊。 要知道,西山书院,每日都在做题,这做的题,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其,方继藩将弘治十年的考题,偷偷的夹抄在了其,不显山露水的,让这些预备要考的考生做过几次。 平时让这些家伙天天做题,考验的是他们做题的能力。 毕竟会试有几场,而真正决定录用的,还是八股,八股只考一场,一场就是一天,一天时间,要做出章,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其实都是一次考验。 针对八股的考试,靠所谓的理解圣人的经典可不成,得研究和琢磨,专门针对八股,进行训练。 因而,西山书院这一科的考生们,每日啥都不做,就是进行这种训练。 当然,他们的基础还是有保证的。 能考举人的人,水平太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了专门的训练之后。 在他们做过无数次题之后,那么,其实就算出的题,不是方继藩想要的那个,对于这些考生而言,其实问题也不大。 因为许多题,本身就是互通的。 只要融会贯通了做题的技法,方继藩也深信,这些人考的可能性很高。 当然,若是考试的题,恰好考生们作过,即便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初做题的细节,可对此题如此熟悉,想要考,却是不难了。 总而言之…… 方继藩得知这一科乃是谢迁,乐了:“噢,谢公啊,谢公虽脾气坏了一点,却是个极公正廉明之人,有他做主考,我很放心,怕就怕朝廷所托非人,请了个不着调的家伙做了考官,徇私舞弊,破坏了科举的公平公正,这才可虑。可现在嘛,哈哈哈哈……” 谢公对别人公正,可对我方继藩而言,其实就是天大的好事啊,一窝磨刀霍霍,且经过了科举做题苛刻训练,有一定儒学功底,甚至还可能对试题耳熟能详的考生即将出栏。 他们将走出西山,迈向全新的世界。 王金元却显得有些紧张:“少爷,说实话,外头有些闲言碎语,他们说,您……” “懒得理他们,他们不服气,欢迎他们来找我,本少爷是很喜欢讲道理的。”方继藩摆摆手。 ………… 温艳生的调料已经制成了。 方继藩亲自试了试。 温艳生对于方继藩,很是感激。 因为这调料,还多亏了方继藩的一些‘指点’,才使他有了灵感。 最终,他从玻璃瓶里,倒出了一堆粉末,这粉末,便是添加了许多调料,最终经过熬制,再进行烘干之后的成品。 方继藩弓着身,仔细的看着这些粉末,抬头:“能吃?” “能吃。” 方继藩便用手指头,捻了一些,轻轻的放入口里。 味道有点咸。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没有放进食物里呢,不过……能感受到一股鲜味,这味道…… 方继藩咂咂嘴。 还真有些像后世的十三香。 温艳生很厉害嘛,果然他对调料的理解,和后世的烹饪不谋而合。 方继藩乐了:“找个没有下厨的傻子来,让他来做一桌菜,就用这调料!” 温艳生苦着脸:“哪里有傻子,西山的人,都挺聪明的。” “谁说没有?”方继藩反驳。 ………… 片刻之后,正在操练飞球营的新安伯杨彪便被寻了来,一听恩公召唤,他美滋滋的跑来了。 “恩公有何吩咐?” 温艳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杨彪乐了,这个老先生,怕不是傻子吧。 方继藩道:“做过饭菜吗?” “做过。”温艳生点头:“熬过红薯粥。” “不错,那就你了,来,给我做个菜瞧瞧。” 杨彪呆住了:“恩公……这……这……俺做的不好啊。” “要相信你自己,你行的。”方继藩鼓励他。 杨彪疑惑的样子,点了点头:“好,恩公吩咐,小人来做便是。” 到了灶前,所有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大黄鱼早就开膛破肚,清理的很干净。 杨彪道:“恩公,我想撒个尿。” 方继藩道:“哪里这么啰嗦,先炖了鱼再说。” “噢,噢,那俺憋着。”杨彪又乐了。 爱笑的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坏。 他憋着尿,温艳生亲自给他烧灶,杨彪则手忙脚乱的给灶添水,接着摸着自己的脑袋:“接下来,干啥?”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真傻,汗颜道:“放鱼。” “噢,恩公真厉害,什么都懂。” 坐在灶前烧灶的温艳生心火起,忍不住想骂,两个白痴,放个屁的鱼,该先等水沸了热锅之后,再放鱼。 然而,温艳生还是住了嘴。 毕竟,这是试验这作料的用处,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厨艺,将来这作料要卖出去,走进寻常百姓家,就必须得接受一群啥都不懂的厨子,若是连他们做的菜,通过作料味道都不错,自己的作料才算成功。 杨彪放了鱼,又摸脑袋:“然后呢?然后做啥?恩公,我真尿急了。” “……”方继藩无言:“去吧,快去快回。” 这一尿,就是足足半盏茶功夫,方继藩实在无法理解,为啥,竟可以历时如此之长,你大爷,为啥你不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杨彪才一面绑着裤绳,一面匆匆回来,一看锅,啊呀一声:“水要烧没了。” 方继藩大骂:“赶紧,放作料。” “噢。”杨彪才恍然大悟:“作料,作料……盐呢?” 他放了一点儿盐,接着……有点懵:“接下来该放啥。” “放这个……”方继藩指了指温艳生的调料。 “放多少?”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修养已经彻底的被磨了个干净,却深呼吸:“随你。” 杨彪便一股脑的放了一些。 紧接随后,这鱼几乎要烧干了,好端端的鱼汤,成了清蒸大黄鱼。 杨彪匆匆将这鱼盛上来,除了鱼之外,还有一些汁水。 “好吃不,好吃不,看着挺香的。”杨彪颇有成就感,乐了。 方继藩警惕的看着鱼,香,好像是挺香的,只是…… 方继藩道:“你来尝尝看。” “噢。”杨彪颔首点头,伸出了手指,在这鱼身下的汁水里拌了拌…… “……”方继藩以为,他该拿筷子的,可是…… 他心里恶寒。 这汁水便沾在了杨彪的手指上,杨彪将手指放入口,吸吮起来。 方继藩紧张的看着杨彪。 杨彪舔着自己的手指,脸色沉默了很久,将手指取出,咂咂嘴,突然道:“真香啊……哈哈,哈哈我老杨,也会下厨了,快来,快来试试看,看看好吃不。” “恩公,你来尝尝。”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道:“乖,别闹,恩公旧疾犯了,不能吃鱼。” 接着,方继藩看向温艳生。 温艳生想死,可显然,这是他自己的作料,连杨彪这样的傻子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这考验了他的作料成败。 温艳生硬着头皮,取了筷子,很小心翼翼的拨开了一片鱼肉,深吸一口气,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将这鱼肉放入口。 他耐心的咀嚼。 口……那作料与鱼肉混杂的香气刺激着他的味蕾。 味道……竟不坏。 “不错!”温艳生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真的很不错,定远侯可以来尝尝。” 温艳生眉飞色舞。 方继藩摇摇头:“下次。” 成功了。 温艳生接着将鱼肉吐出来,之后,取了水漱了口,这才喜滋滋的道:“这作料的效果,比老夫想象要好的多,哈哈……” 方继藩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不会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吧。 ……………… 第五章送到,手已残。 https: 天才本站地址:.。m. 第五百五十八章:桃李满天下 可方继藩看了看那大黄鱼,还是打消了想去尝试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作料算是成功了,至少部分成功。 接下来,便是招募人大规模制造了。 推广的事儿,反正不必担心,西山的买卖已经越来越大,和不少商贾,都有接洽,譬如那些煤商,还有玻璃和眼镜的商贾,这些人,可是三天两头要来西山的,早和王金元打成了一片。 而今,毛线也开始热销,不少的商贾都来订购。 有了这些基础,凭着这些供货商的关系,只要西山有好货,销路是不必愁的。 眼下的问题就在于,给这作料取个好名儿了。 温艳生绞尽脑汁,倒也想了几个,不过都太文雅,用方继藩的话来说,就是读书人的玩意。 方继藩宛如智障一般,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作料,是卖给天下人的,不是卖给读书人的,读书人又不下厨,温知府这些名儿,对他们而言……咳咳……” 温艳生脸一红:“却不定远侯,可有什么想法?” 方继藩沉吟道:“叫温艳生十三香吧。” “啥?”温艳生愣了很久,觉得有些粗鄙。 方继藩解释道:“为何直接具名呢,这是一种暗示,人家看了温艳生这三个字,定会在想,此人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可他们在想,既然敢具名上去,这温艳生三字,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定是天下皆知,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的人。单凭这个,就足以令人信服了,是不是?” 温艳生汗颜:“说的有些道理。” “而且直接具名,也说明了温先生信心十足,且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便想起了作料,渐渐的,朗朗上口,想不出名也不成了。作料的包装,就用玻璃瓶子,半斤一装,价格嘛,反正前期生产的可能不多,可以适当的高一些,先推广开,等将来开了销路,生产的多了,再降低成本。” 温艳生哂然道:“商业经营之事,下官懂得不多,自然是定远侯安排即是。” 方继藩一摊手:“其实我管的也不多,王金元那厮精力充沛,让他来做即可。你我是伯牙和钟子期,买卖的事,交给那些俗人去吧。温先生,我饿了。” “……” 年关的时候,方家很热闹。 到了大年初一。 方继藩很不情愿的起了个大早,接着就是弟子和徒孙们来拜见,欧阳志领着众师弟,先来给方继藩行了师礼,接着便是十五个举人,以刘杰为首,再之后,是沈傲一群徒孙。 人数太多,弟子还好,毕竟方继藩只有七个,勉强还记得住,可这一窝蜂的徒孙进来,乌压压的,方继藩见人头攒动,刘杰诸人一齐作揖,众人齐声道:“见过师公。” 十五位师兄即将参加科举。 而有一位叫沈傲的同窗,竟直接封侯,沈傲就在其中,和方继藩一样,都穿着钦赐的飞鱼服,精神奕奕,惹来无数同窗的羡慕,这令许多人看到的是希望啊,跟着师公有肉吃。 方继藩压压手:“好好好,都起来,师公很器重你们,尤其是刘杰,刘杰,你上前来。” 刘杰上前,作揖。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他:“你爹还好嘛?” 刘杰道:“师公,家父还好。” 方继藩感慨道:“小刘……身子好,师公也就放心了。” 刘杰沉默。 他没话说。 堂中诸弟子们,也无话可说。 刘公是刘杰的爹,方继藩乃是师公,足足高了一个辈分,即便方继藩当面,不敢叫一声小刘,可关起门来,叫一声小刘装装逼,这……总没人有意见吧。 众徒孙们一个个看着师公,眼睛有些红。 师公就是厉害啊,连当朝首辅,都只是叫一声小刘而已,这满天下,谁有这样的气魄,难怪出门在外,听人说自己是西山书院出来的,这上至公卿,下至寻常的三教九流,都对自己客气许多,师公的名号甩在大街上,那真是声名赫赫。 方继藩道:“此次科举,可有几分把握?” 刘杰刷了两年的题。 说实话,西山书院,果然不愧是新学,反正一开始,大家入学的时候,因为此前的基础都是理学,所以对程朱老夫子,心里还是敬佩的,即便认同新学的人,对理学也不会有太多反感。 可这么一刷题,说实话,成日都是代圣人立言……怎么说呢,就是程朱代表了孔孟,而诸生们,再用程朱版孔孟之道来做题,这每日刷着刷着,连刘杰这样的老实人都想吐了,每一次刷题的过程,都饱含了无数对程朱的怨愤,若不是为了科举,早他*的将笔一丢,将这程朱的书烧个一干二净。 刘杰道:“学生在学里,尽力学习,蒙师公和恩师以及诸师伯、师叔们的教诲,学问有所精进,此番春闱,学生定当尽力而为。” 方继藩颔首点头:“如此甚好,我历来很器重你,不要令我失望。” 刘杰眼眶一红,这个时代,师生关系,形同于父子,且不说在世俗之中,弟子若是对师长不敬,从此声名狼藉,会被万千人唾弃,一辈子翻不了身。在这种风俗的影响之下,往往弟子对自己的恩师和师公,都是敬若神明一般的。 刘杰拜下:“师公与恩师谆谆教诲,学生没齿难忘,学生若能金榜题名,定当好生侍奉师公。”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师公很忙,你到一边去,下一位。” 另一举人便上前:“师公……” “你叫什么?” “吴嘉。” 方继藩道:“噢,想起来了,难怪这样眼熟,师公也很器重你。” “学生……”吴嘉叩首:“学生蒙师公授业之恩,结草衔环,难报万一。” 方继藩心里想,古人还是厚道啊,若换到上一世,自己这样的老师,早被学生打死了,尊师贵道这个传统,还是很好的。 忙碌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将他们打发走了,却是朝廷敕封的真人李朝先来了。 李朝先一身名贵道袍,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左右有仙童数人在旁护法,身后诸弟子尾随,浩浩荡荡,下了轿,投了道帖,他身上的道袍,丝绸制成,甚是夺目,这也衬的他一身仙风道骨,待到了厅里,一见到了方继藩,啪嗒一声,直挺挺的跪下:“小道李朝先,拜见师叔。” 脑袋磕下,恨不得将这脑袋埋进地里,方显对师叔的尊敬。 方继藩觉得头痛,噢了一声:“为何早不来?” “今日大年初一。”李朝先道:“英国公奉旨至太庙祭祖,小道也接了皇命……” 方继藩摆摆手:“知道了,怎么样,近来如何?” 李朝先道:“蒙师叔的厚爱,小道日子倒还过得去,主要是给京里的公侯,还有遍布北地各家的王府去做做法事,各家对小道,还算过的去,师叔,要不,小道也给太师叔做一个道场吧,自然,是万万不敢收师叔的银子的。” 方继藩一听银子,打起精神:“且慢着,你给别人做道场,一场多少银子。” 李朝先道:“方外之人,不收钱,各家赏赐多少,也是没有定数,他们自己看着给,多的,银万两,玉如意、字画什么的都有。即便是少的,几百两银子,再添一些谢礼,也算是尽了心了。偶尔,也有人愿意给一些土地的……”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小李子啊,你这真人,做的比我还要滋润啊。” 李朝先吓了一跳,诚惶诚恐的道:“师叔这样说,小道便不安了,师叔乃是小道长辈,这龙泉观收益多少,不也是师叔的吗?要不,明日小道命人取龙泉观的账簿来,请师叔过目。” 方继藩呵呵一笑:“难得你有孝心,起来说话。” 李朝先便起来:“当然,而今龙泉观能声名鹊起,也和师叔有关系,自从上一次祈了雨,小道便声名远播了,不只朝廷封了真人,便是在京里,也有许多人信服,这是拜师叔所赐,小道是个有良心的人,师叔但有所命,小道随时恭候差遣,要钱要粮要地,便是小道自己,也都是师叔的。” 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终于明白,为啥领导身边总是围着马屁精了,因为真的听得很舒服啊,方继藩道:“这便好。” “还有一事,过些日子,大真人将至京来,前来朝拜天子,不知师叔是否有兴趣,去迎接一下。” 大真人……也即是张天师。 只不过太祖高皇帝不太喜欢有人叫天师,直接虢夺了天师尊号,从此,便也成了真人了,不过,虽是如此,正一道内部,还是将其尊为天师的,而官面上,则称其为大真人。 这位大真人既是天下最重要的是宗教领袖,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有多少地呢,天知道…… 方继藩板着脸:“他是什么辈分?” “这……”李朝先沉默了一下:“理当和小道同辈,不过……” “这就对了。我方继藩,身为尊长,岂有迎他小辈的道理,一点规矩都没有,乱说话,罚你三万两银子,明日不送来,打死你。” 双倍月票 求月票! 作者正在精修中,敬请期待。。 第五百六十章:崛起吧!西山书院 每至科举,难免迎来无数人的关注。 今科也不例外。 尤其是上一次,西山书院一口气中了十五个举人,更是震撼了京师。 以至于来赶考的外地举人,也听闻了此事。 这难免就有些让人不太服气了。 北直隶的贡生一向在科举之中水平有限,西山书院还能翻天不成。 虽说当初,那西山书院的开拓者,曾直接揽入六个进士,可大家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刘杰与十四个同窗已至贡院,贡院之外,早有无数考生在此焦灼等候。 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多为同乡,彼此之间相互议论着什么。 等到一声炮响,贡院的大门大开,刘杰便与同窗们鱼贯而入。 明伦堂里。 谢迁端坐其中。 因为上一次,居然出现了可疑的泄题案,虽然最后查清楚了,这不过是有人诬告,俱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 为了防止发生上次的意外,谢迁至今,也没有将题放出来,哪怕是陪考的考官,他也没有泄露只言片语。 眼看着时候不早,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座,便有书吏来禀奏一番,谢迁淡淡道:“出题吧,题为‘不可以为道’。” 片刻之后,题便举牌放了出去。 刘杰入了考场来,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从前的自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信心早已被消磨了个干净。 此后,因为拜入了西山书院学习,这才高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人生自此改变。 可是…… 刘杰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次,还有这样的幸运吗? 每日闷在西山书院里读书做题,他早已麻木了,麻木到脑子里都充斥满了之乎者也,如今,终于要一较高下了。 可这题一放…… 刘杰脸色一变。 “不可以为道……” 这道题,多么的熟悉啊。 此句出自中庸,表面上,是说‘不可以为道’,可实际上,这一句的开篇应当是‘道不远人’。 其实这句话,也说明了大道至简的道理,孔圣人认为,真理就在人的身边,并不复杂。 只是程朱的解释,却又不同罢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刘杰发现,这道题,他做过。 不,何止是做过,而是一连做了三篇,每一篇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先生进行讲解,讲解之后,继续重新去作。 人就是如此,倘若是有一篇文章,有人讲解给你听,可能一年半载之后,你早忘了个干净,可自己做过的题,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刘杰做过许许多多道题,哪怕闭着眼睛,都已能下笔成章了。再加上这道熟悉不过的题…… 刘杰猛地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作的题,最终,还出现了几处错误,专门被指摘出来。 而现在…… 猛地,他的眼眸张开,这眼眸里,发出了亮光。 他微微一笑,也没有沉吟,而是直接下笔。 不断刷题的经验,使他只需想好了破题,就如填空一般,将这八股文章填充进去,甚至根本不需进行太多的推敲和思考,这几乎已形同于是条件反射。 小半时辰之后,一篇八股文已经做完。 而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有人勉强开始动笔了,却还在努力的细嚼慢咽着每一个字,也有人,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毕竟是牵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考试啊,因此,虽胸有成竹,却还是握着笔杆子进行思索。 也有人,有点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题之法来,额上已是冷汗淋淋。 一天时间,想到破题之法,还需写出一篇文章,这文章绝不允许有一丁点地方逾越了八股文的规定,哪怕是,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要求是代圣人立言,也即是说,这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代圣人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要堂堂正正,要蕴含孔孟之道,更重要的是,还需符合程朱之学的道理。 这几乎形同于刀尖上跳舞。 以至于古代多少文人墨客,又有多少才子,最终都被这八股文刁难,穷尽一生,依旧落榜。 就在所有人还在为难之时。 刘杰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校对。 他取出另一份草稿,开始斟字酌句的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修改。 哪一个地方用词还不够精炼,改。 哪一个地方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改。 哪一处可能会使考官产生某种误解,改。 他改完了第一稿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 时间很充裕。 可许多考生,却还在汗流浃背的对着空白的考卷发呆。 而刘杰却不急,他开始第三次进行改稿。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等着稿子在他看来,已经全无破绽之后,他则另起了正式的试卷,对最终的稿子进行誊写。 如此一来,一篇具有西山特色,犹如工业流水线一般的锦绣文章便算是彻底的做成了。 天色有些暗淡,正午还未开始动笔的考生已是面带艰难,不得胡乱开始答卷。 也有一些考生,清早做题,一字字推敲下来的文章,到了傍晚,才勉强落下了尾声。 而刘杰却已万事俱备了。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日的考试结束,书吏们开始收卷。 而刘杰从容的出了考场,在考场之外,诸同窗已久侯他多时了。 众师弟们朝刘杰作揖。 刘杰随即,回之以礼。 所有人,彼此会心一笑。 一年多的辛劳,看来没有白费啊。 ………………………… 方继藩心里惦记着科举的事,让邓健去贡院外头看看,自己则在家里等着消息,可没等到邓健来,却等来了朱厚照。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到了方继藩,急切的道:“糟了,糟糕了。” 方继藩同情的看着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已经清瘦了很多,面上,也少了那一副逗比的样子。 方继藩道:“殿下,还好吧?” “不好。”朱厚照摇头:“父皇怕是得了绝症了。” 方继藩皱眉:“怎么就确定一定是绝症了。” 朱厚照几乎要哭了:“御医们说的,已经下过很多药了,最终,御医们确认了,这是肠瘫,糟糕了。” 果然是阑尾炎啊。 这个时代,阑尾炎确实是不治之症。 可放在了后世,却又是极少的手术。和割包皮差不多。 说起个割包皮,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是……割阑尾,好可怕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现在病情如何?” 朱厚照欲哭无泪的样子:“现在勉强恢复了一些,倒也能进食了,没有从前那样疼了,可是……” 方继藩感慨:“愿陛下长命百岁吧。” 朱厚照一把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本宫来,是想请你想办法。”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个……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便哭天抢地,大明富有四海,臣民百兆,怎么就没有办法呢? 他拉着方继藩的衣襟:“老方,我们是兄弟对的吧,我的父皇,便是你的父亲啊,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方继藩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开玩笑,这真不是方继藩冷血。 阑尾炎想要根治,现今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真要有办法,御医们肯定比自己更有经验和水平。 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手术了。 可让方继藩拿着刀子,在皇帝的肚皮上笔画?开玩笑,就算他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这个时代,手术条件简陋,死亡率怕也不低,这……岂不就成了弑君之罪? 方继藩很为陛下担心,虽然朱厚照说什么他爹就是自己爹,感觉有一点耍*氓的意思,可是,本心而言,方继藩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有感情。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真的没有办法,顿时整个人颓然了,他呆呆的坐着,双目无神:“完了,家破人亡了,诶,本宫不想活了,母后……母后她也气急攻心,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子。还有妹子……妹子这些日子,伤心过度,昏厥了几次,她身子本就孱弱,也不知……” “啥?”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她………” 朱厚照朝方继藩咆哮:“为何本宫一提妹子,你就这样上心,我父皇你可有上心吗?” 方继藩惭愧道:“我没有,你别胡说。我的意思是,方才殿下提到了公主殿下,我想,或许……可以用一个法子?” “你想到了?”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顿时大喜。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殿下,这个世上,能救陛下的,只有殿下!” “什么意思?”朱厚照惊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肠瘫的原理,殿下是懂得吧,也就是说,这下头的小肠,它坏了。” 方继藩尽力的用比较容易接受的原理讲给朱厚照听。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就好像……殿下脸上长了疖子一样,久治不愈,而且伤口不断化脓,这时候,殿下会怎么办?” “割了他。”朱厚照斩钉截铁。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果然是聪明伶俐,臣很佩服啊,没错,割了他!” ……………… 第三章送到,双倍月票,求支持。 第五百六十一章:神医朱厚照 哪里坏了就割哪里,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可这世上,却有一群脑子拎不清的人,成日琢磨着‘治病’,非要让这坏的地方复苏,而朱厚照显然已经一窥到了现代医学的本质……割!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这样的聪敏,如此洞若观火,直指本质的洞察力,五百年也难出一个,殿下不做一个大夫,可惜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深深的侮辱,一个当归和龟苓都分不清的人,你居然说本宫能做名医。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陛下所患的,乃不治之症,太子殿下想要救人,就必须逆天改命,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可太子想救陛下吗?” “想!”朱厚照没有犹豫,无论如何,他也要将父皇救活回来,可是……:“怎么救?” “殿下忘了,割啊!” “……”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可以割?” “可以。”方继藩道:“这东西留在身上,也是累赘,割了还省心一些。” 他看到外头刘瑾探头探脑,朝刘瑾招招手:“刘瑾你来。” 刘瑾吓的头皮要炸了,磨磨蹭蹭的进来:“干……干啥?” 方继藩道:“你有被割的经验,你来告诉殿下,割了之后,什么感受?” “奴婢……奴婢……”刘瑾哭了,这是自己毕生的痛,他捂着自己心口,悲痛莫名:“不就是那样割吗?” 方继藩道:“找谁割的?” “京里的王一刀。” 方继藩颔点头:“这王一刀的经验,可以借鉴,毕竟,想要使伤口不被感染,还有蚕室里的名堂,如何杜绝有害的细菌,想来,他割了这么多人,祖传下来,肯定有一套办法,下一次,得去请教一下他。” 朱厚照听得脸都绿了:“父皇不要做宦官。” 方继藩道:“殿下,臣的意思是,异曲同工,或者,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条条大路通京师。殿下想要救人,从现在起,就不可荒废了,先学如何消毒,对,先提炼出酒精来,还有营造蚕室,陛下的病,还没这么快作,在这数月,或者是半年的时间里,殿下先寻豚来练习,在这豚身上,割下他的腰子,还得将它的伤口缝回去,要保证它还能活。等着豚身上练好了,就找人来练,咱们不是有不少的俘虏吗?他们已经很可怜了,断手断脚,下辈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殿下给他们割这腰子……” 方继藩其实很想说阑尾,可细细一想,还是腰子比较通俗易懂。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割了不会死?” “死不死,割了不就知道?” 朱厚照颔点头:“有道理,而后呢?” “割了十几个俘虏的腰子之后,倘若此后有三人连续都不死,那就可以寻肠瘫的病人了,给他们割,若他们能救治,或者,存活者不少,那么……太子殿下,亲自给陛下开膛破肚。” 朱厚照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为何要让自己来割了,方继藩这厮,肯定是不敢去给父皇开膛破肚的,他没这个胆子。 可是……自己能成? 方继藩深深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寻快锋利的刀,去寻求搭建蚕室的办法,还有寻觅消毒之物。除此之外,还需有麻醉之物以及防止炎症的药物,这事,一半交给刘瑾,刘瑾对蚕室和割东西的利刃比较熟,其他的如酒精之物,让臣来办,殿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手不要抖,要心如止水,到时,有的殿下割了。” “……”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方继藩。 可无论怎么说,信了也就信了。 他决定试一试。 那刘一刀,被刘瑾请到了西山来,一看到方继藩,吓尿了:“小的万死。” 刘一刀名字就叫刘一刀,显然,这是他爹给他取名时,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爹对他寄以的希望。 因为从洪武高皇帝开始,刘家在京师,就以切某些不可描述之物为生,这是祖传的手艺,因为割的多,且被割的人存活率极好,因而在太监界,刘一刀很有一些名望。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安抚他:“不要害怕,不是来揍你的,就是想请你帮忙,你祖传的那些东西,我没什么兴趣,也不想了解,可是……本侯爷现在需割一点东西,还得确保这被割的人不能死,你明白本候的意思吗?这……就需借助你的一些祖传手艺了,其一,是你的用药,其二,是你得在这西山,搭建出一个蚕室来,来来来……”方继藩看向身后的邓健。 邓健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沓大明宝钞来,方继藩接过,拍在刘一刀手里:“这宝钞,面值五万两,去兑换真金白银,几千两现银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统统都是你的,你也看得出,本候是个讲道理的人,对吧?” 刘一刀手里抓着大明宝钞,脸色的难看,渐渐变成了喜悦:“侯爷威武,侯爷了不起,侯爷您真仗义啊。”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不要溜须拍马,我拍马屁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不过事先说好了,你这蚕室还有一些祖传技法,倘若不怎么管用,这就说明,你敷衍本候,你看,你都拿了本候银子了,拿了本侯银子,却不好好办事,本侯打断你手脚,把你吊起来,暴晒个十天十夜,撒上点盐,制成肉干,再拿去喂狗,这不算过份吧?” “啊……”刘一刀吓尿了,他觉得手里的宝钞很沉,哭了:“我……我……” “好啦,现在开始,好好干活,拿出你家祖传的本事来,三天时间够不够?三天之内,蚕室要在这西山搭起来。” 方继藩吩咐了一句,转头,便走了。 他只信奉一个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自己毕竟给钱了,其他事,自然也就交给刘一刀了。 除此之外,还有酒精,方继藩深信,蚕室确实有一定灭菌的能力,可要做手术,这酒精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好在酒精要提取起来还算容易,它距离寻常的酒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还差一个蒸馏的步骤。 方继藩鼓捣了几日,便将这酒精蒸馏了出来。 至于麻醉药,古法之中也有,只是效果嘛……当然不可能比麻药要好,当然,将就着用吧,疼肯定会疼的,可有啥办法呢? 而真正麻烦的,却是抗菌消炎的术后药材。 这一点,只能通过无数的药方,来一次次的检验。 名医和庸医唯一的区别,在于实践。 一个大夫,每天都有一个病人来给他治病,随你怎么治,三百六十五天下来,你想不成为名医都难。 而庸医最惨之处就在于,他连实践的机会都没有,同样是手术,人家不放心让你上手,你只能抱着书本天天在那看着,如何练出那神乎其技的刀功? 朱厚照这孩子,现在培养,其实还来得及。 毕竟他几乎拥有无穷无尽的资源。 蚕室很快搭建了起来,刘一刀还是很有一把刷子的,这蚕室密不透风,也不知撒了什么药,虽是药气冲天,不过这让方继藩觉得很心安。 朱厚照和方继藩,也置办了一个行头,浑身穿着密不透风的衣服,这衣服专门的用酒精洗过,眼睛上,带着消毒过的护目镜,其他的一切器皿,大抵也是如此。 中间是一个‘手术台’,手术台上没有豚,方继藩本来是想用豚来试验的,可仔细研究之后现,豚居然没有阑尾,或者,即便它有阑尾,方继藩也不知在哪里。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俘虏了。 俘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体很健康,哇哇叫的用一种方继藩听不懂的语言似在痛骂,可他的眼底,却分明可以看到恐惧。 这俘虏浑身已被剥干净了。 朱厚照显得不好意思,他只好深呼吸。 为了做着手术,俘虏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只勉强喝了一些粥水。 他手脚都绑在了台子上,动弹不得。 方继藩对他道:“不要害怕,腰子这东西,没什么用的,留着也是个累赘,现在帮你割了,以后就不担心得这不治之症了,这是为了你好,等割了之后,你若是活下来,我就放你回大漠去,你又可以骑马,可以做许多你想做的事了。” 朱厚照看着,自口罩里出声音:“他听得懂?” 方继藩道:“听不懂才骗他,被抓了来,还想回去,他若是活下来,就抓他去挖煤。” 朱厚照颔点点头:“接下来,本宫该做啥?” “我想想……” 有这么一瞬间。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很不靠谱,父皇就靠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救活? 方继藩想到了:“先给他喝臭麻子汤,有麻醉效果。” 朱厚照道:“麻醉个什么,太麻烦了,痛就痛吧。” 方继藩叹了口气:“得先检验这臭麻子汤有没有麻醉效果,将来陛下可能要用。” ……………… 第四章,依旧求月票。 第562章 代圣人立言 贡院。 谢迁显得有些不安,心里,有些系着宫中。 不过这主考官之职,关系重大,谢迁不敢怠慢。 只是这一科,有些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很浓…… 浓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谢迁发现,有为数十数张卷子,所作的答题,堪称完美。 这种完美,绝对不是说文章读出来,能让人拍案叫绝。 而是他发现,这十几封的试卷,几乎每一封,你都挑不出一丁点的错来。 他们的行书,你没办法拍案叫绝,却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全文之中,没有一个错字。 要知道,许多考生因为只有短短一日的时间,考的很急,所以偶尔有一两个错字,其实……考官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些文章,莫说错字,便连一个修改的痕迹都没有。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破题,恰到好处,堪称收放自如,此后的承题、起股、二股、三股,每一个段落,哪怕在挑剔的考官,居然也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 谢迁是有才情的人,毕竟,他是状元出身。 可是看到这般‘工整’的答题,他有点懵了。 今岁的考生……出了一群怪胎吗? 所有的考生,学问有高低,才情有高低,哪怕是情绪,也有好坏,正因如此,所以考官能从中读出每一个考生答卷时的紧张,或是某些好文章的背后,那种挥洒自如。 可在这里,谢迁一丁点情绪都没有读到,他努力的想挑点儿错,却发现,这些文章,堪称是范文,它压根不该是考生写出来的,而是在无数次修改之后,用来教授子弟读书的八股文章。 谢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其他的考官也发现了问题。 这就好像他们发现了某种怪异的事,因为在他们看来,考卷是不该完美的,即便是他们,让他们花费一天的时间做文章,也一定会有漏洞。 于是有人卯足了劲,便是希望,能从这文章之中,寻出什么破绽。 十几个考官研究了几天,一丁点错误都没挑出来。 可怕的是,文章的行文,每一个用字,甚至每一个押韵,都是恰到好处,就好似,这个字,它本就该用在这里,哪怕是里头所用的之乎者也这样的字,也绝不会有任何混淆。 考官邓毅乃是礼部抽调来的,他是成化年的二甲进士,在努力的挑错之后,他发现自己失败了,于是寻到了谢迁,将文章放到了案头上:“这些文章,太老辣了,谢公,这已不像是一日作出来的文章,倒像是一片八股文,经历了无数人的增减和修改,才最终作成,谢公,您说,这背后,会不会有问题?” 谢迁看着邓毅:“考题,乃老夫临考时,才想出来的,在放牌之前,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若是有问题,问题就出在老夫身上。” 邓毅吓了一跳:“下官绝没有怀疑谢公的意思,谢公清正,天下谁人不知。” 谢迁倒还真不担心,有人指责自己舞弊,一方面,是自己乃是内阁大学士,又是此次的主考,能收买内阁大学士的人,这世上,还没有生出来呢。其次,是自己本就以清正廉明而著称。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陛下一定无条件信任自己。 谢迁沉默了片刻:“其实,你若是不说,老夫也觉得奇怪啊,这几日,老夫故意让大家多阅卷几次,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出了个一篇两篇这样的文章,倒也罢了,毕竟,这世上说不准,还真有这样可怕的做题高手。” 邓毅沉默了:“不知谢公有何打算?” 谢迁苦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这些文章,哪一篇放出去,都堪称完美,唯一的不足,就是感觉……感觉……对了,老夫的感觉就是,他们的文章,没有任何的风格。” 邓毅颔首点头,不错,谢公的这句没有任何风格,太准确了。 谢迁又道:“可是,你忘了吗?” “……”邓毅看着谢迁,不解。 谢迁淡淡道:“八股文的初衷,就在于代圣人立言啊。代圣人立言,岂可有自己的想法?” 邓毅一脸诧异,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所谓八股,就是代圣人说话,也就是说,读书人做题时,不是用自己的口气,而是以圣人的口气,来对题目进行阐述。 这样说来,这些文章,才是真正的八股,反而是此前的所有八股文,都不够代圣人立言,这是因为,其他的文章,无论是好是坏,都难免,添加了考生的情绪。 “至于你问老夫怎么看,老夫能怎么看,老夫只是考官,考官是根据文章的好坏,来决定是否录取,这些文章,放在哪里,都是有资格录取的,不只如此,还完全称的上范文……老夫无论怎么看,他们都得上榜。” 邓毅苦笑:“下官只是担心,外头会有风言风语。” 谢迁道:“若是让这些文章落榜,这所有的文章,无论上榜的还是名落孙山的,可都需公诸天下的,这样的文章都落榜,那才会引来无数人的风言风语啊。无妨,只要没有作弊即可,其他的,都不是你我所考虑的事。” “下官明白了。” 谢迁低头,看着案头上的文章,苦笑。 哎…… 这榜放出来,可能……又要引发天下人的汹汹议论了。也罢,也罢…… ……………… 朱厚照端着碗,进了蚕室,在这蚕室里,一个手术之后,渐渐恢复过来的鞑靼人平躺着,在一旁,还搁着他的‘腰子’。 这是第四个鞑靼人。 除了起初的第一个不治身亡,其他三个,割的还算不错。 朱厚照这才知道,原来人的体内会有血管,因而他特制了一个止血钳,为其止血。不只如此,酒精的作用很大,手术的过程和后期的处理过程之中,及时用酒精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消毒,能大大提高他们的存活几率。 当然,开刀时,切口也很重要,切口一定不能过大,否则无法止血,因而,这就需他只开一个小口子,在这小口子的基础上,对其腰子完成切除的工作。 缝伤口的时候,要注意的事也很多,缝线不必花哨,简单直接为好。 术后这蚕室也是关键,不可让人轻易进来,过了几日之后,那伤患之处换了包扎,人也渐渐清醒,便算差不多了。 当然……时机的选择也很重要,最好……是在冬天时做手术,在低温的情况之下,手术的成功率很高,术后的养护,几率也大了很多。 第一次握刀的时候,朱厚照还很担心,总觉得这是极难的事,可现在,他一面窸窸窣窣的吃着面,一面低头看着病人后续恢复的情况。 恢复的还不错,以后挖煤还是一把好手。 他将面吃完,今日要做的一例手术,事关重大,是一个真正的肠瘫患者。 得了肠瘫,几乎已形同于死亡,所以但凡得了此病的人,几乎已买好了棺材,预备后事了。 当得知自己可能还有救,求生的本能,立即占据了上风。 这患者叫钱贤,是个寻常的小商贩,他这两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喝了一些稀粥,接着被洗了个干净,已在隔壁的蚕室里被绑了起来。 朱厚照吃饱喝足,接着到了另一旁的消毒室。 这里,有一股浓重的酒精味。 不过朱厚照已习惯了。 而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方继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作为‘助手’,方继藩有些苦逼,他得负责进行清洗和消毒,等着朱厚照这大爷来。 朱厚照站定,为了防止臭麻子汤的麻醉效果不好,所以在这钱贤吃过了臭麻子汤候,方继藩直接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朱厚照和方继藩的配合,很是默契。 朱厚照率先道:“刀。” 方继藩将消毒过的刀递了上去。 朱厚照轻车熟路,迅速的在胯骨上方一指左右,轻轻松松的一刀下去。 有些麻醉的钱贤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打了个激灵,清醒了,接着呜呜呜的发出了声音。 他是来治病的啊,可是……怎么感觉这是在杀人,而且还是不给自己留全尸的那种。 将死之人,若想活下去,这是本能。可即便不能活了,人也希望留个全尸,下辈子投胎转世时,也好有个完整的身体啊。 他开始挣扎,可惜浑身早已被绑了个严严实实。 朱厚照低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倒是方继藩风趣的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别闹,小心连带着将命根子一道割下来。” “……” 世界安静了。 虽然钱贤还在呜呜呜的吃痛,想要叫唤,却至少,没有挣扎。 朱厚照对方继藩道:“止血钳。” 方继藩很快递上去。 护目镜之后的朱厚照,眼里古井无波,他大抵止了血,接着,将那‘腰子’钳’出来了一些,这腰子显然比鞑靼人的糟糕许多,鞑靼人的腰子很新鲜,而这腰子,不提也罢。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五百六十五章:霸榜 当然,除了刷题,且还让人刷得想吐之外。 方继藩最大的杀手锏,便是预知考题了。 他不敢作弊太明显,却只需将这考题夹在上百个刷题的题目之中,就足够了。 可即便书院再厉害,可也架不住人蠢如猪啊,倘若有人就是这样蠢,连刷题都刷不出个金榜题名来,方继藩也只好爱莫能助了。 此时榜下寂静。 方继藩身边,空荡荡的。 却在此时,一个读书人居然挤到了前头来,他见方继藩身边有许多空位,居然就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的书生。 只见这书生一身穷酸的打扮,似乎也是来看榜的。 最重要的是,一般的读书人,都是三五成群的来,毕竟举人们进京赶考,多是同乡结伴,可这少年书生,却是孑身一人。 身上的儒衫,还打了补丁。 可这家伙,一点都不介意,多半心里还在想,咦,这里居然空荡荡的,虽来得迟,却有这样的好位置。 方继藩给了他一个白眼。 书生似乎感受到了方继藩的不友善,居然笑了。 他见放榜的还没来,便朝方继藩作揖道:“敢问学弟高姓大名。” 学……弟…… 方继藩突然意识到,好像……自己似乎很年轻。 方继藩道:“方继藩。” “方……继……藩……”少年书生顿时眼睛张大,瞪着方继藩,似乎对这个人有所耳闻。 方继藩则是不大想再理他。 这少年却是气鼓鼓的样子道:“可是那个坏人心术、误人子弟的方继藩吗?” “……”方继藩竟是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小鱼小虾,还需自己出手? 身后那一干徒子徒孙们显然已经听到这书生的话了,个个怒不可遏之态,有冲动的,甚至开始捋袖子了。 方继藩便压压手:“不要冲动,要打待会儿打,先看榜,看完了再打。” 好不容易的,总算压住了徒子徒孙们的小暴脾气。 可这小书生非但没有在众怒中胆怯,反是凛然正气的继续道:“别人怕你,我徐傲凌可不怕你,我堂堂正正,圣人门下,你们西山书院,教授人一些什么东西……” 徐傲凌? 又傲又凌,听这名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可事实上,这等被程朱洗脑了的小朋友,方继藩连揍他都没兴趣的。 所有读书人都朝这看来。 榜下,死一般的沉寂。 在京师,没有人敢对方继藩说这样的话啊,虽然有些读书人,确实想大义凛然一番,然而他们还是理性压过了冲动。 可是这徐傲凌,一看就是外乡来赶考的,年纪又轻,真真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许多人沉默,却也不禁佩服徐傲凌的勇气。 却在此时,突的一声炮响,贡院的中门终于开了。 这徐傲凌,显然还想继续说什么,无非是想要振振有词的说教一番,他是湖南人,性子烈,又因为年纪小,大家觉得这小伙子说话比较耿直,所以……自然到了京师,没人理睬他。 可他却觉得,这是风骨,不能丢! 方继藩的名字,他在客栈中是听人说过的,他从隔壁的读书人口里得知,方继藩招揽了很多读书人,提倡古怪的学问,为世人所不容,可这方继藩乃是当朝权贵,谁也不敢招惹他,任他恣意胡为。 徐傲凌早就想让这方继藩知道,别人怕他,自己不怕……因为……自己是个铁骨铮铮的读书人! 误人子弟,是很严重的控诉。 徐傲凌却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观点。 接着,放榜的差役已是敲着铜锣出来了。 放榜了! 徐傲凌总算收起了身上的盛气凌人,打起了精神,紧张第看着榜。 第一张榜贴出来,在这榜的最末,徐傲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眼睛一亮。 中了,居然中了! 他可才十八岁啊。 十八岁便金榜提名,虽然他的排名不是很好,差一点就名落孙山,可是……毕竟还是中了。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口里喃喃念道:“傲凌……终于不负乡亲们的重托……” 他收了泪,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凛然正气的道:“我若为官,第一个便要弹劾你,因为我不害怕你,我徐傲凌就是要让你知道,权势滔天又如何?天下的读书人中,总还有人不会慑于你的淫威之下!” 方继藩则是继续抬着头,紧张的看榜,没工夫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徐傲凌则是觉得自己一脚踢在了棉花上,顿时更气恼了。 他依然傲然的昂首。 他已金榜题名,小小年纪,虽排在榜末,未来却还是有一些前途的,他决心等中了进士之后,第一件事便要展现自己的傲骨。 金榜题名,怒喝奸佞,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而他,已经做到了一半。 却在此时,第二张榜贴了出来。 方继藩身后,一个宛如智障一般的徒孙瞳孔收缩,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排名还不错,位列中游,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勉强能进二甲的水平,他激动了。 几乎无法呼吸。 能金榜题名,他已是觉得祖宗保佑了,要知道,金榜题名,就是一只脚成了进士,此后就成了朝廷命官,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化为了可能。 他泪眼滂沱,而后猛的跪下道:“师公……师公……中了,学生中了……” 徐傲凌一愣,方继藩的弟子……中了? 不是听人说,他这新学与程朱相悖吗? 那么……这样怎么会中? 地上跪着的徒孙激动得一把泪流淌出来,颤抖着声音道:“多谢师公,也多谢恩师栽培,学生……学生……没齿难忘!” 方继藩依旧没搭理他。 徐傲凌的脸色……有点不太对。 而此时,第三张榜放出。 一下子的,两个徒孙跪下道:“师公……学生中了……“ 又是两个………… 事实上,当一个个学生中了的话喊出来的时候。 每一个人,竟都来不及在榜中寻觅自己的名字,而是下意识的朝方继藩这儿看来。 他们心里……大抵有一种*狗的感觉。 可以想象吗? 自己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啊,每日学程朱,每日都在揣摩圣人之心,这背后花费了多少苦功? 可是……为何还不见榜中有自己,反而是西山书院,竟已中了三个。 十五个举人,中了三个,已经堪称是恐怖了。 方继藩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内心却是紧张得不得了。 这三个徒孙,虽然激动,可方继藩却是很不满意的,若只中了三个,自己的老脸还往哪里搁? 想当初,自己可是霸榜的存在啊。 只见又一张榜贴了出来,这显然是倒数第二张榜,也就是说,榜中之人,是除了第一第二第三名之外,名次最靠前的了。 方继藩感觉心跳得特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赫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接着在这这熟悉的名字之后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再之后,这个人……依然很熟悉,卧槽……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眼睛都直了,这第二张榜里,二十多个名字,西山书院竟中了九个…… 方继藩已是激动得颤抖,这九人且都排在此榜的前列。 九个徒孙,傻愣愣的瞪着那榜,已失去了呼吸。 许多的读书人,心知这已倒数第二张榜,已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若是再不中,自己怕是没希望能名列前三了。 于是一个个焦灼的搜寻着自己的名字,然而绝大多数人……都失望了。 “师公……” 九个人,一字排开,直接拜倒,再也不肯起来。 所有的读书人,再一次的有一种*狗的感觉。 啥意思,啥意思?他们都中了? 这一次,又是九个…… 完了,全完了。 有人欲哭无泪,有人心如死灰。 其实有不少水平还不错的举人,自觉得今科还是有机会的,可现在,榜上无名,反观西山书院,一个个读书人拜倒,像过年一样。 这些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他们……他们霸榜……他们这是不给人出路啊,还让不让人考了啊。 徐傲凌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心里直堵得难受,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无法理解。 方继藩则是心头一松,大功告成了! 噢,不对,还有一张榜! 此次会试,名列前三者,将出现在这个榜上。 只见最后一张榜单,差役们已开始张贴。 最终,那榜赫然入目。 第一名……刘杰! 刘杰……当朝首辅之子,方继藩的得意徒孙。 刘杰看着榜上……自己那瞩目的大名。 他彻底的懵了。 就如是在神游一般。 方才见许多榜单出来,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心里已有些胆怯了,可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高中了头名,成为了今科会元。 会元啊,多少人朝思暮想都无法想象,现在……却砸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中了…… 我中了…… 眼泪已唰唰的落下。 刘杰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五彩缤纷起来,一花一木,都无比的灿烂。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而后跪下了:“师公……” ……………… 这章写好后改了又改,所以花了些时间,现在还在双倍月票中,希望各位同学有票的支持哈! 第五百六十六章:今科之后 还有谁 从前一文不名,而今遇到了师公,人生的际遇天翻地转。 刘杰感觉自己投票都要炸开。 这可是会元啊,是会元,他哪里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呢。 此时,他涕泪横流,彻底的折服在方继藩的脚下。 因为师公,才有了今日啊,师公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真比自己的爹还要亲。 毕竟……爹虽给了自己身体发肤,而师公,却使自己黯然无光的生命,增加了色彩,不,是增加了光芒。 从此之后,那个碌碌无为的刘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明会元,是大明朝的文曲星。 父亲的光芒,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又何止如此呢,自己自此,光耀门楣,刘家,是真正的后继有人,河南刘氏的家门,在自己手里,还可以继续振兴。 “多谢师公栽培。” “多谢师公栽培!” 刘杰话音落下,又有两个徒孙跪下。 这一次,连方继藩都懵了:“你们是……” “学生陈健剑,名列第二的,便是学生。” “学生朱韬,名列第三的便是学生……” 方继藩恍然大悟,难怪,这榜上第二、第三的名字,看着有点眼熟,诔,竟也是自己的门生啊。 方继藩心里想:“门生太多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尤其是徒孙,徒弟还好,只有六个,欧阳志、刘文善、江臣、王守仁、唐寅还有戚景通,你看,我方继藩都能倒背如流了。可徒孙却太多了,只记得刘杰几个,其他人……” 这陈健剑和朱韬二人,看着虽是面生,不过不打紧,这都只是细节,可以不必在意,至少,他们有出息了,自己很高兴,方继藩欣慰的颔首点头:“第二、第三,尚可,嗯,不错,不错。” 读书人们看着这十五个徒孙拜倒在地,一个个瞠目结舌。 敢情自己考不上,是因为被西山书院的考生直接将自己挤了下来。 十五人啊,一个书院,十五个考生,统统入榜。 这还让不让人考了? 不公,不公…… 当然,这不公二字,也只能心里喊一喊,此次主考乃是谢迁,谢公以清正严明而著称,理应不会舞弊。 至于西山书院的考生到底考试时,交了什么卷子,到时放出了卷子,一看便知。 许多人扎心的疼。 这些西山书院的考生,绝大多数人大家听都没有听说过是什么人,文名不显,可偏偏…… 那徐傲凌更是懵了。 他来自于湖南,每日闭门读书,方才还在为自己能入榜而沾沾自喜,而现在才知道,自己莫说是在方继藩面前,就算是方继藩随便挑出一个徒孙,都可以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 他脸腾地一下……红了。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看着陈建剑和朱韬:“很不错,很不错,不枉恩师看重你们一场。自然,刘杰也很不错。” 陈建剑和朱韬二人大喜,忙是磕头:“师公看得起学生,学生幸甚。” 仿佛,这比他们中了贡生,且名列前茅,都要值得高兴。 可另一边,那三个起初高中,却名列中游的三个徒孙有点懵了。 敢情自己以为自己中了,自己好棒棒,原来自己在西山书院里,是垫底的啊。 他们猛地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之中,考了十九名的师伯,被师公狠狠臭骂,而现在……自己好像还没有十九呢。 他们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转眼之间,变成了苦瓜脸,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种事,就怕比啊。 和自己的师兄弟们一比,自己便宛如智障一般,属于没开窍的榆木脑袋。 他们哭了。 “师公,学生惭愧,让师公蒙羞了。”方才还激动的人,转眼之间,便心疼的厉害。 “还请师公责罚,学生人等,真真猪狗不如,有辱西山书院的名声,师公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三人磕头如捣蒜,这一次,真的心……伤了,竟觉得这所谓的贡生,考中了,也是索然无味,一丁点意思都没有,其中一个咬咬牙:“所谓知耻而后勇,学生希望朝廷能革除学生的贡生功名,学生愿发愤图强,继续在西山书院,发奋读书,三年之后,力争上游。” 重考…… 人家不想要这个贡生了,哪怕这个贡生,若是运气不太差,殿试正常发挥,混个二甲进士,也不算什么。可在这徒孙眼里,二甲进士,也成了鸡肋,食之无味。 西山书院的考生,似乎并不畏惧三年之后,没有机会,在他们看来,考个进士,就好似游戏一般,他们所注重的,也不是和其他渣渣们夕相比,要比,那也是和自己的师兄弟比。 “……” 这一句话,真的伤尽了所有读书人的心。 你都要重考,都觉得羞愧,都觉得自己猪狗不如,让自己师门蒙羞。这不等于是说,我们这些人,寒窗十年,还不如去死,活着也没意思?至于科举,都别来参加了,还不如回家耕地去? 可这徒孙,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竟是当了真:“还请师公成全。”郑重其事的磕头。 人们似乎又感受到了三年前的场景,那个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无数人都有想一头撞死的冲动。 方继藩沉默着,相比于三年前,他没有冲动的要揍人,毕竟,自己长大了嘛,涵养也已经有了,他只是叹口气:“将就着混个二甲进士吧,你若重考,三年之后,你的师弟们怎么办?你占了你师弟们的名额,他们岂不是也要被你挤下去,这是你的命啊,你要服输,更要给你的师弟们,一点机会。” 师弟…… 事实上,这十五个徒孙背后,有一百多个秀才,这些秀才,已准备好了来年参加乡试,等有了举人功名之后,参加会试,也如他们的师兄一般,金榜题名。 现在听到了恩师的话,纷纷松了口气,还是师公想的周到啊,师兄一重考,三年之后我们怎么办?师兄得给师弟一条活路才是啊。 ………… 而此时,其他的许多读书人已要昏厥过去了。 敢情西山书院今年霸了榜,三年之后,他们都内部都已经安排好了,还要继续霸占下去啊。 那么……往后我们考个啥?我们考啥?一次会试便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一次是十五个名额,可后头,还有一百多个嗷嗷待哺的秀才,这些秀才一旦中举,三年之后,这些人即便不霸榜,有一半人中了,那么其他还能金榜题名的名额,又还剩多少? 考你大爷! 所有人怒目而视。 没法考了。 方继藩道:“好了,回去吧,考的不好,就不好,没有关系,人生的道路,并不只是考试这一条途径,毕竟,还可以选择去死嘛……对不对,回去,师公正好,考考你们的弓马!” 西山书院上下近两百人,一个个气势如虹,在这榜下行走,个个骄傲的不得了,经过了这一次验证,他们已经不将天下的读书人放在眼里了。 方继藩似想起什么,回眸,看到了那徐傲凌。 徐傲凌面如死灰,早没了当初金榜题名的激动。 他脸色铁青,沉默着,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他忙是撇过眼睛,不敢和方继藩的目光对视。 方继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怕,我是一个斯文人,不会打你。” “……” 方继藩又道:“程朱的学问很深,你要好好学,否则,科举即便不名落孙山,那也屈居末座,所以一定要找对老师,否则,被人误导,这学问学歪了,可就不好了,你说对不对?” 徐傲凌脸色又青又白,他想死…… 他这辈子,没有这样惭愧过。 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程朱门人,还好意思指责人家是误人子弟。 可又如何?人家教授新学,误人子弟,那八股文也做的堂堂正正,显然,方继藩的徒孙们,对于八股和程朱的理解,比自己深厚的多。 自己哪里有什么资格,向人挑衅? “还有……”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若做了官,千万不要弹劾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也知道,我不客气的说,你若是弹劾我,我的徒子徒孙,在朝中,人比你多的多,身份还比你清贵,你可要想仔细一些,到时候几十人反过来弹劾你,你区区一个新官,这不是找死吗?徐……傲凌……是吗?” 徐傲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要坚强的活下去啊,不要找死,多想想你爹娘,想想你的乡亲,要坚强啊!” 淳淳嘱咐之后,方继藩旋身,在徒子徒孙们的拥簇之下,信步离开。 他还不忘朝这沉默的人群招招手:“在此的诸位,要加油啊,我们到时再见,三年之后,我还来看榜,咱们……不见不散!” “……”回应方继藩的,只有沉默。 心灰意冷! ……………………………… 第二十五个盟主,由断情ヅ绝义兄领取,他是一个还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妄图让老虎走向堕落,老虎不得不说,这一届的读者啊……哎……真的……好棒棒啊!大家快来投票支持老虎吧,月票双倍。 第五百六十七章:人定胜天 方继藩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远去。 三年前,他带着三个人来,而今,却领着两百人而去。 人生的际遇,果然是难料啊。 可这榜下,却还和三年前一般,又陷入了一般的沉寂。 “不考了,不考了。”有落榜之人,面如死灰。 真的不想考了。 还考来做什么? 人生在世,宛如尘埃微粒,生亦何苦、死亦何苦,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十年二十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却是名落孙山,眼看着那些从前的学渣,都可以一鸣惊人,反观自己,脑子不差吧,智商不低吧,不可谓不刻苦吧…… 哎…… 所谓功名,一切成空。 即便是高中的人,也掩饰不住面上的苦笑,摇头。 没有风光、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人因为你金榜题名,而高看你一眼……真的很没意思啊。 “考卷,考卷……” 对啊,考卷。 许多人反应了过来。 这西山书院的考卷,得看看,不对啊,怎么可能,这书院的人全中了呢。 要知道,考官的胃口是各不相同的,所谓文无第一,便是此理。 我们也作八股,他们西山书院也作八股,怎么他们就霸榜了呢? 莫非,他们都猜中了考官的胃口? 若只是如此,就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人们开始向贡院索要考卷。 每一次会试,所有高中的试卷,都会和榜一起放出,为的,就是防止惹来读书人的争议。 这所有高中的文章,都装订成册,随时供人查询。 那徐傲凌为首,一干还带着几分不甘的读书人拿到了册子,他们一个个凑着脑袋,翻开第一篇,这第一篇乃是会元刘杰的文章。 所有人凑着脑袋看着,希图从这文章里找出漏洞,他们逐字逐句,聚精会神。 可一路看下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破绽,简直就像是千锤百炼过的范文,哪怕是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是恰到好处,破题很中规中矩,没有大放异彩之处,可是你挑不出错,一丁点错都挑不出。 而这……才是真正的功底啊,再反观自己的八股,因为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细究,即便是破题出彩,可后头的承题、起股、二股、三股、收股之类,也一定会有一些瑕疵,可八股文考的本就是谁的错误最少,而不是谁的观点最新颖,破题标新立异,若是换了某些惜才的考官可能给你一些加分,可毕竟有限。 八股的本质……就是刀尖上跳舞啊。 呼…… 徐傲凌连续看了几遍,他依旧还是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 最终……他放弃了。 心底……有些绝望,这是何其深厚的功力,自己只怕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们看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一个个看下去,都是西山书院的考生所作,几乎……所有的文章,你没法挑错,哪怕是刘杰之所以能名列第一,可能和他的师兄弟们相比,想来也只是运气好了一些,他的破题,多了那么丁点儿新意,可这新意,也仅止于此…… 犹如冰水浇灌在了头顶,徐傲凌彻底的放弃了。 他吁了口气:“”我若在西山书院读书,考的能比刘杰好。“ “……” “我也是。” “学生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 不服气。 究其原因。 这些人不就是走了狗屎运吗? 换了我来,刘杰这些人,还真未必能考过自己,从他们文章来看,他们虽是下笔老辣,毫无破绽,却缺乏了灵性。 许多人面面相觑,心里,开始打着各自的盘算。 ……………… 紫禁城……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病痛缓和了许多。 这令他稍稍有了一些安慰。 或许……病情没有这样严重吧。 他这般的安慰自己。 不过……从御医们的眼神里,弘治皇帝也明白……这肠瘫的可怕。 既如此,那么……就用着短短的寿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弘治皇帝居然打起了精神。 今日放榜,他勉强的支撑着残破的身躯,至暖阁。 刘健早已到了,李东阳、马文升、王鳌、张升人等,这些无一不是弘治皇帝的肱骨,君臣相知多年。 而今,这几人俱都私下知道了陛下的病情,一个个面带哀色。 弘治皇帝却是乐了:“诸卿家怎的一个个这样的表情,御医说了,朕得心情好一些,可你们呢,这是非要让朕难受不可啊。” “臣等不敢。” 弘治皇帝摆摆手:“天塌不下来,朕起初得知病情之后,也是难受的很,后来,反而想明白了,好啦,不说这些啦,今日是大日子,抡才大典嘛,朕现在倒是盼着……谢卿家送榜来。” 他看了刘健一眼:“刘卿家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岁的会试吧,如何,可有几分把握。” 这……刘健心情复杂。 其实他对儿子多少有点信心的,或许……真能金榜题名也未必。 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现在若是吹嘘的有些大,说自己儿子能中试,可结果若是不如人意,岂不是为人所笑。 因此,他沉默了片刻:“犬子才疏学浅,上一次中了北直隶的解元,已是运气了,可他资质平庸,何况,北直隶的解元,放在全天下,也不过尔尔,臣觉得,他要中试,得需要一些运气。” 其他人都没有吭声。 这本来是一个愉快的问题,至少可以活跃一下气氛。 可事实上呢,大家都不好开口,毕竟他们对刘杰也有耳闻,倒不是完全没信心,而是信心不太足,这时候言之凿凿说必中之类的话,到时刘杰马前失蹄,这就尴尬了。 算了,还是装死吧,别什么枪口都去撞。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置可否,他随即道:“科举就是如此,哪里有说必中的,八股文难就难在,它太过繁复了,哪怕是再有才情的人,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把握。” 众人纷纷颔首。 这……确实需要一些运气啊。 马文升今日心情挺轻松,因为至少……今日不必拉出来被人批判了。 不过想到陛下身子不好,他又有些郁闷。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厄运缠身,不但自己倒霉,连身边的人都倒霉。 那个该死的算命术士,还说自己会转运,前些日子自己去兴师问罪,谁晓得,此人早已跑了。 这令马文升有一种被智商侮辱的感觉,堂堂兵部尚书,被一个术士给糊弄了,偏偏,自己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人,毕竟……他实在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被人玩弄。 就在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内阁大学士谢迁觐见。” 来了…… 刘健极想表现的得体一些,免得因为过于关注儿子的考试而惹来笑话,让人觉得自己不够稳重。 可这是自己儿子啊,是刘家的继承人,关系着的,何止是自己的面子,更是事关着一个家族的兴衰。 这不由得他不紧张,面上带着各种复杂之色。 片刻之后,谢迁入了暖阁,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正色道:“榜呢?” “臣没有带榜来。”谢迁苦笑。 弘治皇帝皱眉,怎么回事?谢迁虽偶尔诙谐,可在大事上从不糊涂的,他既明知朕在盼着榜来,却为何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出了何事?” 谢迁苦笑:“今岁的科举,有些蹊跷。臣不知该不该来请罪。” 刘健想死。 怎么……出事了,莫非是出现了舞弊大案? 谢迁随即道:“今岁太奇怪了,西山书院十五个弟子,统统榜上有名……” 十五个……全中! 弘治皇帝一愣。 他觉得匪夷所思。 这……不可能吧。 谁有把握,会试全中? 谢迁又道:“名列第一的人……叫刘杰,不只如此,刘杰之下,从一至第九名,都来自于西山书院,其他六人,最次的,也名列中游,臣在阅卷时,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些卷子,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瑕疵的地步,不过当时阅卷时,乃是糊名,臣也不知,作这些文章的是何人,等臣亲自看过了榜,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他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西山书院,这是不给人活路啊,这科举,被他们西山书院给承包了? 而刘健一听刘杰高中第一。 他有点懵,下意识的想要问,是哪个刘杰。 可他忍住了,略一思索,天下可能有很多刘杰,可谢迁口里说,是西山书院的刘杰,那么……还能会是谁呢? 自己的儿子啊。 自己的儿子……先中解元,又中会元了? 这……可比自己的爹厉害啊。 要知道,刘健可是和解元、会元都曾失之交臂的。 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有了一个会元儿子! 刘健眉毛一挑,正色道:“臣的儿子愚钝的很,他能中会元,肯定是侥幸中的,惭愧,真的很惭愧啊!” 所有人看着刘健。 刘健表现的很谦虚,当然这种谦虚在许多人身上很常见,譬如:诶呀呀,我儿子不就考中了清华吗,这算啥,你儿子还考上了新东方烹饪学校呢,也很了不起啊。 五更完毕 求月票! 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老是开单章,这样不好。 可细细一想,老虎努力了足足一个月,一个月废寝忘食,好不容易站住脚,结果,双倍月票来了,好可怕啊,大神们轻抚老虎菊花笑而不语,老虎……哭了。 好吧,明人不说暗话,看在爹娘给老虎生了这么厚的脸皮份上,这月票,也要求啊,来,支持一波! 第五百六十八章:显赫功绩 刘健的一席话……让人有点懵。 西山书院全中,这自然是一件大事,可对刘健而言,并不是重点,重点却是,自己的儿子中了会元啊。 要知道,这会元,三年才出一个,凭着这会元,殿试之后,势必要名列一甲,说不定,刘家也能出一个状元呢。 刘健是个稳重的人,自是极力的遏制住心里的激动,可这内心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弘治皇帝听罢,也乐了:“刘杰……这一次竟如此争气?” 刘健道:“陛下,这一次,臣说一句本心话,犬子若不是在西山书院学习,只恐……” 他摇了摇头。 这一句话真不是谦虚了,而是发自肺腑之言。 儿子有几斤几两,他怎么不清楚?依着刘杰那平平的资质,他当初对刘杰的期望,可能连举人都是奢望的,可自进了西山书院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随即又道:“陛下,这真多亏了书院的院长太子殿下,还有犬子的师公方继藩,其恩师王守仁,以及八股讲师刘文善、江臣人等,也是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一时间默然起来。 西山书院。 霸榜…… 这的确令人瞩目,可这等于是让人无路可走了啊。 谢迁之所以说蹊跷,想来就是因为如此吧! 八股的目的,就是取士,要让天下的英才都学四书五经,凭借着四书五经而进入科举! 可现在,西山一个书院就占据了科举榜的鳌头,十五个人全中了,那么下一科呢,还给人机会吗? 这科举被人钻了空子啊,不得不令弘治皇帝想到,定又是方继藩那厮不知想了什么法子!那么到了下一科,西山书院又会有多少的读书人参加考试,会有多少人入榜?这以后科举取士,还怎么玩? 不给读书人希望,这就是不给人活路啊。 可是……刘健说的对……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所思所虑的,都是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时日无多,自己若是驾崩之后,太子能承担起祖宗交给他的江山吗? 弘治皇帝看着暖阁中的诸人,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肱股之臣,自己对他们托付了巨大的信任,将来,他们肯定会成为辅佐太子的托孤老臣的,可……单凭这些就足够了? 显然还不够,可是西山书院,这一趟就中了十五个进士,再加上此前的六个,这二十一个年轻的俊杰,未来的清流,贵不可言之人,他们见了太子,也需尊称一声大宗师! 也即是说,他们的命运并非来源于他们的宗师,他们的某位同乡,他们从进入朝堂开始,便与太子休戚与共,他们…… 若是未来太子克继大统,他们便是天子门生…… 这样细思下去,这……西山书院的确……好啊。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自觉得自己一直烦恼的问题,一扫而空。 十五个贡生,不久之后的进士,统统为太子门生,他若是驾崩,也可放心了。 弘治皇帝的心情舒心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西山书院教授读书人有功,敕命造石坊一座,刻上碑石……”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今科西山书院的贡生,有十五人之多,可朝廷择才不分先后,谢卿家,在未取中的读书人之中,再添设十五人补入此次贡生的名册吧,赐予他们同贡士出身。” 对于弘治皇帝突而其来的决定,谢迁先是一愣,可随即就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朝廷的本意,是在于依靠科举来收拢天下的英才,现在西山书院一霸榜,你能怎么办?废除科举吗?科举自是不能废的,打死了都不能废。 更改科举的规则? 这就更可笑了,因为人家考中的人多,便要更改规则,那么科举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失去了公平,科举便是名存实亡。 彻查西山书院? 开玩笑,人家这样的成绩,名震天下,就因为人家考得好,你就去查他? 要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可是这书院的院长呢,显然,这大明的储备全力中心已开始发生了转移! 从前太子权力中心在于詹事府,在詹事府里,皇帝会选择一群得力的年轻大臣在詹事府中任职,而这些人,则教授太子学问,相当于太子的老师、讲师和教师,等将来太子登基,这些人便可随之平步青云,成为太子的肱骨之臣。 而现在,显然詹事府已经几近于裁撤,没有了丝毫的影响力,上至詹事,下至最普通的一个教授、讲师,再没办法影响太子了。 那么将来,谁可以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显然,是在西山啊。 只不过,从前在太子身边的是老师,现在在太子身边的是学生而已。 科举规矩不能更改,西山书院三年之后,势必还要卷土重来,将来必是更加可怕,天知道到时候要参加考试的考生会有多少,那么朝廷总要给其他的读书人一点机会。 于是弘治皇帝的办法很简单,补录十五人为贡生,你西山书院考中多少,朝廷就补录多少,如此一来,其他的读书人便不担心自己有才华,而无晋身之阶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毕竟人家是会元,未来可能还是状元,是榜眼,是探花,是二甲第一名之类,而你只是个补录的贡生,未来大抵也只是赐同进士出身。 “陛下,若是补录,未来授予如此多的新官,臣恐到时……”谢迁虽也觉得这样做很好,可也不得不有些顾虑。 弘治皇帝则是摇头道:“而今是百废待兴,大明要出海,要广泛的推进新粮,所需官员,只怕得要不少补录吧,无妨。” 既然这样,谢迁也没什么好继续反对了:“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坦的松出了一口气,这西山书院,竟在不经意之间解决了自己一个心头之患。 他心里只感慨着,而今太子有了西山书院为班底,朕……倘若真到了回天乏术那一日,想来……也是死而无憾了吧。 刘健则是久久的绷着脸,这个时候,实在不该激动,深呼吸,不要急,还有殿试呢。 ……………… 西山书院,却已是热闹非凡。 朝廷下了旨意,鉴于西山书院的成就,为朝廷培养了诸多英才,因而营造石坊、仪门,上书西山书院的显赫功绩。 工部早早来了人,预备开始营造。 而西山书院外头,却早已是彩旗飘飘,无数的匾额悬挂了出来。 “状元及第”、“榜眼”、“探花”,还有“进士及第”的金色匾额,挂在了西山书院的院墙上。 这些匾额,都是欧阳志等人的身份,除此之外,新近又挂上了新科的牌匾,祝贺刘杰高中会元,再有恭喜其后八名弟子,统统上了墙,恭喜他们高中贡生,名列前茅。 其他六个,虽也是贡生,却只有一行小字:“又六人,亦中贡士,名次不显,诸生引以为戒。” “……” 这六个新近贡生,看着引以为戒四字,想哭。 自己六人算是丢大人了,成为了典型,而且还是坏学生的典型,也成了西山书院之耻,在这玲琅满目、金光闪闪的无数牌匾之下,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耻辱啊。 丢人啊。 可是他们能说啥? 是自己的问题啊。 书院教授水平这样的高,若不高,自己的师兄弟们怎么能霸占前九呢?怪只怪自己天份不够,怪自己不够努力。 除此之外,这高墙上,还留了许多的空位,是为了未来,这一科新晋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进士及第准备的。 整面墙被挂的满满的,怕是到了下一科,又需营造一面墙来,专门来悬挂这些牌匾。 在这个时代,若是有谁家挂一个进士及第的招牌,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这牛逼吹完了一辈子之后,甚至就算是进士死后,这牛逼还能吹到自己的玄孙。 物以稀为贵,可反面是…… 在这西山书院,进士、贡生,似乎不太值钱。 进了书院,书院里开始挂满了各种条幅,条幅上是装裱好的各种牌匾,上书:“今日不流汗,明日打至你流血。”;又或“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名落孙山,不妨去死!”、“学新学、考八股!” 这些牌匾里的文字都很俗,而且此等俗气的文字,张贴的到处都是,尤其是在明伦堂里,更是挂的到处都是。 可偏偏,人走进去,便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整个人热血沸腾。 那前来营造石坊的礼部和工部官吏们到此,都懵了,他们有点儿恍然,这十五个贡生,就是这般的产生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到了一处库房,发现这库房里的纸张堆砌如山,打开一看,一捆捆的纸里,俱是密密麻麻的文章,这些家伙……他们……他们……将作八股文当做吃饭吗? 而方继藩此时,正仰着头,看着一个个匾额,心里很有成就感…… …………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不能晚节不保呀,月票榜太激烈了,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 第五百六十九章: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 西山书院火热起来。 读书人们恨它,可再恨,也改变不了西山书院能中试的事实。 十五个新科贡生,直接撕了自己的八股文章,接下来,开始跟随王守仁学习新学。 而更多的秀才,则预备来年的乡试,开始每日作八股文。 更可笑的是,居然开始有人提出,八股文摧残人性,朝廷应当废除八股的口号。 提出这些事的读书人,居然还不是来自于西山书院…… 方继藩有点懵。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说好的大家学程朱,学八股,废了它,西山书院怎么办?新学怎么办?我方继藩咋办? 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砸人饭碗啊。 对此,方继藩表示了愤慨,欺负人啊,打不死你! 自然,废除八股是不可能的,这不但关系着祖宗之法,更关系着整个庙堂所有人的利益。 而今天下的官员,都是由八股取士而出,你考不上,你就说要改,你算老几? 可最令人大跌眼镜的,却是某些狂热的程朱学读书人,号称不必拘泥于科举,学程朱以自强。 意思就是,我们学程朱,才不是为了八股呢,我们求学,是为了自己的本心,不考又咋了,八股文摧残了人性。 而西山书院,这儒学之中,最旗帜鲜明,且反对当今天下理学的书院,却是普天之下,对程朱八股文的最大捍卫者,坊间一有苗头,翰林编修江臣,立即写文驳斥,甚至上奏,认为有人妄图擅改祖宗之制,试图动摇国家根本,丧心病狂至此,所涉儒生,俱因使各地官学,革去这些狂妄之徒的学籍,以儆效尤。 整个翰林院都懵了。 这到底谁才是谁一边的啊。 这翰林院作为大明朝的理论机构,里头的官员,都为清流,上可以侍驾在帝侧,为皇帝解释儒家经典,诠释儒家和治国的理念;对下,他们又承托了天下读书人的民望,代读书人说话。 以往的时候,除了翰林院里如王守仁等标新立异的异类之外,多数翰林,都是理学的忠实拥护者,若是有什么读书人,居然说要废黜八股取士,诶呀,我这小暴脾气,不弄死你我都枉为翰林。 可今日呢,任谁都明白,提出这个口号的,乃是一些理学的读书人,他们只是对于当今现状不满,所以才提出了激进的口号,这口号,只让绝大多数人心里产生同情,谁好刁难他们。 可新学的异类们,毫不犹豫的要求严惩,而翰林院其他人等,一个个在装死,还能说啥?假装没看到吧,人生啊,真是特娘的变化无常。 更多人,暗地里在打听西山书院何时招生,到了这个份上,什么理念之争,毕竟都是假的,大家读书,是真爱程朱?程朱死了五百多年了,他又不赏自己饭吃,不能金榜题名,或者没有功名,一切都是假的,在士林之内,一个举人,称之为老爷,哪怕你只有十几岁,少年得志,可你若是撞到了一个读了数十年书的老童生,尊老?笑话,你年轻的举人依旧还是老爷,你坐着,那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只能乖乖站着给你行礼,要自称自己是末学。 举人老爷即便可以做你孙子了,却正眼都不瞧你这老童生一眼。 因而,那些屡试不第之人,其实是最惨的,就如刘杰,这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当初不中就是不中,没中你就抬不起头来,你就得被人踩下去。 这其中的现实,还有其中的滋味,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哪怕是同为进士,也有进士及第和赐同进士出身的区别,进士及第的进士们凑在一起说话,你赐同进士出身的人即便社会地位等同,也难免受人奚落,觉得羞耻。 有功名不考,这不是犯浑吗? 所以理念之争,其实都是虚的,管你什么理念,是理学还是新学,没人会因为你学什么而高看你一眼,谁能中试,才是关键。 可惜西山书院,暂时没有招生的打算。 至少今年还没有,而是在这西山书院之内,一百五十多名秀才,现在却是磨刀霍霍,预备来年的乡试。 北直隶的读书人,真的很绝望啊。 那西山书院里,一百多个嗷嗷叫的秀才们,这是想咋地?难道……又想…… 方继藩乐呵呵的提着笔,写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此后交给一旁的邓健:“去装裱,张贴。” “是,是。”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威武啊,现在全京师都知道,有少爷在,他们就别想中试,谁听了少爷大名,不是叫骂不绝……不,是他们对少爷好生相敬……少爷……” 邓健眨着眼,看着方继藩,这几日变化太明显了,他一个打杂的,说难听点,就是个狗腿子,居然成了香饽饽,被读书举人老爷和秀才请了去,拍着肩叫小兄弟,不但请他吃喝,还给他银子花,这世上的人,居然一下子,道德水平都提高了不少,至少邓健眼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少爷决定招生的时候,第一时间,去通知这些秀才、举人。 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方继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要给钱邓健花那就花吧,自己若是招生,绝不会第一时间告诉邓健。 方继藩嗯了一声:“你居然还懂好生相敬。” “当然,当然。”邓健骄傲的挺着胸脯道:“少爷现在是文曲星,能在少爷身边,不读书的人,也能出口成章了。” 这马屁,拍的很悦耳,还是没有底线的人好啊,那些徒子徒孙们拍起马屁来,太拘谨,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师公仁厚之类的车轱辘话,你看邓健就很推陈出新,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 方继藩坐下。 邓健忙给邓健斟茶。 方继藩将茶盏端在手里:“不是本少爷吹牛……” 邓健眨眨眼,洗耳恭听,一副小人专候少爷继续吹的样子。 方继藩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读书人的事,你也不懂,滚蛋。” “噢。”邓健很干脆的点头。 他刚要出去。 迎面,却有人闯来:“老方……你在哪儿……” 很熟悉的声音,接下来,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朱厚照两眼漆黑,像熊猫一般,气喘吁吁的来:“书院的事,办好了没有,办好了陪本宫割腰子去。” “……”方继藩茶水喝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反胃,将这口里的茶水吐了出来:“殿下……” “赶紧啊。”朱厚照急的团团转:“昨日,有个得了肠瘫的病人割了腰子,伤口腐烂,今早死了,本宫没了你不成,有你在,心里踏实,现在还有没有事儿,没事赶紧,去蚕室,刘瑾又送来了三例病人。” “……”方继藩不由道:“殿下,那个苏月,难道就不可以吗?” “不可以!”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这厮做助手,到了本宫身边就紧张,瑟瑟发抖,问他啥都他都迟一些,还是本宫和老方心有灵犀啊,他只能负责在旁打打下手,做不得大事。” “昨日出事的那个病人,想来就是被他给耽误了。”朱厚照气的咬牙切齿:“再者说了,到时本宫给父皇开膛破肚,苏月他们敢站在一旁吗?你自己说了,能给父皇开膛破肚的,也只有本宫;可能站在本宫身边,协助本宫的,大明也找不出几个来,你就是一个,其他人,能放心?” 方继藩哭笑不得。 朱厚照道:“赶紧,本宫还研究出了一点心得,待会儿和你讲一讲。” 朱厚照不给方继藩任何一丁点偷懒的机会。 不过说起心得,就如庖丁解牛一样的道理,杀牛杀的多了,每天都有新的发现;这割腰子也一样,根据术后不同病人的反应,以及他们的恢复状况,最后总结出,更好的办法。 除此之外,这麻醉的臭麻子汤,已经经过了改进了,现在麻醉能力更强。 手术的刀具,也进行了改进。 术后的金疮药的用量,都进行了不同的修改。 哪怕是切了腰子之后,什么时候进食,能吃什么,怎么恢复,这些,都从切了数十个腰子之后,在朱厚照和苏月等人努力之下,进行了调整。 这大大提高了存活率。 其实这个手术,在上一世,确实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手术啊,只要杀过猪的人,如果给他发一张执业医师资格证的话,大致告诉他怎么切,人家照样也敢试一试。 可是这一世,这却是天大的手术,是大明当下,最高端医疗水平的体现。 方继藩觉得,这是医学史上的一大步,先从割腰子开始,以后还可以发展成包皮环切甚至…… 真的不敢想象啊。 方继藩道:“殿下,我先吃饭,否则待会儿做了手术,就没胃口了,吃饱喝足,我们再去。” 朱厚照摸了摸肚皮:“你这么一说,本宫也饿了。” ……………… 第二章,推荐一本书,盛唐血刃,也是历史,写历史都不容易,嗯……老虎好惨啊,每天五更还被**啊,求月票啊,最后一天,大家看看还有没有票。 第五百七十章:宫中最大的秘密 温艳生是个合格的伯牙。 一听说方继藩和太子饿了,便美滋滋的亲自去下厨。 温艳生十三香已经开售,前期生产不多,主要主打的京中的富户,销量居然还不错。 毕竟这是一片民以食为天的神奇土地,人们愿意将钱花在吃上。 吃饱喝足,方继藩和朱厚照至蚕室。 在这里,早 《明朝败家子》第五百七十章:宫中最大的秘密 第五百七十一章:祖坟真的冒烟了 负责总结的人,是苏月。 苏月和别人的志向不同,他只是个秀才,也不想继续去科举,他拜入王守仁的门下,一心学习新学,对于新学的知行合一,最是认同。 在这年月,当初还能忍受别人非议而坚决拜入西山书院的人,要嘛是偏执的人,要嘛,就是真正的狂热信徒。 苏月就是其中之一。 此后,他见到了一种神乎其技的医术。 居然人可以被割开肚皮,取出肚皮中的东西,而后将其缝接,在术后,人竟能清醒过来,恢复如初。 这一下子,苏月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 他记录下了无数的资料,哪怕是朱厚照在手术过程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忠实的记录下来。 这在他看来,实在太过神奇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的医术。 这半个多月来,所治的患者有三十多例,死了五个,其余人统统活了下来。 可这些三十多人,都是身患绝症啊,按理来说,已是活不了多久了,却在此时……居然神奇的活下来了。 原来……救命就这样的简单。 这活下来的人,现在依旧还安排在蚕室里,由苏月带着一些心思细腻的庄户,进行照料。 毕竟这是开膛破肚的事,即便最初治疗好的病人,已经开始恢复,甚至已可以下地走动了,苏月还是不敢怠慢,他需要这些人在此住个半年,为的就是记录下这个人是否身体有什么隐患。 短短数月,苏月的手脖子都酸的厉害,因为,他至少写下了十万字,这些文字,整理起来都麻烦。 为此,方继藩特地在书院一侧,征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小楼上,挂了医学院的招牌,西山医学院,自此成立,除了负责记录研究的苏月之后,便还有负责管理的周元,周元是负责维护蚕室的,还有准备各种手术用的器械。那刘一刀,现在也不再去乱割东西了,他丢下了自己的老祖宗继承下来的祖业,专门负责研究他的臭麻子汤,还有蚕室的消毒事宜。 再之下,便是调来的一群庄户,这些庄户大抵能认识一些字,不过学识毕竟有限,他们承担的乃是护工的工作。 主刀朱厚照,技术已经越来越纯熟,他甚至闭着眼,都可将人的腰子割下来。 这倒和后世的某些医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某地若是工厂多,往往这一区域的大夫对治疗外伤或是接断指在业内有极高的造诣,原因无它,接的多了,自然也就成名医了。 在后世,想要做一台手术,是许多大夫的梦想,能担任主刀的大夫,毕竟不可能让新人来尝试。 而此时的设备和工具,虽是简陋,甚至理论水平,比后世相差十万八千里。 可朱厚照最大的优势却在于,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毕竟他是太子,他最大,他要切你的腰子,莫说是在给你治病,就算你腰子倍健康,他切了就咋地吧? 因而,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方继藩则专注着环切手术,他慢慢的,开始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了,刀功也开始纯熟,以至那被环切过的人,在休憩之后,觉得原来自己并没有丢掉宝贝,也不得不佩服定远侯的刀功不错。 方继藩唯一的软肋在于缝针,这得好好练练。 ………… 暹罗。 当浩大的舰队抵达此处时,暹罗国对大明的舰队,表达了欢迎。 随着佛朗机人开始在各处建立所谓的贸易点,西洋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太平起来。 暹罗曾是大明的属国,他们却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出于对海外越来越猖獗的海盗,以及佛朗机人的担忧,西洋诸国,在看到了浩大的大明舰队之后,顿时喜出望外。 三宝太监给大明留下了许多的遗产,虽然绝大多数的遗产,早已被后人们败了个一干二净,可当初,三宝太监带着浩大舰队途径此地,掌握着世上最强大的武力,却是秋毫无犯,这给暹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而,此次虽依旧是浩大舰队而来,这非但没有引起暹罗人的警惕,反而得到了热烈的款待,暹罗王亲临港口迎接,带着诸官,迎徐经入别宫招待。 而至于其他水手和水兵,也纷纷登岸。 张鹤龄、张延龄以及周腊三人,也上了岸,这一路的漂泊,很苦,船上虽然食物充足,可依旧还是觉得不足补充体力,张家兄弟清瘦了许多,可张鹤龄不怕苦,因为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哪怕遇到了风浪,他也无所畏惧,每一次张延龄要打退堂鼓的时候,都被自家兄弟拍了脑袋怒骂教训。 暹罗国的市集很热闹,很快,张延龄眼睛就直了,他看到了东西,忙朝张鹤龄挥手:“哥,哥,快来,快来。” 张鹤龄过去,一看,这不是香料吗,狠狠拍张延龄的后脑:“蠢货,这是香料,你没见过?” “见过呀,很贵。”张鹤龄苦着脸:“可是……” 他指着商贩,他说一两银子,可以换二十斤。” “啥。”张鹤龄眯着眼,看着对方的商贩,这商贩,瞧着像是大明的面孔。 不只如此,此人竟还能勉强说汉话:“对的,对的,二十斤,一点点银子,一点点。”他掐着自己小指头。 这就是个汉人,也不知何时沦落至此的,或许他祖宗就来此安家了,可语言毕竟代代相传。 一两银子,二十斤香料。 张鹤龄打了个冷颤,他瞳孔开始收缩起来。 太可怕了,要知道,在大明,这玩意,和百银等价啊,是稀罕的不能再稀罕的宝贝:“我……我要了,来两千斤。” 有多少要多少,要发财了啊。 张鹤龄激动的浑身战栗。 旧金山离的还远呢,先发一笔大财再说,这东西送回大明,就是数十倍的暴利,哈哈,我张鹤龄也有今日,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这商贩大喜,却也乐了,要知这香料,在这不算什么稀罕之物,这一下子,可是做了大买卖了… 可随即,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张鹤龄的腰。 张鹤龄一愣,低头。 自己的腰间,挂着的,是一副玻璃镜。 其实张鹤龄的眼睛没毛病。 之所以要玻璃镜,是因为方继藩进献了一批眼镜入宫。 张鹤龄自然也就向自己的姐姐讨要了。 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要出海了啊,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在家里,若是让贼人惦记上了怎么办?这眼睛在大明,可是十两银子一副,且又是进贡之物,制作更加精良,怕是二十两也是值的,张鹤龄舍不得留在家里,便挂在自己腰上,用绳子吊着,如此一来,心里就踏实了,美滋滋。 “干啥?” “这个……怎么卖?”商贩看着眼镜。 张鹤龄眯着眼,试探性的道:“你想咋买?” “要不……”商贩试探道:“你开个价。” “你开吧。”张鹤龄又不傻。 商贩踟蹰着,这可是透明的玻璃啊,前所未见,一看就是宝物。 他道:“我能拿起来把玩吗?” 张鹤龄摇头:“不能。” 商贩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拿两千斤香料来换。” 两千斤香料,这岂不是……一百两银子? 张延龄大喜,在一旁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好啊,好啊……” “好你个球!”张鹤龄一巴掌将张延龄拍飞,眼泪哗啦下来:“畜牲,祖上传下来的传家宝,你也卖,还两千斤不值钱的香料,你愧对先生,打死你!” 张延龄哭了:“哥,咱们家祖上……” “闭嘴!”张鹤龄叉着手,转而对商贩道:“这是传家宝。” 传家宝…… 商贩露出了遗憾的样子。 若是传家宝的话……那么…… “要不你再加一点。” 商贩突然觉得还有机会:“你要多少?” 张鹤龄通红着眼睛:“这是我大父传下来的,当初,他花了数万两银子,费尽了功夫才得了来,临死之前啊,他拉着我爹的手,说此等宝物,便是千金也不能换,我爹临死之前,又拉着我的手,说此乃家中珍宝,切切不可卖出去,我初至贵地,见了你,甚是可亲,你我本是相隔千里,既是相遇,便是缘分,你拿一万斤香料来,我卖你了。” 一万斤。 五百两银子。 倘若这五百两银子的香料送回大明,转手之间,可能就是五千两、一万两。 而一个眼睛,不过区区二十两而已。 张鹤龄擦拭这泪,心里在打鼓,很紧张,也很期待。 商贾沉默了片刻:“我看看,若果真是奇珍异宝,那么……一万斤!” 张鹤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哈哈……他有一种直觉。 张家……祖坟要冒烟了。 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颤颤的将眼睛交过去。 商贩左看右看,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成交!” 张鹤龄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这西洋,便是都是二傻子啊,这一趟,真的发财了!欧耶! 第五百七十二章:这病 能治 回到了‘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时候,张鹤龄激动了。 眼睛通红。 还没开始到达金山,他觉得,自己已经发财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以后,得整船整船的往大明拖银子? 风吹着他略带古铜的脸,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财富,在对自己招手。 一切汪洋大海带给他的磨难,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 第五十例病人,终于缝合。 朱厚照松了口气。 现在死亡率又降低了许多,他觉得很是欣慰,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做五十个,等这些人统统恢复过来,可以活蹦乱跳时,自己就该入宫,觐见自己的父皇了。 他活络了一下子酸麻的手脖子,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是正午,天色不错,春意盎然,却在此时,宫有人来了。 是个宦官,一脸惊恐莫名之状。 他疯狂的寻觅着太子,等见到了朱厚照的时候,啪的跪下,脸色苍白如纸:“殿下,陛下病危,娘娘急诏殿下入宫……还有……”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定远侯方继藩,一道入宫。” 朱厚照身躯一震,他万万没料到,父皇…… 他惊恐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不是说,没这么快吗……” 是啊,按理来说,没这么快。 弘治皇帝驾崩时,是弘治十八年啊。 或许……这只是一次病发,还不至病危。 要知道,这肠瘫的病患在临死之前,是极痛苦的,会经历许多次反复的发作。 当然,也不排除,历史已经改变,自己的出现,提前加速了陛下的驾崩。 不会吧…… 方继藩想到这种可能时,有些怀疑,自己不是扫把星啊,一直挺有运气,陛下认识了自己,应该活的比较长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才是,毕竟,自己是爱笑的孩子。 方继藩不知如何回答。 朱厚照一跺脚:“赶紧的啊,入宫……” 朱厚照眼圈都红了,紧张的不得了。 而方继藩也紧张起来。 此时,陛下病危,召朱厚照入宫,可以理解,毕竟此时,肯定有后事要料理,需将许多事都交代下来。 而为何召自己入宫呢? 能在这个时候,被召唤入宫的人,几乎连傻子都明白,这定都是陛下意图要托付的人,自己区区一个定远侯,陛下这是要托付什么? 一念至此。 方继藩的眼睛居然也红了。 不管怎么说,虽然吝啬归吝啬,可弘治皇帝是个好人,说实话,自己如此作死,做了许多的缺德事,还能活着,也多亏了这皇帝的宽厚。 一直以来,方继藩虽是嘴上不说,可心里,对弘治皇帝却是敬佩的。换做是自己,做了天子,还天天批阅奏疏,废寝忘食的署理国事,不沉湎女色,不爱享受,不尚奢华,这……是什么样的坚持啊。 ………… 转眼之间,朱厚照和方继藩骑马已至午门。 方继藩预备下马步行入宫。 朱厚照却道:“这个时候还顾得了这么多,跟本宫来。” 骑着马,冲入午门。 方继藩也没疑虑了,飞马尾随而去。 这宫骑马的滋味很爽,可方继藩的心,依旧是沉甸甸的。 转眼之间,二人已至乾宁宫。 在这乾宁宫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如丧考妣的宫娥和宦官。 朱厚照和方继藩入寝殿,寝殿里,太皇太后、张皇后、太康公主都在里屋的帘子候坐着,低声哭泣。 弘治皇帝在病榻上,气若游丝,似乎忍受着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双目浑浊,脸色苍白,在塌下,则跪着刘健、李东阳、谢迁、马升、张升、王鳌、英国公张懋,以及几个勋贵大臣。 每一个人都面如死灰,刘健更是脸上,带着难掩的悲痛,几乎要昏死过去。 方继藩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要托孤了。 他明白,自己……竟也是托孤的人选之一。 想来……弘治皇帝能够如此包容自己,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自己列为托孤人选吧,这是绝对的信任,不含有丝毫的杂质。 一见到朱厚照来了,弘治皇帝眼睛微亮了一些,虽然腹痛已令他无以交加,却还是强撑起了一丝笑容:“太子……太子……太子……” 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一下子拜倒在地,泪如雨下:“父皇。”接着匍匐在地,磕头。 弘治皇帝笑了,口里还在喃喃念着:“太子……太子……太子……” 朱厚照似是崩溃一般,只是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接着,才道:“太子尚在幼冲,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朕……朕……”他每说一个字,都像使劲了全身的气力:“朕放心不下啊,他有时,极聪明,有时,又很糊涂……所以……所以需要有人辅佐,你们……你们几个……都来,都近一些,朕……太倦了,太倦了……” 方继藩和诸臣都扑至塌下,方继藩跪下,这一次跪的心悦臣服。 弘治皇帝道:“他若做了错事,你们不要苛责他,你们……都是朕的肱骨,刘卿家,刘卿家,还有你们,你们许多人,都有儿子,自然……自然……明白朕的感受……朕只此一子,将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朕多年以来……多年以来……” 众人眼眶都红了。 那帘幕之后,女眷的哭声更是惨然。 方继藩听的难受,却见朱厚照已是泣不成声,竟是直接崩溃了。 卧槽……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太子殿下,你大爷,赶紧说割腰子的事啊,再不割,就迟了。 可朱厚照显然已经忘了,或是情绪已经崩溃,根本无暇多想。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局面会至此。 他让太子来担当主治,是因为他很清楚,割腰子的事,作为臣子,方继藩不能提,这么大的事,只能让太子提出来,而后,要说服张皇后。 自己一个外臣,若说割皇帝的腰子,这不是找死吗? 因而,在他的计划之,这事儿,是太子该做的事。 而自己……至始至终,只能作为辅助,嗯,很勉为其难的那种。 可太子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天天牛逼吹得震天响,嗷嗷叫的还说要去关外杀鞑靼人,可你大爷的,这个时候,你居然崩溃了。 方继藩开始冷汗淋漓。 此时还听弘治皇帝不断的试图想要张口,或许是因为腹部的疼痛更加剧烈的缘故,脸更加苍白。 朱厚照滔滔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其余人统统低泣起来。 没有时间了。 拖延一刻,可能都多一分的危险。 方继藩狠狠的拽了一下朱厚照的后摆。 朱厚照依旧没反应。 方继藩脸也白了,眼睛发红,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感:“这肠瘫,未必不能治!” 他大吼了一声。 一下子……寝殿里安静了下来。 这家伙,真是石破天惊。 刘健等人注视着方继藩。 一个个惊骇莫名。 在此的御医们一个个下巴要掉下来。 帘子掀开了,露出了三双眼睛,老的,熟了的,还有脆生生的三双眸子,骇然的看着方继藩。 宦官们把头埋得更低。 朱厚照突然也不哭了。 是啊…… 肠瘫能治啊。 那本宫哭个啥? 他恍然大悟,方才却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彻底情绪失控了。 “方继藩,你说什么?” 太皇太后的声音。 按理,作为女眷,是不该露面的,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顾这些? 方继藩瞥了满面涕泪却是蒙圈看着自己的朱厚照,恨不得直接给他一个耳光。 你大爷,还想让你来顶缸的,结果还是我方继藩。 你看,太皇太后都直接说方继藩你说什么,这是指了名了,出了事,你等着看我方继藩笑着上断头台吧。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还是让太子殿下,来解释一下。” “我……我……孙臣……孙臣……” 太皇太后板着脸,凝视着方继藩:“不,方卿家来说罢,你方才说,肠瘫……能治?” 果然……谁先开口,肯定没有好结果啊。 方继藩咬咬牙:“能,臣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所以,臣敢断言,能治!” 呼……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皇太后依旧凝视着方继藩,似乎在思索,又或者,是在探索方继藩的脸上,是否有开玩笑的嫌疑。 良久,她一字一句道:“怎么治?” “……” 这才是最可怕的问题啊。 若是下药,一切都好说。 可是开膛破肚,要知道,古人最在乎身体的完整的,毕竟人死之后,还有下辈子,若是人死了,身上少了那么点儿东西,难免会有遗憾。 所以…… 没法儿说。 朱厚照却道:“这是肠瘫,要治,就必须将父皇的腰子摘下来,摘下来之后,就可以痊愈了。” 当然…… 朱厚照这时肯说,令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把腰子摘下来…… 此时……又是无数人倒吸凉气的声音,说的……好轻巧啊,我摘你的腰子好不好? ……………… 第五章送到。 新的一月 求保底月票 上架第三个月已经过去,新的一月开始了。 依旧还是双倍月票的时间。 咋说呢。 可能是因为老虎的书,比较轻松,所以大家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老虎的写作过程一定也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的。 书里的世界,是彩色的,五彩缤纷。 可现实中,每日五更,从早工作到晚的老虎,人生却是黑白的,孤独寂寞,青灯为伴,严寒酷暑,又或是节假日,老虎凭着一口气,从上架到至今九十天,没有休息过一天,每日五更,从未食言。 因而,轻松留给了可爱的读者,孤独寂寞冷却留给了自己。 前几日是中秋佳节,明日又是国庆假期,然而……这些和老虎没关系。 老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继续拼下去,为了老虎最可爱的读者们! 新的一月,双倍月票,在此求票,老虎需要支援,我特么的……要战斗下去! 第五百七十三章:急救 太皇太后无言。 她看向了张皇后。 事实上,此时所有人的心都乱了。 陛下病入膏盲,本就使人伤心欲绝,即便再坚强的人,怕也扛不住。 可就在所有人悲恸万分时,却有人站出来说,病能治。 这如同是置身黑暗,突然冒出来的旭光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都 《明朝败家子》第五百七十三章:急救 第五百七十四章:非常成功 在确认了位置之后,朱厚照显得有些踟蹰,提着手术刀的手有些颤。 割别人和割自己的爹,果然还是有所不同啊。 方继藩看出了朱厚照的犹豫:“殿下,你可以的,切了吧,时间不多了。” 朱厚照颔首:“父皇……得罪了。” “……”弘治皇帝还保持着一些清醒,疼痛过后,感觉自己的腹部已不是自己的了。 他拼命的呼吸。 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消逝。 而这时,朱厚照手起刀落,‘腰子’便割下,朱厚照将这‘腰子’掏了出来,接着道:“再拿止血钳。” 方继藩将止血钳递上,朱厚照寻觅患口,止血,接着,开始上药,而方继藩戴着鲸皮的手套,将这阑尾取了出来,忍不住眉飞色舞:“殿下,快看,果然不愧是真命天子,此腰子非比寻常,远远观之,英姿勃发,如雄鸡状,竟有王霸之气四散而出。好腰子啊。臣阅腰子无数,不曾见腰子似这般的伟岸非常,捧在手心,竟有顶礼膜拜之心,见此腰子,便令臣不禁想要欢颂,陛下万岁,吾皇圣德……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正在弥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以为自己会一觉不醒。 这一听,顿时激动了,血脉喷张,止住了血的血管充盈3,似要飚出血来。 他身子动了动,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拍了拍自己的父皇心口,安抚他,一面咒骂:“正常一点,这腰子都臭了。” 方继藩将腰子放下,尴尬道:“臣心里好怕怕啊,所以开个玩笑而已,哈……哈哈……” 朱厚照大抵的收拾完毕,随即开始缝合伤口,他凝眸,目光随针游动,缝的极快,待这针缝完了,才长长松了口气:“中午想吃啥?” “大黄鱼?” 朱厚照低头开始上药,一面摇头:“不好吃,为了恭祝父皇身子安康,就吃腰子汤吧。” “好。”方继藩美滋滋。 上过了药,朱厚照已觉得自己大褂内的身体,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只是在这里,不能轻易摘下口罩,脱下大褂,见弘治皇帝浑浑噩噩的样子,或许是过于疼痛,或许是臭麻子汤的缘故,他试了试父皇的鼻息,呼吸虽微弱,却还算稳定。 朱厚照便道:“苏月,苏月……” 苏月匆匆而来。 “收拾好,好生照顾。”朱厚照吩咐。 苏月脸色煞白,却忙不迭点头:“是。” 二人举步,出了蚕室。 在外头,香只燃了半柱,萧敬一面盯着香,一面焦灼的等待,急的团团转,一看朱厚照和方继藩自蚕室里出来,便道:“殿下,如何?” “已经割了。”朱厚照道。 萧敬问的显然不是这个,他红着眼:“奴婢想问的是,陛下可以活下来了吗?” 割了有啥用? 要割咱自己不会割吗? 最重要的是,这割了有什么效果啊。 方继藩道:“看能不能熬过今夜,能熬过今夜,便算成了。” 萧敬紧张起来:“那咱要进去看看。” 他不放心,陛下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可不成。 萧敬虽不是什么好人,对弘治皇帝,却是极尽心的,他这辈子的使命,自打入了宫开始,这三十多年来,自弘治皇帝才蹒跚学步的时候,便分派着,伺候弘治皇帝了。 陛下是他的天。 “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方继藩道。 萧敬恼了:“怎么不可以,定是出事了,你实言相告吧。” 方继藩很想说,你若是进去,容易带进去病菌,此时弘治皇帝动了刀,必须在无菌的情况之下静养,怎么容许有人进去。 朱厚照厉声道:“你先退下!” 萧敬沉默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服气,却还是乖乖的行礼,不敢再闹了。 手术只花费了半柱香,做的很快,主要是朱厚照的技术熟练。 这一次手术,堪称是完美。 只是……事后的恢复如何,却谁也拿捏不定了。 朱厚照摘下了口罩、护目镜和大褂子,一面脱去来了自己的手套,显得情绪低沉:“若是救不活父皇,这便是本宫的万死之罪啊。” 方继藩安慰他道:“陛下的腰子,如此不同寻常,可见,陛下非寻常人,定能恢复的,殿下已经尽力了。” 朱厚照便坐下,努力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是呢,已经尽力了,饿不饿?” “饿了?” 几炷香之后,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便端着碗,两个人蹲在这蚕室外头大快朵颐。 这是做手术时养成的习惯,因为手术量大,很忙,而且还要随时听苏月的汇报,已防止发生某些特殊情况,苏月无法及时处理。 可饭还是要吃的,于是乎,二人便用大盆一般的碗,里头装了饭菜,蹲在蚕室不远的小土丘上。 “看谁吃的快。”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想哭,不知如何发泄情绪:“我要吃了啊,我要吃了。” 他说要吃了的话还未落下,方继藩脸几乎就已贴进了他的大碗里,呼啦啦的开始将饭菜往口里塞。 “本宫就知道!”朱厚照不遑多让,也是大快朵颐,很有后来者居上的气势。 远远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已是来了。 这宛如长蛇一般蜿蜒的队伍至西山,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凤驾已至。 她们毕竟是女眷,又带着诸臣而来,再急,也需张罗,因而足足耽误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此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二人已下了步撵,众臣焦灼的四处张望,陛下呢,陛下在哪儿呢? 萧敬一脸委屈,迎了上去,他心里担心着陛下的病情,所以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的恶劣行径,很是不齿,有点豁出去了。 “陛下在何处?” 太皇太后焦灼的询问:“说是在蚕室,不许人进出,奴婢几次想进去,都给挡住了。娘娘,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奴婢……忧心如焚哪。” 太皇太后心里想,哀家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她焦灼道:“那么太子和方继藩何在?” 萧敬回头,遥遥指着山丘上的两个人影:“他们在吃饭。” “……” 一下子,群臣几乎要炸了。 他们可是急的要死,早饭都没吃,现在这正午都快过去了,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这个时候,早就饥肠辘辘了。 可他们,有想过吃饭吗? 想都没想过。 为啥…… 急啊。 都到了这个份上,谁好意思提吃饭啊。 然后他们抬眸,看着远处,那隐隐约约的两个影子,蹲着,脸几乎钻进了饭盆里,还饭盆……好大啊,可以塞进一个脑袋了。 亏得……他们吃的下? 有人不禁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太皇太后皱眉:“现在情形如何?” “奴……奴婢不知,太子殿下,也不让奴婢知道。”萧敬道。 太皇太后道:“将太子和方继藩二人招来,让他们别吃了!” “是。” 萧敬匆匆的去了土丘,这一次得了太皇太后的撑腰,他知道这要得罪太子,可他是站在陛下一边的,因而大着胆子:“别吃了,太皇太后有请。” 方继藩打了个饱嗝,不敢怠慢,匆匆和朱厚照至凤驾前。 这一次阵势不小,能来的人,统统都来了。 太皇太后见朱厚照的脸上,还有许多颗饭粒,心里却异常的烦躁:“太子,如何?” “孙臣已经将腰子割下来了。”朱厚照道。 “然后呢?” “然后就是等!”朱厚照道:“就看父皇能不能熬过今夜,若是能熬过去,父皇……就有救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俱都心乱如麻。 方继藩道:“请两位娘娘,至镇国府里说话吧。” 将所有人安顿下来。 太皇太后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 刘健等人,更是忐忑不安。 在这大堂里,每一个人都沉默。 只有太康公主忧心忡忡,被安置在一旁的小舍,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管顾的上来她,她显得很顾忌,心里七上八下。 方继藩趁无人注意,便端了一碗茶盏,偷偷到了小舍。 “殿下,饿了吗?”方继藩进去。 朱秀荣面色苍白,微微扶着自己的额头:“我……不饿。” 方继藩便上前,这里没有点灯,虽是白日,却密不透风,黑乎乎的,方继藩便坐在她一侧,叹口气:“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请殿下万万不要担心,殿下,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这一句暖人心窝子的话,顿时又令已是沉痛无比的朱秀荣情绪濒临崩溃。 方继藩见她要哭,立即道:“方才,我见了陛下的腰子了,你是没见过吧?” 一下子,朱秀荣的主意力便转移了来。 “那真是,好家伙,那腰子自肚里取出来时,金光灿灿,刺的臣眼睛都睁不开,那腰子的余晖,竟可以和屋里的灯火争辉,陛下果真是上天之子,我原以为不过是大臣们的恭维他,殿下想来也知道,陛下乃是天子,身边难免会围着一群只晓得恭维的人,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可今日我亲见了,方知原来竟是真的,陛下是仙人下凡尘啊。” ……………… 第二章送到,买了红牛和两包槟榔,打算坐在电脑前,拼命的写,最快的速度,能更新多少是多少,腰有点疼,请支持,月票双倍,支持老虎,你不上当,不吃亏。 第五百七十五章:陛下洪福齐天 <>朱秀荣本来悲伤的不得了,将信将疑的听着方继藩的话,竟有点儿哭笑不得,她忍不住道:“真的?” 方继藩便大义凛然道:“假的。網.520』,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朱秀荣又有点悲伤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方才我就说了,只有厚颜无耻的奸贼,才动辄溜须拍马,好好一个腰子,非要说的神圣无比,其实陛下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哪里有这么神奇,他的腰子和臣的一样,而且还坏了,就如人会生疮一般,现在这腰子割了下来,便算是除掉了身体的大害,我想,陛下只要能熬过去,身体便可以大好,所以,殿下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人身上的腐肉割了下来,只有益处。” 朱秀荣有些晕,凝眸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显得很镇定,这仿佛给了她一点信心,她颔首:“嗯。” 方继藩道:“还有,往后若有什么家伙,口里不着边说什么金灿灿,洪福齐天、上天之子之类的狗屁话,你定要小心防范他,这样的人十之八,就是奸佞小人。” “嗯。”朱秀荣俏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想了想:“我只相信你。” “这……”方继藩身躯一震,这句话仿佛令他精神百倍:“殿下托付如此信任,臣既是惭愧,又觉得责任重大。” 外头,却听朱厚照的声音:“老方,老方呢?” 方继藩和朱秀荣对视一眼,方继藩忙起身,朝朱秀荣无言作揖。 朱秀荣似是极理解方继藩似得,朝他颔首点头。 方继藩便从这小舍里出来,刚刚合上门,就见太子迎面而来,朱厚照气势汹汹的道:“禽兽,你来此做什么?” 方继藩面上毫无表情,对待朱厚照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服软了,方继藩随即面上怒气冲冲:“我做什么,自是看望公主殿下!”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方继藩这厮,居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说这样的话。 方继藩怒斥道:“公主殿下担忧陛下,伤心欲绝,太子你这做兄弟的,竟是不管不顾,太子配为人兄长吗?也不知你死去了哪里,四处都找你不见,看在你我兄弟份上,我来安慰公主殿下,怎么了?”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本宫自己也心乱的很……” “殿下,现在陛下生命垂危,殿下就是顶梁柱,是一家之长,上有太皇太后和张娘娘,下有公主殿下,谁都可以心乱,唯独殿下不可以心乱,殿下你这是为人子,为人兄的样子吗?说起来便客气,若你我不是朋友,我才不稀来!” “诶……诶……小些声,别让我妹子听见了。”朱厚照拉住方继藩,想捂住方继藩的嘴。 方继藩义正言辞道:“你竟也知道羞愧……” 朱厚照道:“正经事,我们得去看看父皇……” “好吧。”方继藩觉得正事要紧,忙是和朱厚照至于蚕室,换了衣,戴了口罩,消毒之后,进去。 苏月正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很是虚弱,呼吸有些微弱,苏月这儿,则专门记录了每个时辰里,弘治皇帝脉搏和呼吸的频率,方继藩取了这记录,看了一眼。 这些数据,看上去无用,其实,却可以和从前的数十例病人的数据进行比较,一般恢复的不错的病人是什么数据,恢复的一般的病人又是什么数据,大抵……都是有数的。 朱厚照凝神,低声道:“好像没什么问题。” 方继藩道:“我看看,我看看……” 他接过,忍不住感慨:“陛下的龙体还算康健,这我就放心了。” “现在就不知何时能醒过来,今日刀子割的快,出的血也不多……一切都没问题,想来,不会有事。” 朱厚照放下了心,凝视着昏迷过去的弘治皇帝,紧接着,苏月开始为弘治皇帝换药,患口处,没有什么异常,这也令朱厚照和方继藩吸了口气。 ……………… 太皇太后显得焦虑不安。 其实焦虑的何止是他呢。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啊,天下之主任何的意外,势必会影响到每一个人。 一旦陛下驾崩,接下来…… 至少……刘健不敢想象,现在太子太年轻了,遇事太过毛躁,一旦陛下驾崩,对陛下而言,将意味着什么呢? 众臣一个个默然无言。 张皇后只是低声哭泣,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是一家之主,若是没了陛下,自己的顶梁柱,也就塌了。 “还没有消息吗?”太皇太后询问着,天要黑了。 “娘娘,蚕室那里,还没有动静,不过太子和定远侯,已入蚕室探视了。”说话的,乃是萧敬,萧敬的忧虑,是写在脸上的。 太皇太后悲戚的道:“皇帝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啊,从哀家第一眼见他时起,他就是个没了娘的孩子,不为他的父皇所喜爱,他废寝忘食的读书,废寝忘食的治理天下,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就没有一日好过。” 厅,顿时众人叹息起来。 这是实在话,陛下的勤政,人所共知,上天……真是不仁啊。 太皇太后觉得头有些眩晕,随即道:“蒋御医。” 一个御医站出来,这蒋御医乃太医院的医正,医术高超,有神医的美名:“臣在。” “古籍之,可有开膛破肚,制造病人的法子吗?”太皇太后显然担心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蒋御医。 蒋御医心里明白,其实太皇太后和这厅的所有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询问能不能救治,而是……他们希望自己给他们一点信心。 蒋御医踟蹰着,他不是不想给娘娘和其他人信心,而是他自己都觉得,这等破天荒的救治之法,太过于玄乎,已经超出了他对医学的理解,倘若自己说刻开膛破肚能治好病,到时陛下一命呜呼,自己不成了替罪羊吗? 蒋御医苦笑道:“臣……学医五十载,方有一些小成,阅尽天下医书,至少证据确凿的医书里,不曾有过这一的先例。” 太皇太后皱眉,她看看一旁的张皇后。 张皇后悲戚道:“方继藩历来有办法,或许,真能靠此术救活,也未可知。” 蒋御医却是叹了口气:“非是臣顶撞娘娘,而是依臣看来,天下的任何症状,尤其是伤及肺腑的,都是阴阳失谐,乃内损所致,所谓喜甚上心、怒甚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哀伤伤肺,此五脏之性情也。现在陛下伤及的,乃是肠,想来是积劳成疾所致,世上,本就无药可医,且就算要救治,岂有割去五脏,便可完好如初的……” 蒋御医不断摇头:“内伤重在调理……罢了,臣说这些,也是无益。陛下已是病入膏盲,太子和定远侯也已为他施救,臣也希望,陛下能够痊愈……”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大家别抱有太大的期望,蒋御医也希望陛下痊愈,可恐怕,陛下…… 厅鸦雀无声。 萧敬落下泪来:“奴婢想请旨,去蚕室看看陛下。”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生死有命罢,现在一切听太子和方继藩安排,不要来哀家这儿请旨,哀家……” 她抚着额,觉得天旋地转,一旁的宦官眼尖,忙是上前将她搀扶住:“娘娘,娘娘……” 一下子,又乱做了一团,有人道:“蒋御医,快,娘娘昏厥过去了。” 刘健等人帮不上忙,只有跳脚的份。 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蚕室里,不断的观察着每一个测来的数据。 尤其是脉搏、心跳。 可弘治皇帝依旧昏厥不醒,二人虽有一些信心,可终究更多的,却是忐忑。 蚕室并不大,两个人坐着,看着榻上的弘治皇帝,朱厚照突然道:“老方,你说,父皇……若是没有醒来,怎么办?” 方继藩想了想:“没想这些,臣只知道,陛下洪福齐天……” “哎。”朱厚照叹息,他沉默片刻,道:“父皇其实待本宫还不错,除了有些时候,犯了糊涂,脑子犯浑之外,其他正常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 方继藩道:“殿下切切不可这样说,臣以为陛下揍殿下,也是为了殿下好啊。” 朱厚照一说这个,忍不住抬杠:“那我揍父皇,也为了他好?”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陛下是你爹呀。” “爹就可以揍儿子,可以为所欲为?” 方继藩想了很久:“我没有生过儿子,不知道,不过生出来,隔三差五给两耳光,或许,真的很爽。” 朱厚照勉强的笑了笑,又沮丧起来:“你可知道,在此之前,本宫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方继藩摇头:“殿下聪明伶俐,神鬼莫测,臣……” 朱厚照吁了口气:“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天,把父皇也吊起来,抽他一顿,让他也尝一尝,被人吊着打的滋味。不过……现在……恐怕要没有机会了……” “……” ………… 第三章,请投月票吧,哭。 此外,本书第二十五、二十个盟主诞生,分别为饕餮和上帝很忧郁同学夺得,这两位老板从网名来看,就可看出他们是有化有素养的人,犹如谦谦君子,像无暇的美玉,老虎在此拜谢两位老板。 第五百七十六章:陛下醒了 在床榻上,方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弘治皇帝,手指突然颤了颤。 他一直都在做梦,做着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不断的堕入进黑暗之中,他满身惊恐! 这梦很长,无法言说。 可突然……一个声音却将他一下子拉回了现实。 那是自己儿子的声音。 朱厚照…… 朱厚照的声音宛如一道光,一下子刺破了那梦中浓烈的阴霾和黑暗。 弘治皇帝的内心,竟是大喜。 为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要活下去…… 朕……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没有去办,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实现的还没有实现,就算不为了祖宗的基业,只是为了自己那唯一的儿子也要起来,朕多活一年,就可以为太子的未来斩去一些荆棘,朕还能…… “本宫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让父皇也尝尝被吊起来抽的滋味啊。” “……” 听到这个,弘治皇帝猛地,血压开始升高,苍白如纸的脸,霎时多了几分血色。 那眼睛上的睫毛开始微微的颤动,而后眼睛猛的张开了一条线。 这一条线之后的瞳孔,竟是精光闪闪。 弘治被这突然透进来的光明刺得顿时又清醒了几分,只是他的身体显然还不能动。 但是他感觉到,他的生命已经开始逐渐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依旧虚弱无比,仿佛大病多年,只是现在…… 自己的病……好了吗? 下腹的位置……似乎那折磨自己很久的东西,消失了。这东西时而让自己隐隐作痛,不得安生,时而又有剧痛如暴风骤雨一般扑面而来。 可现在……那里的疼痛感彻底的消失。 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有痛感的地方,可那只是刀口上的疼痛,他能真切的感觉到和此前的疼痛是截然相反的。 他努力的活动着自己的脖子,接着他看到了一个铁盘,在那铁盘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头正装着一个东西。 那是……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那个应该就是方继藩信口雌黄,说是英姿勃发、似雄鸡状的……腰子…… 这是朕身上割下来的? 弘治皇帝惊骇莫名,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倒是在这个时候,耳边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想啊……” 方继藩……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要控制自己身体。 朱厚照则是心情低落的道:“是啊,而今父皇病成这个样子,本宫只盼他赶紧将这病养好起来,其他的,再无奢望了。”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心里倒也有着几分安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抵就是如此,朕最危难的时候,太子……总算还有一些良心的。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不知父皇醒了没有,起来吧,我们看看他。” 方继藩却道:“不看,看了便忍不住技痒。” 技痒……技痒是啥?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犹如在梦中一般。 朱厚照厉声道:“你别老是惦记着那*上的皮好吗?长一些咋了?父皇招你惹你了?你真是胆大包天,连这个都想切,你要让父皇做阉人?” “……” 弘治皇帝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一种求生的本能,突然弥漫了弘治皇帝全身。 那体内的肾上腺素,犹如火山喷发一般,一下子的令弘治皇帝突然恢复了气力。 他拼命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朱厚照一听到咳嗽声,懵了。 方继藩则是眼睛骇然的看着朱厚照。 四只眼睛,各怀着不同的心事,竟是突的沉默。 朱厚照的下一刻,自是大喜过望。 父皇……终于醒了。 方继藩则是一脸的欣慰,而后二人几乎是箭步冲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这两个家伙,他算是化成灰都认识了。 他觉得气息有些不畅,又忍不住的咳嗽了两声,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显得很是吃痛,而身体也是很虚弱,依旧像是抽空了一般。 腹部的刀伤,真真是火辣辣的疼啊,可……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虽是体虚,却终究只是刀伤和流血过多的虚弱。 “父皇……”朱厚照一把握住了弘治皇帝的手,凝视着弘治皇帝,接着滔滔大哭着道:“父皇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啊,父皇能醒来,实在太好了,父皇,你哪儿疼,哪儿不适,您和儿臣说。” 弘治皇帝也要哭了:“朕……胸口疼。” “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感觉自己要炸了,不对啊,没听说过术后有心口疼的。 弘治皇帝努力着,气若游丝的道:“你莫压着朕,别压着朕的心口。” “噢,噢……”朱厚照这才注意到,连忙点头,随即站的开了一些。 弘治皇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身体依旧虚弱疲惫:“朕有些饿了。” “父皇,这三日都不得吃东西的,三日之后才可稍稍进一些。”朱厚照道。 “……” 三日…… 弘治皇帝却也只好任朱厚照摆布了。 “朕……朕的……真的割了?”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方继藩沉痛的点头:“臣看着那腰子割下来时,和陛下一样,感同身受,真是心如刀割,痛哉!惜哉!” “……”弘治皇帝却是勉强露出了笑容:“痛……痛惜的话,就太言过其实了,既是腐肉,割了挺好,朕……此后……不会因为失了它而……” 方继藩忙摇头道:“只要陛下好生静养,断不会有任何的后遗症,陛下只怕在未来,要在西山养个一两个月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随即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在旁喜极而泣,像个孩子。 不过……太子本来就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 他对朱厚照道:“厚照……” 朱厚照看着父皇慈和的看着自己,感动莫名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接着看了一眼方继藩,再看看朱厚照:“为人君者,要忍受自己的欲望,无论你心里想什么,都切切不可随口向人道出,你是储君,要稳重啊。” “什么欲望?儿臣没有,绝没有。”朱厚照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自然,你和方继藩说倒还好,可若是四处和人说,尤其是那些有道之人,他们听了去,会认为你大逆不道啊。” 且慢…… 方继藩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刺耳? 什么叫做还不要跟有道之士说,跟方继藩说说倒不打紧,这意思,是说他没有道德底线,所以听了也不觉得有啥? 朱厚照却是有点懵了,忙道:“父皇……儿臣……” 弘治皇帝身子动弹不得,却勉强笑了:“人有恶念,此乃人之常情,可无论是天子还是储君,都是天下臣民的君父,君父除了要治理天下,还需是天下臣民的楷模,所以要克制自己恶念……咳咳……好了,不说这些,朕……累极了,朕想歇一歇。” 朱厚照也懒得辩解了,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那父皇好好休息,父皇醒了就好。” 说罢,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则是道:“方继藩,你且留片刻。” 朱厚照愣了,怎么还专门留方继藩? 方继藩老实巴交的样子,默默的站在一侧。 等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努力的道:“这开膛破肚之法,也是你教授太子的吧。” 方继藩点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真是个有奇才的人,身怀绝技,宛如是上天降下来的。”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这话爱听,不过虽然是从天而降,可是本少爷毕竟不是脸先着地啊,你看,英俊得不得了。 弘治皇帝虚弱的努力伸出手。 “手伸来。” 方继藩迟疑着,也伸出了手。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的手握住,看着方继藩道:“卿家救命之恩,朕铭记于心,方家与本朝共荣辱,朕和太子在一日,也使你方继藩富贵不绝。” 方继藩点点头道:“臣惭愧。” 是真的有些惭愧。 毕竟自己也确实没做什么,只是帮忙递了一下止血钳和手术刀而已。 弘治皇帝微笑道:“你无须惭愧,是了,你方才为何这样胆大包天,总说什么长啊长的。” 弘治皇帝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 方继藩的脸则是腾的红了,自己是个很纯洁的人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陛下是否想过,为何陛下在生下了太子和公主殿下之后,张娘娘自此再无身孕呢?” “……”弘治皇帝顿时无言。 其实跟皇帝研究不孕不育的问题,是挺难为情的。 “经臣仔细的研究发现,这可能就和那啥有点关系,只要将那多余的某些东西割了……咳咳……” 方继藩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太子殿下,和陛下……那个……那个……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弘治皇帝明白了什么。 自己子嗣不繁,被大臣们诟病是独宠张皇后。可是太子呢?太子其实早就有秀女为伴了,可为何至今也不见生下子嗣? ………… 第四章送到,热烈祝贺light-l同学成为本书第二十七位盟主,该同学名字居然是英文,逼格很高,老虎好生佩服。另外,求月票。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 十月的第一天,天气变冷了,好吧,老虎又感冒了! 感冒不算大病,就是有点难受罢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影响老虎码字啊!不说别的,就说实在太影响精神力了,一整天的想睡觉,好吧,老虎必须得坚持的,继续的五章,所以就只能靠红牛提神了! 每天更完第五更,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代表老虎又战胜了惰性,老虎为自己的勤奋有着成就感,自然最重要的是,有同学们一直的支持,才是最大的动力! 嗯,既然生病也压垮不了老虎的努力,老虎自也不客气的继续来求票了,没办法,现在双倍月票时间,竞争实在太过激烈了,老虎只能一次次的求票了,也希望大家能理解一下老虎,不要因为老虎的求票而厌烦哈! 最后,还是很谢谢大家,因为有你们,老虎还能在月票榜上,谢谢,老虎会继续努力的!最后提醒大家,天气变冷了,注意穿衣,生病真不好受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头功 醒了? “殿下,您方才说什么?”刘健还算稳得住,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说了,父皇已经苏醒,现在一切都还好,现在需要静养,你们……不要再号丧了!” “……”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了?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痊愈了?”说话的是蒋御医,他试探性的问着,脸色苍白。 其实他所问出的,乃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医术无双,药到病除,问这么多做什么,而今,肠瘫已经痊愈,眼下需要的是静养,你们留在此处,也是无益,陛下恢复,还要一些时日,蒋御医,你且留下,其余人,还请各自回衙,署理公务吧。” 蒋御医下巴都要掉下来,一听说要让自己留下,他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报复,会不会打击报复?会不会…… 可其他人一听,一下子,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大的事,太子和朱厚照敢谎报?而且还要留下御医,想来……陛下当真是死而复生了。 一时之间,这厅中满是感慨:“好啊,好啊,陛下能恢复过来,那便是国家之幸,是社稷之幸,否则……天崩地裂,万箭穿心,大明……社稷……哎……” 刘健眉飞色舞,喜极而泣,站起身,他压抑着激动,却还是定了神,他乃首辅大学士,现在陛下需静养,作为首辅,自当体察圣意,而陛下分忧:“诸公,此时无须忧虑,陛下暂且在此调理,尔等理当各司其职,越是在此时,切切不可贻误军政大事。” 刘健一声令下,所有松了一口气的人,纷纷点头:“正是。” 朱厚照叉着手,想说什么,突然想到了方才诸臣中欢欣鼓舞的说什么社稷之幸、国家之幸的话。 咦,这些家伙,倒像是在骂人?咋?倘若父皇出了事,国家和社稷就不幸了? 一群大臣,轰然告退,刘健等人,却是偷偷拉了方继藩到一旁。 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 一个个人,目光火热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汗颜:”啥?” 刘健捋须,微笑,道:“不要怕,只是问问定远侯而已。” “是啊,是啊,随口问问。”马文升笑吟吟的附和:“我有一个亲戚,这肾……偶尔,总是隐隐作痛,能割不?” “……”肾虽有两个,可割肾,这就不是割阑尾这般的小手术了,方继藩心里想,这怕不是肾结石吧,马尚书真是好人啊,自己亲戚肾不好,竟也如此上心,方继藩摇摇头:“这个……割了肾,容易出事的。” 马文升顿时有点犹豫:“这样呀……” 李东阳道:“有时夜里,心隐隐作疼,这心……” 方继藩哭笑不得,似乎好像割了,就能一劳永逸了一般,方继藩摇头:“这心咋能乱割?” “那能割点啥,就只能割腰子?” 刘健等人,都是老臣,年纪大了,难免有某些的部位功能衰减,此时想到,这腰子割了都可以不死,还能治病,倘若还能使人痊愈的话,那么以此推论,这心肝肺腑,岂不也可以割了? 方继藩都:“只会割腰子,啥时候诸公若是腰子疼,可以来西山。” “这样啊……”大家恍然大悟,不免……有几分遗憾。 自然也有人认为是方继藩压根就不想给人治病的,年轻人架子很大嘛,不顾人的死活了你还…… 只是,心里虽这样想,却也不好说。 ………… “娘娘……陛下……醒了。” 宦官蹑手蹑脚的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前,压低声音道。 昏昏沉沉的太皇太后,几乎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脸色慢慢的恢复了红润:“你说什么?” “陛下已经醒了,太子殿下说了,手术十分成功,现在陛下需在蚕室静养,娘娘勿忧。” 太皇太后已起,看着张皇后和朱秀荣也都惊喜的在自己面前。 醒了…… 张皇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她无法想象,这不治之症,一夜之间,便根除了个干净。 怎么像是在做梦一般。 朱秀荣不敢相信,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三个女人沉默来了很久,太皇太后道:“太子和定远侯呢。” 朱厚照和方继藩,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这时代的人米迷信,看到一种法子有效,就好像突然找到了新大陆一般,诚如这个时代的佛朗机人一样,觉得放血能治病,于是感冒了,放血;伤寒了,放血;胃不舒服,放血;倘若这放血放死了,那也不是放血的问题,只是这血放的姿势不对而已。 现在,大家突然意识到,割一刀摘了得病的器官,竟真能治疗不治之症,也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开动脑筋,琢磨着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该割掉一点什么,不割,仿佛近些年来的头昏脑热,心绞、胃寒、腹痛,都是因为没有割的关系。 朱厚照和方继藩匆匆进了内室。 “病……真的好了?”三个女人,老的,熟的、少的,俱都看向二人。 朱厚照立即道:“禀奏曾祖母……” 他得意非凡,想来,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以高明的医术扬名立万:“父皇的病……” “没问你!”太皇太后周氏打断朱厚照,浑浊的眸子,却划过了冷锋,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你从实说,陛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朱厚照脸一红。 自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可在太皇太后心里,多少有些先入为主,太子嘛,虽然是自己挚爱的贤孙,可太闹了,他的话,十分能信一分,方继藩就不同,方继藩一脸忠厚,还精通道学,一看就诚实可靠,所以……这么大的事,不问明方继藩,她心里不安。 朱秀荣也忐忑不安的看向方继藩,自然,她也只信方继藩的话的,方才都是哥瞎嚷嚷,她心底依旧还有隐忧。 方继藩便道:“陛下的病灶,已经彻底的割除,昨夜,已经恢复,精神不错,伤口也不见有感染的征兆,接下来,还需好生观察,不过……臣可以保证,陛下…大抵已经安然无恙了。臣用西山书院上下所有的人头,包括了臣的人格一齐作保,陛下已经转危为安,肠瘫之症,已彻底的根治,永无复发的可能。这是天佑我大明啊……” 呼…… 稳了! 太皇太后凤颜大悦,听了方继藩的话,她心里便彻底的舒坦了,不禁抹泪,却又笑着:“好了便好,能活着便好,好啊,真好……” 太皇太后已激动的不知什么好了。 张皇后其实方才就听方继藩二人说陛下已经转危为安,心里早有几分喜悦,现在得了准信,却方继藩居然赌上了整个西山书院,甚至还有他方继藩的人头……不对,是人头还是人格来着? 张皇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也没注意听这得细节,只是不断的捂着朱秀荣的手:“好,好的很,多亏了方继藩,多亏了你。” 方继藩正色道:“两位娘娘,臣比较耿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太子殿下,乃是至孝之人,自从得知陛下得了不治之症,便四处寻医问药,为了救治陛下,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在西山,建立了蚕室,亲自捉刀,从早到晚,都在给人开膛破肚,废寝忘食。所以两位娘娘,若总说这是臣的功劳,臣不敢承受,臣是知道礼义廉耻之人,这个功劳,尽为太子所有,臣不过是打了打下手,太子殿下,乃是大功劳,臣……只会是有一些苦劳罢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心里感慨,老方……真仗义啊,是我,是我,没错就是我,刀是我开的,腰子是我割的……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对视一眼,都笑了。 方继藩这个人,就是这一点好啊,做什么事,都不居功,太子有时疯疯癫癫的,还和臣下结兄弟交朋友,原本,这事儿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是极反对的,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 可这方继藩,既忠心,又仗义,且又是天纵奇才,此人在太子身边,真是令人放心啊。 “好好好,都是太子的功劳。”太皇太后美滋滋的道:“太子是有孝心的孩子,可不是他的功劳吗?” 张皇后也道:“太子救父,很是辛苦,这是头功,太子做的好,若非方卿家,本宫竟还不知此事呢?” 朱厚照听的美滋滋,可又觉得,好似祖母和母后的话里,有敷衍的成分。 却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哥平时除了会做女红,不见能给人治病,好端端就会治病了?” 所有人看向朱秀荣。 朱秀荣眼里已是神采奕奕,得知父皇无恙,心里自是甜滋滋的,又见方继藩为太子报功,心里想,这分明就是方继藩的功劳,怎么好端端的,却都夸太子了,太子虽是嫡亲的兄弟,可想着方继藩定在忙前忙后,顶着巨大的压力,到头来却如此的谦让,难免为方继藩鸣不平。 ……………… 睡过头了,我的错。 第五百七十九章:天纵奇才 朱秀荣一席话,让朱厚照想死。 不过他随即又乐了:“我就是天纵奇才哪。” 说了这么一句自己爽了一番的话,朱厚照也心满意足了。 让人说去吧,以后你们会知道……本宫的厉害的。 方继藩此时谦虚的道:“太子殿下说的不错,殿下乃天纵奇才,非寻常人可比。” 朱秀荣只听方继藩一味的在夸自己的亲哥,偏偏亲哥什么德行,她心里自知,想着方继藩是何其有本事的人,允文允武,医术也能教所有人都佩服的五体投地,可他从不揽功,如此的谦虚,真是难得。 父皇既然安好,朱秀荣的心,便放下了,眼里虽带泪,面上却是嫣然而笑,却又害怕方继藩看到了自己的‘丑态’,便又微微的顿首,学着母后一样,盈盈一握的腰肢端坐,露出端庄得体之态。 方继藩得了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夸奖,和朱厚照告辞而出。 那蒋御医留在厅里,走不是,不走又不是,惴惴不安的等待。 一见到两位正主儿来了,忙是挤出笑容,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楞着做做什么,照顾陛下去。” “什……什么……”蒋御医一愣:“下官……” 朱厚照和方继藩才不管这蒋御医如何。 几乎是揪着他,让他到了蚕室,消毒之后,进去对皇帝进行照料。 以往,蒋御医乃大医官,即便治病,身边也有人跟着,他负责望问切问,下了药,自然会有人熬药、抓药,可如今,蒋学士却发现,自己……好似就是那个御医身后的跟班。 换下来的绷带,他得擦洗,擦洗之后,还得涂抹酒精。 所有的器皿,他累得气喘吁吁,也需逐一进行消毒。 每一副药,尤其是金创,都是他亲自配的。 蒋御医成了大忙人,从早忙碌到夜里。 过了几日,弘治皇帝的精神好了不少。 已经从蚕室,推进了一个还算通风的地方。 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因为换药换的勤,虽是下腹依旧有疼痛感,却还在可忍受的犯愁之内。 这几日他饿的厉害,可除了温水之外,却是滴米未进,昨天夜里,已可以喝小米粥了,那小米粥煮的稀烂,一口尝了,那滋味,真是美好啊。 到了正午,外头有人道:“臣温艳生求见。” “宁波那个温艳生?”弘治皇帝道:“怎的还留在京里?” 他大声道:“进来吧!” 温艳生笑吟吟的进来,手里端着的,乃是一碗乌鱼汤。 这乌鱼熬制的浓汤,能够促进伤口的愈合,远远的,那浓汤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弘治皇帝躺在榻上,却不能起,任由腹中烧火一般。 “臣见过陛下,陛下好些了吗。”温艳生不急,先将乌鱼汤在一旁凉一凉,语气之中,带着关切,却又不是刻意的逢迎。 “诶……”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生生被太子和方继藩二人,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而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温卿家怎的还在此,吏部……不该……” 温艳生道:“陛下,吏部有意命臣依旧去江浙,可臣却眷恋着京师,请求留了下来,留在镇国府……” 留在镇国府…… 这镇国府,比起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而言,可是差了不少。 弘治皇帝不解。 温艳生道:“陛下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人各有志。” 弘治皇帝莞尔。 “还有这乌鱼汤,乃是专门为陛下熬制的,这乌鱼略带腥味,因而臣取一肥硕乌鱼,先去鳞去骨,再讲其肉,用料酒和姜葱浸泡,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再将其肉进行翻炒,此后再淋上水,加上了臣所制的十三香,便起了锅。这乌鱼汤乃滋补之物,陛下现在还有外伤,吃这个,最是合适,臣在想,陛下很久没有进食了,昨夜有了小米粥垫了肚子,今儿再将这乌鱼汤送来,既为陛下开胃,又使陛下伤口早日愈合。” 温艳生说的绘声绘色,听着听着,弘治皇帝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他心里不禁无言,说这么多做什么,端来给朕吃啊。 可温艳生是个讲究人,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同样的道理,做了烹饪,我不告诉你这东西怎么做的,该怎么样的吃法,又味如何,岂不是暴殄天物? 温艳生又道:“此汤的精华在于汤,其味鲜美无比,反而是鱼肉已味同嚼蜡了,因而臣只盛了汤,没有加鱼来,乌鱼与其他鱼不同……” “……”弘治皇帝吞了吞口水:“取朕尝尝。” 温艳生倒也不敢怠慢,终于住口,端了乌鱼汤,至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轻轻将唇凑在调羹上,轻抿一口鱼羹,一下子,一股强烈的鲜美气息瞬间在口齿之间回荡。 呼…… 弘治皇帝额上,竟细密的流出了些许的热汗,脸色也微微的红润了不少。 “此羹之鲜美,超出了朕的想象!” 弘治皇帝随即,将这鱼汤吃了个干净,却已有些大汗淋漓了,痛快,痛快无比啊。 “温卿家烹饪,超出御厨太甚了。”弘治皇帝感慨。 温艳生微笑:“臣愧不敢当。” 弘治皇帝道:“卿家,朕吃了此汤,反而觉得更饿了。” 是啊,这么久没进食,好在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腹部的刀口疼痛,胃口不开,倒也能勉强熬得过去。 偏偏……现在吃了一碗浓汤,这浓汤鲜美无比,顿时勾起了食欲,现在……弘治皇帝非但没有满足,反而觉得肚中烧的更厉害,宛如有一团火,火焰不断的蹿高。 “父皇。”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各自端着一个大盆子大喇喇的进来。 这饭盆乃专门定制,朱大夫现在可忙了,毕竟此前招揽了不少人来割腰子,这本是打算用来练手的,于是西山里,还有几十个肠瘫的病患呢,总不能父皇的病好了,就把这些人赶走吧,做人要厚道,而且朱厚照对这手术,渐渐滋生了兴趣,那就割呗,权当行善积德了。 京师已经轰动,不少肠瘫的病人,似乎寻到了希望,听说真有痊愈的可能,不少孝子孝孙们,直接跪在西山之外,请求西山这儿救治,至于卖身救父,卖身救母之类,总而言之,他们也想割。 这一下子,朱大夫为难了,这天下这么多坏了的腰子,割的尽吗? 于是乎,招募了十几个方继藩的徒孙,专门学习下刀,不过这些人不靠谱,朱厚照和方继藩还是得在旁盯着,免得割错了点儿什么。 既然已经没有了闲情雅致吃喝,便只好端着这大饭盆,一面吃,一面四处走动。 方继藩进了这里,放下他的饭盆和饭盆里堆砌如山的牛肉和竹笋,道:“臣见过陛下……陛下吃了乌鱼汤吗?不知滋味如何?” 弘治皇帝看着那饭盆,喉头滚动。 朱厚照还叉着筷子,一面低头吃饭,一面观察了一下弘治皇帝的脸色:“父皇的脸色红润了,不错,恢复的很好,待会儿再换换绷带,父皇,你饿了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饿了。” 朱厚照摇头:“吃了一碗乌鱼汤就得了,现在不宜多吃,父皇要稍作忍耐,温先生啊,晚上给温先生熬一碗鱼粥。” 温艳生道:“是。” 弘治皇帝便闭着眼,仰躺着,索性不看朱厚照。 朱厚照在一旁吧唧吧唧的吃着饭,一面道:“这伤口,看上去是好了,却要随时注意好愈合情况,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的,否则就前功尽弃了,父皇,儿臣给你下的这一刀,堪称为神乎其技啊,这刀口不但平齐,且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方继藩扒着饭:“殿下,陛下需要静养,我们夜里再来观察吧。” 朱厚照摇头:“本宫担心父皇,得多看看,自己的爹不看,难道还围着别人的爹去转?” 好有道理的样子。 温艳生笑吟吟道:“太子至孝,人所共知,陛下是有福气的人啊。” “……” 弘治皇帝只得张眸,看到方继藩和朱厚照端着碗在屋里漫无目的的踱步,时而低头吃饭,二人很没吃闲,嘴角都有饭粒子。 弘治皇帝嗯了一声:“这几日,朕的身子好了许多,朝中有许多事,朕心里有些担心,明日,让刘健来西山觐见,对了,让萧敬也来,还有翰林待诏欧阳志……” 刘健乃是首辅,传召他,肯定是要谈军政的事。 而欧阳志乃待诏,负责随时记录皇帝的言行,若是皇帝有什么吩咐,待诏翰林负责动笔草拟奏疏。 至于萧敬,既是贴身的奴婢,可与此同时,又是司礼监的太监,是东厂的督主。 召此三人,这分明是弘治皇帝不想在这西山,白白糟踏时间。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您多歇一歇罢,这个时候,还管顾那些做什么。” …………………… 第三十和三十一位盟主诞生,分别是武器行01和张卫雨同学,老虎很感动,尤其是在今天更新不及时的情况下,还有两位同学如此体贴和理解,在此拜谢。 第580章 朱厚照误入白虎堂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看穿了方继藩小心思的得意感。 方继藩便叹口气,道:“殿下自学了这神奇的医术,果然越发的圣明了,看来,臣无论有什么心思,都瞒不住太子殿下。我听说,昨日,有个送来的病人,不敢开膛破肚,想逃?” 听说开膛破肚能治肠瘫,所以送来的病人不少。 可起初那些抱有希望的人,真正要准备开膛破肚的时候,却又都胆怯了,有为数不少人,哭着喊着要回去。 可这时候,哪里轮得到他想回就回,自然将其绑起来,将他割了再说。 朱厚照冷冷道:“这些家伙,讳疾忌医,胆小如鼠,若不是本宫手痒,才懒得给他们开刀。”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说的对极了。” 朱厚照乐了,却殊不知,在此时,一封从西山来的便条,送到了张皇后处。 这是陛下亲自书写的条子,他现在身体依旧虚弱,要写下这些字,实是不易。 张皇后大抵看过了条子,心里又是震撼,又有几分担心。 可很快,她和弘治皇帝一样,都镇定了下来。 皇孙! 张皇后眼眸猛的一张,掠过了一丝精光。 “母后,这是什么?”朱秀荣垂头在织毛衣,见了张皇后手里的条子。 张皇后漫不经心的将便条往袖里一收,徐徐道:“噢,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在正午用膳的时候,她召来一个心腹的宦官,道:“去西山,和陛下说,此事非同小可,可太子不可无后,既为了列祖列宗,也为了社稷苍生,哪怕是为了私心,就说本宫,心里还念着皇孙,此事,也值得尝试,一切依方继藩的计划行事即可。” “奴婢遵旨!” ………… 愉快的做完了今日一例手术。 朱厚照如往常一般,走出了蚕室,他摘下了罩子,口里叫骂:“苏月这些家伙,真是笨手笨脚,连刀都握不稳,也敢给人开刀?幸亏本宫在!” 方继藩气喘吁吁:“殿下说的是,殿下圣明。”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这两日,变了。” “有吗?”方继藩干笑。 朱厚照皱眉:“怎么这两日,本宫说什么,你都是圣明?” 方继藩一脸真挚的道:“殿下,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难道斗胆说出自己肺腑之言,也有罪吗?” 朱厚照便伸了一个懒腰:“对了,方才听人说,那刘一刀,改进了他家祖传的臭麻子汤。走,咱们瞧瞧去。” 方继藩却是道:“殿下,臣出了一身汗,得去沐浴一番。” “又洗?”朱厚照对于方继藩的行为很不理解,大男人,天天洗什么澡?矫情! 他和方继藩分道扬镳,大喇喇的到了镇国府,迎面撞到了刘一刀,喝道:“刘一刀,你的臭麻子汤呢?” 刘一刀瑟瑟发抖:“小人……小人……” “你改进了?”朱厚照追问。 刘一刀战战兢兢道:“是,是……”他低头,不敢看朱厚照。 朱厚照乐了:“取来,本宫看看。” 作为主刀的大夫,且还是大明独一份的主刀大夫,这麻醉、消毒、术后护理,都和手术的成功与否息息相关,朱厚照怎么能不过问? 刘一刀在片刻之后,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臭麻子汤来。 朱厚照上下打量,嗅了嗅:“这汤,更有效?” “是。”刘一刀道。 朱厚照乐了:“那你来吃吃看。” 刘一刀忙摇头:“殿下,小的尝过了。” “滋味如何?”朱厚照眯着眼。 刘一刀道:“有点甜,且药效极猛,一炷香内,人便无知觉了。” “这么厉害,完全无知觉?”朱厚照震惊的看着刘一刀。 刘一刀冷汗淋淋:“小人的感受就是如此。” “本宫不信。”朱厚照二话没说,抄起了碗里的臭麻子汤,一口喝尽,把嘴一抹:“不甜呀。” 刘一刀啪嗒一下……跪下了。 只是磕头:“小人……小人只是奉旨行事,请殿下勿怪,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啊……” “啥……啥意思……”朱厚照觉得有些晕。 他性子就是如此,霎时都较真,觉得匪夷所思的事,非要亲自试试不可。 这一试,臭麻子汤一口饮尽,顿时便觉得浑身无力了。 居然……上当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应该找个世上,还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糊弄自己吧。 对了…… 他方才说什么? 说奉旨行事…… 父皇…… 朱厚照本就晕乎乎的脑袋,冒出一个念头:“果然,他……终于要对本宫下毒手了。” 他摇摇晃晃,像吃醉了酒一样,想上前走几步,却不妨,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便看到几个宦官忙是搀扶住他,口里道:“殿下,殿下……小心哪。” 朱厚照大叫:“狗皇帝!” 宦官们吓的脸色惨然。 却有人提醒他们:“快,送蚕室。” 一下子,宦官们反应了过来,一起抬着朱厚照便往蚕室跑。 朱厚照口里大叫:“啊……早知果然不是你生的,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晕了,我晕了……妹子,方继藩……母后……皇祖母,你来救人哪……” 到了蚕室,直接被人剥干净了衣物,宦官们又将朱厚照搀扶至手术台。 一看这手术台,朱厚照打了个激灵。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没病,我没有病!” 这臭麻子汤,毕竟不是麻醉药,人还是有所感知的,几个宦官将朱厚照按倒,朱厚照想要反抗,却早有几个气力更大的禁卫,直接用绳索将朱厚照结结实实的绑在了手术台。 一盏盏的灯,点亮。 小小的蚕室里,灯火通明。 朱厚照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躺在这手术台上,这才感受到了恐惧,他想挣扎,挣扎不脱,此时,站在一旁,是萧敬木然的脸。 萧敬想死。 可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即就去死,一个是快活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再去死,显然,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决定选择后者,他脸上没有表情,扯着嗓子道:“圣旨!” 圣旨…… 朱厚照大叫:“狗皇帝!” 其余人等,俱都跪倒在这蚕室之中。 萧敬面无表情的取出了圣旨,一字一句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染疾,急需开刀救治,主刀者……苏月!今日救治,关乎国本,苏卿家,需小心救治!” 苏……苏月…… 苏月战战兢兢,吓尿了。 他被几个早已带着口罩的禁卫推搡上前,牙关咯咯作响。 在手术台上的人,乃是太子殿下啊。 而且这一次手术,切的还是……还是…… 他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为什么是自己? 这一切,自己的小命,怕也玩完了吧。 他浑身战栗,身如筛糠。 眼睛看着要切的部位,眼泪扑簌而下,一旁的宦官,给他递上了手术刀,苏月拿着手术刀,更是颤颤作抖。 “殿……殿下……”苏月红着眼眶:“学生……学生是奉旨……奉旨……行事,殿下……” 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朱厚照却早已吓蒙了。 他一下子明白,这要切的地方是哪儿了,突然某个地方一紧,然后再看向苏月,顿时,浑身冷汗淋淋。 他看着握着手术刀,手像是抽搐一般不断抖动的苏月。 苏月……他……他平时切人腰子,刀都拿不稳啊。 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心理素质极差,见是要切自己,更是浑身战栗,他来切本宫? 朱厚照脑子里,想到了刘瑾,他像是一下子要炸了:“不要切,我要见父皇,要见父皇。” “殿下。”萧敬心里想哭,面上却无表情:“陛下已下旨,圣意已决,这是为了殿下好,更是为了列祖列宗,为了社稷苍生,殿下,和列祖列宗、苍生社稷相比,殿下认为,陛下会回心转意吗?” 朱厚照打了个冷战。 他实在无法理解,切自己,怎么就跟社稷苍生,跟列祖列宗有关系了。 可他看到了萧敬不近人情的面容,即便他平时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却也知道……这一刀,怕是免不了的。 而后,又有人开始推搡着苏月上前:“请苏大夫立即动手吧。” 苏月手里提着手术刀,浑身继续抽搐和战栗,他哭了:“我……我怕……我害怕……” 朱厚照也要哭了,我更怕呀,被切的是我啊! 猛地……朱厚照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不要苏月来,不要苏月来,请老方,请方继藩来。” 既然不可避免,挨这一刀。 与其被苏月这坑货坑自己。 老方显然,更值得托付和信任。 老方毕竟是有经验的人啊。 朱厚照嚎叫道:“让老方来,方继藩,否则,谁敢切本宫,本宫便将你们碎尸万段。快……方继藩……” 萧敬面上依然没有表情,不过却似乎有所松动了:“殿下,其实苏大夫……” 朱厚照立即道:“没有老方,本宫宁死!” ……………… 这是第四章,还有一章,老虎继续。 第五百八十二章:手术部分成功 方继藩戴上了护目镜,穿着大白褂子,对着镜子照了照,上辈子,自己也想做个英俊潇洒的医生来着,不过,似乎梦想有些遥远,今日,终于圆梦了。 每一个伟大的医生,都是从环切手术开始的。 没有环切过医生,犹如宦官一样,医路总是缺了点什么,不完整。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慢吞吞的进入了蚕室。 蚕室里,朱厚照嗷嗷叫,像一头待宰的小猪。 方继藩同情的叹了口气,手术台上的朱厚照见了方继藩进来,立即大叫:“老方,老方,你可来了,本宫想死你了。” 方继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殿下,您这是要切?” 朱厚照不做声了。 方继藩认真的道:“无关人等,全部出去,留下苏月,苏月,你帮忙,你取那刮毛刀来,好生的剃干净。否则,会感染!” 苏月不敢怠慢,匆匆忙去预备了。 萧敬挥挥手,其余人等,统统退了出去。 只是萧敬却是奉旨,在此亲自监督。 方继藩亲自将环切的刀具在酒精里泡了泡,一面道:“殿下,不疼的,臣这方面,很有几分心得,这起割腰子来,这环切,臣一切一个准,绝无后患,殿下别担心。”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来,才长长松口气,只恨不得抱住方继藩滔滔大哭。 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方继藩已预备好了一切。 朱厚照突然道:“本宫想起来了。” “嗯?”方继藩淡定从容的用手指卡住刀具。 朱厚照道:“父皇怎么知道环切,这世上只有我们知道,老方,你……定是你跟父皇怂恿了什么……” 方继藩面无表情,事实上他就算美滋滋的在笑,朱厚照也见不着,因为戴了口罩。 朱厚照大叫道:“方继藩,我将你当兄弟,你背后害我。”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方继藩是个擅长讲道理的人。 他放下了刀具:“殿下,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非要请我来的,现在却又说臣害你,臣怎么害殿下了?也罢,那臣不害了,臣不切了,将刀具丢进酒精里,转身要走。” 一旁萧敬面无表情:“苏大夫,你来……”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 他立即大吼:“老方,老方,你回来,我们是兄弟,你忍心看本宫遭人荼毒,受人戕害?快回来……” 方继藩驻足,回头:“殿下不要一惊一乍,我方继藩义薄云天,方才不辞劳苦来为殿下环切,殿下总说臣害你,臣害你啥了,偷了你还是抢了你?臣不过是和陛下说,殿下不育,这环切,或可治愈而已。殿下难道不想生皇孙,陛下还想抱皇孙呢,臣哪里想到,臣只一提,陛下就下旨了,臣能说什么?臣也很为难啊。” 这般一番话,只说的朱厚照又羞又愤,这火力一下子,便又集中在了弘治皇帝身上:“皇孙就比自己的儿子重要?” 方继藩低着头,开始比划着要割多少。 这等手术,确实是小手术,要知道,这玩意比阉割太监的手术还要简单一些,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一千年前,许多地方,都已流行切这玩意了。 现在在此,既有工具,又有酒精,还有耗费了人力物力搭建起来的蚕室,切点皮肉,简直不要太简单。 方继藩道:“殿下,我要切了。” “老方,你……你不是东西……” 方继藩便道:“小苏……” 朱厚照立即道:“你来吧,利索一点。” 方继藩倒也不客气,将这环切的刀具对准了位置,咔擦一下……顿时鲜血淋漓。、 朱厚照顿时嗷嗷叫起来。 “快!”朱厚照忍着剧痛:“快用止血钳。” 方继藩道:“这里不必用止血钳。” 朱厚照咬牙切齿,虽有臭麻子汤,可还是很痛,痛到心里了,可他忍住了,保持着理智:“对,赶紧上药……” 方继藩拿着棉签,某个部位早已箍紧,所以不担心有血冒出来。 上过了药之后,朱厚照道:“缝针啊,笨蛋。” “我知道。”方继藩道:“不需你教!” 朱厚照怒了:“就你那缝针的手艺?诶,诶……针线要带着一些斜角,针脚要细密,对,间距不要过大……不要歪了,不要歪了,呃啊……” 朱厚照几乎要咆哮,太疼了,这该死的臭麻子汤,可方继藩在那儿,似乎手抖了抖,作为大明最顶尖的主治大夫,朱厚照立即有所感知:“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手要稳,另一手要捏住,身子微微弓一些,下一点马步,这样便可稳住。” 方继藩试了试,咦,效果很好。原来太子殿下居然还藏了私,想不到,他还有秘诀。 朱厚照额上,黄豆般的大汉噗噗的冒出来,他大叫道:“手,手,你的手定是又挡着东南方的烛火了,别挡着,眼睛要看真切,你看,又歪了,又歪了,你这教不会的蠢物。” 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朱厚照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而手术的位置,依旧还带着各种的痛感,他双手,死死的抓住手术台下的床单,将床单死死拧起来:“收线时要小心,尤其是打结的时候,别太粗大了,下针的时候,要平,否则到时……这线头要拆时……啊呀……” 他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他就知道的,方继藩这厮的活儿太糙,不讲究,这线团……悲剧啊。 方继藩愉快的将剪子剪了线,看着自己杰作,关爱男性健康,从环切做起,这世上有了我方继藩,大明的百姓们,有福了。 “好了。”方继藩朝苏月道:“上药,包扎,记得,留一个孔,别以后让殿下尿不出。” 方继藩收拾起来,愉快的道:“殿下好好休养,养几日就够了,今日最好别撒尿,忍一忍吧,否则,伤口若是化脓了,怕还要再切一茬。” 朱厚照脸上汗水似是已洗了一把脸一般,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开自己的肉体,他痛不欲生道:“不要和本宫说话。” “噢。”方继藩也觉得,他应该静一静,还是不要打扰的好,他收拾了一番:“那我去吃温先生煲的汤了。” 没有回头,走了。 留下了朱厚照……朱厚照突然觉得孤单寂寞冷,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理应该有个人来安慰自己才是,至于那笨手笨脚在此照顾自己的苏月,呸,这个蠢货。 等了小半时辰,方继藩端着饭盆愉快的进来,这只是小手术,只要上了药,包扎之后,不必担心感染,方继藩也没穿褂子,更没戴口罩,他已习惯了吃饭的时候,端着他的饭盆子一面吃,一面在西山里瞎转悠,只不过从前他是和朱厚照一起瞎转,可如今,形影单只,不知不觉就转来这儿了。 朱厚照眼角还有泪痕,仰躺在手术台上,不发一言。 方继藩扒了几口饭:“殿下,好些了吗?” “……” 方继藩道:“殿下,你哭了?” “我……我没有!”朱厚照努力的不去眨眼睛,免得使积在眼眶里的液体滑落下来。 方继藩便叹了口气:“诶,殿下,这是为了你好啊,真的,你不信我?殿下这么多年,为何没有生孩子,我们追本溯源,是什么缘故?” 朱厚照咬牙切齿:“你也没有孩子。” 方继藩一下子没了轻松,心里有点酸楚,大爷,这是嘲笑单身狗吗? 方继藩便道:“我得找一个好女人给我生,和你不一样。总而言之,殿下……真的,我是说心里话,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殿下你会不知道?我一直将殿下当做自己的亲兄弟看待,心里绝没有藏什么私心,如若不然,我吃饱了撑着,来切殿下做什么?” 居然……还很有道理。 看着方继藩努力摆出来的一副真情流露的模样,朱厚照决定依旧生无可恋的抬头看着蚕室的顶棚,不理这个家伙。 方继藩摇头叹了口气,便端了他的饭盆,蹲到了门槛处,巴拉着他的饭菜。 ……………… 弘治皇帝躺在榻上,一直在焦灼等待着什么。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虽是毅然决然,居然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可是真正要开始了,弘治皇帝难免提心吊胆。 他想了许多事,切了就真的能生皇孙?或者,若是切坏了咋办?又或者…… 有太多太多的或者,虽然从理性而言,方继藩的话是可信的,可牵涉到了太子,牵涉到了国本,再理性的人,也难免胡思乱想。 弘治皇帝一阵唏嘘。 此时,萧敬徐徐的进来,无言的行了个大礼。 弘治皇帝道:“如何?” “回禀陛下。”萧敬道:“已经做完了。” “成了?”弘治皇帝声音有些颤抖。 萧敬想了想:“方继藩说成了。” 弘治皇帝明白,萧敬是不想承担什么干系。 成不成,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太子……他无事吧?” 萧敬没吭声了。 无事吧…… 这还需问吗?谁去切一下,都得有事啊。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五更完毕,感谢白银盟主桐棠。 继第一个白银盟主黑白8036同学之后,第二个白银盟主桐棠诞生。 黑白大官人是个好人,而桐棠居然是个妹子,妹子啊,老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妹子在看书,感谢土豪,在此拜谢。 除此之外,桐棠同学也在写书,书名叫《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成绩很好。 在此,隆重介绍一下,书的类型就不必赘言了,只看书名就知道。 最后,弱弱的求票。 《明朝败家子》五更完毕,感谢白银盟主桐棠。 第五百八十三章:好香 弘治皇帝见萧敬不吭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可对外人说,所有牵涉此事之人,都要警告,知道了吗?” 萧敬点头道:“奴婢知道怎么做。” 弘治皇帝心满意足,而后突的道:“朕真能抱上皇孙?” “……”萧敬其实觉得自己才像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人。 说实话,若不是为了皇孙,萧敬才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呢。 此时听陛下热切的说起此事,萧敬只得道:“方继藩是这样说的,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也只能苦笑。 ………… 方小藩在哭。 朱秀荣便抱着她出去走动。 自入了宫,方小藩胖了不少,多了几分富态,本是大大的眼睛,而今都别肥嘟嘟的肉挤小了一些! 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里,用嚎哭来提醒宫里的人,自己到饭点了,且每一次都很准时,绝不肯委屈自己半分。 朱秀荣凝视着她黝黑的眼睛,便忍不住乐了,伸出芊芊玉手,轻抚她的鼻头! 方小藩被这个好看的女人抱着,以为要吃*了,因而便得意的笑起来,谁料竟被玩弄! 方家的儿女,永不为奴!方小藩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便扯起嗓子,呜哇一声,又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 朱秀荣只好忙不迭的请了乳母来给她喂奶,方小藩这才心满意足,努力的吸吮,吃了几口,又警惕的瞧瞧四周,才又放心大胆起来,愉快的继续吸吮,有时自觉地借不上力,无法全神贯注,便忍不住浑身骨肉紧绷,狠狠蹬腿。 她已有七个月大了,已能坐起了,因而力道也是不小。 朱秀荣回眸,远远看了一眼仁寿宫,今日母后有些奇怪,一早便去仁寿宫,还不叫上自己,莫非……是有什么话,要和曾祖母说? 她不由看了一眼此时又乐呵呵的方小藩,忍不住嫣然一笑,便也没有继续多想。 ……………… 仁寿宫里。 太皇太后正不断的颔首点头,她凝视着张皇后道:“不会有碍吧。” “方继藩的奏报时,即便不能……抱皇孙,对身体也只有益处,绝没有坏处。”张皇后道。 太皇太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几分疼惜,道:“这么说,那就实在委屈厚照了。哎,哀家啊,已行将就木了,还能活几年哪,哀家有儿子,有孙子,有曾孙,唯独……这朝思暮想的,便是想见一见这玄孙,哪怕是能看一眼,哀家……也知足了,死了也好闭眼睛。” 起初,听到要对朱厚照,尤其是那不可描述的部位动刀,太皇太后吓了一跳! 可一听皇孙二字,太皇太后乐了,虽唏嘘一番可怜了朱厚照,可任何事,想获得,就必须付出代价,现在想一想,给朱厚照动一动刀子,这点儿代价便不算什么了,毕竟……曾孙和玄孙相比,孰轻孰重,老太皇太后还是很拎得清的。 太皇太后忍不住感慨道:“这关系的,乃是社稷,是苍生,是国本哪。” “是,臣妾也是这样想的。”张皇后道:“所以当时就拿了主意,就算方继藩不肯切,臣妾还不肯答应呢,这是天大的事啊。” “就是。”太皇太后一脸期盼地道:“这么些年,也不见产下一子,皇帝那里,人丁单薄,后继无人,这是天大的事,哀家其实一直也忧虑着这个,只是这些事不便说,也就只能藏在心底担忧,诶……东宫那儿,幸了上百个秀女,没一个怀有身孕的,这肯定就不是秀女的问题,是厚照的问题了。亏得方继藩有主意,有主意就得试试,莫说只是切这个,便是卸胳膊,断了腿,哀家虽然心疼,可关系重大,若真能成事,就一切都值得了。” 张皇后听着,面上也掩不住喜色。 平时这婆媳的关系,其实多多少少有些膈应的地方,毕竟这两个女人,太皇太后是后宫之主,张皇后也是后宫之主,难免会有一些冲突,可对这件事,二人算是想到一处去了,非但不谋而合,彼此之间说的话,竟都说到了对方的心坎里。 张皇后很是触动地道:“皇祖母真是明鉴啊,臣妾也是这般想的。” 说罢,张皇后和太皇太后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都乐了。 现在陛下的龙体,似乎康健了,从西山来的消息,陛下居然可以下笔修书了,而且头脑清醒,至于肠瘫之症,那蒋御医也在西山,也已修文至御医院,得出的结论是,陛下的肠瘫彻底的好转,没有一丝后遗症。 可见这坏了哪儿,切哪儿,确实是有奇效的。 现在太子生不出孩子,也坏了某个地方,根据坏哪割哪的理论,方继藩的这一场手术,是可以自圆其说的,而且很令人信服。 突然,太皇太后道:“你们张家……有消息吗?” 一听这个,张皇后想起什么,这些日子,因为陛下和太子的事,她竟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兄弟! 她神情一下子显了几分忧色,道:“至今没有音讯。” “哎!”太皇太后叹息道:“这世上,真是有数不清的烦恼啊,也不知到了哪里,哀家就怕有个万一啊。” 张皇后也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却也只能叹息。 两个女人,似乎一下子有了许多的话想说。 ………………………… 弘治皇帝此时正躺在西山养病,为大明朝劳碌了一辈子,难得的闲下来,竟有一点儿不太习惯! 过了半月,那蒋御医便得了吩咐,特来请陛下下榻走动了。 其实在后世,这样的小手术,不需一周,便会鼓励病人下榻走一走。 不过这个时代不同,毕竟没有有效的抗生素,危险性还是有一些的,一直拖了半月,弘治皇帝才开始下地。 蒋御医的心情显得很好,笑脸迎人地道:“陛下,这西山医学院真是神乎其技啊,臣学医数十载,不曾见过如此的神术,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弘治皇帝微笑。 蒋御医又道:“还有那位苏月苏大夫,陛下可知此人对这手术之术,认识极为深刻,他的话,总是能透彻无比,臣都想留在医学院,好好向这位苏先生学习了。” 弘治皇帝依旧唇边带着微笑,一面捂着腹部,在蒋御医的搀扶之下,蹒跚而行,一面道:“卿要拜苏大夫为师?朕记得他很年轻。” “……”拜师。 蒋御医沉默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陛下这一提醒还真是对了。 说起那位苏大夫,其实对自己甚是冷漠,他理论深厚,说是深不可测都不为过,自己想学习,他肯轻易倾囊相授吗? 这医学浩瀚,若是学会这么一手神乎其技的开膛破肚之法,这可是一辈子都能受益的事啊。 可如若拜师,不知他肯不肯倾囊相授? 只是,那苏大夫确实年轻,自己年纪老大不小了…… 他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弘治皇帝在房里踱了百步,已是气喘吁吁,无法忍受了,便让蒋御医搀扶自己坐下,道:“为何今日久不见温卿家来?” 平时这个时候,温卿家大抵都会来的啊。 可今日来得有些迟了。 弘治皇帝,又饿了。 来了西山,他方才知道,原来食物是用来享受的。 他更知道,原来美食的真谛并不一定是什么大排场,或是非要用什么珍贵的食材,美食的真谛在于在寻常的食材中,去发掘不同食材独特的味道。 弘治皇帝最近总觉得饿的不行,每日就盼着温艳生来。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温艳生才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鱼粥来。 弘治皇帝远远就闻到了香味,顿时,他的眼眸也一下子多了几分色彩似的,精神爽利地道:“温卿家今日来迟了。” 温艳生恭谨地道:“陛下,太子殿下已能进食了,他饿得慌,点名了臣给他做一碗鱼粥,臣先赶紧给太子殿下送了去,此鱼粥乃大黄鱼所做,这大黄鱼并非是什么稀罕之物,尤其在宁波,更是不值一钱,不过此鱼甚为鲜美,用来熬粥,先用鱼清蒸,而后再熬出鱼汁,此后在另取熬了一夜的米粥,将鱼汁混入米粥之中,彼此混合,既有米粥的香甜,又有大黄鱼的鲜美,蒸过的鱼,却可爆炒一番,添加一些作料,须知喝粥,需有下粥的食物,这蒸煮和在油锅里爆炒上来的大黄鱼,用来下粥,彼此中和,真是恰到好处,陛下可以尝尝。” 弘治皇帝没听他说便饿了,现在听他啰嗦一通,更是觉得自己前胸贴了后背,他早已急不可耐的在蒋御医的搀扶下上了桌,! 看着这小碗的鱼粥,散发着鱼香,还有另一小盘,特殊烹制过的大黄鱼,弘治皇帝已经忍不住的吞了一口口水。 他先取勺舀了一口粥,轻轻放进口中,果然,口齿生香,胃口大开! 弘治皇帝忍不住笑道:“人们都说西山到处都有宝贝,可在看来,天下的宝物,不及一个温卿家,真香啊。” ……………… 今天很早就起来码第一章了,感冒实在难受,估计吃的药也有睡眠作用,老虎得去补眠一下,醒了继续码字!顺便再求求票儿! 第五百八十四章:献宝 简单的快乐。 至少在许多人看来,快乐是奢侈的,弘治皇帝尚俭,因而严格的要求自己,对自己难免苛刻。 而在西山,弘治皇帝方才知道,饭菜不在于奢侈,也不重在食材,而在于人,人找对了,一切便都可化腐朽为神奇。 就如这大黄鱼,真是一钱不值的东西,京里罕见一些,可东南沿岸,据说现在每日俘获数十万斤,供应东南沿岸所需,因为产量太大,以至于很多时候,沿岸的百姓都无法消化,不得不将其制成腌鱼。 而就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用它来熬汤,用它来熬粥,却比不知多少珍贵的食材,更令弘治皇帝吃的愉快。 弘治皇帝很快将这粥吃了个干净,现在身体恢复了一些,可以走动,可是又不能离开西山,要以防万一,至少还需在此住上半月,弘治皇帝偶尔,会让人领着自己出去走走,从自己修养的卧室出来,是一群禁卫,禁卫们没有穿着鲜明的铠甲,都是便装,却都森然,方圆五十丈内,密不透风,一只苍蝇未得允许,也休想通过。 弘治皇帝朝温艳生招手,让他陪着自己在外走一走。 温艳生颔首。 对这温艳生,弘治皇帝很有好印象,他能看出温艳生对于名利的淡泊,恰恰是这样的人,对方和自己说话,因为无欲无求,所谓无欲则刚,可以轻松的回答弘治皇帝的所有问题。 远处,冉冉升起了气球。 这西山的气球,已成了一处景点,许多人慕名而来,便是要来此乘坐气球,感受一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 不过因为只是观光之用,所以气球会悬着缆绳腾空而起,到了一定的高度,会被缆绳死死的拉住,不至飘远,也更安全一些。 气球上,总会有人发出杀猪一般的哀嚎,好可怕呀,竟是这样的高。 弘治皇帝昂首,看着那天上飘荡的几个气球:“温卿家可上去尝试过吗?” 温艳生摇头:“臣不敢上去。” 弘治皇帝露出遗憾的样子:“温卿家竟不敢。” 温艳生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致,臣的兴致,只在于烹饪,其他的,反而兴致缺缺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西山,有太多新鲜的东西,却可以吸引各种不同的人,是吗?那么,温先生既是不慕名利,却又为何愿意留在西山。” 温艳生想了想:“因为这里的食材丰富。” 弘治莞尔:“是啊,朕竟忘了,这里有屯田千户所。”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说起来,近来,这里倒是出了一个新的食材,很有意思,可惜,过于辛辣,陛下尚在病中,不能品尝。” “嗯?”弘治皇帝一愣,心里倒是勾起了好奇:“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等过些日子,朕病痊愈了,温先生送来朕看看。” “臣遵旨。”温艳生颔首点头。 “不知太子,在哪里休养?”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温艳生道:“就在不远的蚕室里养着。” 弘治皇帝故意漫不经心的道:“他一定很难受吧。” “还好,近来太子殿下的心情……不错。” “不错?”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凝神看着温艳生。 温艳生微笑道:“定远侯和他在琢磨一个新的食材,就是臣方才说的那个,说是要为太皇太后治病呢。” “太皇太后治病……”弘治皇帝微楞。 温艳生道:“其实不只是太皇太后,还有陛下,陛下也有一些小疾,有了这食材,便可根治。” 弘治皇帝居然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那逆子,突然就高兴了起来,怎么都觉得,好似……有点儿……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家丑不可外扬,微笑道:“是吗,朕倒是颇有几分期待了。” …………………… 被切的第九日。 大抵,朱厚照的伤好了不少,几乎已经没有那种刺痛的感觉,撒尿时又可放飞自我了。 他决定不怪方继藩,怪了也没什么意思,他病的这些日子,医学院开始以苏月为首的一批人开始主刀,因而,等朱厚照病好了,发现现在蚕室里,竟没了他这个神医的用武之地。 可方继藩拿着一个宝贝出来时,却令朱厚照一下子乐了。 这东西,真能治病,而且能治大病。 于是乎,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又开始鼓捣起来,他们寻了一个石槽,而后拿着木锤子将晒干的食材丢进去,使劲的捶打,最后再将这被捶打的如粉末一般的食材取出。 阿切…… 朱厚照觉得自己鼻子酸,狠狠打了个喷嚏。效果很强,他很喜欢。 不过此时他身上有伤,却不能沾这个。 这个东西……真能治病? 朱厚照心里又诸多的疑问。 方继藩却很愉快,这徐经自夕阳搜来的辣椒,如今在西山广泛种植,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现在吃辣椒的人不多,为了防止摘下的辣椒腐坏,方继藩让人将这些辣椒统统晒干,而后在将其碾成粉末。 这辣椒远不只是作料这样简单,其实在它出现的最初,人们将其当做特效药来使用。 方继藩将辣椒粉用了少许,混入进温艳生的十三香之中,尝了一下,嗯,辣味有一丁点,主要是自己的用量少,所以无碍,之后,再将这混合了辣椒粉的十三香交给朱厚照手里。 此后,还有一瓶,乃是辣椒水,也一并让朱厚照带上。 朱厚照身子好了不少,却不敢骑马,一想到骑马,他便觉得蛋疼,于是愉快的坐了轿子入宫。 听说太子入宫觐见,仁寿宫和坤宁宫都忙碌开了。 太子果然没什么大碍啊,否则,这才多久,就又可以蹦蹦跳跳了。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无一日不在挂念着这个家伙,现在听说他能主动入宫觐见,自是喜出望外。 朱厚照至仁寿宫,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俱在,他上前,虽是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却还是规规矩矩的拜倒:“儿臣见过曾祖母,见过母后。”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打量着朱厚照,嗯……好像没什么不同,除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之外。 当然,这件事,还是不要提了,免得大家尴尬。 周氏笑吟吟的道:“太子近来身子还好嘛?”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身子还好,只是伤了一些心。” 周氏和张皇后面面相觑,接着,周氏朝宦官们使了个眼色,众人识趣的告退出去。 周氏才吁了口气,道:“皇儿啊,事关重大,你莫要责怪你的父皇,你的父皇,也是为了社稷啊。” 朱厚照颔首点头,满口答应:“孙臣岂敢。孙臣此来,是为了曾祖母的病的。” “噢?”周氏凝神看着朱厚照。 “曾祖母一直生有冻疮,今日孙臣有一剂良药,想要献上。” 说着,将袖里的辣椒水和辣椒十三香出来:“这一瓶,可将其用混入水里,曾祖母洗手脚或是沐浴时使用,或者混一些水,擦拭患口处。还有这一瓶,可命人添一些在食材里,不要放多,些许即可,往后曾祖母进膳,都放一些,这冻疮,或许便可好了。” 周氏微楞。 她年纪太大了,体内生寒,再加上年纪越大,血液并不流畅,这冻疮从二十年前起便生了,每年冬日至春日的时候,便不免手脚肿大,皮肤溃烂,这等疼痛,是最难忍耐的,有时,真是难受无比,御医们倒是一直都在用药,可效果并不大,久而久之,一到了天寒的时候,太皇太后便觉得生不如死。 听朱厚照拿着这两个瓶子装着的东西,便可以救治,周氏不由道:“这又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吗?” 朱厚照道:“是孙臣和方继藩一起鼓捣出来的。” 这么一听,周氏心里,便滋生了一丝期望了,看来,果然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啊,她笑吟吟的道:“很好,哀家倒是想试一试,但愿,能有效吧。” 而今只是开春,天气依旧寒冷。太皇太后的冻疮还未散,这些日子,更是搅的她心神不宁,但凡有任何可以治病的法子,她都愿尝试。 只是,这已二十多年的旧疾,能不能好,太皇太后心里,依旧还有些忐忑。 张皇后也觉得惊奇,却是不露声色,笑着道:“难为太子有这样的孝心,你的皇祖母,没有白疼你。” 朱厚照道:“孙臣也是得知,这东西可以治冻疮,所以便赶紧来,曾祖母对孙臣好,孙臣自然对曾祖母好,可是有些人,若是对孙臣不好,孙臣……” “咳咳……”太皇太后咳嗽:“这些日子,好生将养,不可再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朱厚照只好道:“是。” 张皇后不免道:“这些日子,要节制身子啊。” 朱厚照觉得这话怪怪的,想了很久:“噢,知道了。” 不经意的时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了某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真的……有皇孙吗? ……………… 第三十二个盟主秋怀涵梦诞生,秋怀涵梦同学老虎没记错的话,老书时,就曾是老虎的盟主,缘分啊,大兄弟。 第五百八十五章:神药 既是太子进了药来。 太皇太后自然要试一试。 这辣椒水,朱厚照特意嘱咐过,只可涂抹在没有伤口的冻疮皮肤上,有伤口的地方,却需尽力的避免。 而今已开春,伤口倒是没有的,因而涂抹之后,太皇太后顿时有一种辛辣的感觉,火辣辣的感觉。 好在没有伤口,虽是火辣,倒也不至于疼。 夜里的时候,太皇太后照旧要喝一碗米粥睡,这米粥里,便放了一些十三香。 照例,不可放过,只一丁点。 可即便是一丁点,太皇太后将这粥水放入口里,顿时,头皮都要炸了:“水,水……” 宦官们都懵逼,还以为这粥里有毒,一个个手忙脚乱。 太皇太后顿时觉得浑身燥热,口里辣的实在受不了,不断的喝水,等好不容易这辣味淡了,反应了过来,才发现浑身已是热汗腾腾。 须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辣椒的,即便是有茱萸和胡椒之类的替代品,可其效果,比之辣椒差了十万八千里,似这等专门调制的辣椒粉和辣椒油,对于这个时代,没有真正尝试过辣椒的人而言,哪怕份量再少,这种辣感,也极为恐怖。 太皇太后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抚平了情绪。 太辣了,乃至于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舌头,竟都要不属于自己了。 “娘娘……不吃了?” “吃!”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世上,哪有什么药不是如此的?” 她毅然决然,继续吃了一口粥,另一边,早有人预备了茶水。 这一次,比之前那一口,要容易接受一些,虽然依旧还是辛辣无比,太皇太后的脸都红了,只觉得浑身都是汗,可这冻疮,折磨了她二十年,太皇太后是无一日不受此病的折磨,依旧吃了第三口、第四口。 这一碗粥喝完,就如是打了一仗一般,太皇太后身上的皮肤都红了。 辣椒的功效在于能促进血液循环,而冻疮的本质,则为血气不畅,这一碗粥,对于刚刚尝了辣椒的太皇太后而言,几乎相当于是架了热锅,将她的血液烧熟了,仿佛是在体内翻滚。 太皇太后眼角都辣的流出泪来,不断的喘息,连喝了几盏温茶,方才缓过了一些。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道:“娘娘,坤宁宫那儿,张娘娘命奴婢来,说是不知那治冻疮之物,不知有没有,张娘娘想起,太子殿下说过,此物最治湿寒之症,猛地想起,到了冬日和开春时,都觉得手脚凉,也想试一试。” 太皇太后道:“哀家也不知有没有效……”她一面说,一面口里喷吐出热浪:“罢了,取一些送去吧。” 当夜,太皇太后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太皇太后起来时,突觉得身子轻盈了一些。 “来人,来人……”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小脚,从前因为冻疮,所以她的腿脚肿大,行动也有些不便,可现在……这腿脚的肿大,竟明显消了几分。 辣椒这玩意就是如此,可能对于后世许多人,这辣椒的功效并不强,很多人吃了辣椒,照样面不红心不喘,尤其是来自于四川和湖南的各位,便是一碗辣椒下去,人家那也是心如止水。 可太皇太后却是不同,她的效果,和湖南人吃了一盆剁椒的效果相似。所以湖南人若是要治冻疮,怕是靠辣椒不成的。 再加上冻疮处,涂抹了辣椒油,这一夜过去,血气早已通畅的不能再通畅了。 难怪……昨夜没有觉得瘙痒难耐,睡了下去,一觉便到了天光。 太皇太后一脸惊喜。 那端来了铜盆,打了温水而来的宦官正要预备给娘娘洗漱,而后还要梳头、更衣,一见到娘娘自锦被里露出的小截小腿,啊呀一声,手一哆嗦,铜盆落地,温水顿时溅的四处都是。 这宦官忙是拜倒:“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可此时,太皇太后的心情,却是愉悦无比,这药,竟有如此的奇效? 她心里掩不住大喜,只有染了冻疮之人,方才知这不伤人性命的病,却有多难耐,她哪里顾得上治罪,道:“先沐浴,随即预备上药,还有,清早进膳时,须记得将药放进去,今日多放一些。” 说罢,他已自榻上起来,身子轻快了许多,激动的不得了。 清早进膳乃是一碗参汤和一些糕点。 参汤里加了辣椒。 看着这漂浮在参汤上红彤彤的一片,似乎,这一次那十三香的粉末加的不少。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吃吧,再难,有这冻疮难吗? 她取了勺子,吃了一口,这一次确实是加多了,辣气冲天,觉得喉头都要冒火,一旁的宦官,忙是小心翼翼的奉茶上来。 太皇太后摆手:“不吃,莫让这茶水冲淡了药性,哀家……哀家忍一忍!” 在这治病的喜悦之下,生生的忍住那五脏六腑都火辣的感觉,整个人,仿佛都要炸开了。 第二口…… 第三口…… ……………… 十三香的价格定制的有些高,销量虽还不错,却总是达不到预期。 因而,新款的香辣版十三香,便上市了,玻璃瓶上还贴了纸,上书‘西山秘方,包去百病’。 治病是不能治病的,谁真靠辣椒去治病,那就真的是二货了。 不过,这辣椒确实有活血的功效,在这个没有暖气,且还处在小冰河期,全年近半的时间都是天寒地冻的时代,不吃辣椒吃啥?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的操作,也是觉得神了:“真能包去百病?” 方继藩颔首点头:“百病可能还差一些,七八十总还有吧。” 朱厚照突然冲上去,掐住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那本宫生不出娃,你切本宫?你不是包去百病,骗子!” 方继藩七荤八素,这或许……就是割人不可描述之物的代价吧,朱厚照大部分时候还是正常的,可也有时候,会突然失常。 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方继藩大口喘气:“殿下,你又忘了,是你求着我切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陛下啊,陛下你不敢,那你找萧敬才是,臣……是个本分人啊,臣……咳咳……” 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不做声。 方继藩却看着朱厚照,掐着指头算算日子,殿下的身体,应当已经大好了吧。 再根据太子殿下从前在东宫起居注里那等各种荒诞的行为而言,太子这牲口,也该…… 却不知什么时候,东宫里,哪个幸运的女子,能怀出一个龙子,若如此,你朱厚照还不是要谢我? 此时……只好忍一忍了,毕竟便是那些骟了的小猪,还得唧唧哼哼叫上十天八天呢,太子殿下比较高级,发发神经是可以理解的。 朱厚照果然恢复了正常,他觉得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意思,便又坐下,道:“说起来,你这东西,真能卖出好价钱,人家会上你这个当?” 方继藩笑而不语:“起初时候,他们觉得是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东西辛辣,初尝的人,肯定是受不了,可越是受不了,他们反而越是觉得,这定是灵丹妙药,所以,越如此,他们越是要吃,吃着吃着,他们就离不开了,殿下……等着吧。” 朱厚照一副不信的样子:“本宫尝过了,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哼,若不是想要陷害父皇,这辣椒,全无半分用处。” 方继藩汗颜。 朱厚照大义凛然:“你这等糊弄人说包去百病的法子,和糊弄有什么区别,你这是拿着西山的声誉,去挣昧良心的银子。” 不知何时,朱厚照也有了正义感。 他显然是属兔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方继藩不以为然,其实辣椒确实是好东西,还真能治疗不少疾病,可是这玩意,怎么跟朱厚照解释呢?解释了他也不懂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殿下,还是那句老话,老百姓的银子,不骗,你良心不会痛吗?” ……………… 仁寿宫。 太皇太后的冻疮,竟是奇迹一般开始治愈,起初是消了肿,此后许多瘙痒难耐的地方,开始结痂,最后慢慢的剥落,原本那冻疮所带来的疼痛,也渐渐开始缓解,最后消失不见。 病好了。 太皇太后心情美极了。 今日午膳,张皇后带着朱秀荣也来了。 因而,这后宫的老中少三个女人,自是在一起进膳。 宦官们传了膳来。 今日皇后娘娘来,而且太皇太后的病已缓解,宦官们极聪明的擅作主张,没有在菜里添加任何的十三香。 看着这一大桌热腾腾的饭菜,太皇太后心情极好,举起了筷子,招呼:“这些日子,宫里事多,倒也没什么闲心,大家一起好好坐着,安安心心的吃一顿饭菜,来,秀荣,你瞧瞧的,瘦的和猴一般,你多吃一些。” 朱秀荣颔首,乖巧的低头进食。 太皇太后徐徐的举了筷子,捡了一片笋儿,入口…… 太皇太后的眉微微蹙起……怎么感觉……不得劲啊! 第五百八十六章:父皇圣明 太皇太后放下了筷子。 蠕蠕嘴,竟是开始怀念起那辛辣的感觉了。 尤其是那辣椒刺激着味蕾的感觉,欲罢不能。 今日难得吃一顿没有辣椒的菜,却觉得味道太淡了一些,少了点儿什么一样。 谁料张皇后在尝过了一点饭菜之后,也没什么胃口。 张皇后这些日子也吃辣椒。 她有一个印象,那就是,西山的药,肯定是好的,你看,这药是真好了,一入口,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辛辣的眼泪都要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越是难以入口,不就越是证明了这是好药吗? 吃着吃着,竟是离不开了。 明明当初尝的时候,辣的一口都吃不下,可现在…… “祖母的病,好了?” 太皇太后想了想:“好了大半,还没好利索。” “此药,确实很有功效,虽是好了大半,臣妾以为,要除病根,需坚持吃药不可。”张皇后道。 太皇太后看着张皇后:“只恐你们吃不惯。”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臣妾吃得惯的。” 太皇太后明白了,朝宦官道:“上几道菜来,要配了药的。” 宦官们会意,不多时,又心新上了菜,菜是红彤彤的,远远闻之,朱秀荣便感受到了鼻尖下的辛辣,她忍不住阿q一声,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却已默契的举起了筷子。 那辣椒刺激着味蕾,痛并快乐着。 ……………… 大批的辣椒,制成了粉,随即大量的入库,与此同时,方继藩坐在房里,开始修书,这是一封家书,父亲镇守贵州,练习兵马,那贵州瘴气和湿气重,此时云贵等西南诸省,都是大明自元朝夺取的土地,为了保证对这儿的开发,大明曾迁徙人口,同时在各处险要的位置,设置军卫,以巩固西南。 只是,即便如此,许多汉人抵达这里之后,因为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湿气极重,那云贵之地,有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之称,这等连绵不绝的阴雨,再加上林莽重重,地上多为腐败的落叶,又是连绵的阴雨,寻常的汉人,移居至此,是极容易患病的。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血气不畅。 这也是为何,辣椒传入了中国之后,四川、云南、贵州和湖南诸地,这辣椒便立即开始风靡的原因。 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能抵挡湿气,爱吃辣椒的人,就如爱笑女孩一样,一般都活的比较长一些;而不爱吃辣椒的人,却无法抵御各种的疾病,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阴雨天气,大多数,还未娶妻生子,便已夭折了。 此时的大明,之所以西南连番大乱,其中汉人的人口数量,也是重要的因素,虽是大量的迁徙人口,可人口不适应本地的情况,许多人患病,这在这个时代,叫做水土不服。 因而,人口一直不见增长,反观土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人口却一直都在繁衍壮大。 方继藩决定给贵州供应辣椒,且派一队屯田卫,前往贵州先行推广和种植辣椒。 有了这辣椒,贵州那儿,情况可能缓解许多。 书信送了出去,而在此刻,方继藩因为不必做手术,轻松了许多,他至屯田千户所的暖棚,这里的暖棚因为种植各种植物,所以暖棚盖得千奇百怪。 只是此时,在一处高大的暖棚之下,一个已有人高的树木在生长。 徐经自西洋带来了太多的植物,有的是西洋本土生长的,有的,则来自于欧洲,甚至,还有佛朗机人自黄金洲不远万里带来。 显然,佛朗机人对于许多黄金洲的植物,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由于南美洲的地理气候,与西洋相差不大,因而,他们大量的带着种子,寄望于能够在西洋试种。 如今,这些不明功效的种子,被徐经高价收购,却来了西山。 这是一个奇妙的旅程,犹如蝴蝶煽动过了翅膀。 方继藩对于这棵生长于此的树,由着极浓厚的兴趣,他将许多植物,进行了划分,有的树木和作物方继藩认为有用,则命屯田千户所重点的照顾。 一听定远侯到了暖棚,张信便匆匆赶了来,他现在,已是完全一副老农的打扮,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伯爵,更加不像是英国公之子,将他丢在西山的农户堆里,保准你找不着他。 可张信对此,不以为意,在他的世界里,西山的这些作物和植物,才是他的一切。 他见了方继藩,行了礼,方继藩居然良心发现,有点心疼他,你看看你,做一个人渣多好,偏偏要做神农,心里唏嘘一番,方继藩朝他道:“此树如何?” “请侯爷放心,这里一共有四株这样的树,已有三棵存活,它喜爱温暖的土壤,因而卑下已命人改造过了,不成问题,想来到了年底,大抵可以再茁壮一些。” “要尽力培育,到时,再命人带着种子,至云贵那儿去推广。” 张信看着方继藩,有些疑惑:“只是卑下有点不明白,为何侯爷称其为金鸡纳树,它和鸡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金鸡纳霜啊笨蛋…… 方继藩心里想。 这金鸡纳霜,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乃是抗疟疾的圣药,虽然这玩意颇有一些副作用,可和这个时代对于疟疾束手无策的情况相比,金鸡纳霜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当时清朝镇压西南的民变,官军就大量的携带金鸡纳霜,而在南美洲和西洋、天竺等地,殖民者们同样因为水土不服,大量的滋生疟疾,这金鸡纳霜,为殖民者们的殖民统治,更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这玩意,竟只是从这金鸡纳树上,剥下它的树皮,将其研磨成粉末制成的,简单而高效。 而疟疾,在当今世上,几乎是常见的‘瘟疫’,有此圣药,又不知可救活多少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因为……” 张信凝视着方继藩,一脸渴求定远侯解惑的样子。 方继藩慢吞吞的道:“我爱吃鸡。” “……” ………… 弘治皇帝已在西山呆了足足一月。 一月的时间,终于使他恢复如常,腹部已结了疤,不必在用药了。 不是不说朱大夫的刀功很好,这口子简直可以纳入教科书了,因而,伤口愈合的很好,早七八日,便抽了弘治皇帝的缝线,而现在,弘治皇帝看着自己腹部的一道新疤,想着自己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哂然失笑。 陛下要移驾了。 方继藩表现出了依依不舍的样子。 朱厚照更加积极,一大清早,便来见驾。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身体痊愈,可喜可贺,儿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虽和朱厚照都待在西山,可朱厚照在被切了之后,并没有来探望弘治皇帝,弘治皇帝,自也没有去探视他。 父子相见,竟有些尴尬。 毕竟儿子切过了老子,而老子又下旨命人切了儿子。 弘治皇帝现在已不必人搀扶着走路了,甚至一个月的歇养,居然身子好了不少,一身轻快,能蹦能跳,他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你的身子,也还好吧?” 朱厚照道:“儿臣的身子好着呢。” “嗯。”弘治皇帝又想到了起居注,他心情很复杂,既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儿像那酒池肉林里的纣王,又觉得,不学纣王,生不出孙儿怎么办? 他心里极热切的盼着那一刻,却又觉得这一刻过于遥远。 因为切一下,就可以生儿子? 终究还是有些玄乎啊。 可至少,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 弘治皇帝颔首:“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万万不可操劳过度了。”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父皇要回宫去了,这西山,说起来,儿臣才是东道主,儿臣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一直没有来拜见父皇,儿臣心里,甚是愧疚,因此,儿臣在想,父皇临行之时,儿臣该做一回东道主,宴请父皇才是。” “嗯?”弘治皇帝有一丝丝的警惕。 “请父皇放心。”朱厚照正色道:“这宴请的酒菜,俱是温先生掌勺,温先生信制了一道菜,真是太美味了,父皇若是不享用,实在可惜。” 弘治皇帝听到温先生三字,微微放下了心,抿嘴一笑:“既如此,也足见你是有孝心的人,你去安排吧。” 朱厚照顿时美滋滋,忙道:“儿臣遵旨。” 见朱厚照兴冲冲的去了。 弘治皇帝坐着微笑,萧敬笑吟吟的站在一边,低声道:“陛下大病初愈,万万不可暴饮暴食。” 这是某种提醒,表面上是如此,实际上,却好像是说,太子殿下不知玩什么花样呢,陛下要小心哪。 弘治皇帝面色淡然:“这个家伙,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人啊,朕为抱皇孙,确实对他有亏,这才同意,赴这一场鸿门宴,倒想看看,他又想玩什么手段。” “陛下圣明!”萧敬笑吟吟的道。 “他呀,还太嫩了。” ………… 第三十四个盟主由‘挂在树上的鬼鬼鬼’大官人领取,老虎在此拜谢这位网名极长的同学,因为有你,还有众多订阅、赠送月票、打赏的读者支持,老虎才能无忧无虑的,去写下一个个故事,愿朱厚照与你们同在。 第五百八十七章:好汉子 宴会是在镇国府里举行。 弘治皇帝已落座,他打量着镇国府,这里很朴素,看着那漏光下来的屋瓦,弘治皇帝说不出的愉悦:“这衙,是谁修的啊?” 朱厚照立即道:“是方继藩。” 方继藩也同时道:“是臣。” “不错,不错。”弘治皇帝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衙房也是如此,官不修衙,若是气派堂皇,这排场太大,难免奢靡过度。” 你拉倒吧,还不是工部不肯掏钱,难道让我方继藩掏钱出来给公家修? 方继藩心里吐槽。 朱厚照心里也在吐槽,说是说的好听,可这屋子漏雨啊,粉上去的白灰,哗啦啦的就往下掉粉,这是衙吗?这是猪圈! 朱厚照乐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办:“父皇,当初修此衙的时候,老方确实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镇国府虽是太子行在,父皇崇尚节俭,儿臣身为人子,岂可奢靡大度呢?”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是高论。” 三人坐下。 方继藩透着一股子不安。 说实话,他很不赞同朱厚照去触碰皇帝的逆鳞。 不过,他毕竟是局外人,权当是看戏吧。 片刻之后,热腾腾的锅便端了上来,火锅…… 这东西并不新鲜。 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火锅这东西了,老祖宗们为了吃火锅,青铜器时代,就特么的折腾出了这玩意。可见为了吃,这是有多丧心病狂啊。 弘治皇帝道:“边炉?” 这锅里加了水,下头,却有一个专门的小炉子,炉子里是鲸油,朱厚照引了火,这锅下顿时升起了火焰。 锅里的汤,是早就炖好了的,用大黄鱼熬汤,里头还放了一些蔬菜,因而火一引,锅很快热起来,顿时开始沸腾。 朱厚照先是自袖里啪的一下,拍出了一沓文书:“父皇,你看这是什么?”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是一沓厚厚的《宰牛书》。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那数万牛马,儿臣想好了,能用的牛马,养起来,不能用的,统统宰了,或做成肉干,或是留着屠宰,此牛,可是文书为凭的,为了招待父皇,儿臣亲自宰杀。”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这一次,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这牛,本就是朱厚照的。 朱厚照将宰牛书收起,随即又道:“将牛肉取来。” 一盘盘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这牛肉俱都切成了小小的薄片。 说实话,弘治皇帝还真没怎么吃过牛肉。 毕竟,作为天子,考虑到更多的乃是务农之事,而这务农,本就和耕牛有关,宫中的菜谱,有鸡鸭鱼,有猪羊,唯独,就没有牛肉。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点头:“那么,朕就托你一次福了,尝尝滋味。” 朱厚照道:“父皇且慢动,儿臣亲自为父皇烹煮。” 此时温艳生站在一旁,笑吟吟的道:“陛下,这边炉,以黄鱼为汤底,黄鱼鲜美,又加入了生姜、葱花等物,去其腥,这一锅汤,足足熬了一夜,使鱼肉几乎炖入堂中,化作了汤水。而这牛肉,最是讲究火候,老了,难以咀嚼,反而应当将其烫至八九成熟,起锅来,混上大葱、蒜子等物入口,趁热吃下,既鲜嫩,又可口。” “除此之外……” 朱厚照受不了了:“温先生你回避一下,这里是私宴。” 温艳生点点头,又觉得不交代完,有点不舒服,他忍不住道:“其实再加上了特质的香辣……” “好了,好了……”朱厚照挥手。 温艳生只好笑容可掬的道:“那么,请陛下和殿下赶紧趁热进膳。” 走了。 弘治皇帝感慨:“既是温先生所推荐之物,一定美味可口,朕已等不及了。” 朱厚照忙道:“那么儿臣烫给父皇吃。” 他拿起筷子,夹了几片生肉,放入翻滚的沸汤之中。 朱厚照想起什么:“对了,还有十三香。”举起桌上的玻璃瓶,倒出一些粉末,丢入汤中,觉得还不够:“还有油……”那红彤彤的,哪里是油,分明是辣椒水。 一通放入之后,朱厚照将那牛肉捞起,夹了两片至弘治皇帝的碗里,又夹了一片到自己的碗里。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先吃。” 他大大方方,夹起了牛肉片,入口,顿时,一股香辣滑嫩的牛肉充塞了朱厚照的味蕾,他噗嗤一下,咀嚼,入肚,一气呵成,脸微微泛着红光,翘起拇指:“好吃,太好吃了。” 朱厚照随即笑吟吟的看向弘治皇帝。 这牛肉火锅,这几日,朱厚照已经尝了许多次了,一开始辣的他如狗一般伸着舌头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慢慢的,越吃越有味道,今日他添了格外多的辣椒,便是要给父皇一个下马威。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方卿家,你为何不吃?” “噢,臣吃,臣吃。”方继藩举起筷子,烫牛肉。 弘治皇帝则慢悠悠的夹起了牛肉,入口,面带微笑,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除了面红了一些,却依旧还镇定自若,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的将这牛肉吞下,沉默了很久,不断颔首点头:“不错,很不错……” 朱厚照眼睛都直了,不对啊,明明很辣的啊。 却见弘治皇帝又低头,已忍不住尝这第二片了,又是一口下肚,笑吟吟的道:“真是人间美味,千金不换啊。” “……”朱厚照有点懵。 这啥情况,亲口尝了尝,很辣啊。 可是父皇…… 弘治皇帝夹了生牛肉,开始给朱厚照烫:“儿子对父亲,该有孝心,你对朕有孝心,朕已知道了,可朕对儿子,也理应有舐犊之情,这叫父子相亲,来,朕亲自给你烫。” 烫了牛肉,满是怜爱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硬着头皮,吃了。 虽然此前吃过许多次,可这辣味,既是过瘾,又觉得口干。 方继藩倒是受的影响不大,他对辣味的承受能力更强,索性懒得理这父子二人,自己烫自己的,躲到一边吃。 待吃饱喝足,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 朱厚照内心是有些失望的。 弘治皇帝道:“这顿饭,朕吃的好极了,太子有此孝心,朕承你的情。” 朱厚照只好怏怏道:“儿臣……” “好啦,朕也该摆驾回宫了,西山这儿,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只是可惜,朕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忙碌,你们也好生在此,打理你们的镇国府。”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出了镇国府,外头早就停了轿子,朱厚照和方继藩跟着出去,恭送圣驾。 弘治皇帝拉下了帘子,四下无人了,方才猛地伸出了舌头。 好辣啊。 轿子起了,走远了一些,弘治皇帝拉开帘子:“萧伴伴,萧伴伴……水,水……” 萧敬吓了一跳,还以为中毒了呢,匆匆取水,弘治皇帝咕咚咕咚将水囊中的水喝了个见底,脸上依旧还是赤红一片,青筋暴起。 萧敬忍不住苦笑:“陛下,您这是何苦来着,不去便是。” 弘治皇帝冷冷道:“哼,这一次,太子救了朕的命,他自是该对朕有救命之恩,可这个家伙,历来都是占了理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的,他自以为自己了不起的时候,就难免以为真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了,心里便没有了敬畏之心,朕今日赴会,就是知道他会玩弄这些小把戏,既不戳破他,又要让他心里难受,让他觉得朕深不可测……” “水,再取水来。” 咕哝咕哝,又灌了水。 说实话,想要一面吃着这香辣的牛肉,还需憋着,这却非要有极大的定力才成。 也幸亏弘治皇帝这个人,历来是对自己最狠的,否则,怎么又毅力十年如一日的废寝忘食,勤于政务呢? 可离了朱厚照的视线,这几个水囊的水几乎将他灌饱了,才勉强使口里的辣味冲淡了一些。 “陛下到底吃了什么,这东西,竟这样可怕。” 弘治皇帝依旧坐在轿里,沉默了很久:“其实……吃着的时候,是可怕,可事后回想,竟觉得……很有几分滋味。” “……” “下次,请温先生再做一锅,朕还想尝尝。” ……………… 朱厚照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心里透着失望。 突然有些看不透了,父皇此前吃过辣椒啊,不对啊,此前在养伤,是不能随便吃这个的,若不是痊愈,自己也没这个胆子让父皇吃这个。 他越想,越是想不透,于是看向方继藩:“老方,父皇倒是有些深不可测了。” 方继藩自然不想告诉朱厚照,其实弘治皇帝陛下在愉快的吃牛肉片时,一只手却狠狠的拧着自己的大腿,方继藩坐在弘治皇帝的下首,自然看了个清楚。 不得不说,陛下真的是有大毅力的人啊,够狠,是条汉子,已经接近湖南人了! 却在此时,里头有人道:“不好了,不好了,刘公公……疯了。” 刘瑾? 朱厚照和方继藩连忙冲回镇国府衙堂,却见刘瑾双目赤红,舌头伸出,噗嗤噗嗤的喘气,那剩下的半锅边炉,一片狼藉。 刘瑾拼命的扼着自己的喉咙,歪歪斜斜的踉跄走步,噗通一下,倒了下去。 “殿下,奴婢和刘公公一道儿收拾这残羹冷炙,刘公公贪口,端起一锅汤,生生喝了下去……” ……………… 来迟了,不过不要紧,虽然过了十二点,可这是昨天的第五章。 第五百八十八章:大捷了 方继藩震惊了。 这……真的是条汉子啊。 大明的宦官,果然个个都是好汉。 几乎可以想象,弘治皇帝和朱厚照愉快的唰着火锅,夸着这火锅好吃的时候,远远站着伺候的刘瑾,是如何将自己哈喇子如水帘一般落在地。 又可以想象,刘瑾是如何急不可耐的等着陛下移驾,朱厚照二人前去恭送时,一下子扑到了火锅这儿,二话不说,端起锅来,便是一口闷。 刘瑾……好像还没尝过辣椒的滋味吧。 这真是连湖南人,都不敢这么玩了,而我们的刘瑾,他做到了。 刘瑾呃着自己的脖子,躺在了地上,开始打滚,嘶哑的发出声音:“汤里有毒……有毒……” 刘瑾平时说话,都是尖声细语,像女人一般,今日却是恢复了男人本色,那粗哑的声音,还有那如杀猪一般的嚎叫…… 方继藩摇摇头,心软了,忙道:“赶紧,取水…” 刘瑾开始拼命的灌水,一直灌到连胆汁都吐出来,这才稍稍缓解,诶哟、诶哟的被抬了下去。 ………… 弘治皇帝临朝,当他精神奕奕,面带红光的出现在谨身殿,众臣悄悄的观察着陛下的气色,惊喜交加,此前传出陛下病重,接下来,又传出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这些消息,让不少大臣疑心了不少时间。 每一次陛下病重的时候,朝里朝外,都难免会传出诸多流言,这已是习惯问题了。 唯有当陛下亲自出现在谨身殿,接受百官朝贺,方才让所有人放下了心。 于是群臣大喜,廷议几近结束的时候,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近日朕身体偶感不适,诸卿为朕分忧,倒是辛苦了。朕身染重病,贻误了此科殿试,朕已选下月初三考教新晋贡生。” 众臣纷纷称是。 今年的会试,让人很没有盼头啊。 那西山书院,是一群能将人生吞活剥的牲口,几乎所有大臣,原料想着必中的才子,居然有不少直接落榜,即便中榜的,却也名次不显。 虽是陛下格外开恩,命人增补了十三个名落孙山的举人入贡,可只听说过赐同进士出身,没听说过赐贡士出生的。 此时,有人徐徐站出:“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去,却是翰林侍讲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道:“陛下,八股取士至今,已百二十年矣,其中以此取士,颇有弊病,倘使继续以此取士,臣恐……” 杨廷和一发言,殿中顿时传出无数的窃窃私语。 从前都不觉得八股取士不好,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靠考八股出来的,即便觉得有不好的地方,也只私下里说说。 现在杨廷和直接在庙堂上说出来,可见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于八股取士,已经滋生出了质疑。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 更多的人,则表示出了沉默。 是啊,八股取士有弊端,可是,朝廷能改吗?不能! 你让天下的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十年,却重新去学一个学问?不怕天翻地覆啊? 当然,也有人对八股取士,满腹牢骚的,认为这八股取士,被人钻了空子。 可大家更多的却是无奈,人家可是在这规则内翩翩起舞,规矩,原本是偏向天下程朱儒生的,你们连程朱都学的不如那些新学儒生,这显然就不是西山书院的问题,而是你们的问题了。 弘治皇帝微笑,没有做声,只颔首:“朕知道了。” 众臣都是哑口无言,似乎也没有人愿意跟进。 而杨廷和,显然也没有纠缠。 据说在西山,那一个功勋卓著的气球,对了,叫坏人心术和廷杨号,而今,却已从飞球队里退役,成为了西山农家乐的主要游览观光设施,每日都有上百人,排着队,登上这坏人心术和廷杨号,徐徐的升腾上空,人们在地上,惊叹的看着那硕大的‘和廷杨’号冉冉而起,籘筐里的游客发出惊叫,很是热闹。 杨廷和还坚强的活着,他自然知道,自己已声名狼藉,算是天下皆知,人们总喜欢从耳熟能详的字面里,去细究这字面背后的故事,而和廷杨的典故,也就四处传颂了。 杨廷和自然也清楚,八股取士是没办法更改的,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是他区区一个侍讲学士和一个有名无实的詹事府詹事无法撼动,哪怕是天子,是大明的宰辅,也绝没有人,敢对八股取开刀,这是国本,是天下数十万进士、举人、秀才的根本,当没有了八股取士,或者是八股不被认为是才学的衡量标准的时候,那么这天下数十万官员、士绅还有有功名的读书人,又算什么? 失去了这个合法性,你看看天下读书人抽不抽死你。 朝廷的根本,在于维系天下的英才,什么人是英才,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标准,比如……在隋唐以及之前,那是世家,比如现在,则是能供养子弟读书的人家,大明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你让士大夫去另谋出路,或者对士大夫们说,我已决定了,你从前学的东西不算数,信不信他们敢砸了你朝廷的锅。 杨廷和自然明白这一点,他只是发牢骚,意思便是,西山书院那些钻空子的人,没什么了不起。 他算是破罐子破摔,和西山书院的人卯上了。 而大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谁也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只笑了笑,随即起身,罢朝。 众臣告退。 刘健至始至终没有吭声,那杨廷和,他本是心里带着同情的,都是读书人,也同朝为官,杨廷和成了和廷阳,确实让人能感受他的憋屈,可你杨廷和怎么回事,砸我儿子的锅?我儿子是会元,堂堂正正考来的,你算老几? 自然,以刘健的涵养,还不至于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去和区区一个杨廷和亲手开撕。 此次科举,群议汹汹,质疑声确实不小。 嗯……看殿试吧,想来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 ……………… 西山书院,即便是殿试在即,西山书院的十三个新晋贡生,也照例还得学习新学和骑射,甚至,方继藩亲自包了两个气球,带着诸徒孙们,登上了气球,任由气球飘荡,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天地的辽阔。 自然,每日都有两个时辰,他们会关起门来,接着,太子殿下会取出一些自宫里誊写抄录来的奏疏,供大家模拟讨论。 接下来,朱厚照以‘皇帝’的身份,坐在镇国府里,十三个贡生,则为臣子,方继藩以及王守仁等人,则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将门一关,一封封奏疏取出,随即让刘杰等人,针对这些奏疏,发表自己的意见。 所谓的殿试,就是策论,策论的本质,其实就是皇帝问政,出一道考题,比如哪里水灾,让贡生们出主意,看谁答的更好。 朱厚照取出一份奏报,这是最新送去宫中的奏疏,接着,这奏疏落在方继藩手里,方继藩念道:“金华府知府刘佳金奏曰:近日金华府出没倭贼百余人,横行乡里,备倭卫指挥刘庆奉命追击,至横店乡,臣率七百官兵会本地壮吏与贼鏖战,斩杀倭寇数十,刘庆勇不可当,身先士卒,一路追杀穷寇,亲冒矢石,死战不退,有凶残倭寇趁其落单,将其围堵,刘庆取弓,于三百丈之外射落三名倭寇;又提刀冲杀,奈何倭寇人多,于是乃舍刀以拳脚相搏,一倭寇提刀而至,刘庆力大,生生将其如鼎举起,将其撕裂……此战,头功者,指挥刘庆是也……” 横店大捷了。 这指挥,更是了不起,三百丈提弓杀敌,竟还百发百中,居然凭着双手,生生将倭寇一撕为二。 此等惨烈场景,方继藩眉都没跳一下,心平气和的念出来。 开玩笑,本少爷什么世面没见过,三百丈杀敌算啥,八百里外一个鬼子我都亲眼见过,虽然只是在电视里。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着刘杰等人:“你们以为如何?” 刘杰等人只面面相觑,随即,一个徒孙道:“这捷报,定是弄虚作假,金华府知府,与本地备倭卫指挥狼狈为奸,相互勾结,为其冒功。学生学过弓马,自知弓箭根本无法做到三百丈杀敌,至于生生将人撕裂,这更是荒诞的不能再荒诞之事。”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是武夫,也为自己弓马娴熟而骄傲,自然清楚,金华知府冒功冒的太过了。 他道:“可为何,金华知府,敢夸下如此海口呢?” 徒孙们争先恐后,刘杰这一次抢答:“文人不知兵事,既是为人冒功吹捧,却根本不知实际情况,因而只凭自己想象,胡乱吹嘘,这历来是国朝马政的最大弊病,武官攀附文臣,文臣却对兵家之事,既不屑于去了解,也懒得去理解,全凭一时好恶,随心所欲,以至闹出此等笑话。” 朱厚照笑了,凝视着刘杰:“那么,你们了解马政吗?” …………………… 第一章送到。 第五百八十九章:请认准西山书院 一听马政,刘杰沉默片刻:“学生养过马,学习过骑射、剑术,也曾学习过一些山川地理,读过师公所撰的《纪效新书》,学过算学,可要论马政,学生不敢说懂。”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也算是多才多艺。 至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强。 朱厚照颔首点头:“你还挺谦虚。” 众徒孙默然无语。 朱厚照便道:“那么本宫便考考你们,若本宫要整肃马政,当如何整顿为好?” 朱厚照顿了顿:“就以这份奏疏为题吧,这金华知府与金华备倭卫狼狈为奸,金华,哪里来的倭寇,十之八九,就是他们杀良冒功,金华的备倭卫,依着本宫看,早就上上下下,统统烂到了根子里。以这金华一隅之地,观天下全貌,可见,这天下的官兵,糜烂的有多少,多少朝廷蓄养的兵卒,非但没有一战之力,反而沾染了无数恶习。朝廷若要整肃,该如何整,就以此为题,限一个时辰,写不出来,就在此,跪好了。” 镇国府别的资源没有,可是从朝中誊写来的最新奏疏,以及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的批示,甚至是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在廷议之中的讨论纪要,这些……应有尽有。 朱厚照早命人统统抄写下来,别人知道或是不知道的,样样都有。 依旧还是刷题的套路。 对方继藩而言,教书育人,可能需灌输各种知识,要花费许多的精力,要带他们去见识各地的风情,要教授他们许多的学问。 可若是应付考试,就没什么不是刷题不能解决的了,刷呀,一日一题,五日一考。 早有人搬来了案牍,众徒孙早已习惯了刷题,不过是从刷八股,变成了刷策论罢了,这有啥?大家经验丰富的好。 诚如刘杰搜言,他会骑射,会剑术,学过天文地理。 最重要的还是,他真正的深入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曾和西山的农户们同吃同睡,知道寻常百姓是怎样过日子,也知道寻常百姓眼里的军户是什么,这些知识,在平时看上去无用,可一旦到了用时,顿时心里有数了。 众人纷纷下笔,一个多时辰,一篇篇策论文便收了上去。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个个传阅,比照此前弘治皇帝钦点的一些状元、榜眼、探花文章。 随即,开始打分,这打分,用是是百分制,通过打分,来确定这篇文章是否有价值。 分数其实十分重要,虽然大明的科举里,只有中和不中两个等级,可现在是教授学问,教授学问,就得让徒孙们知道自己的水平有多差,差在什么地方,于是乎,这打分制便出来了。 一天下来,策论文做了一篇,让他们删删改改,又是三次,到了傍晚,则是夜课,王守仁几人,早已在备了无数片经典的策论文之后,开始讲解朝廷武备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其实并非是脑补来的,他们是翰林官,能接触大把的公文往来,朝廷的诏书,都有备份和存档,兵部的奏报,以及兵部改革军制的章程,也都有备份。 这些东西,记在脑里,而后列出几个皇帝和兵部都忧虑的问题,最终,再从中寻找方法。 这一讲,便是足足一夜。 不只如此,几个翰林官们下了课,却还需凑在一起,努力的琢磨这一科殿试,最可能出什么题,欧阳志在待诏房中走动,对于陛下的心思,能猜测几分,当然,他的猜测,只是一个方向,譬如,陛下此次出的题,可能是教化,也可能是马政。 有了大致的方向之后,便是朝着这个方向,多出一些相关的题了,其他的题,依旧也出,也会讲授,却不是重点。 整个西山书院,有一套专门的机制,完全是对科举针锋相对的,找准了科举的每一个痛点,而后高效的进行资源分匹配,其目的……当然是为了朝廷输送人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直都是方继藩的座右铭,作为一个三观奇正之人,方继藩向来以国家为重。 反观其他贡生,有的勉强寻一些从前的策论题,有的摘抄一些邸报来看,还有的依旧还在看文章,觉得文辞优美,便可得到天子的格外青睐。 殊不知这殿试,乃是大明对八股取士的一道防线,倘若只知晓做八股文,虽也会让你做官,可若是对经济民生一概不知,皇帝也不是傻子,凭啥用你? ………… 坤宁宫。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在西山一月的修养,身子非但恢复如初,竟是精力也更胜从前。 张皇后端坐在寝殿里,对着铜镜,朱秀荣那丫头,又带着方小藩去御园里玩儿去了。只是在这时候,便有坤宁宫的宦官刘政进来,跪下,磕头,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张皇后默不作声。 这刘政便开了口:“昨夜,奴婢自东宫的张永处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幸了秀女二人,加上上月月末至今,临幸的秀女,已有十一人,总计三十九次……” 铜镜中的张皇后眉不禁颤了颤。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张皇后一眼:“临幸的秀女,都悄悄把过了脉,尤其是此前临幸的,掌脉的乃是吴御医,吴御医乃妇科圣手,对此,是最在行的。” “而后呢?”张皇后心里隐隐期盼。 “暂时还未出现有孕的情况。” 张皇后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政能看出娘娘所透来的失望。 是啊,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盼头,可这左右总不见曙光,这几日,娘娘都在问,自己就差驻在东宫了:“奴婢……告退。” 刘政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什么?”张皇后回眸。 刘政道:“那位吴……” “你说的那妇科圣手?” “不错。”刘政钦佩道:“就是这位妇科圣手吴御医:“奴婢从他口里得知,仁寿宫那儿……” 张皇后懂了:“也吩咐过他点什么吧?” “是。”刘政笑吟吟的道。 看来太皇太后也很急啊。 张皇后道:“知道了,明儿,赏这位圣手二十两银子,让他好生看顾着,可莫出了差错,圣手变成了断手。” 刘政心中一凛,明白了意思,赏赐,自是应当的,得让人好好干活嘛。 可是呢,别把事弄砸了,到时有了喜脉你也看不出,平白让人郁闷。 倘若圣手不成,张皇后自然不会客气。 平时张皇后虽是脾气好,很好说话,却也得看什么事。 就比如今日这事儿,那可是比天还大的啊,谁敢出点儿差错,谁就玩完。 这既是警示那妇科圣手,又何尝,不是警告自己呢,自己可千万别弄错了啊。 刘政退去。 张皇后却依旧端坐在镜前,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嬷嬷似乎看穿了张皇后的心事,安慰道:“娘娘,此等事,急不来的,这殿下,那个,那个……那个环切才多久啊,伤口愈合之后,也不过二十多日呢……” “是啊……”张皇后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啊,咱们大明朝,还有天上的列祖列宗们,可等了他三年哪……” 嬷嬷无言。 ………… 殿试之日到了。 十五个贡生,一大清早便穿好了新衣。 而所有的秀才,也都在大清早便列了队。 用方继藩的话而言,今日是贡生们大喜的日子。 也让他们的师弟们看看,这些大师兄的风采。 毕竟,刷题是下功夫的活,不给人好生看着,让他们知道,有功名的人快乐是怎样,人怎么能耐住这样的寂寞呢。 刘杰为首,其余人,依着会试的成绩一字排开。 排在前的,方继藩一一勉励几句。 最后的六人,眼睛都红了,眼里泛着泪,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名列中游和中上的贡生老爷,在他们自己心里,他们这辈子,有一种耻辱和污点,必须得洗干净。 所有他们眼睛格外的红,刷题比别人更狠,人家是凿壁偷光,他们是悬梁刺股。 见师公背着手,轻描淡写的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六人瞬间眼睛更加红了,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宛如被捉jian的汉子。 方继藩朝他们一笑,面色怡然:“你们也要努力啊,不要让师公失望。” 听着师公的温言劝勉,一下子,他们的心窝子突然暖和了一些,原还以为又会挨一顿臭骂,现在听了师公的劝勉,反差太大,感动到了,心都要化了一般,六人顿时情绪失控,一齐拜倒:“师公,学生对不住师公,今磨刀霍霍,一雪前耻,请师公拭目以待,若再有差池,学生人等,便再无颜见师公了。” 方继藩大手一挥:“去吧,啰嗦什么,按着那些没出息的同年们,狠狠的暴打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不幸,让他们要恨就恨自己爹娘,想要读书,连百来两银子的入学费都不肯出,活该他们考的不好!不进西山书院,他们也配学程朱,考八股,中进士,进翰林?” 第五百九十一章:圣君在世 弘治皇帝说罢,重新坐下。 左右四顾,道:“既如此,那么考生的策论题,统统念出来,让众卿公评,不过要念得快一些才快,快快念过之后,将试卷传阅下去,让诸卿都看看,也没什么不可。” 萧敬躬身:“奴婢遵旨。” 杨廷和这一次算是豁出去了。 现在的他,想做一个直臣,既然自己的形象,已经再难使自己维持清流的体面,继而图谋未来有远大的前程。 那么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个执拗的反抗者。 至今那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所投来的严厉目光,他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仿佛,这些都无关系。 萧敬取了第一份试卷,开始诵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叫刘让的考生所书,用的乃是寻常的套路:“臣问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又有尧舜,修河治水以悦民,于是民心所向,及至三千年,无不称其为大贤,而今陛下策问民意,此正合孔孟之道,民者,国之本也……” 萧敬念了一通,众人听的昏昏欲睡。 这文章,也不是说不好,你看人家引经据典,就很精准,谁最得民心呢,太近的人不好,比如太祖高皇帝,比如文皇帝,这马屁的嫌疑太明显,贡生是啥,是清流啊,怎么能如此逢迎呢。 可历朝历代的皇帝拎出来,也不好,你夸唐太宗,夸宋太祖,这啥意思,大明就没有为百姓所爱戴的明君吗? 所以这引经据典,是需要琢磨的,刘让很专业,他拎出了唐虞、尧舜,这几个人,都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圣君啊,他们的历史记录,早已模糊了,到底是什么样子,鬼知道。可至少,孔圣人很推崇他们,认为他们是仁君的典范。 所以,想要得民心,得民意,将他们挑出来,宣扬他们的功绩以及他们的仁政,这是准不会错的。 毕竟,大明天子,总不可能吃这三皇五帝的醋吧。 许多人纷纷点头,这策论还算严谨,不错,看来这位刘让,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可谓处心积虑。 其中不少观点,可谓老成持重。 接下来,是个叫朱韬的贡生,萧敬念道:“尧舜之时,天下大治,而百姓……” 好吧,又是尧舜…… 显然,朱韬也很专业…… 再之后,是个叫刘胜的贡生,萧敬念道:“圣人曰: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因而,圣人崇礼,礼者,上下尊卑也,天下百姓……” 还是尧舜。 此时的作文,讲究的就是引经据典,先从引经据典切入进文章。 而要讲到亲民爱民,他朝天子写了不妥,本朝天子说了也不妥,不以尧舜切题,还能找谁,难道还能找方继藩不成? 不过……对于这样的文体,大家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不同寻常。 只是觉得有些闷罢了。 这策论,一个个念出来。 等到了西山众贡生的时候,文风却是一改,这些人,确实是作策论的小能手,这策论可谓是丝丝合缝,密不透风,有理有据。 只不过…… “百姓乃吾之衣食父母也,衣食于臣而言,而安生立命之本,百姓亦如是也。臣闻西山镇国府,太子殿下招徕流民……” 这个比较狠,居然没有提尧舜,而是以太子来举例。 一下子,殿中诸臣哗然。 啥意思? 太子殿下,竟成了亲民的典范,当朝太子,何德何能,都可以和尧舜相比了吗,简直就是笑话。 刘杰等人,顿时被无数嘲弄的目光看着,这样做策论,是太子殿下教的吧? 连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微微皱眉,觉得有些过份了。 太子殿下平时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现在成了这些西山贡生们眼里,和尧舜齐名,成了使天下百姓,心悦臣服之人了。 太不像话。 弘治皇帝面容有点僵,关于这一点,他是万万料不到的。 这策论里,都在宣扬他们新学大道至简,还有同理之心,又用太子做典范,这不是笑话吗? 其实这十五人的文章,作的是极好的,毕竟刷了这么多日子的题,最大的错误,就是引经据典上,有争议。 杨廷和原本还有些担心,一见如此,反而放宽了心了:“陛下,西山书院诸生,这是说,尧舜尚且不如太子吗?” 弘治皇帝端坐不动,心里很复杂,却没有做声。 刘杰从容道:“回禀陛下,臣不敢太子殿下比之尧舜,只是尧舜过于久远,臣遍览天下古籍,对于尧舜的事迹,也只限于治河和路不拾遗而已,既然圣人言,尧舜乃是圣人,那么尧舜自然是圣人。可以三千年前的尧舜来回答今日之策论,臣却以为期期不可,当今天下,人们尚空谈,人人都是尧舜,可尧舜已久远,他们治天下之法,又有谁人知晓?陛下问策臣等,本意在于,如何能使安天下,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因此,臣以为,太子殿下设镇国府,建书院,开煤矿,培育新苗,抗击倭寇,这种种行为,才是适应我大明的安民兴邦之策。既如此,臣为何不能以太子举例?莫非,策论之中,只许有尧舜吗?便连圣人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天下的仁义贤明之士,非只尧舜而已。可臣举太子,便遭人讥讽为尧舜不如太子,陛下,这杨学士,莫非是圣人吗?引谁的经典,还需他点头?” 这一番话,真是胆大到了极点。 可是……有些道理。 谁能料到,一场策论,直接将新学和理学的根本问题,暴露了出来。 许多翰林显得有些不齿。 这不是太子能不能举例的问题,而是拿太子来与尧舜相提并论,这分明有谗言魅上的嫌疑。 许多人跃跃欲试,想要驳斥刘杰。 刘杰却很淡定,毕竟是王守仁教授出来的学生,其实在下笔之前,他也有过犹豫,毕竟当时太子殿下和师公教授自己殿试做题的时候,可没要求他们提这个。 可一旦做了题,那恩师给自己讲的大道理,瞬间便涌上了他们心头,刘杰……忍不住,就下笔了。 何止是他。 这十五个贡生,当初能在无数人的非议之下,向王守仁学习,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早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而今,坚持到了现在,师公和恩师,给予了自己金榜题名的机会,这使他们对于师公和恩师,更是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之所以吹嘘太子,其本质,就是吹嘘西山,就是吹嘘师公,吹嘘新学。 十五人,不约而同的,做出了选择。 立场如此,再无二话。 弘治皇帝皱眉,道:“引经据典,本就各有不同的想法,这不足为奇,朕看,还是以文章好坏来论长短。” 弘治皇帝一说,翰林们顿时炸了。 陛下这啥意思,这是帮亲不帮理啊。 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所以您就可以掩饰他们推崇太子为圣王,可这……却是原则上的错误,单凭这个,就该罢黜这些阿谀奉承的贡生才是。 有人道:“陛下,臣以为不然,引经据典,必须恰如其份,若随便引用,词不达意,言过其实,这还是文章,是策论吗?” 又有人道:“太子乃本朝储君,臣不敢诽言,只是臣斗胆要说,尧舜与三皇五帝,竟与当今太子相比,这……臣以为,刘杰诸人,这是在害太子啊,太子殿下年纪尚幼,便说他得民心,在西山,广得民望,臣以为………这很不妥啊。” 弘治皇帝颇有些头痛起来。 看着这一个个清流,像是炸了锅一般。 此时,已是夜深。 弘治皇帝便道:“卿等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明日再议。” 他起身便走。 这个时候,留在此显然不智的。 早知道刘杰等人狂热到了这个地步,在他们眼里,太子竟都成了圣王了,弘治皇帝打死都绝不肯手贱,当众让臣子们来评判这些策文。 可哪里想到,刘杰这些人,如此自信满满呢。 弘治皇帝的身后,依旧还传出了痛心疾首的声音:“陛下啊,尧舜在时,百姓们无不倾心,人人以能成为尧舜在治之民而欢欣鼓舞,当今太子……” 弘治皇帝没理他们,气咻咻的回了暖阁。 坐下。 刘杰等人的吹捧,连他都觉得过份了。 太子何德何能呢? 可……弘治皇帝却是心念一动,陷入了深思,方才……他看到了刘杰等人的表情。 那个表情的背后,是虔诚。 是一种好似钢铁一般的信念。 这些读书人,当真以为……太子乃是圣王,是成为尧舜一样圣君的人吗? 弘治皇帝念及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汤啊,又或者,方继藩还有王守仁,他们的新学,到底教授了他们什么,以至于他们,竟是坚毅如此,居然毫不动摇的认为,他们是对的——太子乃圣君。 弘治皇帝心居然一暖,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开口:“萧伴伴。” “奴婢在。” 四更,说两句 作者正在精修中....... 第591章 太子殿下的答卷 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刘杰这些人,所言的,到底属实吗?” 是否属实,这在诛心的范畴,意思是,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溜须拍马呢。 还是内心深处当真认同太子? 太子的许多行事都不规范,甚至并不合乎礼法,这是他最大的诟病。 当然,作为父亲,弘治皇帝宁愿相信,太子就算如何荒唐胡闹,可其心……还是好的。 可是……许多人看不出,或者在他们的感知世界里,对储君,理当有更高的要求。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萧敬的脑袋里已经划过许多的想法了!他自知,陛下的心情是复杂的!笑吟吟的道:“这些读书人,都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带出来的,没有太子,岂有他们今日,所以奴婢在想,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理当是发自肺腑吧。”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笑了:“可他们也惹来了一个大麻烦啊。尧舜和太子,这两者如何能类比呢?”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又接着道:“有时候过度的吹捧,就成了过犹不及了……”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 显然,此次殿试惹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会试对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一通摩擦,已让不少读书人心很累了,这一次殿试,更像是一次宣泄情绪的出口。 十五个考生,已回到了书院。 朱厚照乐了,美滋滋的听着有人添油加醋的将殿试的经过说给他听。 而后朱厚照摇头晃脑的道:“不愧是徒孙啊,难得你们还惦念着本宫这个大宗师,还是你们有良心!” 可刘杰等人事后回想,却也觉得自己给太子和师公惹来了麻烦,便一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了。 朱厚照则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他看来,殿试是小事,最紧要的是,这些读书人们有良心,从前都是别人教太子怎么做人,现在却自己这太子教这些徒孙们做人了。 他很享受这等感觉,真真的说是成就感不为过。 “学生人等,万死之罪。”刘杰等人,脸带愧疚之色,诚恳的拜倒在地道:“恳请大宗师与师公责罚。” 朱厚照摆手道:“无罪,无罪,本宫赦你们无罪,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诚如我一般,过于优秀,所以总会被人争锋相对,好了,说这些也没啥意思,你们的策论没有任何问题,若不是引经据典,引出了太子殿下,想来陛下一定会将他们圈选出来,成绩也定当是名列前茅。” 王守仁站在一旁,却是皱着眉头道:“恩师,可现在许多读书人都不服,认为连引经据典都错了,哪里有资格名列矛?” 方继藩叹了口气,颔首点头道:“所以啊,你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 “这一道题,叫做‘何以服众人’对不对?伯安啊,为师最看重你的,你来讲解一下这道题。” 王守仁应是,随即道:“要使天下的宾服,就必须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诚因如此,所以这道题的本质,在于亲民,可如何亲民,如何爱民呢?却需诸生们献计献策。” 方继藩颔首道:“因此,其他的考生引用了尧舜,而西山书院的考生引用了太子,这……才是其中的死结,是吗?” 众生一头雾水,只能直晃晃的看着恩师或师公。 方继藩笑了笑道:“其实这一次策论,考的何止是刘杰这些没出息的家伙呢……” 刘杰面无表情,师公的评价,总是极端化,今日是他的小心肝,明日便问你是谁。 所谓徒孙,必须得有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师公的性子啊。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可是啊,你们这群蠢物,居然没有明白这个题考的是贡生,也相当于是在考教太子殿下和西山啊,我们只局限于这一次策论,他们读书人多,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喷死太子殿下……” 朱厚照却是不爽了,忍不住道:“为何不死喷你?” 方继藩压压朱厚照的肩,道:“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顿了顿:“可是我们不妨站到更高之处去看这个问题,譬如西山,譬如镇国府,譬如太子殿下,这道题,若是由殿下来做,该怎么回答呢?” 朱厚照挠挠头,头痛呀,只好摊手。 方继藩乐了:“其实太子殿下是可以答这一道题的,不但要答,而且要让一切的流言蜚语,一切的质疑,都击个粉碎。因而问题又绕回来了,何以服众人呢?想要服众,就要知道众是什么!众是百姓啊,你要使他们宾服,就该知道他们所思所想,太子殿下,你了解百姓吗?” 朱厚照若有所思,道:“了解一些些。” 方继藩便笑道:“了解就好办,那么现在开始,我们来答题,伯安。” 王守仁道:“学生在。” 方继藩道:“你放出消息去,西山将新招募一千庄户人家,不限他们的出身,不限他们此前做的是什么,有什么本事,只招募一千户,以抽签来决定是否落户。” 朱厚照立即大叫道:“咱们现在的人力暂时够用了啊,为啥还招募人?” 方继藩道:“看来太子殿下还是不了解老百姓啊。” “啥,啥意思?”朱厚照有点蒙,一脸的不明所以。 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即道:“从现在起,外头有任何人对咱们西山有什么攻讦,都不要和人争吵,我是有涵养之人……” “就这般?”众人大惑不解。 方继藩一脸深意地笑着,显得有些神秘莫测,道:“就这般,大家等着好消息吧。” ………… 刘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首辅之子,如此奉承太子,而且还是在殿试之上,这让人不禁担忧起来! 想当初,成化朝的纸糊内阁,莫非又回来了? 作为读书人,应当有风骨啊。 这般吹捧太子,这还了得。 而今殿试悬而不决,陛下似乎也拿不定主意,在放榜之前,不少大臣和读书人磨刀霍霍。 倘若刘杰此等人都可在殿试中名列前茅,这殿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大家都去吹捧陛下和太子就可以了,哪里需做什么文章? 清流官就是如此,一遇到这种争议,便如打了鸡血一般,不表明一下自己仗义执言的立场,就说不过去啊。 雪片般的弹劾入了内阁,这一次,内阁都有点捂不住盖子了。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儿子,刘健显得很担忧,刘家的名声很要紧啊,若是被人说是阿谀奉承,将来刘家上下可都要被人耻笑的。 你说好端端的,咋就引用了太子殿下呢? 他摇摇头,却没有做声,而是在等陛下拿主意,宫中的态度,在此刻,就成了关键了。 ……………… “彪子来信了,彪子来信了。” 声音很是洪亮,当地的保长乐呵呵的取了书信出来,这还是急递铺送来的书信,彪子……出息了啊,此前听说他封了什么爵,了不得了,连他的娘都成了夫人。 消息刚传来的时候,这四乡八里没一个人相信,彪子那厮,是个愣子,这样的人也能有出息,而且是那么大的出息?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数关于西山的传言,当初杨彪带着自己的老母去了京师,成了流民,在这时代成了流民,是极悲惨的事,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娘两,怕是要死在外边了。 可后来,彪子却隔三差五的捎口信来,说他们在西山落户,日子过的好,有白面吃,逢年过节还有肉,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可偶尔,他会让捎口信的人顺道带几块腊肉至本族的族叔这儿来,一下子,这山东地界,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却是沸腾了。 出息了啊,是真的腊肉,凑近闻一闻,香喷喷,舔一舔,杨家的族叔一个耳刮子便啪嗒落下来,破口大骂。 杨彪发迹了。 先是能吃饱饭,据说还娶了媳妇,不只如此,还做了官,了不得啊。 亏得他们娘两能寻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因而,当地的保长是最积极的,他四处跟人说,自己和新安伯是本家,倘若西山那儿有什么口信或是带了一些布匹、油烟、熏肉来,他也兴冲冲的送去给杨家的几个族兄弟。 “竟还有信,彪子居然还晓得读书写字了。” 一下子,当初的那个傻小子,就成了人们称羡的角色,许多户人家都很遗憾,当初自家的闺女,咋就没嫁给他呢。 保长一看字迹,就晓得这是新安伯托人写的,却也没有戳破,当着这晒谷场里四乡八里的老者们念诵:“诸乡亲,西山将招募庄户千人,至西山落脚,官府人等,不得过问,想来的,尽速来,迟了,好事便是人家的了。” “……” 很粗鄙的书信。 可是……许多人的眼睛都绿了。 那个传说中,有白面吃,肯卖气力,便可吃喝不愁,甚至娃娃还可以入学堂读书的地方……他们……招庄户来了。 ………… 病来如山倒,好难受,浑浑噩噩的睡,睡了又醒,醒来又觉得没气力,不是实在没办法,能克服,老虎一定会克服的,可昨晚到今天,真的写不动,一上午,才写了第一章,老虎努力能更多少是多少吧,那啥,求点月票。 第五百九十四章:殿下待百姓如赤子 锦衣卫已是缇骑四处。 吓坏了。 虽然近来京里有流民日多的情况,锦衣卫早已严密监控,可这一瞬间,突然朝西山涌入这么多人,这……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已上朝去了,值守的锦衣卫同知夏正冷汗淋淋,亲自带人观看,在一处山峦上,手持着望远镜朝下俯瞰,那四面八方的人流,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看不到尽头。 身后,缇骑们显出惶恐之色,这到底多少人啊,一旦生变,可不是好玩的,大量的人群聚集,一个不好,就可能惹出天大的乱子。 这里虽是城郊,却是天子脚下,可一丁点都不能产生疏忽。 “是否请调北镇府司上下……” 夏正回眸,看了那校尉一眼,面色发冷,厉声道:“糊涂,一旦有变,靠锦衣卫,能弹压的住?” 那校尉忙是惶恐不安:“卑下万死。” “得调京营,以防不测。” 校尉小心翼翼的道:“可是……京营岂是北镇府司能调动?” 夏正揉一揉太阳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赶紧奏报吧。” “可是指挥使……” “入宫奏报,一刻都耽误不得,到了这个份上,不要讲章程,出了事,本官担待不起。” 夏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汹涌的人潮,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再拿住几个人,以备询问,记住了,万万不可当众拿人,悄无声息皆可,突然聚众,本官认为,或许这背后,有其他的图谋,并不可能只是来应募庄户这样简单。” “遵命!” 缇骑们瞬间四散,与此同时,东厂坐镇的宦官周锦迅速的修下一份便条,交给另一宦官:“立即送干爹,片刻不得耽误,晚了一步,唯你是问,东厂上下档头、番子人等,都打起精神来。” ………… 谨身殿。 这对于所有人而言,乃是历史上最平常的一天,哪怕对于此次捋起袖子,想要狠狠仗义执言的清流们而言,这一日,也是稀松平常,毕竟,他们的生命就来自于朝堂上的战斗,每月的廷议,对他们而言,指点江山,痛斥奸佞小人,乃是最平常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 在这最平常的一日里,弘治皇帝升座,众臣参拜,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太子朱厚照一眼。 这个家伙,连跪拜时都不用心,左右四顾,贼眉鼠眼。 可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竟还看到,朱厚照拜下,脸却别向方继藩的方向,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倒还老实,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道:“众卿平身。” 众臣起立。 弘治皇帝给刘健使了个眼色。 刘健会意,他出班:“今日需先议辽东马政……” “臣有事要奏。”居然有人站了出来。 不过,似乎这满朝君臣,都有点错愕。 率先站出来的……居然是……欧阳志…… 欧阳志历来老成持重,可同时,作为翰林侍学,伴驾在帝侧,虽是西山书院出身,可满朝君臣,对他都颇为赞许。 人们认为,他是百官的典范,甚至有人暗中认为,他乃是弘治朝新的君子。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此。 而是今日大家预料的事,势必满朝的清流将要率先弹劾,你欧阳志是西山书院的人,你来凑个啥热闹?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卿家所言何事?” 一见到欧阳志有事要奏,弘治皇帝的语气,都温柔了一些。 欧阳志行礼,沉默了片刻:“太子殿下亲民爱民,待天下百姓犹如赤子,百姓对太子殿下,无不感恩戴德。臣听闻,竟有大臣,暗中腹诽太子,说出太子的种种不堪,臣……对此,不以为然,今日上奏,便是要以正视听,免得再有宵小之辈,攻讦中伤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亲民爱民,待百姓如赤子,这不就是尧舜才做到的吗? 这欧阳志,看你浓眉大眼,平时老实忠厚,果然西山书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啊,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杨廷和在人群之中,心下冷笑,看来这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先发制人,免得被人攻讦。 可靠这个……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臣附议!”江臣和刘文善出班。 “臣附议。”王守仁出班。 在朝的四个门生,俱都站了出来,表明了立场。 西山书院,即为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也是太子党,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这四个人,心里,对他们倒是颇为佩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已处在风口浪尖上,这四个家伙,竟还敢站出来,他们是清流官啊,无视士林汹汹议论,无视清流们的口舌,这一站出来,一个不好,名声便可能臭不可闻,读书人,是最看重名声的,有的人,将其看的比自己的命还紧要。 弘治皇帝抚案,颔首点头。 可这一下子,不啻是捅了马蜂窝。 太子殿下如何,可以不论,可是如此吹捧太子,这叫什么,叫肉麻,是没有操守,大明可没有吹捧天子的传统,会被人骂的,谁喜欢马屁精啊。 “陛下,臣有一言……”杨廷和脸色凛然,他徐徐站出来:“太子殿下乃是储君,未经世事,何来的亲民爱民?臣乃太子师,自不敢腹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聪敏,臣当初教授太子读书时,也曾有所感慨。只是朝中,却又一些奸佞小人,围在太子殿下身边,极尽吹捧为能事,陛下……为储君者,理当亲君子,而远小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古之皆然,为何到了今世,却还有人看不清呢?殿下乃是可造之材,非寻常人可比,可倘若继续放任身边的小人阿谀奉承,今日将他比作尧舜,明日说他乃是圣王,陛下……奸臣贼子,环伺太子侧,这些狼子野心之辈,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縻有修底,太子殿下年幼,日益受他们感染,臣只恐太子殿下日益暴虐,不思学习圣人经典,荒唐无为,他日若是克继大统,更是奸贼当道,届时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欺君罔上,滥用威权,诬杀忠良,十恶不赦,我大明社稷危矣。” 说着,他泪流满面,拜倒,哽咽道:“臣不才,忝为詹事府詹事,以礼义以教太子,奈何太子为奸人所惑,臣惶恐,今日宁粉身碎骨,亦要揭发奸贼。” 此言已出。 众臣哗然。 太子殿下是好的,可是他身边却有坏人。 作为曾经的帝师,如此痛心疾首,在此揭发,又见杨廷和泪流满面的模样,所有人不禁有所感触。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看向了方继藩。 他当然不太认同杨廷和的话,提拔方继藩在太子侧的就是自己,这岂不是说,连朕自己也成了奸人了吗? 可不少的大臣,却是意动,有人出班:“太子殿下乃是国本,臣不曾听说过,身边若是充斥了卑鄙小人,尽是阿谀奉承之辈,能使太子殿下学习之仁君之术……” 方继藩脸色有点难看。 这些读书人很厉害啊,这功夫,自己便是拍马都及不上他们,他眼里尽显锋芒,看向那站出来的御史。 这御史本是仗义执言,心里本无所畏惧,可一接触方继藩的眼眸,竟觉得怪怪的,心里一哆嗦,便又有点胆怯了,却还是大义凛然的道:“臣并非是说,太子身边的定远候便是奸贼,可西山书院上下的翰林、书生,无一不极尽肉麻之能事,以侍太子,长此下去,天下苍生,万千百姓,岂敢托付东宫,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方继藩这厮,属于恶人,很纯粹的那种,他没本事能让人罢官,但是总有一千种办法,折磨你。就如大名鼎鼎的王不仕。 而这些清流,其实并不害怕罢官,也不害怕皇帝打他们的屁股,廷杖某种程度而言,是大臣们的荣耀,不被皇帝打一顿,人生都觉得缺了一点啥。 因而,这御史到了关键时刻,却还是泄了气。 算了,不招惹方继藩,按着西山书院摩擦吧。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个又一个出班。 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是忧虑的,历来太子,都在詹事府中受教育,可这一次,皇帝居然别出心裁,弄出了一个镇国府,太子呢,居然还跑去教授人读书,教的还是所谓新学。 这就有点让人无法容忍。 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忧虑的上书,谈及此事,可陛下往往将这些奏疏留中不发,不予理睬。 而今日,趁着这一次的策论,人们寻到了宣泄口。 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这满满的朝堂里,跪下的群臣,竟超过了半数。 “太子殿下尚需读书时,却不思读书;尚需学**王术时,还未学习,便已被人称只为直追尧舜,陛下,此非长久之道啊。天下的百姓,都渴望太子殿下为知书达理、以王道教化天下的圣君,而非是今日,只凭某些奸诈小人吹捧,便洋洋自得的太子,臣请陛下明察。” ……………… 今天五更,这一章写的好累,病好了一些,精神也恢复了一点,咱们继续,还是老样子,每日五更,风雨无阻。 第五百九十五章:何以安天下 众人个个义正言辞。 朱厚照想来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声糟糕到这个境地,有一点点的小打击。 晃晃脑袋,罢了,不想这些了,还是西山书院好啊,人人都喜我。 这些清流,唇枪舌剑,论起撕逼的功夫,确实无人能及,方继藩其实很想冲上去,大呼一声,来者可是和廷杨,愿闻公之高论。 可掂量了自己片刻,还是算了,自己只擅装逼和骂人,讲道理,真讲不过。 这才是正宗的专业喷子啊,有理有据,骂了太子,还不带脏字,语句里,只有发自肺腑的对太子殿下的深切关心。 最重要的是,人家扣帽子都扣得很好,讲究! 方继藩暗暗的翘起大拇指,偷偷的开始记住站出来的人。 ……………… 萧敬今日没有去谨身殿。 他是个嗅觉灵敏的人,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今儿那些个清流官们会做些什么。 大明自英宗而始,清流们就愈来愈不像话,一旦抓到了某个点,就拼命的攻讦,你罢了一个人的官,后头的人继续前仆后继,你廷杖了一个,却又有数十上百个赶着也要挨廷杖不可。 一群疯子…… 这是萧敬对他们的评价。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受难日啊,所以呢,咱还是不出现了,免得在太子殿下脾气糟糕的时候,对自己有啥印象,虽说这事儿跟他根本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可难免会受迁怒。 这就好像,人家成婚,你上赶着去凑个热闹,诶呀恭喜啊,人家死了娘,当然只是随个份子,尽力少出现来显摆了。 因而萧敬告了个腰不好的病假,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两个小宦官给他小心翼翼的锤着腰,萧敬优哉游哉的,等另一个宦官给他喂了口茶。 舒服啊。 太监做到自己这份上,算不算光宗耀祖呢?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不防的,外头传来脚步。 萧敬耳朵尖,一听,便诶哟诶哟的开始叫唤了起来:“你们下手轻一些,咱的腰,那是伺候皇上的,锤坏了,皇上身边没了有个好腰的人疼着他,知晓他的寒暖,这能成吗?” “干爹!” 萧敬一听干爹,才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随即,他一轱辘起身,也不诶哟了,挥手让捶腰的宦官到一边去,坐稳了,抱起茶盏,轻描淡写的轻抿一口,才道:“来。” 只一个来字,外头的人便弓着身进来,这宦官一见到萧敬,二话不说便拜在了萧敬的脚下:“干爹,出事儿了。” “何事?”萧敬眼中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东厂侦知,在西山有十数万百姓聚集,此前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今日,那西山公然招募庄户,应募者,无以计数,奴婢……奴婢……怕出事,因而……” “什么?”萧敬一下子窜了起来,脸带惊色:“十数万之众?” “只多不少!”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都说要去西山做庄户啊。” “西山开具了什么条件?”萧敬有点懵。 “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条件,只说招募庄户。” 萧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百姓傻的吗?” 这宦官便不敢言了。 萧敬眯着眼,十数万之众,对于聚众,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朝廷历来是有所防范的,因为人一多,就最容易出幺蛾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东厂继续监视,咱这就去禀奏陛下!” “请陛下调兵弹压?” “狗一样的东西!”萧敬一脚将这没出息的儿子踹翻,同样都是儿子,瞧瞧人家方继藩,那么多徒子徒孙,关系胜似父子,人家儿孙多出息啊,自己的这些,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这宦官被直接踹翻,一脸恐惧地道:“儿子万死。” 萧敬阴冷的道:“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来吗?什么样的人才能人心依附,什么样的人,百姓们才会争先恐后的携家带口的来投靠。什么样的人,百姓们能以为他效劳为荣?” 宦官磕磕巴巴的道:“圣……圣人……” 萧敬淡淡道:“圣人做不到,而是圣王,你呀,要多读书,尧舜在时,亲民爱民,于是百姓都知他们圣贤,争相依附,因而天下也即得到了大治。管不了这么多了,咱去报喜。” 说着,也顾不得其他了。 方才是因为丧事,所以萧敬不敢在谨身殿露面,可看这架势,丧事要变喜事了,该咋说来着,对,哎呀,棺材板动了,动了哇,还不是诈尸的那种,是真活过来了。 他眼疾手快,身后小宦官却是追着出去:“老祖宗,老祖宗,您的腰,您的腰。” 萧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不好,便忙是恢复了一瘸一拐的样子,匆匆至谨身殿。 谨身殿里,朱厚照已经被骂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愤怒的清流们,认为太子殿下身边尽都是坏人,太子就是个二傻子,居然信了这些奸人的话,居然还敢和尧舜相比了,出去打听打听,这尧舜是谁?太子殿下您也配? 弘治皇帝虽是宽厚,可这么一通骂,脸上却难免有些愠怒。 只是此时不便发作罢了。 最可气的是方继藩,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却将他的四个门生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副想要打死他们四个的样子。 杨廷和自知,大势已成。 无论陛下决心裁撤西山书院也好,又或者是顶着各种压力,甚至是龙颜大怒,廷杖自己以及其他的清流们也罢。 他都是胜利者。 因为自己已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哪怕现在将他拖出去一顿好打,摘了乌纱帽贬为庶民,杨廷和这三个名字也将成为无数士人的榜样,自己优哉游哉的回到老家继续养望,不出二十年,再出山时,定是天下最知名的大儒。 可就在这时,外头一声大吼:“陛下……陛下!” 却是萧敬的声音,萧敬一瘸一拐的冲进来,眼里还噙着泪,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瞧着他样子,似乎这一路跑来,遭了多大罪一般。 他忙不迭开始捂着自己的左后腰,一副腰子要完的样子。 可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想到,不对,昨日告假,和陛下说的是右后腰,这边的手便不知觉的垂下,另一只手撑住右后腰。 “陛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殿中之人皆是色变,显然都给萧敬这样子吓了一跳。 出啥事了,何至慌张如此? 弘治皇帝的心情本就不好,一听出事,心里便猛的咯噔一下。 而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都乐了。 “何事?” 萧敬气喘吁吁,他在宫里能混到今日,凭着就是一个本事,那便是出一分力,叫十分苦。 “陛下,西山那儿聚众十数万,无数百姓携家带口前往投靠,那人潮遮天蔽日,蜿蜒十里,看不到尽头。奴婢怕衍生什么后果,特来禀奏,陛下您看看要不要调京营……” 十数万百姓……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有人反了?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听着,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殿中有人咳嗽,方继藩站了出来,道:“禀奏陛下,我想,可能萧公公有点什么误会,百姓们不是变乱,没事,没什么事,只是西山招募一千个庄户而已,今日恰好开始招募,可能百姓们比较热情,因而……来的人多了一些。” 朱厚照看着萧敬,心里别提多高兴呀,这个萧敬,居然挺有眼色的,记得上一次,这厮说了本宫的坏话,此次,就原谅他了。 朱厚照自是把握机会,振振有词的道:“父皇,定远候说的对,招募庄户用以屯田和挖矿,除此之外,还需填补一批前去关外种粮的人员,因此,儿臣以镇国府的名义下达了命令,要招募庄户千员。” 殿中一下子哗然了。 镇国府只招募一千个庄户,来了十几万人,还将事情闹得这样的大。 这老百姓都是傻子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多人去,十几万人,这岂不是百里挑一? 山野愚妇愚夫,果然如此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似乎也想到从前有过这样的奏疏奏报,当然,他对此没有过多的关注就是了。 可是十几万啊。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岂不是说天子脚下,京畿附近,但凡是有手有脚的百姓,大多都去了? 这镇国府就这样的好?西山就这么值得这些百姓去安家落户? 可在此时,有人却激动起来了。 百官之中,有人细细琢磨和咀嚼。 猛地,这人眼里放出了光彩。 “陛下……何以服众人!” “什么?” 所有人朝着那翰林看去。 这翰林浑浑噩噩,被无数人的目光所关注,顿时羞愧难当:“臣的意思是,陛下曾在策论中出题,何以服众人,何以服众人,即何以安天下也,尧舜在时,百姓们倾慕圣王,纷纷依附圣贤,这不就是尧舜服众人吗?今日十数万百姓,纷纷至西山,投奔太子殿下,这……是不是服众人?岂不是说,天下百姓,对于太子殿下,有极高的期待!” ………… 第三十五个盟主o夜雨梧桐o大官人诞生,在此表示万分感谢。 同时感谢本书逍遥狂傲同学十万打赏。 病好的差不多了,努力码字,报答所有书友的支持。 第五百九十六章:圣王出世 这翰林话音落下,顿时谨身殿里鸦雀无声。 这些百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许多人脸色惨然,很不好看。 什么是清流,清流就相当于百姓们的代表,他们下察民情,上达天听,主要的职责,就是代表天下的百姓,来纠察皇帝和朝廷的过失的。 可现在…… 这些百姓有点蠢啊。 杨廷和有点懵。 这不是数百上千,这是十数万啊,十数万人,且还在京师一带,这是何等汹涌的民意。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清早时,并没有太过关注的事,现在却成了一柄致命的利刃。 杨廷和忙道:“百姓们因何故去西山?” 萧敬回答:“不是说了,西山在招募庄户!” 杨廷和有些乱,招募一千庄户,却来了十数万人,不对啊。 方才许多站出来的清流,也有点懵了,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一楞,有点转不过弯来。 杨廷和强作镇定:“可否有人催促他们去,又或者是,百姓们受了什么胁迫?” 朱厚照听了,大怒:“和廷杨,你敢污蔑本宫吗?” 杨廷和自知失言,忙道:“臣万死,只是事情有些蹊跷,这么大的事,岂可不查个水落石出才好。臣……以为,臣以为……该请一些百姓来,当面问清楚,陛下,请陛下恩准臣为巡按,彻查此事前由。”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冷淡,对杨廷和,实是没有多少好印象。 这个曾经自己对他寄以厚望,令他辅佐太子的人,现在……原形毕露了。 “要问,就在这里问,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何须这么麻烦。”朱厚照气得不轻。 此时,满朝君臣都是一脸的疑惑。 这到底咋回事? 这么大的事,确实应当立即弄清楚啊。 弘治皇帝颔首:“萧敬……” 萧敬正待要答应。 杨廷和却道:“陛下,臣以为,为使百官信服,还是让顺天府随意请几个百姓来才好。” 他现在是真的急眼了。 到了这个地步,哪有后退的可能,只能逆流而上。 一定是镇国府收买了这些百姓,又或者是方继藩弄了什么诡计。 只要一拆穿,事情自然真相大白。 弘治皇帝似乎没有怪罪杨廷和的意思,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到了现在,还希望留给杨廷和最后一点的体面:“那么顺天府立即去请人罢。” 谨身殿里,顿时鸦雀无声起来,每一个人都各怀着心事。 那顺天府的动作极快,片刻的功夫,便带了十几个百姓来。 这些百姓也是吓着了,一路被人押着入了宫,一脸的惶恐,看着这威严和庄肃的宫室,有人吓尿了,死活不敢再走,几乎是被禁卫架着,方才到了殿上。 这七八个百姓,有老有小,一进殿,看着这左右的百官,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立即便吓瘫了一大半,站不住了,啪嗒跪地,哭号道:“草民万死,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 这百姓,实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 看着他们惶恐不安的样子,有人竟是莞尔。 弘治皇帝不疾不徐的道:“杨卿家,可满意吗?” 杨廷和心里咯噔一下,他清楚,陛下对自己的不满已深,故意这般询问,颇又讥讽意味。 他只好装傻:“请陛下容臣询问一二。” “且慢!”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杨廷和询问,而是起身,徐徐下殿,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至这些百姓面前。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都是土腥,弘治皇帝竟还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显然,是有人真的吓尿了。 见他们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们,他们的肤色,远比这殿中百官更加黝黑和粗糙,甚至让人怀疑,彼此之间,是否是同族。他们的手臂往往有许多疤痕,手上满是老茧,这些……是真正的百姓,假装,是假装不出来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你们请起吧,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人加害你们,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询问你们罢了。” 弘治皇帝说着,看中了一个老者,这老者大抵有六七十岁,佝偻着身子,黝黑的面上,有许多的皱纹。 弘治皇帝亲自将他搀扶起来:“老丈不必担心,朕非毒蛇猛兽,来,给他们搬一些锦墩来,赐座。” 宦官们忙是搬了锦墩。 弘治皇帝心里却很感慨。 平时他总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训诫碑石,上头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话,这虽是训诫后世子孙和官员们的警句,可绝大多数人,显然都已将这训诫抛在了脑后,虽然他们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今日,看着这惶恐不安、瘦骨嶙峋状的百姓,弘治皇帝方才更加深刻的意识到太祖高皇帝,那个自底层爬上皇帝宝座的人,说出这番话时的心情。 弘治皇帝安慰这老丈坐下,这老丈才安定了一些,口里只反复的道:“公候万代,公候万代”之类的话。 这令有的人忍俊不禁,人家是天子万代,你特么的公候啥意思?骂人? 弘治皇帝没有介意,又安抚道:“待会儿有人询问你,他们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害怕,畅所欲言即可,朕就站在这,给你们撑腰呢。” 老丈忙不迭的点头。 弘治皇帝便瞥了杨廷和一眼。 杨廷和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破绽,若说这些懵懂无知的人不是寻常百姓,他杨廷和还真不信。 杨廷和定定神,心里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要看看这十数万百姓,到底拿了太子和方继藩什么好处。 杨廷和咳嗽一声:“来者何人?” 老丈:“刘五六!” 杨廷和微笑,随即又道:“年方几何?” 刘五六看这和颜悦色的弘治皇帝站在自己身边,心渐渐安了,道:“三十有三。” “什么?” 殿里有些躁动。 这人,分明看着五六十岁。 便连陛下都称呼她一声老丈,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大兄弟啊。 弘治皇帝年龄和此人相差不大,这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一个肤色油光,一个面上满是褶皱,相差怕又两代人了。 见许多人窃窃私语,或是投来质疑的目光。 刘五六忙道:“草民有黄册,是北直隶永平府卢龙县人……” 杨廷和便摆摆手:“好了,不必取出来,本官自然信你便是。” “你从实说来,是谁教你自永平府去西山的?” 杨廷和挖了一个陷阱,他不问有没有,而是直接问谁怂恿。 刘五六道:“啊……我……是有人教我来的……” 杨廷和听罢,精神一震,其余清流也都打起精神。 “此人是谁?”杨廷和语气严厉,颇有几分判官的味道。 刘五六吓得直哆嗦,忙道:“是我爹,我爹……还有刘保长……” 他爹倒是无妨,可是这刘保长……杨廷和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这刘保长为何教你来?” 刘五六期期艾艾的道:“他说我三十多了,还未娶媳妇,一年到头,也是三餐不继,又说我娘得了病,有哪个姑娘肯嫁我。刘保长是我家五服内的亲,他看不过去,说现今西山招募庄户,得赶紧去,不去,就迟了。” “……” 杨廷和脸色一变:“为何得赶紧去?” “这……我永平府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京里的官人,竟不知?” “……” 杨廷和有点懵。 事实上很多人都很懵。 刘五六道:“你可晓得,在西山,人人都有白面吃,你晓得不?白面啊,里头没有掺沙子的,雪白雪白的米,一粒一粒的,听说吃起来,是甜的。” “就这个?”杨廷和不屑,不过心里,却有点不好的预感了。 刘五六道:“听说有时还会杀豚呢,逢年过节都能分一些,那红薯和土豆,更是管够的。” 刘五六说到这里,眼睛就放光了,开始流哈喇子:“听说去做工,还有工钱,一月下来,三两银子,诶呀,这可不少了啊,咱们寻常在地里刨食的人家,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一年到头,有几百个铜板,便要谢天谢地了。” 刘五六掰着手指头,来的时候,他只知道西山是个好地方,可一路跟着同乡来,相互交流,知识也开始丰富了:“有了银子和饭吃,将来还能盖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娶媳妇,娶了媳妇能生娃,生了娃,还能给娃娃读书,京里的官人,过的不也就这样的日子吗?八辈子都修不来这样的福气,我早来两日了,不敢进城,在外城那儿将就着搭了个棚子等,谁料睡过了头,还没去应募,就被顺天府的人拿来了……” “我……”刘五六哭了,哭的很伤心,他现在倒不是担心官人加罪于他,而是自己与幸福的生活失之交臂:“我命苦,命苦哇,我若是能进西山,有太子殿下照拂,给我一个活干,我娘的病就有救了,我爹也能抱着孙子了……我命苦,我不如死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大恩公 他捶胸跌足,哭的凄切。 很有几分责怪顺天府为啥要拿他的口气。 吃饱饭,是多幸福的事啊,西山曾招徕了不少流民。 这些流民,可能和官人和读书人没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官人和读书人们,也不可能花心思去琢磨这些流民们如何安置,去了哪里。 可北直隶各府的百姓则不同。 去的流民,不少都是当初的同村、同乡,或是各种远亲近亲,那些曾经食不果腹,混的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本以为遭灾之后死定了,谁料到,竟带回了口信,告诉他们自己过的一切都好,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能吃饱饭,告诉他们这儿有两个大恩公,有他们关照,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接着,又告诉他们,自己娶妻了,自己生娃了;或是自己的娃娃读书了;自己盖了新瓦房,划重点,是新‘瓦’房。 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后来隔三差五,给穷亲戚们捎上一匹布,捎上几斤腊肉,或是自己孩子的旧衣,又或者偶尔会托人带一点儿碎银回来。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恩公,在这两个恩公的庇护之下,哪怕他们是杨彪、王二麻子、张三八这样的人,竟然也可以过上好日子。 所以刘五六来了,他是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了半辈子,才看到了些许的光。 他看到许多人,他娘的,这么多土鳖来抢? 他心有点儿慌,清早便顺着人流往西山赶,生怕迟了,谁料,却被几个公人拿住,拖拽着便是。 一下子,这些公人,击碎了他所有希望,他不甘心。 他这滔滔大哭,听的弘治皇帝心都要碎了。 杨廷和脸色一沉,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忙和一旁几个交好的大臣们交换眼神,杨廷和从他们的眼里,都看出了几分恐惧的滋味。 平日里,他们天天陛下或是太子不如何如何,那么奈苍生何。又或者说,陛下或太子再如此,军民百姓将如何如何。 而现在……这眼前站着的,不就是真真切切的‘民’吗? 杨廷和道:“你先别哭,先将话问完。” 刘五六心里有些畏惧这个板着脸的官人,便不敢放声大哭,只是低声抽泣。 “尧舜你知道吗?”杨廷和道。 刘五六懵了。 “我认得一个叫张顺的。” “哈哈哈哈……”朱厚照不自觉的叉起了腰。 刘五六的话让他很感动,朱厚照觉得挺得意的,以前也不觉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好的名声哪,他一得意,难免忘形。当他听到张顺时,便禁不住大笑起来。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说:“md,智障,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 满朝君臣哑然。 “你连尧舜都不知?”杨廷和鄙夷的看着刘五六。 尧舜都不知道,杨廷和似乎急于想证明刘五六是个完全不通教化的无知百姓,是愚民。 他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刘五六说出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或是眼泪,都不啻是在打他的耳光。 这耳光,很疼。 这令一向指摘时弊,代表了万千百姓,指出皇帝和太子错误,为民情命,自诩清流的杨廷和有一种绝望的恐惧感。 若如此,岂不是证明了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小丑吗?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更加严厉的看着;刘五六。 刘五六吓坏了,瑟瑟发抖,最后摇摇头:“不……不认得。” “你如此无知,怎么知晓好坏,又怎么知道,谁对你好,谁对你坏?” “……”刘五六懵了。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步步紧逼:“就因为西山能吃白面,能吃肉?若眼里只想着吃,那么与禽兽有什么分别?” 他大义凛然,吐沫星子几乎都要溅在刘五六身上。 “……” 杨廷和怒气冲冲,刘五六的出现,直接颠覆了他的价值,这才是他最根本的东西,他不担心皇帝罢他的官,他可以无所谓自己的仕途,他也不怕挨廷杖,可刘五六,却在挖他的根哪。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 “你说啥?”刘五六又懵了。 方继藩忍不住为这刘五六着急:“他骂你是禽兽和小人!” “……” 刘五六又懵了:“我没得罪他,他为啥骂我?” “……”杨廷和语塞:“因为你不知教化?” “我咋不知教化。”刘五六显然有些怒了。 公人们把自己抓来也就罢了,自己已绝望无比,现在又有一个官人,自己对他如此恭敬,他指着鼻子就骂自己是禽兽,招他惹他了? 杨廷和大义凛然:“你心中无尧舜,不知书,不知礼,心里只想着白面和肉食!” “就这!”刘五六怒气冲冲,连他身后,几个百姓也都有些怒了,敌视的看着杨廷和。 刘五六道:“你挨过饿吗?你有没有饿过三天的肚皮?有没有?” 杨廷和:“这和挨饿没关系,君子……” “君子个屁!”刘五六豁出去了:“我挨过,肚子像在烧一样,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每一炷香都很难熬,饿的眼睛发了黄,便疯了一样,见了木头便啃土头,见了土,便刨土,你想也没吃过木屑和土吧?知道啥滋味吗?你有老娘吗?你老娘病了,你定是请得起大夫抓的起药吧?” “……”杨廷和语塞,脸上的大义凛然,不见了。 刘五六眼睛红了,一想到自己老娘,胸膛便起伏,捶打自己的脸:“我刘五六没出息,让老娘挨饿,还给她请不起大夫,没错,你说对了,我是禽兽,禽兽的老娘才看不起病。可我可以说,你不能说,你说了,就等于将我爹娘都一起骂了,禽兽才生禽兽,你以为我傻?” “……” 刘五六道:“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他们说给大户种地能吃口稀粥,我种了呀,我种了地,勉强能吃饱肚子,可地租太贵了,即便是好年景,也只是半饱,若是坏年景,若不逃荒,能不能活,就得靠命了。官府的摊派和差役,我一个没拉下,年节的时候,我还需去做长工、短工,我偷了你的婆娘,还是帮你生了娃,你这样骂我。” “……” 刘五六道:“在别处,我没好日子过,这辈子没吃过白面,人家都说好吃,我就想尝尝。听说西山的大恩公,对咱们百姓好,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你骂人做什么?那尧舜我管他做啥的,他是你爹也好,是你娘也罢,与我何干?我吃他家大米了?” 杨廷和气的七窍生烟,忙说:“荒谬,真是荒谬。” 可他除了说荒谬之外,却发现面对这山野樵夫的话,他一句都不能反驳。 而其他人,那原先还振振有词的人,开始悄无声息的退回了班里去,那先前大义凛然的人,偷偷垂头,老脸有些羞红。 “你这是站着不腰疼啊。”刘五六道:“咱们乡下都说,当今世道,咱们过的苦,就是因为你这样的官太多,吃饱了喝足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吃你家大米,你骂我禽兽也罢了,还骂我娘?” 身后的几个庄稼汉子畏惧的左右四顾,看着这满朝君臣不发一言,他们似乎觉得刘五六有点作死,忙是偷偷拉扯着刘五六。 刘五六随即也心怯了。 “说的好!” 此时,有人鼓掌。 不是朱厚照是谁。 说出了我小朱的心声啊,这一顿骂,真是痛快。 刘五六畏惧的看着朱厚照,又看看杨廷和,这时有人道:“此乃太子殿下!” 这声音一出。 刘五六等人一愣。 他们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看着这满面笑容的少年郎,一身华服,白皙的脸,眉眼有点飘。 “您……您就是太子殿下……”刘五六等人俱都合不拢嘴。 方才的畏惧、恐惧以及忐忑,还有对未来的担忧,在此时此刻,一下子烟消云散。 “是大恩公……是大恩公……” 西山的人,对外说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是以大恩公相称,因而这四乡八里的百姓,也都习惯如此称呼太子。 刘五六方才还对杨廷和横眉冷对,这一刻,却是哭了。 啪嗒一下,重新跪倒在地,其余几个百姓,也都跪下,匍匐于地,他们身子瑟瑟发抖,激动的不得了。 朱厚照走近几步,刘五六便如找到了靠山一般,死死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恩公,可见着您了,我是刘五六,我叫刘五六,大恩公,那些公人,无端将我抓来此,不干我事啊,大恩公历来愿为百姓做主,我等百姓,无不钦佩敬仰大恩公,您在,就好了,您得和西山的人说一说,我是被抓来的,是被抓来的……” “是啊,我们是被抓来的!” 看到了希望的人可怕的。 刘五六这些人,或许不知尧舜是啥玩意,却知道,太子殿下,这位善待百姓,爱民如子的大恩公,是咱们百姓的靠山啊。这可是西山的乡亲们这样说的。 五更送到,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求月票。 突然想起好像老虎欠了很多更。 哇哈哈,从来没有欠过债,甚至连信用卡都不敢办的棒小伙子,居然第一次有了欠债的感觉。 这感觉还不错……目前感觉良好。 感谢大家关心,病已大好。 双倍月票的最后一天,老虎虎躯一震,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毕竟隔壁某个自称帅逼的家伙,每天都在求月票,不能忍啊,要反不正当竞争,因此,老虎在此拜票,谢谢大家支持,有你们真好。 第五百九十九章:此麒麟儿也 方继藩总有本事,能够见缝插针的让气氛活跃起来。 这一点,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杨廷和去球了,这对于有的人而言,是有点伤感的事,兔死狐悲。 可对方继藩而言,却是天大的好事,你看,不是说好了清流官眼里,功名利禄乃浮云吗?现在真成浮云了,名声臭了,功名没了,俸禄也没了,也算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求仁得仁。 称颂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在士林之,不被人看好的太子,却在真正的民间,有这样大的声望? 竟是到了不知尧舜,而只知太子的地步?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是自己的儿子啊,平时对他总是各种嫌弃,隔差五,有人前来状告太子荒唐之事,可哪里知道,朕竟不如他。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可最终,还是被喜悦所占据。 “太子……” “儿臣在。” 朱厚照挺高兴的。 他觉得父皇的声音有些颤。 抬头,却见父皇的鼻子有些红。 哭鼻子了,没前途啊。 可没来由的,朱厚照也觉得心里一酸。 曾几何时,自己总被人当做孩子一般看待,父皇对自己不是失望,便是吹胡子瞪眼,今日,正好让他开了眼,知道了俺太子的厉害。 不易啊。 真的不易啊。 朱厚照忍不住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的一眼,老方还是不错的,没有老方,自没有西山,不会有镇国府,不会有书院,不会有屯田卫,不会有备倭卫和飞球卫;这个家伙……算了,切了本宫的那账,便一勾销吧,两清了。 弘治皇帝指着朱厚照:“人人都说尧舜,可尧舜太过久远,百姓们的眼睛,却比你们亮堂。自然,太子本不该自比尧舜,可刘杰数人,深入民间,他们是溜须拍马吗?朕看,不尽然。在朕看来,能服众人的,就是尧舜;能安天下的人,即尧舜;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让他们的子弟接受教化的,自然也是尧舜!自炎黄以降,古之圣君,无不爱民亲民,使百姓富足,而百姓自然视其为腹心。”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刘五六的话,朕听了,心疼,朕与卿等,在此高谈尧舜,而刘五六所思所想,不过是活着而已,为何?正因为卿等与朕谈多了尧舜,成日将尧舜挂在了嘴边,却忘了,尧舜的本质,在于躬亲力行。《庸》曰:圣人以身体之,力行近乎仁也。便是此理。” 百官默然。 那些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乖乖的将自己脑袋埋进了沙子里,这时候却是绝不敢出来反驳的。 弘治皇帝指着朱厚照:“太子,乃是朕麟儿也,朕得此儿,乃祖宗之幸,也是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一出。 算是一锤定音了。 太子是不是尧舜,这可以暂且不论,但是至少,太子他尊崇的,正是尧舜的行为,是尧舜的学习者,同时,也做出了成绩。 所以,弘治皇帝表示,太子已从逆子,升格为了麟儿,相当于破烂的青铜剑,升级为史诗级青铜剑。 朱厚照一听,顿时感动了。 这辈子没有得过这么高的评价,眼眶一红,眼泪婆娑,于是忙昂起头,他是骄傲的人,男儿大丈夫,众目睽睽,如何能流泪呢?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定远候辅佐太子,也是功不可没啊,此子……”弘治皇帝笑了,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放心了,当初将太子身边安排上方继藩,是有些冒险的,此后虽越发深信自己的决定,可偶尔,还会有所担心。 现在,再没有什么疑虑了,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上来……” 方继藩比朱厚照谦虚的多了,板着脸:“臣……” 弘治皇帝压,示意方继藩闭嘴,而后道:“这也是朕之麒麟儿也。” 方继藩表示,我爹无话可说。 当然,这里的麒麟儿,有其他的隐喻。 大抵就是这个孩子有出息,嗯,在我眼里,所以他跟我儿子一样。 群臣默不作声,没啥反应。 对许多清流而言,今天你们姓朱的和姓方的怎么说都有理,你说啥我都认了,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认栽了,毕竟,口舌再厉害,再能引经据典,能跟身后站着十数万的刘五六的人去辩论吗?人家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你。 朱厚照甚为感慨,方继藩也觉得很不容易,当初拜张皇后为姑母,这事儿,后来也就淡忘了,主要是他不想认亲了,他觉得公主殿下是不错的人,表哥表妹虽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主流,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对方继藩而言,他还是觉得有点膈应,毕竟我方继藩是观很正的人哪。 因而,他也极少提这事,甚至还有点怕张皇后啥时想起来。 谁料……皇上很现实,平时的时候喊你方卿家,一看你做了好事,立即便小乖乖或麒麟儿了。 方继藩打算谦虚一番,清一清喉咙。 却听弘治皇帝感慨道:“此番来了十数万百姓,太子和方卿打算如何安置啊。” “……” 朱厚照一愣,眼泪一下收住了。 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懵逼,你瞅啥? 二人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怎么,不说话了?还要藏私?” 朱厚照:“……” 方继藩心说,我当时只想着挖坑,没想着埋人的啊。 气氛有点不太对。 朱厚照咳嗽道:“父皇,镇国府招募一千庄户,已公诸天下了啊,可儿臣也不曾想到,百姓们竟如此踊跃,来了十数万人,儿臣……儿臣……”朱厚照开始擦汗,拼命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内心是绝望的,假装没看见。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只招募一千户,那么这十数万百姓,该怎么办?他们是慕名而来,满怀希望,这一路跋涉,你可知道多艰辛吗?更可怕的是,一旦绝望,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朱厚照:“……” 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着朱厚照:“只招募一千户,这万万不可,招募五千户吧,其余的百姓,也要给他们留有希望,记录他们的名字,登记造册,告诉他们,今年或许无法消化如此之多,可若是他们明年还来,今日登记造册者,可优先募取。所有流民,要发放粮食,和遣散的路费,万万不可使他们沿途挨饿,有人来此,或许耽误了农务,也要予以补偿。你们不是说要在关外屯田吗?关外屯田的效果如何?” 方继藩心里哀叹,这都是钱啊,这是彻底是拿钱做好人好事啊,问题是,太子这个穷鬼,他身上哪里榨得出油来,这都是我方继藩的钱啊。 而且……五千户,压力好大,装了一回逼,只怕要亏得血本无归了。 方继藩道:“关外屯田,还有一些粮食需要培育,虽已迁去了数百户,却需徐徐图之,先站住脚……” 弘治皇帝道:“要赶紧,这么多刘五六,指着镇国府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你们懂不懂?” 方继藩脑壳疼,因为这次装逼,完全是为了太子装的,真真是下了血本啊。 回到西山,面对这人山人海的百姓,方继藩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他是没有真正见识过人潮的力量,一旁的朱厚照傻乐:“老方,你说本宫像不像圣君?再这样下去,功绩只怕要直追始皇帝了。”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般看朱厚照一眼:“殿下,始皇帝二世而亡。” “……”朱厚照一摊:“反正本宫没儿子。”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方继藩摇摇头:“说不定,有了呢?” “有了再说。”朱厚照想到了那一次环切,顿时咬牙:“以后别给本宫提这些。” “是你先提的,而且这一次为了维护太子殿下清名,臣可能……”方继藩哭丧着脸:“可能要倒贴很多银子出去,亏死了,娶媳妇的本都没了,将来若是寻到了哪家好姑娘,连聘礼都出不起。” 朱厚照叉着,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你方家娶妻,还需下聘?” “啥意思?”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摸摸鼻子:“噢,没啥。本宫还以为你娶妻是去抢的,本宫还想着,到时陪你一起去抢呢,本宫可以望风。” 方继藩激动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威武,有殿下这句话,臣心里暖呵呵的,很是欣慰,咱们一言为定了。” 朱厚照乐了:“当真?” “当真!” 这便算是口头约定。 朱厚照乐了,想到将来给方继藩抢个婆娘回家,美滋滋,他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出来的短须,眯着眼,在琢磨该怎么抢的问题。 王金元忙坏了,足足一个上午,挥汗如雨,脚不沾地,宛如陀螺一般,看着这数不尽的百姓,又听少爷说要多招募四千户,王金元哀嚎:“少爷,这都是银子啊,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养不起了啊。” ……………… 早上起来,发现月票风云p榜又毫不疑问的落后了,看来是又一次和会失之交臂,好吧,不奢求太多,努力码字。 第六百章:皇榜 王金元的心是疼的。 方继藩的心也很疼,像是被扎针了一样。 可自己约的炮,含泪也要打完,这是信用问题,我方继藩行得正,坐得直,一诺千金,是了,自己少许了什么诺来着。 总之,现在的西山是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的,五千户,几乎已是极限。 除非关外那儿土地开垦出来,试种的红薯和土豆,还有预备要放出来的玉米大规模的种植成功,那时候才可迁徙人口,否则,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让数万人陷入绝境。 挑选下来的五千庄户,暂且留下来,其余之人统统打包遣散。 只是遣散时,每人发了三百个大钱,送上了不少西山的特产,有干粮,有肉干。 并且许诺,明年还招募人,到时再来,你们都排在前头。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屁股擦干净了。 方继藩看着账面,这一次,他亏了数万两银子,粮食和肉干无数。 留下的五千庄户,依旧如他们的先辈一般,先是搭了个棚子安顿。 随后便让西山书院的秀才们作为骨干,将他们编为一个个小组,带领他们进行生产。 别看沈傲已是侯爵了,有个妹子,还是太子妃,自己的爹乃翰林大学士,他家的地位,竟隐隐可以和新近崛起的方家分庭抗礼。 可到了西山,他就是孙子,只要他还叫方继藩一声师公,他这侯爵便屁都不是。 乖乖的,沈傲住在了棚子里,和他同住的一个小组有十五户人,沈傲要做的,便是统计他们户籍情况,知道他们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否有病人,是否娶妻,有没有孩子! 当初沈傲就和张三八们一道住过,倒也轻车熟路,他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能轻松的和这些粗鄙之人说着各种谁家扒灰的荤段子。 组里还有一个叫刘五六的,据说此人是特招来的,想不到来此安顿的人也有背景。 可为何网开一面,刘五六却不肯说。 用不了几天,沈傲就将这些人摸排了个一清二楚,有多少劳动力,多少人只能从事简单的活计,心里有了底,却也不急! 在这儿,肯定能让你吃饱,反正红薯和土豆管够。这棚子也能将就着住,总不至露宿街头!但是绝是不能吃白饭的,是想去挖矿,还是去屯田千户所搭把手?噢,对了,飞球队也在招募人,纺织作坊以及玻璃作坊现在需学徒…… 沈傲了解他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知根知底,也知道他们大抵的个人本领,比如有一个竟是铁匠,这令沈傲有些吃惊,因为有手艺的人,在外头,日子也不会太差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 这匠人却是乐呵呵的道:“西山好呢,外头俺也能吃饱,可跟着恩人们做工,心里踏实,实在。” 多么朴实的回答啊。 沈傲具都注明了。 而这些资料,俱都汇总了起来。 有一批身强体壮的,家里没有牵挂,直接送去关外,关外现在确实紧着用人。 书生们到了各家,需苦口婆心的劝男人们准他们的婆娘去纺织作坊里作坊,纺织作坊的销量极好,对人的需求极大。 除此之外,还有矿工等等。 方继藩看着这一沓沓徒孙们送上来的奏报,摸着自己的脑壳,真真是悔不当初啊。 ………… 在紫禁城的暖阁里。 在经历过廷议之后,弘治皇帝却是板着脸。 在他的案头,是这一科殿试的卷子。 既是殿试,自是皇帝亲自御批,而如今也该放榜了。 萧敬小心翼翼的站到一边,他仿佛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可他此时,却不敢说什么,这是殿试,绝不是他这样的人物能够随意非议的,必须得由陛下亲自决断。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突的抬眸道:“萧伴伴,你来说说看,到底是理学好,还是新学好?” 这话,却是将萧敬问倒了。 他没法儿回答。 自己虽在内书房读过书,可这等坏脑壳的事,他从不去想的。可陛下问起,他又不敢不回答,就只好道:“奴婢以为,问题不在于学。” “噢?”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萧敬。 看着弘治皇帝依旧等他说下去的样子,萧敬只好大着胆子继续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这学问的人,陛下一定很厌恶杨廷和吧,可难道陛下认为杨廷和若是学的不是新学,难道就不会机关算尽,不会坐而论道吗?奴婢以为,会的,这是他的本性。” 这话的确大胆,不过弘治皇帝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道:“可为何这些新学的读书人,做事却都有板有眼,和别人有所不同?” “这是因为教授的好。”萧敬想了想回答道。 “若是让别人来教授新学,可能结果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奴婢知道陛下一定想知道,若是天下人都学新学,这大明岂不是要进入极盛之世,奴婢不敢妄测,只是觉得,学问再好,最关键的在于教授的人,也需这学里的风气好坏。否则什么学都可以教出人才,也可以教出诸多不学无术之辈。” 弘治皇帝倒是很认真的听着,而后点头,嗯,有道理。 “看来,说明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办学是极又成效的了。” 突的,弘治皇帝哑然失笑道:“朕现在有点明白,为何朕竟不如太子了。” 他笑了笑,提起了朱笔,开始在一份份的试卷上开始御批。 弘治皇帝显得格外的认真,他在根据这些策论,挑选自己最急需的人才。 在御批之后,弘治皇帝搁笔:“选吉日放榜吧。” “奴婢遵旨!” 萧敬复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突然问起新学和理学,区区新学,不过一个书院,里头两百个师生,哪里可以和树大根深的理学相比? 可陛下既拿出来比,可见新学的分量在陛下的心里已是加重了。 此时,弘治皇帝唏嘘了一口气,道:“那刘五六,不知安顿好了吗,他母亲的病在求医问药之后,定会好转吧。”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 三月初一。 天气转暖了一些,至少方继藩不必穿着臃肿的毛线衣了。 这一日,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朝廷已选了吉日,在贡院外放榜。 一听放榜,方继藩就很激动! 这涉及到的,乃是自己的徒孙的前途啊,我方继藩爱徒如孙,这可不是吹嘘之词! 于是一大清早,他早早洗漱好,而刘杰等人则都早早在外头等了。 一见到方继藩从府中出来,刘杰等人慌忙朝方继藩行师礼,方继藩挥挥手道:“走,去贡院。” 方继藩喜欢贡院外头那热闹沸腾的感觉,看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榜上有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也还很喜欢看其他的读书人名落孙山之后,捶胸跌足的样子,喜欢听人呜呼哀哉,还有那无数酸溜溜的的目光。 方继藩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后头十五个贡生尾随。 可到了贡院外头,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啥意思? 怎么这么冷清。 却见这贡院外头,门可罗雀,甚是萧条。 若不是方继藩等人来,增加了人气,否则,方继藩甚至怀疑,这里几乎可以架起篝火来烧烤了。 方继藩左右四顾,来看榜的人有是有,读书人却少,戴方巾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似乎大家一下子,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对于功名利禄此等浮云之事,不再关心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难道……真将人的心伤透了? 怪自己啊,竭泽而渔,竟是没有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道理。 于是,在这,冷清清的贡院外头,站在清冷的榜下,有些凉,心也有一些冷,方继藩留给身后的徒孙们,凄凉的背影,他抬着眸,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一般。 刹那之间,方继藩终于找到了一个明亡的原因了,读书人,也即是这些精英阶层们,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脸皮没人厚,还特喜欢瞎比比,输了就爱躲起来装死,假装啥都看不见,连直面失败的勇气竟也没有。 这些读书人,若不好好改造,大明迟早还要完。 方继藩心情复杂。 却在此时,有个少年郎,又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带着傲骨的徐傲凌。 方继藩没来由的,竟有几分感动,眼圈有些红,不容易啊,这徐傲凌,在他眼里,竟成了大熊猫,老珍贵了。 “你来啦?” “是!”徐傲凌昂首,看着那空白的榜文位置:“我来了。” “……”这才多少日子,就又自信满满了。 等着……不急……方继藩没做声,他决定先不要刺激徐傲凌,别连这个家伙都吓跑了。 “今日是不是来错了日子,很清冷,一点都不像是要放皇榜的样子。”徐傲凌道。 方继藩道:“是啊……” 方继藩点头,无话。 徐傲凌眼眸一亮:“榜来了……” 方继藩故作激动的样子:“是呵,来了,来了,都张大眼睛,张大眼睛。” …………………… 今天下午去打针,恢复一下,可不知为啥,今天医院里好多人,耽误了,抱歉。 第六百零一章:大三元 虽然方继藩很希望将气氛弄得热烈一些,毕竟是皇榜,就好像大奖即将揭晓一样,多少,总该呜哇几声才是。 可身后的徒孙们,一个个呆滞又安静的看着榜。 这些家伙……确实有点像他们的大师伯,太老成了。 刷题刷了一年,这是正常的现象,倘若还能流露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方继藩绝对会把他们抓起来尝试一下开颅手术。 徐傲凌骄傲的目光落在榜上,接着,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排在榜单的最末。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关键在于前头那个赐,赐是给的意思,嗯,你水平也不差,给你吧。同是差不多的意思,看你勉强还过的去,就算你是一个进士吧。 方继藩为他默哀。 徐傲凌吸了吸鼻子。 方继藩便拍拍他的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没有进过西山书院,还能金榜题名,很教人佩服。” 徐傲凌道:“学生不需要安慰,能金榜提名,已是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徐傲凌依旧保持着骄傲:“名次不是最重要的,考试不过是一时罢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寒窗苦读,自己所读的经学,是否能够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的言行,是否贴合书中君子之意。学生不在乎名次,在乎的是正心、诚意、修身,此君子之德也。”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不知是师承于谁,莫不也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 终于,一个个榜,尽都贴了出来。 一甲头名:刘杰! 刘杰沉默着,似乎没有太多的反应。 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按着师公说的去做,那么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这一路过来,从名落孙山的书生,到解元、会元、状元,连中大三元,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师公的正确。 此后,榜眼、探花…… 方继藩左右四顾:“第二名的这个郭海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狗娘养的东西,他怎么就杀出来了,这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夺了我们西山书院的风头啊,回去打听一下,不揍的他生活不能自理,我不信方!” 沉默…… 徒孙们都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回眸:“怎么?” 一个徒孙跪下,一脸幽怨:“师公,学生叫郭海,前几日,您还说学生行书也的好,将来大有前途呢。” “……”方继藩震惊了,随即乐了:“原来如此,我还道这榜眼被人抢去了,原来竟是你,师公一时忘了你的名,下次记住了,考得不错,但不可骄傲。” 郭海心里已激动到了极点,滔滔大哭:“师公,学生明白,师公不是忘记了学生,师公是心心念念着学生们的前程,来此看榜,一时百感交集,方才意识模糊,脑子里如浆糊一般。学生也是一样,学生……学生见自己名列一甲第二,突也觉得天旋地转,有些晕。” 方继藩精神一震:“不错,小郭说的很好,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很有前途,师公很看好你。” 这一路下去,那弘治皇帝仿佛跟和廷杨以及那些个清流有仇一般,前十五位,尽为西山书院读书人。 他们的策论,何以服众人,以太子殿下举例,本是引发了巨大的争论。 只是如今,却再没有任何的争论了。 十五人,占据了最好的排名,其他人,随意。 方继藩感到满意,难得陛下这一次也任性了一把,连装都不装了,谁夸我儿子我就点谁名列前茅,你瞅啥,不服? 事实上,有了和廷杨的前车之鉴,还有那刘五六在殿中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无论服不服,此时士林也是鸦雀无声,至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 其实后世的人,对于读书人总有一种误解,认为读书人都是不要脸。可事实却是,人家要脸! 徐傲凌在一旁,从头看到尾。 他大抵已明白,这一科,西山书院已是大满贯了。 虽然他方才说,自己已心满意足,可看着那一个个榜首的大名,心里有一丁点的刺痛,如针扎一般。 他保持着骄傲,依旧昂首。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继续保持这样的好心态,反正以后你也只是个观政士,在京里观政半年之后,鉴于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大抵将你遣派至甘陕、山东等地做个县丞,一辈子在县衙里蹉跎,与刀笔吏为伍,再过十年十二年,你运气好,或许能任一个县令或是同知,京师你肯定回不了了,原籍又回不去,一辈子在外漂泊,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和新纳的小妾来点闺房之乐,呀,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无欲无求,没有仕途上的烦恼事,一定要保持这样的心态啊,要坚强,二十年之后,我还要一个坚强的徐傲凌,保持着这分傲骨。” 徐傲凌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些酸:“当然,我会的。” 方继藩嘚瑟的带着人走了。 相比于贡院的清冷。 整个西山却是热闹非凡。 连中三元和状元及第的牌匾挂在了书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状元及第,名列一甲,诸如此类的烫金牌匾,这琳琅满目的牌匾,将整面墙都遮住。 方继藩只有不断往后退,方才可一览这荣誉墙之全貌。 无数的学子,远远的看着,有人哭了,有人大笑,这既是荣誉,也是人生的转折,两年前,他们来到这里,遭人白眼,受人耻笑,被人称之为‘离经叛道’,而如今,金榜题名、官袍加身,显荣乡里,封妻荫子! “师公……”那徒孙郭海寻来了笔墨:“此处,岂可没有师公墨宝,师公,留下一幅墨宝,激励后进末学吧。” 方继藩谦虚的道:“字写得不好。” 众人便纷纷道:“请恩师(师公)赐下墨宝。” 方继藩便乐了:“也好,那么就写一幅字,激励你们。” 众人兴冲冲的搬来了笔墨纸砚,王守仁为方继藩磨墨,欧阳志为方继藩用镇纸抚平白纸,刘文善和江臣,小心翼翼的为方继藩拎起袖摆。 徒孙们一个个翘首以盼,个个双目含泪带光。 方继藩提笔,写下第一字。 “好!”人群之中,不知谁叫了好。 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方继藩显得很平静,被人叫好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泰然处之,手腕一动。 “好!”众人齐声叫好。 一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 方继藩继续泼墨,一气呵成,终于一幅字写成了。 所有人争先目睹此字。 人们依旧轰然叫好。 方继藩压压手:“写的有些不好,很是惭愧,师公自得了脑疾之后,这字便一塌糊涂了,盖因为脑疾之毒侵蚀了为师的脑部某些掌握人体平衡能力之所在,因而,难免手颤。” 众徒孙们激动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却有人念着行书上的字道:“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 吾独爱八股。 独爱八股! 真是妙不可言啊。 西山书院,便是因为这独爱八股的精神,不才有今日吐气扬眉吗? “好!”又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方继藩道:“师公写下此句,便是要嘉许你们,这八股,是好东西啊,八股取士,乃是祖宗之法。前些日子,竟听人说,八股害人,竟还说要废黜八股,看看,看看现在外头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读书人,这些人离经叛道,厚颜无耻,欺师灭祖,不学程朱,不作八股,不配为人!” 方继藩骂的吐沫横飞。 平时方继藩是极难生气的,可每次提起那些离经叛道的读书人,方继藩就很生气,脸都红了,手里还握着笔呢,于是手和笔颤颤,连带着笔上的墨也摔下来,斑斑点点。 方继藩道:“我们西山书院,上承太祖高皇帝钦定程朱之学,习作八股。再辅之以新学务实之道入仕;对某些不知廉耻之人,决不可容情,若遇有生员敢言废八股或是八股害人的,不需客气,你们冲上去打便是了,我在后头,给你们做主,打不死这群离经叛道的狗东西,读书读不好,八股不肯做,为了一己之私,祖宗竟都忘了,你们说说,这是人吗?这是禽兽!” 众徒子徒孙们方知师公动怒了,纷纷拜倒,道:“学生谨记师公教诲。” 方继藩低头,又看那‘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十字,脸色稍稍缓和:“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搅的为师脑壳又疼了。” 徒子徒孙们听师公脑壳疼,不少人杀气腾腾起来。 这时代,最讲究的是尊师贵道,师生即父子,何况师公的人品以及学问,都令他们无不钦佩,便是亲爹在面前,让他们做出选择,他们也尚需犹豫。可外头那些跳梁小丑,竟让师公忧虑如此,一下子,所有人同仇敌忾起来。 ………………………… 感谢第三十七个盟主逗比龙1989诞生,逗比龙1989同学一看网名,就知道他是个俗中带雅的人,谢谢你的支持,老虎努力中,还有两章,继续。 第六百零二章:好爽啊 方继藩仿佛看到了一群刚刚脱奶的小狼,嗷嗷叫的露出他们的乳牙,锋芒初现。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家伙。 每日一篇八股,培养的忍耐力,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极限。 在书院里,和农户们住一起,和他们一起吃喝,是让他们体验艰苦,单单会刷题还不成,还得自己倒马桶,还得学会和人沟通,和人交流。 偶尔,会带他们骑射,让他们上飞球,一览大好河山,这是培养他们的雄心,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是在书桌上得不到的,书桌上得不到的东西,就从马上得到。 甚至,他们还得种地,这是让他们知道,米从何处来,免得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西山书院里的这些人,每日都如陀螺,在这巨大的高压之下,将他们的潜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们有着新学的根骨,深深认同知行合一这一套理论,用八股文来作为自己的敲门砖,他们能骑射,会击剑,在西山这里,他们知道矿石从哪里挖掘出来,地里怎么样长出粮食,他们吃过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坚韧不拔。 方继藩对这样的调教,很满意。 当日,露营烧烤,一团团篝火点起来,一只只肥羊的腿架在了篝火上,那熬出来的油,啪嗒啪嗒滴进篝火里,生员们取着匕首,从这羊腿上割下一片片烤的金黄的肉,接着,徒孙给自己的恩师献上最嫩的那一部分,学弟再向学兄献上最好的部位,而欧阳志,再端着盘子,将这羊腿肉的精华,送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恩师,吃。” 方继藩道:“放了十三香吗?” “放了。” “是香辣味的吗?” “是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先喝一口茶,看着外头一个个篝火,心里暖呵呵的,儿孙满堂,不,桃李满天下,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吃了一口羊肉,忍不住摇头晃脑,便学读书人一般,愉快的赞叹道:“嗟夫!鲜嫩如此,竟至于斯!” 欧阳志立在一旁,恩师无论说啥事,他都已经习惯了,只看着外头的火焰,发呆。 方继藩道:“你也吃呀。” “噢,噢。”欧阳志片刻之后才颔首点头,想了想,却道:“学生先侍奉恩师。” 方继藩大快朵颐,这羊肉自比不得温先生烹饪的酒菜,这可东西,重要的是吃一个气氛。 方继藩道:“乖徒儿啊,你在想什么?” “……” 欧阳志面无表情,似是沉吟片刻:“学生在想,若是徐师弟和唐师弟在此,该有多好。” 方继藩道:“哪个徐师弟?” 欧阳志道:“徐经徐师弟。” 方继藩便抛下了筷子,感慨起来:“徐经这家伙,为师最看重他的,他此番远行,也不知到了哪里,为师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 “哎……” “从徐经出海至今,已有小半年了吧?”方继藩目中,倒映着外头篝火的火焰。 “恩师,已出海了一百五十二日。”欧阳志道。 方继藩道:“离别时,仿如昨日啊。你们,要向他多多学习。” “是。” 方继藩便夹起羊腿上的薄肉,感慨道:“也不知衡父在海上过的好不好,肚子饿不饿,这一片羊肉,真希望送给他吃,为师替他吃了吧。” 羊肉入口,带着爽滑,那腥膻味却被十三香所掩盖,表面烧的微焦的皮带着清脆,辣味则刺激着方继藩的舌根,哎呀呀,痛并快乐着,好爽啊。 …………………… 船队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验,迅速的穿越了西洋,随即,抵达了木骨都束。 抵达这里,就必须掌握洋流,再顺着洋流和风帆的风力,则事半功倍。 这也是徐经寻觅航线的原因。 他们一路至木骨都束时,便已寻觅到了洋流的方向,因而,一路自木骨都束开始,沿着昆仑洲的海岸,一路南下。 可随即,一件可怕的事却发生了。 他们突然发现,这昆仑洲,乃是一个贫瘠的大陆,根本无法供应两千的军民。 这一路西来,因瘟疫,登岸时被毒蛇袭击,或是营养不足的死亡的人数,已至三百。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当水兵们好不容易穿越了印度洋,忍受了几乎一个月的漂泊时,看到了木骨都束的陆地时,他们疯狂了,一齐热泪盈眶的发出了欢呼。 可随后,他们得到的命令却是继续南下。 一路向南,绕过昆仑洲。 补给已经不足,因而所有人不得不节衣缩食,每一个人,能领取的,不过是一颗小豆芽,还有半两的肉干,以及三两的干粮。 这些食物,倘若是在陆地上,给那些寻常的百姓,或许他们能坚持下去。 可人在汪洋上,人们孤寂的看着四面的大海,还需不断的升起风帆,随时掌握风向,在这颠簸之中,人的精力消耗的极快,所有人的士气,已至低谷。 舰队里,已开始酝酿起了情绪,他们想要回家,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就与家乡距离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回家? 回家。 当有一个人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归心似箭起来。 整个舰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徐经掌着灯,此刻他在船舱里,吃着和所有人同样分量的干粮。 他已饿的面黄肌瘦,这干粮难以下咽,比石头还硬,磕牙,可是船上的淡水,却又是最宝贵的资源,每人也只能获取小杯罢了,拿这来之不易的水,就着吃干粮,这是极奢侈的事,所以徐经将干粮塞在腮帮子里,一次次用自己的牙齿与这干粮搏斗。 呼…… 终于,将这干粮咬了下来,就着分泌下来的吐沫,混合了这干粮咽下肚子,接着喉头便像要过一道险关一般,拼命的将食物咽下,徐经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深知士气已至崩溃的边缘,身为大使,必须做到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否则,只怕不需至木骨都束,整个舰队已是崩溃。 次日,船队寻到了一处可供登岸的滩涂,于是将船停在外海,徐经率众人上岸搜集淡水。 一见到要登岸,这船上瞬间人人争先恐后,可等他们登岸,除了灼热的太阳之外,便是那满地的黄沙,虽非沙漠,可这里的环境,却颇为险恶。 “挖地,寻找清泉。”徐经肤色古铜,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经撑不住出海时的钦赐飞鱼服了,因而这已洗的浆白的飞鱼服,显得格外的宽大,腰间的御剑悬身,唯一使人安心的,是他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有神。 士卒们寻找地方安营,斥候开始去寻觅附近可能出现的人烟,预知某些不可测的风险。更多的人拼命的寻找水源,或者尝试着打井。 徐经背着手,在沙滩上漫步。 杨雄追上来:“大使,我们……我们……” 徐经侧眸,看着杨雄:“什么?” 杨雄道:“我们不能继续南下了,大家都说,绕过了这昆仑洲,咱们就算想回,也难回去了,到时候,又不知经历多少磨难,徐大使,我们今日所航行的,比当初的三宝太监还要长,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已至极限,他们……” 徐经凝视着他:“那么你呢,杨指挥,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杨雄低垂着头,一脸羞愧,不敢做声。 徐经突然眼圈红了,手指着汪洋大海的方向:“到了这一步,我们距离这天涯海角,如此之近,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们这一路行来,有多少的不易啊,为何,要无功而返?我们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我固然不可为你们做主,令你们为这万千的期望牺牲,可是,你我不南行,绕过这里,到更广阔的一片汪洋,去寻觅到那神土,谁还可以寻觅到,难道你不知,佛朗机人,已率先寻找到了那里吗?我们已让人捷足先登了,我们这次无功而返,那么下次,还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来?” 徐经恶狠狠的道:“你我同舟共济,虽非血脉相连,却和兄弟,已没有任何分别,这些话,你私下和我提,便也罢了,对外敢宣称半句,我便以军法治你。” 杨雄忙道:“是,卑下再不敢了。” 徐经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有斥候回来,说是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烟,只有一个土人的部族,不过是饮血茹毛而已,和他们无法交流,靠近了,似乎也容易制造敌意,索性便返了回来。 一个小部族,不过百来人口,和他们进行物资交换,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徐经颔首点头,随即命人安营。 即便习惯了海上的漂泊,可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能在陆地上暂歇一宿,也是奢侈的事。 夜里,井里终于出了水,徐经在众卫士的拥簇之下,看那涌出来的淡水,心里定了一些。 若是那一幅舆图没有错的话,再过几日,便可抵达昆仑洲的最南端了,那里……佛朗机称只为好望角。 徐经抿抿嘴,他喜欢这个名字。 第六百零三章:营变 当夜,风高。 徐经太困了,早早的睡了过去。 可到了子时,突然,外头传出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徐经惊得猛地起来,只来得及披衣趿鞋,便见一群水兵冲进了帐子里来! 显然这时间点,自是不对劲的,徐经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水兵们似乎有所畏惧,一个个恐惧的看着徐经,甚至有些人面露羞愧。 “大使……”诸水兵们竟是统统跪倒在地。 “何事!”徐经厉声道,显出一身的威严。 “大使……我们……我们想回家!”有人艰难的道:“我们……我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再前进,何时才可以回家啊,这汪洋大海里,卑下们是一日都无法忍受了,就请上使看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下令舰队返航吧。” “卑下求您了。” “是啊,上使……” 营变! 徐经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很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和士卒们同甘苦,这些士卒们钦佩自己,只怕早已一刀砍来了。 徐经脸色铁青,即便如此,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默然无言。 徐经道:“是杨雄吗?” 众人忙摇头:“杨指挥并不知情。” 徐经冷笑道:“你们想回乡,我何尝不想回乡?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还回得去吗?” 众人便道:“只需大使一声令下!” 徐经恶狠狠的道:“我宁死也绝不会下达这个命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踟蹰了。 归乡的情绪已令他们要疯了,这海上,他们是一日也坚持不下去! 于是有人捶胸哀嚎,有人咬牙切齿的道:“大使,我们也是人,我们随大使来此,并没有负过朝廷,我们哪一个不是捡回来的半条命?哪一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的?大使说咱们去寻找那神国,是为了家国大义,可谁怜悯我们,谁在乎我们?我们就注定了要为这家国大义所牺牲吗?大使,您忘了,你心心念念着朝廷,念着苍生百姓,可我们又何尝不是百姓呢?我们想活,我们即便是死,也不愿死在这万里之外,我们的尸骨,理应埋在自己的先祖们身边,而不是在此。” 这人泪水磅礴,又接着道:“我们都钦佩大使,大使是个好人,若我们是大明百姓,见大使杨帆出海,也知大使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可是我们不同啊,我们没有大使这般的大义,我们只求温饱,只求上有爹娘,下有妻儿,勉强能吃饱饭度日而已。该受的磨难,我们受了,随我来的两个同乡,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至今高烧不退。大使说要寻神国,可那神国,我们都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我们到不了,我们不是牛马,我们也是人哪,请大使垂怜。” 这一席话,却令徐经一时也说不出话。 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这些冲入帐中滔滔大哭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闷了半响,徐经却是攥着拳头道:“这样的日子是很苦,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他眼里迸出了泪来,接着道:“恩师命我造福苍生,我费尽了心思去做,如今都已至这一步,难道……就这般无功而返?那么我们此前的航行,我们从前遭受的磨难,我们吃的所有苦头,又有什么意义?” 他拼命的捶打着帐中的一块临时拼凑的石桌,砸得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水兵们只是匍匐在地,也跟着一齐大哭。 “我们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们该相信我,应当信我,我徐经……我徐经……” 徐经披头散发,在这冉冉的烛火之下,他脸狰狞的可怕:“我徐经会带你们回家,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周二,你以为呢?你信我吗?” 那叫周二的水兵,只是趴在地上痛哭,不敢答应。 “刘虎,你说,你是舵手,你和别人不同,你来告诉他们,当初我是怎样带你们回去的。”、 可是却没有等到回应,徐经不自觉的后退,他也绝望了,脸上是满满的疲惫不堪。 他突然想要拔出御剑,以天子之命,斩下几颗头颅,而后宣读大使继续南下的命令。 可……他又如何忍心,这些人,可都是和自己同甘共苦来的啊。 何况即便如此,其余的人当真就肯顺从吗?肯陪自己继续至天涯海角吗? 他嘴唇嚅嗫着,身躯颤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的谆谆教诲,他一个字都不敢忘,向西,向西…… 突的,他竟也是颓然的坐地,艰难的道:“传我命令……” “谁敢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在这大帐之外,却是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明火执仗,为首一人,手里提着钢刀,杀气腾腾。 带头的,乃是周腊。 张家兄弟,很聪明的站在了周腊的身后头。 原本半夜偷偷烤着老鼠,可吃到一半,竟听说营变了,张家兄弟急疯了,于是带着一干亲信家丁,匆匆而来。 “你们是谁?” 张鹤龄见没有危险,才将周腊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鄙视的看了这帐中之人一眼,道:“圣旨!” 圣旨…… 徐经等人俱都大惊。 “统统跪下接旨意,此乃陛下密旨,我乃寿宁候张鹤龄,怀揣密旨,私舱于‘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尔等谁敢造次,立即拿办!” 水兵们个个恐惧,他们万万料不到,会出如此变故。 可随即,他们发现张鹤龄带来的人并不多,这才放下了一些心。 张鹤龄迅速的宣读了旨意,随即恶狠狠的道:“听明白了吗?陛下命船队至黄金洲,谁敢退缩,满门尽诛。” 于是水兵们一个个犹豫不定的看着张鹤龄。 “当然。”张鹤龄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我乃皇亲国戚,当朝天子,乃我姐夫,可我们几人却私藏在船上,你们以为只是督促你们去黄金洲?我们这么金贵的身子,谁愿意和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呆一起?冒此等风险?” “呵……”水兵之中,有人冷笑道:“这里距离大明万里,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理他们做甚……杀了他们,我等再想办法……”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抱着头,便想开溜,却是立即被张鹤龄一把扯住,拉了回来。 张鹤龄看着这没出息的兄弟,真想踹死他,随即,他冷冷地看着这些水兵,龇牙道:“好啊,来杀我试试看,可你们这群蠢货,到了这时,竟还想回去?” 回去?张鹤龄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去的。 来都来了,这小半年吃了多少苦啊。 当然,其实这点苦真不算什么,毕竟在这船上,吃喝的也是朝廷的给养,食物是难以下咽了一点,没有粥好喝,也没有土豆的滋味,张鹤龄更瘦了,可他心里还是满怀希望的。 对,希望! 他大喝道:“来之前,陛下已有嘱咐,寻不到神国,尔等上下父母妻儿,尽都诛杀。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即便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反而还牵累家人。呵呵,你们想不到吧?” 众水兵惶恐的看着张鹤龄,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张鹤龄眯着眼,冷冷地道:“你们不信?不信,那么且看看这一道圣旨是真是假。” 随即,他将圣旨丢在了一个武官的身上,那武官忙是捧着圣旨仔细的看了看,却也看不出一个头绪。 张鹤龄轻蔑的看着他们道:“我堂堂皇亲国戚,皇帝的舅哥,敕封的寿宁候,千里迢迢,负有圣命,随你们一道乘风破浪至此,你们以为本候是来吃干饭的吗?” 众人抬眸,疑惑不解。 张鹤龄啪的一下拍在了张延龄的肩头上,厉声道:“本候身密旨,是来寻觅传说中的宝藏!金山,你们谁听说过金山?” 惶恐不安的水兵们,其实早已面无血色,一听说一旦不能寻到神国,便是死路一条,还要满门尽诛,却又见此人带着圣旨来,毕竟寻常人,谁敢伪造圣旨啊,大家虽不认得寿宁候,可此人的姿态和口气,无一不带着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气势。 众人不安的听着金山二字。 总算有人问道:“还请赐告!” 张鹤龄若不是饿了两天,刚烤的老鼠也还没吃,依着他平时的火爆脾气,早就一脚将这该死的水兵踹飞了! 张鹤龄再次提到金山,却是眼中放光:“金山,便是遍地黄金之地,那里的山,乃是金子做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能到那里,直说了罢,从你开始,到你子子孙孙乃至千世、万世,都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一顿饭,吃一百碗粥,你能吃五千年也吃不尽!” 水兵们脑子有点懵,粥……来作为计量单位的话,好似有点麻烦! 一顿一百碗,一日三顿即三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一年十万碗,五千年…… ……………… 感冒还没完全好,昨晚太累太困,于是睡着了,这几天也谢谢大家体谅老虎,嗯继续求点票票,可还有的吗? 第六百零四章:发财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少人的口里甚至流着哈喇子,在这里,若是能吃上一碗粥,是该有多好啊。 “此番我奉旨前去金山,陛下已命我为金山卫千户,尔等受了这么多煎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回去个屁,没有银子,人活着不如狗,狗还有骨头啃,你们吃得上骨头吗?” 张鹤龄嫌弃地看着这一个个思乡的人,手指点着他们,似乎都嫌脏了,鄙视地道:“看看你们,活该你们穷啊,一个个没一丁点出息的样子,还个个舔着脸,说想回去侍奉你们的老娘,你家老娘就指着你们在外头胡混?错了,他们在盼着你们挣银子,不穿着绫罗绸缎,不背着几箩筐金子回去,你们也好意思回乡?回去做什么,喝粥吗?你大爷,一群该死的穷鬼,难怪我在船上,这般的不自在,和你们吃住一起,本侯爷我想抽死你们!” 水兵们有人开始意动了。 大家面面相觑起来。 “金山就在眼前了。”张鹤龄高呼道:“入了宝山,却是空手而回,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咱们要的是金子,谁敢拦本侯爷赚金子,本侯爷杀他全家,谁拦着大家发财,就是杀咱们的父母啊,大食人拦咱们,就杀光他们;佛朗机人敢拦咱们,就将他们杀个干净,你们之中,谁想挡兄弟们的财路,站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赤红,疯了一般振臂高呼。、 张鹤龄的声音嘶哑,显然,他自己都被自己感染了。 这就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大爷我千辛万苦的来此,就是来发财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得到金银更重要的事了! 其实张鹤龄甚至想说,就算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拦我发财,我也将他按回棺材板里去。 正因为是情真意切,这声音,竟极有感染力。 张延龄哭了,振臂高呼道:“杀他娘,抢他娘……” 水兵们开始躁动不安,一个个面面相觑。 平时在船上,他们受的教育,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是为了苍生社稷,刚刚出海时,他们是带着骄傲杨帆而起的,可这海中的枯燥,以及无数的风险,已将他们内心的所谓荣誉击打了个粉碎。 他们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徐经这般。 可此时,内心深处,某些邪恶的欲望却在此刻勾起,人们看着张鹤龄,张鹤龄激动得脸通红,自心底深处发出了怒吼:“发财,发财,发财!” 张延龄激动地大吼:“发财,发财,发财!” 周腊也跟着大吼。 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三个人是疯子。 可是…… 那心底的欲望越发的蠢蠢欲动。 一路的航行,他们自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了。 麻木且疲惫不堪的身心,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可是…… 脑海里,一个个画面瞬间划过,想到自己衣锦还乡。想到自己在自家的后院里挖着地窖,用来储藏一箱箱的金子,每一个箱子贴上封条,这个是给儿子的,这个是给孙子的,这一箱,是曾孙……,此后,是玄孙。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在船上,人容易无聊得发慌,在这封闭的环境,人的思维最容易变得迟钝,现在这发财的声音,起初觉得刺耳,渐渐的耳顺了,再到后来,竟也有人开始跟着张家兄弟和周腊的声音一道高呼。 “发财,发财,发财!” 越来越多人的跟着高呼,这么一吼,居然心底的郁闷和那思乡的情绪消散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竟也变得和平时不同了。 “发财……发财!” 张鹤龄已跳上了石桌,看着下头一个个热切的人:“我们此去是做什么?” “发财,发财,发财!” “有人挡兄弟们财路怎么办?”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张鹤龄一撇嘴:“船队继续向南,绕过海角,随即北上而后向西,不寻到金山,绝不回航,谁挡大家发财,宰了他!”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在上一个世界,有一部叫《乌合之众》的书里,作者曾有过总结,当一个人成为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而一旦他融入了群体,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 ……………………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不够成熟。 脾气越来越糟糕,人也越来越跋扈。 这和原本的自己,竟是一丁点都不像,上一世的自己,理应没有这样任性才是。 他琢磨了一上午,终于算是琢磨透了。 所谓的成熟,不过是人在走上社会之后,被社会**的生活不能自理,因而变得谨慎、胆怯、理性、世故,人们将其称之为成熟,或谓之为成长。 可这一世,方继藩悲剧的发现,怎么好像是反过来的,明明是我方继藩**着整个社会呀,莫非因为如此,导致自己有幼稚、低龄、任性化的倾向? 这……就难怪历史上的朱厚照越长大越智障了,原来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啊,做了皇帝,天天怼着天下臣民,智商和情商都塌陷式的暴跌,愈发的任性。 想明白了这个理论,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诶呀,若是如此,自己就可以放心了,原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错,怪只怪古人们不来多踩踩自己,好让自己吃点亏,打落了门牙之后,慢慢的长大呢。 这一届的古人不行啊! 在西山百无聊赖的琢磨了一上午,肚子饿了,还好温先生早早便做好了火锅,倒是朱厚照今日没来,方继藩和温先生只好孤零零的自己涮着羊肉!吃饱喝足,便命邓健去给自己斟茶,最近肚子里油水多,需多喝茶,去油水不可。 温先生惬意地坐在下首,呷了一口茶,而后笑吟吟的打量着方继藩。 说实话,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吃货风雨无阻的来吃你做的饭,这种人,不但要成日好吃懒做,还需有闲工夫,这京里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去? 唯有这位定远侯,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不过……温先生却在琢磨,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还未娶妻呀? 怪哉! 不过这事落在此时,也不算太奇怪的事,就说当今皇帝只娶了一个妻,不也很怪。再往上,那成化先皇帝,独宠万贵妃,也即其乳母,万贵妃可比成化先皇帝年长十七岁呀。 男女的勾当,万万不可往深里去想,一想,便要犯忌讳了。 还是喝茶,喝茶才是最简单的趣味。 只是须臾,温艳生想了什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即道:“昨天夜里,屯田所的人给老夫送来了几根……叫玉米棒子的东西来,老夫忙碌了一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明白,这玉米棒子倒是好东西。” 方继藩的面容毫无波澜,他对玉米没兴趣啊。 可温艳生眼眸明亮,兴致勃勃之态,喜滋滋的道:“此物入口细腻,细细品味,有几分津甜,很是糯口,这几日,老夫得试试如何烹饪是最佳的。” 方继藩便道:“温先生有了成果,记得叫上我。” 温艳生却是含笑道:“自然是要让定远候试一试的,只是我看定远侯,似乎有心事?” 倒是没想到这样也给温艳生看出来了,方继藩干笑! 温艳生这样的人,无欲则刚,方继藩反而很放心他,于是坦然道:“我在想,太子殿下咋还不生娃娃?” “……”这个话题,还真是够突然的。 温艳生身躯一震,原来定远侯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啊,平时见他没心没肺,还以为他只知混吃等死呢。 “是啊,太子殿下……若是再不生娃娃,确实……很不妥。”温艳生捋须,颔首点头,表示同意。 方继藩惊诧的道:“怎么,想不到温先生对此也如此的关心?” 温艳生乐了:“这普天之下,谁不关心?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这血脉继承,更是和社稷宗庙有极大的关系,未来谁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夺予,会有人不关心吗?这无论朝野,仁人志士,无一不将太子殿下生孩子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啊。” “……” 见温艳生说的郑重。 方继藩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终于能够理解历史中的朱厚照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有啥爱好,生不生孩子,都被人上纲上线到了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这皇帝,真不好坐啊。 温艳生道:“不过……太子殿下的事,老夫也操心不上,倒是定远侯,至今未曾婚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有呀。”说到这个,方继藩却是乐了。 温艳生精神一震:“那么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可以尽力帮衬一二,老夫是个热心肠嘛。” 方继藩道:“此人说来温先生肯定耳熟,她姓朱,闺讳秀荣便是了。” “……” 只见温艳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六百零五章:喜脉 其实温艳生一听姓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朱家的小姐…… 虽然不知公主殿下的闺名,可一看方继藩鬼鬼祟祟的样子,温艳生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笑的痕迹,可这痕迹此刻却僵硬于此。 方继藩道:“温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温艳生板着脸道:“哪家小姐,老夫没听见。” 方继藩刚要说公主殿下,温艳生掏掏耳朵,低头骚耳:“诶呀,难道耳疾复发了?怪哉,这旧疾已是数年不曾发作,今儿,却突然复发,这可遭了,老夫正和定远侯说话呢。定远侯,你听得见老夫的话吗?” 方继藩便冷冷看着他,摇头。 “啥,听不见啊?这就不对了,为啥老夫听不见自己的话?事不宜迟,老夫得去找大夫,定远侯啊,无论你想找哪家的闺房小姐,到时成亲的时候,别忘了找老夫喝酒啊,哈哈…我乃伯牙,定远侯是钟子期呢。” 起身,一溜烟,跑了。 我的娘…… 一溜出来,温艳生后怕不止,长舒了口气,虽是淡泊名利,可不代表温艳生喜欢愉快的去找死。 这定远侯,图谋太大了,这等事,你真想要去,让你爹去提亲去哪,和老夫做什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老夫和你是同谋呢。 却在此时,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骑着高头大马来,朝温艳生道:“老温啊,可有日子不见了啊,别走,待会儿给本宫做一碗鱼羹吧,本宫……可想死老温的那碗羹了。” 朱厚照身后的宦官换了人,刘瑾已去治伤去了,据说伤势很严重,已连续半个多月,都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总而言之,他光荣的病休,换上的是个面生的宦官。 温艳生脸色僵硬。 朱厚照一看温艳生不对劲,立即跳下马来,到了温艳生面前,翻了翻他的眼睛,接着道:“伸舌头来?” “什……”温艳生的么字还未说出口,朱厚照便从他张口说话时观察他的舌苔没发现什么异样,小朱秀才松了口气:“身子不错,挺好的。” 温艳生摸了摸额头:“只是脑子有些晕。” “这无妨碍。”朱厚照乐了:“年纪大了,便是如此的,去吧,去歇一歇去,我寻老方呢。” 他背着手,在外头嗷嗷叫:“老方,老方,大喜,大喜事啊。” 方继藩探出头:“啥?” 朱厚照进入了镇国府,冷不防,上头的破瓦里滴了一滴水下来,正中脑门,朱厚照摸摸额头,骂骂咧咧道:“这房子再不修葺,都要塌了。” “塌了好,塌了好。”方继藩还在为上次的银子心疼:“塌了说明殿下艰苦朴素,我大明尚俭,这一塌,我立即让欧阳志他们上书,夸耀殿下在西山如何兢兢业业,勤俭治府。” 朱厚照乐了:“有好事和你说。”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要下嫁了?”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在我弘治朝,不会有驸马,就算有,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头。” 方继藩心下冷笑。 朱厚照倒没看出方继藩的异样:“龙虎山大真人觐见父皇,这事你知道吗?” 方继藩皱眉:“这大真人来了?” “是啊。”朱厚照乐了:“谁晓得,当朝奏对时,这腰子绞痛,疼的不得了,以至于御前失仪,父皇便命他退下,让御医去看,蒋太医初步的诊治结果出来了,他十之八九,得割腰子。你看,又到了本宫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兴奋的搓着手:“听说他有无数观产、治好了他,岂不是好事一件?” 方继藩皱眉:“治个屁,不治。” 这姓张的,很不厚道啊。 自己乃是道字辈的老前辈,他张某某,论起来,比自己还低一个辈分呢。 本来来了京师,难道不该来拜见我这师叔? 居然不声不响,就等候皇帝召见了。 虽说这天师道是他们张家的,历代的天师,也即是朝廷的钦赐大真人都是给张家的嫡系血脉,代代相传。 可方继藩却很有主人公的精神。 都是同门,我方继藩不还长一辈吗?一家人,还分什么姓张不姓张,还要分出个嫡庶,分的这么清做什么,我方继藩在道家中的造诣,与同门们分享;这正一道如此多的道观、田产、金银、粮食,咋就不可以和我方继藩不分彼此了? 大家的道学,同出一源,水乳交融,居然还分姓张还是姓方,啥意思,看不起我方继藩? 这大真人,很没礼貌啊。 见了前辈也不来拜见,现在…… 朱厚照一听,道:“不救?” 方继藩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救个什么?”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突然觉得你又怀什么主意了……”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不要多想。” ……………… 东宫。 刘秀女当着值,本是清洗着回廊。 她弓着身,姣好的面容遮在阴处。 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每一处角落,作为东宫里的秀女,她的运气并不好,甚至有些糟糕,因此原本修长的芊芊玉手,却已生了茧子。 她微微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许多在底层的秀女,在没有得到任何晋升为嫔妃的期望之后,都希望能够早早的打发还乡。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却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 太子殿下就是这般的人,精力充沛,和她一起经历坎坷的……她自己,已忘了是几个了。 只晓得头晕目眩,饱受摧残。 可这委屈,却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太子还算是厚道的人,平时虽脾气坏,可只要不招惹他,他便安静温顺的很,也极少刁难她们这些人,只是这等事,对于太子而言,就如天经地义一般,固然这对刘秀女而言,却是人生中一次劫难。 刘秀女知道,东宫里似自己这样的秀女还有许多许多,太子殿下即将要纳太子妃,自然而然,除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了起居注的档案之外,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依旧还是负责清扫。 只是这些日子,身子却糟糕极了,总觉得软绵绵,毫无气力,便连吃饭,竟也不香了,却还需承担如此繁重的杂役。 好在她已习惯,依旧躬身擦拭。 突得,她觉得一阵眩晕,她忙是想要直起身子,扶住额头。 两眼一黑,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个宦官远远的看到,便快步上前,很是不耐烦的试着踢了踢这刘秀女:“喂,喂,莫不是要偷懒不成?喂!”他只好蹲下,探了探鼻息,翻开了眼皮,才大叫道:“来人,来人,刘秀女昏厥过去了,来几个人搭把手,将他送至周公公处。” ……………… 周公公也是个宦官,年纪很大,老眼昏花,走路都是巍巍颤颤,可因为当年他跟着御医学过一点儿看病之术,也算是宦官之中的翘楚了跑,因而,他虽成不了御医,却也讨了个很清闲的差事,他是专门给东宫里的低级秀女和宦官们看病的。 毕竟太监也是人,秀女也有头痛脑热的时候。 御医们很忙,凭啥给你看病啊? 周公公虽粗通医术,却也因为如此,填补了这个空白。 他在东宫的某处角落,有一个专门的药房,这小药房虽是阴暗,且见不得光一般,周公公却是这里的主宰者,他的生活很滋润,即便医术不高明,却几乎在东宫没有竞争对手,谁若是敢不服气,或觉得自己开错了药方,咋地,我周某某便是这样的人,如何,你别看哪,滚! “周公公,周公公……”有人快步进来:“有个秀女,昏厥过去了,请您看看。” 这宦官虽对刘秀女严词厉色,可见到了周公公,却是堆笑,手艺人嘛,虽是庸医,可头疼脑热的时候,总比没有人看的好。 周公公皱眉,忍不住道:“怎么这几日,总有秀女身子不舒服,这已是第五个了。” “什么?”小宦官吓了一跳:“不会是什么疫病吧,会传染的呀。” “胡说。”周公公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这是当初跟老御医学习时模仿来的坏毛病,老御医不都爱摸胡子吗,自己虽没有胡子,但不妨碍心里有胡子。 “哪里有这么多的疫病!”周公公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才道:“妇人嘛,就是如此,坏毛病多,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个狗东西,将人抬来,咱来瞧瞧。”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气若游丝的刘秀女抬进来。 敬畏的看向周公公。 周公公摸着下巴,打量一番,随即看了眼睛,又看了舌苔,摸了摸耳垂,便又眯着眼,稳当当的坐下,手轻轻的搭在了刘秀女的脉搏上。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周秀女微弱的脉搏跳动。 “咳咳……”周公公咳嗽。 小宦官道:“有法子了吗?周公公,看看她能不能赶紧醒,还指着她清扫呢。” 周公公眯着眼,却是喃喃道:“别打岔。”他沉默了很久,却古怪的道:“像……真像……像极了。” “像啥?” 周公公凝视着小宦官:“喜脉!” ………… 感冒还没好完,有点不舒服,脑袋很沉,先睡了,老虎欠着,你们记着帐。 第六百零六章:神医断喜脉 这小宦官一听,喜出望外:“您的意思是……这小秀女,有喜了?” 哎呀…… 这小宦官哎呀一声,便要以头抢地,惊喜万分的道:“这是大明之幸啊。” “幸个屁。”周公公下意识的取了桌旁的老花镜,戴在了鼻梁上,最近很风行这个,一些老大臣和老御医,还有寻常买卖人家的老掌柜,都爱戴这玩意,毕竟年纪大嘛,老眼昏花。 而在古人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有姜是老的辣,因而人们对于老人,总是放心一些,年轻小伙,即便再能干,人们也有所顾虑。 于是乎,除了你的胡子,还有你胡子的长度、颜色,人们用来分辨你的年龄,大家也开始推崇戴着眼镜的人了,在人们普遍的观念里,戴着老花眼的,那定是老辣之人,若是戴近视眼的,说明平时读书多,学富五车。 眼镜现在很时兴,且也不贵,三五百文而已,再贵,也就是镜框里用一些珍贵的材质;周公公既无近士,也没有老眼昏花,他是看太医院的老御医们纷纷戴上了这个,便也寻了一个眼镜来,这眼镜是没有度数的,其实就是块玻璃,这么一戴,哪怕他只是个太监,却也在此刻,多了几分儒雅的气息。 周公公翘脚,一颠一颠,用老御医们的口吻道:“只是疑似喜脉而已,起初的时候,咱见了也高兴,正要报上去给刘公公知晓呢,可后来,连续两三个,此后到了第五个,竟到了今日,送到了第六个这样的秀女,咱就明白了,应当诊断错了,这喜脉,其实与许多妇人病其他的脉象差不多,这是正常的,想来,是因为她们平时喝水不太洁净,否则,这天底下,有六人一道儿有喜的事?这东宫,可只有一个男人呢,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您说说看,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事可不能到处和人胡说,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东宫里藏了不干净的人。” 小宦官吓的脸都变了,忙不迭的颔首点头:“奴婢省得,奴婢晓得的。”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要不,请刘公公,去代查一下起居注,这事,还得让刘公公知晓。” 周公公乐了:“咱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事,咱不去,你去吧,刘公公在养病呢,脾气火爆,前日有人给他递茶的的那个小六子,就因为这茶稍稍烫了那么一丁点,便被刘公公揪着打了个半死,您也不想想,这火爆脾气,真真像极了太子殿下,你去问吧,看他打死不打死你。” 小宦官打了个哆嗦,干笑。 却在这时,有个宦官进来,高声道:“周公公,周公公,这儿有个嬷嬷您得看看,都二十七八了,非说自己吐得厉害,身子有些不一样,竟和有喜了一样的症状,她说……” “说个屁!”周公公气定神闲:“不必看,就是染了一些风寒,带回去,让她多喝一点热水。” 周公公骂完了,才转过头对这小宦官道:“看见没,第七个了,还是喜脉吗?吓,我周某某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成日看这些妇人病,他们不烦,咱还烦呢,以后别送这等病的来了,不过就是经血不调的事,教她们平时多喝喝热水便是了。” 周公公骂完了,便坐下,惬意的喝茶。 他只是个寻常的宦官,而太子被环切的事,本就关系到了机密,有限知道的几个人,谁敢拿这个出去碎嘴,周公公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太子殿下两年多没动静,若是侥幸一人有喜了,还说的过去,这……这他娘的第七个了。 信就出鬼了。 ……………… 坤宁宫。 朱秀荣抱着方小藩,方小藩伸出手,想要试图抓住朱秀荣的下颌,朱秀荣便笑。 方小藩已长大了许多,可以坐起了,口里咿咿呀呀的发出各种古怪的音节。 张皇后却正襟危坐。 那宦官刘政匆匆而来,拜下:“娘娘……” 张皇后抬头,不露声色的道:“东宫那里,可有什么事啊?”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旁的朱秀荣和方小藩。 朱秀荣似察觉出什么,俏脸微红,便一手抱着方小藩,一手捂着她的耳朵,快步去耳室。 刘政才笑了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很勤奋……” 张皇后绷着脸:“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刘政哭笑不得:“奴婢打听过了,东宫那儿,好似也没动静。” “那张永没有盯着一点?”张皇后哪怕对于东宫的这些小宦官,都是耳熟能详。 “张永伴驾去了。”刘政道:“此前伴驾的刘公公喝辣椒水,足足一大锅呢,有半盆,他一口咕哝咕哝便咽下去,至今嗓子还在哑着,说话都不利索,已养了大半月了,说实在的,刘公公真的很令人钦佩啊。” 一听半盆辣椒水灌进肚里,张皇后便觉得头皮发麻,脸都白了:“这么说来,现在东宫做主的就是这哑了的刘瑾?” “是。”刘政哭笑不得:“他在东宫养伤,太子又信任他,除了他,谁敢做主啊。奴婢去打听过,东宫那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奴婢在想,那方继藩的法子,是不是管用。” 张皇后心里略有失落:“这事……不可和太皇太后说。” “娘娘的意思是……” 张皇后淡淡道:“太皇太后想着龙孙,都要疯了,此时给她泼凉水,别有个什么好歹。” “奴婢遵旨。” “东宫那儿,还得盯着,不要有什么疏漏。” “奴婢知道了。” ……………… 朱厚照当夜回东宫。 至寝殿,似乎闲着也是闲着,白日没有手术,青春无法浪费,精力也无处发泄,便对张永道:“那个……那个刘秀女……本宫还记得她,她挺温和的……” 刘秀女…… 张永面上一愣。 “那个神宫局的。” 张永恍然大悟,噢,这个秀女,自己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这也是常事,殿下毕竟年轻,龙体康健,幸了哪个女人,只有掌起居注的人查阅了才知道,这东宫这么多女人呢。 想不到,这刘秀女,竟还让殿下惦记着,可见……这刘秀女竟还颇得太子之心,早知如此,该给她安排一个好差事才对,失策啊失策,真是糊涂。 他匆匆忙忙的去喊人了。 可过了一会儿,却怒气冲冲的回来。 朱厚照等的心焦,一面使人宽衣,一面道:“怎么你一人来,没人侍寝,本宫睡不着。” 张永便谄笑道:“殿下,殿下,那刘……刘秀女不知趣,只说自己身子不好……” “诶哟!”朱厚照眉飞色舞,乐了:“那就她了,她身子不欠安,本宫还不让她侍奉了呢。她害了什么病,你问了吗?” 张永想了想,道:“说是身子虚弱,经血不调,气闷,噢,还有,吃不进饭,干呕。” 朱厚照眯着眼,道:“这不是有了身孕吗?” 张永一愣,突的脸都变了:“殿下……殿下……觉得……觉得……” 他心扑通扑通的跳。 这些日子,仁寿宫和坤宁宫那儿,可没少派人来啊。 殿下也做过环切,这事,他是知道的。 太子殿下,两年多,不见有孩子来,莫说是宫中暗暗着急,这外朝,不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吗? 不会吧,真的如此神奇? 他眼巴巴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她今日,还去看过病,说只是风寒……” 朱厚照却是急了,恨不得上蹿下跳,打成年起,他总被人用异样的眼睛看待,他是大男人,自该子孙满堂,否则,这岂不是宦官吗? 所以虽然脸上没有表露,这心里,却还是盼望的。 这也是虽被方继藩环切了,最终他也决心原谅方继藩的原因之一。 一听有人诊断这刘秀女为风寒,朱厚照立即破大大骂:“庸医,他懂个什么?本宫才是神医,赶紧的,命人搀刘秀女来,还有,得请方继藩来,诶呀,本宫现在气血涌上了头,头有些晕,得让他来,他在旁,本宫有点底。” 张永听了,哪里敢怠慢啊,疯狗一般:“奴婢这便去。” 这张永飞也似得窜出去。 很快,刘秀女便被人用步撵抬了来,朱厚照焦虑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刘瑾不知得了什么风声,他毕竟在东宫里耳目诸多,一听可能有人有了身孕,一下子,跳了出来,这时候,太子殿下身前,一定得有自个儿啊。 见了朱厚照,他一下子拜倒:“殿下,殿下,奴婢来了。”声音很嘶哑。 朱厚照却没心思理他,刘瑾却乐呵呵的,这个时候,其实不必能说上什么话,最重要的是,能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殿下面前晃荡,这晃荡的多了,便给殿下留有了印象,印象很重要。 那刘秀女已一日不曾进食,没什么胃口,且吃什么吐什么,虽是从昏厥中醒来,身子却更加虚弱,几乎是由人搀扶着进来。 朱厚照一见她,眼睛放光。 第六百零八章:江山万年 起初的时候,朱厚照是一丁点压力都没有,可渐渐的开始有人过问自己为啥没有儿子,朱厚照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男人嘛,怎可无嗣呢,自己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那太子咋办? 没有太子,就得请别人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自己有什么面目,对得起父皇,这也对不起自己不是? 绝嗣,乃是极严重的事,何况是太子之尊。 这事儿朱厚照虽从不跟人提起,可心里,还是闷得慌,在外人看来,他好似是无心无肺,可哪里知道,这是太子最大的痛点。 而如今! “切的好!” 朱厚照拍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忙谦虚:“哪里,哪里,没缝好,下次不会了。”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 那刘秀女自也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如做梦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临幸,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自清楚,母凭子贵的道理,莫说能生下一个龙孙,哪怕只是一个未来的小公主,自己从此,也能立足,列入嫔妃之列,父母和兄弟,都能蒙受朝廷的恩惠。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泛着泪。 朱厚照怒气冲冲对张永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赶紧的呀,赶紧带着刘秀女……不,用不了多久,她便是侧妃了,赶紧带她去休息,她身子孱弱,难道你就这样任她在此受寒?” 张永憋着脸,有点不肯去。 朱厚照作势要踹他。 张永道:“殿下,奴婢觉得,刘公公身子不好,不妨让她带去,奴婢嗓门大,可以去宫里报喜。” 刘瑾一听,怒了。 这张永生儿子没*眼啊,不对,这杂碎他也生不得儿子,这家伙平时里对自己恭恭顺顺,却到了关键时刻,转过头就给自己一刀。 刘瑾自然清楚,能让张永和自己反目的,是这报喜的巨大好处。 傻子都明白,此时谁能抢着先入宫报喜,这陛下和张皇后得知了喜讯,会是什么样子,这对自己的前途而言,有多大的好处。 刘瑾哑着嗓门道:“殿下,奴婢跑得快。” 方继藩冷笑。 刘瑾一见,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这报喜的事,轮得到你们,让我来便是。” 朱厚照压压手,激动的道:“本宫一道儿去。” “这样也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殿下不喜陛下,见了陛下心里就发憷,我们分头行动,殿下去仁寿宫和坤宁宫,臣去陛下那里。” “不!”叉腰的朱厚照神气活现道:“本宫要一个一个的亲自去报,这东宫里头,都给本宫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去,本宫第一个要报的,就是父皇,让他知道,论这民心,他不如本宫,论生娃,本宫也比他技高一筹,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初,他对本宫百般羞辱,今日……本宫要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脖子一凉:“那我去给周娘娘和张娘娘报喜。” 朱厚照一把揪住方继藩:“不成,你随本宫一道去。”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要进入虎穴的感觉。 此时,再无迟疑,朱厚照即将动身,此时,天色已是黎明,朱厚照便骑上了马,方继藩乖乖也翻身上马。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扬着马鞭:“老方,咱们走。” 走你大爷。 ………… 弘治皇帝起了大早。 这是他的习惯,经历过上次那一病,他也开始注重养身了,可即便如此,清早照例还得去暖阁,先喝一碗粥,坐定之后,开始看一看奏疏,心里先打一个底稿,在确定了今日要议之事之后,内阁大学士便要觐见,大家共同商讨国家大事,有时,也会召各部尚书来,总之,这黎明时的思考最为重要,毕竟他是天子,无数的臣民都仰赖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不做主,还能仰仗谁? 他已至暖阁,萧敬照例,给他盛了一碗粥来。 弘治皇帝一面喝粥,一面捡起昨夜留下的一些奏疏来看,特意留在案头的奏疏,往往是自己觉得事关重大,且暂时还没想到怎么解决的问题。 突然,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那大真人……身子好了吗?” “不好。”萧敬道:“腰子的地方,还是疼的厉害,说是绞痛,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去西山请人,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儿戏,大真人乃是朝廷钦赐的天下道门掌教,而今既已病入膏盲,能救,为何不救?” 萧敬呵呵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朕看哪,方继藩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把,不是说,他还是龙泉观的那真人……的师兄吗?想来,他对大真人,还是很关切的,同道中人嘛。事情必坏在这太子身上,太子啊,好是啊,就是太任性,生死大事,是可以任性的吗,下旨,就说朕说的……” 他话说到了一半,却有宦官匆匆来:“陛下,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匆忙求见。” 弘治皇帝一看天色,面带疑惑:“来的这样的早?他们昨夜都没睡,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吗?大半夜的,不睡觉,他们做贼了?” 萧敬干笑,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虑:“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喘吁吁进来,朱厚照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朱厚照,厉声道:“大真人危在旦夕……你知不知……” 本来还想行礼的朱厚照顿时停止了动作,转而站直身体,直面朱厚照,双手叉起,一副老子要教训儿子的模样。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 反了,这一次是真的反了吗?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朱厚照!” “父皇!”朱厚照同样厉声回应。 方继藩一摊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来人!”弘治皇帝已是勃然大怒。 朱厚照也大叫:“来人!” 外头禁卫探头探脑,却一个都不敢进来。 弘治皇帝气的哆嗦。 方继藩看不下去了:“陛下,臣等,是来道喜的。”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方继藩,他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个小畜生,猛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方继藩,你先别说,让朕来猜一猜。”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能猜得出?”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平日太子见了朕,都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这没骨头的东西!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牵涉到了他,他万万不敢在朕面前如此造次的,所以……朕若是没有猜错的话,环切手术……成功了!” 他说成功了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带着疑问,虽说知子莫若父,可他声音还在颤抖。 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啊,这是单传,人丁如此单薄,兼且太子至今没有子嗣,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若不是他深知这等事,靠急是急不来的,因而一直隐忍不发,否则,抽也将朱厚照抽死了。 弘治皇帝身体僵着,凝视着方继藩,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说!” 方继藩道:“不错,环切手术,大获成功。” 呼…… 大获成功。 居然……真有孕了吗? 朕……朕有后了啊。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心口。 一旁的萧敬忙是搀扶住他,萧敬的眼圈也红了:“陛下,陛下……万万不可激动,不可激动啊。” 方继藩本想说,成功了七次,可见陛下激动如此,却不敢说。 弘治皇帝由孝敬搀扶着,坐下,气喘如牛,端起茶盏,狠狠喝了一口,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方继藩:“果真?” “臣是个诚实的人,臣可以用臣的人头,臣父的人头,方小藩的人头,公主殿下的人……不,公主殿下一直接受臣的治疗,她最是知道,臣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臣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此事,当真,所有的时间,都吻合的上,每一个妇人的症状,也都一一吻合,臣以诚信为本,这是臣为人处事的原则,岂敢作假?” 弘治皇帝看到了方继藩目中的坚定。 可是……弘治皇帝一愣,他凝视着方继藩,一字一句的道:“什么叫做,每一个妇人的症状都吻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奇怪的盯着自己,显然,朱厚照很奇怪,为何这个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妹子。 方继藩不理会朱厚照奇怪的目光:“因为……怀有身孕的妇人,乃是七个,陛下……臣要恭喜陛下,陛下子孙繁茂,大明后继有人,江山万年哪!” 江山万年……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他突的,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出来:“江山……万年……千秋万代!” 他呜的一声,便禁不住哽咽,捶着自己胸口,放声大哭。 ……………… 打完吊针回来,赶紧写了一章,感觉这药水有催眠的重要,码字的过程头重脚轻,好不容易写完了,同学们,记账!挂我老虎账下。 正文卷 第六百零九章:报喜 弘治皇帝这一哭,吓了萧敬和方继藩一跳。 萧敬忙上前,轻抚弘治皇帝的背脊,低声劝慰:“陛下万物动情,动情伤身。” 方继藩有些尴尬,手足无措。 朱厚照虽叉着手,气势却一下子弱了几分。 好不容易,等弘治皇帝缓过了劲来,抬头,眼睛已是红肿了,他道:“当真七个?” “没错,是七个。”方继藩躬身:“陛下,将来,可能陆续还有,因而,不只陛下和太子殿下后继有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臣以为,将来,陛下的子孙,会更加繁茂,陛下犹如大树,殿下犹如树枝,枝繁叶茂。” 弘治皇帝揩了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楞楞的跪坐在御案之后,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吧,到了这个年龄,别人家都有抱孙了,而自己呢,只有一个儿子,却连孙儿都没有。 皇家的家事,即为国事,而如今,自己也算是无憾了。 他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此次,你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啊。” 方继藩忙道:“陛下,臣惭愧的很。”弦外之音是,对,没错,就是我,是我方继藩做的。 弘治皇帝大哭之后,随即大喜,他激动的道:“这七个之中,不知会有几个皇孙,几个未来的公主,呀,你们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报讯了没有,她们若知道,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去。” 弘治皇帝摆手:“朕带你们去。” 方继藩偷偷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感慨,果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啊。 刘瑾和张永想要去报喜,被朱厚照截胡,朱厚照去报喜,而今也算是得了报应,没办法,弘治皇帝更大。 弘治皇帝随即道:“来,给朕宽衣。” 他竟郑重其事的戴了冕冠,穿着朝服,腰间系了玉带。 领着朱厚照与方继藩,上了龙辇,一路入后宫,径直往仁寿宫去了。 ……………… 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内阁几个大学士便到了。 刘健为首,李东阳和谢迁尾随其后。 前日,刚刚送来的消息,***国与贵州滋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为此,刘健亲自见了***国驻扎京师的使节,询问事情的缘由和经过。 ***国使节认为是方景隆屡屡挑衅,擅自更动国界,双方各执一词,不过彼此之间死伤却是不少。 云南黔国公府以及广西布政使司,也俱都有奏报来,弹劾***国历年来趁大明对其仁厚之机,对大明表面称臣,关起门来,却自称为大越皇帝,其规格,与大明皇帝同例。 自然,其中最重要的争端就在于,米鲁所在部族,其实是横跨云南、贵州等地域的,现在迷路已被赐为刘氏,敕封诰命,嫁入方家为妻,她的领地和原本的族人,自然就成了嫁妆,可许多原本部族的领土,多在云南等地,却被***国蚕食,方景隆命人剿了一队越境的***人,***人随即报复,竟越境诛杀了不少平民,这事一报上来,顿时又是众说纷纭起来。 黔国公府的意思,似乎颇有几分趁此机会,一报此仇,重开边衅的意味。 毕竟云南沐家,当初奉文皇帝旨意杀入***,并且弹压***国民变,数十上百的子弟,曾镇守***各处,有不少的子弟,都死在***国,这笔账,黔国公府的小账本里,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反观广西布政使司,还是认为,应当以交涉为主,***国虽桀骜不驯,可文皇帝时期,已有前车之鉴,朝廷征讨,劳民伤财。 此等大事,刘健等人深信,陛下早已久侯自己多时了,肯定要反复的进行讨论。 可等他们到了暖阁,却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一个宦官在此守着,见了刘健等人来,方才想起,原来陛下走的急,竟忘了派人去内阁知会几位阁老。 “陛下去了何处?”刘健觉得古怪。 宦官道:“陛下去仁寿宫了。” “仁寿宫……”刘健挑眉,露出怪异之色。 宦官看着刘健,道:“来了喜讯,东宫……有喜。” 谢迁乐了:“东宫能有什么……” 说到此处,谢迁的脸色变了。有点不对劲啊…… 他凝视着宦官:“什么喜。” “就是有喜啊,七个秀女和嬷嬷,肚子里有喜。”这宦官道。 “……” 刘健三人,顿时色变。 七个…… 当然,这不是关注点。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有后了? 大明……将迎来皇太孙? 生的会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好像这不重要。 七个里,总会有一个太孙,即便没有……这造娃的能力,三年之内,势必子孙满堂,还需操心这个? 啪…… 刘健跪下了,匍匐在地,大哭…… 谢迁和李东阳亦是老泪纵横,跪于暖阁之前。 太孙若是诞生,那么朝局便算是定了。 太子至今无后,早就使人有许多过多的联想。 而这些联想并不只是区区的流言蜚语这样简单。 对于许多名门名门望族而言,他们要考虑的,绝不只是眼前,而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十年二十年之后,若是太子还未有子嗣呢,那时候,陛下只怕已经驾崩,太子克继大统,那么将来,谁来入主朝廷呢? 正因为有这方面的担忧,因而,不少人暗地里开始结好近支的亲王,以图将来,若是他们有机会能够入主大宝,使自己也鸡犬升天。 更有不少远支的王室,对这大鼎,也怀有觊觎之心,难免有所图谋。 而如今,总算,太子给天下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吾皇万岁!”刘健重重磕头,他已能感受到,此时陛下的喜悦了。 宦官道:“诸公,且先回内阁署理公务吧,陛下怕要在仁寿宫,待一些时候,到时,自有传诏。” 刘健摇头:“此等大喜之事,其他的军政小事,都不足挂齿,公公自便,臣等在此侯驾道贺便是。” 三人固执的跪于此,那宦官无奈,却也不敢多嘴。 ……………… 仁寿宫。 太皇太后低头,戴着老花眼镜,看着舆图。 这是徐经自木骨都束所带来的三宝太监遗物,而今称为天下四海图,这上头,已有了标注了航海的线路,太皇太后凑在前,徐徐的看着,她的目光,凝视在了木骨都束的位置上,她巍巍颤颤的道:“周腊若是还活着,此刻,应当已到了这里吧,木骨都束,这是什么地方呢,听说这儿的人,黑的似木炭似得,这样黑的人,该有多可怕啊,若是夜里,岂不是连人都看不见了……” 说着,太皇太后叹息:“这是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啊,周家,就这么一个人,还等着他传宗接代,他呢,却溜了,非要出海,拦都拦不住,他若是有个好歹,周家便算是完了,哎……” 拄着拐杖的太皇太后皱眉。 虽是到了她这个地步,荣华富贵,她早就尝够了,这个年龄,不知何时就要去见先帝呢,这心里,依旧还有太多的遗憾。 生死之事,已看开了,可太子至今无后,周家呢……又出了周腊这么个混球玩意,真是……不省心啊。 她说着,摘下了眼睛。 此时,却有宫娥匆匆进来:“张娘娘和公主殿下到了。” 太皇太后皱眉:“清早的时候,不是已来问过安了吗?怎么又来了?” 宫娥道:“奴婢也不知,只晓得,暖阁那儿传消息让张娘娘在仁寿宫等着,陛下待会儿,也要来觐见。”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不成?” 正说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已是到了。 张皇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进来,先行礼,道:“祖母,皇上……” 太皇太后苦笑,坐下,抿了一口茶之后,道:“哀家怎么知道呢,哀家的心里,也在犯嘀咕啊。” 张皇后一脸愁容。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怎么,你近来气色越来越糟了,昨夜,又辗转难眠?” 张皇后道:“没有的事……臣妾……” 朱秀荣却抢着道:“曾祖母,母后昨夜确实没睡。” 张皇后便悄悄掐了朱秀荣一把。 朱秀荣忙是低头,不敢再说了。 太皇太后却是苦笑:“哎,哀家怎么不知你的心思呢,从前啊,你虽有担忧,可这担忧却藏在心里。那方继藩,说环切了,能治好太子的隐疾,这一下子,便让你起心动念起来了,人啊,有了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希望,这心里一活泛,可就难安稳咯,这些日子,你是饱受煎熬,哀家怎么会不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终究你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要沉得住气,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哀家这辈子,活了太久太久,历经数朝哪,什么事不曾见过呢,要心宽才是。” 一通教诲,张皇后心里一红,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没沉住气了,很失皇后的体面,敬佩的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太皇太后:“臣妾知道了,以后,定向皇祖母多多学习。” 第六百一十章:旷世奇功 太皇太后定下了心。 片刻之后,有宦官进来通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还有定远侯来了。” 太皇太后听罢,正冠、肃容,自有一番母仪天下的气度。 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宦官,徐徐道:“叫进来吧。” 张皇后还以为太皇太后的举止有些夸张,可谁料到,等弘治皇帝进来时,才觉得弘治皇帝更加的夸张。 却见弘治皇帝没有穿着宫里的常服,却是戴着冠冕,穿着礼袍,那金丝所绣的盘龙跃然于衣冠之上,他徐徐入殿,郑重其事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朱秀荣听到方继藩竟也来了,不禁心里悸动,瞥见了方继藩,又忙垂下头去,不敢在去多看一眼。 “皇帝,这是……”太皇太后显得有些吃惊,不禁深深皱着眉头,追问弘治皇帝。 这后宫,就是皇族的自己家里,自己家里走动,何须这样的郑重其事,需知这礼服十分繁复,皇帝要穿起来,都需几个宦官忙碌好一阵子,每一个佩饰,都有严格的礼仪规定,半分都马虎不得。 且穿戴起来,也不舒服,可皇帝如此,这是何意? 太皇太后凝视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拜倒:“孙臣敬告太皇太后,孙臣克继大统以来,生子朱厚照,立其为皇太子,太子者,国家之根本而已,维系国家大统,社稷之存续,孙臣为太子所计,夙夜难寐,不敢懈怠,诚恐太子不肖,而贻害天下人……” 弘治皇帝匍匐着,头向太皇太后,身上的黄袍宽大,覆盖于地,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方继藩在身后听着,有点想打哈欠,说实话,这等事,还要做官面文章,弘治皇帝果然还是那个弘治皇帝啊,臣没有看错你,你就是这么个呆板之人。 弘治皇帝想要继续说下去,显然,在来之前,他已有腹稿,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进言,他为自己的话而感动,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他想告诉列祖列宗,告诉自己的祖母,自己在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下的臣民。 他继续道:“今孙臣子朱厚照……” 朱厚照站在他身后,憋不住了,忍不住大叫道:“太皇太后……母后,我生孩子啦!生了七个!” “……” 弘治皇帝的泪水依旧还涟涟垂地。 听到此处,他的郑重其事的宣告戛然而止。 寝殿之中,落针可闻,几乎所有人的声息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方继藩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则乐了,想叉手起来乐呵一番,似乎觉得这个场合不太合适,手很勉强的垂下,一副很郑重的样子。 张皇后惊的一下子自锦墩上摔落下来,哪里还有皇后的气度,生生落地。 身后的宦官,此刻本该去搀扶,却是嘴张得大大的,完全没有顾忌到皇后娘娘。 朱秀荣张眸,像倒吸口气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皇兄,在她心里,或许这又是皇兄的一个‘玩笑’,没错,自己的亲哥就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 太皇太后手在颤抖,因而手中的凤头杖也禁不住在地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巍巍颤颤起来。 双目既没有去看匍匐在地泪水涟涟,此刻却有点懵逼的弘治皇帝。也没有去顾忌自己拿摔在地上的孙媳。 她双目里,像充了血,满是血丝,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一旁的宦官想要搀扶她,她手中杖子犹如盘龙棍,啪的一下虎虎生风打在了那宦官身上,厉声道:“走开。” 老太太健步如飞,徐徐走到了殿中,万分激动的问道:“七个?” 朱厚照郑重的点头道:“七个,这只是暂时发现的,孙臣一路来,琢磨过了,还不知多少,还未察觉呢?” 老太太眼眸睁得大大的,盯着朱厚照,哽咽的问道。 “是你的?” 朱厚照的笑容消失,脸拉了下来,啥……啥意思? 朱厚照道:“是孙臣的。” 老太太沉默了,她拄着杖子,杖子敲击着砖面,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她疾走了片刻,驻足,一字一句的从嘴里吐出话来:“御医呢,御医为何没有传唤去,这么大的事,这怀有了身孕,马虎不得的呀。” 朱厚照想了想:“孙臣忘了。” 老太太怒了:“你是糊涂虫,你忘了,你父皇既知道,为何没有下旨,立即命太医院诸妇科圣手,入驻东宫,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尴尬道:“孙臣是有些……” 老太太举起杖子来,狠抽了一下匍匐在地的弘治皇帝屁股:“你呀你,身为皇帝,竟也糊涂至此,出了岔子,你担当的起吗?你以为你是天子,天子算什么,子孙存续,才是头等的事,这比你这天子更紧要。” 弘治皇帝吃痛,饱受屈辱,却道:“孙臣万死。” “传旨,立即命太医院诸御医,入驻东宫。” 老太太侧目看着朱厚照,喜滋滋的问道:“七个妇人,都是什么身份?” 朱厚照硬着头皮,悲剧的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还没有身份,孙臣一时高兴呢,就兴冲冲来给父皇报喜了,父皇也没给孙臣说这事,孙臣太糊涂,啥都不懂。” “果然!”老太太二话不说,举杖,下头的弘治皇帝一动不敢动,生生又挨了一杖。 老太太厉声道:“历来母凭子贵,她们想来身份卑微低下,可哀家,又何尝不是身份卑微低下呢,历来国朝的规矩,若秀女怀有身孕,这肚子里有了龙种,便要立即册封身份,为的,既是让她们安心养身,也教将来孩子们出世时,不至被人呼为宫女所生,这叫名正言顺,这规矩,你却不懂?” 这一句话很诛心。 因为弘治皇帝就是宫女所生的,他忙道:“孙臣知错。” 老太太抬着头,眼眶里含着泪,激动的道:“这么大的事,给去敬告列祖列宗啊……” 弘治皇帝立即点头,郑重的道:“儿臣……这就命英国公张懋去……” “什么事都是英国公,哪一次太庙,不是那个张懋,你自己没了腿吗?”老太太怒道。 弘治皇帝道:“儿臣明日即去。” 老太太这才放下了心一般,随即大喜,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英宗先帝若是知道如此,不知该有多高兴,咱们的厚照,有后了啊。” 说到此处,老太太已是泪光闪闪:“那环切,到底是什么名堂,如此神奇?” 方继藩一愣,不知道怎么来解释。 见老太太看着自己,满脸求知欲,非常想知道一个所以然,可是这个……咋解释呢?何况,朱秀荣还在呢,解释真的好嘛? 见方继藩踟蹰,老太太笑了,朝他摆摆手,连连说道:“罢了,罢了,不问这个,此等事,倒是哀家无礼了,皇后。” 张皇后才由宦官搀扶而起,看着弘治皇帝一大把年纪,还挨了两杖,心有些疼,可现在却顾不得这个,听到自己竟也要做祖母了,顿时喜出望外,眼里泪光点点,忙是上前,开口说道。 “这是方卿家的功劳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只顾着高兴,竟是忘了这环切是因何而起。 因此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这个时候可不敢邀功,连忙摇头道:“不不不,臣不敢居功,臣只能保障,能治好殿下的病,可这一次怀有七个,这是太子殿下勤勉肯干,坚持不懈、自强不息、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的结果,这功劳,臣只占一成,其中九成,都归于太子殿下。” 这是真心话呀。 方继藩现在想到的,是自己要发财了。 西山医学院,自此之后打出招牌,一次环切,太子便生了七个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强大的广告效应吗? 传宗接代,乃是这个时代的要务,也就是说,你可以人渣,可以没出息,可以混吃等死,可是,你却不能无后。 当下的卫生条件,某些地方过长的人,是最容易引发生殖系统疾病的,这和上一辈子的不孕不育的原因不同。 而这环切,本就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通过环切,医学院可以招募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外科大夫,而这一批外科大夫,将成为东方外科医术的开端,大明医学的基石,从环切开始。 大量的手术,就意味着大量的收入,大量的收入,即可提供更多关于麻醉、手术器械、外伤药物、消毒等方面的不断改进,先环切,在割腰子,接着还可以割肾……只要坚持不懈的割下去,西山医学院,在千百年之后,势必傲然于世界,成为现代医学的始祖。 所以,方继藩必须感谢朱厚照,是朱厚照,为现代医学,奠定了基础,为这基础,注入了强心针。 朱厚照听着方继藩归功于自己,心里感慨,还是老方实在啊,老方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亏得本宫从前总是说他又懒又馋,对他误会实在太深,这家伙每到关键时刻,总是态度鲜明,实是令人感动。 第六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有时候,人不能太坏,要不就算做了好事,也会莫名其妙的成为别人的功劳。 显然,朱厚照一直以来的形象真不是很好,方继藩一脸真心诚意的将功劳归于朱厚照的身上,可太皇太后对此很不满意。 她笑了笑道:“什么叫不敢居功,这是什么话?有功便是有功,太子算什么功劳,他若当真能生孩子,早做什么去了?可见此等事,断然不是勤勉便可的。方卿家也不必谦虚了,此等大功,非寻常可比,方卿家真乃上天赐予我大明的福将啊。” 太皇太后笃信道学,对于天人感应之说,最是深信不疑,此时这般一想,越想越觉得理应如此,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哀家有个主意,此功劳虽非开国承运,又非靖难,可对我大明,更直白一些,对哀家而言,乃是天大的功劳,方卿家有此大功,而方家与我大明同休,他的祖先,先随太祖高皇帝开国,此后其太祖随皇帝靖难,也曾入安南,为我大明开疆;其大父也随英宗先皇遭土木堡之变,至于他的父亲,镇守西南,亦是功不可没。方家世代,朝廷都予以了他们富贵,他们也以赫赫功劳,报效我们朱家……” 说着,太皇太后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又接着道:“可到底如何封赏,哀家是个妇人,这本不该妇人可以管的,不过哀家在想,这大功劳,皇帝赐予他什么,都不合适,不妨如此,就让他自己开口说罢。他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宫无有不允。” 这句无有不允,分量很重啊,这意思是,只要方继藩不说这江山给我吧,基本上,什么事都可以商榷。 只要在一定合理的范畴之内,一切都能好好办。 方继藩听着,自是怦然心动。 于是他看着弘治皇帝,这事儿,还得弘治皇帝拿主意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噢,既是皇祖母如此说,儿臣也就答应了,方继藩,你来说说看,你要什么赏赐?” 方继藩的心定了几分,二话不说:“太子殿下,视臣如兄弟足,这些年来,多蒙太子殿下的照拂,臣办这一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万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圣慈,陛下宽宏,竟认为这是天大的功劳,这本是臣的本份,臣怎么敢居功呢?” 这话听,朱厚照乐了,笑呵呵的样子。 老方还是实在,他也知道本宫视他为足,不错,不错。 可弘治皇帝的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这家伙……居然再推辞,不像他的作风啊,莫不是…… 他真有什么连朕都未必能竭力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在此时,才会如此谦虚的过份?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臣在想,朝廷赐予我们方家,已是过于丰厚了,再多,莫说是臣,便是臣父也不敢贸然答应啊。” 弘治皇帝皱眉。 而太皇太后却是觉得方继藩这番话甚是得体,大家都说方继藩有脑疾,不像,这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却被人如此污蔑。 张皇后则是若有所思,似乎看出了一点儿眉目。 朱厚照却是更加乐了,忙不迭的点头,在理啊在理。 就在此时,方继藩突然眼圈一红:“方才听太皇太后如此厚待于臣,臣瞬间情感难以自制,臣自幼失母,只有父亲将臣拉扯大,父亲虽对臣甚是厚爱,可没有母亲关怀,臣……臣……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些……哎……” 这样一说,真是令人觉得惋惜。 弘治皇帝自幼也失母,此时也不禁感慨,这种感受,自己何尝没有呢?他暗暗摇头,心里为之惋惜,很有感触。 太皇太后眼圈也有些红了,平时见方继藩,总是笑呵呵的,很是老实本分,自己这才是想起,原来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亏得他如此坚强。 张皇后此刻则是大抵明白什么了,格外的冷静,偷偷看了朱秀荣一眼,却见朱秀荣也是一脸黯然,觉得方继藩可怜了。 傻孩子啊,这方继藩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真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是没娘的孩子,诉说自己的可怜吗? 朱厚照皱着眉,也为老方而感慨,老方……真可怜啊。 本宫为何就没有想到,他背地里竟有这么多令人可悯之处呢?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自小到大,臣在家里,连个心疼的人都没有,虽是人人畏臣,惧臣却没有一人给臣母亲般的关照……” 太皇太后露出怜悯之色,忙道:“哎,你这孩子,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道:“就比如,臣长了这么大,家父出征在外,太子殿下都要生下个孩子了,臣和太子一般的大,却至今孤单一人,连婚事,家父竟都忘了,臣……臣真是,每念于此,想着自己是没娘的孩子,便忍不住悲戚惆怅,若是家母尚在人世,怎么忍心,只怕早就张罗着臣的婚事,为臣挑选良缘绝配,怕是儿子都已有了。” 众人恍然大悟。 噢!难怪到了伤心处,原来是……还没有婚配啊。 都说没娘都孩子可怜,现在一看,果真如此啊。 太皇太后上前摸着方继藩的头,脸上多了几分慈爱之色,柔声道:“你不必忧虑,你的婚事,哀家来做主,哀家便做你的娘,你看了哪家的姑娘,和哀家说,哀家给你做主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你若喜欢,哀家也给你请来。” 弘治皇帝莞尔,这家伙,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竟为了娶妻而伤心伤肺,还真是……难以想象。 不就是娶妻吗,何至于如此。 看来,定是那平西候对自己儿子的事不甚上心,朕该敲打一下平西候才是。 张皇后则是陷入了深思,似在犹豫。 朱秀荣已是俏脸羞红,下意识的,蹑蹑脚的离开了殿堂,躲入了耳室。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是啊,你要多少,本宫也给你做主,十万八万,本宫不敢说,五百,本宫都可以给你张罗,你我兄弟,本宫确实对不住你,本宫都生了个了………” 这‘个’二字,朱厚照咬的很重。 朱厚照继续道:“若是你真要五百,本宫不是吹嘘……” 就在此时,朱厚照突的打了个哆嗦,只见弘治皇帝很不善的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终于住了嘴。 方继藩听到五百,顿时有些犹豫了! 嗯?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啊……可他终究还是抵住了诱惑,继续努力的眨了眨眼,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娘娘说出这些话,真如臣的母亲在世一般,这世上,如娘娘这般关照臣的,除了太皇太后,臣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说着,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了太皇太后的大腿,死都不肯撒了。 这一次算是真受了刺激了,太子这厮都生了个了,自己还说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这年头,谁的大腿最粗,当然是太皇太后啊,抱住了,媳妇就肯定有了。 太皇太后听他说的可怜,又听方继藩将自己比作母亲,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心也早就化了,立了这么多功劳,还如此可怜,不为他做主,那还是人吗? 太皇太后任方继藩拿着自己的裙摆擦拭眼泪,慈和的摸着他的头道:“你放心便是,哀家给你做这个主,你看上了哪个姑娘,说便是了,不必有所顾虑。” 方继藩却是怯怯的看着太皇太后道:“臣不敢说,说了,太子会打死臣……” “……”朱厚照的笑容突的僵在了脸上。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啥子意思? 接着,他下意识的看向朱秀荣的方向,却发现自己的妹子,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嗡嗡……朱厚照感觉脑子要炸开了。 太皇太后却是怒了:“他敢,他承你的恩惠,才有了子嗣,哀家就不信了,他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他敢动你一分一毫,哀家今日将话放在这里,哀家这孙儿都不要了,先打死他再说。” 声音严厉,太子这是恩将仇报吗?这样的孙子,还要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 倒是张皇后似已有了心理准备一般,淡淡的道:“方卿家,你已绕了十八个弯子了,有话且直说了吧。” 方继藩心里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舒坦啊,便道:“那臣说了?” “说,你尽管说,大男人,为何这般遮遮掩掩。”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方继藩继续抱住太皇太后的大腿,不肯撒,口里道:“娘娘,臣实言相告,臣见了公主殿下之后,便腿脚迈不动步了,日思夜想,思念成疾,臣自知这是痴心妄想,一直不敢吐露心事。今日娘娘对臣如此,臣这才斗胆,若是娘娘不准,臣无话可说,今日之事,断然不敢外传,以免坏了殿下的名节,可若是娘娘恩准,臣心里感激不尽,娘娘且放心,公主殿下的八字和臣的八字,臣早已使人测过了,这是天作之合,乃是金玉良缘!” ………… 怕读者久等,所以打吊针之前写完这一更,写完之后,就去打针,打完睡觉,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是不敢作死,打断继续打针观察两天,今明两天暂定更,后天开始,恢复码字速度。同时,差点忘了感谢昨天桐棠妹子打赏十万起点币,拜谢。 第六百一十二章:命中注定 寝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一脸的诧异。 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天子,君临天下,要考虑的,乃是天下事,虽也有儿女私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将方继藩和太康公主放在一起。 大抵,他还是将方继藩当子侄看待,否则,也绝不会让方继藩为太康公主看病。 而此刻,作为方继藩的君父,以及太康公主的父亲,弘治皇帝后知后觉之后,下巴都要掉下来。 张皇后呼出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突然有一种,你们方家也算是神了。 自己女儿的心事,自己怎么不知。只是张皇后自然不便说什么,公主乃是她的独女,张皇后自然希望给她找个好归宿。 大明的公主,从明初时开始,大多是皇室与勋臣之间联姻的手段。譬如太祖高皇帝时,其女大多与常遇春、徐达等功臣的儿子们联姻,到了文皇帝时,文皇帝之女下嫁黔国公之子,可是至文皇帝而始,这皇室公主,便多嫁给寻常百姓了,从前显赫一时的驸马都尉,也开始没落,譬如当今的驸马都尉,也即是弘治皇帝妹妹,嫁给驸马之后,驸马的主要职责,是每日跟着英国公张懋前去太庙祭祖,那位仁兄是祭祖专业户,对每一道程序,都是了若指掌,无人可比。 可张皇后却不这样看,这是独女啊,和其他皇室之女不同,当真甘心嫁给一个寻常百姓。 这些年来,但凡是有出息的男子,或是勋臣之后,几乎都不肯和皇家联姻,能被选中的驸马,大多都是泛泛之辈,这方继藩不同,生的俊俏,至今没娶妻,又是大功臣,本事自是有的。 张皇后心里又计较,却没有做声。 一来这等事,不能由公主和张皇后提出,否则,这算个啥意思,只能让方家自己来提,可左等右等平西候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谁料,这方继藩竟是来提了,这方家,也算是奇葩呀。 二来,若当真下嫁平西候之子定远侯,少不得,朝中会有不少的非议。 毕竟,这破坏了传统。 而且,方继藩一旦为驸马都尉,那么,他本身的爵位,该怎么办? 种种的考量,让张皇后踟蹰不决。 今朝,可不同往朝,今朝的公主,可金贵,半分委屈也受不得的。 她定了定神,见那公主早已躲了起来,心里更有了计较,便索性气定神闲,且看方继藩接下来怎么说。 朱厚照听罢,已是气炸了,他左右看看,刀呢,仁寿宫里咋没有刀,姓方的,早知你心里有鬼,果然哪……… 那朱秀荣躲在了耳室里,她一听方继藩的话,心里大抵知道什么,便躲起来,此时真真切切听到方继藩厚颜无耻的高呼非公主不娶,竟没有欣喜,反而泪水涟涟下来,她固然知道,方继藩提出来,是极不容易的事,后果难料,这有情郎倒也不曾相负自己。于是哭了,低声抽泣,心里乱糟糟的,既担心难料的结局,又觉得殊为不易。 …… 太皇太后已深吸了口气,她凝视着方继藩,老半天,才回过了神。 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她是真高兴,结果……这么个小家伙,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 小小年纪,脸皮很厚啊。 人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了,亲自上阵,脸皮都不要了。 “你测算过八字?”太皇太后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算过,京里的道人、和尚,都测过了。” “她的八字哪儿来的?”太皇太后严厉的道。 这一下子,寝殿里顿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对啊,八字哪儿来的。 你方继藩得讲清楚。 古人对八字看的极重,因为古人有巫蛊之术的传统,尤其是皇家,八字是严格保密的,就是害怕泄露出去,为人所利用。 那么,你方继藩怎么知道的? 莫非,是公主殿下亲口和你说的? 若是如此,这就更严重了,公主殿下乃是未出阁的女子,竟是将这八字告诉一个男子,这是不守妇德,这若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都笑话。 皇室乃天下人的典范,皇室需作为表率,无论躲在宫里头,你是什么样子,可对外,却定当是道德的化身,任何对皇室不利的消息,都将被扼杀。 若是让人知晓,这是何其严重的事。 可若是你方继藩阴私打探去的,那么你方继藩成了什么人,这岂不是万死之罪。 方继藩一呆。 “你说,你是如何知道?”太皇太后声音更加严厉。 方继藩想了想:“是臣……臣找人打探的。” 好像有点作死。 可方继藩既然豁出去了,也就凛然无惧了。 怕死? 想一想雄蜂,人家和蜂王**之后,便死了。 再想想人螳螂,公螳螂**之后,便要被母螳螂吃掉。 大爷,为啥传宗接代而已,怎么就这么悲壮呢? “从何处打听来的?”太皇太后不依不饶,她乃后宫之主,自是对后宫规矩的捍卫者。 尾随而来的萧敬站在角落,心里偷乐,这方继藩,好大的胆子,这不是找死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乃司礼监太监萧敬!” “……”萧敬脸都绿了,噗通一下跪倒,哭天抢地道:“奴婢……奴婢没有啊,奴婢和方继藩,历来……不睦,奴婢绝不敢做这样的事,奴婢……哪有这样的胆子,奴婢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哎呀,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冤枉啊。” 他自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方继藩,你生儿子没*眼,咱招你惹你了。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其实她见太康公主躲入了耳室,心里就大抵明白,这方继藩和秀荣只怕……有些内情。 她可是历经了数朝的女人,现在方继藩图穷匕见,她岂会一丁点都看不出来。 因而,这定是太康公主相告的,好在这方继藩倒还算忠厚,不敢说实话,否则这实话一说,就等于将一切责任推到了太康公主身上,若当真如此,这方继藩,就真是无法值得托付了。 而现在,这方继藩宁愿拼着死罪,也只承认是他勾结了萧敬。 这萧敬和方继藩有仇吗? 太皇太后眯着眼,也有些心乱了,却见方继藩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撒手,她吁了口气。 却在此时,张皇后道:“臣妾向祖母告罪。” “嗯?” 张皇后淡淡的道:“这八字,其实是臣妾告诉方继藩的,娘娘莫忘了,方继藩,和道家的渊源很深,因而,臣妾将这八字相告,便是希望方继藩能为朱秀荣测算一下。” “……” 太皇太后一愣,看着面无表情的张皇后。 心说,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其实是张皇后相告,方继藩不敢说实话,怕牵累张皇后? 方继藩忍不住仰天长啸,张娘娘给力啊。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张皇后一眼,他心里立即明白了,自己和张皇后关系莫逆,这样的事,若是真有,张皇后一定会告诉自己,现在张皇后突然在此说这些,想来……这是为方继藩转圜。 可她为何要转圜呢? 难道……秀荣和方继藩的事,她早已知情。 这态度,显然已不言自明了。 朱厚照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母后……他便是再蠢,也能察觉出什么。自己的妹子还没等方继藩求告,就躲了起来,而自己的母后,却为方继藩…… 刀……刀呢…… ………… 太皇太后眼眸一沉,她背着手,看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好,这且是皇后给你的八字,那么,哀家也就不责怪你,你说你测算过八字,这八字之中,有什么讲头?” 方继藩道:“乃天作之合,这世上,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臣……将这测纸,带来了,娘娘明鉴。” 说着,自袖里取出一张箓纸。 众人震惊。 这家伙……真是蓄谋已久啊。 太皇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极认真。她是姓命之人。 她接过,看着一眼,这是龙泉关李朝文真人的测算,果然……是大大吉,说是能子孙繁茂,长寿延年,且男主腾达,女主有百年之兆,夫妻相濡以沫,无半分的不和。 太皇太后下意识的道:“这李朝文,可是龙泉观里当初祈雨的真人吗?此人倒是大贤大德的有道之士。” 方继藩道:“正是他。” 朱厚照立即道:“此人是方继藩的师侄,怎么能相信。” 方继藩心里恨的牙痒痒,立即道:“不只这位李朝文真人,还有天宁寺的有道高僧也测过,请娘娘过目。”这一次,从袖里取出一枚签来。 太皇太后接过签,看了一眼,乃上上签,说是方继藩与朱秀荣乃有缘之人,是命中注定。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这是紫柏上师的签吗?” 方继藩道:“正是他。” 太皇太后凝重道:“哀家也有耳闻。” 朱厚照道:“谁知道有没有被人收买。” 方继藩便道:“其实,臣这里,还有龙虎山大真人的符箓,还请娘娘过目。” 如变戏法一般,取出了一沓黄纸,低头翻找了一番,抽出一张:“娘娘,这就是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马到成功 这一沓黄纸固然是儿戏。 可这还得看人。 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遇到弘治皇帝这等油盐不进之人,便是太上老君亲自下凡,他照例还是不信这等事。 可若是太皇太后这般,一生笃信的,这玩意是多多益善。 听说乃是大真人所赐的丹书,太皇太后哪里敢怠慢,取了一看,这确是大真人的手笔。 这龙虎山大真人,乃天下正一道的掌教,乃张道陵之嫡系子孙,非同小可,地位超然,虽是当初遇到了太祖高皇帝那样的凶神恶煞,狠狠的收拾了一通,可其他时候,便连宫中也都有所敬意的。 至今这大真人,对方继藩而言,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腰子疼,又是自己的同门师弟,自己没去找他麻烦就不错了,他还求到了自己头上,只需让李朝文去晓以利害,什么东西搞不到? 方继藩不是吹牛,这满天下但凡是修道或是寺里做和尚的,绝没有谁敢不给方继藩面子,无论是得道的高僧,还是有为的修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太皇太后细细看过一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方继藩与秀荣竟是契合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朱厚照根本不信,他立即大声道:“曾祖母,万万不要信他,方继藩在正一道里辈分高,他还和我吹嘘过,天下的道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这台拆得真好。 方继藩在心里暗暗抱怨,不过仅是一会,他便回过神来,朝着众人大义凛然的开口说道。 “太子殿下误会我倒也罢了,为何要侮辱诸位真人和高僧,他们……”方继藩差点说,他们还是孩子呀,细细一想,虽多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可这些人的年纪,却实是和孩子不沾边,便改了口:“他们可都是得道之人啊。” 太皇太后脸色也凝重起来,啐了朱厚照一口:“太子休要口没遮拦,你是太子,是储君,这都是得道有德之士,岂会因为和方继藩的远近亲疏,而胡乱代天作谶,若是被外人听到,那还了得?” 朱厚照被痛斥一通,气得满面羞红,眉头深锁,他不由恼羞成怒的说道:“皇祖母,这些人,都是招摇撞骗之徒,哪里有什么修为,皇祖母信这些人,也不信孙臣吗?” 太皇太后看看朱厚照,再看看手中的竹签和黄纸,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朝朱厚照摆了摆手:“住口。” “……” 朱厚照无语了。 太皇太后耐心看完,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方继藩:“你与秀荣,早就相识了吧?” 方继藩郑重颔首:“是。” 太皇太后深深看着方继藩,打量着。 对于方继藩,她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是个很实在的人,很是可靠,做人也懂得循规蹈矩,还有那周家的周腊,也幸亏是方继藩营救呢。 这种种的事,叠加在一起,太皇太后竟是动心了。 既是天作之合,二人早就相识,虽不是青梅竹马,却也称得上是一段好姻缘了,何况方继藩人品和能力,都无可指责,自己的嫡亲孙女,这朱秀荣,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是对她另眼相待,此时不禁起心动念头,抿了抿唇,她便开口道:“只恐外头风言风语,大臣们反对,你们方家,乃是勋贵,大臣们对于外戚,多有防备,方家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有所顾虑,这一点,你想好了吗?”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个放心,大真人早就说了,公主殿下,和臣乃天作之合,否则下嫁给谁,都可能给夫家遭来无妄之灾……娘娘你细细看那黄纸的第三句,说的就是这个,为了公主殿下的幸福,大臣们莫非还要妨碍这等好事吗?儿女私情,却非要用朝中的事来考量,若如此,他们娶妻纳妾,岂不也是结党营私。臣要检举。内阁大学士谢迁和礼部右侍郎是亲家,还有英国公和周王殿下,也都结了姻亲,还有……且等着……” 方继藩自袖中,取出一部厚厚实实的簿子来,朝太皇太后跟前送去:“请娘娘过目,里头触目惊心啊。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宗亲之间,还有文武之间,他们相互联姻,臣想问,方家和皇家结亲,便是外戚干政;那这些文武大臣、宗亲、勋臣结亲,岂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皇家结亲处处受制,他们以婚约为盟,怎么就没人管,还有天理吗?” 太皇太后接过了簿子,翻了翻,似乎也有点恼怒。 这么一想,对啊,怎么就管着皇家,他们自己怎么就不自己管管呢? 外戚有危害,大臣以婚约而勾结一起,就不是事了? 方继藩暗暗察看了太皇太后的面色,不禁又道:“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就有勋臣和皇家联姻的先例,且惯常都是如此,怎么到了而今,他们反而不遵从祖宗之制了呢?可见这祖宗之制,于某些人而言,就是草纸,他们想来制衡皇家时,便取出来,他们不想时,便将这弃至于地。” 太皇太后动容了,不禁颔首。 方继藩叹了口气:“臣对外头怎么看,一点都不在乎,倘若有人反对,冲着臣来便是,臣一力承担。可臣却知道,无论别人怎么想,咱们大明,说话作数的乃是皇上,而不是区区几个言官。而在这深宫,能一言而断,成全臣好事的,非娘娘莫属,娘娘只要开了口,这天下臣民,哪个不是将娘娘视若神明,除了偶尔有几个想邀直取宠之辈,可能会咋呼几句,其余之人,只会佩服娘娘目光如炬,洞若烛火。再者说了,从前这些言官,不还天天骂周家和张家吗?” 前头的话,听着很让人舒服。 后头的话,立即让太皇太后冷哼一声:“现在的言官,确实是愈来愈不像话了,当初英宗先皇帝在时,他们哪里有这般猖獗。” 方继藩继续娓娓道来:“臣乃定远候,宁愿辞去侯爵之位,为庶民,只在西山,教书育人,经营家业,绝不涉足朝中之事,只求娘娘恩准这门亲事。” 对于方继藩的态度,太皇太后很是满意,她不禁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看向弘治皇帝:“皇帝,你怎么看?” 张皇后也看着弘治皇帝,他是女儿的父亲,这件事,显然还得皇帝做主。 不过太皇太后既问起皇帝怎么看,显然,已是意动了。 言外之意是,这个孩子,做哀家的曾孙女婿,再好不过,哀家很满意,你自己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不禁为难起来,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是……朝廷也离不开方继藩啊……” 这是实话,在弘治皇帝的计划之中,显然方继藩已成为了肱骨之臣,未来更是辅助太子的大臣之一,方继藩的才能,已在许多地方得到验证,无论说他这是怪才也好,是其他才干也罢,至少,许多朝廷解决不了的事,都被他轻松的解决了。 这个时候,让方继藩乖乖做个驸马都尉,每日给皇家去太庙里祭祭祖宗,还有祭祀一下天地,再或者,每年还要往返一趟中都凤阳,这……怎么成?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这是皇帝的事,皇帝,你该拿拿主意,不要总是被人牵着鼻子。” 弘治皇帝踟蹰着,很是为难的样子,他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禁开口道:“此事,儿臣以为,须先问问秀荣才好。” 朱厚照一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了,妹子肯定瞧不上方继藩,他主动请缨:“我这便去问问。” 于是冒冒失失冲进了耳室,就见朱秀荣背着身,对着自己,朱厚照故意放大声音道:“妹子,外头的话,你听到了吧,方继藩这无耻之徒,他竟对你垂涎三尺,你自己来说说看,你怎么想的,你大声的说,不要害怕。” 朱秀荣不做声,一双凤眸瞅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乐了:“看来,她不做声,定是不同意了。” 朱厚照话音刚落,朱秀荣有些急,低声道:“全凭曾祖母和母后做主便是了。” 朱厚照感觉自己听错了一般,错愕的凝视着朱秀荣:“你说啥,我没听见。” 朱秀荣便鼓起勇气,大了一些声音道:“全凭曾祖母和母后做主。” 朱厚照道:“曾祖母和母后可没有同意。” 朱秀荣便道:“既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是要顺天而行,得道的祖师们既已洞悉天命,我理当顺从……” “天命,啥天命,都是骗人的,飞球队的人上了天,没看到仙人,一个鬼都不曾见,这个不算数。”朱厚照大声嚷嚷。 这一下子,朱秀荣便愠怒了,哭着鼻子道:“你又欺负我!” 话音落下,泪水便止不住的出来,楚楚可怜。 朱厚照一呆,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狠狠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朱厚照脸色苍白的道:“我明白了,我已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不是天意,也不是父母之命,这些都是托词。” 第六百一十四章:何以成大业 此时,朱厚照的心情很糟糕,真真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日防夜防,果然是家贼最难防啊。 虽然从前也有怀疑,可毕竟没有往深里去想。 在他心里,自己的妹子,自不该对哪个男人看得上的,哪怕是像自己这般优秀的男人。 可他终究还是失策了。 看着朱秀荣似怨含泪的看着自己,朱厚照自也是有着心疼,叹了口气,苦涩的道:“好吧,我已明白了。” ………… 半个时辰之后,方继藩出宫了。 对方继藩来说,这是一个愉快的开始啊。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的,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事了。 自己必须得给皇家一点扭捏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大爷,我爹呢,我爹还没提亲啊。 他走了没多久,便见朱厚照疾步的奔跑而来。 方继藩脸色一变,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跑。 可朱厚照的体力是何等惊人,转瞬之间,便追上了方继藩。 拦下了方继藩,朱厚照气喘吁吁的瞪着方继藩,方继藩同样气喘吁吁,二人都有些脱力。 朱厚照刚想开口,方继藩率先道:“殿下,你要点脸吧。” “……”朱厚照一脸古怪。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准你生娃,就不准我方继藩娶妻?这是什么意思?平时说是兄弟,哪有你这般做兄弟的,我和令妹,这是郎情妾意,我们彼此的事,和你什么关系?” “……”朱厚照抿着唇,就是直直的看着方继藩。 本来是打算来个先发制人的,可看着朱厚照这个样子,方继藩还是心软了,看着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无论如何,这家伙将来也是自己的大舅哥啊! 他上前,拍了拍朱厚照的背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事,你自己也说和我一辈子是朋友,朋友之间,连妹子都舍不得,这还是朋友吗?我若有妹子,我便舍得。” 朱厚照终于有了反应,气喘如牛地道:“好啊,你确实有个妹子,叫方小藩。” 方继藩一愣,卧槽,差点忘了,我还真有。 于是方继藩露出一张苦瓜脸,哀嚎道:“殿下,她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摆摆手,一脸颓废地道:“罢了,是我妹子不争气。而且我也发誓,要将你当自家兄弟看待,绝不揍你。” 他叹口气,显得无精打采,不太想再理方继藩。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追着朱厚照了。 看着朱厚照眼睛都红了,方继藩也不禁心里有点难受,连忙在旁安慰道:“殿下,不就是臣做你的妹夫吗?你我兄弟,是手足。” “殿下啊,你妹子不嫁我,便要嫁别人,你拦得住吗?你想想,若是嫁给那些下流无耻,好吃懒做,还臭不要脸的人,殿下你心里……不疼么?” “我……”朱厚照吸吸鼻子,努力打量方继藩,似想要寻找方继藩的闪光点。 只听方继藩道:“殿下你想想,如我这般有情有义,义薄云天的男人,有什么不好。想开一点嘛,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再说,本宫要忍不住了。”朱厚照又怒气冲冲起来。 方继藩只好双手举起道:“好,好,不说,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呵呵……”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高兴的,木已成舟了,至于小朱秀才的伤痕,好吧,时间会慢慢抚平他的忧伤的。 朱厚照红着眼睛道:“想当初……” 他吸吸鼻子:“想当初的时候,妹子打小就跟在我的身后,我藏哪儿,她便也跟着藏哪儿,我走去哪里,她也去哪里,这宫里都被我们跑遍了。那时我若不在身边,她便不肯进膳,非要等我一起来不可。我挨了父皇责骂,她便抱着父皇的腿,为本宫求情。我年纪大了一些,需移驾东宫,走的时候,她哭的昏天暗地,只抱着我,不许我走,好几个嬷嬷都没有拉住。” 朱厚照背着手,眼泪止不住的出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呀……” 方继藩拍拍他的背:“不错,我能理解,我给方小藩喂*时,也是这样的感受。” “可就是你!”朱厚照怒气冲冲看着方继藩,眼里要冒出火来:“你令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方才妹子幽怨的看我时,我便知道,自此之后,她只会跟着你的身后,你去哪儿,她便去哪儿,你若不在,她便茶饭不思的念着你;若是有人责骂你,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焦灼不安;你若是要远行,她一定哭的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朱厚照心中怒火中烧,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衣襟:“姓方的,你若是欺我妹子,我便宰了你喂狗。” 方继藩唉声叹息地道:“莫冲动,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 朱厚照顿时愣了,方继藩能明显看到朱厚照眼里怒火腾腾! 终于,他勃然大怒:“方继藩,我宰了你!” 说罢,他提起拳头,要动手。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他:“小朱……” “……”朱厚照凶光毕露,拳头依旧还提在半空。 方继藩眨了眨眼,道:“你饿不饿……” 朱厚照的拳头依旧还悬在半空,脸上夹杂着痛苦和犹豫。 良久,他终究放下了拳,摸了摸肚子,有些不甘心的道:“有些饿了。” “去寻温先生,我们打边炉。”方继藩道。 “……”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朱厚照耸拉着头:“好。” 二人肩并着肩,无言。 毕竟,如来都来了一样,事情已经发生,除了选择原谅之外,还能咋样。 于是当方继藩和朱厚照赶到西山里没多久,一阵阵香气飘散…… 一个特质的铜锅里,红彤彤的汤水沸腾着,方继藩愉快的涮着牛肉,口里发出兹拉的声音,很过瘾,吃的也很愉快。 朱厚照一口温热的黄酒下肚,脸红扑扑的,有些醉了。 方继藩翘着脚,该做的,他已做了,接下来,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怎么解决……这……还得看陛下。 ………… 乾宁宫里。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已从仁寿宫中回来,弘治皇帝没有心思再去暖阁了,在这寝殿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他很有心事。 皇孙的出现,让他的心里生出了希望,而今整个大明帝国,都将期待着一个又一个的皇子诞生,他们之中的一个,将会克继祖宗的大位,在未来,会如今日的弘治皇帝这般,成为九五之尊,治理这福源万里的庞大帝国。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抬眸看着张皇后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张皇后便道:“从方继藩给秀荣治病开始,陛下……臣妾万死,这些事,臣妾虽在此前发现了一些眉目,却一直不敢告诉陛下,恳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倒没有恼怒,压了压手,沉吟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没瞧见祖母吗?她呀,一旦起心动念,这念头还怎么收的住,何况秀荣她……” 弘治皇帝幽幽的摇了摇头。 张皇后抿嘴一笑道:“陛下,其实臣妾以为,这未必不是好事。大明的公主,历来都得受委屈,只能嫁给寻常百姓,秀荣,她是天潢贵胄,在这宫中……哎……臣妾观这历来的驸马,无论是相貌、才能,哪怕是品格,又有几个优秀的呢?这方继藩也算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陛下和臣妾,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臣妾暗地里也打听过,他年少时是有些荒唐过,可这又如何呢?而今他不是挺好的?再者说了,方继藩可是救过陛下的性命之人啊。他与秀荣情投意合,这八字合的又这样的好,不嫁,委屈了方继藩不说,也委屈了秀荣,陛下,您是天子,臣妾知道您有所顾虑,所碍于的,乃是臣子们的想法。可陛下处处的为臣子们着想,臣子们说什么,便按着他们说的去做,那么陛下还是天子吗?” “陛下啊,为了秀荣,任性一回又怎么了?那些个大臣,臣妾算是看明白了,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他们自个儿暗地里相互以姻亲为盟,说是结党,难道错了?太子是咱们的独子,他只一个妹妹,将来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帮衬着,谁又会尽心尽力为太子谋划呢?陛下要早做决断,且要态度坚决!”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觉得张皇后说的有理。 事实上,张皇后总是有理的。 弘治皇帝便道:“可是他的爵位……堂堂一个侯爷,去做驸马都尉,这……只怕也委屈了他。” 张皇后眯着眼道:“什么事都可以从权。”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凝视着张皇后。 张皇后却显得淡定,显然她是蓄谋已久,心里早有了主意! 只见她道:“陛下莫忘了……从前大明只有詹事府,却是没有镇国府的,这镇国府可以凭空出来,那么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转圜的呢?恕臣妾说句不敬之语,陛下太食古不化了,为何每一次都得万千人推着陛下,陛下才肯艰难的朝前走一步呢?当初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若是如陛下这般,总是瞻前顾后,处处心有顾虑,何以成大业?” 谢谢大家,继续求支持 老虎很想表达一下,感冒真的很不好受,天天头晕眼花,喉咙痛得要命,再有咳嗽,咳一次就像刺激着全身的痛楚似的,好吧,老虎全年无休,病了也得干活,总算熬过最难受的几天了,现在就是还有点咳嗽,身体有点没劲,明天再打一次针,就差不多好了! 谢谢大家在这些天对老虎的关心和鼓励,另外,大家也要多多注意身体,天冷了多穿衣,虽然不是大病,可也够受的! 双倍月票已经过了,不过大家有票儿的,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老虎哈,虽然这几天因为生病更少一两章,但是怎么说,老虎八年都没有断更过,单凭这点,老虎应该也有资格继续求点票儿的吧! 另外,很感激大家在双倍月票的时候努力的支持,对老虎来说,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好好写书的最大动力!谢谢大家! 第六百一十五章:可怜天下父母心 弘治皇帝颔首,看了张皇后一眼,道:“朕有考量了。” “不过……”弘治皇帝道:“此时,也不该是我们急,方家不曾正式上表求亲,我们自己倒是乱了阵脚了,那平西候自个儿闷不吭声,难道还让朕下旨,求着他们不成。” 张皇后听罢,忙是颔首点头:“正是此理。” 弘治皇帝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刘健等大学士听闻太子有喜,激动不已,在暖阁外坚持着,要恭贺陛下。”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喜出望外,道:“是啊,这是双喜临门,朕满脑子想着秀荣的事,竟是忘了,哈哈……走,摆驾暖阁,朕要亲自去见见诸卿才是。” 说着,辞了张皇后,火速至暖阁,便见刘健等人喜滋滋的还跪在此,远远看到弘治皇帝,个个激动的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尽是笑颜:“卿家们辛苦了,快进暖阁里做。” 见刘健等人疲惫不堪,弘治皇帝有些愧疚,至暖阁,坐定了,道:“这方继藩,真有几把刷子啊,这疑难之症,他竟都有一手。”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已清楚了,方继藩提刀一切,算是使大明王朝,直接改变了方向。 太子无子,乃天大的事,而今,总算是大家心头大石落地了。 刘健道:“是是是,方继藩功不可没,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封赏?”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嗯,朕在思量思量。” 眼下,当然得端着,那平西候上了表求亲,不,得舔着脸来求亲,接下来,才是宫中所考虑的事。 皇家嫁女,那也是要脸的。 刘健等人反而奇怪起来,如此功劳,居然只说思量思量。 这陛下……果然是小气的出了名,不过,这也有道理,这么大的功劳,赏什么呢,明面上,也不好说,难道真说,方继藩妇科圣手,使太子有了身孕,所以这是天大功劳?所以皇帝重重赏赐? 也罢,此等事,和自己没关系。 弘治皇帝似乎生怕刘健等人深究一般,便道:“诸卿,而今,大事已定,朕也心,也定了。国祚既可连绵延续,朕更该勤政了,今日诸卿,要议何事?” 刘健才想起了什么,道:“陛下,安南国与我大明的争端愈发的明显,尤其是关于米鲁……不,刘氏领地的争议,愈发频繁,双方在边境,发生了一些冲突。平西候和他们发生了一些冲突,此后,又有云南、广西等地,揭发了安南国擅改历法之事,陛下……这是弹劾的奏疏。” 萧敬将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心里就了然了,当初大明撤出安南,正式承认安南为藩国,某种程度而言,虽维持了体面,却相当于一场军事上的失败,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大明撤出之后,安南国虽表面上恭顺,可心里,却已对大明有些不屑于顾了,他们凭着和明军多年的作战经验,开始侵吞了占城以及附近诸国,已是西洋一霸,甚是跋扈。 因此,虽在对大明的公文之中,以臣自称,可关起门来,却自居为皇帝,自称自己才是中华正朔,米鲁的部落,横跨云贵,与安南国接壤,在米鲁叛乱之后,安南国假装帮助大明剿灭米鲁叛乱,却是侵占了米鲁等土人诸部的大量领土,势力已侵入了云贵腹地。 本来这些领土,多是崇山峻岭,大明也懒得计较。 可接着,事情却发生了转机,米鲁竟在此时,成了平西候妻,而她的部族自然也就成了效忠朝廷的力量,米鲁的族人被安南人驱逐至云贵腹地,可他们背后,却有镇守贵州的方景隆撑腰,这一下子,原本叛乱失败,朝不保夕的土人们,自然也就希望返回自己的故土,这争斗,便愈发的有了火药味。 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道:“此前朕命钦差前往安南,申饬安南国王,命其吐出所侵占的领地,结果如何了?” “安南国王阳奉阴违,招待了使者,说了不少好话,可边境依旧纹丝不动,不但如此,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刘健道。 弘治皇帝大怒:“他们这样做,是拿捏住了咱们大明,不敢对安南大动干戈吗?” 刘健等人默然。 良久,李东阳道:“陛下,虽是如此,可朝廷对安南用兵,没有什么意义,何况,有了文皇帝的前车之鉴,臣等看来,大动刀兵,需慎之又慎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再命人申饬吧。” 谢迁摇头:“臣以为不可,朝廷此前申饬,安南人便阳奉阴违,这说明,申饬已经没有了效果,若是继续申饬,只会让安南人更加看轻朝廷,认为我大明,除了申饬之外,对他们再无办法。依臣之见,不妨关闭与安南国的互市,下旨昭告天下,对其进行斥责,暂停与安南之间的朝贡,且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们见朝廷如此,自当知道,朝廷的态度,已经坚决,深知继续如此下去,可能会遭致可怕的结果,或许,会悬崖勒马……” 弘治皇帝想了想:“那就依卿所言的去办。”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叫进来。” 片刻之后,马文升疾步进来,他见了弘治皇帝,纳头拜倒,道:“陛下,出事了,云贵诸地,军中大疫!”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马文升手中拿着奏报:“黔国公来了奏报,这一次疫情蔓延极快,尤其是各卫,十分严重,将士们先是畏寒,此后,发热,强烈呕吐不止,更有甚者,直接昏厥,不省人事……不只云南,便连贵州,亦是如此。” 弘治皇帝沉默了。 又是疟疾。 这疟疾几乎是数十年发作一次,平时虽偶尔有爆发,可一次大爆发,却极为可怕。 这种疫情不只是在云贵、广西等地,且高发的,往往是在军中。 一方面,是明所建的屯田军卫本就多是汉人,汉人到了那里,极容易水土不服,而土人相对而言,抵抗能力强一些。 另一方面,军中人员密集,一旦传染,立即疯狂蔓延。 大明在云贵,乃至于起初占领安南之后,一次疫情爆发,便是数千数万人死亡,更有无数人,失去了战斗能力,这也是大明最终选择安南撤军,以及在云贵之中,当初不得不依靠羁縻当地土司代理统治的原因,因为每一次在这疫情爆发时,便是明军在西南最为虚弱的时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是上天不仁啊。”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也叹了口气,道:“陛下,方才陛下对安南国……” 弘治皇帝道:“断绝互市和朝贡的事,不必进行了,也不必昭告天下,派出一个使节,前往安南,告诉安南国王,晓之以大义吧。” 这意思便是,此时只能暂时容忍。 至于晓之以大义会有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 “下旨,命黔国公府,平西侯府,做好防范,尽力缓解疫情。” 马文升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陛下,臣听说,平西候,也染疫了。” “什么?”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马文升叹了口气,他取出了一封奏报:“这是平西候的奏报,他说……他说……” 马文升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 弘治皇帝不忍心亲自去看那奏疏,叹了口气,道:“说罢。” 马文升哭笑不得的道:“平西候说,他镇守贵州,此时军中发生了疫情,而他在巡视之中,也已染病,此刻,已至垂危之时,生死不知,倘若能为死在贵州,虽未算是马革裹尸,能为朝廷在贵州尽忠,也是无憾。他还说,他只有一个儿子,自小纵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心底深处,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 弘治皇帝一愣。 马文升道:“他说他的儿子,品性相貌,都还过得去,又听说,公主殿下待字闺中……” 刘健……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这人都要死了,平西候,居然还在琢磨这个。 可细细一想,刘健了然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对平西候而言,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太靠谱,名声嘛,毁誉参半,他人若在世,倒也不必担心,怕就怕,不在世了,自己的儿子,惹出什么祸端来,不好收场,固然皇帝对方家,总还念一些旧情,可谁知,那方继藩胆大包天,会做点什么可怕的事呢。 所以,对平西候而言,家族将来有什么前途,他已不敢去多想了,他在求稳,若是能为朝廷效忠而死的时候,促成这么一桩婚事,方继藩固然成了驸马都尉,方家从功臣,成了外戚,可依着陛下对公主殿下的厚爱,这方继藩便几乎算是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捅了天大的篓子,总也有人可以为他收场,不至降罪。 ………… 第六百一十七章:神器现世 方继藩先将这些树皮统统晒干,而后开始命人将其碾压成灰。 这第一批的树皮,得到的树皮灰大抵有一百来斤。 看似不多,可若是再混杂上其他的药物,如制造奎宁所用的石灰碱,青蒿等物,大抵便可得药三百斤上下。 其实后世,真正的抗疟神器乃是屠哟哟女先生的青蒿素,只不过,以方继藩这半吊子的水平,想要从青蒿中提取出青蒿素来,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单纯的青蒿,虽对抗疟有辅助作用,却无法制成特效药,因而,只可作为辅药。 一通忙碌下来,上百人日夜不歇,待到了第三日,这简单的奎宁,便算是制成了。 三百斤的奎宁,以这奎宁的药效,其实已足以能应付眼下的疫病了。 一般的服药,不过几克而已,而且也并非什么人都需服药,除非重症病人,若是身体能扛过去的,自是任由其先扛过去再说。 当然,要杜绝疫病,单凭特效药还不成,且还需对疾病进行防治。 起初人们并不知道这疫病从何而来,只认为这是水土不服,对于疾病,有一种天然的恐惧,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上天想散布下来的瘟疫,因而任由疫病随时传播。 更有人在得病之后,没有找到正确的治疗方法,胡乱治疗,吃下许多不该吃的药物,或是做一些对病情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有害的事,最终,这小病成了大病,大病直接致死。 虽说这时的中医比佛朗机的所谓医术要高明了许多,总还不至于得了瘟疫便到处去杀女巫,又或者直接来个放血疗法,甭管啥病,先放几斤血再说,如果还不够,那就多放几斤。 可毕竟这个时代,人们基本没有现代医学的认识,许多所谓的疫病,本身就经常出现错误的治疗方法,导致更多人大面积死亡。 方继藩开始修书,大致的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这奎宁特效药的用法,多严重的病人才可以使用,而这疟疾,主要是靠蚊虫传播,因而各地的军营都需立即开始着手,对营地里有水洼和潮湿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容易滋生蚊虫之地,进行处理,杜绝蚊虫的影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减轻疟疾症状的方法。 只要能做到灭蚊,那么这疫病的传播,便可以得到大规模的缓解。 一封家书,迅速的封装,连同着数百斤奎宁,朝着贵州方向,紧急调送! 因为关乎人命,时间是最重要的,方继藩用了百匹快马,数十个骑士,每人背负着密封的数斤药,要求他们日夜不屑,沿着官道,沿途不断换乘马匹往贵州的方向,加急送去。 等着这药一送,方继藩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他这几日也顾不上其他的事,殊不知,此时西山医学院,已是热闹非凡。 不少人已开始打听如何生孩子的事了。 在得知太子殿下已致七个妇人有了身孕,整个京师几乎是炸了。 人们疯狂的议论着此事,无数人在感受到欢欣鼓舞的同时,却也提出了一个疑问。 根据小道消息,太子殿下似乎是不育的,可说也奇怪,据说在西山治好了,那个像是叫什么环切,切一刀,孩子便很快出来了! 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没有子嗣,乃是天塌下来的事啊,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子嗣,四处寻医问药,更不知多少人,急得夫妻不和。 现在西山这儿,想来环切的人,不知凡几,甚至已开始有一些附近的外乡人加急赶来,想要治病了。 西山医学院,现在不缺想要被环切的人。 哪怕切一次要一两银子,这想来环切的人,也还是如过江之鲫。 医学院并没有贸然开始动刀子,虽是简单的手术,可现在不缺病人,缺的却是主刀的大夫。 于是乎,数十个身强体壮的读书人被选拔出来,进入了医学院,开始培训学习,负责教授一些理论知识,如术前处理和术后处理,如麻醉知识,如金疮药的用法,如器械的消毒的人,乃是方继藩的徒孙苏月。 而负责带人进行手术实习的,乃是刘一刀。 刘一刀在此刻,已焕发了第二春。 从前他虽也切那啥,可那等事,毕竟罪过大一些,而如今,却是为人传宗接代而切,顿时,他的身份上了一个很大的阶级,从一个下九流之人,被人尊称为刘大夫。 刘一刀做梦都想象不到,他会被人所尊敬,下头还有数十个学徒,这些有知识的读书人,个个天天的围着他,被他吆喝。 不只如此,镇国府还授予了他医官,虽是小小的九品官,他却知足了,因为在这里,还有薪俸,比从前,那等见不得光的营生,现在在这西山行走,都像是带着风。 西山医学院内,十几个蚕室开始搭建了起来,一切的医疗器械,俱都专门定制,其他如绷带、纱布、酒精之类,亦是筹备妥当。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病房,以及一群培训出来的作为护工的庄户。 这里的待遇,显然比其他地方要丰厚得多,毕竟这一刀下去,便是一两银子,安全快捷,且几乎没有任何的后患,利润丰厚。 既然舍得银子招募人手,就不愁没有人了。 这环切之术,最是简单,比切腰子要容易得多了,甚至还不如刘一刀当初切那啥玩意的难度,因而,只几日功夫,十几个主刀和数十个助手,以及三四十个护工,便已准备就绪了。 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开始奔入西山医学院,这切一刀,已成了极健康的事,哪怕还没有成婚的人,据说切一切,也有莫大的好处! 西山的大夫们,一开始自是有些生疏的,可熟能生巧,多切了几个,一下子就熟练了,便连缝针,也变得好看起来。 再过了两日,一直没有露面的朱厚照终于又来了西山。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待在东宫里,犹如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身的伤口。 而今,小朱出栏,一见到方继藩,便脸色不好,瞪大着眼睛道:“老方,你听说了吗?你爹病了!” 其实前几日,朱厚照是不太愿意理睬方继藩的,毕竟这一次是真的伤着了啊。 可一听方景隆出了事,朱厚照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 何况,他不理睬方继藩也不成,这西山有书院,有医学院,有温艳生,有许许多多他无法割舍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是他和方继藩一起建立起来的。 可方继藩的反应似乎很平静,完全没有朱厚照所以为的着急焦虑! 朱厚照懊恼了,忍不住道:“哎呀,糟了啊,这是大病啊,你为何还在此,不去贵州?老方,你不担心吗?” 方继藩脸上的表情依旧平和,甚至很耿直的摇了摇头,眼睛淡定地看着急得要跺脚的朱厚照。 朱厚照便挑着眉头道:“你这是啥意思?” 方继藩很没心没肺的道:“生死有命,我相信我父亲会好起来的。”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随即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伤心过度,已经疯了。 而后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罢了,本宫原谅你了。” 方继藩见他很认真的样子,心里也颇有感触:“谢过殿下,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朱厚照便好奇的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此前,安南国与我大明摩擦越来越烈,这安南国上下,只怕也多有不安,毕竟当初我大明曾经略安南,这安南对我大明戒心重重,何况安南历来桀骜不驯,有狼子野心,此时,本是与安南关系最为恶化之时,却在西南突然发生了疫病,各处军卫都受到了影响,太子殿下,你认为安南国……是否有先下手为强的可能?” “先下手为强?”朱厚照皱眉道:“可能吗?” 方继藩微微笑道:“安南国在西洋称王称霸,早已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了,何况当初他们自以为击溃了明军,得以光复安南,而我大明西南,却是最虚弱之时,此事却不得不提防。” 说到军事上的事,是朱厚照最为感兴趣的,他顿时就来了精神:“意思是接下来,可能会和安南……” 方继藩笑而不语。 朱厚照眼睛亮起来了,兴奋起来地道:“倘若如此,那该早做准备啊,老方,咱们去贵州吧,去不去?咱们偷偷溜去,别怕,带着刘瑾一起去,出了事,父皇怪罪下来,就说是刘瑾怂恿,是咱们信了刘瑾的邪。” 方继藩心说,西南发生了疟疾,这个时候我带你去西南,这不是找死吗? 方继藩连忙摇头道:“殿下,既要未雨绸缪,却也决不可亲去这危险之地,西南那儿,瘴气太重,殿下难免会水土不服,臣父在贵州,殿下不必担心,若是殿下去那儿,岂不是看不起家父不成?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不妨我们将飞球营调去,除此之外,再命宁波备倭卫一路南下……只要安南人敢动一动,到时……嘿嘿……” ……………… 明天开始慢慢恢复更新了,帐慢慢还。 第六百一十八章:恩典 朱厚照也不知自己咋的了,对于任何狗屁倒灶的事,总能有十二万分的兴致。 一听方继藩说起安南,便龙精虎猛,眼里放光。 他的父皇,唯恐天下出那么一丁点的事,但凡有任何的事,便寝食难安。 可朱厚照,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倘若不出点事,便觉得无精打采。 一听说镇国府飞球营和备倭卫出击,顿时像要过年一般,却又担心起来:“可倘若安南人不动手吗?” 方继藩双手一摊:“那就算了,我大明德泽四海,以德服人,历来从不擅开边衅。” 朱厚照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唉声叹息起来,又双手合掌,似在祈祷。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见太子也在此,显得有些犹豫,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定远侯方继藩接旨。” 方继藩不敢迟疑,至镇国府,摆了香案,郑重其事道:“臣接旨。” 宦官手持着圣旨,打开,咳嗽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序,统驭万方,盖闻汉高增封萧相,旧惠是怀,周武褒建胡公,至戚惟厚,况恩亲之兼,有宜名爵之特崇。定远侯方继藩,忠义之后,年迨耆英,德称乡郡,脩孝义于平,朕心甚慰,今虢夺卿定远侯之位,敕卿为驸马都尉。 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帝女下嫁,必择勋旧为期,此古今通义也,朕今命驸马都尉方继藩,卿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亲亲之意,恪遵朕言,勿怠。” 方继藩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忙道:“臣……遵旨。” 美滋滋的起来,得了圣旨,低头,左看右看,又对这宦官道:“不知可择定了婚礼的佳期吗?” 宦官道:“自当选吉日,都尉上六礼便是。” 方继藩颔首点头,委屈巴巴的道:“你得回去和陛下说,他夺了我的定远侯位,这是臣一刀一枪干出来的,今为娶帝姬,臣是豁出去了,可这嫁妆,却不能再用铜了。” 宦官诧异道:“什么铜?” 方继藩摆摆手,叹息一声,算了,和他也解释不清,便道:“意思就是,嫁妆要丰厚。” 宦官吓的脸绿了:“奴婢不敢说,都尉自己为何不去说?” 方继藩理直气壮道:“我也不敢。” “……”这宦官有一种ri狗的感觉,你皇帝的女婿都不敢说,你让咱去说,你当咱是二。宦官幽怨的看着方继藩,却勉强挤出笑容;“都尉真会说玩笑话。” 朱厚照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道:“老方,你不做定远侯了?” 方继藩叹息道:“为了公主殿下,区区一个候位算什么。” 朱厚照也幽怨的看着方继藩,本想闹一下脾气,显出自己对这门婚事的不赞同,可细细一想,人家爹性命垂危了,罢了。 方继藩将圣旨收了,道:“真不容易啊,我年纪大了,该早点成婚不可,待会儿我回去算算日子。” 朱厚照恼怒道:“你的父亲,你不管了?” 方继藩道:“家父知道我要成婚了,迎娶了公主,说不准,一高兴,就从病床上蹦起来了。” 朱厚照龇牙。 二人话音刚落下。 却又有宦官来,道:“驸马都尉方继藩,接诏。” 方继藩奇怪,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也道:“父皇真是吃饱了撑着,话总是说半拉子。” 这宦官却取了一封奇怪的诏书,道:“东宫太子殿下、镇国公曰……” “……” 朱厚照的脸色有点僵。 东宫太子是谁? 不就是我吗? 镇国公是谁? 不还是本宫吗? 啥意思? 本宫有发什么诏书吗? 没有啊。 这和我有啥关系? 还有这宦官,是东宫的人? 不是啊。 他看着这宦官。 宦官看了太子,战战兢兢,却还是努力鼓起了勇气:“驸马都尉快接诏令。” 方继藩则询问似得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怒道:“这是矫诏,有人擅改本宫诏书。” 宦官咳嗽,道:“快接。” 朱厚照要将诏书抢夺过来,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 那宦官要哭了:“殿下,莫动,奴婢也是奉旨而行,殿下万万不可令奴婢难堪。” 朱厚照便道:“且拿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诏书,一看,乐了,对方继藩道:“哈哈,竟和本宫的诏令一模一样,老方,你看这抬头,还有用纸,都是东宫的,还有这个印……” 朱厚照身躯一震,惊呆了,努力的看着那东宫和镇国公的印,东宫宝印,乃是历代太子传承下来的,自是无话可说。可这镇国公大印,乃朱厚照亲自造出来的,里头还有防伪标志,可在这里,不但这印的纹理惟妙惟肖,却连那隐藏在印中的防伪标识,竟也丝毫不差。 朱厚照大惊失色:“这印一直都挂在本宫身上,从不离身,可现在,这印哪儿来的,竟是一般无二。” 方继藩也懵了。 不是太子的诏书,那怎么来的太子诏令? 那宦官忙是将诏令夺了回去,惶恐不安道:“太子恕罪,奴婢职责所在。” 朱厚照已是惊的下巴都掉下来。 宦官则匆匆道:“驸马都尉方继藩快接诏。” 方继藩只得道:“臣接诏。” 宦官道:“驸马都尉方继藩,甚得本宫之心,本宫初创镇国府,都尉方继藩,功不可没也,今本宫奉皇帝命,辖镇国府已教导贤良,屯田卫戍,以安天下,正需都尉辅佐,今诏方继藩入镇国府,敕镇国候……” 镇……镇国候。 方继藩吓尿了。 太子是没权利敕镇国候的。 不过……太子一向糊涂,毕竟连他这镇国公,都是自己敕封给自己的。 这镇国公,虽是自娱自乐的产物。 可随着镇国府的水涨船高,满朝上下,最终还是捏着鼻子默认了。 毕竟镇国府现在已属于强权衙门,起初的时候,皇家不认可,可它若是下了公文去兵部,兵部尚书马文升,敢不认吗? 而现在……又一个类似于镇国公的产物,却是凭空出世。 当然,这……理应又是太子胡闹之下的结果。 可问题在于,朱厚照一脸委屈巴巴,本宫这一次没有胡闹啊,这镇国候哪儿来的。 宦官又道:“都尉于镇国府,位列本宫之下,望都尉举贤用能,辅佐本宫,不可懈怠。” 方继藩也不知道该不该接。 因为这诏书,摆明着,它是真的。 可它,却又是假的。 真真假假,天知道。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悲愤道:“本宫被人矫诏了,这定是父皇做的好事,这么大一个人,居然也玩这等小儿一般的把戏,可耻。” 那宦官听的脸都绿了,低着头,不敢做声。 方继藩却有一种醐醍灌顶一般的感觉。 此次被虢夺了侯位,作为驸马,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职责了,也就是说,方继藩虽如愿以偿,迎娶了公主,可驸马都尉除了给皇家去祭祖之外,也没别的事。这和皇帝希方继藩能够辅佐太子的初衷,有很大的背离。 自己做的许多事,已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认为这些事,都是利国利民,于朝廷有莫大的好处,怎么肯让方继藩这辈子成日跟着公主鬼混,蹉跎一辈子呢? 于是乎,太子兼镇国公的诏书便被炮制了出来。 以太子名义,敕镇国候,继续与太子一道,执掌镇国府。 这时,天下人肯定有非议。 可又如何? 这跟朕有啥关系?这是太子做的事,你们去找太子吧。 太子历来就胡闹惯了的,你能拿他怎么办?朕也拿他没办法啊。 啪叽一下,*盆子就扣在了朱厚照头上。 可朱厚照属于那种债多不愁的人,他做的事,哪一样不是让人大跌眼镜。 可你说这是儿戏,却又不对。 因为镇国府是真实存在的,方继藩是镇国候,那么就名正言顺的,成了镇国府的二号人物,这个事实存在的机构,且渐渐如日中天,谁可以忽视呢? …… 方继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镇国候……其实也挺好。 虽然领的不是朝廷的俸禄,可领的,是东宫的俸禄,一样的,东宫以后,迟早要克继大统,这老朱家的饭,我方继藩吃定了。 那宦官等方继藩一接了旨,便飞也似得逃了。 朱厚照低着头,有点想不开。 他口里喃喃念着:“本宫的防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方继藩低头看了一眼诏书,道:“殿下,你的防伪,是在何处,怎么臣看不明白,你告诉我。” 朱厚照摇头:“告诉了你,还叫防伪码?” 方继藩看了很久,又取出朱厚照此前的诏令来比对,可怎么比,也看不出来,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个讲究人啊,难怪太子殿下有矫诏的专长,原来……竟是遗传,臣现在彻底的服气了。” 生怕被朱厚照抢了去似得,方继藩忙将这‘朱厚照’的诏令踹进自己的怀里,道:“殿下,啥时候给我制一枚镇国候的印,也要有防伪的,若能像殿下的镇国公大印那般拉风,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大病初愈 众人七手八脚将方景隆抬到了病员们的帐中。 这里本是无人关注的地方,十几个大帐,每个帐里数十人,里头只有简单的床榻,污水横流,也没有人愿意来照顾他们。 绝望的士卒们,除了哀嚎之外,别无他法。 可此时,却有无数人涌了进来。 这些寻常不太见到的武官,一个个肃穆的进入了大帐,人们为方景隆收拾了床榻,这时,许多病员们才意识到,来了大人物。 可当知道,来人乃是平西候时,不少人惊呆了。 刘氏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她深知,自己的夫君,想要的是什么。 固然不能马革裹尸,可至少,也要成就一番忠义。 固然每一个将军,血染沙场,可称其为为国为民、忠肝义胆,可人总是有血肉的,人有公义,也有私情。 而方景隆所做的一切,同时,也是为了他的儿子。 为了他的骨肉,那个远在千里之外,骨肉相连的少年。 刘氏坐在病榻前,握住了方景隆的手,方景隆的手很是冰凉。 刘氏便俯身去探了探方景隆的额头,额头上滚烫,似乎,方景隆还有些不甘心,从方才的昏厥中,清醒了一些,他努力想要张开眼,可是张不开,只有嘴唇在轻轻的蠕动。 刘氏双眸一闪,嘴唇凑在方景隆耳畔,低声道:“你放心,便是没了性命,我也会令继藩周全,使他无忧。若是你的忠义,还不够感化朝廷,那么,还有我,你死在贵州不够,我便也死在贵州,或死在疆场,或死在营中……” 方景隆干瘪的嘴上,那不甘心的蠕动,似乎因为听的亲切了刘氏的话,因而放下了心一般,呼吸开始均匀了一些,安心的睡下。 刘氏一身戎装,起身,左右看了一眼,向诸军官道:“而今,大疫肆虐,各卫惶惶,在这人心惶惶之际,稍有变化,便是天崩地裂,而今平西候重病,卧床不起,暂时就在这营中歇养,我代平西候,巡视各营!” 众人道:“夫人……” 刘氏不比寻常的夫人,这贵州,她一直以夫人的身份,辅佐平西候,许多的主意,都是出自于刘氏,再加上她在土人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各卫一开始并不服气这个土人女子,且此女还是叛贼出身,可慢慢的,也心服口服了,现在见如此关头,平西候重病在榻,依旧还让夫人巡视诸营,以安稳人心,众武官感触甚深道:“夫人,卑下们可以代劳,不必夫人……” 刘氏正色道:“我听说,每一次明军各卫大疫,便是居心叵测之徒,图谋不轨,制造混乱之时,这大疫,已使我军焦头烂额,此时要防范于未然,自当更加小心,这是平西候府的职责所在,你们汉人有一句话,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叫做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是该当我的职责!” 说着,刘氏留了几个亲卫,率众出帐,当日巡视了几处大营,探望伤病的将士,了解各营病死、染病的数目,抚慰各处营地的武官…… 有了刘氏的巡视,原本因为疫病,而几乎陷入瘫痪的各营,终于恢复了一些军中的样子,重新开始设置了岗哨,健康的士卒恢复了操练,原本无人搭理的病员,也开始安排人的照顾。 在巡视了贵阳周边的几处大营之后,明后日,刘氏将带人启程,前往黔南诸卫巡视。 那里乃是土人盘踞最多的地方,与刘氏的族人犬牙交错,巡视那里,一方面是安抚刘氏本部的土人,免得这土人之中,有人见明军虚弱,煽动谋变,也是安抚住各卫的官兵,防止军中松懈。不只如此,再向南,刘氏所属的部族山寨连绵,这十数万的族人,散布于广大的山区,与安南国相邻,此去,也是为了防止安南人趁乱火中取栗。 固然安南人绝不敢对大明大举进攻,可他们狼子野心,势必会制造事端,趁机染指大明的疆土。 疲惫不堪的刘氏回到了方景隆所在的军营,这里,因为方景隆的到来,许多的病员,开始有了较好的待遇,便连那污水横流的环境,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刘氏已经十数日,不曾睡过好觉了,一脸疲惫不堪,想到明日将要远行,更要将方景隆留在此,这一别,可能夫妻二人,从此生死相隔,刘氏突然想到,自己终究是女子,可此时,却需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便心如刀割一般。 “不好了。”照顾着方景隆的亲卫恐惧道:“侯爷喘不过气来。” 果然,方景隆呼吸粗重,像是要窒息一般,身子在抽搐。 刘氏吓的花容失色,却又不知所措。 大夫们匆匆而来,一个大夫在大抵看过诊之后,面如土色:“侯爷用的是什么药,此药甚毒啊,侯爷怕是不成了,而今,他腹中胀的厉害,呼吸似也粗重了许多,气息紊乱,病情比之从前,又加重了不知多少倍,学生叫了这么多次,侯爷也没有反应,怕是连听力也没了。” 大夫朝刘氏行了个礼:“夫人,只怕……熬不过今夜了,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 此时已是夜深,帐中只有冉冉的微亮烛火,摇曳着,使刘氏的脸忽明忽暗,刘氏脸色惨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榻上,抓着方景隆的手,默然无言。 这一夜,极漫长。 黑灯瞎火之中,只有偶尔自附近病榻的痛苦呻吟。 刘氏脑子已彻底的乱了,天亮之后,她即将出发,而现在,她却必须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彻底的死去。 自己滚烫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方景隆冰凉的手焐热。 刘氏心里一叹,悲从心来,却依旧强撑着,她是平西候夫人,朝廷的诰命,她的夫君,有一个家,这个家,夫君已经撑不起了,她必须撑起来,这是夫君的遗愿,她要信守自己对夫君的承诺。 等到天刚拂晓之时。 却不知哪里来的雄鸡,鸣叫起来。 刘氏昏昏沉沉的起来。 突的,一个声音道:“饿,有粥吗?” “……” 刘氏沉默了一下。 她下意识的认为是一同在此的随扈发出的声音。 可有一只手,却是无力的搭在了她的腰肢上:“饿了。” “……” 是……是……他的声音。 此时,账外只有一缕晨曦射出的微光。 刘氏的心,却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她以为是在做梦。 “掌灯,掌灯。”刘氏大叫。 那随扈在睡觉,一听夫人的呼唤,几乎要跳起来,忙是取了火折子,去点了蜡烛。 烛火一起,刘氏看到了方景隆的脸。 方景隆的脸色蜡黄。 可是……他却是张着眼睛。 既没有粗重呼吸,也没有露出什么痛苦,而是平静,十分的平静,就好似是无波古井。 “你……” 刘氏下意识的,忙是去摸方景隆的额头。 额上……冰凉…… 刘氏目中掠过了欣喜…… 高烧……竟是退了。 刘氏不可思议的看着方景隆。 可方景隆很虚弱,他气若游丝的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饿了一千年,眼前有一个大蒸饼,却吃不着,好饿啊,快,快寻点吃的来。” “你……你好了。” “老子死不了!”方景隆恢复了嘚瑟。 可此时,刘氏却是哭了,哭的花容失色,痛彻心扉。 强撑了这么久,却在方景隆突然好转的时候,哭的死去活来,以至于整个大营,都听到了刘氏的哭声。 可怜这帐中无数的伤病,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的睡下,此刻却全部惊醒。 “继藩的药……他的药……”刘氏涕泪直流,那晶莹的涕水,落在了方景隆的脸上:“他的药,有奇效……” “继藩的药……”方景隆双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欣喜。 他原以为,是自己强悍的身体素质,使自己撑了过来。 却原来是…… “这药……还有……运来了数百斤。”刘氏轻轻的捶打着方景隆的心口,露出了女人的娇态,似乎因为自己的男人活了回来发,她又大可以安心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小女子,便连她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轻柔。 “真……真的……”方景隆自然意识到,这等一夜之间,便可使自己退烧的药,意味着什么。 这将救活多少自己的老兄弟啊。 大明的军马,难道可以从此不再畏惧这可怕的疟疾。 而此时,却听到了侯爷喊饿的随扈,已是匆匆的取了一碗粥水来。 这是最寻常的红薯粥,军中主要的口粮。 方景隆远远闻到了粥水的香气,已是垂涎三尺。 顾不得这么多,在刘氏的帮助之下,他坐起,随即,刘氏亲自给他喂下了粥水。 这一碗粥水,方景隆几乎喝了个干净。 这一病,半月来,哪怕是吃了一些东西,也很快呕吐出来,肚中空空如也,一口热粥下肚,方景隆仿佛复苏了一般,忍不住道:“真香啊!” ……………… 前几天病了,忘了给第三十八位盟主sh1t-jd同学表达谢意,万分感谢sh1t-jd同学,谢谢。 第六百二十二章:神药除灾 奎宁乃是特效药。 虽然副作用很大,在用药过程之中,有耳鸣、视觉下降、呕吐甚至是昏迷的症状,可它的最大作用,是见效快。 方继藩所提炼的奎宁,药效自然远不及后世。 可这个时代,却也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似后世之人一般,因为依赖现代医药的治疗,体内具有很高的耐药性。 譬如方景隆,体内几乎是没有耐药性的,因而,这第一副奎宁吃下去,见效尤其的快。 此时高烧已退去,虽还觉得自己视觉、听觉有些衰弱,还需慢慢的恢复,肚中空空,一碗粥下肚,整个人骤然恢复了气力。 这大病初愈的感觉,使他重获新生一般,令他精神格外的好。 方景隆忙道:“继藩的书信呢,给我瞧瞧。” 刘氏忙是取了书信给他。 方景隆一眼,立即道:“从现在起,立即命人掩埋军营中各处有水洼,容易滋养蚊虫之处,再命人备齐驱蚊草、食虫草、藿香、紫罗兰、凤仙花、七里香、夜来香等驱文药物,每一处帐子,每一个营地,都要杜绝蚊虫,有条件用帐子的,安睡时,需备上蚊帐,若是备不上的,士卒要穿厚实一些,严防蚊虫。” 数百年之后,人们方才知道,原来疟疾是通过蚊虫来传播。 事实上,人们对于蚊虫传播疾病,并没有太多的意识。 这云贵等地,之所以疟疾流行,本质上就是因为地处潮湿之地,蚊虫极多,方继藩的药,既已有了奇效,那么这就说明,他的防疫之法,一定有效。 方景隆又道:“再命人四处搜集青蒿,令青蒿混水,给得了疫病的士卒们治疗;倘若是重症之人,则分发继藩送来的药,贵州上下各营,都需如此……除此之外,各营附近,若是杂草丛生,则命人清理附近的杂草,命人取石灰撒地,免使杂草再生,全军各营,都要行动起来。” 他神奇一般的不需刘氏搀扶,站了起来,举目看着这帐中其他的伤病,伤病们一个个惊讶的看着方景隆,方景隆走到一个士卒的榻前,见他面上已是烫红,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笃定的道:“尔等放心,朝廷将你们送来此,老夫在这贵州一日,老夫能活,你们便不会死,就算死,也不会被疫病打倒。”方景隆言里放着光:“我儿子,送药来了,神药送药来了。” 绝望的士卒们,眼里突然也掠过了一丝希望。 有人痛哭流涕:“多谢侯爷。” 方景隆又想起什么:“用快马,立即知会云南、广西,告诉他们防疫之法,继藩带来了三百斤药,足够了,给这两地,各带五十斤去,咱们贵州,勒紧腰带,能撑就撑一些,云南和广西二地,也是疫情如火,都是袍泽兄弟,眼下,救人为好。” ………… 病重的平西候神器一般的痊愈了。 这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没病的需防疫,以防染上疟疾,感染了的,用青蒿水治疗,虽然这青蒿水的疗效并不好,可还是有一些效果,有的人凭着这个,可以熬过去。可若是病重,依旧还有治疗重症的特效药。 消息传出,军心大定,贵州各路军马,七卫三十九路千户所,顿时开始行动起来,铲除杂草,填平水洼,清扫营地,在许多角落,撒上石灰,大量的青蒿采集了来,给士卒们饮用。 重症的士卒,则分发奎宁。 这上上下下,原本一片哀嚎的军中各营,顿时振奋了起来。 方景隆虽是大病初愈,却还是坚持着要亲自往各营巡视,当这奎宁使一个个重症的患者奇迹一般的退了高烧时,人们的心,彻底的定了,哪怕是染上了疫病的人,也不再心里绝望。 除此之外,一些土人山寨,亦有人染上了疫病,各卫开始传达平西候的命令,调查土人各寨染病的情况,分发了一些药物进行治疗。 而今这土人各寨,在当初的屯田校尉入住,教导他们种植番薯和土豆之后,这些本在山地和林莽中的寨子,因为贫困,往往对汉人政权,心怀不满,可校尉们令他们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了吃食,土汉之间的矛盾,已经大为降低,几乎在每一个寨子里,驻扎在寨中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几乎是寨中除乡老之外,最为敬重的人,校尉们既负责指导耕作,同时也负责教授人读书写字,学习一些简单的汉话。 再加上刘氏嫁给了平西候,土人们对平西候府,不再反感。 而今,平西候府又开始送药,土人们并没有疑心这是汉人的诡计,往往平西候的命令,是先传达至寨中驻扎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再由力士和校尉们,召集本寨的乡老们宣布和商议防疫之法,接下来,各寨也开始行动起来,疫病虽然对土人的危害小了一些,可几乎因为这疟疾,而导致死亡的事,也多有发生,某些重症,亦是性命垂危,这药一下,高烧退下,被救活的人,哪怕是没有学过礼义廉耻,却也有一种天然的报恩心态。 在土人们心里,或许他们对于大明朝廷未必彻底心服口服。 可对于平西候,对于这寨中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却是佩服和心怀感激的。 几乎每一个山寨里,力士和校尉,几乎都形同于是山寨中驻扎的护民官,通过这些校尉,不少山寨开始汉化,他们接触到了汉人的文化,一批优秀者,已开始认得了汉字,会说一些简单的官话;也是通过这些校尉和力士,平西候府掌握了各寨的户籍情况,山寨中有多少的人丁,有多少的田地,平西候府开始编造土人的黄册,而这黄册,则是统治土人的保证。 改土归流,绝非只是派遣汉官这样的简单,不掌握人口,没有基层建立足够让人信服的力量,一味的高压,只会引发一次次的叛乱而已。 ……………… 暖阁。 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是数十封弹劾奏疏。 这些奏疏,多是不满于公主下嫁方继藩的。 他们认为,这破坏了传统,增加了外戚干政的隐患。 不过,因为内阁对此事的默认态度,再加上平西候重病,陛下已下旨,昭告天下,木已成舟,这样的反对,虽有,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 何况,太子的大婚,以及东宫后继有人,使朝廷多了几分喜气,来触碰这霉头的人,却是不多。 毕竟,现在让君臣们烦心的,却是这一场西南的大疫。 九年前,同样是一场大疫,夺走了四万多人的性命,至于其他的患者,更是不计其数。 同时,也因为汉军的衰弱,导致了叛乱,大量的汉人,背井离乡,四处逃亡。 这样的疫病,动摇的,乃是大明对西南诸省的基础。 绝不只是几万人的死伤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着眉,坐在案牍之后,马文升则是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是兵部尚书,手里拿着一份自云南来的急报:“云南感染者,不计其数,其中多为云南诸卫,思毛卫,更是因为如此,而发生了军中哗变,数千人抛弃了营地,四处逃亡。而今,死者已过千人,情况十分危急,黔国公府弹劾云南布政使司对此束手无策;而云南布政使司,则弹劾黔国公沐昆在听闻疫病之后,举家迁山中,闭门不出,不顾将士垂危。中官何艳,不知所踪,似是逃了。还有……各卫军将,逃亡者众多,臣听说,有一个卫指挥使,居然不在任上,疫病发生之后,人去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够了,不必念了。” 这些奏报,令弘治皇帝大为恼火。 到了这个份上,单单云南一地,就死伤惨重,这还不重要,从黔国公府,至布政使司,再到中官,逃的逃,躲得躲,干瞪眼的干瞪眼,个个无计可施,却又相互弹劾和攻讦,显然,都想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弘治皇帝冷冷道:“疫病固然可怕,可何以上下惊恐至此啊。” 刘健等人心里苦笑,这疫病才真正令人惊恐呢,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也不清楚,自己一早醒来,可能就染上了疫病,性命垂危了。军中之人,可能并不害怕上阵搏杀,毕竟,敌人就在眼前,是看得见的。 谢迁此时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封自贵州巡按吴承业的奏报。” 站在暖阁里的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还有来自于鸿胪寺、大理寺等卿,脸色木然,这来自于贵州的奏报,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朕知道的是,平西候染上了疫病,现在如何?” “情况很不好。”谢迁忧心忡忡的样子:“从奏报来看,已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连日高烧不退,不断呕吐,整个人清瘦了数十斤,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可是……” 谢迁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可是平西候这些日子,都在巡视各营,拖着病体,安抚上下各卫。” ……………… 第四十个盟主‘贪睡的迟玉’诞生,在此表示感谢,因为有你,所以老虎在这冰冷的天气里,感受到了温暖,带着这温暖,愉快的码字,感谢,感谢。 第六百二十四章:天幸也 虽是觉得匪夷所思,可刘健却深知事关重大。 任何一个来自于贵州的奏报,都不可怠慢。 更何况,还是平西侯亲自送来的消息。 刘健伸手:“取来!” 奏疏送至刘健案前,刘健忙是取了来看,这一看,眼睛却都直了。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奏疏在他的眼底,看了一遍又一遍。 谢迁急了:“刘公,到底如何了?” 刘健没反应。 谢迁道:“刘公,出了什么事?” 其他诸人,也一个个忧心忡忡的看着刘健。 刘公历来稳重,现在突然失色,一定有缘故,难道……真发生了可怕的事? 刘健努力的使自己的呼吸均匀一些,脸色苍白,抬头:“这封奏疏,确是平西侯所书?” “……” 内阁之中,落针可闻。 刘健继续道:“平西侯的疫病,已治愈了!” “……” 许多人脸色一松。 这是喜事啊。 平西侯守备贵州,一旦出事,难免令朝廷担忧,现在他痊愈了,有什么不好。 不过张升却是一脸的狐疑:“不对,此前听说,平西侯重病,这疫病,一旦加重,几乎是九死一生,根本扛不过去的,平西侯怎么会病情加重之后,又神奇的痊愈了呢?老夫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这一切,怎么都像是苦肉计,老夫甚至怀疑,平西侯根本没有染上疫病,之所以报病,或许是因为……公主殿下下嫁之事,又或者,是想要显现忠义……这是障人耳目的戏法……” 此言一出,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张升的想法,过于阴暗。 也有人若有所思,这……还真有可能,否则,病重之后,转眼之间,又活蹦乱跳,这怎么解释。 刘健摇头,苦笑:“不,张部堂所言,实是诛心,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部堂,痊愈的人,不只是一个平西侯,而是数百上千个病重的将士!” “什么?”张升等人脸色变了。 “刘公的意思是,这疫病,竟是可以根治。” “是的!”刘健瞬间,眉飞色舞起来:“老夫所震惊的,就是如此,数百上千年来,西南乃至东南疟疾之症,无药可医,每一次发作,都是死伤无数,不知多少军民,死于非命,朝廷将此,当做是天灾处置,所能做的,只是在疫病发生之后,严防死守,免得天灾之后,发生人祸。可是现在……竟有神药,可以将此病根除,你们说,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啊。” 李东阳、马文升等人大喜:“这是哪里来的药?” “方继藩!”刘健一字一句道。 所有人沉默了。 方继藩……这家伙……到底肚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这家伙,能让太子枯树生枝,能割了陛下的腰子,还能使陛下活蹦乱跳,可现在……这个家伙,居然…… “诶呀!”谢迁激动的道:“这岂不是……活人无数?” “对,是活人无数!”刘健很是感慨,他对方继藩没有恶意,毕竟自己的儿子,现在就是方继藩的跟屁虫,现在已高中状元,入了翰林,可从翰林院下了值,还是不着家,成天往西山书院跑,在西山书院,学习新学的经世之术,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回人,刘杰是有妻子的,还有一对儿女,可这老父不管,妻儿也不顾,成天如痴如醉,这真是将方继藩当爹了。 可对于方继藩,刘瑾又有佩服,这家伙……还真是活人无数啊。 刘健挑眉,激动的道:“贵州的灾情,已经开始缓解,方继藩自称,这疫病,乃是通过蚊虫传播,因而各卫都在灭蚊,果然,这几日,极少再出现新的病患了,他的药,对重症有奇效,贵州上下,已经安定下来,除此之外,云南、广西诸地,也已派了人,传授这救治之法,总而言之……朝廷的心腹大患,算是解除了,这真是列祖列宗庇护,朝廷有幸啊。” 内阁里,上下人等,俱都长长松了口气,甚至人群里,有人发出一个声音:“欧耶!” 众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却是不太起眼的翰林大学士沈文激动之下,忍不住发出的声音。 见许多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沈文才醒悟过来,脸一红,忙解释道:“这……这是吾子那儿学来的,他说欧耶乃高兴之意,咳咳……八成是犬子,自方继藩那儿学来的。“ 原来如此…… 内阁里又陷入了沉默。 谢迁却是比出一个剪刀手,学着沈文的样子:“欧耶!” “欧耶!”众人心里高兴啊,这欧耶是啥意思不重要,重要是,能表达大家内心的喜悦,谢迁做了表率,其他人也纷纷比着剪刀手,这大明核心的重臣们,居然也当了一回弄潮儿。 “哈哈哈哈……” 有人大笑,笑的乃是王鳌,王鳌激动的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这样大的事,理应奏报陛下。” 众人醒悟过来,也不欧耶了,这欧耶虽新奇,却似乎显得不太庄重。 “对啊,走,去暖阁。” 众臣捋起了袖子,跃跃欲试状。 可命人通报,预备觐见。 却有宦官来,说是陛下微服去了西山。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健意识到了什么:“平西候病重,陛下感念他的忠义,念及他的儿子方继藩,想来,微服去探视抚慰了。” “若如此……”李东阳显得犹豫。 “老夫去西山奏报吧。”谢迁主动请缨。 “我也愿跑一趟。”说话的是马文升,他这兵部尚书最没滋味,明明位极人臣,执掌一部,偏偏时运不太好,总是被人嫌弃,以至于他底气都不足了,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引发围攻。 “都去。”看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人,刘健当机立断:“现在左右无事,这心中大石也落地了,不妨都去。” “好。” …………………… 西山。 镇国府。 朱厚照在这里,已三天没洗澡了。 方继藩认为攻伐安南已经成熟,一下子,勾起了朱厚照的兴趣,朱厚照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满脑子,都是应对安南的策策略。 在这漏风、漏雨的镇国府,如宝贝一般,挂着十几方大印的朱厚照,又开始趴在了大桌上,这桌上,是一幅巨大的舆图。 向来只有朱厚照伪造别人,这一次吃了血亏,居然被某人伪造了镇国府的诏令,朱厚照格外的小心,他现在采取了新的防伪标识,那便是造十二枚印,每一枚印,都需对照着不同的日期,方能生效。也就是说,每一方带有不同防伪的印章,若是不同防伪的印章,与日期对不上,便算是伪诏。 虽然这玩意很高深,然后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太高级,传送公文去各衙门,人家也没办法辨认。 因而,只能作为自娱自乐的用途。 只是这十几方镇国公印挂在腰上,叮叮当当的碰撞发出的响动,却令方继藩很烦躁。 方继藩面上虽是没心没肺,心里却还是挂念着疫情的事,奎宁是否有效,副作用会不会太大,又或者,自己的爹,压根就没熬住,这种种的疑问,都悬在他的心里,说不担心,这是假的,可担心也没用,自己不可能去贵州,若是去了,方继藩可以保证,躺在病榻上的方景隆见自己犯险跑到疫区,第一时间,即便没有病死,也要气死。 没有法子,与其这样担心,那就不要让自己空闲下来,一旦空闲下来,就难免胡思乱想,于是乎,索性陪着朱厚照发疯,没日没夜的和朱厚照制定方略。 朱厚照眼睛已经熬红了,披头散发,他这个人,事情要嘛不做,一旦要做,便专心致志,茶饭不思。 方继藩心里有心事,陪着大舅哥,也趴在这舆图上头。 二人认真的端详着舆图里的每一处地点,显然,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所思虑的,都是想要玩一票大的,既然要打,那就往死里揍,打到对方三千年,都没有反抗的心思。 舆图上,有几枚棋子,棋子替代了镇国府所能动用的力量。 却在此时,二人并没有注意到,弘治皇帝已和欧阳志蹑手蹑脚的进来了。 门口虽有人守卫,可他们一见到天子亲临,早已吓的面无血色,弘治皇帝只压了压手,这些守卫,便连呼吸都已停止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依旧还发红。 心里颇为感伤。 这一路来,与其说是来抚慰方继藩这忠义之后,不如说是来缅怀平西侯。 他背着手,没有做声。 看着两个趴在舆图上的小混蛋,龇牙,都是披头散发,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疲倦之色,弘治皇帝轻轻的吸了吸鼻子。 “你妹!”方继藩突然一拍脑门,大叫道。 朱厚照一听妹字,立即激动:“你再骂我妹试试看?” 方继藩服软了:“殿下,臣的意思是……臣有主意了。” 朱厚照眯着眼,双目依旧盯舆图,却道:“本宫,却也有主意了。不妨本宫来说,且看看,我们是否不谋而合。”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二十五章:朕之子也 方继藩颔首点了点头:“殿下你先说吧。”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舆图,他大抵有印象了,这是云贵、安南的舆图。 这两个家伙,竟然现在还有闲心,琢磨这个。 征安南? 朕有说过征安南吗?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啊。 不过,显然二人只是纸上谈兵,这两个家伙,真是闹心的主啊。 可弘治皇帝依旧没有做声,他想听听,朱厚照的‘高见’。 此时朱厚照手中举着一枚棋子道:“对于我们而言,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飞球营,飞球营的特点在于,能够突然奇袭,攻敌不备,只要越军没有防备,便可得到奇效,就如当初,对付鞑靼人一般。” “而这一次,飞球营已更加的强大,我们的飞球,已是当初对付鞑靼人时的三倍;且,鞑靼人当初被我们奇袭,他们是在山谷里,可毕竟,还有逃脱的可能,他们的帐篷比较易燃,可其实杀伤力,也是有限。可越人不同,越人多以城塞防守为主,城塞之中,城门狭隘,想要逃窜,十分不易。不只如此,他们的营寨、房屋,大多都是木制,而一旦有火油从天泼下,一场大火,便可席卷全城。” “可是……我们的奇袭,只有一次,只有让越人完全没有防备,对我们飞球营没有任何了解时,突然奇袭,一次性,将越军,统统全部歼灭,才能得到更大的战果。否则,只是杀伤一部越军,越军固然吃了大亏,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势必在以后,会尽力的分散兵力,防止被飞球营袭击,而一旦如此,飞球营的杀伤力,也就大打折扣了。” 朱厚照手指着舆图:“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首先,必须要让越军凝聚在一起,使他们的大军,守在一处,可如何才能使他们起倾国之兵,固守在一处呢?”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唯一的办法,就是令他们的王都,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一旦他们自觉地王都不保,势必会收各路大军,屯驻于王都,妄图在这王都,以倾国之兵,和我们决一死战,倘若在这安南国的王都里,聚集了十数万大军,这时,飞球营夜袭,烽火连城,一战之下,尽灭安南国倾国精锐,那么,大功可成。” 这个思路,没有错,这叫利用自己的长处,一次性,直接让安南国直接骨折,打到对方怀疑人生,歼灭对方所有有生力量。 方继藩指出了最大的问题:“可是,又如何才能使其王都受到威胁,使安南人,聚集安南所有军马,试图让他们都安安分分在其王都呢?” 朱厚照挑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从前我大军入安南作战,安南人一直都在北方设防,那里崇山峻岭众多,他们借助地利,可以和我们对峙鏖战,想要让他们撤回前方和后方的军马,全数聚于王都,除非……在此时,有人威胁到了王都的安全,只有如此,他们才会成惊弓之鸟,回防王都,以备不测。” 朱厚照眯着眼,却是直接手指着靠近王都的一处海港:“那么,这时候,备倭卫的水师就有了作用,若是先命水师,直接袭击靠近王都的这处港口,如此一来,其王都的门户,也就大开,接下来,咱们虚张声势,做出要从海路源源不断增兵,要自海港一路袭击其王都的姿态,那时……安南人会如何?” “不错。”方继藩眉飞色舞:“臣也是这样想,一旦如此,安南人势必收缩兵力,守卫王都,而一旦安南人的精锐,统统凝聚于其王都,便是飞球营给他们重创的时候了。” 二人的想法,确实不谋而合,想要从陆路攻击安南,诚如当初文皇帝征伐安南一般,调动数十万大军,一路攻略安南人在北方的关隘,这不但见效慢,且花费巨大,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即便能势如破竹,这巨大的损失,也是不可承受的。” 朱厚照所提出的,其实就是清末时,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打法,人家才不跟你按常理出牌,直接从海上,袭击大沽口,而这大沽口,本就是北京的门户,而后,逼迫清军回防附近的力量,迫使清军和八国联军在京畿一带进行决战。 而征战安南,也是如此,利用舰队,袭击靠近安南王都的港口,拿下了港口,安南国内,肯定惶恐,势必收缩兵力,寄望于保卫王都,而一旦他们的大军聚集了起来,便可利用飞球营的火攻,将其一波带走。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着:“只要一次尽歼,那么,整个安南,便彻底的空虚,成为我大明的囊中之物,最重要的是,这一战,便可使整个安南国风声鹤唳,暂无反抗之心,你的父亲以及云南沐氏若是各领一军入安南,安南各州府,势必望风而降,区区安南,便是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哈哈哈哈……文皇帝虽是我朱厚照的先祖,可他实是不算高明,他打的乃是呆账,而本宫,所使的,却是前无古人的战法,别人都说文皇帝擅用兵,可在本宫看来,他老人家,给本宫也就做一个账下亲军而已,本宫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本是看着二人纸上谈兵,虽觉得这两个家伙所言的东西,不甚靠谱,将这战争,当做了小儿的游戏,可多少,还是觉得至少二人总还心怀着天下,凑在一起,琢磨这些,也无可厚非。 可一听到朱厚照叉着手大肆嘲弄文皇帝……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绿了。 文皇帝,他是你朱厚照的天祖啊,是你朱厚照,曾祖的祖父,没有他,哪里来的你,你这厮,躲在这儿,妄自尊大,口吐狂言,真是不肖子孙啊!若是文皇帝在天有灵,要是知道自己的子孙之中,出了你这么个夯货,怕是要从自祖陵的棺椁里爬出来,抽死你这不肖子孙。 朱厚照还在大笑,目光一转,满是血丝的目中,却是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朱厚照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那笑声,戛然而止。 突然……后襟有些发凉。 后脑,竟是阴风阵阵。 紧接着,这凝固的笑容,突然变得想哭的样子,垂头,身子一动,腰间挂着的十几枚大印,便哐当的碰撞起来,很是悦耳。 “父皇……”朱厚照发出了悲呛的声音:“儿臣……知错了。” 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父皇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朱厚照用脚指头都知道,若是不乖乖认错,面对自己的,会是何等结局。 方继藩这才惶恐的侧目一看,见到了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毛,忙是行礼:“臣见过……” 弘治皇帝双目,像是刀子一般,刮过了朱厚照一眼。 可随即,他深呼吸。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脸上,也带着嗔怒。 弘治皇帝背着手,责怪的道:“方继藩。” “臣在呢,臣在……”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嗔怒道:“你的父亲在贵州重病在榻,你还有闲心,和这个逆子胡闹?” 恨铁不成钢啊,你方继藩不该一脸悲恸的吗?现在朕看到的,却是两只臭虫在一起,纸上谈兵,相互吹捧,妄自尊大! 方继藩忙道:“臣……臣正是心里惦记着父亲,可是家父远在千里之外,干着急也是无用,便……便与太子殿下,谈一些兵事,好派遣心中的闷气,臣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一愣。 看着披头散发,浑身臭烘烘的,双目赤红,一脸憔悴的方继藩,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责怪他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是男儿,发生了事,难道每日哭哭啼啼吗?每一个人,都有对疼痛的表达方式,只是方继藩的方式,不同寻常罢了。 弘治皇帝瞬间想到了方景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可能要客死异乡的忠义之臣,心里的怨气,转瞬之间,便已一扫而空,他红着眼圈,道:“起来吧。” 方继藩起身,朱厚照也想起来。 弘治皇帝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吓的又趴了下去。 弘治皇帝方才目光自朱厚照身上移开,叹了口气:“你的父亲,现今的情况,很不好。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方继藩道:“臣已命人给家父送药了……” “送药?”弘治皇帝一愣,听这话音,好似是方继藩还指望着,能够治好方景隆似得。 弘治皇帝道:“何药?” 方继藩道:“治疟疾的特效药,当然,臣也未必有百分百的把握,只是……” “哎……”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其实也能理解。 人在绝望的时候,便喜欢抓着救命稻草,哪怕明知不可能,也希望奇迹发生,诚如这送药一般……想来,方继藩大抵也是这样的心理吧。 弘治皇帝道:“你要坚强一些,你是忠义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需明白,朕是将你当做自己半个儿子看待的。” 第六百二十七章:翁婿之情 可是方继藩的话,却在弘治皇帝等君臣们的心里,宛如投入了一块巨石,那心田处,漾出涟漪。 从海里带回来的? 又是海外? 这海外,有高产的粮食,竟还有珍贵的药材。 以往,朝廷的一切方针,都是围绕着节流去的。 因为人们墨守成规的认为,大明的物产大抵只有这么多,为了防备灾年物产不足,就必须杜绝奢侈,故步自封的躲在家里,能省则省。 因而,大明以俭为荣,战争?能避免则避免,毕竟战事一起,这话费便海了去了。下西洋?太浪费了,当即文皇帝的下西洋国策,至今还被不少清流喷呢。朝廷一切的开支,能省的就省,哪怕是养兵,也是划出一块地,自己屯田去吧,饷银就不给了。 在这既定的国策之下,事实上,从明初至今,国库的收入,几乎没有太大的增长,一百多年前,是什么样子,而今,还是什么样子。 方继藩最大的功劳,不在于他立了什么功劳,而是在于,他为君臣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除了节流之外,竟还有开源的可能。 红薯和土豆的出现,大大的增加了粮产,海鱼的捕捞,不但增加了朝廷的收入,而且借捕鱼,而豢养备倭卫,从而震慑海外倭寇,解决了倭患的问题。下西洋,虽是靡费无数,可它的效果,却已开始显现,这一场大疫,若是继续肆虐下去,要死多少人,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可只从海外带回来的某个树种,却救活了无数人,甚至加强了西南的统治,而不必在大灾之后,朝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去救灾,更不必,朝廷征募其他各处的官军入贵、滇、桂诸省,重新填补大灾之后的空虚。 而至于这‘光宗耀祖萧公公’树,弘治皇帝自知,这是方继藩揶揄萧敬而已,这是小节,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性子,萧伴伴是大度的人,理当,不会和他计较。 方继藩道:“树种带回来之后,屯田卫上下,为了种植出此树,不眠不歇,尤其是张信……”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知道,你又要为他们请功了,好,好,有功,有功就要赏,赐金三百斤。” “……” 方继藩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 三百斤铜,很让人着急啊。 刘健等人也显得尴尬。 内帑的赏赐标准,三百斤,已是比较高的标准了。 在明初的时候,这个数目,更是惊人。 可朝廷法度便是如此,还能咋样? 虽然这挺难为情的,毕竟……确实有些拿不出手。 至始至终,方继藩都一脸郁闷的样子,他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倒是有了兴趣,亲自去看了那‘光宗耀祖萧公公树’,弘治皇帝将张信等人叫来,狠狠的嘉许了一番。 张信等人倒是对陛下的嘉许,显得格外的激动,甚至有人哭了,抽着鼻子,跪下,拜了三拜,称颂吾皇的恩典。 弘治皇帝是细腻之人,见方继藩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也没有表露什么,正午,温艳生下厨,做了一桌酒菜,君臣们愉快的围坐在镇国府的厅堂里,大快朵颐。 弘治皇帝吃了一些酒,有些微醉,感慨道:“平西侯忠义,朕的女婿,也很不错,将秀荣许配方继藩,朕无憾也。” 刘健等人,自是趁机说了一些恭维话。 酒过三巡,弘治皇帝便动身,预备摆驾回宫。 弘治皇帝微醉,萧敬本要搀扶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摆摆手,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一脸愁容,却只好上前,搀扶着弘治皇帝上轿,弘治皇帝低声道:“你的父亲已经平安无事,卿何故闷闷不乐?” 方继藩摇头:“没什么,臣好的很。” 弘治皇帝醉眼里,洞若观火,似乎一眼看穿了方继藩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卿有话,但言无妨,你我翁婿,有何不可说的?”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想了想:“臣还是有些不敢说。” 弘治皇帝笑了:“说罢,朕视卿为肱骨,若有什么难处,朕断然不会教你受委屈。” 方继藩想了想,犹豫道:“臣在想,陛下,到时公主殿下下嫁时,那嫁妆,不会也是赐‘金’几千几万斤吧?臣……”方继藩难为情的道:“臣没别的意思,臣也并非是贪财,只是问问。”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酒一下醒了,仿佛的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却是什么都没有说,目中满是意味深长,只淡淡道:“国朝有国朝的法度,朕回宫了,卿不必远送。” 打下了帘子,命人起轿,领着诸官和微服的禁卫,扬长而去。 方继藩回过味来,摇摇头,心里腹诽,小气! “老方……”一见父皇走了,朱厚照顿时恢复了精神:“方才你和父皇说了什么?” 方继藩道:“我对陛下说,太子殿下为人正直,不可多得,请陛下不要对殿下总是吆三喝四……”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管他呢,父皇历来就是如此,老方,这西南的疫病,当真好了!佩服,佩服,起初你说送药去,本宫还以为你是说笑的。” 朱厚照眨眨眼:“可是安南……这没了疫病,安南人势必会龟缩回去,这可大大不妙啊。” 琢磨了这么多日子,这安南还打不打了,不打,岂不是白折腾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飞球营去都去了,怎么好无功而返。” “可是……” 方继藩叹了口气,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殿下,臣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殿下太单纯了。” “……” ……………… 半月之后。 杨彪等人已抵达贵州。 他们是先行出发,后头还有大量的辎重徐徐运来。 一到了地方,便有飞马,送来了镇国府的军令,自朱厚照换了印之后,这确定军令,成了极令人头痛的事。 杨彪和沈傲二人,拿出了对照表,先是看了一眼发布命令的日期,而后在对照着日期,寻到了当日的镇国公印的图形,在这一日,镇国公印的公字,会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缺口,取了放大镜一看,对了,没错! 呼…… 二人随即依令行事,带着一干人马,至文山,这文山这一带,乃是土人聚居之地,山路崎岖,好在有当地土人得知乃是明军,居然欢天喜地的配合,专门有向导,领着杨彪等人向南而行。 再往前行,前头,便是一处安南人的大营了。 事实上,这文山一线,朝廷认为这是蛮荒之地,只笼统的设了一个土司州,改土归流之后,这里的归属也是不明。 而因为这里的土人,多是刘氏的族人,因而,平西候府坚持认为,这里乃是贵州都司所辖。 可对安南人而言,他们自然清楚,大明的朝廷,对于这些蛮荒之地,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这些年来,他们步步蚕食,竟占了不少‘无主之地’,地方的官员,历来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毕竟是蛮荒之地,天知道此地的归属在哪里。 可当地的土人,却对此甚为不满,安南人侵蚀了土地之后,便将原先的土人们驱逐出去,在这附近,屯驻了军马,土人们受害极大,偏偏土人们自知自己曾反抗大明朝廷,在安南人心里,似乎也不担心,他们去向大明朝廷状告。 正是因为摸准了这心态,安南人在此,日益猖獗。 此番西南大疫,安南人似乎认为,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开始在此处,增派了兵马,似乎有一举侵吞此地的打算。 现在这安南军寨,一到了夜里,便灯火通明。 而此刻,平西侯也已修书,至军寨之中,要求他们后退五十里,不得越境。 安南人对此,没有任何的表示,既没有后撤,也没有挑衅,他们就好像是钉子,远在京师的安南使节,却是哭哭啼啼的状告,自己被平西侯所欺。 杨彪一面嚼着肉干,撒了泡尿之后,便带着一干人,到了军寨之下,紧接着,开始观察这军寨。 沈傲则站在他身边。 沈傲道:“传令,在此扎营,还有,派人在其寨下,痛斥他们。” 片刻之后,众人纷纷至山寨之下,而军寨之中,立即戒备了起来,安南人似乎感受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恶意,顿时戒备。 这军寨下头,便有一个精通安南语的向导出来,开始破口大骂。 自是痛斥安南人侵犯边境,胆大包天,让他们立即滚回去,否则如何如何。 军寨上的安南人,不为所动。 不过这话,越骂越难听,这寨中的安南人心里,却也有些愤怒。 寨下的向导天生有一门好嗓子,毕竟土人们爱唱山歌,谁的嗓门大,唱得好,繁衍的几率才大一些,土人们的科技树,显然是点歪了,流传下来,都具有大嗓门的基因。 他开始无所顾忌,变了花样。 其他飞球营的将士们也不闲着,也用汉话跟着一起大骂起来,花样百出。 第六百二十八章:中了 中了 叫骂的士兵,一点儿也不急,他们从向导那儿,学来了不少污秽的词儿,骂的渴了,便有人送来清甜的山泉,还有专门制的薄荷水,润了喉咙,继续叫骂。 饿了,虽是吃干粮,可这咸鱼和腌肉直接熬粥,连盐都不必放了,滋味格外的好。 那土人向导,吃着这粥,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啊,而且……居然还管饱。 要知道这里是崇山峻岭,贵州本就有地无三尺平之说,环境恶劣,而土人山民的寨子,都是山地,能勉强种出点粮,也只是糊口而已,平时男人们还要打猎为生,可即便打了猎,对于寨子这么多人家而言,也不够分食的,总之,他们过的很苦。 一面吃着这粥,端着铁盆子,向导便哭,哭完了拉着沈傲的手,用夹生的汉话便道:“小人愿一辈子给军中做向导,我还有四个兄弟,还有我的父亲,还有我大儿子,他有七岁了,我还有十一个侄子,请让他们都来效命吧。” “……”沈傲觉得他们是一群讨债鬼。 纯属混吃混喝的。 便安慰他:“事办成了,自有奖励,到时少不得你的富贵。” 这土人养精蓄锐,又跑去安南人的军寨下痛骂,那嗓门,从早到晚,军寨里的安南人,感觉要疯了。 到了第三日,终于有安南人忍不住,站在木质的角楼上,弯弓搭箭,瞄准了下头乌压压的数十人,松弦,那箭矢骤然之间,便如飞蝗一般射出。 下一刻,这箭直中寨下的一个飞球营士卒,箭矢直接贯穿了他的胳膊,那青铜的箭簇直接自他的后肋穿插出来,鲜血淋漓。 “哎呀,安南人动手了!” 所有人激动起来。 许多人眼里放光。 “他们动手了,他们动手了。”有人飞也似得,朝自家的营地狂奔而去。 “我中了,我中了哇!”那被箭射中了肩头的士卒激动的像金榜题名的读书人,他忍着剧痛,眉开眼笑,双手一拍:“噫!好了!我中了,我被安南人射中了!” 许多激动伙伴,一面开始召唤大夫,一面羡慕的看着这被射中的士卒,走了狗*运啊,二虎这家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居然不偏不倚,就射中了他,这下好了,三百两银子的赏银到手,少不得还要封官,养好了伤,至少会是一个百户,在西山庄子里的妻儿,肯定会有所照顾,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啊,死了都甘心。 大夫们将这中箭的二虎抬着担架拖回营地,二虎血流不止,在担架里还兴奋的摇着胳膊道:“我中了,不偏不倚,就射中了我,欧耶!” 整个营地,像是炸了营一般,杨彪和沈傲,带着一干人心急火燎的赶来,人人脸上,带着欣喜之色,杨彪看到了担架上的二虎,见这家伙龇牙咧嘴的傻乐,杨彪上去就给他一巴掌:“乐什么乐,中了箭还手舞足蹈个啥,一点中箭的样子都没有,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咱们是在用苦肉计呢,马上中官和贵州上下的官员就来了,你还乐,乐你大爷,往后不给你吃肉干了。” 二虎便滔滔大哭:“没天理啊,安南人射我,妄开边衅,诶哟,疼死了,疼死了。” 杨彪方才满意,看了那箭矢,是安南人的箭,上头还有标识,这下就放心了:“快去报平西侯,咱们遇袭了,安南人丧心病狂,穷凶极恶,打他*的!” ………… 是日,被请丈量土地,调查安南人侵占边地的中官陈晔和巡按曾琦二人,看到了已失血而昏迷的二虎,接着,便是一干子土人,携家带口,哭哭啼啼的前来诉苦,控诉安南人如何穷凶极恶,侵占他们的山林,掠夺他们的粮食。 陈晔和曾琦面面相觑,尤其是曾琦,这位巡按大人,乃是南京都御史调来的,早在数月之前,便奉命调查此事,而今,见了诸多的铁证,心里已有了计较。 几日之后,平西侯便带着大军到了,浩浩荡荡的军马,围了安南人的寨子,数十门火炮齐发,可怜这安南人的军寨,不过数百人马,驻扎于此,不过是想要现有的土地,造成既成事实而已。 显然那射箭的安南人,万万不曾料到,这发泄怒火的一箭,会引来这弥天大祸。 在铁炮嗖嗖的一阵轰击之后,数千贵州精锐齐出,杀入军寨,战斗结束的很快,很快,这里便是一地的尸首。 也有安南人,趁乱逃之夭夭,忙是往大后方,前去禀奏去了。 ………… 夜里,油灯冉冉。 方景隆升座,其他诸将各自站在两侧,帐中肃然。 对付这一次平西侯的报复,中官陈晔和巡按曾琦,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大战的开端,双方有所摩擦,也是情有可原,这一次,是安南人先挑衅,平西侯动了手,踏平了这座军寨,也说的过去。 可这时,沈傲却是捧出了一份镇国府的诏令来:“太子、镇国公殿下有诏。” 方景隆离座,拜下,其余军将纷纷拜倒。 陈烨和曾琦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匪夷所思。 可当今太子,与其他朝不同,他乃陛下独子,且陛下准许其镇国府,便有让他熟悉军政,某种程度,有限干涉各处军政的权利。 陈烨和曾琦不敢怠慢,忙是拜倒。 “本宫久闻,安南自蒙受我朝开恩,准其立国以来,妄自尊大,自即皇帝位,不服王土,一面诈使使者至京臣服,又阴私纠集贼等,侵我大明疆界,陛下一再容忍,望其能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至此,安南上下,竟视陛下之仁为软弱,再三践踏,变本加厉,今陛下之仁,至尽矣。本宫奉皇命,开镇国府建牙,以太子之位,为君父分忧,今陛下受安南之辱,边疆百姓,受安南之欺,事已至此,唯有吊民伐罪,诛杀不臣。安南其王,贼也,肆逞凶暴,虐于一国,彼国之志士,亦视其为眼中钉、肉中之刺。蕞尔小丑,罪恶滔天,此贼不诛,兵则何用?今本宫特命平西侯方景隆为征夷将军,率本部兵马,南下讨贼!镇国府诸部齐头并进……” 军将们吓坏了。 征安南。 这太儿戏了吧。 那陈烨和曾琦更是吓坏了,面如土色,惊恐不安,太子有权征安南吗? 他们不知道。 可…… 又不可…… 但是……怎么都感觉,这像是太子殿下在儿戏呢? 只是……这若是儿戏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诏令如此正式,太子,虽是储君,可按理…… 所有人都有些糊涂了,不约而同的看向方景隆。 方景隆一脸苦笑:“尔等怎么看?” “……” “侯爷怎么看呢?” “……” “这是太子诏令,若是不尊,太子威严何在?当今天下,非同往时,想来,陛下也不愿,太子殿下的诏令,被人视为儿戏吧?” “那么侯爷的意思是……” 方景隆一挑眉:“不要老是问本侯的意思,本侯哪里有这么多意思,你们一个是中官,一个是钦命的巡按,你们才是京里来的,本侯区区一地方守备,哪里知道该怎么做?” “要不。”陈烨毕竟是宫里人,宫里人有个好处,就是懂事:“要不就虚张声势一下,至少太子殿下的面子算是过的去,另一面,赶紧上奏,请陛下定夺。” 方景隆颔首点头:“那就这么办,传令!” “在!”诸军将纷纷应命。 方景隆道:“召集各路军马,预备南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调粮草,预备不测,除此之外,征募民夫五万人……” 陈烨和曾琦二人,哭笑不得。 方景隆道:“这样如何?” “使得,使得。”曾琦汗颜:“既要虚张声势,总要有虚张声势的样子,侯爷考虑的妥当。” 陈烨道:“咱告辞了,得赶紧上奏,此事非同小可……” 陈烨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事情实是脱离了他的意料之外,太子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现在诏令都发了,天下皆知,这还了得,天知道这事儿怎么收场。 陈烨想死。 当今太子,还真是不省心的主儿啊。 想当初,陈烨差一点儿,就被派去东宫去了,可当时,却不知刘瑾这些家伙们,到底走了什么后门,最终将他挤了下来,陈烨当时还懊恼呢,现在他释然了,心里,竟有一丝丝同情起刘瑾来,那该死的家伙,想来日子也很不好过吧。 他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命人取了笔墨纸砚,飞快的下笔,忙将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的禀告,自然,他还没有胆子说和太子殿下唱反调,只说安南人凶残,屡屡越境,欺负大明边民,掠夺土地,又袭击明军,十恶不赦…… 这一通奏疏写下来,便连忙叫了人,十万火急送去京师。 等人将急报送走,陈烨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想哭,喃喃道:“此事,旷古未有,这是造了那门子的孽啊。”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九章:太子威武 一封令人瞠目结舌的急报,火速送到了京师。 而弘治皇帝,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上一次,他看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趴在舆图上,双眼布满了血丝的纸上论兵,还以为,这二人只是儿戏。 可谁料到…… 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 “太子呢?太子何在,将他叫来。” 擅自发布讨伐檄文,朕还没死呢。你胆子倒是大的很哪。 这***国,确实是可恶,可你朱厚照成日都在做什么? 弘治皇帝抬头。 看着众臣,众臣一脸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 一副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儿,怎么收场。 弘治皇帝觉得头皮发麻。 见有宦官匆匆去传太子,弘治皇帝想起什么:“还有方继藩,方继藩也有份,一并传来。“ 弘治皇帝又看众臣一眼,众臣脸色更加难看。 这几年,朝廷的礼法崩坏的有点厉害啊,以往的事,大家都能忍,可这……还能忍吗? 不给一个交代,说不过去啊。 弘治皇帝便道:“看朕不打死他们!” 大臣们面无表情,没有为陛下的话,而欢欣鼓舞,若能打死,这倒也好了,可问题在于,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陛下的一句‘气话’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陛下。”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张升,张升道:“***国使臣阮文,希望求见陛下,他认为,大明视征伐为儿戏,***无错,大明此举……” “知道了,知道了。”弘治皇帝摆手:“朕不见,朕见他做什么?你自己去交涉吧。” 张升心里说,那我如何交涉呢?檄文都出来了,还交涉个*? 张升心里恼火啊,他是礼部尚书,这么大的事,檄文出来,他才得知,这礼部还要不要了。 张升忍不住道:“那阮文还说,倘若大明要重蹈文皇时的覆辙,***国上下,也定当众志成城,与南下侵犯之军,一决死战,他留在此,没有立即回国,乃是因为,大明此前,将***纳为不征之国,而今,突然发布檄文,意欲征讨,这是背信弃义,希望……” “够了,不必再说了。”弘治皇帝冷声道。 这一下子,心里更加的火起,这……是惹了大麻烦啊。 檄文都出了,这个时候还回的了头吗? 文皇帝时,国势如此昌盛,两征***,虽是进展神速,却也因为这***,而使大明变得虚弱,平白耗费了大明许多的国力,可如今呢,如今三军将士,有当初文皇帝时那般骁勇吗?而今的将军们,有文皇帝时善战吗?文皇帝时尚且如此,现如今,竟还要对***国动兵。 那***的使节,虽是出言不逊,却也勾出了弘治皇帝的担忧。 是啊。 若是再重蹈覆辙,到时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该当如何? 现在立即下旨收回太子之令?这显然又显得朝廷犹如儿戏。 ***国侵犯边镇,这是确凿的事,贵州的巡按和中官,都证实了这件事,若是收回,岂不是…… 太子和方继藩,这是将朕陷入了墙角之地啊。 弘治皇帝咬着牙,看着诸臣。 刘健也忧虑起来:“陛下,老臣也以为,此事过于儿戏,而今,天下百废待举,朝廷要花费钱粮的地方,实是太多,太多,区区一个***,朝廷若是大动干戈,老臣只恐,到时……” “臣也以为如此。” “臣附议。” 几乎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这……太坑了。 当初文皇帝的大军进入了***,就是被生生给耗死的。 ***北部,崇山峻岭,大军想要过去,需要耗费多少给养,且明军是客,***人是主,这天时地利人和,俱都给***人占了去…… 打进***,需要几年?若是一两年还好,可若是拖个三四年,要死多少人,又要耗费多少的钱粮。 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花的。 弘治皇帝坐下,没有吭声。 这些话,他也明白。 他敲了敲案牍:“那么该怎么办,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道出了弘治皇帝的无奈。 檄文已经公诸天下。 这是太子的意思。 倘若皇帝立即下旨,收回成命,不但***人讥笑,天下人也会认为,内宫之中,皇帝与储君不和,人们会认为,储君毫无威信。 太子怎么可以无信呢? 张升正色道:“臣以为,为天下苍生,和无数将士们的安危计,陛下该下旨,申饬太子,召***使节,澄清此事,命***人上表,认个错,而朝廷借此就坡下驴,收回成命。” 这似乎也是个办法。 弘治皇帝却没有做声,显然,他虽认同这样的办法确实理性,甚至,他想直接抽死朱厚照,可他绝不愿意,当着天下人的面,指责太子的错误,让天下人认为,太子是个荒诞无道之人。 张升凄然道:“陛下啊,不可一错再错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再想想。” 张升叹了口气,便再不言语了。 “太子和方继藩来了没有?”弘治皇帝怒道。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宦官来,道:“启禀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至今,至今……不知所踪,只是昨日有人听说,他们要去附近的田庄巡视,可具体去了哪个田庄,却是不知,或许是在龙泉观,或许去了通州,或许……已经命人四处去寻了,想来……”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不是摆明着两个人跑了吗?找?找个鬼! “挖地三尺,给朕挖地三尺,也要将他们给朕带回来。” ……………………………… 通州是个好地方,这里有大运河,乃通衢之地,热闹非凡。 一切京师的物产,都会经过此处,一船船的南下,而江南的粮食、布匹,也会经由此,送至京师。 在这通州之外,有一处龙泉观的田庄,乃是数十年前,一个富有的士绅,投献给龙泉观的土地。 方继藩一向不将自己当做外人,师侄的东西,和自己的没有什么分别,不必分的太细,所以屯田千户所,也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培育种子的基地。 在这田庄里,有一处院落,方继藩暂时便住在此。 朱厚照自然也来了,他思来想去,眼下得避一避风头,依着父皇的性子,此时肯定很不冷静,人若是冲动,难保会做出一点不理智的事来。 只是可惜,这里没有温艳生,这是极遗憾的事,二人在此,吃的很糟糕。 不过朱厚照倒很有苦中作乐的心情,隔三差五,骑着马在这附近的林子里去打一些野兔回来,愉快的学着温艳生的法子,掏了内脏,加了十三香,烤着吃。 方继藩却有心事,这么躲着不是办法,自己还没有娶公主啊,因为这事,婚事怕是要耽搁了,这两个月,可是有好几个吉日,若是错过,却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朱厚照兴冲冲的给拿着铁纤子,串着兔肉,将这香喷喷的兔肉放到方继藩面前:“快吃,快吃,听说这附近,有不少野物呢,本宫明日再带人去试一试,老方,你咋心事重重的。” 方继藩道:“我挂念着家里。” 朱厚照乐了:“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这一次,咱们的计划没成功之前,可不敢回去了,父皇性子急,真会动手打人的。你看看本宫,本宫就不想着东宫,你可知道,本宫纳的太子妃,那个沈氏,前些日子,有了身孕,她有了身孕,本宫不也跟你出来,你心要放宽,别扭扭捏捏的。” 方继藩一脸诧异,这沈氏,乃是陛下挑选的正妃,且又是自己徒孙沈傲的姐妹,想不到,她才刚刚嫁入东宫,就有了身孕了。 自从切了之后,太子殿下……还真是放飞自我了啊。 方继藩钦佩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子嗣真是多啊,臣很佩服,真的服了。” 朱厚照乐了,哈哈大笑:“这不算什么,本宫不是吹嘘,本宫也不只这一点本事,你等着瞧吧,到时,本宫的儿子,比你的徒孙多。” 方继藩便托着下巴,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老方,你在想什么?” 方继藩感慨的道:“殿下勤奋如此,很令人佩服,臣在想,臣也要好好努力了。” “努力,努力个啥?”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努力像殿下一样,多生娃娃,方家银子太多了啊,不多生几个,怎么败的完?” 朱厚照噗嗤一笑:“啊哈……”他刚笑到一半,突然觉得怪怪的,这家伙,在想生娃的事,脑子里,是在想和谁生娃…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朱厚照怒了,掐着方继藩的脖子,晃啊晃:“姓方的,以后不许和本宫说任何生娃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 方继藩脑子里,本是想着传宗接代的正经事儿,被朱厚照这般一掐,额上青筋爆出,喘不过气,脑子晕乎乎的晃啊晃,他忙道:“大……舅……哥……你好狠的心肠。” 第六百三十章:出击 好在朱厚照对于方继藩,并没有杀念,终是放开了方继藩。 方继藩大口的喘息。 朱厚照威胁了一番,方继藩有点懵,这妹婿做的,好像很没意思的样子。 不过,看朱厚照这气咻咻的样子,也挺好。 朱厚照终究又认真起来:“你说,咱们的计划,能成吗?” 方继藩也认真起来:“这就看殿下对自己是否有信心了。” 朱厚照想了想,惆怅的叹了口气:“本宫打小就学兵书,可真正能验证的时候却不多,却也知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许多预料之中的事,未必能成,可这战事,若是不去行动,只纸上论兵,那么我们所想的,就永远都无法验证,这一次的战法,超出以往,能否成功,只得看唐寅、沈傲等人的了。” 方继藩托着下巴:“若是失败了,咋办?殿下,我的意思是,我们需未雨绸缪才好。” 朱厚照眼睛,便瞥向了这厅堂外头,这厅堂有十数扇窗,几扇窗开着,一个窗后,看到一个绰绰的人影,人影佝偻着身,刘瑾有些累了,便倚在墙根,手里抓着一把炒熟的黄豆,时不时,塞一颗黄豆入口,他显得穷极无聊的样子,跟着殿下到这鸟不拉*的地方来,连吃都吃不好,他背抵着墙,两腿缠绕交叉站着,一面吃着豆子,一面悠然自得的自得其乐。 经历了太多事,刘瑾反而看开了许多,这炒过的黄豆,在他口里咔吧咔吧的咀嚼。 ………… 方继藩一看朱厚照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然……这借口明显会有些牵强,可替罪羊最大的作用就在于,陛下所需要的,是一个借坡下驴的理由,发生这么大的事,总要打死一两个人才能有所交代的,不是朱厚照,便是方继藩,或者……两个人异口同声,牵涉进来的刘瑾。 “真是太委屈他了啊。”方继藩感慨。 刘公公在历史上,是何等的叱咤风云哪,虽然下场惨了一些,可作为八虎之首,甚至被人称之为‘立皇帝’,可自己的观感看来,这位刘公公,实在和历史上那层猖獗一时的刘大太监,反差有点大。 “没法子,总得有人背锅。”朱厚照道:“谁让他平时总说愿为本宫效死呢,本宫给他机会。” ……………… 安南的地理狭长,北部为崇山峻岭,可这崇山峻岭至其王都升龙城,却又是一处开阔的平原,以至一直向南,又有占城这等鱼米之乡,此地的稻米,可以做到三熟,粮产极高。 太子殿下突发檄文,贵州军卫便开始集结,试图南下,安南国内得到了警讯,若说完全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好在北方,有连绵大山作为屏障,只要安南人谨守各处隘口,便可与明军消耗下去。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战争的准备,就长达一两年之久,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这才一举攻破升龙。 因而安南虽是紧张的备战,抽调各路军马北上,却并不急迫。 他们自信自己对付明军,有祖传下来的经验,且安南的地势,本就是安南人占据了足够大的优势,于是乎,安南则起倾国之力,无数的军马和钱粮,抽调北方,浩浩荡荡的大军,连绵不绝。 贵州军卫,已在北方摆开了阵势,他们是先锋,倘若朝廷决心南征,那么后续,黔国公的云南军马,以及各处的客军,也将蜂拥而至。 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可眼下,却是大战前的平静,就在这风和日丽的一日。 驻守在清化的安南军如往日一般,懒散的出操。 清化乃是大后方,北连国都升龙,南接占城,相比于无数调往北方的安南军马,这支驻扎于此的安南军,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来临的紧张,毕竟……这里离战争太远,明军还在千里之外。 可就在此时,一艘艘的舰船,却是出现在了海平面。 越来越多的舰船,渐渐显露出了巨大的船影。 当初下西洋,徐经四处寻找航道,曾经抵达过这附近的海域,不只如此,他还招募过占城人,细细的询查这里的水文信息,下西洋,本就是探索,再加上,徐经对于宋元时期,大量商船往返于占城、吕宋等地的航道,也清楚无比,这一对照,最终得出结论,此处是一天然的良港,且此地,上接安南王都,下连安南最重要的粮产基地占城,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一路都是坦途,并无崎岖的山道,去这两地,陆路数日便可往返。 这也是为何,唐寅将目标选在清化的原因,此处……附近的海域多为深水,船只可以畅通无处,不必担心暗礁,且此处乃是安南的咽喉之地,无数的舰船一至,甲板上,胡开山眼睛赤红,看着远处的陆地,立即发出了怒吼:“放下登陆舰船!” 水兵们,早已枕戈待旦,一个个目露狰狞之色。 戚景通无力的大吼一通:“登岸之后,都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这是日常的呼唤,戚景通已经习惯了。 水兵们却是磨刀霍霍,眼睛个个都红了。 他们看到的不是陆地,看到的是遍地的黄金之土,望远镜里,守卫在水寨的安南军马,这不是敌人,是人头,一个个明码标上了价格,四处移动的人头。 一想到这个,他们便激动了,银子啊,这都是银子啊,长途跋涉来此,不收割了这些银子,猪狗不如,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 他们是一群能忍受海上寂寞的人,坚韧不拔。他们敢于无畏的面对巨鲸,发起进攻,绝不后退,他们横扫海外诸岛,扫荡盘踞在那里的倭寇。 他们舔血为生,是一群亡命之徒。 一艘艘平底的舰船落下了大船,他们蜂拥的顺着揽绳,一个个留下了登陆舰船。 随即,海面上。上百舰船齐发,顺着潮水,这平底的舰船便直接冲上了沙滩。 一登岸,戚景通便急迫的命人打出了旗帜,他害怕激动的水兵们擅自进攻,开始喝令所有人集结。 而胡开山,一身锁甲,手持巨斧,开始叫骂:“都听戚千户的良言相劝,他*的,都给老子死过来,集结,集结了,谁敢擅自进攻,老子将他丢到海里去喂鱼。” 一通乱骂之后,极不情愿的水兵们才集结起来。 随即,胡开山一马当先,发起了冲锋。 “杀!杀啊!” 事实上,安南人压根就不曾想到,明军会出现在这里,守卫在此的安南军,也绝非是精锐。 他们有点懵逼,甚至是在备倭卫登陆之前,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当喊杀四起,如潮水一般的备倭卫,争先恐后的杀至,安南人才意识到,敌袭了。 他们奋力抵抗。 可这里,并没有多少防卫的攻势,更可怕的是,对方一个个疯了一般的冲来,他们杀人的手法,熟练无比,三五人为一队,最先之人,手持大盾,后头是矛手,长矛自盾后刺出,两边是带刀的侧翼,后队的火铳手,显然在此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这些凶残之人,犹如一群屠夫,熟练又凶残,一队人杀死一人,另一个小队已交错冲杀而上,数百个这样的小队,轮流冲刺,转瞬之间,满地便是尸首。 三才阵,已经经过了改进,这里地势狭隘,施展不开,因而用的,乃是小三才阵,五六人一队,每一个小队,都成了人头的收割机器。 而最可怕的,却是安南人刚刚集结起来,预备结阵抵抗,那冲在最前的,却是一个如小山一般的汉子,汉子身材高大,全身披挂,手中两个巨斧,疯狂的冲入安南军阵,顿时,密集的安南军阵,生生被撕出了一个缺口,身后,无数疯了一般的水兵杀至,将这缺口不断的扩大。 这是最简单的战法,可简单,同时也高效。 他们合力,变成了一柄利剑,胡开山便这剑的剑尖,剑尖刺入,水兵们迅速涌上,疯狂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在将安南人分割,而后合围。 可怖的,还不只于此,水兵们不但悍不畏死,且经受了严格的操练,他们居然还一个个力大如牛,冷兵器的格斗,是消耗体力的,而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大明或是其他任何地方,绝大多数的人,因为无法得到充足的营养摄入,十之八九的人,都是面黄肌瘦,就如在后世,佛朗机人身材高大,体魄强健,可在这个时代,佛朗机人的普遍身高,也不过是一米六几而已。 因而,佛朗机人作战,往往愿意征募骑士,因为骑士大多有采邑,勉强能吃饱,能够适应战场上的激烈搏斗,便是中国古代,声名赫赫的唐军,也多是招募良家子作战,所谓良家子,其实多是有一定资产的人。 这群水兵,却是例外,他们大量的吃肉食,尤其是鱼肉,三餐都能吃饱,且每日进行严苛操练,意志顽强,格外的彪悍。 第六百三十一章:漫天飞球 水兵们出现,犹如一群壮汉,冲入了幼儿园,几乎是单方面的吊打。 傍晚之时,清化告破。 事实上,安南军马,也已有七八十年不曾征战,早已腐朽不堪,几乎是一触即溃。 胡开山骂骂咧咧,因为一群水兵在哄抢着首级,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胡开山的骂骂咧咧,也不太管用了。 次日,安南震动。 显然,安南人无法想象,自己的腹背居然受敌,更可怕的是,这些海上之敌,只用了数个时辰,便拿下了清化上千的安南军马。 此等战力,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明军有主力抵达这里,人数只怕,在万人以上。 而且,既然明军可以自海上来,那么,后续,是否还有军马源源不断的增援呢? 这确实令整个安南国,犹如惊弓之鸟,清化距离升龙,和云贵距离升龙是不同的啊。 看上去,似乎都只是数百里的距离,可清化至升龙,乃是一片平地,一旦要北上攻击,几日就可抵达,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战力实是恐怖,人们对于不了解的对手,难免心生惧意。 而今,国都就在明军的眼皮子底下,安南国王岂敢等闲视之,没有人愿意使自己置身险地,于是乎,立即派出使者,召回各路大军。 安南人的战略,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既然明军出现在了南方,那么,大量的军马在北方防守明军已经没有了意义,自是固守升龙,仗着升龙的高大城墙,全力固守要紧。 这几乎是安南人唯一的选择,清化之敌,还不清楚他们的具体实力,是否后续,还会从海上派遣更多的援军,贸然围攻,可能使升龙空虚,让这随时出现在海上的明军有机可趁,倘若明军又在其他地方登陆,直取升龙,这将是极可怕的事。 安南精锐,十数万人,纷纷开始向升龙集结,安南人预备采取坚壁清野之策,郊外的所有粮食,统统带入升龙,堆积如山的粮食,牛马,草料,军卒,在这座安南第一大城里,堆砌如山。 升龙既是安南国都,也是一座巨城,此城乃仿中原都城所营建,城池的规模,尤为巨大,且和大明的都城一样,有内城、外城、皇城之分,城墙用青砖和巨势堆砌,经了自安南李朝至而今,已有数百年,这数百年间,城池的规模,日益大增,更是非同小可。 躲在这里,是安全的,何况,明军原来,补给绵长,只要有足够的兵马在此固守,再坚壁清野,一颗粮都不送给明军,只要坚持下去,便是守十年都不成问题。 ………… 一封封的急报,送至了贵州,贵州的明军,左等右等,不见陛下的旨意,仿佛这里,已被朝廷所遗忘,又听闻备倭卫发起了进攻,因此,贵州先锋军马,以先锋营为首,开始进入安南。 半月之后,抵达了升龙附近平原的明军,面对的,却是一片残桓断壁,还有那所有收割了粮之后光秃秃的田埂。 虽是大军集结于升龙,可安南各处州县,对于明军,带着天然的敌意,抵抗的活动,不小,尤其是放出去的斥候,一日间,竟有十几个死伤,不只如此,偶尔,后方输送粮草的辅兵,也总是遭遇袭击,袭击者,都是附近州县的安南民兵,他们或数十人,或数人,再多,也不过聚众百人而已,却是在这林莽山涧之间,神出鬼没,遇到了粮队,立即袭击,若是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则立即撤退,躲入林莽。 接到了一封封的奏报,亲自带兵入安南的方景隆显得很担心。 他是大病初愈,身子倒还好,而且这一路南下,十分顺利,此番入安南的兵马,有两万,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何况,又有精锐的山地营作为先锋,也不知后续,朝廷是否还会派出军马驰援。 可这顺利的进军之下,却隐藏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后方的粮队时刻遭遇袭击,使得粮食的补给总是断断续续,而要保护粮队,就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军马去护卫,这使眼下的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可是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赤地千里,安南人坚壁清野,固守在那高大的升龙城内,攻又攻不得,打又没人和自己打,这是来干啥。 可此时,磨刀霍霍的飞球营,却是到了。 紧急送来的五百飞球,已是准备,大量的燃料以及燃烧瓶,也已抵达。 杨彪等人,在观察了风向之后,当天的夜里,已白日美滋滋的睡了一觉的飞球队员们起来,他们聚在一起,杀猪宰羊,大快朵颐之后,在子时时分。 沈傲命人集结,随即,地勤人员们早已准备,五百个飞球,早已充气,点起了火油罐子。 而后,一个个飞球队员已穿上了皮衣,戴上了护目镜,进入藤筐,一个个飞球,在解开了揽绳之后,随即一个个飞向天空,近五百个飞球,一个个放飞,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 而此时,沈傲和杨彪已上了天。 对他们而言,这样的行动,便如吃饭睡觉一般了,没什么难度。 沈傲直接给自己盖上了毯子,在藤筐里:“我先睡一觉,到了地方,喊我起来。” 杨彪嘴里咕哝:“还睡,也不怕尿憋得慌。” 沈傲便翻身起来,站在藤筐里,自上往下看,除了天上的星辰,地下一面黑暗。 沈傲感慨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妹妹,他有身孕了。” 杨彪挠挠头:“我有几个妹子,大的那个,孙女都要抱了。” “你懂什么。”沈傲发现和杨彪交流,好累啊:“我的妹子,乃太子妃。” “太子妃也该生娃啊,生娃是女人做的事,天经地义。”杨彪一面调节着火油罐子的火力,一面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不懂,你细细想想,若是男娃呢,若是男娃,这就是皇太孙,皇太孙你懂吗?” 杨彪一拍脑门,哎呀一声:“你看俺这脑袋,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将来是要做皇上的人了?” 沈傲虽是谨慎的人,可这么大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得意,接到家书之后,他激动的要跳起来,却又不好和人说,可杨彪不一样,杨彪是自己的搭档,这才没忍住。 沈傲道:“可不要乱说,陛下和太子还在呢,什么皇帝,胡言乱语。”他激动的瞭望者远处的黑暗:“我这个做舅舅的,现在最紧要的事,便是多立一些功劳,不能让人认为,咱们沈家没出息,说实话,若不是遇到了师公,我这辈子,怕也只是一个下三滥的公子哥呢,师公真是了不起啊。” 杨彪颔首:“俺娘也这样说,俺也是个下三滥。” “好了,不要多嘴,干活。”天上的风很大,尤其是到了一处气流层,自北向南的风呼呼的响,吹着飞球,一路南下。 一个时辰之后。 升龙城显得极为平静,可在这平静之下,却又暗波涌动,为了防范明军,巍峨的城墙上,到处都是来回巡视的兵马,他们手持着武器,不敢懈怠,来回巡视。 宫城内,更是灯火通明,安南王黎漴依旧还在召集大臣们讨论着关于应对明军的计划。 对于安南君臣们而言,此事最可疑的就是,大明南征,为何却是太子发布的檄文,而非是经大明皇帝开口,随即待诏房草诏,司礼监盖印,再送内阁颁布。 这背后,显然有太多的蹊跷。 而清化的陷落,令原本还踌躇满志,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的黎漴忧心忡忡,他万万料不到,明军竟会从海上来,面对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升龙的安危,升龙乃是国都,一旦遇袭,便非同小可,因而,他立即下旨,命诸军回防升龙。 安南文臣武将们,还在面红耳赤的进行激变,有人认为,明军不足为惧,想当年,明军侵入安南,最终,不也吃了苦头,最后乖乖的撤军,他们认为现在的大明,比之文皇帝时,更为虚弱,只要坚持到底,明军必败。 却也有人认为,与其与明军作战,不如服软,立即除掉皇帝号,同时向大明表示顺从。 当然,后者毕竟是少数,在安南国内,早就诞生了自大的潮流,王族自称为皇帝,并且自认为,安南才是中华正朔,他们将大明视为北朝,虽然对外而言,是向大明称臣,可黎漴的一切用具,甚至是给自己先祖们的庙号,都是效仿大明皇帝的标准。 此时,有安南翰林气势汹汹,严词厉色道:“陛下不必担心区区北朝军马,北朝历来征伐我南朝,无一成功,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我南朝虎贲之士,数十万人,同心协力,何患区区北朝蛮夷,今陛下只需固守,再伺机反击,他日陷落北朝,与北朝划江而治,囊括北朝江南之地,则祖宗大业成矣。” 他说的气势如虹,使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安南人历来自视甚高,否则也绝不会有如此狼子野心。 有人暗暗称是。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安南宦官却是跌跌撞撞进来:“陛下,陛下……敌袭,敌袭……” 第六百三十二章:烽火连城 黎漴听罢,呆住了。 那翰林慷慨激昂的宣讲,也戛然而止。 这满殿的君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懵了。 明明根据斥候回报,明军的主力,在北方两百里,难道他们还会飞不成?竟可以一夜之间,抵达这里,并且发动袭击。 而至于清化的明军,显然也没有挪窝的打算,一直在清化伺机而动。 那么,这又是从哪里来的明军? 黎漴脸色煞白,沉默了老半天。 从开战以来,这样的意外就时有发生,从前明军对安南作战,总还遵循着套路,可这一次,分明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却在此时,那翰林道:“想来,是小股明军的骚扰,何况,陛下已收本朝精兵,固守皇都,这里城墙高大,又有十数万精兵据守,即便是明军主力来袭,也无妨碍,陛下何惧之有?”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放下了心,对啊,怕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这里,区区明军,还能飞进升龙来,就算飞了进来,不也是找死吗? 黎漴脸色,方才好看了许多,打起精神,近来有些风声鹤唳啊。 可那宦官,却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仿佛见鬼一般。 黎漴便问:“明军袭击皇都何处?” 安南受汉化极深,不但皇帝宫殿,几乎复刻了中原的建筑,便是一应的官职、官服、以及贵族所用的语言,都是以汉人为主,哪怕是科举制,甚至是儒学,亦是一般无二,他们还会作汉室诗呢,虽然是打油诗的水平,可贵族之间,却也以此为乐。 宦官期期艾艾道:“回禀陛下……他们……他们从天上来……” 天……天上来…… 天降神兵吗? 黎漴有点懵,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就是天上,是天上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黎漴大怒。 却在此时,便听到了无数的哀嚎声。 黎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是带着群臣,出了宫殿,而此时,黎漴看到了大火,漫天的大火,自城内东北角开始蔓延。 黎漴抬头,看到了天上,乌压压的,无数巨大的飞球,缓缓飘荡,那巨大的飞球所到之处,先是起了爆炸声,随即火苗窜出,而后,这火苗像是扑灭不尽一般,开始燃烧,燃烧的越来越厉害,火势借助着风势,疯狂的席卷,漫天的烟尘,和那冲天的火光,燃烧了一座座的楼宇。 安南人的一切简直,都是以木质为主,毕竟这安南,本就多木材,巨木无数,这些木屋连片,本就极容易酝酿火灾。 好在安南雨季较多,湿气大,因而,想要引发大火,却很不容易。 可是火油却不同,火油是不畏湿气的,这火油寻常的水,根本就无法扑灭,那一瓶瓶燃烧弹从天而降,炸开,火油溅出,起火,开始燃烧,附近的木材被烤干,随即引燃。 而那漫天的飞球趁着夜幕,徐徐的出现时,其实巡夜的安南官兵,已经彻底的懵了,他们抬头看天,星星和月亮已被无数的飞球所遮蔽,这一个个飞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的移动,随即,无数的燃烧瓶落下来,火油四溅,木质的建筑疯狂的燃烧,大火蔓延全城,根本没有救火的可能,且这飞球,故意出现在了上风口位置,这漫天的烟尘,倒是避了过去,即便避不过去,飞球故意会攀高一些,上头的飞球队员,会戴上专门的口罩,这等口罩,乃是上一世防毒面罩的原型,虽是简陋一些,可对防烟雾,有一定的效果。 四面八方的飞球,纷纷出动,这飘荡在天空,庞大的怪兽,犹如安南人的梦魇一般,且早有数十艘飞球,不断的旋转着木质的舵轮,朝着皇宫的方向而来。 黎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明军……果真从天而降…… 可怕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有降落,下头的一切飞矢,根本无法对他们有效攻击,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那滚滚的烟尘,使人窒息,许多人不是被烧死的,也不是被燃烧瓶炸死,而是生生被浓烟熏死。潮湿的木质楼房,被大火引燃,瞬间的产生巨大的浓烟,这浓烟比之大火,更为致命。 那城内的营房里,绝大多数安南士兵还在安睡,他们听到了喊叫,猛然惊醒,等他们拿着武器,冲出了帐房,看到这一切时,却发现,根本没有敌人,有的,只是天上飘荡的飞球,四面八方,都是大火,都是冲天的浓烟,而此时,乌压压的飞球已至,无数的燃烧弹落下,炸开,有人倒下,火油燃着了帐篷,官兵们惊恐的喊叫,他们想要躲避,却无处可躲,因为四处都是浓烟,都是大火,还有那时不时从天儿降的可怕瓶子。 巨大的浓烟已至,拥挤在此的数千上万人拼命的咳嗽,他们已分不清方向了,没头苍蝇一般的乱奔,相互撞击在了一起,更多人,昏厥在地,偶尔,会有几个火人发出凄厉的大吼,手舞足蹈的狂奔。 城门只有四处,而且一到了夜里,城门便紧锁,许多人疯狂的涌到了城门口,妄图逃出生天,却发现,这原本用来抵御明军的巨大城门,根本无法打开,它,反而成了困死安南人的天然屏障。 “开门啊,快开门啊。” 人们嚎叫着。 虽然就在白日时,他们还信誓旦旦,要让明军尝一尝他们的厉害,要让明军,重蹈当初覆辙,他们甚至耀武扬威,认为区区明军,会如数十年前一般,仓皇撤军,可现在…… 拥挤在这城门处的数百上千人,终于被浓烟和火焰所席卷,随即,无数人一个个倒下,宛如被收割的麦子。 黎漴抬着眼,他彻底的懵了。 宫中已经大乱,那此前还在那里大声挞伐北朝的翰林,吓瘫了过去。 其他人想逃,却发现,这宫城四周,哪里还有地方可以逃脱。 黎漴身子在颤抖,颤抖的厉害,他喉结滚动,无数的宦官,已经没人搭理他了,早已散了个干净。 数十飞球,已至宫城上方,开始攻击。 飞球上的飞球队员,十分熟练的开始丢下了一个个燃烧瓶,在操练之中,他们也只学会了这个,他们带着护目镜,带着防烟的口罩,甚至根本不需进行瞄准,将藤筐里所有的燃烧瓶,统统丢下,随即,他们开始升空,一旦燃烧瓶丢尽,便不需盘桓,需立即返航,他们轻车熟路的抵达南风的对流层,直接飘荡。 一个个飞球,完成了任务,不断的升空,升空的飞球越来越多,在他们的脚下,整座城市都在燃烧,疯狂的燃烧,那漫天的大火,喷吐着火舌,巨大的建筑,直接化为了一团火焰,四处都是燃烧之后的噼啪声,一座座曾屹立了百年的建筑,轰然倒塌,浓烟滚滚,弥漫在整座城市,那曾经的军营,瞬间已成灰烬,升龙城的宫殿,也开始窜出无数的火焰,天御寺、太清宫、万寿寺统统火起,五凤星楼、乾元殿、龙安殿、龙瑞殿统统化为乌有。 狂风摇曳着火,不断的喷出烈焰,哪怕是那城墙之上的木质城楼,也开始熊熊燃烧。 火焰燃烧之后的灰烬,如雨一般的洒落,这灰烬,便薄薄一层,覆盖在了整座升龙。 飞球已升上了天空,最终,一个个销声匿迹,可是……在升龙,依旧没有了星辰和月亮,此前是被漫天的飞球所遮挡,而如今,却是滚滚的烟尘所遮蔽。 飞球之上,杨彪取出了肉干,拒绝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迎着大风,他解开了裤带子,撒了一泡尿,才吁了口气,取下了防烟的面罩,大口的呼吸:“戴着这个玩意,真是痛苦啊。沈公子,你说……俺们将他们的王都烧了,他们会不会恨死俺们,和俺们死拼到底?” 沈傲沉默了很久,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是你,你会如何?” 杨彪思考了很久:“如果有人放火烧死了我的国人,我会仇恨他们,可是……如果此前我不知飞球为何物,突然这玩意从天而降,以至于,许多人连死都不知如何死的,我想,我的恐惧更多一些。” 沈傲颔首点头:“有道理,或许,这就是师公想要的结果吧,却不知,城内还有多少活人,可这怪谁呢?他们若不挑起边衅,何至如此,师公有一句话,极有道理,对付恶人,既然非要动手,与其你和他反复的拉锯,彼此之间不断的流血,那倒不如,只给他一拳,这一拳,一定要将他打疼,疼的他痛不欲生,让他彻底知道你的厉害,从此之后,他不敢违抗你的意志,再不敢妄想反抗你时,这……才或许能挽救更多的人,有一句话,叫杀人既救人,这话虽是强词夺理,却也有一点道理。” “杀人既救人。”杨彪道:“你们读书人真厉害,做啥事都有道理,杀了人,还能杀出道理来,俺真是佩服你们。” 第六百三十三章:喜迎王师 大火足足的烧了升龙三天。 这样的火势,根本无法扑灭,城中连片的木质建筑,无疑是明军最犀利的武器。 原本作为守城之用的马料和粮草,现如今也已烧成了灰烬。 整个升龙城,依旧还冒着滚滚的浓烟,明火虽已没了,可是大量木炭依旧发红,带着滚滚的烟尘。 到了第三日,一场大雨来临,而这大雨是黑色的,因为空气中满是粉尘,黑色的大雨落地,升龙,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城中原本有二十万人,其中军马就有十万,而今,剩余的,不过区区七八千,绝大多数人,不是被大火烧死,他们死的很安详,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浓烟,窒息而死。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哪里都是尸首,活下来的人,也大多都被烫伤,有人拼命的咳嗽,因为灰尘吸入过多的缘故。 他们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座王都,就好似一个罐头,所谓的固守和坚壁清野,反而令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活下来的人,至今还心有余悸,那一夜的场景,实是恐怖。 人们寻到了安南皇帝黎漴,黎漴披头散发,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他被几个幸存的大臣保护着,躲入了宫中一处干枯的井里才侥幸求生,当人们将他自井中拉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在瑟瑟发抖,那宛如梦魇一般的恐怖,至今盘绕在他的心头。 安南人其实并非是软蛋,甚至安南人历来有尚武的传统,性子较为坚韧。 可勇敢针对的,毕竟是活生生的敌人。任何勇敢的人,突然看到有东西从天而降,你碰不到他们分毫,而他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摧毁你的一切,所谓的勇敢,就变得可笑起来。 黎漴也是如此,若是明军杀入了城中,他或许,还会不甘心,若是能侥幸逃脱,他定会想尽办法,号召安南各州的兵马复国,与明军周旋到底。 可当面临了这一场大火之后,他沉默着,战战兢兢,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早已化为灰烬。 他只有一个念头,明军,是无法战胜的,这些可以自海上出现,可以自天空出现,可以将一切坚城化为乌有,可以让十万精锐,转瞬之间杀伤殆尽的明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其实若是理性的去思考,他们就会发现飞球的弱点,飞球在天空的移动速度很慢,只适合攻击固定的目标,聚集的兵马越多,对飞球的劣势越大,安南人遭遇如此挫折,其本质就在于,他们愚蠢的选择了聚集精兵,据城而守,妄图坚壁清野,和明军周旋,倘若化整为零,躲入崇山峻岭之中,飞球也就毫无作用了。 只是可惜,到了这一步,人已无法理性的思考了。 黎漴如丧家之犬一般,蜷缩着,一脸无助。 时至今日,所谓的安南国,和笑话没有任何的分别。 那翰林也活了下来,他长发烧掉了一半,面上有烧伤的痕迹,他悲呛的道:“陛下,我安南宗庙,也遭遇了大火,此不共戴天之仇啊,陛下应立即离开升龙,向南奔走,想办法至占城,或是其他州县,召集义兵,和明军作战到底。” 其他的大臣已吓的脸都绿了。 还打? 他们已经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的财富,他们的府邸,也已烧成了灰烬,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按理来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报仇,便真真是猪狗不如了。 可更多人,眼里,只剩下了恐惧。 “明军不可战胜,不知何时,那些天兵又现,陛下,至今日,十万精锐,灰飞烟灭,万万不可再打下去了……” “是啊,不可再打了……” 人们嚎哭着,捶着自己的心口。 这还怎么顽抗下去,这是找死。 他们的心理防线,已彻底崩溃,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家国,现在在这飞球面前,荡然无存。 黎漴惶恐不安的看着四周。 有人匆匆而来:“陛下,各营人马,已经搜检完毕,军士十不存一,军中死者八万余,百姓死伤不计其数,粮草已烧光殆尽……有斥候来,说是……说是明军已经开始南下,不日既抵升龙。” “……” 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黎漴开始大哭:“万不曾想,朕克继大统,不曾有失,列祖列宗之基业,却也亡于朕手。” 众臣们便都大哭。 黎漴道:“而今,百姓死伤甚重,朕岂可再为一己之私,朕之基业,而驱使百姓与明贼再战,若如此,只恐安南国内,要赤地千里,朕受列祖列宗教诲,爱护百姓,乃朕之天职也,今明贼汹汹而来,朕死无算,然百姓何辜?” 众臣哭的更加厉害,人们捶胸跌足,带着凄然。 黎漴道:“如今之计,唯有举国而降,任明贼处置,方为上策。” 黎漴不傻。 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投降,难道等着自己被明军挂起来,枭首示众吗?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赶紧降了,主动降了,还不失一个安乐公,否则,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是要降,岂可说自己怕了。 百姓这玩意,本来就是个筐,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吃他们,喝他们,用他们,睡他们美艳的女儿,一旦到了自身难保时,还可将他们推到前头,表示自己爱护百姓,不忍生灵涂炭,所以并非是朕胆小怕事,而是军民百姓们太脆弱,朕要保护他们。 “陛下,陛下啊……” 众臣俱都大哭。 可哭虽哭,却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黎漴虽是玩了心眼,可若是说不悲哀,这却是假的,想到安南基业传至自己,已经六代,却是彻底在自己手里砸了,他也是悲从心起。 黎漴咬了咬牙:“城内活着的宗王,统统控制住,万万不可使他们逃了。” “这……” 黎漴流泪道:“今既决心降明,此后我等君臣为鱼肉,而明人便为刀俎,倘若我等在明营,有宗王逃出去,号召各州县百姓对抗明军,复兴安南,到时明军势必迁怒我等,那时,我等如何处置,只恐最后,明人为泄愤,而尽诛我等。” “……” 陛下……还真是讲究人啊。 这算盘打的很精细。 既然要降,那就死心塌地,别出了意外,真如黎漴所言,有宗室跑了去揭竿而起,死的最惨的,就是黎漴,倒不如干脆断了这个念想,乖乖束手就擒。 想当年,大明文皇帝征安南,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意外,而今,却不能再出现这等意外了。 众人便又大哭。 除了哭,还能咋样呢? ……………… 浩浩荡荡的明军在方景隆的率领之下,抵达升龙时,方景隆眼里湿润了。 文皇征安南时,几乎所有勋臣子弟蜂拥入安南,自己的父亲,也曾在年轻时驻守安南,他们当初,在这里流过汗、流过血,也有人立下过赫赫功劳。 可最终,文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而安南虽还被大明所占领,可是叛乱却是风起云涌,明军被叛军搅的不胜其扰,方景隆的父亲,就曾在此,中过箭矢,好在,活了下来。 宣宗即位之后,下旨明军撤出安南,当时檄文传至安南各州,镇守在当地的明军守备们,既是松了口气,可同时,却又满肚子的不甘。 谁都知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也谁也都明白,大明花费了无数钱粮,无数军马进入于此,明明屡战屡胜,明明已占据了安南,明明无数人鲜血洒在此,换来了安南国辟为州县,纳入大明的疆土,可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当时的朝廷,固然有当时朝廷的考量,可能是认为,下西洋已经没有了意义,占领安南,让舰队在安南出发,深入西洋,事半功倍,没有多少意义,既然朝廷海禁,那么安南这绵长的海岸线,反而成了巨大的负担。 也可能是,认为这样的占领,使大明浪费了无数的钱粮,这些钱粮,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无论任何理由,十数年奋战的结果,最终一切成空,当初奉文皇帝旨意入安南的军士们,最终灰溜溜的撤回。 可现在,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来到了这里,眼前的升龙,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方景隆下令,预备攻城。 可此时,那升龙城的城门却是洞开。 瑟瑟发抖的黎漴带着活下来的臣子们,赤身背着荆条,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安南士兵打着白色的蟠旗,徐徐出来。 背着荆条的黎漴到了城门口,拜下,其余人纷纷拜倒,在经历了大半个月的征安南之后,升龙就此告破,安南王黎漴献城乞降,只是可惜的却是,这一次,黎漴没有机会献上黄册,因为那玩意,早就被大火烧为了灰烬,虽然这一次乞降有一些瑕疵,似乎也情有可原。 “罪臣对抗天兵,万死难恕,今日幡然悔悟,喜迎王师,明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南上下,尽皆真心归附,还望明皇不弃,予以善待,臣……感激涕零,望北而叩。” 第六百三十四章:神物的诞生 躲在通州城外的庄子里,很是无聊,或者说,方继藩的内心是焦虑的! 为了防止被人察觉,所以除了几个亲信之外,其余人最好不要外出活动,否则以厂卫的能力,想不被发现都难。 因而,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也不知安南的战事如何,更不知道陛下现在的情况如何,方继藩甚至在畅想,或许陛下想宰掉的只是太子,在陛下的心里,他方继藩可能是无辜的,也是未必。 若是如此,自己就可光明正大的回京里去,又可见到自己可爱的徒子徒孙们,还可吃到温先生的饭菜,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方继藩就更是心里难耐,归心似箭起来。 朱厚照的情况也差不多,前两日还兴致勃勃的,可很快便在此有点待不下去了,却又不敢冒头,便忍不住在方继藩的面前抱怨:“若是京里有什么消息,能第一时间让本宫知道该有多好啊,也不知京里情况如何了。” 方继藩听了朱厚照的话,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而后,居然蠢蠢欲动了! 我方继藩,两世为人啊,最近懒过了头,竟差点忘了这一茬。 而今躲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吧,方继藩便开始打了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主意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索性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另外让刘瑾偷偷去采买了一些东西来。 有锌棒,有硫酸,有铜棒,这些东西大致的预备好之后,用罐子将硫酸装好,密封…… 朱厚照见方继藩闭门不出,折腾着这些,不禁好奇,忍不住凑上去问道:“老方,你在做什么?” 方继藩很认真的样子,口里只是道:“做电池。” “电……电池……”朱厚照不可思议的道:“这明明是个罐子,和电有啥关系?就算和电有关,那也该叫电罐头才是。” 方继藩突然发现,和朱厚照解释这些,根本是浪费时间,不过……居然觉得小朱秀才说的很有道理,早期的电池,不就是罐头吗? 方继藩颔首,片刻之后,这粗糙的‘电罐’便制成了。 这是比较原始的电池,最早出现在十八世纪,被人称之为伏打电池,只是……在这个时代……呃,有用吗? 当然,它是没啥用的。 若是用它来制造电灯,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成本太高了,吃饱了撑着才做这等傻事,可是……方继藩想到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电报…… 电报的用途自不必说,这玩意简直就是传递消息的神器! 当今天下,人们传递消息,最快捷的乃是信鸽,只可惜,信鸽的安全性不高,一不留神,这信鸽若是和太子一般,溜了,那你便和他爹一般,除了想死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了。 其次,自是快马,可耗费不但巨大,需建立驿站系统,还需浪费大量的人力和畜力,更不可能做到消息随时传递,这沿途的往返,还是需耗费大量时间的。 可电报不一样! 这一刻,方继藩想得知消息,下一刻,另一端便可发来,这是神器啊。 要制造电报机,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电池问题,伏打电池制造很简单,尤其这是明朝,此时大明已率先的提炼出了锌,这玩意,在这时代被人称之为倭铅,这是因为明朝的锌,大多是自倭人输入大明的银子中提炼而出的。 有了这个,再加上硫酸和铜,大致上,简单的伏打电池便可制出,如此,电池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而电报机,则更加简单了,只需寻个木板、一个漆包线、一口长钉、一口短钉、一个铜片、一个衔铁即可。 方继藩先取了木板平放,钉入长钉,待钉子裸露出木板两厘米方才罢休,此后再将短钉固定在木板上,用衔铁和它们相连,随即在这长钉上,缠绕铜线,这时代还没有铜线拉丝的技艺,不过要制造,只要肯花成本,倒也不是太难的事,老祖宗们很早就能在金属上抽丝了,因而才出现了金线、银线的编织物,这铜线,是方继藩花费了一通忙碌下来,再将电池的两极衔接上了‘电报机’,这玩意,便大抵制成了。 接着,便是搭设铜线,这时代没有绝缘的橡胶,因而让人给线上了漆,等漆风干了,便算是成了。 砍了十几棵树,方继藩将这线从这头拉到了另一头,另一头是一个杂物房,朱厚照自始至终都跟在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好奇的看着这一切。 而后,方继藩开始教授朱厚照电码,他先寻了一部书,作为母本,逐字逐句的教授朱厚照之后,朱厚照学习新鲜事物,历来快得很,很快就明白了。 只是……老方到底在弄什么玩意?朱厚照还是有些无法理解。 接下来,便让朱厚照在百丈之外的另一个屋子里,那儿,同时有个发报机。 朱厚照看着这‘粗鄙’的机械,真的很粗糙,宫里任何一个玩意,都比它精细得多,朱厚照对此,很不以为然! 不过他知道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于是坐稳了! 突然,那收发报机上传来了咔咔的声音。 朱厚照惊叫一声。 见鬼了。 他吓得要跳起来。 那环绕着铜线的电磁铁方才……明明震了震,还发出了声音啊。 身后,刘瑾很平静的吃着炒黄豆,不以为然的样子。 似乎除了饥饿,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刘瑾了。 朱厚照却是带着几分惊恐地大叫道:“刘伴伴,刘伴伴,你听见了没有,咔咔的声音,我听见了,这玩意自己会动。” “殿下,奴婢听见了,也见它动了。”刘瑾的声音很平淡从容。 “好可怕!”朱厚照好奇的凑近收发报机。 刘瑾抓了一颗豆子,塞进嘴里,面上很轻松的看着。 下一刻,才见那电磁铁又振动了,这一次是第三声,咔咔咔…… 朱厚照看了个正着,这电磁铁振动之后,敲击在了木板上的短钉上,因而发出了撞击声。 朱厚照瞪大眼睛道:“它又动了。” “奴婢看见了!”刘瑾平静的道:“奴婢记得都尉让殿下拿笔记下。” 朱厚照突然一拍额头:“对,光顾着见鬼了,竟忘了这个。” 于是连忙提笔,记下了一个二,一个三。 而后,收发报机不断的震动。 朱厚照足足的记下了十几组数字,每一组数字四个。 朱厚照总算适应了一些,比方才冷静了许多,道:“那个……那个母本呢?” 刘瑾取出了母本。 这是一部最常见的《春秋》。 拿着母本,朱厚照开始照着方继藩的方法,翻译第一组数字。 二三九四。 朱厚照拿着数,口里念念有词:“第二十三页,第九列,第四字……嗯?这是一个‘殿’字。” 朱厚照像是发现了新鲜事物的惊喜,乐了:“哈哈,有些意思了。” 接着,他翻译第二字、第三字。 最终这些字串了起来。 “殿下你饿了吗?速……回!”朱厚照在纸上写出译出的字数。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拍着案牍,笑道:“哈哈,有意思了,你看,老方问本宫饿不饿……” 说着,他拿着自己译出的字条,气喘吁吁的跑回庄子。 庄子里,方继藩正一脸严肃的坐在收发报机前,显得很认真的样子。 便听朱厚照大叫着:“老方,老方……” 方继藩有一种日狗的感觉,说好了咱们电码交流呢。 “殿下……” 朱厚照兴冲冲道:“本宫是来告诉你,本宫饿了啊,咱们正午吃啥?” 方继藩脸拉下来:“殿下,你该在那头回我。” 朱厚照有些晕,怎么回? 他又想起来了,又一拍额头:“啊呀,忘了,忘了,你且等着,本宫回去回你。” 于是又气喘吁吁的跑回了他的小屋,急急的坐下! 这收发报机上,有一个铜片的小键,连着那陶瓮的电池,他先取出母本,先寻到了自己想要说的字,变为数字,七三六五。 而后,他连续按了铜键七下,每按一下,电流通过了收发报机,便发出咔的声音。 他回的是,本宫饿了,正午吾等去吃何物。 他本想说,我们去吃啥。可惜,母本《春秋》里,虽寻到了我字,却没寻到们字,‘啥’字自然也是没有的。 这收发报机,承蒙母本为《春秋》,比较高级,因而连交流都不得不变得文雅起来。 幸好诗经的字数不多,若是用诗经为母本,那就更高级了。 发出了电码,朱厚照便开始耐心的等待起来,他性子急,瞪大着眼睛,看这收发报机老是没音讯,恨不得将它吃了,甚至想顺着这线,寻到方继藩,催促他一下。 终于,方继藩有了回应。 “殿下,臣以为,吾等正午,无食。” 朱厚照愣住了,无食,啥意思,缸里没米了? 他便回:“为何?” 方继藩那儿,一字一句的回应:“萧公公在臣门口。” “……”朱厚照……吓尿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纯洁的太子 朱厚照连忙回道:“不必怕,打死他。” 简单而粗暴。 打死就好了。 这很朱厚照。 而方继藩则回来了消息:“打不赢,人太多。” 人……真的很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继藩在这电报房里,萧敬带着数十上百个东厂的番子也不急,只在这外头,静静的候着,萧敬带着笑容,一副任你如何,也逃不出咱的手掌心一般。 方继藩在发出了人太多的时候,便站了起来。 这玩意,很不好使,而且,虽然架设百丈的距离,可以起作用,可想要大规模应用,却不啻是痴人说梦。 首先,铜乃大明的货币,想要铺设大量的电线,连接各地,这对铜的需求,实在太大。皇帝一次赐金,也不过几百斤呢,而这玩意,哪怕只是从通州到京师,怕都需精炼之后,去除了杂质的精铜数十万上百万斤,压根就玩不起。 何况,电池过于原始,再复杂的电池,就涉及到真正专业的知识了,这是方继藩不能具备的,勉强靠这个发一丁点的电,来回玩一两个时辰,而后又需重新制造电池,太耗费时日了。 而真正麻烦之处就在于,手工制造的发报机,在许多方面研究没有深入之前,在百丈,甚至是数千丈的距离,或许可以保持通讯,可若是再长一些,方继藩就不敢保证了。 在没有完成初级的工业化之前,这东西,更多的只是方继藩和朱厚照的玩具。 有钱,回家在西山和东宫之间搭一个,互通有无,彼此之间,快速的交流讯息。 当然,之所以弄出这个来,方继藩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一个新奇的东西出现,势必会引发许多人的思考和好奇心,或许现在,没办法真正探索出现代意义的电报来,可只要有人开始思考,开启了许多人对电和导电的认知,总会有人站在方继藩的肩膀上,制出真正意义的电报来。 方继藩朝萧敬傻乐。 萧敬也乐了:“都尉,好久不见。” 方继藩道:“是啊,许久不见,萧公公,你可想死我了。” “哈哈。”萧敬亲昵道:“是啊,咱家和都尉,历来无冤无仇,可不是一直相互想念吗?好啦,话就不多说了,请都尉回京吧,陛下一直在等着太子和都尉的消息。” 方继藩道:“陛下?” 萧敬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回去之后,都尉便知了。噢,对了,太子殿下,是在这线的另一头吧,哎呀呀,你说说你们,就算要躲猫猫,也要藏好一些才是,非要将这线的这头,连着那头,咱这东厂都督,有时也很惆怅啊。都尉,时候不早,咱们赶紧和太子殿下,上路吧。”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臣这几日,与太子巡视通州田庄,心里却一直念着陛下,亏得陛下竟还记得臣,我心里真是感激涕零。有一句话说的好,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朝中的时,我心里念着田里的百姓,而今在这田里,又无时无刻的挂念着陛下,真是矛盾啊。” “呵呵……” ………… 英国公张懋与几个勋臣被请进了宫里,摆在他们面前的,也是一张舆图。 这是安南的地形图。 弘治皇帝板着脸,怫然不悦的样子。 张懋有点心虚,小心翼翼地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 马文升显得很委屈,大爷的,怎么又是我兵部尚书倒霉呢,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弘治朝君子,忝居兵部尚书,就差一步,便是位极人臣,也算是深受陛下的信任,可这两年,不顺啊。 方景隆已经带兵进入了安南。 兵部那儿,已经慌了。 陛下显然责怪兵部,至今拿不出一个章程来。 可兵部怎么拿,说打他们就打了啊,兵部是啥地方,这可是很讲究的地方,这么大的事,不研究个一年半载,拿得出什么? 当然,马文升不敢说,兵部内部绝大多数都是反对进兵的。 毕竟文皇帝的先例就在眼前。 损耗太大了。 而陛下呢,却将他与张懋等人召集而来,只让他们做一件事。 大明能否在安南之战之中,做到速胜。 这就相当于,远古时的国君都已派出了军队攻伐不臣了,可军队都开拔了,却还将巫师们喊来占卜。 这算什么事啊,木已成舟,还占什么卜? 在马文升眼里,这确实和占卜差不多,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鬼知道明军会不会遭遇大败,这种事,怎么做的准。 可弘治皇帝却很认真,他已接受了镇国府的事实,虽然想打死朱厚照,可不管怎么说,正事要紧。 弘治皇帝想起了,当时方继藩和朱厚照在西山的纸上谈兵,这两个家伙,就曾有过作战的计划。 可是……这作战计划,行的通吗? 弘治皇帝毕竟不懂马政,所以才将他所认为的人才们喊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诸位卿家,你们看……”也亏得弘治皇帝脾气好,此时面色平淡,手持着一枚棋子:“这枚棋,便是备倭卫,宁波备倭卫一路南下,到这里,这是安南的清化城,此处乃是安南津要之地……他们拿下这里,诸卿认为,此举如何?” 张懋不吭声。 弘治皇帝先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哪里敢说成,若是不成呢?他想了想:“陛下,清化既是重镇,安南人势必坚守,备倭卫打渔厉害,难道登陆作战,也是无往不胜?不错,备倭卫是剿除了倭寇,立下了赫赫功劳,可倭寇,终究不是安南人啊,何况,备倭卫区区一支人马,一旦登岸,若是陷入了安南人的合围,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会如何呢?臣对此,甚是担心,这太冒险了。” 弘治皇帝便皱眉:“有几分胜算呢?” 马文升道:“兵法有云,兵行险招,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收益。可陛下想过,既有如此大的风险,备倭卫,真能站稳脚跟吗?臣以为不然,想来,至多,只有两三成吧。” 弘治皇帝又看向张懋。 张懋心里说,臣习的是弓马,不是舟船之术啊,整个大明,也找不着几个擅水战的,大明才开海多久,陛下问臣,臣怎么答。 他觉得还是保守起见:“臣大抵也以为,只有两三成的胜算。” 弘治皇帝道:“接下来……” 某种程度而言,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还是有一些信心的,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能不信自己的女婿吗? 可是……一听马文升和张懋等人不确定的口吻,令弘治皇帝心又悬下了。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回京了。” “好啊!”弘治皇帝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本要说,回来的正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随即,又想到有外臣在此,还是不要让人看笑话。 便风淡云轻:“噢,他们回来了吗?让他们入宫觐见吧,朕许多日子不见他们,也甚为挂念。” “奴婢遵旨。” ………… 马文升和张懋对视一眼,便都默不作声。 张懋道:“陛下若是召太子,臣等是否告退。” 弘治皇帝摆摆手:“不必,卿等在此备询吧。” 张懋显得无奈,索性留下。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朱厚照拜倒:“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道:“臣见过陛下,臣这几日,日日都在思念陛下,陛下平时谆谆教诲……”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们二人,去了哪里?” 朱厚照尴尬道:“去了通州。” 弘治皇帝拉着脸:“堂堂太子,私自离京,前往通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不知吗?去通州,所谓何事?” “是……是……” 弘治皇帝脸色越来越冷,冷哼一声:“镇国府做了好大事啊,整个朝廷,都蒙在鼓里,你们呢,却是擅自调动兵马,意欲何为?怎么,翅膀硬了吗?” 朱厚照道:“儿臣乃是储君,这是儿臣该当做的事。” 弘治皇帝万万想不到,朱厚照竟会顶嘴:“至今,你还不认错?” “那么你呢,方卿家,你认罪吗?” 方继藩心里想,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我又不傻。 方继藩义正言辞道:“陛下,臣有委屈。安南国,历来不服王土,妄自尊大,胆大妄为,这些事,中外皆知,臣读书时,这书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陛下受命于天,乃是天子,这白纸黑字,总没错吧。书上有说,天无二日,人无二主,可安南王,竟也自称为皇帝,陛下,这和书里说的不一样啊。陛下难道不愤怒他们的行为吗?满朝文武,都是读过书的,学贯古今的大儒,更是不计其数,这个道理,他们比臣更明白,安南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耳闻?” “可是……陛下啊,为何安南人耀武扬威了数十年,大家都学了书中的道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安南人,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因为他们犯了天下最大的忌讳。太子殿下,近来都在读书,读的书越多,越明白了事理,殿下一面读书,一面看着安南所发生的事,竟和书中说的不一样,敢问陛下,是书里所写的对呢,还是安南人对呢?现在太子按着书中所言的事去做,陛下竟责怪太子无礼,好吧,臣和太子,都认罪,怪只怪,太子和臣,太傻太天真,竟信了孔圣人和书中圣贤们的邪,听了他们的胡言乱语,臣……万死。” ………… 今天构思一下情节,不更了,明日开始,五更。 第六百三十五章:天朝上国 “……” 方继藩这属于强词夺理,连孔夫子,都拿出来狠狠的‘鞭挞’了一番。 真不怪太子胡闹啊。 孔夫子教的,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转,去曲阜啊。 马文升几个文臣,脸都绿了,想杀人。 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圣人门下,没人敢拿孔圣人来调侃的。自然,方继藩无所谓,可马文升这些人听来,却受不了。 朱厚照一听,乐了:“对呀!” 弘治皇帝本听着方继藩的强词夺理,还想着怎么反驳,听朱厚照一说对呀,怒道:“对什么?” 朱厚照道:“就是孔夫子教本宫的,不信父皇自己去翻书看,孔夫子崇礼,安南人自封为皇帝,这便是礼崩乐坏,父皇乃是天子,居然不闻不问,父皇,有些话,儿臣不吐不快,天下,是列祖列宗们打下来的。父皇从前一再说,列祖列宗,创业维艰,父皇有没有说这句话?今儿,列祖列宗,将大位传至父皇身上,今有安南国无视天朝权威,视我天朝纲纪为无物,父皇居然视而不见,儿臣要问一下,父皇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朱厚照道:“先祖,是父皇的先祖,也是儿臣的先祖,先祖们在天有灵,知道这样的事,这还了得,非要气死,不,气活不可。当然,儿臣没有责怪父皇的意思,父皇只是一时不察而已,可有一句话叫做,君忧臣辱,父皇被安南人,如白痴一般的耍弄,儿臣……儿臣为父分忧,何错之有?父皇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让儿臣读书,学那孔夫子,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臣学来了呀,安南不守臣道,儿臣为父分忧,理所当然,而今,父皇竟要因此事而怪罪,儿臣无话可说,打死儿臣吧。” 啪嗒一下,跪地,意思是,说破了天,我龙傲天,啊不,我朱厚照,不服! “畜生,你敢强词夺理!”弘治皇帝暴怒。 朱厚照本以为,方继藩一番话,驳的父皇哑口无言,自己这一番话,父皇肯定羞愧难当。 谁晓得……有点玩脱了。 弘治皇帝居然暴怒,反了你了,须知作为君父,待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方继藩可以强词夺理,是因为他是臣,他支持这样做,只要讲出他的道理,表明他的心迹,只要方继藩没有私心,当真是一心为了朝廷,凭着方家世代忠良,还是女婿的份上,自然一切都可以原谅。 可朱厚照不同。 朱厚照乃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家伙成天在此抬杠,还像一个储君吗? 朱厚照立即怂了:“父皇,有话好好的说。” 弘治皇帝怒道:“诸位卿家,你们可以退下了。” “……”朱厚照有点懵。 马文升十分配合:“臣这就告退。” 张懋才反应过来:“老臣也告退了,陛下……”他本想说,陛下下手轻一些,别打死了啊,可想了想,算了,打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儿子为啥有出息,不就是揍出来的吗? 其余人,纷纷拱手,正待要告退。 方继藩一看不妙,忙起身:“臣告退。” 转身便要走。 弘治皇帝拉着脸,闷不做声。 朱厚照惶恐起来,看着方继藩,方继藩只盼着赶紧溜之大吉,饿了,回去找温先生,做一点酒菜,喝一些小酒,吃着美味佳肴,美滋滋。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安南使节阮文又来了,说是要求见陛下。” 自从安南与大明开战以来,这安南使节,每日都会前来求见。 弘治皇帝命人屡屡挡驾,并不愿见他。 今日……竟又来了。 弘治皇帝照例道:“不见。” 宦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那人说,若是不见,便死在午门外头……昨天夜里,他已备好了一口棺材。” 此人,倒是刚烈。 作为使节,代表了安南国,驻扎在这京里,专门与大明君臣交涉,阮文在京师,已住了七年,在这七年的时间里,作为使节,他不但已对大明君臣有所了解,这些年来,也为安南国,争取了不少的好处。 现在大明突然征伐安南,事态急转直下,阮文大为震惊,自是四处在京里和一些交好的大臣四处联络,可显然,对此,许多和阮文私交良好之人,也没有办法,阮文处处都吃了闭门羹,思来想去,还是要觐见大明皇帝不可。 他来了许多次,都没有觐见的机会,索性,便孤注一掷了。 显然,这个人对弘治皇帝是略有了解的,知道弘治皇帝还算是个宽厚之人,因而,以死相逼。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坐下,出奇的冷静,抱起了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这茶水却是有些凉了,弘治皇帝便将茶盏放下:“叫来吧。” 原本想要告退之人,此刻却都驻足,原先的舆图,也都被宦官收了起来。 朱厚照心有余悸,庆幸自己暂时躲过了一劫。 片刻之后,阮文觐见,他穿着安南国的礼服,入殿,诚惶诚恐,含泪道:“下臣见过大明皇帝陛下,下臣在京,无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下臣身负重责啊,却不知何故,下臣触怒了天颜,以至上国突然征伐下臣之国,安南国历年来,对大明朝贡,从未间断,两国也历来交好,下国,不曾有过失,无过而征,不仁。” 弘治皇帝看了阮文一眼。 阮文皮肤有些黝黑,显得干瘦,话中虽带有惶恐,说的却是不卑不亢。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安南王黎漴,自封天子?” “这……”阮文想了想:“臣不知此事。” “卿怎会不知呢?朕还听说,安南国王的行驾,与朕相同!” 阮文道:“不教而诛,是为虐;下国若有错,陛下理应先行申饬,若下国不改,陛下兴兵,情有可原,可是贸然……” 弘治皇帝倒是恼怒起来。 也难怪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家伙,振振有词,他们虽是强词夺理,可终究还有道理,毕竟,这安南国,确实可憎。 弘治皇帝厉声道:“这是藩臣该当做的事吗?历年来,朕对安南的赏赐,比之他国,更丰厚一些,可是你们,却自称皇帝,据说,还将我大明,视为北朝。你们将朕,当做傻瓜吗?” “不敢。”阮文道:“下臣来此,是希望陛下下旨退兵,两国重修旧好。” 弘治皇帝感慨:“覆水难收,而今,若不破安南,朕寝食难安,岂有退兵之理?” 阮文心里绝望了。 自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职责,彻底的结束。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最后的努力,也没有使大明皇帝收回成命,那么……是该结束自己的使命,回到故国,自此之后,安南和大明,再无修好的可能。 阮文心里也不禁生出了滔天怒火,不由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下臣只好决心明日回国,到时,只好与大明,沙场上见了。” 弘治皇帝没有做声。 阮文又道:“安南国世居西洋,尊奉孔孟,自国君而下,无一不知书达理;今大明征伐我国,安南带甲之士,亦有三十万之众,有良将千员,士卒如云,陛下征安南,莫非已忘记了,数十年前的旧事吗?今陛下主意已定,臣无话可说,那么,就只好兵戎相见了。臣之国君,自克继祖宗大业以来,励精图治,安南国,兵强马壮,今日,且看看,鹿死谁手。” 既然要走,当然放一句狠话再走,这样回国之后,也有一个交代。 大明没有擅杀使节的传统。 因而,阮文的话,很不客气。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 张懋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 阮文却是笑了,看向张懋:“英国公先父,当初不也入安南作战,可结果如何,若是令先父在天有灵,绝不会希望英国公说出大言不惭的话。” “你……”张懋暴怒。 这是侮辱自己的爹啊。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自己的父亲,张辅为征虏将军进入安南,虽一路势如破竹,可安南人的反叛,却是日盛一日,不胜其扰…… 张懋朗声道:“恳请陛下,准臣带兵入安南,若不踏破安南,臣……”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他显然知道,这阮文,其意图,本就是挑起大明君臣的怒火。 弘治皇帝道:“朕不欲与卿做口舌之斗,明日,朕会命人护送你回国,如卿所言,到时,沙场上定胜负吧。” “多谢陛下美意。”阮文颔首点头:“以臣观之,陛下还算圣明,只不过,与臣之国君相比,陛下的贤明,不如臣主之万一,臣之君,韬略过人,杀伐果断,陛下远不及也。战场上的胜负,靠的,绝非是兵之多寡,而在于,三军统帅的勇猛和韬略,或许下一次,臣再来与陛下相见时,便不再是下国之使,见上国天子,而是南朝之使,见北朝天子,臣这些话,可能有些无礼,这是臣的肺腑之词,还请陛下……见谅!”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六章:天崩地裂 阮文对于自己的国君,确实很有信心。 人都是盲从的,连他也不例外。 尤其是人在京师,阮文无一日不在思念自己的故国,再加上国君黎漴对自己的信任,令他虽忧心于大明对***的征伐,却也颇有信心,令明军,彻底被***军耗死。 ***北部,可有十万大山,这是天堑,明军入***作战,谈何容易。 何况,***多林莽,升龙几经加固之后,又是坚城,***已获得了占城,占城区域,乃是巨大的粮仓,有此粮仓,便可支持***军源源不断的作战。 他欣赏着愤怒的大明君臣,既然要被护送回国了,那么索性,恶心他们也好。 大明的君臣,被礼法所约束,自己乃是国使的身份,在怎么样,他们也奈何不了自己。 等他欣赏的够了,方才拱手作揖,朝弘治皇帝淡淡开口说道:”下臣告辞,陛下,拭目以待。” 张懋怒气冲冲,想要上前,弘治皇帝却是脸上古井无波,他脾气好,压压手,示意张懋不要鲁莽。 或许,眼前这个人,巴不得自己做不理智的事,如此,***国,就更加站住了道义的制高点。 “卿家退下吧。” 阮文点了点头,从这暖阁里出来,心里……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自己的职责已经结束了,而接下来,该是***将军们的事了,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事,一定会传回国中,到了那时,***皇帝和大臣们,定会赞颂自己的义举,自己对大明的出使,也就圆满的画下了一个句话。 他脚步居然轻快了许多。 其实……这一场战争,未必是坏事。 他在大明所见到的是,明军的武备,日渐松弛,虽也有一些军马能打敢战,可明军历来重视北方,现在鞑靼虽是遭受了重创,可依旧有可观的实力。 当初文皇帝敢于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杀入***,是因为文皇帝五征漠北,抓着一个敌人,狠狠揍了五次,想想对方被揍成了什么样子,因而,北方的危机,才真正解除,这才有了南征***,敢于将明军精锐的主力入***作战。 可现在……明军能战、敢战,战的赢吗? 这大明的朝廷,真是失策啊,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 他心里想着,明日回国的事,只怕还需在这京里,留下一封书信才好,如此,才能彰显我***的国威,可留什么书信才好呢? 猛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生所敬仰的人。 居然……有些手痒起来。 他看着前头的宦官,却是放慢了脚步,等至金水桥,见地上竟有一块瓦片。 那宦官依旧埋头向前,恭顺的领着阮文,眼看着就要出宫,他的差事也就结束了。 却没料到,阮文弯腰捡起了瓦片,却在这金水桥的白玉桥栏上,用力刻下文字:“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他写下这半阙诗时,眼眶红了,此乃***数百年前一个大英雄的诗,此人曾是***的大英雄,虽为宦官,却是领兵对宋作战,居然,还获得了胜利,此战,让***人,吹嘘了十几辈子,至今,还成为无数***人耳熟能详的名句。 当然,此诗的水平,虽有打油诗的嫌疑,可对***人的汉文水平而言,已称的上是高水平了。 想到这位先烈的事迹,阮文忍不住激动无比,泪光在眼眸里闪烁,不过很快他便克制住,继续在此刻下后半句:“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一首诗写毕。 阮文下意识的摇头晃脑:“好诗,好诗。” 却在此时,前头闷头而行的宦官方才意识到,阮文竟没有跟从而来。 见这阮文蹲在此,笔划着什么,宦官也料不到,有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涂鸦,他吓着了,气喘吁吁的赶回来,口里道:“你在做什么?” 阮文却不理他。 明日就要回国,自己乃是使者,大明君臣,最爱讲仁义道德,绝不会因此,而对自己如何,他急匆匆的继续写下:“***使阮文书于此,曰:今两国交战,今题此诗,三年之后,待我***王师至此,吾当验此诗存否。” 这句话,狂妄之极,意思是,“我现在将这首诗留在这里,现在两国开战,三年之后,我***军肯定大胜,说不准,有朝一日,杀来这大明京师,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来看这首诗还在不在。” 他丢了瓦片,见那宦官气喘吁吁的赶来,心里格外的得意,面容里却是显得尤为平静:“快带我出宫。” 那宦官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金水桥留下的污浊,忍不住怒气冲冲,可对方乃是国使,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先将人送出宫去再说。 阮文却得意洋洋,宛如得胜的将军。 待随宦官至午门,刚要穿越门洞。 却在此时,有通政司的人急匆匆的要入宫,门口的守卫厉声喝问:“入宫做什么?” 那通政司的人道:“***急报,平西侯自升龙传来的急报,需立即禀知内宫,半分不得耽误。” “……” 阮文驻足。 急报…… 若只是急报,倒也罢了。 大明既要对***作战,肯定会有急报传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阮文真正注意到的却是平西侯,自升龙城传来的急报。 升龙城乃***的国都。 平西侯,乃是此次对***作战的总指挥,被敕为征夷将军,这……倒是大明的传统,每一次作战,大明朝廷都会敕征夷和讨虏将军,令他们进兵,可是…… 这征夷将军方景隆,怎么可能从升龙城发来的奏报。 明军已经到了升龙城? 不…… 这绝无可能。 就算这个世上有奇迹,那这种奇迹也不可能发生的。 升龙和大明之间,可是隔着十万大山啊,此乃天然的屏障,想要突破这十万大山,何其难也。 阮文心里不屑于顾,这定是前线有人冒功。 那禁卫自是要放布政使司的人入宫城,那布政使司的官员正待和阮文错身而过。 可虽是对这所谓的奏报,不屑于顾,阮文却还是有些急了。 不相信是一回事,可突然惊闻这样的消息,作为***使臣,难免心里焦虑。 他突然开口道:“我来看看。” 说着,居然一下子,夺过了这通政司之人手里的奏报。 其实……这等事,属于大逆不道,可也正因为大逆不道,所以谁也没有预料到,有人居然敢抢夺加急的奏报,那通政司的官员并没有太多的防备,手里一空,奏报便到了阮文的手里,这官员有点懵,竟是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人是谁,为啥有这么大的胆子,看着很面生,不像是哪个部堂的尚书,更不可能是阁臣啊。 可就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空档,阮文已揭开了奏报的蜡封,将奏报打开。 “臣平西侯方景隆奏曰:臣等得镇国府敕令,连夜进兵,与备倭卫、飞球营齐头并进,速败***军,飞球营夜袭升龙,升龙大火,烧三日,军民百姓,十不存一,臣提兵至升龙城下……” 看到此处,阮文冷笑。 真是鬼话连篇,荒唐至极。 还速败***军,我***大军,何其威武。 而明军的武备,早已松弛的不像样子,凭什么速败我***大军。 至于后头,说什么火攻,火攻最是可笑,升龙城防卫森严,还效仿大明的军事重镇,在外设立了护城河,你大火怎么烧进去……倒是飞球营……好像有一些印象,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过…… 可是……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这方景隆,想来是在冒功吧。 他这样一想,继续往下看去。 “兵至升龙,***逆王黎漴望风而降,率军民人等,负荆于城下……” 阮文忍不住要笑出来,哈哈哈哈…… 真是可笑至极,这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当今圣上,是何等贤明之主,克继大统以来,修兵戈,与民休息,此时,正是***盛极之世,国君承祖宗基业,宏图大志,壮志凌云,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都敢编造。 笑完,他继续往下看。 “臣已得***国王金印,以及***降表……加急呈送陛下,还请陛下过目,逆王黎漴会同***国宗室、大臣人等,不日,即将押至京……” 阮文看到这里,心里却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降表和金印…… 也送来了。 这一份奏报,显然不止这些,后头还有几篇,他打开第二篇,是一本折子,打开,映入眼帘的…… 阮文突然脸色惨然,唇角发白如纸。 这……是降表…… 笔迹……这笔迹……真是像极了国君的手笔。 国君允文允武,他的行书极有造诣,这是***国内,人人认可的,因而,在这***,人们以学习国君的行书为荣,阮文也得过不少国君的亲笔书信,对国君的笔迹,有很深刻的了解,而现在……在这眼前的,真和国君的亲笔书信,一模一样! ...... 感谢彩云之南85同学成为本书第四十名盟主,万分感谢,老虎激动的哭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陛下何故先降 阮文有些震惊了。 这降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啊。 金印,对了,金印…… 他眼睛有些红了。 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的,或者说,不可能这么快伪造出来。 何况,大明的将军,可以冒功,但是敢假冒自己已拿下了升龙,还俘虏了自己的国君,甚至伪造国君的降书,这东西,就算是伪造,可很快就会揭破,到时,我大安南皇帝若是押解不来京师,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所以……阮文竟有些信了。 可他还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疯了似得,看向降书的大印,这是大明皇帝,赐予安南王的金印。 虽然这金印,只对大明公文往来时才用,在国内,安南王自封为皇帝,自己造了皇帝宝玺,可既是降书,当然没胆子,拿出玉玺来盖在上头,而这金印,为了防伪,在大明赐予了安南之后,安南王自行的在这上头,制造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一般人,是看不出的,能知道的此事的人,也是有限,而安南国使,就是其中一个,毕竟,安南王的许多上表,都需经过国使呈递,阮文要转呈表文之前,都会进行查验。 他捧着战书的双手竟是颤抖起来,整个一瞬间呼吸都困难了,咬着牙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印纹,突然,眼泪夺眶而出。 是……没错了。 就是安南王印。 这降书,是真的。 降书里头,极尽阿谀奉承为能,自称为罪臣,祈求得到大明皇帝的谅解,愿意献土称臣… 阮文这一目十行看去,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却是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泪目,仿佛也只在这一瞬,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甘甜苦辣,他突然觉得自己两腿有些软。 完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 要知道,从镇国府发出了檄文,再到现在,连一个月的功夫都不到啊。 其实若是如当初文皇帝进兵安南时,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也杀入了升龙,可这样的结果,阮文不简单,因为即便如此,明军也如强弩之末,即便丢失了国都,照样可以继续战斗下去,依靠着安南的林莽和崇山峻岭,将明军拖死、耗死。 可现在……不同了啊。 短短一月,明军根本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和准备,一支偏师,随即便攻入了升龙,而后,国君便降了。 这样的战果,等于是一个闷棍,直接将人打瘫,令人恐惧到连反抗,竟都没有了勇气。 一切全完了。 他一下子,抱着这战报,没站稳,瘫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臣在此奋战,为安南谋划,陛下何故先降。陛下啊,大安南……历经五朝,已有八十年基业,而今,正是如日中天,百废待举之时,何故至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悲愤,嚎叫了片刻,竟是失声,嘴角蠕动着,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也只在这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尤其是那通政司的官员,至今还像做梦一样,说实话,他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何况,此等捷报,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大哭?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厉声道:“大胆,竟敢抢夺急报,尔是何人,竟有如此胆子。” 门口的禁卫也看到了动静,忙是冲上来,有人将阮文手里的急报,抢夺了下来。 阮文突然打了个激灵,见许多人气势汹汹的看着自己。 那宦官似乎开始准备向通政司的官员和禁卫解释。 而阮文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国君……降了。 无数的亡国君臣,俱都落入明军的手里,任大明处置。 而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羞辱了大明君臣,还在……还在大明的皇宫里,提了诗。 这……是何罪? 他其实自知,自己做这些事,大明君臣是不会和自己计较的。 因为他们是要脸的人。 杀死一个使者,对于大明而言,没有丝毫的好处,反而会害了大明长久以来的名声。 可现在却不同了。 而今,安南国君臣,尽都成为了阶下囚。 大明皇帝,会顾忌杀使臣的名誉,不会对自己动手,可……大怒之下,大笔一挥,这安南满朝文武,岂不是要杀了个干净。 自己所做的事,形同于是害死了自己的国君,害死了满朝的文武啊。 而今,大明皇帝想要泄愤,有一百种方法,哪一种方法,都足够诛自己的心一百遍了。 可笑自己自诩自己为安南忠臣。 谁知…… 他想到这可能之后,见几个禁卫已要上前,将自己拿住。 阮文打了个激灵,不能……决不能被拿住,被拿住之后,自己再没有机会了。 自己……要去见大明皇帝,要去请罪。 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便连这安南无数的俘虏,都要被自己害死。 普天之下,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大明待不下去,回到故国,那也是大明的疆土,自己的妻儿老小,自己的家族,尽都在那里啊。 一想到此……阮文便想起了那该死的诗,愚蠢啊,愚不可及。 他发挥了安南特产……猴子的本能,嗖的一下,趁人不备,居然翻身而起,行动快如迅豹,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无法错过,接着,嗖的一下,便原路返回,朝着那深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快将此人拿下。” 宦官急了。 这阮文的每一个举止,都让人匪夷所思,好端端的出宫,他跑去提诗,好端端的到了午门,他胆大包天去抢夺奏报,好端端的该滚蛋了,他又往宫里跑了。 他的一切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毫无逻辑,没有一丁点的章法。 令人始料不及。 紧接着,宦官立即带着一干人,一面追了去,一面大吼:“快,快将此人拿下!” ……………………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 那阮文一通冷嘲热讽,弘治皇帝若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才怪了。 他虽没有吭声,随意滥用自己的怒火,可看向朱厚照时,难免杀气腾腾。 朱厚照似乎也感觉到,该死的阮文,将自己坑的死死的,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杀之不详,可总没规定,做爹的不能打儿子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朱厚照乖乖的跪结实了,这一次,又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眼圈发红,仿佛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错误,深知自己该死,随父皇处置一般。 暖阁里的气氛,尴尬至极,张懋等人忍不住道:“陛下,臣等告辞。” 赶紧走吧,还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关我屁事! 却在此时,有宦官快步进来,道:“陛下,那安南使节阮文,胆大包天……” “又怎么了?”弘治皇帝气的不轻,脸色格外的不好看,闻声便劈头盖脸的质问来报的宦官。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郁闷极了,今日,似乎做什么事都不顺,连揍儿子都不顺。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他……他在金水桥,胆大妄为,居然提了一首诗……” “提诗……” 方继藩心里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讲究人啊,只此一举,实是证明了,安南国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大部分,否则,咱们老祖宗们的提诗和到此一游的老传统,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安南人身上,看来从血统而言,安南人绝对是我大明旁支,跑不了了,赶明儿拿下了安南,得找几个大儒论证一下。 这简直就是骑在头上拉si啊。 不同于方继藩心里的小九九,弘治皇帝怒火彻底的爆发,双眸瞪得老大:“何诗?” 宦官有些不敢说,却依旧期期艾艾的念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南国山河,果然是自居自己是南朝,这没跑了。还南帝居,他们是南帝,难道朕是北帝吗? 宦官暗暗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虽然心里害怕,却依旧继续道:“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此言一出。 弘治皇帝狠狠拍案:“好大的胆子!” 后头,直接将大明喻为逆虏,这就更加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这一拍案,吓的其他人个个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征伐安南,实是安南罪有应得,卿等怎么看待?” “……” 众人都不敢吭声。 陛下从未如此愤怒,现在说任何话,都是触霉头。 朱厚照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可惜他没有鸵鸟的技能。 “嗯?”弘治皇帝见众人不满:“方卿家,你先说。” 方继藩心里说,我能说啥,我又不是北帝,骂的又不是我……可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向自己看来,方继藩毫不迟疑,立即道:“此诗,几处韵脚都错了,且水平很是不堪,臣若是作诗,比他好。” 其他人听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是啊,臣若是作,比他好。” 第六百三十八章:用兵如神 众人纷纷表示,此诗之烂,已是入了骨子里。 顺便鄙夷一下安南人的水平,就这,也配叫诗。我儿子作的都比他好。 连方继藩,这半路出家的打油诗选手,都可与之一战。 这不是吹牛逼,是底蕴,是来源于骨子里的自信。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 显然,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和稀泥。 “要不,陛下……”方继藩道:“若是陛下实在不喜,臣倒可以效劳,臣可以保证,这区区阮文,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教他见不着明日的太阳,若是陛下还不解恨,臣还可以…………” “够了!”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今既已征安南,灭亡安南,已是势在必行,区区的使节无礼,不必放在心上,当务之急,是取下安南,朕在想,安南虽小,却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万万不可等闲视之,此次先锋入安南的,不过是区区贵州兵马,这还远远不够,命云南黔国公府,派兵协助吧,兵部立即拟一个章程,调集粮草以及兵马,随时准备进兵,朕要集兵马三十万,务必在三年之内,拿下安南,英国公张懋何在?”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先父,便曾入安南,立下赫赫功劳,朕欲敕卿仍为讨虏将军,总镇三十万兵马,杀入安南,朕给你三年为期限,若是那时,还不能凯旋,朕唯有是问。” 张懋心里激动,说实话,他想揍安南很久了,自己的大父,随文皇帝靖难战死,立下赫赫功劳。自己的父亲,曾入安南作战,只有自己,虽是弓马娴熟,深得家传兵法,却一直没有施展的空间,混吃等死,成日为皇帝祭祖,他自觉地,自己使祖宗蒙羞,此刻一听有机会带兵作战,却还是先父当年为之抱憾的安南国,顿时老泪纵横,心里想,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他激动不已,含泪:“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见马文升一脸郁郁不乐的样子,便又道:“此次征战,所靡费的钱粮数目,定是不小。兵部要努力筹措,若是钱粮不足,朕从内帑出了,需要多少,报个数目来!” 马文升一听,乐了。 皇帝肯出钱,这就好办了,只要国库那儿尽量少动,这倒是一件愉快的事。 事实上,这几年,皇家在西山的股份,早已让弘治皇帝赚了个盆满钵盈,内帑丰盈,弘治皇帝一直舍不得将银子拿出来,天天看着这银子数目不断攀升,那种拿着账簿数银子的感觉很好,这是皇家私库的银子,皇孙即将诞生,他得多为自己的孙儿们攒一点银子。 可如今…… 好吧。 只能说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暂且有没有是题外之事,这内帑漂橹却是实打实的。 弘治皇帝做出这个保证,心里就后悔了,依着兵部和户部的传统,会不会狠狠的宰朕一刀啊,有可能。 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呼救声:“我要见大明皇帝,我要见大明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那国使阮文,疯了,竟是突然冲入宫中来,已被禁卫拿下,他口里不断的的呼喊,说要面见陛下,奴婢看他披头散发,疾跑时,连靴子都不知所踪,就这么赤着足,痛哭流涕,疯疯癫癫,是否将此人,下诏狱严审。” 疯了……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面面相觑。 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或许是在这个时代,被人质疑已成了本能,好似全天下罪恶的事,都和自己有关似得。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这……和臣没关系,臣是冤枉的。” 弘治皇帝皱眉,他淡淡道:“终究是使臣,无故之间疯了,岂不是说,我堂堂大明,欺他区区一个使臣们?他想见朕,将他召进来吧。” 宦官有些犹豫,不过细细想来,这疯子又能奈何,便匆匆出去,片刻之后,几个禁卫押着阮文进来。 所有人都防备这疯子行凶。 可阮文看到了弘治皇帝,顿时泪流满面,啪嗒一下,结结实实的跪下,接着便是干嚎:“下臣斗胆,冒犯大明皇帝陛下,下臣万死,恳请陛下责罚。下臣与安南,区区蕞尔小国,冒犯天威,逆天而行,今人俘国灭,实为天理之循环,陛下仁厚,不以臣之无礼,而降罪于臣,陛下仁德,深入臣心,下臣今幡然悔悟,今乞陛下恕罪!” “……” 弘治皇帝当真呆住了。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方才还出言不逊,一副会猎安南,鹿死谁手的既视感,就恨不得以南朝使臣自居了。转过眼,这举止,分明就是可怜的磕头虫,只恨不得头触于地,四体匍匐,五体投地,表示屈服不可。 真疯了啊…… 弘治皇帝不待打话,阮文又道:“安南,小邦也,本就为汉土,蒙陛下垂怜,方准其立国,设宗庙,以祀安南列祖,而今,臣之国君,丧心病狂,被朝中奸贼所蒙蔽,竟怠慢上国,以天子自居,此自取灭亡,国破家亡,只是天理而已,臣久闻陛下仁厚之名,还望陛下,能善待安南国上下,自此,安南上下,尊奉陛下为主,世世代代,为大明所用,陛下啊……臣……” “……”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却在此时,外头有气喘吁吁的宦官来:“陛下,安南急报。” 弘治皇帝一听,已是懒得理会这小小的使臣了。 “取来!” 厚厚的一沓捷报送上。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都眼睛直勾勾的落在这奏报上。 弘治皇帝打开第一份奏报,一看大捷,眉头依然深皱。 一个月功夫,安南已经告破了? 这……说不通吧。 就算是贵州军马自贵州出发,一路不眠不歇,这个时间,也未必能抵达安南王都升龙城啊。 可第二封折子,却令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这是安南国王降书,降书之中,声情并茂,几乎要催人泪下,他深深的任职到了自己的错误,痛陈自己的过失,就怕将自己比喻成猪狗不如之徒了,最后他请求自己对他宽恕,并且善待安南国上下臣民。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后,他拿出了第三封奏报,这是一封详细的战书,里头事无巨细的记录了战争的经过。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的看着战书,却是越看,越是心惊。 他并不是惊讶于,这份战报里将士们的勇猛,甚至,他已经不震惊备倭卫和飞球营的战斗力了。 他所震惊的是……这个战报,居然和当初,自己在西山,站在方继藩和太子身后,二人纸上谈兵的内容,一般无二。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走向,竟全是依循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的计划行事的,从备倭卫袭击清化,使安南人的王都受到威胁,接着,是安南人不得不在王都集齐重兵,最后,飞球营趁着对方对飞球的火攻一无所知,直接一波出现在升龙城上空,投下无数的燃烧瓶,直接将整个升龙,化为火海。 此战,飞球在空中损失了七个,失踪的飞球有六个,再加上运粮和放出去的斥候失踪和战死的,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人不到。 可是战果……却是丰硕无比。 安南军民,死伤巨二十多万,其中安南官军,战死了足足九万余,伤者更是无以数计,也这一个夜晚之后,安南军彻底的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其实,这换谁,都能想的到,若是大明遭遇到一次夜袭,在京的禁卫和京营数十万人,直接死了九成,二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怕是连大明也承受不住,再没有坚持抵抗下去的勇气了吧。 这每一步,都和当初纸上谈兵时,一模一样啊。 太子和朱厚照这两个妖孽,当初犹如儿戏一般的纸上谈兵,直接在现实中,得以检验,不只如此,获得的战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弘治皇帝的想象。 弘治皇帝大喜。 这就难怪安南使节,有此举动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帑,保住了。 原本预料的无数牺牲和钱粮,统统省了下来,大明的国威,也得以彰显,从此之后,还有哪个藩国,敢对朝廷阳奉阴违吗?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着,显得格外的激动,他抬头扫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是低下头去,还以为父皇又有什么帐要和自己算,父皇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啊,儿臣也没做啥啊,不就是偷偷发布了檄文吗?咋了?很严重吗? 弘治皇帝此时开口:“太子从何学来的兵法?” 这兵法,真是神了,说是用兵如神,都不为过。 在弘治皇帝心里,太子就是个贪玩的孩子,最近收敛了一些,学来了许多东西,可上一次的纸上谈兵,还有今日的战果,实在给弘治皇帝过于深刻的印象,这事,当然要问清楚。 ……………… 我的老伙计们,还有一章。 第六百三十九章:完胜 朱厚照一愣。 这兵法,自是他的兴趣,朱厚照可是打小开始,便琢磨着怎么带兵去砍人的,足足研究了十年,连做梦时,都想着痛饮胡虏血。 他毫不犹豫的道:“儿臣的兵法,乃是自学而成。” 这是实话,最真实不过了。 可弘治皇帝却不信,面上露出不悦之色。 呵呵,简直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三十九章:完胜 第六百四十章:开疆 方继藩一通大骂,反是让不少人无地自容。 朱厚照一听,乐了,突然也大叫起来:“唐寅这家伙,实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咱们镇国府的,作战居然不晓得掌握先机……该死,该死,回去打死他。”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认同,并附和道:“太子殿下,目光如炬,实是字字珠玑,这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唐寅,我不认这个门生了,殿下想打死,便悉听尊便吧,不要客气。” 朱厚照越发乐了,眉头不禁挑了挑,继续说道:“那一并将这该死的胡开山打死算了,此人作战,总是冲锋在前,此等人,最是讨厌,行军布阵,是极讲究的事,似他这般毛毛躁躁,迟早要拖累三军。” 朱厚照说着,不由停顿了一下,才又道:“还有这该死的沈傲,本宫没他这舅哥,居然遗失了这么多飞球,倘若让别人去,定不会遗失,可见这个家伙,平时操练飞球营,何等的敷衍了事,忍不住了,回去罚他妹子去。” 方继藩脸都绿了,我只想装一回逼,这是性格使然,太子殿下你这玩过了吧,沈徒孙的妹子,吃你家大米了? 细细一想,居然……还真吃了。 弘治皇帝无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在朱厚照,方继藩俩人身上游走着。 看着两个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对这些功勋之臣,破口大骂,怎么听着,不是滋味。 换做别人来,就比如说英国公张懋,朕给他三十万大军,他能在三年之内,杀入安南吗? 可唐寅等人,却是屡立奇功啊,一月克安南,这是何等壮举,便是汉时的冠军侯,怕也可以一论长短吧。 现在好了,这两个家伙,成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才开口呵斥道:“胡言乱语,这些在前方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战功彪炳,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到了你们二人口里,却如此不值一提,好了,都住口,少在此胡说八道,否则,朕绝不轻饶你们。” 朱厚照吓得将后头的话吞咽了回去。 方继藩道:“陛下所言差矣……” “……” 这家伙,已经抬杠成精了。 马文升和张懋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一双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有些毛毛的,却依旧开口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大抵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好话,便道:“不当讲就不必讲。” “可是臣若不吐不快,难免心里憋得慌。臣是个耿直的人。”方继藩大义凛然。 弘治皇帝皱眉,越发深沉的凝视着他。 方继藩却是一点也不惧怕,而是继续说道:“在陛下心里,唐寅等人,乃是大功臣,可在臣心里,却是不然,唐寅乃是臣的门生,臣嫌死他了,这个家伙,有一身读书人的臭毛病,侥幸,立了一些功劳,可臣却不认为他有功,因为……他是臣的门生,门生,即臣之子也,臣对自己的儿子苛刻,自是对他多有责骂,更不相信,这平日里,只晓得吟诗作画的门生,真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诚如老子骂儿子,乃天经地义一般,臣骂自己门生,又何错之有。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应有之义,陛下反而怪臣对唐寅等人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弘治皇帝有点懵,这家伙,果然上瘾了,抬杠抬出来的。 弘治皇帝很不赞同,朝着方继藩说道:“那也不可,如此不讲道理。” 方继藩乐了,摇头:“陛下此言又差了。” “……”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诚如太子殿下,便是陛下之子一般,征安南的檄文,是谁下的?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下的檄文,此前,陛下也是亲眼所见,殿下拟定的作战计划,水陆空三军,俱按太子殿下的计划行事,因而,才有此大捷,可为何,陛下依旧还认为,太子殿下没有功劳,反而责骂他揽功呢?可见,在做爹的人心里,大抵都是如此,他们总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加优秀,诚如臣一般,臣一见唐寅这些家伙,立了功劳,心里便不舒服,总觉得,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立功,当初我收他为门生时,他还只晓得玩泥鳅呢……正因为如此的偏见,才蒙蔽了陛下的眼睛和耳朵,臣骂门生,陛下不喜,可陛下也做这样的事,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原来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痛骂了唐寅等人一番,狠狠的装了一波逼,可回过头,直接杀了一个回马枪,原来是在为太子殿下请功啊。 方继藩道:“此次入安南,臣不是谦虚,唐寅等人,没多少功劳,臣的功劳,也不过尔尔,若论首功,非太子殿下不可,倘若太子非首功,臣和唐寅、胡开山、沈傲以及海陆空三军将士人等,哪里有脸称功呢?臣和萧公公不同,臣脸皮薄,是要脸的。” 萧敬在一旁傻乐呵,突然像一块砖头没来由的朝自己砸来,脸都绿了,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哼!” 朱厚照听了,眼泪都要出来。 老方实在啊,这个时候,还没忘了本宫,这真是比亲兄弟还亲哪,本宫算是没白给他洗底裤,值了。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看着朱厚照。 真是如此吗? 他心里想着,当初,确实是太子发布了檄文,那一日,也确实是朱厚照拟定了计划,可至于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这重要吗? 自己的脑海里,总还停留着,太子还年幼时,自己牵着他的手,夜游的印象,那时候,太子只有半人高,牵着他的手,他总是会问出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一切,都仿佛就在昨日,而如今,他看着壮实高大的朱厚照,突然想到……太子长大了。 自己成日臭骂太子,这和方继藩成日痛斥他的几个门生有什么分别。 方继藩的门生,都是何其优秀之人啊。 张懋和马文升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服了,难怪小方这家伙水涨船高,这讨巧卖好的本事,怕是连臭不要脸的萧敬都不如他。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卿家所言,不无道理,太子……” 说着,弘治皇帝将目光放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方才委屈你了。” 朱厚照乐了:“其实儿臣没什么委屈的,儿臣脸皮厚一些。”他朝弘治皇帝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你能如此,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想来也着实欣慰啊,张卿家。”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明日祭祖,记得,好好向列祖列宗们,说一说太子的功劳。” 张懋一脸憋屈,想死:“遵旨。”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阮文身上。 阮文一直跪着,无人关注,可他心里,却早已是惶恐不安,而今,整个安南,都已成了这大明朝廷的板上之肉,如何处置,真只在这大明皇帝,一念之间。 弘治皇帝淡淡开口道:“安南国,不守臣道,今日败亡,乃天理也。” “是,是,是,此乃天理。”阮文心里悲愤,迭连附和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卿家在鸿胪寺戴罪吧,如何处置,等安南逆王同宗室、大臣人等,押解至京之后,朕在一并处置。” 阮文悲从心起,想到不日就要见自己的国君,却都是以阶下囚的身份相见,他不禁哭泣,这样的结果,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望陛下仁慈……” 弘治皇帝淡淡道:“仁慈与否,不在朕,在你们。至此之后,安南废藩设府县,朕若是记得没错,安南有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县,有民百万户,自此,效文皇先例,设交趾布政司吧,卿以为如何呢?” 交趾布政司,这几乎形同于,安南彻底灭国,安南王的宗庙,也不能再保全了。 阮文身子瑟瑟发抖,他很清楚,自己说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自己的国君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今,国王已降,成为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阮文泪目,哽咽道:“安南,自古便为大汉交趾故地,今陛下将其重纳汉土,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微笑:“这可是卿说的,那么,卿家回到鸿胪寺之后,便先上一道奏疏吧。” “……”阮文有点懵。 他明明想要做大忠臣的,可让自己先上这一道奏疏,这岂不是在许多未来矢志于复国的眼里,自己便是第一号安南奸贼? 他显得犹豫。 “卿家莫非不肯。”弘治皇帝淡淡道。 阮文咬了咬牙:“臣喜不自胜,自当为安南上下之表率,自汉而始,安南即为汉土,此乃渊源,臣当上奏。”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等的就是卿这句话,卿退下罢!” 第六百四十一章:光耀门楣 那阮文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办法。 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乖乖的顺从。 他心里想,我的苦衷,他日自会有人明白,等复国的那一日,我定当…… 他不敢迟疑,乖乖告退。 阮文一走,方继藩便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南既废除藩国,设布政使司,这交趾,本为我大汉故地,我军能一月之内,灭亡安南,与这安南之中,不少忠义之士,身在曹营,心中向汉不无关系。就如这安南使者阮文,虽是安南人,却是汉文造诣极高,更兼他对我大明,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群这样的人,争先恐后愿意臣服,才使我旧交趾故地,得以克服,臣请陛下,好生奖掖如阮文这般的忠臣,使他们的美名传播宇内,令他们得以光宗耀祖。” 弘治皇帝眯着眼,也不知方继藩在打什么主意:“卿家希望赏赐他们什么。” 方继藩道:“飞球营夜袭升龙,第一个飞球投下燃烧瓶的,乃是破升龙之首功,不妨就将这飞球,命名为‘忠肝义胆阮文号’,这首功之飞球,今日以安南忠义之士命名,实是天作之合,犹如天上这比翼之鸟,如此,不但阮文得以名垂青史,便连飞球营,能使这般恢复交趾故地的大英雄命名,也是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噗嗤,笑了。 其他人都乐了。 哪怕连萧敬,都忍不住嘿嘿的笑起来。 说实话,方继藩只要不黑自己,黑别人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令人身心愉悦的。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朕看还不够,此人,祭祖时,也要添上,张卿家,要告诉祖宗们,这安南,不知有多少心中向汉的大义士,祭文,你要添上。” 张懋傻呵呵的乐呢,一听,又想到祭祀的事,脸又拉下来。 “臣遵旨。” 弘治皇帝道:“朕觉得这还不够,还要派出使者,到阮文的乡中去,给他营造石坊,赐其家族忠义节坊才是。朕欲令翰林院,修一部《交趾大义录》,便是要择选交趾故地的忠义之士,为其做传,使其芳名百世,遗泽子孙,这《交趾大义录》的头名,便选阮文为第一把,阮文传,需好生采纳他在京师时,为我大明效力的事迹,这一篇传,朕要亲自过目。” 方继藩感慨道:“这样的大英雄,理应得到如此待遇。陛下赏罚分明,臣很钦佩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今交趾故地虽是收复,如何治理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现在这地是打下来了,如何统治,却是重中之重。 方继藩道:“臣听说,交趾的占城一带,有鱼米之乡之称,那里处处沃野,水稻可以三熟,乃天下,最重要的粮仓,不只如此,安南许多地方,十分适合建造良港,无论对大明下西洋,或是出海捕捞,都有莫大的好处。安南之中,为我大汉熏陶者,不是少数。对他们而言,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分别?即便有狼子野心之辈,臣还听说,安南也有大量的汉人,陛下尽头可笼络,我大明有数百万军户,其中许多军户,都失去了作战的职能,许多人生活,饥寒交迫,主要原因在于,军田稀少,不足以使其谋生,不如,将这些人移至安南,使其在占城、升龙一带屯田,再有备倭卫大量捕捞海鱼,就足以让他们自给自足,养活数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暂先如此,命平西侯暂领军镇升龙、占城等地,军政之事,也由他处置,朕到时,再调各地军户入交趾。这交趾布政使司,暂为交趾都司吧。” 布政使司和都司是不同的,比如大同,大同就被称之为大同都司,这是因为,用内地布政使司,让文臣机构去管理边镇,容易衍生问题,边镇的问题,主要是以军事为主,因而,往往辽东、大同等地,都被称之为都司,这个都司,全称为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乃军事机构,同时,也兼顾民政。 方景隆就形同于,以平西侯的身份,同时兼任了贵州和交趾的都指挥使之职。 权利很大,当然,职责也十分重大。 此后这安南主要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屯田了,大量的移民到了那里,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础,到时再笼络一批安南人,就大抵占住了脚跟,而这些军户和移民,只有能够养活自己,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那么渔业、占城的肥沃土地,就必须攥取在手,甚至,未来下西洋,这交趾,甚至可成为通衢之地,利用商贸,加固统治。 弘治皇帝自是喜不自胜,却有些乏了,命方继藩等人退下。 ………… 公主下嫁,已提上了日程,吉日在即,公主府,也已营造,礼部已择定了佳期,方继藩的父亲不在京,因而,这操办之事,就必须得有长辈做主。 方继藩思来想去,找到了张懋。 张懋有经验。 人家一年祭十几次祖宗、天地,列祖列宗和天地都能祭祀,还没有弄出什么差错,这说明啥,专业啊,张懋也不是吹牛,这等礼仪方面的事,问他,算是问对了,张懋操办的很讲究,一丝不苟,让方继藩一下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名堂啊。 “好好学着吧。”作为长辈,张懋几乎代替了方继藩他爹的功能,所以这一次大礼,比祭祀要开心一些,喜庆啊,他接着对跟在自己后头,一脸求知若渴的方继藩道:“往后,你成了驸马都尉,将来,也要学老夫一般,独当一面,为天家祭祖,这大婚的采纳问吉之事,其实和祭祖是一样的,学好了,下辈子有用。” 方继藩道:“我才不学,我有脑疾的。” “你这孩子。”张懋想动手打人,突然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忍住了,突然他开始怀疑人生,是啊,自己为何就没有脑疾呢。 一切都很顺利,过了几日,宫中便来了人,为首之人,竟是萧敬,可见这宫中的规格之高。 萧敬笑嘻嘻的道:“都尉,又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咱甚是挂念着你啊。” 方继藩道:“不知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萧敬笑嘻嘻的道:“当然是大婚的事,咱奉旨,送人来了。” “送人,送啥人?”方继藩有点懵。 萧敬身子一侧,后头,竟有一顶小轿子。 方继藩眼睛放光。 公主殿下来了。 可帘子掀开,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方继藩一头雾水。 这女子,只是面色有些姣好罢了,年纪有点大,面带羞涩,眼睛有些红,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方继藩错愕的看着萧敬,萧敬耐心的道:“试婚啊。” “……” 方继藩懵了。 这个也可以试? 虽然上一世,先上车后补票,蔚然成风。 可是,这个时代,却有这样试的? 看着那女子,方继藩明白了。 其实试婚制,本就是从明朝开始的,有一个说法,是说从万历年间开始,说是万历皇帝让太监冯保负责帮永宁公主选驸马。冯保在收受巨额贿赂之后,选择了一名得了痨病的富家子弟梁邦瑞当驸马。婚礼当天,梁邦瑞咳嗽吐血,冯保还圆场说是见红吉兆,结果公主嫁了不到两个月,驸马就死了。 永成公主就守了12年的寡,到死都还是清白之身。自此以后明朝就偷偷开始有了试婚这个规矩。 也有一说,这个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时便开始。 可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是老朱家的传统啊。 在成婚的前几日,先送一个女子来,嗯,试一试驸马咋样,省得公主殿下上错了车,去了幼儿园。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不试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何况,这宫人,若是试了,以后怎么安排,她也是要名节的。” 方继藩大义凛然,这等事,他不接受。 萧敬乐了:“都尉就别扭捏了,您是什么人,宇内皆知,何必要如此呢,杂家走了啊,明日,来接人,到时此女接回去,还要查验的。”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真试? 看着那垂泪的宫人,几乎可以想象,此等宫娥,入宫之前,定是处子,她十之八九,还指望着自己将来得以遣散出宫,能寻个好人家,这时代的人,将这个看的极重,若是试了,岂不是害人一生? 何况,这宫娥怕是已二十有六七了吧,我还是个孩子呀。 方继藩扯住萧敬道:“说了不试便不试,你啰嗦什么?” 萧敬这才知道,方继藩并非是开玩笑,倒是严肃起来:“这是宫中的规矩,不试,便不可下嫁,都尉能不能不要这么墨迹,咱千辛万苦来,你不试,难道让咱试,咱若是有本事试,也就试了,可咱不能,也不敢啊,好了,别闹,乖。” 方继藩道:“这是陋习,我不喜欢。” 萧敬乐了,陋习……方继藩这家伙……挺有一些意思啊。 第六百四十二章:我方继藩不服 萧敬道:“你拦咱做什么,这是宫里的意思,咱家只是奉旨行事而已。”说着,他不由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这是规矩。” 方继藩冷笑:“什么规矩,陈规陋习,我还需要试吗?” 萧敬深深的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方继藩吐血:“陛下是知道我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令人不放心啊。”萧敬打算摊牌,笑呵呵的朝方继藩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过了年,便十七岁了,是不是?咱们大明的勋臣之家里,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不说娶妻吧,身边有一两个侍妾,都是平常的事,是不是?” 他顿了顿,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接着便斜眼看着方继藩,很是猥琐:“可据厂卫……” “姓萧的,你还查我?”方继藩捋起袖子,要打人。 萧敬立即摆手:“要做驸马都尉的人,怎么不摸一摸底细,这也是有先例的事,总而言之,你身边没有侍妾,没有通房的丫头,这……还不明显吗?摆明着的事啊。” “什么摆明着的事。”方继藩自己都懵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眯着眼盯着萧敬。 萧敬也不打哑谜了,而是振振有词的开口说道:“你……身子有问题!” “我……”方继藩彻底的服气了。 萧敬道:“还不快将此女请下轿来!” 那女子恐惧又迟疑的要下轿。 方继藩气得脸都青了,不由大叫道:“不许下来!” “你……”萧敬恶狠狠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大叫:“邓健,他娘的,喊人,准备家伙。” 远处邓健和一干家人远远看着,战战兢兢。 一听少爷吩咐,邓健倒是没什么犹豫,二话不说,寻了一根棒子便冲出来,双目赤红,也学着方继藩大叫起来:“干啥,干啥,你要干啥!” “……”萧敬脑子有点发懵,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方家一干家丁也纷纷涌出来,个个气势如虹。 这些家丁,可都是没什么王法的,跟着方继藩横惯了,平时管你是哪路神仙,方继藩一声令下,他们也照打不误。 萧敬脸拉了下来:“都尉,你要考虑后果。” “后果个屁!”方继藩冷笑:“萧公公,你似乎忘了我姓啥了。我考虑后果,还叫方继藩吗?你干污我清白,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还怎么出去见人?” 萧敬也算是服了,碰到这种横的人,他发现自己这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厂督竟都不太好使,他立即服软,好言相劝。 “有话好好说,讲一点道理,这试婚,是规矩啊,这是咱为难你吗?不是!” “你还骂我娘?”方继藩气定神闲。 “没,没有。” “你分明说的是,为难你妈!萧敬,你真是欺人太甚了,今日如何也不能将你放回去了,邓健!” “……”萧敬脸色变了,嘴角不由抽搐起来:“是你吗,不是你妈,好吧,不试了。”眼看着一群人要涌上来,带来的几个侍卫,个个神情惶恐,萧敬服了:“不试,咱这就回去告诉陛下,咱们不试了,可好?哎呀,有话好好说……嘛,是嘛,不是姆妈的妈,凡事都好商榷,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方继藩凝视着急了的萧敬,气定神闲的。 “你回去,保准是要向皇上告状的。” 萧敬下巴一扬:“都尉怎将我想成这样的是人,咱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咱虽不是男人,却也是顶天立地,是要脸的人。” 方继藩道:“那回去怎么说?” 萧敬道:“自然是为都尉作保。” “好说。将这轿子里的女人一并抬回去,这女人我方继藩还瞧不上呢!” “好的,好的。”萧敬笑吟吟的点头,很是和气。 其实……真不是看不上。 而是,方继藩是真不想害人,或许对于宫里而言,一个宫娥,可以注定被牺牲掉,这没什么妨碍,当今世上,风气就是如此,哪怕是侍妾和妇人,都可以转手送人,甚至还可以获得急公好义的美名。 可方继藩两世为人,倘若却只为了所谓的试婚,当真害了一个大姑娘,这就真的猪狗不如了。 无论别人怎么看,方继藩宁愿惊世骇俗,闹的鸡飞狗跳,也绝不肯在这方面妥协的。 因为……男人,就该行的正,坐得直,无愧于心。 自己和其他的贱人,不一样! ………… “陛下,陛下啊,那方继藩……方继藩,不但不肯试婚,竟还召集人来动手,奴婢……是陛下的人,他这样做,不就摆明着,是不给陛下脸吗?陛下……奴婢本不该说方继藩的坏话,他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可看看他,现在真是太猖狂了,简直……简直已经到了,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地步。奴婢…………奴婢…忍辱负重,苦不堪言哪,他还要打奴婢……他……他……” 事实证明,太监的承诺,并不是男人的承诺。 回到了暖阁,萧敬便哭了,添油加醋的叫屈着,好似受了天大的苦一样的。 弘治皇帝正低头看着奏疏,一脸烦躁的样子:“噢,知道了,这试婚,确实是可恶的事,何须用别人的名节,来试驸马?” “不成啊,这是祖宗的规矩。再者说了,那方继藩又太多可疑之处,陛下,您想想看,方继藩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这……这像话吗?这是男人嘛?奴婢这么多年,就不曾见过,有人竟不沾荤腥的,这样的人,算男人?”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啪的一下,将奏疏摔在了案牍上,不悦的反问道:“朕有沾荤腥?” “……”萧敬一愣,打了个哆嗦:“没,没有,可陛下非寻常人也,是上天之子,他方继藩……比的上陛下吗?奴婢一直怀疑,方继藩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他才不敢试婚。陛下,为了公主殿下的福祉,切切要小心为上啊。”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可他不肯,如之奈何?” 萧敬心里吐槽,陛下还问奴婢,打呀,让人将这小子抓来,绑了,要杀他的头,他敢不试? 萧敬道:“要不,放出话去,不试,殿下就不下嫁?”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开口道:“朕再想想,朕看方继藩除了脑疾之外,身子还算康健,没什么大毛病。”他口里絮絮叨叨,这等乌七八糟的事,他真的懒得过问:“你去请示两宫吧。” “是,奴婢遵旨。”萧敬说着,匆匆而去了。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已习惯了被陛下召至御前,伴驾左右。 萧敬一走,欧阳志像醒悟了什么,拜倒:“陛下,萧公公侮辱臣师,臣……” “好啦,好啦,婚嫁的事,这些繁文缛节,你们个个如此上心,倒都像你们要出嫁或是娶妻一般,都别闹。” ………… 方继藩将萧敬赶走,捋着袖子,身边邓健等人拥簇着他,方继藩道:“幸好那孙子跑的快,否则砸烂他的狗头。” 邓健翘起大拇指:“少爷威武。” 方继藩回到厅中,翘着脚,坐下,很久没发脾气了,似乎很多人已经忘了自己从前是干嘛的,我方继藩,可是有脑疾的人,他坐下,让邓健给自己斟了一副茶,抿了一口,让邓健滚蛋,心里便想,明日怕是要入宫,得见张皇后,这事儿,需张皇后做主才好。 一口茶下肚,方继藩心里又叹息,在这古代,想要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真是不易啊,后世某些女权,虽是用力过猛,令人反感,可这个时代的男人,说句实在话,作为男人中的一份子,方继藩都有些看不下去,一群人渣,没错,包括了那个姓朱叫厚照的。 心里正寻思着,一盏茶喝尽,方继藩道:“来,换茶。” 小香儿便进来,轻车熟路,给方继藩换了茶水,小心翼翼交给方继藩。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乐了:“香儿,怎么最近见你总脸红,来,少爷摸你一下。” 他对小香香,是习惯成自然,或许人就是这样,突破了某个底线,就没有底线可言了。 香儿居然当真靠近方继藩,却红着鼻子,低垂着头。 方继藩本是作势要行不可描述之事,见她不躲,反而手迟疑了,忙是缩回去:“你怎么了?” “我……我…”小香香沉默了片刻,踟蹰道:“我知道少爷要做驸马都尉,很为少爷高兴。” “高兴?”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小香香:“那笑一个少爷看看。” 小香香扬起泪眼,想要笑,可面上的酒窝没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的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忙是道:“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小香香只摇头。 方继藩便大叫道:“你这样可不成哪,你这样哭,我还怎么放心嫁人,不,放心娶妻,有话便说。” 小香香含泪,期期艾艾要伸手拭泪,冷不防,袖里掉出几封信笺来。 第六百四十三章:都尉好本事 方继藩见状,忙是将信捡起来,一看,却是愣住了:“呀,小香儿,你还会写字了,这什么,情诗?” 小香香本想将书信抢回来,可方继藩比她快一步。 方继藩面上带笑,正要念诗,却发现小香香已哭成了泪人。 这个时候,便是傻叉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继藩一拍额头,忙是将这信笺揉成一团,直接塞进口里,咽进肚子里去:“你看,我没看着,我吃下去了,真没看。” 说着,心软了。 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啊。 见小香香只是抽泣,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 “少爷,奴婢一直都是你的人啊。” “……”方继藩一懵。 可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又是这‘陈规陋习’。 小香香抽泣道:“香儿从伺候少爷开始,便是少爷的人了,少爷一日日长大,虽是爱胡闹,可越发的出众,香儿岂会不知,香儿自知自己只是个丫头,福薄,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却知道,这辈子,少爷去哪儿,香儿就去哪儿。少爷不知哪里学了大学问,香儿怕伺候不上少爷,就读书,识文断字,香儿会背四书,能读五经,能写会算了,指望着,咱们方家,有个主母,香儿一辈子,伺候少爷,伺候少夫人……可是少爷,你做驸马了,你做了驸马,香儿可怎么办,少夫人,将来可不在府上,我不能侍奉少夫人,那香儿留在府里做什么?” 说罢,大哭。 哭的肝肠寸断。 方继藩手足无措,忙是抓住她的手:“别哭,别哭。” 小香香道:“从前香儿总觉得,少爷待香儿好,香儿要带少爷好十倍、一百倍……” 方继藩唉声叹息,看到了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想冲出去将邓健打死。 小香香便热泪盈眶道:“少爷,香儿就这般的不堪吗?少爷哪怕一丁点,也不愿香儿一辈子侍奉少爷。” “想的,想的。”方继藩看着小香香,想着穿越来此的这么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心头一热,忍不住想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却又想到,我方继藩三观…… 三你大爷的观…… 方继藩将小香香揽在怀里,低声道:“别哭,别哭,你一哭我肾有些疼。” 小香香的心思,他大抵明白了。 从一开始,小香香的角色,便是传说中的通房丫头,这是极尴尬的身份,她留在方继藩身边,既得侍奉着方继藩,将来,若是有女主人来,还得侍奉着夫人,她不会有名分,什么都不会有。这本是极凄凉的事,可小香香乐于接受,她就爱陪着自家的少爷,就爱偶尔看着少爷胡闹的样子,就愿关心少爷的寒热。 方继藩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还预备将你嫁人,寻个好人家。” 小香香道:“出了方家,那我不如死了干净。” 方继藩心里唏嘘:“你……是喜欢本少爷?” 这个问题,对方继藩而言,很重要。 小香香拼命点头,眼泪又唰唰落下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其实在这个男女大妨的世界,自己能接触到的良家女子不多,现在,他突然怀念自己的香妃扇了,忍不住手指头想展开一点什么东西,方继藩叹息道:“本少爷有什么好喜欢的呢,本少爷除了相貌英俊,有一些玉洁松贞的德行,年少有为了一点点,除此,颇有几分风骨兼且肾比寻常人好了三五倍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小香香,本少爷都怀疑你眼光有问题啊。” “少爷……你……” “好了,好了,不闹了,你留下,你光明正大的留在府里,没人赶你走,你想侍奉本少爷,那便侍奉本少爷,少一天都不成,我死了你再死,我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小香香忙是揩拭眼泪:“可是,我不能侍奉夫人呀。” 她似乎将侍奉夫人,当做头等大事,似乎没有了夫人,她便没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方继藩汗颜:“我想办法,我自然会想办法。” 说着,抄起案牍旁的茶盏,朝门外砸去。 哐当一声,茶盏摔了个粉碎。 这门外,无数个探出的脑袋,嗖的一下都不见了踪影。 小香香道:“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做女红,我还会……”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下意识的摸了摸小香香不可描述之处,事后才察觉,自己竟和朱厚照乃是一丘之貉,小朱啊小朱,我真冤枉了你,不是你人渣,而是因为,男人本色呀。 当然,此等可恶的三观,方继藩还是极反感的,可见小香香破涕为笑的样子,方继藩却情不自禁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 傍晚,宫里又来了宦官,这一次,来的却不是萧敬,可那宦官身后,依旧还有一顶轿子。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战战兢兢,道:“都尉,娘娘让奴婢……” “不是说了,难道本都尉和萧敬那老狗说的还不够明白,还需跟你重新说一遍?邓健……” 宦官立即道:“不不不,娘娘已经知道都尉的心思了,娘娘都知道。” 这宦官贼贼笑着,更猥琐。 方继藩皱眉:“什么心思?” 宦官咳嗽一声,身后的便有人挑了轿帘子,便见这一次,轿里坐着的,却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虽是抹了淡妆,可比之此前那一位,既年轻,又不知美艳了多少倍。” 敢情张娘娘还藏着这样的绝色啊,方继藩忍不住喉头滚动,这丈母娘,还真是…… 多半张娘娘是认为自己对此前的那位大姑娘不满意,因而又让人抬了一个小姑娘来。 方继藩忍不住凛然正色,这一刻,他双手叉腰,面如金刚,正气凛然道:“这是什么意思,长得漂亮又如何,我偏就不要试婚,你们将我方继藩当成什么人,我是柳下惠,脑子里从无一分半点乌七八糟的东西,我正直的名声,宇内皆知,张娘娘这是羞辱我,赶紧将人抬回去,不然我要打人。” 宦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跪在地上:“都尉,都尉……奴婢是奉旨来的,奴婢若是这样回去,没法儿交代啊,您就行行好,就当是行善积德。” 方继藩抱着手,冷眼看他:“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人,非要逼良为娼,这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商量,试婚可以,我有一表妹,虽不是宫里出身,却需让她来试婚才成,试了婚,便让她去公主府,自此侍奉公主殿下,不然,没得商量,我出家做道士去。” “不知是哪个道?” 方继藩道:“全真!” “……”小宦官脸色惨然,全真……是不近女色的,他倒是极识趣:“奴婢这就去回复娘娘,请都尉稍待。” 方继藩心里松口气。 次日一早,终于来了消息,宫里做了妥协。 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事,现在吉日选定了,天下皆知了,眼看着好日子在即,继续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最重要的是,试婚。 不试婚,心里放不下啊。 到了再次日,便有宦官一大清早至方府。 方继藩抱着小香香一觉醒来,小香香的眼角,还带着泪痕,起身,手忙脚乱要给方继藩穿衣,方继藩大手一挥:“今日不必了,外头……已有人等了吧。” 小香香旋即明白,俏脸微红:“少爷……” “去吧,不要怕,我和他们都很熟的,他们人还不错,除了一个姓萧的死太监。” 小香香穿了衣裙,出去,随即,便坐上了一顶轿子。 这轿子至侧门,在宦官的引领之下,至仁寿宫。 仁寿宫里,张皇后坐卧不安。 昨夜,一宿未睡。 事关着自己独女的幸福,她不得不关注。 从厂卫里得来的奏报,方继藩真是越来越可疑了,此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萧敬笑吟吟的站在张皇后身边,道:“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咱们的都尉,当真是坐怀不乱的至诚君子呢?” 张皇后颔首点头:“你觉得有几成可能?” “娘娘说的是坐怀不乱?”萧敬道。 张皇后点头。 萧敬想了想:“奴婢觉得,以都尉平素的为人,奴婢丢他还是有几分信心的,至少也有一成的把握。” 张皇后脸拉了下来。 片刻,有宦官道:“娘娘,人入宫了。” 张皇后看着宦官:“昨夜,有人守着吧。” “有,寸步不离的在外头守着。”宦官道。 张皇后颔首:“请女官查验吧。” “奴婢……遵旨。” 张皇后坐下,呷了口茶,努力的使自己心平气和。 半柱香之后,便有个年老的嬷嬷进来:“奴婢见过娘娘……” “如何?”张皇后道。 老嬷嬷脸皮比较厚,倒是那些年轻的女官们,却都面色俏红。 老嬷嬷道:“根据奴婢的查验,都尉好本事啊,身体比寻常人,不知结实多少倍……” …………………… 第四章送到。 自从病好之后,特别容易犯困,造孽,老虎……堕落了,睡觉。 第六百四十四章:臣有一个门生 他真的很棒 张皇后已是喜出望外。 这个时代对于男丁的要求,是以传宗接代为标准。 你人可以渣,可以不学无术,却需能传宗接代,方能后继有人。 那嬷嬷,显然是张皇后最信重之人,有了她的话,张皇后宛如吃了定心丸。 “好,按着原定佳期,下嫁。”张皇后一锤定音。 她忍不住侧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四十四章:臣有一个门生 他真的很棒 第六百四十五章:超凡入圣 当然,要去交趾,也未必非要王守仁不可。 自己门生这么多,哪一个都很优秀。 可方继藩选择王守仁,不只是因为王守仁能说,而是因为……王守仁能打。 这……才是王守仁最擅长的事啊。 读书人里,最能打就是他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疾病的抵抗力比较弱,且极容易水土不服。 而从京师到安南,气候完全不同,一般人的身体,是扛不住的,可王守仁不同,他身体太好了。 好到了什么地步呢。 好到了历史上,这家伙得罪了当时的如日中天的刘瑾,刘瑾将他贬至贵州龙场,而后,派出了杀手要杀死他。 要知道,历史上成为了八虎之一的刘瑾,那时已到了权势滔天的地步,被人称之为立皇帝,他既要杀王守仁,且还派出了杀手,那么这些杀手,就绝非是阿猫阿狗,一定是当时世上最优秀的刺客。 可结果,王守仁还是跑了,没错,他没有给这些所谓的杀手任何的机会,并表示,你们的专业性还不够,下辈子投了胎再来。 此后,王守仁抵达了龙场,这贵州龙场,并非是贵州贵阳等地,大明占据的军卫和城市,虽也因为贵州偏僻,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家日子苦哈哈,可那广大的崇山峻岭,却几乎是看不到汉人的,龙场就是这么个地方,鸟不生蛋,没有任何同族,就王守仁孤身一人,四周是崇山峻岭,到处都是对他不友善的土人。 可王守仁还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让土人们对他折服,方继藩深信,王守仁绝不是因为他的学识让土人们折服的,毕竟王守仁和土人之间的语言,十之八九不太通,你天大的道理,人家也听不懂,因此,排除了靠嘴巴说服别人的可能之后,唯一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了…… 可见,一个人的身体素质是多么重要啊,多少被发配去了当时贵州的人,尤其是类似于龙场这样区域的人,几乎都是九死一生,就算勉强活下去,怕也剩半条命了。 可结果,王守仁活蹦乱跳,不但在龙场蹦跶着出来了,且还在龙场领悟了大道,可见王守仁的在那里的精神生活十分丰富,而一个人在那疙瘩地方还能愉快的领悟大道,这……就很不简单了。 身体好,能打,会讲道理,且做人有底线,绝不轻易妥协,有无以伦比的忍耐力,且从历史上他平定宁王叛乱的经历来看,王守仁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在混乱时刻,能够做到冷静思考,并且能迅速的收拢人心,站稳脚跟,以区区一人,力挽狂澜,最终平定叛乱。 这样的人……不去交趾太可惜了,若不是时代局限,方继藩都想将他送去木骨都束,让那里的人,也尝一尝以德服人的滋味。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王守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此人,确实很有才具,是个有学识的人。 且欧阳志伴驾时,经常会提起他的师弟们,欧阳志就曾一再说过,几个师兄弟里,王守仁的才华,是他欧阳志的十倍。 显然,欧阳志他吹牛了,因为明明王守仁的才华是他的一百倍。 当然,弘治皇帝是有些不信的,他认为这是欧阳志过于厚道,太过谦虚。 而现在,方继藩举荐了王守仁,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既如此,那么,不妨就让王编修去试一试,也没有妨碍。” 张升急了,这还了得,现在是要收拢交趾人心。你一个新学的人,去凑什么热闹,还嫌京里学新学的人不够多吗?再者说了,他对方继藩是不服气的,教谕之事,是礼部的职责,你方继藩手太宽。 张升道:“陛下,臣以为,王编修,以编修而任提学,难以服众啊。” 他一提醒,倒是让人回过神来。 不错,编修是七品,而提学,负责的乃是一省的教化,管理一省的读书人,位列三品,七品升三品,虽然翰林官往往升迁较快,可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若如此,纲纪礼法何在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那么依卿之见,何如?” 张升道:“大儒陈望祖,致仕之前,在国子监,官居四品,此番出仕,若任交趾提学,恰如其分。至于编修王守仁,此时正是国家用人之时,陛下不拘一格,任用贤才,无可厚非,王守仁是有才学之人,这一点,臣不敢否认,何况驸马都尉极力保举,臣以为,可使其暂代提学副使,如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提学,被人称之为都督,这是因为,他是都督一省的学务,手握无数读书人的大权。而副使,往往被人称之为观察,一个都督,一个观察,单凭人们的称呼,其实就可分出正副之间的区别,什么是观察呢,那就是好生观察呗。 方继藩道:“交趾地方广大,这正使和副使,可分置两地为好,正使可在升龙就任,副使还是在占城为宜。” 张升瞥了方继藩一眼,心说,你方继藩还真鸡贼啊。 副使即为观察,其实也就说明,这个副的,几乎没有权力,和被称之为都督的提学官,有天壤之别。 可是,方继藩提出分置的要求,却改变了权力的架构,两个官员一旦分置,去了占城的王守仁,就形同于是交趾南部的第一学官,没有上官的掣肘,也就不只观察这样简单了。 张升对此,似乎也没太大的意见,只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沉吟片刻:“就如此吧,明日放旨,即刻赴任,不可贻误。这是大事,万万不可贻误。” 张升松一口气,有一种虎口夺食的感觉。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腹诽,这张尚书对我很有意见哪,是不是找个机会,绑了他儿子去教化一下。 好在,方继藩已是个体面人,已经不玩此等下三滥的事了,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即逝而已。 ………… 方继藩回了府。 等王守仁下值回来,本要去西山,却被方继藩喊了去。 方继藩在书斋里,手里拿着一卷书,此书乃有名的《春秋》,有逼格的人都爱捧着它,实乃居家旅行,必备良书。 一见到王守仁进来,方继藩手里捧着书,目不转睛的看。 王守仁拱手作揖:“学生见过恩师。” 方继藩依旧看着书,聚精会神,只淡淡道:“且等等,为师看此书,正看得入神。” 王守仁便古怪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见方继藩依旧全神贯注。 王守仁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有点恼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王守仁小心提醒道:“恩师,书拿倒了。” “……”方继藩有点懵,细细一看,好像……真的…… 哎,这家伙,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就是学了自己耿直的臭毛病,做人,不懂得圆融变通啊。 方继藩面色从容,将书放下:“为师故意如此,就是要试一试你的观察力,很好,看来,你近来,果然有了许多的长进,为师很是欣慰啊。” 王守仁道:“恩师,观察力?” 方继藩肃容道:“正是如此,为师保举了你,有一件天大的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师思来想去,你便是那个人,为师一直对你寄以厚望,这一点,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好吧,闲话少说,明日,会有旨意来,你接了旨意,便去交趾。” “交趾……”乍听这消息,王守仁有点懵。 方继藩笑吟吟道:“为师保举你为交趾提学问副使,你也知道,交趾新附,这上下的百姓,大多不服王化,若不教化他们,他们如何知道,咱们的皇上,有多圣明,又如何知道,成为大明子民,是何等的荣耀的事,可为师纵览朝中,却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你,伯安啊,你要给为师争口气啊。别学你那些成日吃饱了撑着的师兄弟。” 王守仁明白了,他面上无喜无忧,似乎对他而言,这个世上,到哪儿去,都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恩师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倒令他颇有感触,王守仁感慨道:“师命不可违,学生一定不负恩师所望。” “此去安南,山长水远,你孑身一人,恩师有些不放心,徒孙之中,若有愿意随你同去的,你一并带上吧,路上,也有一个照应,记着,不要任性妄为,我们是体面人,不可教人嚼舌根,说为师教导无方。” 王守仁肃容:“学生谨记教诲。” “好了。”方继藩觉得和王守仁沟通,还是很轻松的,他不会多问什么,自己说啥就是啥,除了有时候,他会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外,其他都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守仁想了想:“学生没什么可说的,恩师吩咐,学生尽力去做便是。” 方继藩欣赏的点头,果然有大将之风,从不瞎逼逼,简洁干练,技能点,全点在思考,啊,不,瞎琢磨上头去了,不愧是未来超凡入圣的男人啊。 第六百四十六章:喜当爹 次日傍晚。 王守仁启程了。 追随王守仁的读书人不少。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学八股金榜题名。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纯粹的人,他们得到了王守仁的教诲之后,醐醍灌顶,对于八股求取功名之心,顿时淡了,在他们看来,自己需靠功业来求取功名,便如汉时的张骞以及陈汤一般。 四十多个徒孙,头戴纶巾,一身儒衫,却依旧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因为他们除了背负了书箱之外,腰间还配着剑。 秀才是有持剑特权的,这是国朝的规矩,只是,人们早就不兴此事了,甚至,持利刃,对读书人而言,是可耻的事。 可他们,人人一炳长剑在腰间,除此之外,腰间,还悬着一柄鹊画弓,书箱上,挂着一个箭袋子。 这是他们所有的行囊。 书、弓、剑,再加一袋干粮,几身换洗的衣物。 在西山书院时,便有弓马的练习,也会教授一些剑术。 他们的师傅,乃是朱厚照和王守仁,这两个人,无一不是名家。 除此之外,他们各骑了一匹马,马是好马,西山的马很出名,主要是从鞑靼人那里缴获了上万头,除了一部分卖相不好的拿去作为畜力和兜售之外,其余相貌英俊且体力好的,统统养了起来,有专门的马倌,为它们预备马料,甚至寻觅优良的马种,杂ja培育。 在西山,伙食很好,从不愁吃穿,读书、骑射,每日如此,偶尔,也要干一些农活,操持一些家务,以至于这些徒孙们,个个虽是儒衫纶巾,却多是菱角分明,带着不同寻常的气质。 他们向方继藩行了大礼,算是道别,随即纷纷上马,扬鞭而去。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方继藩心里惆怅了。 每一次,有徒子徒孙从自己身边离开,就宛如有人割自己的肉一般,这些……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啊。 可是孩子总会长大的,总会奔向远大的前程,今日是交趾,明日是爪哇,后日是苏门答腊,还有木骨都束,有金山…… 方继藩摇摇头,成亲去了,再见了啊。 ………… 大婚当日,方继藩随英国公张懋,迎了公主出宫,尔后,至公主府,因为是迎皇亲,这边方继藩接人,可亲朋好友,却只在方家摆酒款待,他们显然,是没法子见到新郎官了、 方继藩头顶乌纱帽,身穿大红礼服,胸前戴大红包,招摇过市,而这公主府,就在宫不远,地段很好,附近就是国子监,坐拥护城河,揽一城之精华,与宫城为伴,顶级学区,前庭后院,超大门户,前后五进,青砖红瓦,集京师之精华。 方继藩看着这府邸,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惜……这还不是方继藩的,是公主府,更像是詹事府一般,是一个构,虽是公主深居于此,可里头,还设置了许多女官和宦官。 这是一个衙门啊,他大爷的。 以后我方继藩来见公主殿下,还需打卡上班一般。 算了,暂时不多想。 当夜,红烛摇曳,握着朱秀荣的,朱秀荣的上,有些许的冰凉。 方继藩叹了口气:“真是不易啊。”一面说,一面掀开头盖。 冉冉红烛之下,是朱秀荣那绝色的面容,红烛恰好掩了她面上的娇羞。 方继藩坐定了,道:“该不该喝合欢酒了?” 朱秀荣微微蹙眉:“我喝不得酒。” “那便不喝了。”方继藩乐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朱秀荣咬着唇:“嬷嬷教了的,说是要同被而眠,要做……做那个……” “做啥?”方继藩服了,宫里人就是讲究啊,不但要试婚,居然还提供了教学,一条龙服务吗? “……”朱秀荣抿嘴,不说话。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扭捏了,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也有今日。”熄了烛火,自是同被睡下,难免心猿意马,折腾了起来。 ………… 新婚燕尔,总是多了几分美好。 二人在一起,也总免不得有说不完的话,也做不完的事。 可用不了几日,公主府就受不了了,负责公主府的女官偏偏得罪不起方继藩,主要是这家伙有点二,说话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说,你爹娘好嘛?你还有一个兄弟在天津卫是不是? &nsp; 女官匆匆至坤宁宫,拜下。 张皇后身边没了女儿为伴,心里难免惆怅,现在得了女儿的消息,也不免高兴起来,看着这女官,这女官却是脸色惨然:“娘娘,有些事,奴婢不得不来禀报………” 张皇后对着铜镜,正在梳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直言无妨。” 身后的宦官,给张皇后挽着发髻,张皇后出神的看着自己的容色,却听这女官道:“都尉隔差五,就来公主府,奴婢们,拦不住。” “新婚燕尔,这是常理。”张皇后倒是有些嗔怒。 女官期期艾艾道:“可这几日,每日都来四趟,还留宿,以往,没这规矩。” 驸马其实很惨的。 每一次来见公主,都要禀报,可也不是禀告公主,却需女官们同意了才准进去,而女官们往往不愿驸马去见公主殿下,因为这显得公主不够庄重,更显得驸马轻浮,因而,往往让驸马吃闭门羹。 因此,甚至出现了驸马需要见公主,还需偷偷给女官们行贿的事。 有的公主不服气,因为这些女官和宦官,甚至连自己都欺负,在这公主府里,自己做什么,都被这些人管束着,于是难免要去告状,可这一告状,非但没有了为她们做主,反而使宫里愤怒了,你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是楷模,是典范,怎么能天天见驸马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欲求不满呢,咱们是体面人,多少人看着呢,也不怕被人笑话,最终的结果,往往是申饬公主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公主们虽是下嫁,要嘛所嫁非人,要嘛有了夫妻之恩,可一月下来,也未必能见一面,比牛郎织女还惨,驸马呢,成日往返于京师、都凤阳、南京的皇陵,隔差五祭祀。 太康公主的情况,和寻常公主不同,她乃是独女,宫里更体谅一些,一天去面见四次,竟还留宿,张皇后有点懵:“你们不晓得,偶尔挡挡驾吗?” “奴婢们不敢。”女官难以启齿道。 这一届驸马都尉是个狠人,和以往平民出身的不太一样。 张皇后便道:“既如此,以后规劝一下吧。” “可是……” “可是什么?”张皇后也恼了:“这等事,难道叫本宫将驸马召来说,你觉得,这合适吗?又或者是让陛下下旨意,申饬秀荣和方继藩,你记着了,她是哀家的女儿。这事儿,不可外传,传出去,别怪哀家不客气。” 这女官也算是服了,挡又挡不住,还得藏着掖着,对待驸马都尉,竟还要以德服人,也罢,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 方继藩将公主府当做自己的家了。 这里确实比方家要舒服,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由宫内帑供应,也就是说,方继藩在这里的吃用,吃的都是公家的。 上辈子没沾着国家便宜,这辈子,总算有会了。 方继藩热泪盈眶,他先是换了公主府的厨子,厨子太次了,却是让人去了西山,请了一个厨子来,此人跟着温艳生帮厨,而今,厨艺也算是精湛。 接着,他还打算换掉那该死的女官,因为她见了自己,总是脸色不自然,直接让她收拾了包袱滚蛋,敢让自己看见,便让太子打死她。 换上来的,是方家的一个老嬷嬷,方家的人比宫里的人热情,看了方继藩便开口笑,很令人舒畅和愉悦。 宦官们,却是留下了,不过为了免得碍眼,统统滚出内院去。 如此一来,心情舒畅了,夫妻之间,倒也难有什么争吵。 到了九月,朱秀荣身子便有了异样,请了御医来,一查验,竟是有喜。 这一下子,宫里极是高兴,竟是赏了方继藩五十万金,似乎觉得是方继藩功勋卓著。 突然要有了孩子,方继藩心里有点懵,却是乐不可支。 朱秀荣自来了公主府,原本以为,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囚笼,谁晓得,这里再没有那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嬷嬷,方继藩隔差五来,见的多了,自也心里欢喜无限。 而今,肚里有了孩子,顿时便小心翼翼起来,时刻捂着自己那根本未隆起的肚子,细心呵护。 此后一些日子,朱厚照终于有了音讯,这家伙或许是对方继藩怀恨于心,消失了好一些日子,成日躲在自己的东宫里,也不知搞什么名堂,他一见方继藩,立即大叫道:“老方,老方,要生了啊,哈哈,要做爹了。” 方继藩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做什么爹,公主殿下才刚刚有身孕不久,你胡说什么?” “我呀,我呀……是我!”朱厚照喜滋滋道:“本宫就要做爹了。快来,恭喜一下。” 第六百四十七章:传道 要生了啊…… 方继藩虎躯一震。 小朱做爹了。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二人大眼瞪小眼:“何时生?‘ “产期都差不多,想来都是这几日,你见了容侧妃的肚子吗,好大,比西瓜还大。”朱厚照兴奋的搓:“本宫要生个儿子,像本宫这样聪明,生个儿子。” 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乖,女儿也挺好,不可厚此薄彼。” 朱厚照冷笑:“生女儿不好,如我妹子那般,有什么不好,只便宜了你这样的人。” 方继藩怒了:“殿下,天地良心,我如何不好了?” “你……”朱厚照开始惆怅:“你不懂为人兄的心思。” 太子殿下即将要生了,不,而是他的侧妃们即将要生了,朝野内外,俱都关注,每一个人都激动的等待着皇子的降临。 哪怕是内阁的大臣们,现在也开始掐着指头,开始算起了日子。 怀胎十月,瓜熟落地,天气渐冷,却令许多人心里很暖和。 大明,后继有人啊。 子嗣昌盛,乃是一个王朝兴盛的象征。 宫,也早已开始忙碌起来。 起初是个侧妃有了身孕,此后又是正妃怀了孩子,可之后,东宫里便不再有秀女有身孕了。 当然,这和张皇后的安排不无关系。 太子太折腾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现在既然传宗接代的任务部分成功,眼下还是让太子消停一会儿好,留得青山现在,不怕没柴烧啊,因而,东宫的秀女换了一批,嗯……张皇后的审美,还是很正常的,至少朱厚照的气色,近来很不错。 朱厚照决心给自己的皇子们织毛线衣,他在西山镇国府,盘膝坐在榻上,熟稔的打着毛线,他的织工很好,一针一线,哪怕是回针,都很讲究。 他得织九件毛衣,件是侧妃的,还有一件,是一个月之后,正妃产生的孩子,自然……还有一件是明年夏日的时候,自己的妹子也即将产下的孩子。 朱厚照就是这般,一旦做起事来,就极认真,不为外界的琐事所感染。 方继藩没他这耐心,一转眼,又偷偷去公主府了。 ………… 占城。 一个月前,王守仁带着自己的门徒们,抵达了这里。 一路飞驰而来,他们精力充沛,倒是并没有露出疲惫之色。 而今,明军的旌旗,已挂在了城头。 这是一座新的城市,数十年前,安南攻占城国,将占城王都付之一炬,此后,安南人在原址建立了这座新城,这一路,到处都是稻香,王守仁等人惊奇的发现,哪怕要接近冬日,这里的天气,依旧宜人,不只如此,第季的稻子,因沉重的稻谷,而起起伏伏,随风摇曳。 这哪里是西洋之江南,江南的稻谷,也不曾有季啊。 不只如此,这里的稻子,明显比之江南的稻子要低矮一些。 这显然,是经过了长期育种的结果,传闻之的占城稻,不但早熟、耐旱,最重要都是,它低矮,对于稻谷而言,长得高,并不是好事,因为一旦大量的结了稻谷,因为过高,很容易稻杆被压垮,最终稻谷不等人来收割,便已脱落,没入泥泞之,而越是低矮,越可以晚一些收割,使其完全成熟,谷粒饱满时,方可获得更高的产量。 王守仁头里戴着交趾人特有的滕帽,这里天气炎炎,不戴着遮阴的滕帽,实是吃不消。 占城的守将一听提学副使来了,亲自迎接,设宴,当日宾主尽欢,守将早已在城腾出了提学行辕,可是王守仁却是拒绝了守将的好意。 “吾来此,是教化交趾上下百姓,若在城内,在衙,如何教化呢?交趾的百姓,九成以上,俱在郊外,不妨,这行辕,就在郊外吧,我看城西里处,有一处村舍,它地处津要之地,不妨,我便在那里结舍,讲授学问。” “……”这守将有点懵。 这个副使,脑子有点不对劲啊。 可对于王守仁,守将却是半点都不敢马虎的。因为平西侯早就来了书信,说这是他的徒孙,敢怠慢了这位提学副使,抽死你。 守将便干笑:“只是,若在城外,安全方面,难以得到保障,当然,这占城百废待举,现在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一切都可便宜行事,只是……” “无妨……”王守仁笑了笑:“每月送来一千斤粮食就可以了。” 次日,王守仁果然出现在了那村社,就在安村社外头,和徒孙们忙碌了下来,他们买下了一大块土地,暂时先建了一些草庐,住下,在这草庐之前,他们开辟了一块沙地。 很快,在这清晨,便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王守仁带着读书人们练剑,骑射,读书,偶尔,也会出现在村社里。 这村落不小,因靠近占城,人口巨大,附近还有一个集市,经常会有士人、商贾、僧侣过往。 王守仁的出现,对于这里的村民而言,是一件极稀罕的事。 他们知道安南已经亡了,也知道自己竟稀里糊涂的,成为了大明交趾都司的子民。 相对于那些不忿的士人,还有许多的旧贵,这些寻常的百姓,要显得平和了一些,因为明军驻扎在此,在他们心里,似乎和当初的安南人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占城,许多人都自认自己是占城国的百姓,占城亡了十年,虽经历了两代人,可当初的身份认同,并没有随之消除。 一开始,人们发现,这个奇怪的人在没有阻拦的沙地里盘膝而坐,教授其他人读书时,似乎并不会因为大家的靠近观察,而对大家表现的反感。 他依旧还教授弟子们读书,弟子们学的,也极是上心。 他们和许多村民,没什么不同,读完了书,这些弟子,便开始各自做农活,他们养了十几头猪,还有两百多只鸡,他们还喜欢骑着马,在附近奔驰而过。 不过……他们更多的时候,是与世无争。 好奇的人,开始蹲在沙地周围,看着王守仁讲课了。 王守仁见到了好奇的人,便带着笑容,走过去,他是极聪明的人,这些日子,他出现在集市和人沟通,居然已经简单的学会了一些占城的土语。 “你想读书吗?”王守仁看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青年面目晒得黝黑,似乎是附近做工的,他看着笑吟吟的王守仁,吓的逃之夭夭。 可王守仁无所谓。 他依旧还是老样子,犹如进入了桃花源的隐士,平和,且规律。 第日之后,那青年人跑了回来:“我想读书。” 读书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本就是奢侈的事。 可人都有求知的本能。 从此之后,青年人便留下来了。 他叫吴长大,很奇怪的名字。 王守仁耐心的,教授他汉语,教他学习汉字。 有时,徒孙们也会帮忙。 吴长大学的虽有些费力,却很快。 这一下子,附近许多人知道,这里可以读书了,且……是不要钱的。 汉话和汉,在安南国还在的时候,是属于贵族语言和字。 这一点,和朝鲜国差不多。 贵族们自幼,就学习汉人的官话,学习汉字,读汉人的经典,至于寻常的百姓,却是根本没有资格接触这些的。 而恰恰,在这个时代,安南国的一切典籍和史记录,哪怕是世情小说,都是由汉字所书。 因而,对于似乎吴长大这样的人而言,学习这贵族的雅言和雅,本身,就是极荣耀的事,他意味着,他可以和数里外外的士子,用雅言对话了。 他黑不溜秋的,而且经常性不爱穿衣服,可慢慢的,他开始发音,开始拿着木棒,在王守仁和他的门徒们的注目之下,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他能来此读书的时间不多,因为需上工之后,能够糊口才能来此读书。 等他慢慢的开始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语,说着简单的汉话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似吴长大这样的人,开始变多了起来。 毕竟,它不要钱。 而且在这里,这位先生很随和,闲暇下来的人们,无处可去,带着好奇,纷纷来此。 沙地里,已慢慢聚集了十多人,四十多人是王守仁从西山带来的,其余的,有老有少。 他们彼此开始用汉话夹之以语进行简单的对话。 当然,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向王守仁提出问题。 吴长大就有许多的疑问,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脸色发红,显得有些扭捏,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许多人心底深处深藏的身体:“先生是汉人,我到处听人说,汉人是我们的敌人,先生,也是我们的敌人吗?” 王守仁一丁点都不像是敌人的样子啊。 可虽有人来此学习和读书,和背地里,关于针对汉人的仇视言论却是暗波涌动。 吴长大脑海里,这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当然,他也害怕触怒了王守仁,毕竟王守仁对待自己还不错。 第六百四十八章:恩师 你还好嘛 王守仁微笑。 看了吴长大一眼。 这个问题,显然十分重要。 来了交趾,若是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所谓的传道,显然就成了笑话。 所有的门徒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莞尔:“彼安南国在时,官吏征收尔等赋税几何?” 吴长大想了想:“十之三四。” 王守仁颔首:“安南为交趾之后呢?” 吴长大又想了想:“略微少一些。” 新附之地,少一些,本就是朝廷的国策。 王守仁道:“彼安南国时,官吏们可贪民、害民。” 吴长大犹豫片刻,和其他几个占城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历来都有。” “而今官吏还贪民、害民吗?” 吴长大很实在道:“耳闻不少。” 王守仁叹了口气:“安南国在时,与交趾恢复故郡时,相差无几啊。愚钝的人,将人分为同宗、同族,却殊不知,害己者,还有这乡间残害乡里,侵夺土地者,却十之八九,为同族,为同宗。大丈夫在世,何以以族亲区分百姓呢?” “老夫再问你,交趾的百姓,与贵州之民,又与大明江浙之民,有何分别?” 吴长大沉默:“我……” “不会有分别的,你要吃喝,要穿衣,他们也要。你痛恨贪官墨吏,他们也是如此。你内心有欲望,他们亦有欲望。你们才是兄弟,若眼里,只看到了所谓的血缘之亲,这不免变得浅薄。君子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既爱民仁政,知民间疾苦,交趾的民间之苦,与贵州民间之苦,于老夫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因而,老夫教授人读书,先教授人同理之心,本意即如此。” “我希望将我的学问传授给你们,是希望你们能明白庶民的疾苦,而非将人以族亲将区隔,救交趾之民,是爱民,救贵州之民,亦为同理。” 吴长大眼睛一亮:“这即是说,真正的敌人,在于对百姓们不利的恶政,而非是贵州之民,视交趾为仇寇,交趾之民,视汉民为死敌。可是如何改变恶政呢?” 王守仁微微笑道:“人人都做不得宰相,不能高屋建瓴,人人都有自己的才干,哪怕只是发挥一些小小的作用,即可以了。” 吴长大等人皱眉,自惭形秽道:“我等不是先生,先生是有大才干的人,可是我们只是乡间野夫,即便明白这个道理,怕也没有济事的才干。” “什么是才?”王守仁和颜悦色的看着他。 吴长大沉默很久。 王守仁笑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才干和专长,天生万物,万物都有他的作用。可在大明,人们认为,只有读书做了八股,能够为官,方才是才。可我不这样看,贤明的人,绝不会只将作八股视为才,诸葛孔明,你们有耳闻吗?” 吴长大忙是点头,三国,无论是在倭国、朝鲜和安南,都是深入人心的。在交趾的地位,不亚于后世在安南的《还珠格格》。 王守仁道:“倘使诸葛孔明去捕鱼,他能发挥自己的才干,能够做的比渔民更好嘛?” 吴长大一愣:“捕鱼也是才干吗?” “是。”王守仁道:“诚如耕地,而今,在大明,因耕种而封侯的,就有一位。可使这位封侯的耕者,前去带兵,那么,他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吗?” 吴长大一呆。 王守仁笑吟吟道:“君子理应学会举用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发挥他的长处。君子也应当善于发掘自己的才干,去做自己擅长的事。将一件擅长的事做好,做精,至独树一帜的地步,这何尝又不是有利于身边的人呢?” 吴长大等人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可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擅长的事。” “不急,大器晚成,也没什么不可。”王守仁道:“平时多读书,可和师兄们多学骑射,心中怀有大道,即可。” “天下的学问,何其多也,吾辈上下求索,也无法得知万一。” 吴长大心里一松,他觉得王守仁的话很有道理。 他细细想来,在自己身边,最可恨的,那曾经远在天边的汉人,哪里够格,身边可恨的人,即有侵害同宗的某些叔伯,也有曾横行乡里的同族官吏,自己和他们,就因为都是安南国人,所以他们便会收敛几分吗? 现在明军入交趾,他们所任用的底层官吏,又何曾不是当初的安南官吏啊。 心怀天下。 这句话,他起初不同,可现在却明白了,所谓心怀天下,非心怀占城,非心怀交趾,而是天下万千和自己一样,饥寒交迫的百姓,利用自己所擅长的事,去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即为君子啊。 吴长大便定下了心来,似他这样的乡间野夫,被人所轻视的粗鄙之人,原来也可以做君子,可以通过学习,发掘觉自己的才干。 除了读书,他还开始学习剑术,学习骑马。 他体力还不错,且伸手民间,剑术学的很快,只短短半月,竟可以勉强和师兄们走几个回合了。 他的汉话,越来越熟练,已能写出两百个汉字了,每日,他虽还去做工,可吴长大却突然发现,自己……已是焕然一新,再不是从前的吴长大了,从前,只是浑浑噩噩的做工,养家糊口,现在看了一个事务,却不免思考,不明白的,便询问王守仁或者自己的师兄,偶尔,也和其他交趾的师弟彼此交流。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从前为小人,而今却成为了善于学习和思考的君子。 他开始用一种不一样的眼睛,去看待事物,渐渐充实自己内心中的理论。 而此时,他的师弟们,也越来越多,半月之后,聚在此的占城年轻人,居然多达三百之众。 有人是认为明军已至,既有雅言和雅文可学,不学白不学。 也有人不过是怀着好奇,结果来此之后,渐渐喜欢了这里的气氛,便愿意留下来。 这里结的庐舍,越来越多。 一个叫阮义的弟子,家里颇为殷实,居然投献了许多土地。 城中的守将,也赠与了一些土地出来。 如此,师兄们开始带着师弟们在此搭建起一个个草庐,他们开始养了越来越多口猪,有师兄很擅长阉猪,人们发现,原来阉猪,竟可如此的味美。 交趾医学院也搭建起来,很简陋,建造蚕室,费了很多功夫,消毒的酒精和许多药材,都暂时请人从京里顺路带来,有一个叫刘安的师兄,耳濡目染了一些西山医学院的医术,就在前日,一个附近的村民,顺利的割下了自己的腰子。 他们开始养了一百多只鸡,许多农作物,如玉米、红薯、土豆,也开始尝试着,在这里试种,还有金鸡纳树,也开始引入种植,这些作物,其实本就是在南美发现,在西山,许多都需在温室种植,可这里的气候和地理,本就和美洲相同,种植起来,反而更加容易。 有医术的师兄,偶尔会出去行医,以至于到了后来,人们发现他们看病比寻常的大夫有效的多,来请他们问诊的人,也日渐增加。 附近的山地,由人领着,开辟了出来,山地里土地贫瘠,以往是种植不出粮的,却可种植玉米和红薯。 王守仁风雨无阻,每日来到沙地,无论来这里的人是谁,他也一视同仁,进行教导。 此时,却有一份紧急的公文传来。 王守仁取了公文,这是自升龙城的提学陈望祖的公文,要求各处学政和教谕,推行四书五经,这位陈提学,乃当世大儒,他认为,只要让士人们多读孔孟,这教化,也就可以顺利了。 陈望祖赴任时,是坐了几千里的轿子来的,一路行来,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比王守仁,足足晚了一个多月才上任,此时公文送达王守仁的手里,王守仁只轻描淡写的看了看,便将这公文,搁置到了一边。 前来送公文的学生刘安忍不住道:“恩师,似乎对陈提学的公文不甚满意。” 王守仁淡淡道:“陈先生太拘泥了,他只以为一道公文下去,教化即成了,殊不知,交趾乃新附之地,对大明最不满的,恰恰不是乡间的农人,也不是饥寒的百姓,而是从前安南国的显贵啊,明军至此,受害最大的就是他们,他们本就是学四书五经,本就学习孔孟,本就会汉话,会用汉文,可只如此,就可是他们心悦诚服吗?陈先生的做法,是在缘木求鱼,你等着看吧,迟早……会有乱子的。” “那么,占城这里,不遵守提学的学令吗?”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恩师命我来此,是教化交趾百姓,他特意命我在占城,远离升龙,其心意,还不够明确吗?他希望我做出不同的事,恩师是大贤,深不可测,吾尊奉师命而为即可。” 说着,王守仁想起了恩师。 其实……像他这种爱思考的人,往往会忽视情感,离京时,倒不觉得什么,而今,远在数千里外,突然想到了恩师,突然百感交集。 恩师……还好嘛? 第六百四十九章:没错 就是乌鸦嘴 已是初冬,京师里早已下了皑皑白雪。 一个又一个噩耗传来,以至于方继藩不得不躲起来,还是别四处晃悠为好。 七个侧妃,所生下来的,竟都是公主。 方继藩就喜欢公主,可并不代表,他这个时候跑去给朱厚照道一声恭喜。 人和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代,这宗族的世界,男丁的意义极大,按理来说,都七个了,计算是买双色球,也不至连续中七个吧。 可命运就是如此的奇妙,朱厚照一口气中了七个。 这不得不令满朝文武,俱都沮丧起来。 皇孙呢,说好的皇孙呢? 为了等这皇孙,真是多灾多难啊。 阁臣们明显可以看到,最近精神气不太好。 至于翰林院,则都是如丧考妣。 方继藩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儿子的执着。 所以,他乖乖躲在公主府里,几乎一月没有出门。 看着公主殿下的肚子日渐隆起,方继藩心里多了几分期盼,自己有这么多徒子徒孙,唯独,肚子里的孩子,却给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朱秀荣身子略有些笨拙了,想来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因素,这时肚里的孩子还小,倒不至于有什么不便。 朱厚照终究还是找上了门来:“老方,老方。” 他永远是这样大大咧咧,方继藩见了他,气色不太好。 朱厚照见公主在低头织毛衣,便上前,乐呵呵的道:“不成,妹子,你没天赋,哥闭着眼睛,也比你织的好。” 朱秀荣:“……” 到了这个时候,明明是朱厚照最沮丧最脆弱之时,亏得他还有兴趣研究这个。 方继藩勾着他的肩:“殿下,走,我们去小酌几杯。” 朱厚照才恋恋不舍,忍不住对朱秀荣道:“妹子,下回,我来教你,新近出了一种针法,可以织的更绵密……” 方继藩怕朱厚照刺激到了自己的妻子,继而刺激了肚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将朱厚照拉开。 寻了后园亭下,二人落座,命人去做酒菜,朱厚照方才感慨道:“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一撇腿,便是一个女娃,又一撇腿,又一个女娃,连续下了七个呢?” 他摇摇头,叹息。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男女都一样,没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公主呀,你看,多可爱,前些日子我不便去,免得见你生气的样子,这给孩子的满月礼,我都预备好了,殿下是我的大舅哥,这七位公主殿下,每人三万两银子吧,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每人三万两,七人就是二十一万两银子,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数目。 可现在对于方继藩而言,二十一万两银子虽多,却已不算什么了,西山的煤矿销量惊人,织造工坊的毛衣,还有玻璃作坊,农家乐的项目,还有渔产,刨去和皇家的分红,一年下来,单纯的入账,便有百万两之多。 朱厚照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你并不懂,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本宫自知,女儿也是本宫的骨肉,可本宫生孩子,天下皆知,却是连生了七个女娃,岂不是要被人取笑?咽不下这口气啊。再者说了,女娃也不好,本宫一身骑射的本事,难道传授给那些女娃娃?得有个儿子啊。” 他一番感慨,想儿子想疯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方继藩乐了:“这是你的迂腐之见,我就很想生个女娃,照样教她骑射,你等着看,公主殿下肚里的孩子,我瞧着,十之八九就是……” 他说到此,朱厚照便捂住了他的口:“住口,本宫还想要个外甥!” 方继藩几乎不能呼吸,好不容易将朱厚照的手掰开,大口的喘着粗气。 朱厚照道:“王守仁去了交趾,不知他如何了?我倒是听说一些事。” 方继藩道:“殿下听说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不悦:“交趾提学弹劾伯安,说他不务正业,副提学有观察之责,可伯安在交趾……” 方继藩一听就来气:“那老狗敢骂伯安,就是骂我,他的家人在京师吗?” 朱厚照道:“你消消气,不要冲动。” 方继藩捋起袖子:“找他儿子来,打的这提学都不认得他。” 朱厚照乐呵呵道:“且听本宫说完,而伯安呢,也上了一道奏疏,弹劾这位提学迂腐,伯安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啊,那奏疏骂的真是痛快,拐弯抹角的,果然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方继藩才气顺了一些。 细细一想,对啊,他是王守仁啊,王守仁是何等的妖孽,人家在历史上,纵横江湖数十年,在哪里混不开? 等酒菜上来,一杯酒下肚,方继藩感慨:“这些门生都在外头了,欧阳志伴在帝侧,只有江臣和刘文善,没啥出息,只知道埋头在书院里教授人读书,让人学八股,有时候,细细想来,江臣和刘文善,当初真不该收他们为徒,堕了我的威名。” 朱厚照冷笑。 吃吃喝喝,二人也算是久经酒场,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含量又低,不过方继藩喜欢黄酒,度数不高,温热了之后,口感极好,身子也暖呵呵的,他无法理解,后世的白酒为何有人追捧。 酒过正酣之后,朱厚照突然情绪低落起来:“本宫有时,真是让人操心啊,生了七个女儿,为何就是七个呢?哪怕,有一个男娃,出去也有几分脸面呀。” 摇摇头。 方继藩道:“我想,太子殿下不必担心,不是还有沈妃吗?她肚里的孩子,已有八月了吧,殿下运气再差,难道能生下第八个女儿,我方继藩……荷荷……还就不信了啊,老天爷有种就再来个女儿试试……”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闭上你的乌鸦嘴。” “……” 自己的嘴,真的是乌鸦嘴吗? 方继藩有些狐疑:“我哪里乌鸦嘴了,你等着瞧吧,沈妃肯定会平平安安生下个儿子来。” 却在此时,那刘瑾却是嗖的一下气喘吁吁的来,道:“殿下,殿下……不妙了,不妙了。” 刘瑾现在不像宦官了,这宦官大多数,都是尖声细语,可刘瑾自从干了那一盆火锅之后,声音格外的低沉嘶哑,很有男低音的风范。 他见了朱厚照,拜下,浑身颤抖:“殿下,糟糕了。” 朱厚照大怒:“你这乌鸦嘴,闭嘴。” 刘瑾嚎哭道:“殿下,殿下啊,沈妃她……不知何故,突然觉得肚子疼的厉害,御医们已去了,连陛下和娘娘,都已有人去知会,御医们说……说……“ 方继藩脸色惨然。 卧槽。 朱厚照也打了个冷颤:“这……这才怀胎八月呀,不是说怀胎十月吗?” 刘瑾道:“殿下,您赶紧,赶紧去看看吧。”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也是急了。 而今,他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了沈妃的身上。 谁曾想,居然出了岔子。 他不敢怠慢:“老方,你随我来。” 方继藩也没有迟疑,生孩子这等事,自己虽然没经验,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非要去看看不可。 二人匆匆出了公主府,骑马扬鞭,至东宫。 东宫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似乎每一个人面上,都罩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 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 平时或许不觉得,可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不敢问这些宦官和宫娥发生了什么,而是大步流星,至后殿。 方继藩跟在后头,见要进入后廷,有些踟蹰,不好进去,这里头,毕竟是女眷所在。 朱厚照走了几步,见方继藩站在月洞边,面上犹豫,便咬牙切齿道:“快来啊。” 方继藩心里想,我光明磊落,有何不可进去的,我方继藩是体面人,人人都知道我是柳下惠,管他呢。 匆匆跟着朱厚照至后寝殿,此时,便看到了御医了。 一个御医一见到朱厚照来了,忙是行礼:“殿下,不知何故,沈妃娘娘肚子肚里疼的厉害……似乎……孩子要及早出生了。” “早产?”朱厚照脸色煞白。 可这御医脸上,却没有半分的轻松。 怀胎八月,其实降生下来,倒也无妨。 至少在后世,这不算什么。 只是这个时代,生孩子,终究有风险罢了。 可御医却是如丧考妣:“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是……” 朱厚照厉声道:“是什么?” 御医吓的魂不附体,似乎生怕自己说了,朱厚照会一巴掌将自己拍飞。 “现在看来,只怕……只怕没有这般顺利,胎位错了,脚在下头。” 朱厚照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脚在下头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努力的解释:“胎位若是正,脑袋便在下头,生出来时,先见脑袋。可若是胎位不正,便难以生产,这意思就是,可能……会难产。” 朱厚照脸色煞白,突然道:“本宫宁愿生一个女儿也甘愿啊,怎么就难产呢?你们这些该死的庸医,给本宫滚开。” ……………… 第二章送到,第四十二位盟主,由‘恰似小雨’同学领取,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恰似小雨’同学,老虎鞠躬,承蒙关照,感谢老板。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章:破肚 朱厚照已如热锅的蚂蚁。 他是个极容易情绪化的人。 此刻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稳婆早已来了,都是百里挑一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御医们想尽法子想要开方子,可眼看着,就要生了,有个什么用? 朱厚照背着手,他皱眉,突然有一种悲凉。 忍不住感慨:“上天真是不公平啊,这是非要断绝本宫的子嗣吗?我做了什么孽!” 是的,你真的做了很多孽。 方继藩心里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其实方继藩比朱厚照更急。 这时代,生孩子完全都靠运气,因而对于后世之人而言,他们能延续下来,靠的,都是都是自己的曾祖母、曾曾祖母、曾曾曾祖母一代又一代的在博运气,哪怕是皇家,死亡率依旧恐怖。 早产加上胎位不正,这几乎已经和宣判死亡没有任何的分别。 寝殿里,沈妃的哀声清晰入耳,朱厚照眼圈红了,攥着拳头,冲了进去,看着额上已满头大汗的沈妃,朱厚照突然有一种内疚的感觉。 这种内疚的感觉,会在这人渣的人生之中,出现无数次,因为他的天性,本就是散漫自由,大多时候,他是明白是非和对错的,只可惜,虽是明白,可他依旧会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 诚如对这沈妃,这父皇和母后给他安排的正妃并没有留给他太多的印象,给自己老婆,自己就娶,娶了就生娃,有了身孕,人就没了踪影了,天天夜不归宿,而今,他仔细端详着沈妃,见她痛苦不堪的样子,这才意识到,此人,乃是自己的正妻,而现在,她已徘徊在生死之间了。 朱厚照难得流下了眼泪:“你……你无事吧。” 方继藩在门外,干着急,心里说,幸好沈傲不在,否则非要打死太子不可吧。 沈妃道:“太子,太子殿下……臣妾的孩子,还……还保得住吗?臣妾的孩子……” 意思很明白,一定要保住孩子不可,哪怕沈妃自己的命没了,也完全不必介意。 朱厚照发狂了,揪住了御医,大声咆哮:“保得住吗?保得住保不住?” 御医叹息道:“殿下,殿下啊,臣等已经尽力了,此时早产,尤其是胎位不正,现在沈妃娘娘……哎,臣请殿下节哀,臣虽尽力而为,可……十之八九,都保不住。” 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音:“陛下驾到……娘娘……” 弘治皇帝已和张皇后联袂而来。 连续生了七个孙女。 第一个,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傻乐,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瞧瞧她的小眼睛,瞧瞧她的小鼻子,像朕,太像了。 第二个,还是乐呵呵的,这孙女怪可怜的,来,亲亲。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第六个…… 第七个…… 弘治皇帝开始怀疑人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有皇位需要人继承啊,可是孙子呢,朕的孙子呢? 一切的希望,而今暂时都寄托在了肚子日益胀大的沈妃身上,弘治皇帝寝食难安,张皇后也是夜不能寐,成日都在琢磨,为何连续生了七个孙女,这难道是上天有所警示吗? 为了这事,弘治皇帝亲自下旨,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祖,希望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好运气,祖宗们保佑,好歹给个男丁吧,不能这样下去啊。 却不知是不是英国公祭祖的姿势不太对,结果,告祭了太庙之后,正午,东宫就来了人,出事了。 弘治皇帝吓的脸都白了。 张皇后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儿子对于朱厚照而言,可能只是赌气的工具,毕竟连生七个,实在是面上无光,此前生不出孩子,人们私下里议论,而如今,孩子能生了,专生女儿,这口气,咽不下啊。 可对于皇帝和张皇后而言,这是承祖宗之重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宗们若是在天有灵,见还没有皇孙出来,只怕都恨不得从天上下来,抽死自己。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快步的步入了寝殿,看到了垂头丧气的朱厚照,再看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太医,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有办法吗?” 无人回答他。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口狠狠被重锤锤击了一下,竟觉得天旋地转,他继续深吸一口气:“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吗?说话,给朕说话!” 那御医们面如死灰。 这东西,真不是他们医术不精,也非他们不够尽力,实在是,无计可施。 “陛下。”当先一御医不得不开口:“且不说早产,单说胎位不正,哪怕孩子可以出来,也是脚先出来,这生产的过程,极容易导致窒息,臣……臣……” 这时方继藩蹑手蹑脚到了弘治皇帝一边:“你的意思是,必死无疑了?” 弘治皇帝听到了死字,顿时又头晕目眩。 方继藩也自觉地自己有些失言,可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重要。 御医沉默了片刻,其实,还是可能有一线生机的,可几率太低了,他现在哪里敢任何的保票,他面如死灰:“只恐是如此。” 弘治皇帝觉得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被一旁的萧敬眼疾手快的扶住。 他不忘道:“去,扶张皇后去休息。” 随来的女官不敢怠慢,忙是搀扶住一脸惨然的张皇后。 朱厚照一脸惨然:“我救人无数,想不到……” 方继藩这时却道:“既然御医们无计可施,他们既说了,必死无疑,那么,就试一试我的方法。” 是的,只有在保证绝对必死无疑的时候,方继藩才敢提出自己的办法。 因为自己的办法,同样风险重重,一不小心,便可能要害死沈妃或是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方继藩绝不会提出来。 可御医既开了口,那么……方继藩就不得不站出来试一试了。 “什么?”弘治皇帝双目如电,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一脸期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太子殿下,你们可都听得清楚了,太医说,沈妃娘娘和孩子都必死无疑,他们的命,已在阎王爷的手里,而我……” 朱厚照急的跺脚:“说人话。” 方继藩便只好提取精华,去除糟糠:“出了问题别怪我。” 弘治皇帝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推诿什么,不必怕,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方继藩道:“开膛!破肚!” “……” 弘治皇帝有点懵。 似乎方继藩永远只会一种方法。 好似得了什么病,都和动刀子有关。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忌讳什么呢? 朱厚照一拍脑门:“对,开刀,动刀子,动刀子好!” 现在方继藩乃是救命稻草,想不信他的邪都难。 方继藩却道:“这事,需先征求沈妃的同意才好。” 方继藩又不傻,为了防止此后可能发生的医闹,不把事情说清楚,那才见鬼了。 他匆匆至沈妃榻前,正色道:“沈妃娘娘,我有一个法子……” 沈妃已疼的死去活来。 一看到方继藩,竟是心安了。 她面色姣好的脸上,虽是惨然,可一看到方继藩,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 沈家,就是靠着方继藩才有今日的啊。 自己的兄长是什么样子,别人可能不止,沈妃却比谁都明白,可自从去了西山书院,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整个人已是焕然一新,在她心里,方继藩是极厉害的人,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方继藩了。 她自知自己已经死亡便在眼前,可她心里念着这个孩子,怀胎八月,她人生中的一切希望,都寄望在这孩子身上,她方才虽是哀嚎,却没有哭,可一看到方继藩,顿时眼泪哗啦啦的下来:“师公……请你救救孩子!” 师公…… 方继藩身躯一震。 内心深处,有一种感动。 我有这么老吗? 虽然他爱占男人们的便宜,可是一个和自己同岁的女子喊自己师公,却令他有点怪怪的。 可方继藩知道,这一声师公,就是责任啊。 他娘的,我方继藩……拼了。 方继藩大吼:“来不及了,救人,人呢,立即将人送去西山,西山有蚕室,要快,一刻都耽误不得。” 方继藩回头,差点撞到了跟在身后的朱厚照,这家伙几乎脸和自己自己贴着。 方继藩厉声道:“我要救我的徒孙女,要想尽一切办法。” 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占了便宜一般。 可现在,哪里还计较的了这么多。 看着老方说这些话,反而给朱厚照心安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在接下来,只需一切按方继藩的来做即可以了。 开膛破肚,开膛破肚……还能生孩子吗? 没听说过啊。 不过……想来和割腰子同理吧。 方继藩一把手,拍在了朱厚照的身上:“太子殿下,依旧……还是你来主刀。” ………………………… 第三章送到,热烈恭喜,第四十三名盟主《幻羽呀》同学诞生,万分感谢,写书不易,多谢支持。 第六百五十一章:手术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主刀。 他不禁道:“谁来做助手?还有,怎么开膛?” 方继藩想了想:“可以让蒋御医来做助手。” 方继藩对于跟着太子一起破太子妃的肚子,是有所顾虑的。 这时代的风气,就是如此,自己是男人,而太子妃是女人。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却是,人言可畏,毕竟,太子妃的身份,实在过于特殊。 方继藩又不傻。 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 而至于蒋太医,就无所谓了,一方面,他年纪大,非议会少一些。最重要的是,就算有非议,那也没关系,既然这老贼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而且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么说他是人间渣滓,那也不为过,拉出去砍死喂狗吧,方继藩一点也不介意。 “……”朱厚照却是急了:“你不从旁指导,我怎么破?再者,你不在身边,我放心不下,老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扭扭捏捏做什么,你是个男人啊。” 这是激将法。 “你我配合,最是天衣无缝了,让其他人来,本宫一点底气都没有,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本宫的孩子,还有沈妃,我们是兄弟呀。” 朱厚照眼圈红了,方继藩不在,他确实不放心,平时手术,都是两个人一起上的。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心已乱了。 突然有了一丝曙光,他很清楚,都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自己的孙儿,就在肚子里啊。 何况,沈妃历来贤良,自己和张皇后,都很喜欢,她也得活着。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你有多大的把握?”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保住孩子,只有三成把握,得看她自己扛得住扛不住了。” 这是实话,眼下的条件,只有如此简陋,割包皮,那是一阁一割一个准。割腰子,成功的几率极大。可剖腹取娃,还得让母子二人都活下来,难度太大了。一方面,是开口太大,此时根本不可能进行输血急救,同时,朱厚照没有剖腹的经验,许多消毒的措施,都不完善,被剖的人,只能凭着自己的身体素质来扛,扛的过去,就能活下来,扛不过去,必死无疑。 可现在,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剖,也得死,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来人,传旨意。” 萧敬忙是上前,弘治皇帝正色道:“太子妃沈氏,与驸马都尉方继藩,结为兄妹,两家通好,自此,沈氏拜平西侯方景隆为父,改沈氏为方氏……大抵,就如此吧,往后,方继藩,你和方氏,是一家人了,她若是活下来,你们便是至亲兄妹,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 皇帝就是皇帝,直接让人改姓,一点商量都没有。 可方继藩很快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只有如此郑重其事的认了兄妹,方继藩才可以完全不需避嫌,也绝不敢有人乱嚼舌根,而方氏的名节,也就可保全。 方继藩乃是方家的独苗苗,是绝不可能,拜入沈家,改姓为沈的,可若是不改姓,又显得过于儿戏,不够郑重其事,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口舌,最终,只好委屈方氏了。 想来,沈家人面对这种情况,也绝不会有什么非议,毕竟,救人要紧。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了朱厚照一眼:“那么,我和殿下来做这个手术,殿下……咱们立即去西山。” 二人没有犹豫,他们得先赶去西山。 方氏来不及这么赶来,而朱厚照和方继藩可以先骑马,先去做好准备。 其实让方氏拜自己为兄……方继藩觉得自己吃亏了,这是自己孙辈啊,突然成了兄妹,实在是怪怪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太子妃,认自己为爷爷,卧槽,我方继藩,是要脸的人啊。 到了西山,二人一到,一声令下,整个西山医学院,便已开始忙碌起来。 苏月亲自带着人,前往蚕室进行清扫和消毒,要做到一尘不染,所有的手术器皿和器械,都需用酒精重新清洗数次,臭麻子汤,亦是准备妥当。 蒋太医则准备好了缝线、金疮药。 此后,所有人退了出去。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蚕室里,现在沈妃还没到。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紧张。 不紧张才怪了。 接下来,可能决定了太子妃和肚里孩子的生死。 这可是朱厚照自己的孩子啊。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他拿起了手术刀,试了试,手还算稳,可见他的心理素质,其实还是不错的,毕竟练过武,且有丰富的手术经验。 方继藩一边将纱布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一面道:“殿下,你的妹子,嫁给了臣,现在臣的妹子,也是你的妻子,这样算起来,是否心理平衡了许多,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了,以后可别总是提起妹子,便恼羞成怒,想一想臣的妹子,臣会因为她嫁给殿下,就抱怨和不忿吗?臣欢天喜地都来不及呢,因为殿下是臣的兄弟啊,你我相交多年,我最了解你不过了,妹子交给你,放心。” 这言外之意是,你妹子嫁给我,不冤。 朱厚照握着手术刀的手,颤了颤,突然有一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冲动。 他闷不吭声,不理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这样都没有打开太子殿下的心结,这太子对自己的怨念到底有多重啊。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这一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朱厚照红着眼睛:“本宫知你是故意啰嗦,想让本宫轻松一些,不要紧张,可是……你住嘴。” “噢……”方继藩只好点头:“那我住嘴了啊。” 一个多时辰之后,沈妃才被人抬在撵上,抬撵的人,风风火火的赶来。 躺在被褥里的沈妃,几乎面无血色。 若不是还抱着对孩子的最后一丝希望,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支撑下去的。 这等痛苦,没有信念,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可即便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想着自己的孩子还有一线生机,她也毫不犹豫的硬撑着,唇已咬破了,流出殷红的血,却没有发出声音。 此刻,她已浑身是汗,被人用推车抬进了蚕室,所有人全部回避。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殿下,你去给太子妃去了衣物吧,还有,用酒精擦拭了一下身体。” 朱厚照颔首点头。 这原本是苏月的工作,可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 朱厚照没有犹豫,快速的去除了衣物,方继藩故意眼睛避开去,却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其实……方继藩本就不是一个下流之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对于这些,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何况,这人是自己的妹子,从此之后,两个人就是真正至亲的兄妹了。 朱厚照在那边道:“过来帮帮忙,你来给她喂臭麻子汤。” 方继藩颔首,上前,看着赤身在手术台上的沈妃,不,她应叫方妃了。 方继藩上前,喂她喝了臭麻子汤,一面低声抚慰道:“待会儿别怕,若是疼,便叫出来,不打紧,麻醉效果可能不好,若是觉得疼,不要乱动,要忍住,你放心,太子最擅长生孩子了,他的刀功也很好。” 方妃颔首点头,情真意切的看着方继藩,太子给她不靠谱的感觉,可方继藩,却如镇定剂,给她一种安慰感,她眼里迸出了泪水来,艰难的道:“哥…………你记着,无论如何,你也要让孩子活下来,无论如何…………” “你也要活。”方继藩心疼的看着她,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这让方继藩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爱打麻将,做的菜还不如方便面好吃,成日不着家的妇女。 方妃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喝过了臭麻子汤,疼痛轻了一些。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因为臭麻子汤没有这么快起效。 一切准备妥当,无数盏鲸油灯,制造出了无影灯的效果,条件十分简陋,可眼下,必须赶紧动刀了。 方继藩开始低声和朱厚照交代着手术的步骤。 其实这步骤,方继藩也是一知半解,虽是如此,可他依旧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懂得多。上个时代,在大屏幕手机还没有普及之前,那时候,书籍很昂贵,方继藩喜欢读书,而恰恰,每日下班时,那种私人医院免费分发的所谓《妇女之友》之类的刊物,成了方继藩获取知识的来源,以至于方继藩对于各种性病、生娃以及各种原因导致的皮肤病,有较深的了解,关于这一点,方继藩很感谢那些坑爹的私人医院,是它们,让方继藩明白,原来许多根本不是疾病的‘疾病’,居然会给身体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 这也使得,方继藩在大明,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妇女之友。 ……………… 这段时间身体有点虚,今天四更完毕,没了,欠着吧,一定会想办法还的,实在不行,就肉偿。有时候真的很感慨啊,老虎更多少,大家都觉得少,而别人一更、两更,已是业界良心,看来,想做个好作者,真的很难,想求点月票,要被**了,大家支持一下。 第六百五十二章:皇孙 在方继藩的一番教导之后。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手术的过程。 显然……这手术的难度,比他原预想的难了许多。 他还以为都和割腰子一样呢,啪叽一下,就出来了。 因而,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谨慎起来。 肚子里,可是自己的孩子啊,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你还有皇位和江山要继承呢,要活下来啊。 方继藩其实比朱厚照还要紧张。 因为这个时代的手术器械,自然远不如上一世,这个时候,能否完成手术,就必须得看朱厚照的刀功了,器械不行,刀功来凑。 方继藩摸着方氏的肚子,大抵的确认了孩子的位置,而后,他取了一块布来,遮住了方氏的肚子上,只留下了一个手术用的小口,这是为了防止血流的到处都是。 朱厚照取了手术刀,方继藩则拿了止血钳以待。 “殿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为了防止大出血,一定要快,迟一分,方妃就多一分危险。” “明白。”朱厚照颔首。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我们现在开始!” “开始。” 朱厚照深也深吸一口气,他全神贯注起来,这家伙心理素质太好,上辈子一定是杀猪匠。 随后,朱厚照按着手术的位置,拿着这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轻轻的开始在方妃的肚皮上划过。 臭麻子汤虽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可效果有限。 方妃感觉到疼了。 她眼泪扑簌而下。 这种自己平躺着,两个人拿着屠宰刀具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肚的感觉,足以使一个女人,感受难以言喻的恐怖。 可是……她咬着牙,不敢动弹。 她心里知道,倘若随意乱动,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方继藩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不要紧张,没事的,很快会没事,马上就要看到孩子了。” “是吗?”方妃的手冰凉,声音哽咽:“好,我不动,我……不疼的……” 方继藩颔首,随即全神贯注,观察着朱厚照的下刀方向。 朱厚照皱眉,双目如电一般,他开始小心翼翼的,划开了第一层肚皮。 呼…… 划开了。 他已能看到,后头肚皮的斑斑血迹。 方继藩突然在想,眼前的场景,岂不是和剥皮一样吗?这是祖传的手艺啊,想当初,太祖高皇帝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剥皮充草。 “继续。”方继藩道。 “擦汗。”朱厚照察觉到自己额头,已有汗水了。 汗水是决不能滴落下去的,很容易使伤口感染。 方继藩忙是给他擦汗。 朱厚照继续凝视着手术部位,划下了第二刀。 第二层皮,徐徐的翻开。 他的手很稳,不偏不倚,这个表情,犹如当初杀猪的王守仁,平静且快捷。 朱厚照继续,手术刀划开了第三层肚皮。 肚皮有七层,后世的手术里,绝不只是一下子将肚子划开这样简单,剖腹的难度,和割腰子的区别就在于此,因为剖腹所需划开的伤口较大,必须将一层层皮划开,而后迅速的取出孩子和胎盘,接着,一层层进行缝合,若是一刀直接下去,即便缝合,怕也止不住血。 方氏强忍着,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肚皮一层层的划开,这是极恐怖的事,她抬眸,看着朱厚照,又看着方继藩,两个人低着头,她死死的拽着方继藩的手:“哥,孩子……出来了吗?” 方继藩道:“快了。” 这……才只是开始呢。 接下来,第三层,第四层…… 显然,当前的手术器械依旧还是不过关,手术刀的锋利程度,还是远不如后世,只第四层之后,那一层薄薄的肚皮之下,几乎已可看到腹腔了。 方继藩下意识的,预备了纱布,随时要准备止血。 一般的剖腹产,是不需要输血的,因为剖腹产一般情况下,不会触及到大动脉。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手术的时间过于冗长,又或者,产妇可能有先天性的贫血,当然,最可怕的情况,是遭遇了下肢静脉栓塞。 这种几率不高。 方继藩一手被方妃死死的拉着。 他能感受到方妃手上的冰凉。 凭着臭麻子汤哪一点麻醉效果,方继藩想一想,都知道方妃一定很疼,疼的厉害。 方继藩却不忍心去看房妃的脸。 此时,朱厚照开始划开了最后一层的肚皮。 血肉模糊。 朱厚照面无表情。 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况,不昏厥才怪了。 可小朱是什么人,这厮打小,就渴望刀头舔血,而今,他的愿望得以满足,这个过程,他很享受,很快乐。 方继藩不断的用纱布,堆砌在创口的四周,殷红的血开始流出来。 朱厚照开始取止血钳,只是这止血钳却非止血,而是将创口撑大。 朱厚照开始切开了子宫,道:“赶紧。” 方继藩哪里敢迟疑,双手深入创口,徐徐的,开始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取出来。 接着,开始徐徐的拉扯,一个长得稀奇古怪的小家伙,浑身湿漉漉的,全身的皮肤褶皱,只有一只大老鼠那般大,慢慢的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似乎到了肚皮处的时候,可能有些卡住了,方继藩狠狠一拽,小伙子随着羊水和鲜血离开了母体。 方继藩立即取了剪子,剪开了脐带,随后,小家伙终于意识到,从此之后,自己再不是靠母体的脐带来给自己维持生命了,他已成为了独立的个体。于是,呜哇一声,开始发出了嚎哭声。 哭声不大,显然气息还很虚弱,毕竟是早产儿,这‘大老鼠’方继藩二话不说,直接丢到了一边,那儿有个托盘,托盘里堆满了纱布。 朱厚照大叫:“孩子怎么样?” “很丑!”方继藩平静的道。 朱厚照道:“本宫问你是男是女。” 方继藩只好凑过去看了看,一个熟悉的玩意儿映入自己眼帘,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自己也有,而且比他大。 方继藩道:“男。” 朱厚照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想要叉腰。 方继藩见朱厚照脸色不自然,立即道:“赶紧,取胎盘。” 那方妃,听到了哭声,已是喜极而泣。 她原本一直心心念念着,要生下一个皇孙,可一听这哭声,心早已融化了,对她而言, 朱厚照忙是将止血钳,继续撑大创口。 方继藩没有犹豫,取出了胎盘,此时,方继藩已感觉到,自己的后襟几乎已湿了。 方继藩道:“殿下赶紧缝合,要快,孩子我来料理。” 朱厚照看了方妃一眼。 方妃已是昏厥了过去。 耳边,还听到孩子虚弱的哇哇哭声。 朱厚照觉得很悦耳,可他知道,展现自己神乎其技般的技巧之时,到了。 他取针,双手开始翻飞,一道道绵密的针线立即出现。 方继藩忍不住还招呼道:“殿下,记得所有的针线,都要留一道口子,将来好拆线啊。 朱厚照需要缝五层,可缝合在里头的线,却不能留在肚子里,这个时代,并没有可吸收缝合线,这线是不能烂在肚子里的。 因而,在缝合时,需有一根线头留在外,五根线都得留出,到时拆线时,怕又是一个哭天喊地的过程,这里头的线一根根抽出,要命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方妃能够活下来。 朱厚照开始飞快的缝线,而方继藩,对于朱厚照缝线的技术,倒是能放心,忙是去照顾这孩子了。 他倒提着这孩子,令这孩子口里的可能吸入的羊水倒出。 孩子哇哇大哭,方继藩面上却没有表情,等看着差不多了,方继藩方才将这‘大老鼠’平放在托盘上。 蚕室里本就很暖和,烧了地龙,所以不必害怕‘大老鼠’冻着,方继藩取出了大棉签,而后沾着酒精,开始擦拭孩子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尤其是脐带部位。 将这酒精涂抹了全身之后,方继藩方才松了口气,孩子开始蠕动着嘴,似乎不想哭了,太累。 方继藩便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襁褓,将他包其,襁褓有些大,显然宫中也没料早产儿的情况,不过不打紧,多裹一层即是了。 将他包好了,方继藩便将‘大老鼠’放置在了一边。 孩子很健康。 想来他的营养在肚子里时,得到了充分的保证,方继藩最担心的孩子可能肺部未发育完全的情况没有出现,这若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半就不成了。 方继藩回到了手术台,朱厚照低头继续缝线,从内往外缝,一层一层,已是第三层了,他一见方继藩凑上来,忍不住嫌弃道:“去照顾本宫的孩子。” “我想看着我妹子。”方继藩道。 朱厚照拿他没法子。 而方继藩则先去摸了摸方妃的额,体温还算正常,呼吸……也还均匀,不过还是有些虚弱,腹部在缝制之后,虽偶有血珠往外冒,可失血的情况并不重。 方继藩心里想,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你行的。 ………… 这一章写了好久好久,老虎心……好疼,怎么就先到写生娃呢,犯贱啊,求支持一下。 第六百五十三章:后继有人 其实若非是实在万不得已。 方继藩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这个时代,剖腹产的条件根本就没有具备。 可不做,就是死,做了,还有一线生机,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番。 所以,哪怕方继藩只是半吊子水平,只接触了一些妇女之友之类的杂志,也非要孤注一掷不可。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五十三章:后继有人 第六百五十四章:天降龙孙 弘治皇帝第一个念头,就是祭祀祖先。 对于他而言,传宗接代,乃是祖先们赋予他的义务,而今,总算一块大石落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真的很像朕啊。”弘治皇帝低头。 朱厚照忍不住心里想,明明像本宫,和本宫一模一样。 可显然,他似乎不太明白,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 一听弘治皇帝说这孩子像朕,顿时好评如潮,萧敬当先道:“陛下生的英明神武,皇孙亦是有龙虎气,方才,奴婢远远见皇孙来,远远的,竟有芬香扑鼻,奴婢竟觉如沐春风,整个人都精神抖擞,龙精虎猛起来,皇孙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哪。” “是啊,是啊……”随来的几个宦官纷纷点头:“皇孙和陛下,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皇后也颔首点头,笑吟吟道:“这么说来,还真像,眼睛是眼睛,鼻子像鼻子。” 朱厚照气了个半死,因为朱厚照打小,就像自己的母后,现在听人都这般说,想要争辩。 此时,方继藩却是道:“何止是芬香扑鼻,我还看到天上竟有祥云呢,耳边宛如有仙乐阵阵,若隐若现,你们都听着了吗?这孩子臣掏出来的时候,臣一看,浑身上下,竟是端庄无比,臣吓了一跳,差点就要跪下顶礼膜拜了,皇孙威武啊,臣不敢直视,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将来肯定不得了。” 萧敬撇了方继藩一眼。 有一种既生敬,何生藩的想法。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他就知道方继藩会这般的,看透了。 方继藩意犹未尽:“这第一眼瞧见,臣就在想,怎么啦,陛下竟返老还童啦,这不就活脱脱一个陛下吗?龙种果然就是龙种啊,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皇孙一哭,都如阵鼓频催,千军万马奔腾,教人不敢等闲,陛下,天降龙孙,此乃国朝万年永康之兆啊。” 萧敬一脸幽怨,张口也想表示一点什么。 弘治皇帝却已爽朗大笑,将孙儿搂得更紧:“当真吗?” 其实这玩意就是如此,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说到底,即便是再理性的人,也有不理性的一面,倘若你瞧见有人拍别人马屁,心里难免吐一口吐沫,臭不要脸。可倘若这马屁拍到自己头上,若有自知之明的人,虽是心里心花怒放,却难免还要矜持一下,自己真是这般?可倘若人家拿捏住了你心头最珍爱的东西,狠狠夸了一通,这时候,什么所谓的理性统统见了鬼,哪怕在夸张,心里却是想,可不就是如此吗,哎呀,大家想到一处去了。 由此可见,这人生在世,万万不可清高,也万万不可有,哎呀,我是不是太夸张了,陛下不会觉得我如何如何吧,扯!抓住了人家的心头之好,卯足了劲去瞎掰便是了,要脸?要脸的人都从早干到晚,干到了腰间盘突出,一辈子苦哈哈的在还房贷呢。 方继藩眨了眨眼,一双真诚的眼睛,与弘治皇帝对视,目透着真挚:“真的,朕可以用西山百九十颗脑袋作保。” 弘治又是大笑,低头看着皇孙,眼圈又红了:“真是奇子呀,将来,你一定可以克继大统,成为一代贤君。” 大老鼠才懒得什么鬼贤君明主,脸都胀红了,哇哇大哭。 饿了。 弘治皇帝忙是噢噢噢的安慰。 此时,那李二头家的终于来了。 这是一个体态很丰腴的妇人,一听恩公叫唤,二话不说,便把自家的孩子抛到了炕头上,疾步赶来。 虽然她显得有些粗鲁,农妇嘛,也不晓得什么规矩,只看这里人多,突然之间,便显得扭捏起来。 可此时,谁还顾这个,龙孙饿了啊。 萧敬忙是小心翼翼的自弘治皇帝里接过了龙孙,小心翼翼的捧给这李二头家的,弘治皇帝饶有兴的背着,眼睛几乎离不开龙孙,那李二头家的一看孩子,母性的本能便涌了上来,衣服一操,露出了***,直接将***塞入了龙孙的口里…… 场面,一度不忍直视。 弘治皇帝方才还美滋滋的看,顿时觉得尴尬,老脸一红,眼睛终是恋恋不舍的自那***离开,为了掩饰尴尬,故意咳了咳,显然,他自己都没想到,妇人如此的不讲究…… 朱厚照倒是看的眼睛直了。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孩子,去屋里喂着吧。” 弘治皇帝入了镇国府,心里感慨万千,张皇后面上,已是露出了笑容。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其实……儿臣……也看到祥云了,好大好大一朵祥云啊。” 这家伙后知后觉,现在才想起自己该说点什么,反正是吹嘘自己的儿子,这已经无关脸面了。 只可惜,事后捧臭脚的人,终究没有幸福,弘治皇帝只噢了一声,他却激动的脑子里都是皇孙的影子,瞧瞧他的小身材,小胳膊,小鼻子,小眼睛,这孩子,未来定会有大出息啊。 他坐下,直乐,眼睛落在方继藩身上,方才想起什么:“继藩,此次真是有劳了你。” 方继藩忙摆:“儿臣不敢称劳,主刀的乃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刀功,实在了得,儿臣也没帮上什么忙。”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他的儿子,他辛劳算什么,这是理所应当的,倒是你,忙前忙后,且没有你想出这主意,朕的孙儿,怕是没了,有功便是有功,朕真该赏你些什么。” 方继藩摇头:“臣不要赏了,只求一件事。”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罢。” 方继藩道:“臣隔差五,都要去公主府,来来回回,很是麻烦,公主府宅子不错,儿臣看了很喜欢,不如世界赏给儿臣吧,儿臣在那里住下了,否则,名不正言不顺的,实是不胜其烦。” “……” 住……住下了…… 此前是天天往那儿跑,还留宿。 也罢,当做没看见吧,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更过分了,直接住下,这是一丁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弘治皇帝心里高兴呢,心里说,反正规矩都已经坏的差不多了,秀荣是自己的独女,方继藩又有这么多辛劳,若是自己恩准,肯定又会引起举朝哗然,非议肯定是有,不过料来,也不会引发什么大风波。 好吧,压力是有,可朕倒也不惧,弘治皇帝道:“朕恩准了。” 他话音落下,随即又道:“除了公主府,这公主府的赐田,朕觉得少了。朕知道你,一直都在腹诽朕,说朕怎的嫁妆这么少,可祖宗的皇田只有这么多,赐了一些,就少了一些,到时,岂不是赐无所赐?这些田庄,本是供养公主府,也勉强足够了,可朕思来想去,秀荣毕竟是朕的爱女,而今,将这公主府赐予你,这秀荣,也算是彻底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唱妇随了。朕也不能让她只带着这么点田产去,你看了城郊哪一处皇庄子,尽管提来吧,朕也一并当做公主府的陪嫁之物,赐你方家了。” 从前建公主府的本意是将驸马当做了入赘的女婿,同时,建立一个约束公主的构。 这是因为,许多驸马,本身就是平民,说实话,给你吃给你喝,你乖乖的侍奉公主即是了,你还能有什么话说? 可现在,对方继藩,显然是不合适的。 方家满门忠烈,你让人当废物点心? 这不是恶心方家吗? 所以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隔差五去公主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却不同了,高兴啊,今日还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孙都有了。 大一挥,一大块皇庄大方的赐予出去,皇田算什么,朕高兴。 方继藩乐呵呵的笑了:“陛下真是圣明啊,不过……皇庄里的田地,历来肥沃,陛下都说,赐了一些,就少了一些了,臣若是厚颜讨要,心里十分不安,不妨如此,陛下自己看着给吧。” 方继藩又不傻。 这等事,是最麻烦的,让自己挑,自己挑了好地方,陛下心里肯定想,你方继藩不厚道啊。 虽然方继藩确实也没打算做厚道的人,可何必让自己显得贪婪呢? 可若是挑了差的,自己又不甘心,我方继藩没占过陛下多少便宜啊,就这么一回,还谦虚啥? 因而,方继藩将球踢回去,陛下看着给呗。 弘治皇帝倒是踟蹰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少皇田。 倒是朱厚照道:“父皇,赐他皇田做什么,大丈夫的田,自己去取,这才是男儿本色,妇人才养尊处优,吃这皇田呢?大漠里,不是在开垦土地吗?算在公主府名下,算公主府的,开垦多少,便算给公主府多少,倘若被鞑靼人劫了去,这是自己没本事,他有多大本事,就拿多少地,这岂不是好?” “……”方继藩有点发懵,太子殿下,这是把大锅饭,改为了提成制吗?一下子调动了积极性啊。 ……………… 还有。 第六百五十五章:厚赐 朱厚照的想法和他的父皇不同。 他天生就是个颠覆者,从不在意规矩的约束。 所谓的祖宗成法,其实,祖宗之法早就被后人们给修改的面目全非了,否则,贪墨几两银子,便剥皮充草,弘治皇帝有本事来试试,保准天下大乱。 可见,祖宗之法就是个筐,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谁管你狗屁祖宗。 太祖高皇帝若是在天有灵,看着后人们一边高喊着祖宗之法,一面,咦,怎么和老子当初的法一点都不一样,还是反着来的,多半这棺材板,压得不太住。 朱厚照不喜欢方继藩成日躲在田庄里耕他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因而,才将主意打到了大漠上头。 方继藩的田庄在大漠,你方继藩偷懒啊,鞑靼人又来抢你了,大明关隘重重,有了关墙作为掩护,鞑靼人也打不进来,抢不走粮,就抢你方继藩的,你继续混吃等死啊。 不得不说,这个激励措施,很给力。 弘治皇帝一听朱厚照咋呼,下意识的,心里有点怫然不悦,臭小子,又在此胡说八道。 可转念之间,弘治皇帝突然眼眸变得幽深起来。 这……倒是挺有一些意思。 他微微笑着道“如此,也好,那么,就将这漠北的田庄,给公主府吧,这是朕赐予秀荣的,是秀荣的陪嫁之物,方继藩,你不要嫌弃啊。” 省钱啊。 反正漠北不是朕的,之所以大明不取漠北,倒还真不是大明谦虚,当初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在的时候,那可是如撵兔子一般,追着蒙古人一路按在地上摩擦啊,想要漠北那块地,早就拿到手了。 可之所以不取,是因为根本就没办法立足。 现在,你方继藩自己不是说,漠北那疙瘩,可以种粮吗?那就去种吧,种出来的,都姓方,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方继藩心里乐了,在后世,蒙古可是好地方啊,不知出现了多少个人均gdp暴打内地的城市,原因无他……有矿。 什么煤啊,石油啊,各种稀有的金属不胜枚举,其中金矿、铜矿,储量也是惊人。 这大漠,素有东林西矿、南农北牧之称,东边是巨大的大兴安岭支脉,林木森森,南面可以开垦农业,随着红薯和玉米以及土豆出现之后,产量十分惊人,西面是数不尽的矿山,北面可以放牧。 金矿……铜矿…… 眼下煤矿的开发,暂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现在煤炭虽已开始普及,可毕竟,需求量不大,还不必从大漠那儿取煤,成本太高,可是……金矿和铜矿却是不同,这……他娘的是货币啊,噢,是了,还有一处地方,有大规模的银矿。 这玩意,怎么挖,都不嫌多。 方继藩大抵记得一些矿脉的位置,因为上一世,自己曾去过内蒙古一趟,不少蒙古的城市,各自因为不同的矿产成为各自的支柱产业,那自榆林至包头的货车,几乎是连绵不绝,看的方继藩口水直流。 方继藩一脸苦逼的样子“陛下,这……大漠不是大明的啊,陛下这岂不是给儿臣画了一个大饼,不成,儿臣思来想去,太吃亏了,儿臣的心小,就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陛下赐点地,给儿臣养老就得了。” 养老…… 一听方继藩说到养老二字,弘治皇帝便不依了,你若是养老,太子和龙孙怎么办?谁让你鬼主意多呢,现在就想着养老,这得多没出息啊。 弘治皇帝断然道“朕已开了金口,你方才为何不早说,现在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迟了,往后啊,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早点说。” “……”方继藩心里说,你自己说的,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这时,大老鼠已吃过了奶,顿时心里得到了满足,便呼呼大睡,那李二头家的妇人乐了,看着这大老鼠很可爱,依旧抱在怀里,萧敬很不客气的将大老鼠夺回来,李二头家的道“他喜欢吃俺的奶呢,一吃便睡了,恩公,你来看看,你瞧瞧。” 她很为自己能为恩公效命而喜悦,为了证明自己办事得力,一再的想要证明什么。 方继藩略显尴尬,只好对她翘起大拇指“没说的,好乳。” 李二头家的便满面红光,显得兴奋,李二头原先是个破落户,有幸进了西山,日子才蒸蒸日上,而今,娃生了,青瓦的房子也盖了,李二头家上下,都对方继藩充斥着感激。 没有方继藩,在这饥饿的世道,能有今天吗?指不定有没有饿死呢,这一家人,心里都感激着方继藩,哪怕是还一点人情,心里也舒服一些。 弘治皇帝已是起身,现在顾不得方继藩了,见着龙孙果然呼吸均匀,进入了熟睡,心头便热了,怎么看,都觉得没有看够,忍不住道“龙孙吃此乳,确实显得怡然,既如此,那么就请此妇入宫,喂养龙孙吧。” …… 其实……方继藩很想忍不住说一句,娃娃不挑食的,喝水的奶,心满意足了,他也很安详。 当然,这话没必要说。 弘治皇帝又道“龙孙年纪还小,方妃而今,又需好生调养,这龙孙,暂入宫中寄养,养在乾宁宫吧,太皇太后只怕,若是知道,此刻也要高兴坏了,十之,没一日都舍不得不看这龙孙一眼呢,孩子在东宫,若是来回穿梭于两宫,多有不便。” “……”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开口想说点啥,想了想,看着一脸欣慰的母后,便知道,若是留在东宫,母后心里怕是要像掉了肉一般不自在,至于太皇太后,想来……也一定辗转难眠,也罢。 方继藩则心里暗喜,看来,漠北的开垦,得赶紧了,也不知大漠里,已种出了大量的玉米和土豆了没有,要赶紧让张信去漠北啊,张信最靠得住。 从镇国府里告辞出来,方继藩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里说,真是疲惫啊,生孩子,果然是很令人着急的事,回去歇一歇才是。 他刚举步要走,不对,这不就是自己的巢穴吗?怎么是自己告辞。 倒是朱厚照也出来了,愤愤不平的道“明明长的就像本宫,老方,你却……”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不像。” “什么?”朱厚照要跳起来“你没瞧见吗,那眼睛,那鼻子……”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瞧见了,就是像陛下,因为陛下比较厉害。陛下和太子谁厉害,龙孙就像谁,其他的,我没意见。” “……” 方继藩想起方妃来了“殿下,去看看我妹子吧。” 朱厚照才抖擞精神,嘴里咕哝道“本宫的儿子呢,本宫才是亲爹,却好似和本宫没有关系一样。”一面走,一面唉声叹息。 方妃在蚕室之中静养,可笑的是,直到手术之后,臭麻子汤的效果,才显现了出来,方妃熟睡着,方继藩和朱厚照联袂进了蚕室。 看着方妃的模样,朱厚照第一个反应,就是疼。 是真的疼啊,手术时,朱厚照没什么感觉,可做完了手术,想到自己在方妃肚皮上,一层层的切开皮,开膛破肚,撑开患口……之后是缝针,臭麻子汤的效果,想来……很是有限,可至始至终,方妃都咬着牙,生生的撑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想来,若非如此,只怕方妃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吧。 这样一想,这个爹娘强塞给自己的妃子,朱厚照才真正细细打量起来,生的很好,很年轻,比自己还小,这个年纪的少女,竟可以有如此的信念,真是了不起。 朱厚照上前,抚摸了她的额头,捋了乱发,道“本宫总是自视甚高,觉得本宫勇不可当,其他人,十之都是胆小鬼,可这方爱妃,她的勇气,真是令本宫钦佩啊,好鞍配好马,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本宫。” “哎……”方继藩叹息“殿下,要点脸吧。” 朱厚照道“你别打岔。本宫只是佩服方妃而已,你难道不佩服?” 方继藩点头“若是龙孙知道他的母亲如此不易,心里一定感念自己母亲,以后龙孙长大了,我这做舅舅的,定要将此事和他细细的说。” 方妃似是听到了什么,有了一丁点的反应,她脸色苍白,大量的失血,令她几乎在生死徘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只知道,她做了无数可怕的梦,在这梦中,她无法醒来,可不知为何,耳边响起了龙孙二字,她眼眸微张,居然有了一些气力,她抬眸,看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她努力的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孩……孩子呢……孩子在哪里?” 方继藩忙安慰道“放心,孩子一切平安,现在已熟睡了。” “这就好,这就好了……”方妃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她凝视着方继藩道“哥,你要照顾好他,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哥……” ……………… 身体不行了,这段时间歇一歇,之后恢复五更,而且,欠的章节,会在某个时期身体恢复了还。 。 第六百五十六章:母子平安 方继藩凝视着方妃,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他对方妃道:“你一定要活下来。” “我……我怕是不成了。”方妃眼角落下来,看着朱厚照的心都疼了:“我……觉得气力抽空了,浑身冷的厉害,我……怕,哥,我不成了……孩子活着,我……我便满足了,哥,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方继藩郑重其事道:“不,你一定要活着。”他定了定神,随即道:“我有话要悄声和你说。” 说着,方继藩俯下身,凑在了方妃的耳畔。 二人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虽只是一天的功夫,可这一天很长很长,足以使二人生出生死之交的兄妹情谊,方妃觉得自己眼皮子倦的厉害,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想着睡过去。 方继藩低声道:“太子殿下性子乖张,只恐龙孙不测。” 前者,是事实。 后者,所谓的不测,并不是说生命遭遇不测,而是……地位不测,现在陛下尚在,还压得住太子,陛下若是不在了呢?龙孙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会遭遇什么? 没有人知道。 方妃本是困顿无比,只觉得自己早已没了丝毫的气力,身子要扛不住了,听了此言,却是瞳孔一凝,她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我明白,我无论如何,也会撑下去。” 方继藩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她一笑:“一切都会好的,我是神医。” 自蚕室里出来,朱厚照一头雾水,忍不住道:“老方,你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整个人的精神便不同了。” 方继藩道:“我说为了殿下,她也要好好活着。”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说罢,乐了,朱厚照道:“刚烈至此,本宫佩服她。” 方继藩心里却想,而今,药物不够,只好靠意志力来凑了。 意志力这东西,虽是玄学,可人的求生欲,确实可以支撑着人制造奇迹。 当然,这种奇迹也是有限,眼下,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吗? 到了次日,方妃开始发烧了。 手术之后的并发症显然开始发作。 可刚刚手术,却无法用药,这女人只能捂着被子,在此坚持。 方继藩几乎每日都会来看她,看她一次次气若游丝,浑浑噩噩的样子睡过去,可每一次,却又都醒来。 有时方继藩亲自给她换药,该看的,反正都看了,都是兄妹,且方继藩是大夫,当着宦官们的面,方继藩细心的给伤口包扎。 这时代的金疮药,水平很是有限,某些地方,竟是出现了一丝感染的痕迹,方继藩当机立断,立即将这腐肉切除,最后,依旧上药。 这般一折腾,已过了四天,外伤大抵好了,伤口分明开始愈合,高烧依旧还在继续。 方妃也可以进食,除了喝粥,便是请御医来,用了一些药,她浑浑噩噩的,有时高烧不退,口里呢喃着什么,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方继藩叫了朱厚照,二人索性在蚕室里,陪了一夜。 一夜过去,方继藩的眼圈发黑,忙是摸了方妃额头,高烧竟是退了不少。 这才放下了心。 朱厚照这没心没肺的人,本如浪子一般,其实对女人没有太多情感,可方妃剩下了儿子,且在此徘徊于生死边缘,日夜相处,便是铁石心肠,看着这女人一次次自阎王殿里被拉回来,见她凄苦的样子,也忍不住有了真情。 朱厚照命人去取了粥,等方妃幽幽醒转,亲自舀了粥水给她喝,朱厚照就是如此,事情嘛,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的漂亮。 哪怕只是伺候人,也是这般。 一面小心翼翼的喂着,一面对刘瑾痛骂:“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狗一样的东西,平日你是怎么喂本宫的,再看看本宫,要这样……这样才自在,平日你就知道吃吃吃,伺候人都伺候不好,本宫要你做什么?” 刘瑾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奴婢以后会改。” “改?”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这粥水喂着方妃喝尽了,便起身,往刘瑾怀里一模,顿时,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袱便搜了出来,朱厚照一抖,果仁和瓜子便落了一地:“你改个什么?” 刘瑾眼泪啪嗒,要哭出来:“奴婢……” “吃吃吃,越来越懒。”朱厚照心里忧着方妃,心里很焦虑,难免拿刘瑾出气,本来刘瑾天天猥琐的口里含着东西,他也就当没瞧见,今日却是格外的大发雷霆。 刘瑾便不断道:“奴婢万死。” “殿下……”方妃此时精神气好了稍许,气若游丝道:“殿下何必苛责刘公公呢,刘公公打小便伺候殿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殿下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不必动怒。” 朱厚照这才脸色缓和一些,坐下来:“只是讨厌他不会伺候人罢了,难道这伺候人的事,还需本宫来教?” 刘瑾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方妃一眼。 方妃道:“殿下是龙子,非寻常人,殿下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别人千难万难,也未必能做到,这是因为殿下聪颖,他人愚笨的缘故,我看刘公公,平时挺尽心的,他当值时,不能随时吃上热腾腾的饭,身上藏着一点吃食,也是为了更好的当值,更好的伺候殿下,刘瑾……” 刘瑾心里暖呵呵的。 平时天天被殿下呼来喝去,动辄就让自己背黑锅,还有当初那饥饿的记忆,以及吃了火锅汤底之后,一身重病,东宫里头那些宦官们,个个背地里窃喜,尤其是张永他们,巴不得自己赶紧死了,好取而代之,在这东宫,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难得有人对自己说这些暖心的话。 刘瑾忙道:“奴婢在呢。” 正妃身份可是不同的,此乃正妻,是东宫里的女主人。何况,她还生下了龙孙,地位就更加不同了。 方妃道:“昨日,宫里来人,赐下了不少滋补之物和吃食,你去挑一些自己喜欢的,想吃便吃,平日你当值辛苦,昨天夜里,我还见你熬了一宿呢。” 刘瑾啪嗒一下跪下,用他有别于其他宦官,带着那特有的男低音低沉的道:“奴婢……奴婢……” 接着哽咽,难得碰到这等还晓得自己辛苦的,活着,不易啊。上头的人,都欺负他,下头的人,虽是个个笑脸,却都巴不得他赶紧去死,他道:“奴婢……呜呜呜……” 又哭了。 朱厚照心软了:“好了,好了,既是方妃教你去,你就赶紧去,吃饱喝足了再来伺候,这里有本宫和老方,暂时不需要你。” 刘瑾战战兢兢的起来,深深的看了方妃一眼,擦拭了眼泪,匆匆而去。 方继藩站在一旁,只笑吟吟的看着。 朱厚照道:“今日清早去给父皇和母后问安,本想将本宫和爱妃的儿子抱来,给爱妃看看,可母后不肯,说是西山太远,现在你又不易挪动,还是需在西山静养一些日子才好,这么远,孩子怕是受不住了,他长大了一些呢,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你养好了伤,亲眼瞧了,便知道了,老方,你说是不是,他是不是像本宫?” 方继藩矢志不渝道:“像陛下更多一些,这是臣摸着良心的话。” “……” 方妃道:“哥,你这几日,和太子殿下,都是不眠不歇,现在我觉得大好了一些,你也该去歇一歇了。” 她眼波流传,表面像一个坚强的妇人,可看着方继藩时,语气之中,却带着几分少女的憨态。 终究,她还是一个女人啊,且就在不久前,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入了东宫,成为了太子妃,虽是渐渐的成长,可无依无靠,方继藩在她跟前,令她心安,这少女般的憨态,不经意的流露,竟真将方继藩当做可以依靠的大树了。 方继藩摇头:“不妨事,再在此呆一会,就怕到时又烧起来,留在这里,我放心一些。” …… 方妃没有在烧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对症下药,还是她坚强的熬了过去,终究,她活了下来。 方继藩拖着疲惫身子回到京城的宅邸时,便看到了他爹。 见到沈文的时候,方继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才回过神:“我该称呼沈学士什么了?” 沈文也懵逼,接着,依旧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沈文苦笑,最终先道:“真是多谢了都尉啊,若非都尉,玲儿还不知如何……这些日子,老夫都是寝食难安,现在好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他流出了老泪。 方妃拜入了方家,成为了方景隆之女,方继藩之妹,对他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方妃还活着,也只要皇孙能平安,他就一切知足了。 至于姓方还是姓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 沈文感慨:“小女,乃都尉所救,犬子,也因都尉,才有今日,老夫……哎,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第六百五十七章:陛下有旨 方继藩乐了,看着沈文,道:“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方氏是我自家妹子,自家妹子不救,那还是人吗?老沈啊……” “……”沈文苦笑。 这一声老沈,真真是将这辈分弄得更乱了。 可细细想来,似乎只能如此含糊。 就如方继藩是太子的妹夫,可太子又是方继藩的妹夫一般,能说啥?贵圈太乱呗。 方继藩继续道:“而今,皇孙生了出来,也就好了,咱们大明后继有人,未来还有许多事呢,咱们,要看紧了才是。” 此言,一语双关,沈文打了个激灵,他顿时醒悟,方继藩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纠结其他的事做什么。 皇孙啊。 这世上在没有比皇孙更紧要了,自己是皇孙血缘上的亲外公,作为翰林大学士,自己后半辈子,就只做一条,无论如何,皇孙也要平平安安的长大,教育成人。 而这个孩子,未来将是方继藩的外甥,同时,也是侄子。 关系虽乱一些,可这不打紧,总而言之,有关系就是了。 沈文什么都没说,深深朝方继藩作揖:“老夫明白都尉的意思。” 方继藩道:“老沈为何不进来喝口茶再走。” 沈文摇头:“有事,下次。” 方继藩便遗憾的颔首点头:“那么……路上小心。” 沈文什么都没说,坐上了轿子,他这清流领袖,自此之后,只一心办成一件事了。 方继藩回到了家里,邓健早已兴冲冲的跟了来,泪流满面:“少爷,您可回家一趟了,我……我……呜呜……” 方继藩不耐烦道:“怎么了?” 邓健道:“少爷这些日子,不是在西山,就是在公主府,这家里,一个月都不曾回来一天,小人想死少爷了。” “你还想我死?”方继藩怒斥。 邓健吓尿了:“不敢,不敢,小人万死。”说着,举起手,狠狠一巴掌拍脸上,火辣辣的疼:“小人万死。” 方继藩坐下,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少爷……我很忙,你也知道。” “是,是,知道。”邓健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方继藩感慨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大丈夫有国而忘家,这是理所当然的,过门不入,这是真君子。” 邓健心里说,可您天天是往公主府跑啊。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却是翘起大拇指,大咧咧的低吼道:“少爷了不起,少爷真英明。” 方继藩嫌弃的看了邓健一眼。 这厮拍马屁的水准,真是幼儿园的水平,就这样,你也能在臭不要脸的圈子里混着,也算是你祖上积德了,论起来,老子是你的祖师爷。 方继藩感慨道:“以后我决心,不让你侍奉了,将来我得长住在公主府里,那里比咱们这个家,地段好,也幽静,离皇城近,修饰的也很好。” 邓健听罢,脸色变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到,自己悉心侍奉了少爷这么多年,竟不成想,要失业了。 他顿时眼泪磅礴而出:“少爷,少爷,不成啊,小的……小的……” 邓健这家伙,有时候让方继藩恨的牙痒痒,从前他总拿方景隆的名义,看着自己的病,可说起来,这小子倒也尽责,冒着被自己打死的危险,时刻去给方景隆打小报告,自己稍有一丁点的纰漏,他便胆大包天的提出质疑。 可细细想来,不还是担心自己的病吗? 虽然方继藩压根就什么病都没有。 方继藩感慨道:“小邓邓啊,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对我算是赤胆忠心了,而今,我不需你照料了,已经另请高明啦,你是不晓得,公主府里的伴驾丫头们,细心程度,不知强你多少倍,还有那宦官,个个都是知寒热的。” 这些话,几乎是戳邓健的心窝子。 方继藩道:“可是少爷,是个念旧情的人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方继藩是讲良心的人,所以我想好了,此次有一个差事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让你炮一躺腿而已,办妥了,就是大功。” 邓健一听,精神抖擞:“少爷,不知是什么差事?” 方继藩翘着脚:“你去个地方,跟着江臣一道去,到了那儿,给本少爷带着人,寻找矿脉。” 方继藩说着,亲自去取了舆图,铺开,邓健便凑了上来,笑嘻嘻的样子:“很远吗?少爷对我真好。” 他亲眼看到方继藩的手指,从京师,一直蠕动,慢慢的,越挪越远,最终,越过了无数的山川,最终,穿过了重重的关隘,最后,在河西某一个位置落定。 邓健笑容逐渐消失。 方继藩点了点:“就在这了,具体矿脉的位置,我也不知,不过万事开头难,去找便是了。” “可是……”邓健期期艾艾道:“可是少爷……这……这不是关外吗?” “没错,就是关外。” 这是河西之地。 而方继藩所指的位置,则是后世的白银市。 当然,现在的白银市,还是一片荒芜。 这里……也曾是大明的疆土,大明曾在这里设置军卫。 可遗憾的事,弘治皇帝登基之后,鞑靼人一次次的骚扰攻击河西,因为河西在九边之外,明军为了应对鞑靼人的袭击,不胜其扰,死伤惨重。 弘治皇帝虽然勤政,却多受文臣们的影响。 文臣们认为,河西太亏了,照成了大明的持续流血,想省钱,不如放弃河西,反正这地方,也没有什么油水,因此,弘治皇帝便保留了河西之地的几处重镇,譬如兰州。 这白银,其实距离兰州不远,却几乎已沦为了鞑靼人的牧场,虽然鞑靼人并不经常去,只是逐草而来,却因为大量军镇的撤销,使得汉人几乎不敢深入兰州之外。 方继藩一直十分遗憾,大明在河西之地的收缩,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因为不在河西之地和鞑靼人作战,那么鞑靼人就会不断的袭扰辽东和大同,鞑靼人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 而断绝了河西,则彻底了断绝了大明与西方的联系,以往的丝绸之路故道,彻底的断绝,使兰州等重镇,成了孤岛。 更何况,白银的矿产储量惊人,其中单以铜矿而言,在后世,便被称为中国六大铜脉之一,其储量和品质,冠绝天下。 这铜一经挖出,就可以直接当做货币使用啊。 在关内,大明的铜脉,几乎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当然,有不少藩镇的王爷,也占据了一些,大家各自铸钱,不允许私人发掘,可若是白银区域能寻到铜脉,那么,大量高品质的铜钱,便握在方继藩的手里了。 不只如此,白银还有大量的铅矿、锌矿、钴矿、金矿、银矿,它之所以被称之为白银,大抵是因为后世的人们比较懒,这地方产银,那就叫白银吧。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可结果,弘治皇帝居然丢了。 方继藩朝邓健笑嘻嘻的道:“小邓邓……” 邓健直翻白眼,他哭了。 “我还没娶媳妇呢,没生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邓健道:“小人不敢去啊。” “不敢去啊。”方继藩道:“我这般看重你,你居然不敢去,狗一样的东西,大丈夫靠的是胆魄发家致富,你不肯去是吗?好啊,明日除了你的奴籍,将你赶出去,从今往后,你别说是方家的人。” 邓健啪嗒一下跪下了,瑟瑟发抖:“去,我去。” 方继藩才满意了一些:“你和江臣一道去,带着人,至白银,这个时节,要过冬了,鞑靼人一般情况,不会去那儿的,若是来年雨水充沛,那儿生了水草,才会有小股的鞑靼人去放牧,那儿山脉连绵,你们在山里,也未必能撞见他们,就算撞见了,怕啥,跟他们拼命就是了,大丈夫求取富贵,都是浑身是胆,为啥,因为这富贵不靠命去求取,一辈子就得被人踩在脚下,发现了矿脉之后,便是大功,到时,想娶媳妇还不容易,我给你准备七个八个婆娘,给你买宅子,一辈子荣华富贵。” 邓健吞了吞口水:“要不要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小人放心一些。”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作势要打。 邓健抱头:“少爷,这是你教我的呀……” 方继藩气愤难平:“立字据那也得看是谁,似少爷这般以诚信为本的人,也需立字据,瞎了本少爷的眼,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却在此时,外头有门房匆匆过来:“少爷,宫里来人了,接旨意。” 旨意果然来了。 方继藩就盼着这旨意啊。 毕竟白纸黑字,昭告了天下,方继藩才觉得放心一些。 否则,谁知道自己发现了矿脉,皇帝老子翻脸不翻脸呢,方继藩大喜过望:“来了,来了。” 美滋滋的穿了朝服,至中门,早有宦官等了,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有旨意,请都尉接旨。” 他很温和,对方继藩笑时,像一个腼腆的孩子。 方继藩郑重其事:“臣接旨。” 第六百五十八章:天大的赏赐 宦官咳嗽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驸马都尉方继藩及太康公主朱秀荣者,举案齐眉,夫妇相笃,公主府上下执事者,多有简慢,使其夫妇不得相亲,公主下嫁,本该侍奉其夫在堂在父母,犹如百姓之家也,旧制却以夫妇分离,使公主不得侍奉夫家之双亲,有悖人伦之礼,今朕欲废旧制,赐公主府予方家,准太康公主,侍奉都尉之双亲,以成人伦之礼。且国朝以孝治天下,王子与庶人,皆应此礼,此后公主下嫁,亦同此例。” 方继藩听了,忙道:“吾皇万岁。” 起身,方继藩显得很激动:“写此旨的是谁,我很想认识认识。” “啊……”宦官呆了一下,随即道:“正是待诏欧阳志也。” 竟是欧阳志,那个脑子有坑的家伙…… 方继藩震惊了。 欧阳志这个弟子,方继藩总觉得他是个智障,方继藩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就得到了满朝的认可,而且还时刻伴驾在皇帝左右。 因为这家伙的智商,方继藩几乎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也懒得管他了。 可现在,方继藩震惊了。 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明明是违反祖宗之制的事,竟能说的冠冕堂皇,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佩服佩服。 这旨意抓住的重点,乃是孝,一开始,先说方继藩和公主关系极好,却被公主府的执事们刁难,这等于是先一口锅,扣在了公主府上下的宦官和嬷嬷们身上。转过头,就说方继藩父母在堂,可是呢,太康公主几乎被拘禁在了公主府里,连驸马要见她,都需禀告,这方继藩娶了媳妇,却没有媳妇侍奉自己的双亲,来,大家来评评理,大明是以孝治天下的啊,这孝顺,乃是头等大的事,可公主不能侍奉方继藩的双亲,这便是不孝,大明的公主能不孝顺吗?不能! 于是乎,陛下以孝顺的名义,废除旧制,谁要是敢反对,就是阻止公主行孝,这个大帽子扣下去,那岂不是不忠不孝? 方继藩心里感慨,欧阳志居然还擅长这个,平时,自己竟没有看出来,果然在翰林院和陛下身边磨砺了一番,不得了了,读书人最擅长的装逼都给他学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方继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道:“不错,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欧阳志能有此觉悟,我作为他的恩师,很是欣慰。” 宦官又道:“还有一封旨意。” 方继藩便又恭敬迎旨,一面骂道:“为何早不说?” 宦官委屈,想说,这是您自个儿急着起来接的,怪的了咱吗?却忙道:“奴婢万死。” 接着,他取出一份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康公主,朕之独女也,今营建公主府,供奉太康公主,所需田产,皆自皇庄而来,奈何近年,皇庄日益减少,长此以往,朕恐皇庄田亩之数,无以奖掖功勋。今有太子上奏,赐大漠之土予公主府,朕深以为然,朕欲命人至大漠屯田,驸马都尉方继藩勇于任事,愿承担重担,大漠之土,便尽赐予太康公主府,望天下之宗亲,效仿之,此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方继藩听罢,忙是接旨,这算是昭告天下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放心,匆匆便启程,入宫觐见。 ……………… 弘治皇帝这两日几乎都是乐呵呵的。 连在暖阁里都有点儿走神,脑子里全是皇孙,只恨不得赶紧处置完了当下的事,便去坤宁宫里去,看着皇孙,他才觉得心安,日子有了奔头啊。 见陛下高兴,刘健等人也甚是欣慰,太子不确定性太高,虽觉得他聪明伶俐,可总是觉得不太有谱,皇孙的出现,令他们也有了盼头。 君臣们轻松的聊着政务,哪怕是淮河的水患,大家却也没那么焦急了,按部就班的去治理就是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来,笑吟吟的道:“进来吧。” 片刻之后,方继藩入内,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颔首:“继藩啊,朕正说到了你,这一次,多亏了你。” 方继藩便道:“些许小事,只要臣妹和龙孙能够平安,臣便知足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听说,方妃在西山静养,身子已经大好了,她真的不容易。” 说罢,感慨,自己太子不靠谱,可是儿媳,倒还算是稳重端庄,还给自己生了孙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得知了,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一切都是方妃的功劳啊。 方继藩道:“陛下,臣此来,是谢恩的,陛下赐臣公主府,准公主入我们方家,这是陛下格外的厚爱,臣心里很是感激。”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颔首,可是他觉得,方继藩想说的,肯定不只是如此,便不露声色:“嗯,秀荣她是公主,却也是人妇,为人妇,岂有独自待在公主府,等人来拜见的道理,这有悖人伦,朕早已对此恶俗不喜了,早就革除此弊的心思。” 方继藩又道:“至于陛下赐公主府大漠之土,臣……在想,这礼太厚了,大漠如此广大,出了九边,便是万里之土,臣和公主殿下,都觉得陛下赏赐过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供养公主府的田庄,不要便罢了,臣还是养得起公主殿下的。” 方继藩显得很真诚。 可在弘治皇帝心里,却分明是方继藩嫌弃大漠之土,是啊,大漠之土,又不是朱家的,大明连河西之地,都几乎拱让人了,哪里来的大漠之土呢,说白了,这确实有点坑了方继藩。 可弘治皇帝,也是希望方继藩别成日躲在公主府里搞搞四嘛,得给他找点事儿做。 现在方继藩提出不要这大漠之土,这还了得,这不更显得宫小气吗? 弘治皇帝便和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刘健等人都面带微笑。 这事,他们略有耳闻。 其实说起来,方继藩平时或许是过于跋扈的缘故,这满朝武,和方继藩自是无仇无怨,甚至有人还和他有些渊源,可看到方继藩吃瘪的样子,尤其是捧着大漠之土供养公主府的圣旨,一脸懵逼的样子,哈哈……想一想,真是喜大普奔,大快人心哪。 刘健还是矜持,只是捋须,微笑。 谢迁忍不住摇头晃脑:“都尉,你就别推辞了,这是陛下对你的心意,君之赐,臣不敢辞也,而今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你这再推辞,这很不妥,大漠广大,可你是有大功劳的人,公主殿下呢,又是陛下独女,赐予你们,没什么不妥。等将来啊,打跑了鞑靼人……” 说到这里,马升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噗的一声,捂着肚子,像便秘一般,想笑,却是拼命忍住。 谢迁侧目看了马升一眼,也乐了:“好了,好了,总而言之,你既知这是恩典,接受便是。” 众人纷纷点头:“这就对了嘛,此乃陛下好意,我等即便是想,也无福消受。” 见众人纷纷称是,恨不得起哄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乐了,他们这是故意调侃自己呢。 其实现在大家心情都很好,皇孙有了嘛,大家都在兴头上,现在又看方继藩难得的,吃了一回瘪,得了一大片荒漠,而且还是别人家的荒漠,心里就更乐了,完全是长辈们,戏耍小辈的心态。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也万万想不到,众臣们,今日竟都有此闲心。 仔细一想,不对啊,方继藩是朕女婿,你们调侃朕的女婿,不也在调侃朕吗? 于是,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嗯,诸卿说的有理,继藩啊,不要推辞。” 方继藩眨着眼睛,一脸纯洁的模样,随即道:“要不,这样吧,儿臣还是觉得,此礼太过厚重了,就请陛下,再下一道旨,只将这漠北之土,给臣吧,至于河西、漠南这些还有一些用的土地,臣不过区区一个都尉,怎么敢要呢?” 其实无论是河西、是漠北、还是漠南,都和朝廷没关系,本来就和朝廷没关系了。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不要漠南和河西,这……这家伙是在讽刺吗? 意思莫非是,反正这地赐了也是白赐,所以,干脆陛下你再小气一点,有本事只给我漠北那一大片大沙漠给我啊。 绝对是讽刺。 弘治皇帝眯着眼,似笑非笑。 刘健等人,个个意味深长。 弘治皇帝方才漫不经心的道:“送都送了,覆水难收,朕统御天下,可有朝令夕改过吗?继藩啊,你再推辞,朕可就不喜了。” 方继藩无奈的一摊:“儿臣……真不知该怎么说好啊,陛下如此厚爱,儿臣……哎……” 努力的想挤出一点眼泪,没挤出来,其是方继藩的内心,是想笑的。 可在别人看来……这家伙……绝对是讽刺天子小气,绝对的,胆大包天啊。 …………………… 还有。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九章:鹏程万里 可弘治皇帝不在乎方继藩‘讽刺’。 这本身就是激励嘛。 难得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婿,真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 弘治皇帝不傻。 这几年,他的眼界也开阔了,越发的明白,节流是死路一条,只有想办法开源才是维持天下的道理。 而要开源,满朝文武之中,让他们省银子,他们一个个都有通天的本事,让他们去从石头缝里寻银子来,却个个都死了。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弘治皇帝心里还是颇为愧疚的,无论怎么说,这是自己女婿,见众卿家们个个调侃方继藩,难免有些心塞。 于是弘治皇帝语气温和了许多:“继藩啊,你是劳苦功高,朕自然是知道的,而今,秀荣有了身孕,朕这个为人父的,心里也高兴,大漠之土,朕说了赏赐你,便是赏赐你,这权且当做是嫁妆吧,等将来,你若真有本事,取了大漠之地,将来无论是放马,还是开垦,也都由你。你这些日子,确实辛苦,好生歇一歇吧。” 他说的倒是诚恳,倒是让众臣不好调笑了。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既这样说,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儿臣,只好接受了。” 弘治皇帝欣慰的颔首点头:“嗯……” 正说着,那礼部尚书张升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今日都尉正好在此,臣倒是有一事,想要奏报。” 弘治皇帝看向张升:“卿家有何事要奏?” 张升道:“陛下,交趾提学陈望祖又上奏弹劾……” 弘治皇帝面上显得不悦:“朕不是说过了,这交趾的教化,关系重大,朕敕了提学正使和提学副使,本是寄望他们能精诚团结,共同出力,可现在却是怎么了,陈望祖虽是提学,可当下,理应好好管理他的教化之事,朕不是让他做御史言官。”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陈望祖和王守仁,定是理念不合,这两个,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个是新学的领袖,越是这样的人,都是自视甚高的人,他们之间的理念,本就不合,能容忍对方,这才怪了。 陈望祖是正使,自是对于副使自行其是很是不满,可王守仁在占城,他又鞭长莫及,于是乎,索性来告御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臣可以作证,臣的门生王守仁,历来老实忠厚,和臣一般,与世无争。可这陈望祖,到底是什么意思,处处刁难王伯安,王伯安这般老实的人,却处处受他的欺辱,这是要干什么?” 方继藩气咻咻的样子,几乎等同于骂陈望祖是龟孙了。 弘治皇帝绷着脸:“这话,就差了,朕虽也不喜陈望祖,可你说你的门生是老实人,朕却是不认同的,来,取奏疏给继藩看吧。” 什么七份奏疏。 片刻,有宦官取了奏疏来,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一看,眼睛都直了。 是王守仁的。 王守仁几乎是逮着陈望祖就是破口大骂啊,瞧瞧他的火爆脾气,简直就将陈望祖当做了人间渣滓了,语气之尖锐,连方继藩脸都有些红。 呃…… 有些尴尬啊。 好像……王伯安那个家伙,确实……脾气有点臭。 当然,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王守仁是什么人,爹是状元,打小就被无数人看重,明明从小就练武,天天琢磨着兵法,可父亲让他去考个功名,他二话不说,就一路从秀才到举人,之后直接高中了进士,且在榜中的地位还不低,吊打了天下学子,而且你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人家却只用了一根小指头。 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方继藩之外,还能服气谁? 本来那陈望祖不招惹他便罢了,可现在居然还敢挑事,这王伯安,可就不是吃素的了,追着骂,一天一本奏疏不说,而且还是振振有词,分析了陈望祖在升龙的所谓教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陈望祖尸位素餐,祸乱交趾,名为大儒,实为无能透顶。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骂得好,这老狗……“ 君臣们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方继藩才意识到,自己好似失言了,索性道:“陛下,陈望祖祸国殃民,实是罪无可恕啊。陛下令他去交趾教化百姓,他在做什么,交趾能和内地两京十三省一样?居然还在用招揽交趾士人,令他们学习四书五经这一套,迂腐,腐儒!臣建议,立即召回陈望祖议罪,否则,交趾势必会被此等奸人祸害不浅。” “……” 护犊子的心理,实在太明显了。 其实方继藩并不认同陈望祖这样的人,此等人眼高手低,能办成事才怪了,他的那一套,除了大义凛然的宣教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所以方继藩很认同王守仁,师徒二人,不谋而合。 可在弘治皇帝等人眼里,却是方继藩显得有些小气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陈望祖倒也无罪,你太言重了。这交趾,乃冰冻三尺,反而一日之寒,也急不来,且让他们在交趾好好宣教吧,不过这二人,你弹劾我,我弹劾你,也不是办法,命人去,各自申饬一番便是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凭什么就申饬王伯安?” “咳咳……”张升忍不住了。 方继藩,到底你是礼部尚书还是老夫是礼部尚书:“都尉护犊心切,倒是可以体谅,可是,都尉啊,此二人彼此攻讦,陛下此举,恰如其分,老夫乃礼部尚书,倒以为,陛下圣明,此举甚为妥当。至于这教化之道,老夫掌礼部七年,倒也有一些心得,倒是很认同陈望祖,陈望祖看似是按部就班,却最是稳妥,交趾初定,最需要的就是这般老成持重之人。” 言外之意,倒是不认同王守仁了。 方继藩冷笑。 张升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太多的针对性,便又道:“当然,王守仁在交趾,也是劳苦功高的嘛……哈哈……哈哈……” 哈你个鬼。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这江臣和邓健,却已打点了行装。 他们预备去白银,这白银市,现如今该称这为‘靖虏卫’,当然,靖虏卫已经被裁撤了,土地为鞑靼人所居,也就是说,江臣和邓健,即将从京师抵达边镇,而后出关,抵达兰州,再从兰州出来,穿越鞑靼人的势力范围,抵达这靖虏卫的旧址,在附近的山脉中,勘探出矿脉。 江臣已经在方继藩的帮助之下,当然,主要是在沈文的帮助下,给予了他一个新的职务,即兰州巡按,将以巡按的身份,前往兰州,可实际上,却是勘探出矿脉。 除了江臣和邓健,随去的,还有数十人,有几个方继藩的徒孙,以及一些曾在矿上工作的矿工,这数十人,集合成了一个马队,一路疾驰,寻找那西北深山中的宝藏。 邓健已哭成了泪人,他第一次出京师,而这一次,不但要出京,还要辗转数千里,穿越鞑靼人的聚居地,虽然方继藩一再保证,冬天到了,鞑靼人极少会出现在靖虏卫旧址一带,可这……还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他一辈子只晓得伺候少爷,不会别的,现在少爷让自己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想来是嫌弃自己了,希望自己滚到天涯海角去。 江臣倒是没有哭哭啼啼,他对于这一次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作为方继藩的门生,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自己几个师兄弟,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功劳赫赫,只有自己,在西山书院教书,同时在翰林院当值,可是………他很清楚,即便是有所成绩,对于无数同龄人而言,自己已是无比的优秀,令人羡慕,可是……对于方继藩的门生而言,自己却是恩师之耻。 他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的希望能有所成就,哪怕是面对重重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因为……知耻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有时,真恨不得自己死了干净。 他深深凝望恩师,作揖行礼,而后腰间长剑和背负的弓箭一抖,翻身上马,跟着王守仁师弟,自己即便教授弟子们读书,也依旧,也需学弓马和剑术,这是西山书院的规矩,为了追上别人,不至于落后,江臣几乎是闻鸡起舞,风雨无阻。 他手提着缰绳,英姿勃发,其他人纷纷上马。 只有邓健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少爷,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啊。” “会的,会的,身边很多人照顾呢。”方继藩朝他挥手。 这句话,刺痛了邓健,呜哇一下,又滔滔大哭起来:“少爷,你偶尔要想起我……”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你叫小邓邓嘛,多好记的名字。” 邓健艰难的翻身上马:“少爷,我想好了,若是我死了,你记得在我坟头,把说好的媳妇,烧给我,七个呀,得买东城寿材铺的,那王二家糊的婆娘最好,用料也扎实。” “滚!”方继藩恨不得上去将这家伙打死。 …………………… 睡了,好困,差点写着睡着了。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章:不堪一击 目送着江臣与邓健走远。 方继藩心底有些惆怅。 又送走了一个门生,而这江臣的使命,只怕并不比徐经要轻松。 这可几乎是形同于是张骞一般,深入至敌人的后方中去啊。 在没有发现矿脉之前,是绝没有人肯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的,趋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 所以,方继藩必须得让江臣们前去,而后告诉天下人,那里的价值。 方继藩也只大抵记得,白银的矿藏丰富无比,其中贵金属,就有金银铜,其实眼下,佛朗机人在美洲还没有真正进行殖民,他们所发现的大量的白银,还没有流入大明,此时的白银价格,十分不菲。 至于黄铜,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只记得,后世白银市的黄铜,质量优良。当然,方继藩对于白银市唯一的认知就是,后世这里还会出现一个作家,叫做孑与2,写《汉乡》的那个,书写的极好,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但愿……会有好消息吧,若是这矿脉在当前的技术无法勘探、发掘,那么自己就真的懵逼了,非要被朝中那些老家伙们,笑死不可。 心里一声叹息,便美滋滋的往公主府去了。 ………… 占城郊野。 交趾的西山书院,而今已是人满为患。 七百多人,围在沙地里,人数太多,每一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团团围在王守仁的四周,为了照顾后排的人,人们尽力挤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几乎所有人屏着呼吸。 他们安静的听着王守仁授课。 交趾原为***国,本就饱受儒家熏陶,受中原的影响,人们对于知识和文化,有着一种本能的敬重。 他们或许,并不喜欢城里明军装束的士兵,可对于王守仁这般的儒衫纶巾的文化传播者,却有一种本能的敬意。 许多人来时,只是想凑一凑热闹,可在这里,更多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世上,有谁甘心于碌碌无为呢? 男儿大丈夫,自有一番自己的梦想,但凡是菱角没有磨平的人,尤其是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初来时,先是学汉话和粗浅的识文断字,都是王守仁的弟子们教授,一些来的早的学兄,也会帮助他们,每日王守仁授课的时间,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时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带着人开垦、练剑、骑马。 也有人愿意跟着西山医学院的学兄下乡去,因为总有附近村落的人,前来请他们治病。 交趾的医学,承袭的本就是汉医,当然,他们学的并不高明,许多用药和疑难杂症,大多在大明,早有了对症下药的方法,可到了这里,可能就是绝症了。 这里因为地处湿热的环境,疫病容易滋生,因而现在医学院已经开始教导本地的乡民们灭蚊,普及多喝热水防治疫病,偶尔,若有重症的病人,医学院虽只配了为数不多的金鸡纳霜,却也会开出一点药去。 人们对于这些读书人,开始变得善意起来。 这使得更多附近的年轻人认为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是极了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人,开始来此。 在这里,他们学的,并非是如何做一个汉人,而是同理,其实天下之间,但凡只要学会了同理之心,自然而然,你才知道,原来所有人所经受的苦难,虽有不同,却彼此之间,又有诸多的共同点,而后,这至简的大道一经传授,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知行合一。 其实来此的,多是穷苦人,他们备不齐纶巾儒衫,索性穿着草鞋,带着竹编的斗笠来,这一个个竹编斗笠之下,都是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 这些本是无知的人,突然被灌输了知识,这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一扇门对他们打开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份子,而读书人的本质,求于知且敏于行的本质,在于入世,在于使这个天下,更加美好,这……即是仁政,是天下大治,可要追求大治,却又需脚踏实地… 王守仁在教授他们什么是理想,同时,也在敬告他们何为现实,人需有大志,人又需脚踏于实地。 这些道理,配合上让他们在地上抄写的四书五经,以及开垦劳作,彼此之间,相互交流和学习,使无数人,产生了某种明悟。 大丈夫在世,当效先贤,提三尺剑,建不世功;亦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传播圣学,要使天下人人皆尧舜。 道路艰难,可这又何妨呢? 君子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亦快哉。 看着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守仁徐徐的授着课,他所推崇的大道至简,其实就是将孔孟的学问简单化,而非如妇孺们一般,故作高深。因而,哪怕是乡村野夫,只要大抵有了汉话的基础,也能勉强听懂。 说到一半,突有一人站出来,此人其貌不扬,头戴斗笠,却是朝王守仁深深作揖:“学生阮兴建,见过先生,学生近来得了一部书,里头有些道理,不甚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王守仁淡淡的看了此人一眼,微笑:“何书?” 阮兴建便徐步上前,自袖里取出一部书来,道:“先生请看。” 王守仁接过书,低头,这显然是一部***的书籍,不过依旧是汉文所书,读起来并不吃力,只是一些语法和用词上,释义有些不同而已。 可就在此时,这阮兴建突然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寒芒。 只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袖里,突然抖出了一支匕首。 匕首锋芒毕露,闪烁着银光,只在这刹那之间,阮兴建匕首刺出,同时大喝:“尔乃汉贼,在此妖言惑众,***志士,恨不能生啖尔肉!” 竟是……刺客! 这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猝无防备。 那匕首犹如惊鸿,电光火石之间,已至王守仁的喉头,这刺客显然非寻常人可比,静若处女、动若脱兔。 可也只在这刹那。 王守仁平静的脸上,依旧的平静。 他的手轻描淡写的抬起。 竟是搭在了刺客的手肘上。 不等刺客愕然,王守仁的手一扭,刺客握着匕首的小臂,居然改变了方向。 刺客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的匕首依旧还在手上,却已改变了方向。 有如一股巨力,匕首竟是通过王守仁操纵着自己的小臂,生生的朝自己的咽喉划去。 这是蓄意的谋杀,匕首何其锋利,这吹毛断发的匕首生生在刺客的喉头划过。 没有声音,世界安静了。 刺客不可思议的看着王守仁,王守仁的面上,没有表情。 可是…… 刺客的咽喉,突的开始渗出血,锋利匕首所造成的伤口,何其轻薄,起初,只是斑斑的血迹顺着那几乎不可见的伤口渗出。 而随后,点点的血迹,化过了一条平直的血线。 噗…… 鲜血突然泊泊涌出,咽喉处的动脉显然已经割断,终于,热血犹如蓬雨一般冲出,喉间血雾弥漫,刺客下意识的,手中匕首叮当落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想要止血,可捂着脖子的双手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最终,那如涌泉一般的鲜血流尽,这叫阮兴建的刺客口里发出仿佛自喉头的可怕咯咯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的门生,错愕的看着这一切。 反应过来的众生有人大喝,有人要朝王守仁奔跑而来,有人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刺客太快了,且此前没有任何的征兆,等到大家意识到危险时,刺客却已倒在了血泊。 甚至许多人,都还没有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守仁的脸色,依旧平静,他没有去看刺客一眼。 却是轻描淡写的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这就是王守仁对这刺客的评价。 想当初,我王守仁玩刀剑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人们对于所谓开宗立派的大儒者,往往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总认为这样的人,定是以德服人,其实这统统都错了。 若非是统治者扶持起来的所谓儒者,几乎没有人是迂腐的,迂腐的人,何以开宗立派,早就被人砍死一百回了。 想当初,孔子在的时候,也不只是教授弟子宣传仁义这样简单,对于孔子的政敌,孔子几乎是坚决打击。当初孔子在鲁国,和少正卯一同讲学,少正卯却将孔子的学生都吸引了去,孔子就任鲁国官员之后,上任七日,即杀少正卯于东观,暴尸三日。 王守仁自也绝不是那等,你要杀我,我和你讲道理,用仁义道德来感化你,王守仁在历史上,本就是杀伐果断,刺客痛下杀手的同时,王守仁也已杀意顿起。 看着无数错愕的门生弟子,王守仁徐徐起身,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视刺客的尸首一眼,只轻描淡写道:“吾去沐浴更衣,诸生稍待。” 随后,飘然朝书斋去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有教无类 王守仁沐浴更衣,自草庐中出来。 此时,刺客的尸首已被清理了出去。 一切的痕迹,尽都没了踪迹。 王守仁穿着新的儒衫,回到了原位,众门生弟子纷纷来告罪:“却不知此人,是如何混进来的,是弟子们的疏失,事先没有察觉,还请先生勿怪。” 王守仁摇摇头,微笑道:“君子至此讲学,岂可没有敌人呢,我来此时,即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刺客心怀叵测,在暗中窥测,而吾在明,岂可提防?此等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也不需自责。” 王守仁又顿了顿:“吾自知,诸生之中,多为求知者,可又如何能提防的了,有宵小之徒,混杂其中呢?子曰:有教无类也。既来此,便好生读书,吾也愿传授大道。倘若其中,还有刺客在其中,尔等,也不需害怕,只要尔等不曾掷匕于吾前,吾依旧视尔为门生。” 人群之中,果然有人低头,面露复杂之色。 其实在交趾,暗中的反抗一向为数不少,就在数日之前,便有明军中的一个武官被刺杀。 大明入交趾,而交趾曾断断续续的独立数百年之久,又怎么可能,轻松的得到交趾上下的认可呢。 占城这里还好一些,因为占城毕竟曾被安南人兼并,这里的人,对明军没有太多的恶感,可若是在其他地方,这样的事,就更加频繁了。 王守仁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哪怕,这里头还有刺客,他也懒得去甄别,反正你要嘛来此读书,可若是想要图谋不轨,这阮兴建,便是榜样。 人群之中混杂的刺客,有的已萌生了退意。 却也有人,这几日听了王守仁的道理,突然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他们的内心,是挣扎的,一方面,他们原是抱着自己的理念而来,可来此之后,却渐渐被王守仁的学问所吸引,而阮兴建的死,却给予了他们足够的震撼。 宵小之辈…… 只见王守仁那不屑于顾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将刺客放在心上,一种刺痛的情绪,却蔓延在某些心怀不满的人内心深处。 自己所谓的‘大义’,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行径吗?而王先生口里所说的心怀天下,万物同理,所谓的至简大道,显然……比之自己所谓的‘大义’,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也难怪,阮兴建的行为,被如此的轻贱和鄙夷啊。 王守仁的平静,更像是无声的羞辱。 而这羞辱,直刺人心。 他平静的授完了今日的课业,而后起身:“君子有六艺,其中骑射和击剑之术,最难,何也,读书容易,明白事理也容易,可君子要成大事,建功名,非成十人、百人敌不可,今日便学击剑,方才,这刺客的行刺之术,尔等都看清楚了吗?他的动作,倒还迅敏,可是行动,却还有迟滞,你们看好了,行刺,该如何才好,免得到时,人们都说,拜入吾门下的人,竟连行刺,都这般拖泥带水,堕吾威名。倘若诸生之中,还有刺客,更该有十二万分精神,否则,想要刺吾,便如这刺客一般,被吾举手而诛杀,为人所笑,你们各自取剑,吾教授你们举剑刺杀之法。” “……” 可怜那阮兴建,竟硬生生的成了反面教材。 最可气的是,王先生竟还教大家怎么行刺,或者说,用正确的方法,刺杀目标。 王守仁已提起了那阮兴建的匕首,平淡无奇的一刺:“匕首与剑一般,俱为杀人之器,既要杀人,便要竭力而为,会心一击,万万不可心存杂念,抱着杀敌存我之心,古之刺客,大抵不肯舍命而击人者,无一刺不中敌人,恰恰误了自己的性命,都看清了吗?” “方才那阮兴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他心有杂念,匕首在手,花哨有余,杀人之事,关系生死存亡,刹那之间,便存胜负,岂可花哨?” 王守仁又提刃,再刺一剑,身子显得笨拙可笑,完全没有刺客该有的飘洒自如,可这笨拙的一剑,却恰恰最是实在。 “你们都试一试吧。学着我的法子,刺出一百剑。” 王守仁将匕首一丢,背着手,面带微笑。 混杂在弟子中的某些刺客,有一种呕血的感觉,仿佛王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奔着自己来的,此等轻蔑,甚至是教授你如何刺杀目标,宛如重锤,一次次锻打着他们的信心。 更可怕的是,他们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心底深处,竟有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 他们效仿王守仁,一剑剑的刺出,很多人手里并没有剑,都只是取了柴棍拿剑来用。 王守仁想起什么,便对身边一个门生道:“去给西山修一封书信,请恩师想办法,调拨一些军马来,还有,请平西侯,赠一些军械,当然,若能有一些军中无用的铁剑,便再好不过了。弓矢也请调拨一些。” “这……只怕平西侯不肯。” 军马好说,西山啥都不多,就是马多,俘虏的鞑靼战马,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呢。 可弓弩就不同了,剑倒是还好,大明有明文规定,可以让读书人佩剑,所以打制护身的剑并非是违禁的事。只是弓弩,却一向禁止的。 王守仁道:“交趾不同别处,岂可处处用内地之法?平西侯是明道理的人,他乃我的师公,我去信给他,他定会给这个方便。” “可是……这些弟子之中,只恐……” 显然,有人有些不太放心。 王守仁微微笑起来:“无论是在哪里,总会有良莠不齐,这些,都是无碍的事,我们凭着良知去做事即可。” ………… 与此同时,升龙,一封快报,却是火速的前往京师。 数日之后,京师已下起了鹅毛大雪,快报至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早早便去宫中了,今日当值的,乃是礼部右侍郎陈兴,陈兴皱眉,看着这奏报,满脸诧异,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随即立即将书吏寻来:“送通政司,送入宫中。” “什么事,竟连礼部都无法处置吗?”书吏显得诧异:“是否等张部堂回来,再定夺……” “说了!”陈兴显得心情很不好:“送宫中。” “是。” 片刻之后,奏报出现在了通政司,通政司则加急送入了宫中。 ………… 暖阁里。 弘治皇帝坐定。 天气寒冷,这暖阁里烧起了炭盆,无烟煤在徐徐燃烧,而裹着大红绒呢披肩的诸臣,早已被陛下赐坐,大家聚在一起,凝视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又是连续数日的大雪啊,上天不仁,百姓们要过冬,何其艰难,无烟煤的供应,可不能短缺了,这一点,要知会西山,若是短缺,开采不及,朕拿方继藩是问。” “陛下不必焦虑,而今,百姓们穿了毛衣,足以驱寒,又有无烟煤,想来,比之往年的灾情会缓解不少。” 说起这个,倒是令弘治皇帝心安。 是啊,确实比从前几年,好的多了,虽然依旧还会有人受灾,比如大雪压垮了不少茅屋,死了不少人,可这等事,最怕的就是比:“顺天府,万万不可懈怠了,采买一些煤,发放给受灾的百姓吧,这毛衣……虽是有了,可现在穿在身上的人,又有几人呢?百姓,终究是数千数万啊。” 弘治皇帝说罢,将手中的奏报搁在了案牍上:“再出什么岔子,朕就拿顺天府过问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的州县了。” 众臣纷纷称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礼部有奏。” 最诧异的乃是张升,自己就是礼部尚书,怎么就突然礼部有奏了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突然之间,奏了什么。 弘治皇帝道:“何事?” 通政司的官员沉默了片刻:“是来自于升龙……” 升龙……一下子,所有人都交换了眼色。 升龙乃是交趾的都司行辕所在,相当于是省城,现在突然来了加急的奏报,却不知是何故。 弘治皇帝道:“念。” “臣方景隆奏曰:升龙内外,本太平无事,近日……交趾提学广宣教化,请交趾诸士人祭衍圣公,其新立了文庙,诸士子聚集,突有士人发难,于文庙之内焚火,又有士人打砸万世师表匾额,文庙内大乱,官府欲阻止士人恶行,士人之中,有人高呼驱逐明汉之声,众人杀死官吏七人,有士卒三人死伤,新立文庙,付之一炬,于是,全城之中,宵小之徒蠢蠢欲动……” 念到此处,弘治皇帝脸色已经铁青了。 新立文庙,乃是老规矩,立了文庙,提学官就该让人去祭祀,这也是教化的手段之一。 可哪里想到,召集来的士子,居然直接反了,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本来,这该是一个小乱子,可牵涉到了读书人,又牵涉到了孔庙,这……乱子可就不小了。 张升脸色顿时惨然……坑啊。 第六百六十二章:太子很棒棒 弘治皇帝看了这奏疏,显然是怫然不悦的。 这说明,这数月来的教化,非但没有让安南的读书人归心,甚至交趾士人的愤恨,还在与日俱增。 弘治皇帝道:“陈望祖此人,真是有名而无实啊,实在让朕失望。” 他发出了感慨。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交趾士子们对于大明的态度,已到了极点,提学官的职责,在都督学政,可结果呢…… 闹出这个乱子,真是贻笑大方。 更可怕的是,这些仇恨的背后,所代表的,绝不只是一群士子,交趾的士人背后,是大量的土地,是无数被他们所控制的庄户,还有早已无孔不入,与中下层官吏之间的利益共生。 这就如,倘若整个大明的士绅,都不满朝廷,其后果…会是什么呢? 可是大明又不得不依赖这些人,维持在交趾的统治,没有这些人,交趾只会更加的混乱,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下旨意,让方景隆要早作提防,以防不测。当初……大明进入交趾所发生的事,不得再重蹈覆辙了。” 礼部尚书张升一脸尴尬的模样:“陛下,臣万死之罪,陈望祖,乃是臣所举荐……”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这怪不得你,这陈望祖,再看看吧过些日子再说。” “是。”张升颔首点头。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处,陈望祖督学不利,这是罪,可问题在于,换上了其他人,难道就一定好了吗?至少现在陈望祖,还是有其优势的,至少,他已经在交趾待过一些日子了,至少对于交趾已经有了一个粗浅的认知,总比再派一个人去,结果却是两眼一抹黑的好。” 张升便感慨:“想当初,交趾士人,就对我大明充满了仇视,这也导致,整个交趾上下,叛乱不断,文皇帝在时,不断增兵交趾,可最终,依旧无济于事,以至局势糜烂,朝廷不得不撤出交趾。而如今,想不到又和从前一样,交趾人心……难附啊,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想要在交趾站稳脚跟,要能令他们彻底的归顺大明,使这教化深入人心,恐怕……难如登天,老臣虽觉得陈望祖有失当之处,可说他无能,却也言过其实了,臣觉得,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这……本就是难如登天之事,没有十年八年苦功,没有朝廷积年累月的广施甘露,想来……难……太难了……” 他说着,摇头。 许多人也跟着摇头。 其实张升虽有为陈望祖推卸责任的意思,可大家却依旧认同张升的话,教化,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太难了啊,朝廷要有所准备,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这不是一个大儒,凭借着他的学识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可以办成的事。 弘治皇帝也不禁感慨:“是啊,难!” 道了一声难,不禁感慨万千。 ……………… 镇国府,同样是一封奏报送了来,朱厚照和方继藩分座,看了奏报之后。 朱厚照冷笑:“这些该死的交趾人,本宫若在交趾,便将这些士人杀光殆尽,且看他们,敢不敢猖狂。” 方继藩道:“殿下,不要动不动就杀人,杀人只是手段而已,本质在于立威,可杀过人之后,他们还不臣服,这才是最难的事,想当初,文皇帝时,在交趾杀的人,还少了吗?” “那你说怎办才好?”朱厚照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没想好,不过臣的门生王守仁既然在交趾,想来,他已摸清了交趾的情况,有他在,臣觉得交趾可以无忧。” “王先生……”朱厚照咳嗽了一下:“他性子不好,其他的,倒也令本宫佩服,有时看他,他直勾勾的样子,眼神涣散,不知在哪里神游,这样的人,教书育人可以,能办大事吗?” 对此,朱厚照显得很怀疑,那家伙,不像能办大事的人啊。 方继藩呵呵以对:“殿下,人不可貌相啊,臣承认,他是丑了一点,自然远不及臣英俊,可是……臣还是很看重他的。” 朱厚照便道:“那就拭目以待吧,交趾的事,离本宫太远了,算了,懒得去计较,这宣传仁义教化的事,还是让父皇和大臣们去操心吧,老方,本宫饿了。” “臣也饿了,臣去叫温先生。噢,对了,顺道儿将我妹子也请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一顿便饭。” 方妃还在西山静养,其实现在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都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坚强的活了下来,身子越来越好,当然,为了防患未然,方继藩希望她在蚕室里多住一些日子,也免得出了意外。 其实说穿了,朱厚照大多日子,都待在西山,太子妃留在此,朱厚照还可以多来看看,一举两得。 朱厚照颔首点头:“正好,本宫看她身子确实好了,叫上她。” 温艳生在西山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听了太子和驸马请他掌厨,他倒也不含糊。 只可惜,太子妃也在,她大病初愈,却是需多吃一些滋补和温和一些的食物,只一个时辰,一桌酒菜便置办齐备了,因太子妃在,温艳生没有上席,不能诠释自己每一道菜的特色,这令他憋得极难受。 在镇国府里,方妃由人搀扶着来,她见到了方继藩,便道:“哥,不知公主殿下的身子,可好嘛?她现在,只怕也有三月的身孕了吧,却要小心了,这头三月,是最要谨慎的。” 方继藩道:“她好的很。” “不好!”朱厚照立即大叫:“昨日还听她说腰疼,方继藩,你还好意思说好的很,你哪有做驸马的样子。” 方继藩道:“这妇人的事,是殿下清楚,还是臣清楚?人有了身孕,腰酸背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殿下不懂,就不要一惊一乍。” 朱厚照憋红着脸:“谁说本宫不懂来着。” 方继藩冷笑看他,你跟我妇女之友来辩论妇人之事,你朱厚照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一只手指头,掐死你。 方妃便微笑:“我看,殿下和家兄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你们饿了吗?” “饿了。”方继藩和朱厚照齐声道。 人家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极奇怪,方继藩这大舅哥和朱厚照之间,却是没有隔饭仇,有什么问题,摸了摸肚子,饿了就可以解决。 这一桌饭菜,多是清淡为主,看上去都是家常小菜,可放入口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方继藩胃口大开:“这样的饭菜,也最适合怀有身孕的人吃的,过些日子,我将秀荣接来西山,这是好地方,在此营造一个别院,往后就吃从这地里生、地里长,温先生亲自掌勺的东西。” 朱厚照便乐了:“那往后啊,爱妃也住在此好了,东宫那地方,有暮气,多留要折寿。” 方妃抿着嘴,吃相极雅,听说要和公主暂住西山,却仿佛征求意见一般,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会意,道:“我看好,如此,秀荣在此,也不寂寞了。殿下,咱们一言为定,谁若是食言,便猪狗不如。” 方妃便明白方继藩意思了,道:“若是殿下准臣妾来此,臣妾心里,不知多高兴呢,这儿,确实比东宫少了烦闷,且又能和秀荣妹子时常一起,这更是极好不过的事,只恐……这有违祖制。” 方继藩说留在此好,那就来西山住。 当然,方继藩自有他的盘算,朱厚照的性子,本就不喜东宫,十之八九,将来这西山,要被他当做‘豹房’的,他留在这里,太子妃若在东宫,长此以往,早就生分了,不如就留太子妃在此,他们夫妇二人,可以时常相见,慢慢培养感情。 朱厚照的底细,方继藩是摸得极清楚的,若是陌生人,他自是没心没肺,可和人相处的久了,虽他性子乖张,对人不礼貌,却也往往比较重感情。 就如刘瑾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宦官,虽朱厚照对他们吆三喝四,可历史上,朱厚照一登基,刘瑾等人便受了无比的信任,究其原因,就是如此。 太子妃必须得将朱厚照栓牢了,想跑,哪里有这样容易。 朱厚照一听到祖制,顿时放下了筷子,道:“列祖列宗,都不如本宫,他们晓得做女红吗?能一月定交趾吗?晓得治病救人吗?他们定的祖制,有什么稀罕,有一日,本宫也是要做人祖宗的人,就要下一道诏令,子孙们不得效仿本宫,切切不可引本宫之祖法,去办糊涂事。所以哪,后世子孙不要效仿本宫,本宫也不效仿祖宗,事情就这么办,若是谁有闲言碎语,本宫将这笔帐记下来,以后收拾他。” 方继藩道:“可是陛下若是知道,定会大怒。” 朱厚照却是乐了:“父皇成日在记挂着他的龙孙呢,现在哪里有半分心思管本宫的事,天塌下来,怕他也将本宫忘了个一干二净。”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三章:神器再出世 方继藩已经习惯了朱厚照每日都在消遣他的父皇了。 每每到了此时,方继藩都是默不作声。 嗯…… 假装没有听见都好,我方继藩毕竟是朝廷忠良。 倒是方妃道:“殿下,明日臣妾想要入宫一趟。臣妾……还没有见过孩子,想见一见孩子。” 想来,方妃这些日子憋坏了。 嫁入皇家的女子,固然有许多的好处,可也有许多的难处,龙孙自生下来,便不在身边,前些日子需要将养身子,她只好忍着,而今,身子大好,自然……巴不得去见一面。 朱厚照唔了一声:“让刘瑾陪着爱妃去吧,明日,本宫要教生员们骑马,怕是去不成了,何况,昨日本宫去了一趟,只亲了一口,被父皇撞见,父皇脸都是青的,本宫不去,免得触了眉头。” 方妃颔首点头,不过,她眉宇之间,却仿佛藏着什么事,又不便说。 方继藩乃是妇女之友,一下子,有了明悟,突然道:“妹子,你已许多日子,不曾沐浴了吧?” 朱厚照听罢,忍不住脸憋得厉害,老方,你咋成日在琢磨这个。 方妃猝不及防,俏脸上飞起了一抹嫣红。 不过…… 方继藩的眼光却是很毒。 方妃所忧虑的,恰恰是这个。 肚子里挨了一刀,自然不能沐浴,否则,极容易感染,哪怕是现在,蒋御医也千叮万嘱,再坚持两个月方可沐浴不可。 这么多日子,熬下来,虽偶尔可以让宫娥擦拭一下身体,可方妃却依旧觉得,自己要馊了,浑身上下,怪怪的。 且明日又要入宫,以这样的面目见人,哪怕其实对于粗心大意的朱厚照等人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可对于方妃而言,却是难以接受。 这若是让人瞧了去,或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这堂堂的太子妃,如何见人? 方继藩却是乐了:“真是隔日不如撞日,我正有好东西给你。你且等着,我去取来。” 方继藩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兴冲冲的过去一会儿,又去而复返,随即,取来了一个纸包的盒子,盒子揭开,连朱厚照都忍不住凑上来:“这是什么?” 方妃也是一脸好奇。 方继藩道:“这是香皂。” “香皂……” 皂是什么,方妃自然知道,譬如皂角,这是洗涤用的,莫非……这便是带有香气的皂角吗? 她忍不住手伸向香皂,很滑,犹如泥鳅一般,可是,触手之后,她便感受到了一股淡香,不禁将方才接触了香皂的手在鼻尖之下轻轻一嗅,一股香气便直沁心脾。 方妃忍不住道:“真香啊。” 当然香了,鲸油不只是可以做着蜡烛,还可以做香皂,且质量极好,后世的香皂,大多是用猪油,质地相差不知多少。 当下制造香皂的材料,主要是鲸油、猪油和酒精,酒精已经调制出来了,又有足够的底料,想要制造,却是容易了许多。 而香皂这东西,对于男子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尤其是朱厚照这等人,可对于女子而言,一旦用上了,便再也离不开,堪称妇人们的红薯和土豆,在她们眼里,这东西,可比红薯、土豆还管用的多。 饭可以不吃,澡不能不洗,香皂不能不用啊。 “这东西吐沫在身,而后揉搓,最后再清洗干净,比之当下的皂角,不知强了多少倍,本来,这是给公主殿下用的,可现在却先紧着妹子,用这东西,也未必需沐浴时用,只用温水擦拭了身子,而后涂抹上去,最后洗净也可,这洗涤的效果,妹子用了便知,噢,还可以用看来净脸和净手,总之,妹子用了便知道。” “还有呢。”方继藩美滋滋取出一个玻璃瓶来。 “这是……”方妃一脸疑惑。 方继藩哈哈大笑道:“这是香水,妹子,你来闻闻看。” 方妃迟疑着,徐徐的揭开了瓶盖子,一股奇香直冲肺腑。 “这……”但凡是带香气的东西,女人都喜爱极了,更何况,这香气,别有风味,和寻常的花卉有所不同,清新优雅,很是温和。 方继藩道:“出门前,喷洒一些在面上和衣上即可:“这香水,还有疗效呢,不但可以清洁肌肤,还可镇神,平息静气,若是妹子脸上生了什么暗痘,也有一定消除的效果,你明日试一试,这叫薰衣草香水,你记住了啊,若是有人问起,便告诉她们,不要藏着掖着。” 薰衣草…… 方妃记下了,竟懒得去吃酒菜了,只朱厚照还在大快朵颐,一个人吃的痛快。 这薰衣草,乃是徐经自佛朗机人手里收购来的,这花卉的种子经过培植,方继藩顿时便察觉到了它巨大的价值。 薰衣草制香水,比其他的花卉,有更大的优势不说,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它不需要多少水便可种植啊。 自从陛下赐予了自己大漠之地,自己便一直都在烦恼着怎么将这大漠,转化为方家的宝藏。 挖矿是一条门路,这香水,也同样是一条巨大的财路。 薰衣草制香水,容易提取花卉中的精华,且它的香气十分浓郁和特别,对肌肤也有极好的修复效果,在大明,薰衣草并不适合在内地广泛种植,反而是在河西走廊或是新疆那等雨水不够充沛的地方,却可以广泛的种植,屯田千户所培植出了薰衣草之后,只要这香水可以得到人们的喜爱,那么,方继藩便可引入人力,在河西走廊一带,一面挖矿,一面大规模种植红薯、土豆、玉米和小麦,同时还可广泛种植这等经济作物。 别的地方,都无法广泛培植,唯独只有在关外才可以,这……不就意味着关外对关内的垄断吗?这是银子啊。 只是眼下,培植的花卉还不够多,方继藩不过是提取了十几瓶香水而已,本不打算立即推广香水,只留着,给公主用的,可现在细细想来,倒不如现在,先将这名气打出去,制造出此物之珍贵,千金难买的印象,使它暂时成为最顶级的奢侈品,深入天下妇人之心,等将来广泛种植之后,再推广起来,便容易的多了。 方妃顿时对这香水爱不释手起来。 她竟已无心吃喝了,勉强陪着太子和方继藩说了一会儿话,便向太子告辞。 朱厚照见方妃一走,便眯着眼,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快说,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别不承认,本宫最了解你的。” 方继藩汗颜:“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殿下啊,臣……打算靠这香皂和香水,挣一点银子,臣最近很穷,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叫穷,顿时恨得牙痒痒:“能有本宫穷?本宫是家徒四壁啊,算本宫一份,你这买卖非要算本宫一份不可。” ……………… 方妃急不可耐的回了蚕室,命了女官和宫娥,预备了温水,只用巾帕擦拭了身子,而后上了香皂,这香皂带着清香,竟也是那淡淡的薰衣草味,果然,有一些宁神的作用,使人心情放松了少许。 最紧要的是,这香皂揉搓时,竟还有泡沫出来,方妃本就出自大贵之家,此后又嫁入了东宫,什么好东西不曾用过,可似这般洗涤之物,却是惊为天人,妇人对泡沫是没有抵抗力的,仿佛这泡沫能洗净自己浑身上下任何死角的污垢一般,命宫娥们揉搓之后,伤口却不敢碰水,接着,再用热巾,徐徐的将泡沫擦拭掉。 一通下来,等换上了簇新的衣裙,方妃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清爽之感,一旁的宫娥更是笑道:“娘娘,您浑身上下,仿佛都带着香呢,这香气,闻着真好。” 方妃顿时嫣然一笑,心里喜极了,吩咐道:“那皂子,你要小心收好了。” “奴婢知道了。” 某种程度而言,香皂带给人中的感觉,其实心理安慰的作用,远大于洗涤的效果,若是洗涤效果翻倍,那么这心理上的安慰,却是放大了十倍,方妃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这辈子再不用皂角了。 她亲自将那小玻璃瓶取来,轻轻的取了一丝香水洒在面上和衣上,那一股香气,便更加的浓郁起来。 不过……似乎这一次,洒的多了,方妃有些心疼,忙将香水收好,这香水顿时散发,与那香皂味混杂一起,方妃款款走了两步,步步留香。 一旁的宫娥,羡慕的看着那香水,方妃回眸,道:“如何?” 宫娥打量着方妃,拜下,道:“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娘娘这般容光焕发了……不,是从前就不曾见过娘娘如此精神焕发。” 这绝不是错觉。 香气能带给妇人无以伦比的自信,能使她们不自觉的有了精神,便连伫立,都比平时要亭亭玉立一些。 心理上的安慰,再加上这处处留香的效果,此前身上的油腻,也感觉已是一扫而空,方妃竟是转眼之间,犹如魔术一般,增色了不少。 ………… 睡了,还债计划正在筹划。 第六百六十四章:真是神物啊 方妃身上的香气,到了次日,依旧还隐隐约约有一些,久久不散。 只是她不能时常沐浴,因而,却只静了静脸,便启程入宫了。 宫里,早已得了西山的奏报,听说方妃要来入宫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问安,一大早,张皇后便起身去仁寿宫,她知道方妃刚刚生产,若是自己在坤宁宫,作为儿媳,少不得方妃要先去仁寿宫觐见,此后还得赶着到坤宁宫来,与其让方妃四处走动,不如索性,自己便去仁寿宫,一并让她见过。 这方妃的地位,已全然不同了,此前是正妃,现在却是皇孙的母亲。 陛下已有立皇孙为皇太孙的打算,哪怕是暂时不立,皇孙也是大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因此,方妃的地位,自然格外的不同。 弘治皇帝清早到仁寿宫来问安,他心里惦记着交趾的事,可听说方妃要来,却故意多留了一时半刻,此时弘治皇帝也想见一见,这位为大明产下龙孙的大功臣。 “皇帝,哀家听说了一些事。”太皇太后和弘治皇帝拉着家常,却是想起什么。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皇祖母听说了什么?” 周氏便乐了,她凝视着弘治皇帝:“皇帝将大漠的地,赐给了秀荣?” “是的。”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周氏忍不住道:“你是为人父母之人,这也太不厚道了,自己的女儿,带着嫁妆去夫家,皇帝拿这个搪塞。嫁妆,嫁妆……为何叫嫁妆呢,这本就是为人父母者,对女儿的心意啊,也是免得她嫁了去,被夫家轻视。你倒是好,堂堂天子,不赐几亩好田就罢了,哪怕是地贫瘠一点,数目多,也能搪塞过去,可你竟拿这八字没一撇,人家鞑靼人的地赐了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弘治皇帝无话可说。 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 周氏自然晓得,弘治皇帝本就有节俭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好事,可作为老太太,你刻薄自己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弘治皇帝汗颜:“是,是,是。” 周氏感慨:“你啊,秀荣性子本就温和,而今,外嫁了出去,哀家只怕她在夫家吃苦头,可你倒好。” 说着,又摇头。 弘治皇帝心里说,去了方家还能吃什么苦头,方家有钱。 话虽这么说,可周氏一直埋怨,他头皮发麻,便道:“这是厚照的提议。” 周氏本还想说,一听是太子的意思,终究,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便道:“可你是皇帝啊。”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皇后只陪坐一旁,面带微笑,看着略显尴尬的弘治皇帝。 倒不是张皇后不愿为弘治皇帝解围,当初得知了此事,张皇后也是诧异的,就这么个女儿啊,你赐大漠之土,大漠之土,那大漠,不还真就只剩下吃土了吗,哪怕赐一个皇庄也是好的啊。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妃到了。” 众人坐定,很快,方妃款款而来,她换了礼服,面上容光焕发,起初以为方妃定是病怏怏的样子,可谁料,气色竟是出奇的好。 弘治皇帝虽没有察觉出什么,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有着夫人独有的敏感,却总察觉着,方妃和平日不太一样。 方妃行了礼,周氏便笑吟吟道:“孩子,你上前来。” 方妃恭谨上前,笑不露齿,倒是有几分太子妃该有的从容。 可人一靠近,周氏和张皇后,顿时闻到了一丝别样的香气。 这香气显然是自方妃的体内带来的。 且此香尤为别致。 比之寻常的熏香,要格外的清新一些。 其实这只是淡香,香气并非浓郁,可对于周氏和张皇后而言,却感受到了不同。 弘治皇帝见方妃,很是高兴,精神振奋道:“方妃劳苦功高啊,朕听说,当时方妃产下龙孙之后,几乎一命呜呼?不易啊,都说女人生产,便如去了一遭鬼门关,方妃何止是如此呢,你自入了东宫,谨守妇道,又产下了龙孙,此是大功……功不可没……”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其实措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今日留在此见着方妃,就是要狠狠的夸奖一番。 可这时,张皇后却是无情的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这是什么香气……” “……”弘治皇帝脸色有点难堪。 难道……朕不是在说正紧事吗?什么什么香气,这和今日有什么关系? 方妃朝弘治皇帝礼了礼,可一听张皇后问起,便晓得张皇后乃是识货的行家,妇人在外,身上的衣衫、首饰,尤其是自己格外看重的,若是被其他人问起,自然不免格外的心中窃喜:“回母后的话,此乃薰衣草香。” “薰衣草香……”张皇后暗暗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顿时开始搜索,有这样的香吗?此香如此清新,更重要的是,方妃站在不远,那淡淡的香气扑鼻,就仿佛,方妃便是一朵怒放的鲜花一般。 弘治皇帝微笑,道:“朕看方妃气色极好,也就放心了,朕……心甚慰……” 他想圆个场。 可谁料…… 周氏却是无情的打断他,其实弘治皇帝本就是个无趣的人,他可能是一个好孙子,是一个好夫君,可能……还是一个好爹,可唯独,他是一个极无趣的人,似乎在哪里,他都是板着脸,一丝不苟,脑子里,永远都是官话套话,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朕心甚慰,什么民脂民膏。 周氏道:“薰衣草香,可为何如此清新,难道不是熏出来的?” 此时宫廷之中,大多用的乃是熏香,即燃烧出香气,熏在衣内,或是直接在屋里燃烧某种香气。 当然,这种香气因为是燃烧而出,自然不会有清新的味道,离得近了,甚至有一丝刺鼻感,且它在衣上,往往停留时间短,一阵风过去,大抵便烟消云散了。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有意思吗? 方妃大病初愈,且又生下了龙孙,多么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特来问安拜见,你们怎么老说有的没的,这……有意思吗? 方妃却是乐滋滋的,她微微扯起一丁点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腕,至周氏面前:“请曾祖母不吝,闻一闻看。” 周氏轻轻一嗅,不禁诧异:“呀,竟是身子里发出来的,这香气,哀家闻来,格外的别致,就好似你是一朵初开的花卉一般。”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过份了啊。 张皇后此时道:“来,本宫来闻闻看。” “是,母后。”方妃颔首。 张皇后一闻,顿时心神摇曳:“果然啊,皇祖母形容的真是妥帖,此香不但有意思,却像是经久不散一般。这是哪儿来的……” 弘治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发现,自己被无情的忽视了。 方妃嫣然一笑,面上更显容光焕发,果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是识货之人啊。 她道:“这是臣妾的兄长方继藩所制,一个叫香皂,是洗涤用的,抹一抹,不但肌肤上留香,且神清气爽,还有一种,叫做香水,那香水静气安神,不过,万万不可用多了,只需一丁点,这一日下来,芳香久久不散……” 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两样东西用起来的感受。 虽是啰嗦,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极用心的听,内心里,蠢蠢欲动。 张皇后道:“方继藩那小子,真是有本事啊。” 周氏颔首点头。 这一点……弘治皇帝就不太认同了。 这个家伙,吃饱了撑着,他鼓捣这妇人之物做什么,这东西,于国于民,有何好处,有这功夫,做一点别的什么不好…… 可偏偏,他毕竟是少数派,在这里,他是说不上话的。 周氏道:“那香皂还有那……香水……还有吗?” “这……”方妃显得为难:“臣妾听兄长说,手头上,怕没多少,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听说极为珍贵,不如,臣妾的香水和香皂,便献给曾祖母吧。” 周氏心里动容,可听说方妃要将自己的给自己,却有几分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心,她分明看到,方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容光焕发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惋惜,显然,这也不是方妃小气,十之八九,这是她的心头之好。 张皇后道:“不错,是该献给你的曾祖母。” 她对此认同,却同样的惋惜。 方妃又道:“其实那香皂,最有意思,洗涤起来,便有诸多的泡沫,仿佛这泡沫,浸入了肌肤里,冲洗之后,尤其的干爽,这香气,就如也进入了肌肤,想来,这才是香气久久不散的原因……” 周氏越听,越是心动。 张皇后忍不住道:“和皂角以及花瓣比,如何?” 张皇后洗涤时,多是用浴桶的,里头撒了喜爱的花瓣。 当然,这东西…… 方妃咬唇,道:“不知强了多少倍,母后若是用过,便晓得其中的分别了。” ……………… 亲爱的《您被踢出该群》同学喜提盟主,在此,万分感谢,这已是第四十三名盟主了,突然老虎有一种被bao养的感觉,这么多老板,好开森。 第六百六十五章:平虏 方妃的话,更使周氏和张皇后来了兴致。 香皂、香水,还有这一股清香,周氏和张皇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这几个新词,却在她们的心底,投入了几分涟漪。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无趣,早知不在此久侯了,现在反倒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极尴尬的听这三个妇人,说什么洗涤,说什么护肤,弘治皇帝尴尬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般,还不如听朱厚照在自己当面,胡说八道呢,朱厚照说的话,虽偶尔刺耳,却也比这个强。 片刻之后,孩子醒了,被乳母抱了来,这乳母是西山来的,而今,换上新衣,装束一新,哪里还有半分庄稼人的痕迹。 方妃见了孩子来了,顿时再顾不得什么,将孩子抱住了,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初时,这孩子还只是大老鼠,可如今,已像一只小猫了,蜷在襁褓里,双目风淡云轻,很有任他风起云涌,我自屹立不动,吃饱喝足,便双目对着虚空,爱咋咋地的怡然自得感。 方妃的眼泪,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 弘治皇帝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方妃乃他儿媳,他很想凑上去,逗弄孩子一番,只是碍于方妃,却不好上前了,只含笑道:“朕问了礼部,取名朱载墨,墨者,黑也,此字虽有不好,可礼部上下的官吏们却说,圣贤引墨而书,正因为有墨,方才经典大道得以流存万世,用墨修书,而天下明。朕取此孙为墨,便是要使他照亮天下之意。” “父皇取的名儿,自是极好的,朱载墨……”方妃凝视着孩子,朱载墨依旧还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悠然自得,管别人去死的模样。 张皇后笑道:“小藩镇去岁的时候,也只比他大一些而已,方小藩调皮一些,爱哭闹,可你瞧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万事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 红着眼圈的方妃便破涕为笑,抱了好一会儿,等这朱载墨唧唧哼哼起来,乳母便操起了衣襟…… 弘治皇帝不忍卒读的模样,悲剧啊,这个乳母什么都好,奶水足,一看就知道是个本分的人,可唯独有一点,就是…… 弘治皇帝将眼睛别到了一边,起身:“好了,朕该去暖阁了,皇祖母,孙臣告退。” ………… 次日一大清早,便有宦官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到了西山。 “都尉,都尉……奴婢奉太皇太后和张娘娘的旨来……” “噢。”方继藩漫不经心:“啥事?” 宦官急的要跺脚:“问你香皂和香水的事。” “香皂和香水……”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啊。 她们果然是讲究人。 听说昨日方妃入宫,此后又送了一些香水和香皂入宫去。 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想来已经试用了吧。 至于效果……嘿嘿…… 方继藩道:“这个……因为原料不足,香皂还好说,倒是有不少,只是这香水,却是稀罕之物,用的,乃是西域奇花薰衣草所制,我就只这几瓶,本是要给公主殿下用的,不妨如此,香皂,我让公主殿下入宫时,送十个八个去,至于香水,却只能送两瓶入宫,再多,真没有了,我也不是变戏法的人,这香水,可是和黄金等价的奇物啊,想买都买不着。” 宦官一脸失望。 香皂用来洗涤,确实很干爽,这一点,太皇太后和张娘娘都赞不绝口,这香皂倒是有多少能制多少,工坊很快就可以建起来,高档的可以用鲸油来制,低档的,用猪油即可。 而香水……须知薰衣草才是制香水最好的原料,其他的花卉,总是差了许多意思,可这薰衣草,关内根本没法培植,因为薰衣草这玩意,和其他的花卉是反着来的,越是湿润和雨水充沛的地方,它越是难以生长,等将来自己在河西之地站稳了脚跟,再大量的培育吧,现在……只能意思意思,先将招牌打出去。 朱厚照就站在一旁,听着太皇太后和母后急着要这个,便乐了。 财路啊,这就是一条财路啊。 朱厚照现在需要银子,他穷。 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朱厚照遇到的情况,就是如此,这天下,有这么多妇人,哪怕是十个人,有一个妇人肯消费这个,就发大财了。 他在一旁傻乐。 香水和黄金等同……且要制香水,还得在关外培植花卉,嗯嗯……本宫的父皇,真是没出息啊,愧对祖宗,居然将河西之地,平白丢给了鞑靼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宦官已匆匆回去复命去了。 朱厚照却是拉着方继藩到一旁:“老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方继藩看着猴急的朱厚照,已经大抵明白他的心思了。 “买卖啊,咱们的香水啊,想想太皇太后,想想母后,想想这天底下,这么多还没用上香水的妇人,你心……不会疼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不急,不急。” 朱厚照皱眉:“啥意思…河西啊,你不是说,这香水,需在河西之地栽种花卉,方才能自花卉中取其精华,制成香水,咱们得想办法,去河西种植花卉才是………” 方继藩淡淡道:“再等等看。” 朱厚照却是急了:“等什么?” 方继藩感慨道:“等我至爱的爱徒江臣,我这做恩师的,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他。” “……” ………… 江臣一行人,自京师出发,一路西行,他们穿越了关中,随后,自关中出关,一路沿着峡谷西行。 整个河西,就是一条走廊,几乎是沿着浑浊的黄河,穿行于峡谷,两侧,是连绵的山峦,这重重山峦,几乎没有尽头,一个山谷挨着另一个山谷,最终,汇成了巩固关中的咽喉之地。 再往前,便是兰州,那无数叠起的山峦,因为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却导致,那不知堆砌了多少年,光秃秃的黄土上,突然多了一点绿意,顽强的杂草,自土石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一丛丛的。 从前这里,还算繁华。 因为这里是西域入关的必经之路,西域诸多,想要朝贡,就必须自这里入关。 而所谓的朝贡,其实就是官方的贸易罢了,大明会限定各国入关的规模,而各国的官方,再招募一群商贾,带着各种货物穿行西域,经过河西走廊,一路抵达大明的京师,大明再赐予各种丝绸和瓷器,令他们满载而归。 因而,这也带动了整个河西走廊的繁荣,那些打着各种名目的西域商贾,牵着骆驼、马匹,偷偷夹带着各种私货至此,在兰州等地,进行贸易,曾经在这里,有无数的汉民,因为这丝绸之路,抵达兰州等地,在这附近,安顿下来,兰州城外,汉人们修筑起一个个军事的堡垒,建立起了一个个军卫,军民百姓们,则在这堡垒之外,开垦田地。 这里土地虽是贫瘠,可沿着黄河附近的灌溉土地,依旧会有收成,来往于此地的西域商贾,给这里的军民们,也同时带来了财富。 也正因如此,鞑靼人对这里,虎视眈眈。 在这里,既曾有丰美的草场,也曾有塞外江南一般的谷地,有沙漠,也有山峦叠起的黄土。 只是……现在这一切的繁荣,如今,却已消失殆尽。 无数开垦的田地,而今沧海桑田,曾经修筑起来的军事堡垒,现在却只剩下了残桓断壁,曾经一个个升起炊烟的村落,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这里……变成了荒芜,开垦出来的田地,成了草场,那曾经的人烟之地,现在却成了牧人们夜里遮风搭帐的所在。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兰州城,坚守与此,城外……只有漫漫黄土,此时……已是冬日,天突然下起了雪絮,雪絮飘飞着。 西行的队伍里,江臣从繁华之地,一路西行之后,看到的,乃是数不尽的苍凉,以至于,他的心,也沉了。 他毅然决然的以巡按的身份,带着人,继续穿过了兰州,继续西行。 再往西,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他们数十人,有上百匹马,有的马上骑着人,有的马上带着各种工具,人人带着武器,他们穿着毛衣,外头罩着一层披衣,披风裹着,迎着这漫天的雪絮,艰难而行。 再往西,就是各种的军卫,它们曾经都有名字,有的叫平虏卫,有的叫镇西卫,不一而足,这一个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军卫,都代表了当年的峥嵘岁月里,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无数的男儿奉旨出关,用血肉,在一个个峡谷,一个个旷野,一座座古老的城池里,与当时的北元血战。 这黄土之下,埋着无数森森的白骨,这些白骨,已经无人记得姓名了。 江臣皱着眉,他看着满天的雪絮,口里呵着白气,突然,他想吟诗,却突然,又如鲠在喉,那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面上,当夜,他们就在平虏卫的断壁残垣之中升起了篝火,暂时歇下。 在这断壁之下,有一座已被积雪覆盖,早已面目全非的碑石,江臣抹开了积雪,依稀看到了这斑斑点点的碑石上书着:“洪武十三年,宋国公冯胜奉旨平贼,于此击贼万人,取首级两千七百余……” 歪歪斜斜的碑石,此后的话,已经看不清了。 ………… 这一章不好写,晚了,抱歉。 第六百六十六章:发现金脉 “江先生,这上头写了什么?”邓健凑了上来。 一路西来,很苦。 邓健想哭。 从前在方家为奴,虽是少年总是嫌弃自己,可至少那里舒适,可来到了这里,邓健黑了,也瘦了。 这一路来,想哭,哭了出来,又想哭,泪流满面,可泪水流干了才发现,这没有意义,因为该赶的路还是要赶,于是,擦干了泪,一路风尘滚滚,披星戴月,头上顶着雪絮,裹着披风,冻得受不了,可他还是觉得……习惯了。 江臣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碑文而已,里头所记录的,都是陈年旧事。” 邓健感慨道:“我看那些大老爷,立了功绩,都会建石坊,刻碑文,记录他们的功绩,少爷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人,他已有三座石坊了,我看他这辈子,会有七座。” 江臣却避而不谈这些问题。 因为这些碑文,确实记录了功绩,只是这些功绩,却如如烟往事,除了自己,在此看到这一场大捷,从而,明军在此驻扎留守,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平虏卫之外,还剩下什么呢?不过是遍地的黄沙罢了。 “明日我们就进山里去。” “噢。”邓健颔首点头。 江臣凝视着邓健:“会很辛苦,你要有所准备。” “噢。”邓健又点头。 当天夜里,邓健哭了,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又是以泪洗面。 他真的不愿来此啊,少爷平时对自己虽是恶劣,可自己的日子,过的好好的,自己还要娶个婆娘,还要生娃,怎么就来了这里呢,这里天寒地冻,没有人烟,天知道会不会遭遇鞑靼人,他呜咽着,不断抽泣,少爷看来是不要自己了,可自己除了照顾少爷之外,什么都不会啊。 他暗自伤神,哭着,哭着,便带着泪痕,裹着被子便睡了过去。 次日上山。 这里的山和关内的山不同,光秃秃的,雪停了,却又泥泞湿漉,上头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至多,也不过是一些灌木罢了,这连绵起伏的大山,几乎没有尽头。 而方继藩所标注的位置,很是笼统,想要寻觅矿脉,谈何容易。 一些煤矿的工人开道,他们对于挖掘山石很有经验,早就预备了镐头,在山上,行走自如。 这山上多岩石,再加上山腰上积雪开始增加起来,这般漫无目的的寻找,实是大海捞针。 可既然都尉有令,谁也不敢闲着,他们已跋涉了数千里,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于是乎,众人以三五人为一组散开,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试着采掘。 江臣让人在山中营建了一个简单的营地,众人白日便带着干粮,各自出去,每人都拿着罗盘,标注了营地的位置,而后,再将附近地方的山石采集回来。 足足半个多月,几乎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 带来的干粮,几乎已经吃完了。 而江臣却不甘心,他每日出发,夜里才回,一日又一日。 对他而言,勘探虽然枯燥,可只要恩师说这里有矿脉,那么自己就非要找出来不可,因为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的门生,绝不会空手而回。 他让人下山去百里之外的兰州城采购粮食,可去的人,再没有回来,于是不得不,亲自去一趟,在沿途上,他看到了此前派出去的人,此人本是自己雇佣的几个向导之人,可现在,身上的衣物却已脱了个精光,他的马匹和身上的钱粮,统统不见踪影,整个人吊在了一颗光秃秃的树下,活活的冻死。 有鞑靼人…… 江臣并没有觉得意外,将人从树上放下来,挖了坑,葬了,做了标记,他凝视着那坟茔上插着的一根棍子,伫立了很久,而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营地里的人,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大雪下的越来越厉害,这附近的山峦,俱都成了雪山,人们变得越来越沉默起来,昨日,有一人脚滑,摔下了山去。 邓健的眼泪又哭干了,想回关内去,做梦都想。 而在这一日,终于有人无法忍受了,一个矿工大叫道:“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矿脉,这是骗人的,若是有,为何此前无人察觉,我们在此已耽搁了一个多月,这里有鞑靼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里的人迹,他们会找上我们的,留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便是死,我们回去。” 所有人都心动了。 大家想回家。 邓健也几乎脱口而出,大叫着我们该回去。 只有江臣阴沉着脸,他大叫:“不能回去。” “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这该死的地方。”那矿工不满的嚷嚷。 江臣悄然的要去握腰间的剑柄,而后,他厉声道:“因为恩师说过。” 恩师二字,江臣故意的提高了音贝,也只有这恩师二字,才一下子给江臣徒增了勇气,他更加坚决起来:“你们之中,有谁想要辜负我的恩师吗?有谁?” 一下子,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个个低下了头。 在矿工眼里,江臣的恩师,就是他们的恩公,没有恩公,他们十之八九,就已死了。 在西山书院随来的一些学生看来,江臣的恩师,便是他们的师公,谁敢欺师灭祖? 那本是咆哮的矿工,脸上没有了血色,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这里没有矿脉啊,我们一个个山头都寻了,都是石头,到处都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江臣厉声道:“那就再找,就算是在石头缝里,我们也要找出来!” …… 邓健想到了自己的少爷。 离少爷越远,少爷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便忘的越厉害,更多的,是自己跟在少爷身边,那种心安的感觉。 看着茫茫的大山……他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对……要找出来。 次日清早,他照例,提着水桶,要去附近的湖里取水。 这湖或许是从前黄河泛滥时冲入山涧里的产物,又或者,是因为地势而产生。 邓健照例,到了湖边,卷起了裤脚,他心里想,自己很佩服江臣啊,他为何对少爷忠心耿耿呢,他又不是吃方家米长大的,可我邓健不一样,我的爷爷吃的就是方家的米,我爹也是,到了我,哪怕将来我生了娃娃,还是吃方家的米。 这样一想,邓健觉得很羞愧,耻辱啊,我还不如他,好,下一次再有人敢说回去,我也按着剑,问一问有谁敢。 到了湖泊边,邓健提了水桶,这河畔的水比较浑浊,不得不脱了靴子,知足慢慢的走到湖水之中去,他提着桶,赤足的步入了刺骨的湖水里,一步一步的陷入淤泥,接着慢慢向前,走了几丈路,湖水快要到膝盖了,他方才预备提起水桶舀水,他冻得哆嗦,看着湖水倒影中蓬头垢面的自己,便下意识的将水桶任其漂在湖水里,弯腰,要捧一些水洗洗脸。 可就在他弯腰的时候,突然,他身躯一震。 在这膝盖高的湖床之下,混杂着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像是沙子,却又不像…… 邓健一疏神,于是卷起了袖子,伸出胳膊,自湖底抓了一把淤泥。 这淤泥里里有一个米粒大的东西,一下子膈了邓健的手,邓健忍不住龇牙咧嘴,口里叫骂,等他将这硬物上的淤泥徐徐的抹开,一个米粒大的橙黄之物,便出现在了邓健的眼帘…… 这是…… 邓健一呆…… 他已不在乎这刺骨的湖水了。 他仔细的观察着这米粒大小的事物,最终,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金子。 金子……是金沙! 邓健的脑袋几乎要炸开,湖水里,居然有金沙。 他疯了似得,在湖水里淘着,片刻之后,又发现了一个,这个更大,呈不规则之状,他瞳孔张开,接着,也顾不得水桶了,疯了似得爬上岸。 找到了……金子…… 这里……居然有金子。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金矿或是能淘金的河流、湖泊里,基本上从古到今都有人淘金,淘了这么多年,这金的产量,早已没多少了。 可在这里……这里竟有如此多的金沙,这里,数千数万年以来,只怕,都没有人发现这湖泊之中的巨大价值。 且这是湖泊,或许这里曾经是一条河流,最终因为地形改变而形成了湖泊,里头含有这么多金沙,那么极有可能,上游定有金脉。 邓健疯了似得,死死的握着金沙到了营地,营地里,除了留守的人之外,其余人早已不见踪影。 邓健疯狂的大喊:“快,快升起狼烟,快,将附近的人,统统招回来,我发现了,我发现了金子,哈哈……是金子!” 一下子,留在此进行炊事造饭的几个人,纷纷涌了上来,人们围着邓健,邓健骄傲的将金沙自手心里展示出来,两颗金沙,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发大财了! 人们欢呼雀跃了起来。 金子啊,眼下这关内,哪里还能去寻什么金矿,即便是有,经过长年累月的开采,产量也几乎低的令人发指了。 ………… 还有。 第六百六十七章:满朝称颂 狼烟烧了起来。 这袅袅的烟尘滚滚而起。 附近的矿工、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看,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或是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尤其是江臣,几乎是翻山越岭的朝着营地冲刺而来。 “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这是金沙,是金沙……” 江臣脑子嗡嗡的响。 金沙…… 他看着邓健,邓健一脸得意:“我在汲水的湖发现的,只巴掌大的地方,就发现了这两粒,那湖,就更不知多少了。” 金子…… 所有人眼里放光。 而且,还有很多…… 江臣打起了精神:“待会儿等人聚集了,我们立即去看看,来……准备好工具……” 江臣不由得不激动,这金子可是稀罕物啊,价值不菲,一旦发现了大量的金沙,这……见会有多大的价值。 人们渐渐的回来了,得知湖里发现了金沙,一个个兴奋莫名。 邓健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他一次次的讲述自己发现金沙的经过。 只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依旧还有一个矿工和生员没有回来。 这一下子,江臣倒是有些焦灼起来,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着舆图和罗盘,这附近山脉已经绘制成了舆图,每次出发之前,大家会彼此确认自己的行程,这两个人,是往西北方的一处深山去的,按理来说,他们看到了狼烟,这么久过去,也该回来了。 可是…… “要不,我们先去那湖里看看吧。” “再等等。”江臣皱着眉,他忍不住道:“要小心,或许方才的狼烟,会被附近的鞑靼人的察觉,来人,都做好准备,将弓箭和刀剑取出来,这里的水草并不丰美,容纳不下大量的鞑靼牧人定居,他们的人数不会太多。 众人听罢,没有多言,纷纷去取兵器。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两个人影匆匆而来,这两个人背着竹篓子,气喘吁吁,远远看到了江臣等人,便发出了大吼:“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所有人上前去,这两人已是取出了自篓子里的矿石:“快看,这是什么……” 这石头,和寻常的石头不同,经验丰富的老矿工顿时便看出了其的蹊跷。 可大家还不敢确认,一个老矿工道:“快,立即烧炭取火,寻铁锅来。 众人架起了篝火,而后寻了铁锅,将矿石丢了进去,片刻之后,黄水徐徐的流出,有人发出了大吼:“这是铜,是黄铜,是上等的黄铜……” 江臣激动的脸色发青。 有金,有铜! 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采出来,到了关内,都可以随时兑换出银子。 而且,恩师还说过,这里有煤炭,还有白银,甚至……还有铁矿…… 这……是一座宝库啊。 将来,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在此采出矿石,而后,人们挖出煤炭,再用煤炭,将无数的矿石冶炼,最终,无数上等的铜、金、银、铁,将从这大山之,运出去。 这无数的山峦里,到处蕴藏了多少的财富。 “立即……给恩师修书,要快!”江臣激动的嗓音在颤抖。 “其余之人,明日开始,继续寻找矿脉,所有的矿脉,都要确认,而后标记,这附近的大山,每一处,都要有我们的足迹,先将这里的地形、地势统统摸个清楚。此时,暂时要保密,哪怕是去兰州采买粮食时,也决不可泄露出去,一切凭恩师的吩咐。” 众人一个个激动万分,看着江臣。 江臣继续道:“你们放心,这里有的是财富,你们为恩师寻找矿脉,将来,恩师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喜悦,已经弥漫了营地四周。 邓健高兴的脸都红了。 他意识到,少爷并不是要打发自己走,而是,当真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让自己来做,看来,自己并没有招人讨厌啊。就是不知,少爷答应了我的婆娘,是不是算数,计算没有七个,两个也成。 …………………… 交趾的局势,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一些小规模的叛乱,已经开始,不过……方景隆坐镇升龙,这些叛乱,倒是不足挂齿。 可这依旧,令人觉得担忧。 因此,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是被诏入了暖阁里。 暖阁,许多的大臣窃窃私语,弘治皇帝升座,众臣行礼。 弘治皇帝看着诸臣,拿起了一份奏报:“这些奏报,诸卿看了吧,前些日子,一个诈称是an nan王室的人,举兵叛乱,聚众数百人,好在,被及时弹压了下去,最可恶的却是,参与的人,竟是三个交趾的士人。” 说到这里,那张升脸色很不好看。 若只是寻常的愚民zao fan,倒还好说,因为他们难成什么气候,可若是有士人加入,这些士人往往在地方上有根深蒂固的牵连,且识断字,往往更有谋略,很容易壮大叛军。 “交趾历来都是如此,陛下,不必担忧,只需让平西侯多加防范就是了。” 弘治皇帝摇头:“交趾的根本问题,在于士人们的离心离德啊,若是他们不肯真心依附,迟早有一日……哎……”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又冷着脸道:“更可怕的是,这些叛贼,在起事之前,居然是先围了我大明忠勇之臣阮的故宅,抓了阮的家人,杀了阮的一个儿子,还有阮的一个小妾,号称阮乃大明之犬,是an nan国的败类,还将阮的宅邸,付之一炬,诸卿,阮卿家为我大明,出谋划策,立下这么多功劳,朝廷因此才赐予他恩赏,使他荣耀故里,可是……这些该死的叛贼,竟诛害我大明的忠良,i卿,阮卿家现在无恙吧。” 阮被人抄家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擦,这些该死的叛贼,果然好嚣张啊。 这阮此前曾是an nan国的使节,an nan灭国之后,弘治皇帝认为他有大功于朝廷,因而将他留在了京师,任了一个官职,可他毕竟是外乡人,此前作为使节,所以驻在鸿胪寺,现在也没其他的地方落脚,所以依旧还暂时住在鸿胪寺里。 弘治皇帝问起的人,乃是鸿胪寺卿吴树青。 吴树青听罢,忙道:“回禀陛下,阮也是在臣来时得知的噩耗,听说叛贼抄了他的老家,诛杀了他的儿子和小妾,其余的家人,又不知下落,吐了半升血之后,昏厥了过去,现在,已请大夫在救治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弘治皇帝不由感慨,而后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继藩啊,此事,你怎么看?”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不知该说个啥好。 阮为我大明,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啊。 现在想来,那些叛贼,视阮为国贼,先砍死他全家……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方继藩哭丧着脸:“臣很悲痛,痛彻心扉,阮忠肝义胆,满门忠烈,万万想不到,逆贼丧心病狂至此,臣……痛彻心扉,痛………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臣以为,应当立即在京,为阮的家人,立衣冠冢,命人祭祀,同时,陛下应当下诏,旌表阮全家老小,这是满门忠烈啊,陛下……我大明在交趾,这样的大忠臣越多,哪里还愁这区区的叛乱呢?” “……” 暖阁之,异常的沉默。 其实,这事儿怎么回事,不少人心知肚明。 说实话,方继藩……真的是够黑的。 可似乎,人家黑的只是交趾人,能说什么? 方继藩又道:“臣还听说,阮乃是交趾的大族,他的家族,在交趾枝繁叶茂,此番交趾阮家,遭了如此家变,陛下理应令阮回交趾去,让他上为大明效力,报效国家,下,安交趾百姓,揭发乱党,这样忠心耿耿的人,若是大明都不用,还能用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人家十几代人的家业,都被叛军付之一炬了。据说,连他的祖先,都被害死的叛军开棺戮尸,儿子被杀了,爱妾也没了,还怕他对大明不够忠心吗? 而此人熟知交趾的详情,在交趾,还是很有人脉的,毕竟是大族出身,让他去交趾,或许……还真有几分作用。 “既如此,欧阳卿家,你负责草诏。”弘治皇帝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片刻,道:“陛下要草何诏。” “旌表阮的忠义,还有阮家上下的忠良,要使四海之内的军民百姓,都知道他们阖族的壮举。除此之外,朕敕阮为交趾提刑使,待他身子无恙之后,立即赶赴交趾赴任,专司刑狱之事,同时缉拿叛贼乱党。” “臣……遵旨。” 方继藩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阮真是不容易啊,他对我大明的忠诚,只怕天下,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众臣憋着脸,终于有人颔首点头,应和道:“是啊,是啊,此等忠义,世所罕见。” “好人哪!”朱厚照噗嗤一笑,见许多人都看过来,他忙板着脸,发出了感慨。 ………………………… 最近养几天,然后开始爆发了,主要是作息不好,嗯,尽力调整。 本站已经启用新域名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八章:发大财了 阮文这样的人,对于大明而言,是有极大用处的。 这一点,方继藩心里最是感慨,说实话,那些交趾的叛逆,也实在可恶,你起事便起事好了,先杀人家妻儿做什么,不地道,缺德。 像方继藩这样三观奇正之人,就从来不做此等下作之事。 听说阮文呕血半升,方继藩心里不禁担忧起来,却不知这位交趾提刑使,身子还扛得住扛不住,不成,一定要救活他,这样的忠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朱厚照一声‘好人啊’,顿时,又使暖阁里,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 太子殿下面上露出来的喜色,实在……有些不妥。 随即,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郑重开口说道:“交趾的乱象,可见这宣教,乃头等大事,再下一旨,命交趾提学及提学副使,务求尽心竭力,为朕好好分忧吧。” 方继藩便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的门生王伯安,和寻常人不同,有他在交趾,朝廷可以无忧。” 这里头,吃相最难看的就是方继藩了。 成日将他的门生夸成一朵花,夸就夸了,非要加一句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踩着别人上位啊。 张升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想说什么,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细细一想,哎,怪什么,怪只怪自己举荐的提学过于迂腐…… 弘治皇帝似乎非常赞同方继藩的话,不禁颔首点头。 这方继藩隔三差五,提起王伯安,也即那王华之子王守仁,令他心底对王守仁的印象,更为深刻。 虽然弘治皇帝深知方继藩护犊子的心态,可慢慢的旁敲侧击,至少,这个提学副使,弘治皇帝已是耳熟能详了。 倒是张升,有些不甘心,好歹是礼部尚书,方继藩指手画脚,有点砸人饭碗的意思,张升凝视着方继藩,面带微笑:“都尉近来在大漠屯田,如何了?” “……” 首先脸色一僵的就是弘治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早已传遍了京师,毕竟这位年少的驸马都尉,现在已是大红人,街头巷尾,都有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听说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朝野内外,都是当笑话看的。 毕竟,一个做了如此大事,立了如此大功的人,最近的表现,过于完美。 可正因为如此,这小子突然吃了瘪,才有看头。 张升言罢,有人忍俊不禁。 方才大家听闻了阮文的噩耗,还憋着脸,假装一副如丧考妣状呢,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愉快的笑出来了。 谢迁忍俊不禁:“启昭,不要拿这个取笑了,这是伤口上撒盐啊。” 方继藩是懵逼的,为啥他们总是这样调侃我,我似乎没得罪他们哪,老老实实的好人哪! 张升也觉得言过了,便咳嗽一声,低眉敛眼的朝方继藩开口道:“抱歉,抱歉,都尉,抱歉的很,是老夫口没遮拦。” 上至刘健,下至马文升等,俱都莞尔起来。 朱厚照见状,免不得气咻咻道:“成日大漠之土、大漠之土,取笑方继藩做什么,得了荒漠之地,有什么好笑的,就算都是漫天黄沙,那也是地。” 他为方继藩抱不平,继续扯着嗓子道:“本宫近来,都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了,东宫的奴婢们低声在议论,诸位师傅们也拿来调侃,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众人顿时便不笑了,大家分明看到太子殿下有点生气。 倒是那李东阳,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太子殿下,这大漠之土,不是殿下向陛下建议的吗?” “……” 朱厚照懵了。 有吗? 是吗? 我是谁? 我这是在哪里? 他一脸踟蹰:“本宫当时信口胡说,谁晓得父皇就信了,这事儿本宫自己都忘了。” “……” 这耍赖的水平,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敢情你当初是信口胡说,结果朕从善如流了,你却又来一句事不关己了是吗? 朱厚照一看父皇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头皮发麻,不禁低下了眼睛,朝弘治皇帝道:“儿臣还有事,告辞。” 他行礼,想要开溜。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些大臣们,得有多寂寞,多无聊,人生有多悲催,才拿这等不好笑的笑话,成天来调侃啊。 方继藩也学着朱厚照的姿态,开口道:“儿臣也有事,容请陛下准儿臣告辞。” 弘治皇帝面上本就尴尬异常,便不耐烦的挥挥手:“且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是告退出去。 出了暖阁,方继藩疾步出宫。 朱厚照追了出来。 “老方,那些家伙们,这般取笑你,你忍得下这口气?我看刘师傅也笑了,将他儿子刘杰抓去跪个三天三夜,且看刘师傅是否还笑得出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替方继藩打抱不平。 方继藩乐了:“殿下,不要这样胡闹,欺负人家儿子不是本事。何况我一点都不生气。” 朱厚照却乐了:“不生气便好,哼哼……”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像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非是他一般。 “去看本宫的儿子吗?”朱厚照看左右无人,低声道:“顺道看看小藩。”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再去,我看刘公等人,也要告辞了,待会儿撞到了陛下,不好。”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觉得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听你的,咱们去西山,请温先生做点吃食。” 二人一面走,一面出了宫。 才刚刚出了午门,却在这午门外头,却见杨管事在焦灼的等待:“少爷,少爷……” 方继藩上前去,杨管事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 “何事这样急?”方继藩不禁皱眉问道。 方继藩说话的功夫,这杨管事已经缓过气来,开口道:“少爷,平虏卫有书信来了,少爷交代过,有书信来,要第一时间给少爷看,学生便赶了来。” 方继藩一听,精神一震,对朱厚照道:“我的爱徒江臣来书信了,这些日子,真是想念他啊,茶饭不思。” 说着,接过了书信。 将书信打开,这果然是江臣的亲笔书信,厚厚一沓,不只如此,第一页,乃江臣亲笔,说发现了巨大的矿脉,其中金沙的湖泊和河流便有两处,不只如此,还发现了两处铜脉,有一处铁矿,还有一处,可能是银矿………” 后几页,则并非是江臣的亲笔,却是一幅舆图,大抵标识了各个矿区的位置,还有详尽的勘探结果,总之……这些都是富矿,品味很高,储量初步来看,十分惊人。且比较容易采掘,这和关内的许多矿是不同的,不少关内的矿不适合露天挖掘,这就导致,采掘的成本很好。 江臣他们,寻觅到了金沙和第一处铜脉之后,便开始疯狂的在那山区里各处探勘,结果……发现的矿物,越来越多…… 于是,自然便来报喜了。 方继藩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当然知道,后世的白银市,乃是最重要的矿产基地,这疙瘩地方,从前默默无闻,没有人对它有丝毫的兴趣,可随着矿产的发现,则直接在建立起了城市,在后世,经历了数十年的采掘之后,无数的资源,依旧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后世的工业。 而现在,这白银所在的区域,却形同于是一片处nv地,在这里,根本没有人为采掘的痕迹,而那一片山峦里所蕴藏的天然宝藏,何其多也。 金、银、铜,这三样,挖出来,简单的熔炼之后,就是货币啊,至于其他的资源,未来也有极大的用处。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不发一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忍不住凑上来:“咋了,咋了……出什么事了,江臣死了吗?老方,节哀啊,死了便死了,你不是还有这么多门生,死一两个,不碍事的吧……” 方继藩将书信一收,才反应了过来。 他脑子有些眩晕,这是一种久违了的……老子发财了的感觉。 当下……南美洲的黄金和白银,还未输入大明,金银的价值极高,至于铜……那更是大明之所需。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报喜。” 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方继藩也不想瞒,与其偷偷摸摸的开采,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方继藩二话不说,捏紧了书信,便又朝午门方向,发足狂奔。 激动啊…… 大漠之土,终于有价值了。 金银铜带来的……可不只是财富这样简单。 就如当初的北美一样,当时北美的西部,乃是一片荒漠,除了无人区,便是大量敌视殖民者的印第安人,可最终……为何会出现西进运动,会有无数的殖民者们,疯了似得携家带口,冒着巨大的危险,不断的西进…… 因为……金子! 现在,在大漠,尤其是河西走廊,何止有金子啊,你数得上来的宝贝,统统都有。关内有这么多的穷光蛋,这是啥……这是上天恩赐方继藩的宝库啊。 第六百六十九章:陛下真大方啊 暖阁里。 见方继藩和朱厚照走了。 弘治皇帝方才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为何每一次,有人提起这大漠之地,都让自己这位当皇帝的有点羞愧呢。 这事儿,确实是做的不地道了啊。 悔听了太子之言。 可方才还憋着的诸臣们,见方继藩前脚一走,整个暖阁里,却是活跃着欢快的气氛。 那张升嫌方继藩塞了一个门生做了副提学,便对礼部之事,指手画脚,这怎么宣教地方,你方继藩也懂?不就是会教人作八股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哼……我张升教化地方的时候,你方继藩还没脱奶呢。 可张升惭愧啊,主要是举荐的人不太妥当,反而令他灰头土脸,索性,就拿大漠之地的事,来开开玩笑,调侃调侃方继藩,好让自己找回一点面子。 张升笑吟吟的道:“方继藩毕竟年轻啊,沉不住气,老夫看他一听大漠之地,脸就不太自然了。” 马文升笑容可掬的道:“年轻人嘛,咳咳……其实……方继藩还是忠心耿耿的,陛下赐他大漠之地,他也绝无怨言。” “是啊,是啊……”不知哪个家伙,脑子抽了,不禁道:“好人哪。” “……” 每一个人,努力的想发表一点意见,可同时,又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不可把话说的过火。 于是乎,你一言,我一语,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李东阳也来了一句:“大漠里,至少还可以养牛羊,现在牛羊价格不菲,鞑靼人现在主要盘踞在漠北一带,河西以及漠南,自从经历一次大败之后,便不常出没了,听说,方继藩还在大漠里试着种粮,未来,或许还真能屯田,假以时日……” 众人莞尔。 这是一个美好的预期。 可地……谁去种植呢? 就为了这不甚肥沃的土地,让无数人脑子别在裤腰带上? 难啊。 弘治皇帝见众人调侃,脸色不由变了,他显得极其的尴尬,立即咳嗽一声:“好啦,不要说笑了。” “是。”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突然自己也觉得忍俊不禁起来。 毕竟,方继藩平日是有点嚣张,当然,他嚣张自然有他嚣张的本钱,弘治皇帝早已习惯了他贼兮兮的样子。 虽然那地是自己赏赐的,而且方继藩还是自己的女婿。 可是……一想到方继藩吃瘪,弘治皇帝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年轻人嘛,磨砺一番,也就好了。”弘治皇帝说罢,正想开口说什么。 这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又回来了……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其他笑嘻嘻的大臣们,也收了笑容。 一个个沉重的样子。 “宣!” 朱厚照和方继藩疾步进来,不等弘治皇帝开口,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方才不奏,现在却来奏,这家伙……又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大家面上带着微笑,从容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家有何事啊。” 方继藩正色道:“臣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据有四海之地,儿臣区区一个驸马,哪里敢占有膏腴之地,陛下对儿臣和太康公主厚爱,竟赐大漠之地于臣,臣……实在不敢接受啊,所以,还是希望,陛下将这宝地收回,儿臣不敢接受,陛下随便赐几亩地给儿臣,儿臣便已感激不尽了。” “……” 膏腴之地。 方继藩居然说这大漠乃膏腴之地。 还说赏赐太厚重了,请皇帝收回成命。 所有人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 而后,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弘治皇帝,这眼神……怪怪的。 当然,这些眼神,弘治皇帝却是能解读的,无非是说,陛下,方继藩又讽刺您了,您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拉着脸,深深的拧着眉凝视着方继藩。 这家伙……已经拒绝了几次了,朕不是说的很明白吗?朕开了金口,已是昭告天下,你这小子,怎么还来。 这不是让朕下不来台吗? 且还是当着众臣的面……你…… 弘治皇帝正色道:“此事,不要再讲了,朕说过,朕岂可言而无信,失信于天下人?大漠之地,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休要啰嗦。” 口气非常的不悦,甚至透着几分的不耐烦。 虽然弘治皇帝态度坚决,方继藩却没贪心,而是沉痛的道:“陛下啊,不可啊,这大漠之地,实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到处都是宝藏,儿臣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耿直一些说,没错,儿臣是立下了赫赫功劳,这满朝文武,儿臣不是吹牛,他们都不及儿臣一根汗毛……” 原本众臣们都在看热闹,其实这翁婿之间撕逼起来,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毕竟,这庙堂诸臣平时压力大,公务繁重,也没什么娱乐,难得轻松的看一幕好戏。 可……方继藩,你怎么说话的,怎么我们就不如你一根毫毛了,你这是耿直吗?你这是厚颜无耻。 若是其他人开这个口,怕是早就完了。 可方继藩是方继藩,这家伙历来如此,哪怕他说的话刺耳难听,惹人不喜,大多数人却心里想,冷静,冷静,方继藩他就是这样子的,他是有脑疾的人,和这种人动怒……不值当。 方继藩道:“可儿臣以为,大明统御万方,有功即赏,有过便罚,可大漠沃野千里,何等辽阔,此乃国器也,岂可轻易赐人,儿臣何德何能,哪里敢接受这样的厚赐啊,陛下若是能收回成命,儿臣……感激不尽,这大漠之地,儿臣不能要,也不敢要。” 他说的大义凛然。 刘健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说,方继藩这孩子,矫情的过了,这大漠,不值一钱不说,还不是大明的疆土呢,赐给了你,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反对,天下的军民,也无一人有什么说辞,你接受便好了,隔三差五来推辞,这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吗? 陛下……是吝啬了一些,可也不能天天拿着大漠之地来讥讽啊。 这以后让陛下怎么在大臣面前做人,怎么去面对天下的黎民百姓呢? 张升更是乐了,方继藩这家伙不但手伸到了礼部,还想教礼部怎么宣教地方,现在倒好,顺道着,还要教育一番皇帝陛下了。 马文升心里想,这是悲剧啊,方继藩,你消停一点吧,老夫是想消停而不可得,你是没事找事,皮痒了啊。 弘治皇帝脸果然拉了下来,一双眼睛深深的盯着方继藩,目光透着严厉。 朱厚照吓了一跳,有点哆嗦,会不会揍本宫啊?以往好像都是这样的……可是本宫……今日理应没做错什么吧。 弘治皇帝厉声道:“够了,这地,也不是赐你方继藩的,是朕赐太康公主的,你一再拒绝,这是何意?朕说过了不止十次,一再的说,朕赐出此地,这大漠之地,自此便归太康公主所有,乃公主府的田庄,将来公主若是有了孩子,自可承袭!继藩,以后要奉还大漠之地的事,再不可提起,再提,朕绝不轻饶你。” “可是……”方继藩一脸委屈。 他的心在淌血。 我方继藩……忠良之后,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大明筹谋,对我大明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可陛下怎么就怎么昏庸呢,非要塞这块风水宝地给我,我不能接受啊,我方继藩,视钱财如粪土,爱国家更甚于爱自己的父母,我方继藩浑身上下,都是朝廷,是陛下的啊…… 见方继藩一脸委屈。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终究还是心软,他从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人,正待要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 方继藩却道:“可是……儿臣……儿臣只是担心,方家挣得银子太多了,这样,会不会不好。陛下,那河西之地,遍布了金沙、银矿和铜矿,还有煤铁,更是数不胜数……儿臣……在想,若只是寻常的地,陛下赐了也就赐了,这样的风水宝地,儿臣……想献给陛下,献给朝廷,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一丝一毫的机会。 众人看着方继藩委屈的样子,都忍不住乐了,暖阁里,又活跃起了欢快的气氛。 不过……似乎有人突然听到了遍布金银铜煤铁的字样。 当然,这只是细节,好像不是重点。 可等弘治皇帝说了不可以,便连弘治皇帝也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方继藩怅然若失的感慨道:“哎,既如此,儿臣只好接受了,儿臣一定想办法,挖掘出这宝藏,藏富于我大明。” “什么宝藏?”弘治皇帝皱眉,一脸惊愕的问道。 方继藩不禁正色道:“儿臣不是说了吗?那河里有金沙啊,还有银矿,一片又一片,乌泱泱的。还有铜矿,品质极好……正儿八经的黄铜……其他的……儿臣数不过来了。” “……” 第六百七十章:我方继藩脱离了低级趣味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金、银、铜。 这是货币啊。 每年朝廷入账的白银,不过两百万两,其余金、铜之类,其实也不多,关内的金、银、铜矿,几乎都是朝廷垄断了的,可没有用,开采量只有这么多,少的可怜。 一方面,是开采起来费时费力,尤其是不少的矿场,早就从春秋时期起,就开始挖掘了,这矿脉越挖越深,花费的成本也就越大。 因而,大明缺银子,朝廷不得不用宝钞来替代白银,可问题在于,宝钞也是以白银和铜钱作为储备的,当朝廷只顾着发宝钞,其结果呢,人们却不能用宝钞换来足额的银钱,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相信,宝钞的价值了。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朝廷缺货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朝廷的开支太大,这宝钞滥发的越来越多,最后无法弥补亏空。 河西,居然发现了大量的矿脉。 弘治皇帝脸上,先是一惊,随后,他呵呵一声,表示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河西那里……怎么可能……那里的山上,都是石头啊,整个大漠,都是石头! “继藩,你不是玩笑吧?”弘治皇帝眼睛瞪着方继藩,一脸严肃的说道。 方继藩一脸苦笑:“是真的。”说着,他取出了江臣的书信:“陛下,这是臣的门生江臣,带人至河西之后,亲自勘探之后的结果,那群山之中,所蕴含的矿藏,无法估量。” “……”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将那书信献上,而陛下忙是低头看着书信,从弘治皇帝那一副如丧考妣的脸色来看……这十之八九……是真的…… 这方继藩,完全没必要开这个玩笑。 刘健突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矿山啊,数不尽的矿山,若是大明没有放弃河西,又或者是,这矿山没有赐予方继藩,这矿脉,就是国库的啊,每年可以为国库,带来都少真金白银呢? 谢迁面如死灰。 更无语的是李东阳,李东阳方才,还在为此而懊恼,可现在……他竟有点哭笑不得。 开玩笑嘛? 他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来,关内的矿脉逐渐枯竭,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现在…… 亏得他方才,还嘲弄方继藩来着,现在看来……脸有些疼啊,嘴角也在抽搐,自己这是被活生生的打脸了呀。 那张升更是张大着嘴,有鸡蛋大,目瞪口呆的盯着方继藩。 看着众人奇异的神色,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对儿臣…………实在是恩重如山……儿臣……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 弘治皇帝默默的放下了书信。 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暖阁里,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人发出声音。 “要不。”方继藩小心翼翼道:“要不这地,儿臣还是不要了吧,儿臣实在不敢接受如此丰厚的礼物,公主殿下,心里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公主府,就算是穷一些,用度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儿臣和公主殿下,节衣缩食一些,日子,总能勉强过下去。陛下的大计,才是紧要的事啊,这大漠之地,儿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其实……自己才是节衣缩食,这些年来,新衣舍不得让尚衣监裁剪,御膳也尽力的节省,让张皇后亲自在后宫织布,哪一个能像自己这般,扣扣索索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笔内帑,谁晓得……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心动了,这地……收回来? 只是…… 他似乎放不下这个面子,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呀,何况他是皇帝,金口玉言,无法更改。 朱厚照此时道:“方继藩这话就不对了,现在若是收回成命,还让父皇有什么脸自称君父,你听见过有皇帝才一会儿功夫,就收回成命的吗?没有的事。”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心口顿时憋着一口气,疼呀。 他不由的看向刘健。 刘健一脸无语。 甚至……弘治皇帝想要拍死礼部尚书张升,这几日,都是你张升在这里絮絮叨叨,拿这大漠之地来调侃,现在……怎么哪里是调侃别人,分明是调侃自己,嘲笑了自己嘛!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这一次,倒是表现的情真意切,弘治皇帝对方继藩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瞧他现在这个样子,这请求收回成命的奏请,倒不像是假的。 可是…… 弘治皇帝心口疼,却依旧朝方继藩决定的摇摇头:“朕说过,大漠之地,赐予卿与秀荣,此事,不容再议了。” 弘治皇帝似主意已决,虽是财帛动人心,且弘治皇帝当真有些后悔了,可事到如今,他终究还是决心,这个好人做到底。 “这样啊。”方继藩道:“那儿臣只好却之不恭了。” “……” 方继藩的脸上,又不免露出了得意之色。 这很令人有挫败感。 方继藩道:“既如此,那么这矿产,是否都任由儿臣处置了。” 弘治皇帝心在淌血,呼吸也觉得有不畅了,可他却打起了精神:“自然任卿处置!” 罢了,就当是嫁妆吧,平时方继藩怕是没少腹诽朕小气,既如此,那么就索性,就彻彻底底的大方一回。 方继藩乐了:“好,那么儿臣就处置了,这矿藏,儿臣全数献给镇国府!”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啥意思。 这些矿藏,你方继藩都不要了? 这家伙疯了吧? 又或者……这小子当真是视钱财如粪土? 刘健等人俱都错愕的看向方继藩,仿若他们都听错了一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弘治皇帝更是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小子………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从此之后,那里的金矿、银矿、铜矿,都和臣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儿臣世受国恩,方家享受了几世的富贵,这一切,都拜大明所赐,因此,儿臣便是吃糠咽菜,这些矿藏,儿臣也绝不要,陛下要赐儿臣大漠之地,儿臣接受了,可这诺大的财富,儿臣悉数赠与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呆。 全送本宫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继藩,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别无他意。”方继藩抬起下巴:“对儿臣而言,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而已,金银珠宝,儿臣视其为粪土,太子殿下贤明,自设镇国府以来,为朝廷立下了不知多少功劳,因此,儿臣奉送这些矿藏,便是希望,太子殿下有了这些财富,能够更好的为陛下分忧,这是儿臣的一点小私心,在儿臣看来,只要太子殿下能为陛下分忧,陛下心情爽朗了,不必在为这繁杂的事所苦恼,对儿臣而言,就是最大的恩赏,儿臣…………是大大的忠臣啊,还请陛下明鉴。” “……” 朱厚照听罢,感动了。 老方他……竟是这样舍得。 换做是本宫,只怕都没有这般的义薄云天吧。 这家伙,吃错药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陡然之间,眼眶有些通红了,嘴角也微微哆嗦起来。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话,果然没错,方继藩当初给他的印象,虽是机灵,可总是……胡闹了一些,不分轻重,可今日…… 方继藩心里却是偷乐。 矿藏有个什么用,不就是挖出金银和铜钱吗? 佛朗机人殖民天下,到处掠夺金银,使其王室和贵族们富足无比,可这又如何,他们的财富,能换来什么? 对于方继藩而言,大漠之地的意义,并不是挖矿。 真正的意义在于,大量宝藏的发现,会有无数的人前往大漠,采掘这些矿物,到时,无数人围绕着矿藏,会建立起市集,会有营地,他们需要吃喝,就会有开垦附近的土地,矿物需要冶炼,采矿需要工具,那么势必,会有作坊搭建起来,大漠里地域广大,人们单靠两条腿,可能几天的时间,也抵达不了附近的城镇,那么……就需要大量的马匹,还有大量的货物需要出入关内,那么对牛马的需求只会更大,会有人开始学习养牛和养马。 矿是镇国府的,可地却是我方继藩的,地上的人,自然也就生是我方继藩的人,死是我方继藩的鬼,无数人在这里衣食住行,那么开垦出来的地是我的,草场和上头的牛马也是我的,甚至冶炼的作坊,也留在了河西,等前往河西追寻财富的人越来越多,大量的矿产采掘出来,无数人借此机会富足起来,连同了西域诸国的河西,大明势必会恢复和西域各国的贸易,无数打着朝贡名义的商会将会途径河西这咽喉之地,最终,留下同时也会带走无数的财富和商货。 这……才是长久之计啊。 相反,矿藏所能得到的,只是货币而已,对方继藩而言,货币不够实在,人、田、牧场、商道、作坊,才是再实在不过的东西。 第六百七十一章:家国天下 方继藩觉得自己升华了,他已摆脱了低级的趣味。 这是矿啊,我方继藩把矿都捐了出来,为了啥? 为了我的老丈人可以高枕无忧。 为了太子殿下可以施展拳脚。 为了大明夺回河西之地。 同时,也使无数人有了生计。 历史将会牢记我的功劳,人们都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方继藩的人,他不为私,不利己,他纯粹,他发光,他照耀着整个河西。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儿臣心里……是个有良心的人,陛下如此厚待儿臣,这点矿,算个什么,儿臣捐纳出所有的矿产,一个不留,一切的产出,儿臣不取分文,希望陛下不要拒绝,而太子殿下,更不可以拒绝儿臣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说实话,是人都希望能够满足方继藩,如果不介意的话,甚至大家还希望方继藩再来几个这样的要求。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双目发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此时,方继藩努力的眨了眨眼,挤出了几滴眼泪。 方继藩哭了。 是真的。 说实话,人为了长久之计,而舍弃眼下的财富,哪怕是方继藩,也肉疼,疼的厉害,我的银子啊,我的银……银子啊…… 想到了家里的那些矿,方继藩真情流露。 可方继藩的眼泪,却让所有人动容了。 暖阁里,鸦雀无声。 只听方继藩的抽泣。 打小学习儒家经典的君臣们,似乎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如此的义举。 方继藩……仁义啊! 此刻弘治皇帝才回过神来,方继藩所说是真的,他不禁为之眼圈发红,吸了口气,这才是大明的忠臣,亏得朕方才还觉得他多事,大明有这样的忠臣,朕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弘治皇帝潸然泪下,人的心,都是肉做的…… 刘健等人,个个心里涌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从前对于方继藩的成见有些深。 以往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方继藩是个人间渣滓,当然,在此后,他们慢慢对方继藩改观了一些,可总觉得,这个少年人,不太符合自己的胃口,他们还是喜欢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 可现在……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错了,根本就是看走了眼呀! 你家里有矿,你愿意全数捐纳给朝廷吗?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有无数人做过回答,很不幸,这个世上,几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甚至可以称之为圣贤了。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其实他以为,方继藩得知自己找到了矿之后,一定会叉着手哈哈大笑的,然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嚣张跋扈,一副老子有钱的嘚瑟样。 可朱厚照万万没想到,方继藩要将这无数的财富,赠给自己。 老方……这是希望本宫得这巨大的财富,去办大事,完成本宫平生的夙愿吗? 老方……好人哪。 朱厚照感动了,眼泪珠子一滴滴的落下,呜咽着道:“父皇,方继藩待儿臣如手足兄弟,儿臣……儿臣……” 朱厚照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宛如这暮气沉沉的朝堂里的一股清流。 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制,早已眼泪滂沱,这就没错了,老方知道本宫心有大志,这才捐纳了这些矿山啊,这地,本就是父皇赐他的,父皇昭告了天下,他若是不拿出来,谁能将他如何,他是本宫妹子的夫婿,是驸马,立了赫赫功劳,哪怕是父皇,也绝不会打那些矿的主意,可是他…… 他是为了本宫啊…… 朱厚照一念至此,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扑向方继藩,滔滔大哭。 “老方,本宫往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很煽情,有点像多年失散的兄弟相认一样。 方继藩不哭了,恢复了冷静,接下来,就该号召无数穷人们出关去淘金了,得把声势造出来,越大越好,然后河西的人口就有了,有了人口,就有市集,人口多,而粮食少,从遥远的关外运送粮食来,河西的粮价一定暴涨,这时候,谁若是开垦土地,种出粮来,即便不能发财,也能过的殷实,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开垦,越来越多人放牧,噢,对了,还有作坊,还得让镇国府组建一支卫队…… 方继藩脑子高速运转,畅想着未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当让人去西域,连同了西域,我……我……方继藩就发财了啊,发财了…… 方继藩一念及此,又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啊,到时,遍地都是盘桓的商贾,是数之不尽前来淘金的人流,无数的人开垦着荒土,还要种上薰衣草,还有玉米、小麦、红薯,河西之地,有一处塞外江南,将来也要占据,那里可以种植水稻,我方继藩还要种葡萄…… 方继藩激动的不能自己,忍不住拍着朱厚照的背,心里说,乖,殿下,大舅哥疼你。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和方继藩宛如兄弟一般的模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继藩真是处处在为太子着想,他献上矿山的本意,就是希望太子能在镇国府里施展拳脚吧…… ………… 刘健等人深吸了一口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那张升也觉得诧异,随即摇摇头,苦笑,方继藩这个小子,行事果然处处出人意料啊。 张升含笑道:“陛下啊,方继藩如此识大体,这便是宣教之功,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开了这个头,打破了暖阁内的沉默。 方继藩一听……就很不是滋味了。 什么叫做我识大体,又什么叫做这是宣教之功,大爷我听了你的教化,才肯捐出矿来的吗? 这些日子,张升可没少调侃自己。 论起来,其实方继藩和张升也没啥深仇大恨,大家立场不同而已。 方继藩是个厚道的人,不愿意和人发生争执。 当然,主要是他乃礼部尚书,方继藩也不能啪叽一下,打断他的腿。 总要给朝廷一点面子嘛。 可是现在……方继藩一听宣教之功,就不太乐意了。 方继藩随即笑了起来:“张部堂说的是,张部堂果然不愧是礼部尚书啊。” 张升捋须,笑容可掬的道:“都尉做的很好,为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 方继藩笑呵呵的摇头:“哪里,哪里,些许小事而已,不足挂齿,我这个人,打小就乐于助人,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呢,何况,太子殿下,我历来视之如手足兄弟,他好,我也好。” 张升颔首,有道理,有道理,看看,连方继藩都如此明事理了,这是好事啊,以后礼部的功劳簿里,又添了浓重的一笔,没有礼部长年累月的宣教,方继藩能洗心革面吗? 他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却叹道:“最重要的是,朝廷有难处啊,这些年来,陛下既要下西洋,而天灾呢,却是频繁。而今,交趾那里,又是乱象丛生,国库、内帑,哪怕是镇国府。还有陛下、太子殿下,还有内阁的刘公,哪一个不是成日愁眉苦脸,难啊,百姓们过的这么苦,我方继藩只是力所能及而已,家财是身外之物。” 弘治皇帝等人暗暗点头,方继藩说的好。 张升也笑了:“不错,不错……” 方继藩突然道:“我是驸马都尉,捐纳十几个矿,不算什么,应该的,我方继藩,世受国恩嘛。不过……张部尚……敢问一下……你受了国恩吗?” “……” 一下子暖阁里的气氛骤冷。 张升心里咯噔了一下。 突然……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升当然不能摇头说,没有,我都是靠自己努力才有今天的。这话是当然不敢说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吾蒙陛下不弃,忝为礼部尚书,此乃厚恩,吾铭记于心。” 方继藩笑吟吟的凝视张升,格外郑重的说道:“是啊,原来张部尚,也世受国恩,这个…………现在国家和朝廷,很艰难啊,陛下……每日都不开心,穷……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为太子殿下解难,这……是本份吧。” 张升骤然之间,头皮发麻。 刘健尴尬了起来,拼命咳嗽。 谢迁抬头看着房梁…… 李东阳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脸色很平静,他已经习惯了,流年不利嘛,那些该死的相师,统统都不是东西,人人都说自己好运来了……好个屁的运! 算了……反正习惯了…… 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即将要发生了,可却无力阻止,只能装傻。 果然,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张升,一字一句的说道:“张部堂啊,你既受了国恩,陛下和朝廷,又这么困难,我……咳咳……”方继藩说着不由停顿了片刻,然后挺起了腰板:“我方继藩,尚且捐纳了这么多矿产,你是礼部尚书,最明事理的,乃天下楷模典范,要不要,也捐点什么?” 第六百七十二章:爱民如子方继藩 张升懵了。 其实方才方继藩说什么现在朝廷困难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什么。 张升脸色又青又白。 抬眸,看了陛下一眼,陛下……脸色也是怪怪的。 当然,作为天子,是不该让臣子们捐纳钱粮的,这说不过去嘛。 可……转念一想,人家方继藩的矿都捐出来了,做了榜样……这个……这个……礼部尚书张升,教化四方,理当…… 刘健等人,眼睛瞥到了别处,悲剧啊…… 这是道德绑架,道德绑架是很缺德的事,人家捐了多少,凭啥就要你捐,不过……这玩意,却很有市场,哪怕到了后世,这也是舆论杀伤的利器,更遑论是这个时代了。 刘健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万万不可引火烧身,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是透明的,方继藩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张升被追问到了头上,他憋着脸,好不容易才道:“老夫并不似都尉这般,家里有矿。” 意思是,我穷。 方继藩叹口气:“钱多钱少,一切随缘嘛,最重要的是心意。” “……”张升顿时没底气了,方继藩,你这是要做啥? 张升很艰难的道:“老夫……”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的话,道:“再者说了,张部堂在京里有一处宅子,两处别院,折银子,只怕也有几万两银子了吧。还有张部堂在老家江西,是江西南城对吧,那是个好地方啊,鱼米之乡,处处都是上等的水田,听说,在那南城,张部堂家里有地万亩,这是上好的水田啊……” “……”张升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你小子,怎么打听的这样清楚。 这是阴谋啊,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张升深呼吸,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动怒了,就成笑话了,他努力的微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上比朝廷紧要吗?”方继藩大义凛然。 看着双目清澈的方继藩,张升已经恨不得想要抄家伙打人了,我祖上怎么就不比朝廷重要。 “何况,君子诗书传家,要田地有什么用,这样是不对的啊。”方继藩道:“圣人的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不信我指给你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现在朝廷这样困难,百姓们生活如此困苦,你家里还有上万亩良田,还有这么多大宅?” “……”张升深呼吸,若是平时,有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理都不理他,可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自己能说啥。 这地……真是祖上传下来的啊。 其实张升还算是两袖清风的人,算是个好官。 可即便是好官,也不能倒贴了自家的田,给朝廷效力吧。 方继藩继续道:“我捐了这么多矿,张部堂怎么着,也得捐一万亩地吧。” 一万亩…… 本来,张升还想着,算了,我拿一千亩地出来,也算是堵住这天下人悠悠之口了,可拿出了一万亩,我张升吃什么? 他看着一脸纯洁的方继藩:“家里人口多。” 方继藩乐了:“家里才十七口人呢,多余的,都是张部堂家里的丫鬟、小厮对吧,留下三四个,其余人全部遣散了就是,这样算下来,才二三十口人,一人每天吃三斤粮,肯定饿不死,有两百亩地,足够养活了。” “……”他居然……连自己家的人口,都打听清楚了。 诶呀呀,瞧我这脾气,我今日不打死这小子,我张升不姓张。 眼看着张升要暴怒。 方继藩叹口气,幽怨道:“不想捐就别捐嘛,又不是什么人,都如我这般,有高贵的品德。张部堂何必要动怒呢,那不捐,不捐了。” “……”这才是致命的。 不捐了。 这摆明着是说自己锱铢必较啊,堂堂礼部尚书,一毛不拔,这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哪怕是大家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怕也要笑话的。 我的名声啊…… 张升想死。 刘健等人则鼓励的看着张升,挺住了啊,张部堂,千万挺住了,万万别拿出一个子儿来,若是你真捐了一万亩地,这就糟了,在座的各位,都得跟着遭殃啊。 张升板着脸,不做声,这件事会过去的,当做没听见,不理他,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捐了,吃什么,又喝什么? 就算不为了自己,自己两袖清风,可总得为子孙后代们,留一点什么吧,否则家道中落,张家岂不是完了? 所以……忍! 这时朱厚照忍不住道:“老方,你总催人捐地做什么,他舍不得的,平时就晓得说什么金银是粪土,其实这是让别人安贫乐道,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 张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是礼部尚书,我宣教四方,难道不该说这些话吗? 心里顿时无名火起,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我张升……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方继藩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 那眼睛很清澈。 张升暴怒,厉声道:“好啊,那老夫捐了,老夫捐了,老夫乃礼部尚书,老夫乃圣人门下,而今,朝廷确实有难处,那就捐了,一万亩地是不是,老夫若能拔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捐!” 他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气的哆嗦。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即便是明日吃土,那也捐,来呀,继续来讽刺老夫啊,来说老夫的不是啊,来说老夫是伪君子啊,老夫……老夫将这祖业,统统捐出来,怎么样,怎么样? “……” 刘健等人,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悲剧啊。 方继藩这厮,绝对不是东西。 张部堂啊张部堂,你怎么就……诶……真是……一言难尽啊。 方继藩很是欣慰,立即道:“张部堂高风亮节,令人敬佩。” 张升还在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体内血液沸腾,额上青筋曝出,犹如怒目金刚…… 刘健等人,个个没做声,可心却已沉到了谷底,这下……真玩完了,礼部尚书都捐了,驸马都尉也捐了,一个捐的是矿,一个捐的几乎是自己绝大多数的家当,那么,人们会问,内阁首辅大学士,要不要捐,内阁大学士,要不要捐,还有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有无数的翰林,无数的御史。 没理由不捐啊。 …… 这张升,没沉住气,坑人! 马文升怒视着张升。 因为马文升恰好家里也有一万多亩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挪一挪自己的祖坟了,可能是自己祖坟没埋好,风水有问题。 弘治皇帝摆手:“张卿家有这心即可……” 弘治皇帝想要拒绝,若是纵容这般下去,只怕整个朝廷,都要人心浮动了吧。 弘治皇帝毕竟是厚道人。 方继藩道:“陛下,一万亩地,在江西,可以养活数千的百姓,那里,都是上好的水田,儿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数千百姓的生计,有着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一想,还真是呢…… 一个是张升,一个是数千百姓。 弘治皇帝索性默不作声了。 张升浑浑噩噩的,脑子几乎要炸开,地……没了…… 他渐渐的清醒了过来,人冷静了许多,这一冷静,便禁不住的开始后悔,怎么就捐了呢,陛下怎么也不说两句公道话,这下遭了,不肖子孙啊我…… 他浑浑噩噩的,后头的话,再听不进去了,见众臣一脸复杂的要告辞,他也脑子一片空白,尾随着人一道出了暖阁。 看着外头刺眼的阳光,张升脑子有了个疑问,我……是谁……这是在哪? 而后,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接着看到刘健等人一脸嫌弃的脸色,显然,这一次许多人都被张升坑大发了。 连马文升,这平日总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逢人就没底气的兵部尚书,现在也怒目而视。 这种心理很好理解。 方继藩是个孩子,还有脑疾,他做什么事,都无法预料,这家伙很缺德,可你能拿他怎么样,他是驸马,他缺德是应该的。 可你张升是礼部尚书,你还是个孩子,你也有脑疾,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都拎不清,你……坑苦我们了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联袂而出,两个人笑嘻嘻,方继藩说到:“咱们大明的文武,文官不爱财,武官不畏死,殿下,大明中兴有望了啊。” 朱厚照道:“张家才一万多亩地,本宫听说,谢师傅家才可怕呢,他家在江浙,良田数十万亩,仆从如云。” 走在前头的谢迁隐约听到,身躯一震……老脸憋得通红,可很快,又疾步快走,一溜烟,没了踪影。 方继藩感慨道:“天下为公,何愁百姓们不可以安居乐业啊。若是人人都如我方继藩这般,这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老方……”朱厚照眨巴着眼,眼圈又红了:“你真是个好人啊。” 方继藩含蓄的微笑:“这不算什么,我方继藩,心里除了陛下、太子还有百姓,从没有我自己的位置。” 第六百七十三章:美名远播 方继藩不要矿,是对的。 因为当下,这矿给了方继藩也是白给。 这些矿藏需要开发,就必须得让朝廷准许大量的移民前往河西,这个时代,一般情况之下,若是没有得到地方官吏的允许,也就是没有路引,是不允许随便迁徙的,一旦私自迁徙,就是流民。 不只如此,河西走廊,还在鞑靼人手里,想要矿,就得在兰州一线,屯驻更多的兵马,进而威慑鞑靼人。 当然,因为这矿山,多在大山之中,鞑靼人虽偶有人来牧马,倒也不敢贸然上山,毕竟,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骑射,一旦失去了这个优势,则一切成空了。 总而言之,想要这笔财富,就必须动用朝廷和镇国府的力量,需要动员许多人。 如此巨大的财富,绝非一个人可以吃得下的独食。 镇国府里,方继藩和朱厚照制定了一个采掘矿产的计划,首先,自是准许大量的人口前往河西,其次,便是派出一队飞球队,驻扎于兰州,总而言之,他们要保证随时的腾空侦查。 一方面,是防范有大规模的鞑靼人偷袭,可以使移民们提前防范。 另一方面,这飞球,已给了鞑靼人足够恐怖的记忆,据说,飞球已成了鞑靼人心目中的某种恶鬼,天上时不时有飞球出现,足以使附近游牧的鞑靼人心惊胆寒,甚至落荒而逃。 眼下,就是照来流民了,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得到朝野内外的支持。 ………… 张升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天色很是暗淡,这一路坐着轿子回来,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祖宗的家业……没了啊。 现在后悔……似也无用了。 说实话,今日在礼部里当值,他是一丁点心思都没有。 我张升为官三十载,两袖清风,朝野内外,无不称赞,可到今日,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呢? 张升念及此,想哭。 擦拭了眼里的泪,下了轿子,看着自己的大宅子…… 很是依依不舍,田要没了,这大宅子,是不是要卖了呢?留着,单靠老夫的俸禄,怎么养得起这样的大宅? 于是乎,张升又是悲从心来。 门房上前:“老爷,有个客人,等您很久了,就在厅里……” “客……人……”张升皱眉:“是何人?” “是驸马都尉,都尉真是和气啊,还备了礼来呢,说是久仰老爷的大名,老爷您真是了不起啊,连驸马都尉都久仰您。” “……” 张升身子在颤抖,他眼眸猛张,这双目里,顿时充血,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给这门房一巴掌:“久仰你屋里翻兜!” 情急之下,南城老家的话直接彪了出来,直接将那喜气洋洋的门房打翻在地。 “诶呦。”门房发出哀嚎。 张升却已大步流星,飞快的入了宅子。 ……………… 在张家的大厅里。 方继藩坐在了位上,早有人给他斟了茶,张家人对于驸马都尉的到来,还是很殷勤的。 迎接方继藩的,乃是张升之子张元锡,张元锡居然断了腿,艰难的双臂拄着拐杖来,一瘸一拐,没法子,张家的女眷不能见客,而方继藩又是极重要的客人,这府邸上下,除了张升,就只能是其子张元锡来接待了。 方继藩万万没想到张升的儿子竟是个瘸子,见他极努力的拄着拐杖的样子,一脸惭愧的看着方继藩:“都尉,实是见笑,学生多有不便,吃茶,吃茶。” “啊,啊……好啊,好啊。”方继藩忙是低头喝茶:“张世兄年方几何了,可有功名吗?” 张元锡苦笑:“二十有五了,诶,倒是成日在家读书,可是,你也知道,学生这个样子,功名有什么用呢?” 方继藩摇头:“话不可这样说,你看我在西山书院,教一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孙,这些人统统是歪瓜裂枣,没几个有用的,可现在,不都成才了吗?” 方继藩本想说,可见就算是渣滓,也有废物利用的可能啊。 自然,这些话,方继藩没有说出来,毕竟是自己的门生弟子啊,我方继藩是个厚道人,给他们留点面子。 张元锡只苦笑,没有说什么。 方继藩又问:“你除了在家读书,还做些什么?” 张元锡客气的道:“只拄着拐杖,在家里后园里四处走走。”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在此时,张升却是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脸上怒火冲天,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在,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父亲。”张元锡微笑,努力的拄着拐杖站起来:“这是方都尉,方都尉特意来探望父亲。” 张升身子发抖,可儿子在此,虽是恶狠狠的瞪着方继藩,却只是噗嗤噗嗤喘气,倒是没有冲动。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张部堂,等你好苦啊,你的茶真好喝,方才我和张贤兄聊了会儿天,张贤兄学问很好,很令人佩服。” “聊,聊了什么?”张升紧张的道。 张元锡有些诧异。 张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希望将外头的勾心斗角,让自己儿子知道,便努力的抑制住怒火,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噢,方都尉,有劳了,难得你来探望。元锡啊,你出去走走,老夫与方都尉,有些话想说。” 张元锡抱歉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朝张升道:“是。” 便拄着杖子,一瘸一拐的出去。 一见到张元锡走了,张升怒气冲冲的上前:“方继藩,你欺人太甚,你还想做什么,竟还想威胁老夫的家人……” “别激动,别激动啊。”方继藩忙道:“想不到张贤兄,身残志坚,真是很不容易啊,张部堂……你不要这样瞪着我好嘛,来者是客,你再这样,我可要大喊了。” “……”张升铁青着脸,冷哼一声。 方继藩才叹口气:“张部堂,这地,是你自己要捐纳的,你怎么反过来,倒像我害你一般,我方继藩,也捐纳了矿啊,我有什么说什么吗?” “我……我……”张升咬牙切齿:“这是老夫的祖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夫这辈子,没贪没占,朝廷就这么点俸禄,老夫有一大家子养活,若有朝一日,老夫若是没了,元锡怎么办?他做不得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谁来养活他?” 方继藩道:“他虽然没脚,可有手啊。” 张升开始四处找刀了,不砍死你方继藩,我张升还真不信了。 方继藩忙道:“别激动,开玩笑,开玩笑,不过认真的说,令子成日关在这里,并不是好事,我方继藩比较耿直……好吧,我们开门见山,我此次来,是给张部堂,送东西来的。” 说罢,忙是自袖里取出了一张契约:“张部堂献出了地,很令人佩服,所以太子殿下和我一商量,不能让张部堂白白吃亏不是,镇国府矿业,即将成立,未来,将会在整个河西,大肆搜寻矿产,开采挖掘,因而,将这矿业,分为了十万股,镇国府独占五成,也即是五万股,其余的,各家认筹,我方继藩拿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两万股,这里呢,是一万股,少是少了一些,不过,这算是张部堂捐纳的土地,认筹而来的,从今儿起,这镇国府矿业,每年多少盈利,都会分成十万份,将这一千股的利益,按时奉上,张部堂,你可别小看了啊,若是经营顺利,这一年下来,几千两银子是肯定有的,若是经营的好,便是几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这……怎么都比张部堂那一万亩地里种出来的那点儿庄稼,收成要高得多吧。” “……” 张升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感慨道:“这东西,你得收好了,将来领分红,得凭这个领……” “我……”张升老脸一红,看着方继藩。 这等于是说,方继藩献出来的矿,他也占了一些好处? 虽然只是区区一千股,可这是矿山啊,是在挖金子,挖银子,挖铜啊。 张升忍不住道:“保证……能挣银子吗?” 方继藩摇头:“不保证。” “……”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经营顺利的前提之下,若是买卖砸了,比如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或是没有流民肯去河西采掘,再或者,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那可就玩完了,这契约,就是废纸一张,因为没有收益。” 张升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当真是给老夫的。” “当然。”方继藩大义凛然道:“张部堂也不想想,我方继藩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人,最是守信,你到外头去打听打听。” “……” 张升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其实……老夫打听过了。” 打听过了,还这样的表情…… 方继藩有些尴尬:“这个……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得罪一些黑暗势力,他们总是造谣,作践我的名声,所以,有时候,打听来的消息,也未必就作数,要想知道真相,得去西山打听才算数。其他地方,都不准。” 第六百七十四章:万全之策 张升沉默了。 看着这一张契约,或许……他的心里有了那么丁点儿安慰。 毕竟……古人最看重的实在的东西。 比如家里有地啊,比如家里有矿啊什么的。 一千股,不多,可倘若那河西走廊,当真有大片的矿脉,且还都是贵金属,那么……肯定是不亏的。 地没了,可以买回来,张家从家里有地,转眼成了家里有矿了。 可是……他还是觉得没底。 因为地这东西,就在眼前,而矿这玩意,远在天边啊。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儿子的情况,你也知道,张家……捐纳了这些地,从此,便要喝西北风了,若是这所谓的分红,毫无用处,实话说了吧,老夫打算将宅子一起卖了。” 说到此处,张升很是心酸。 “这东西,真有收益吗?” 有收益的话,张家还能维持,没收益,还敢住这宅子? 方继藩双目清澈,朝张升一笑:“有没有收益,不只是靠我努力呀。” “你说什么意思?” “小侄和太子殿下,为了挖掘矿产,绞尽了脑汁,这矿产一旦挖掘出来,可谓是利国利民,这一点,张部堂想来比我清楚吧。” 张升若有所思,颌首点头。 方继藩道:“所以,这矿能不能开,首先,得保障河西的安全,其次,得让百姓们迁徙去河西,有了人,才有了财富,有了财富,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在……张部堂明白了吗?” 张升恍然大悟,他说方继藩为何这般好心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张升道:“如你所言,这矿开出来,确实于国于民,于你于我,都有巨利,哎……” 他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夫……不是君子,终究……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禁感慨。 意思他懂了。 张升道:“既然镇国府要开河西的矿,就得有人,想来太子殿下招募流民前往河西的公文,就要颁发了吧。” 方继藩点头。 张升捋须:“发是发了,可真要实施,却是困难重重啊,虽说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方继藩接茬道:“还有一句话,叫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升看着方继藩:“想不到,你对地方上的事,竟也懂一些。不错,政令想要推动,不易。知道为何,地方官最害怕百姓们迁徙吗?” 方继藩想了想:“地方官想要获得好名声,往往得看地方士绅,只有得到了地方士绅的支持,他们才算是好官,而且很多士绅,很不好招惹。” 张升连连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所以,哪怕朝廷或者是镇国府都有公文放下去,地方官大多都会无动于衷,甚至会明里暗里,依然阻扰流民们出关,究其原因,还在士绅头上,士绅是以土地为生的,土地都在他们的手里,本地的人口越多,他们的土地租出去,收益就越高,可若是年轻的壮力都走了,他们想要将这地租种出去,人力却是不足,这收益,就大大降低了。” 方继藩点头:“这个我也懂。”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你怎么什么都懂。” “这就和房子一样嘛,只有人口不跑,甚至还增加了,谁手里房子多,谁就挣银子,无论你是要买房或是租房,房只有这么多,人口越多,得利的就是房子多的人。” 张升微笑:“大抵就是如此,所以,人……是关键啊,若是人口流出去,士绅们受害,势必要影响地方官,地方官为了自己在士绅们心目中的美名,想不交恶于地方士绅,自然也就不能开罪士绅了。” 方继藩道:“这哪里是什么士绅,明明就是地方豪强,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张升脸一红,因为他祖上,也是这‘地方豪强’。 “所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来,老夫教授你一些办法。首先,镇国府发出了公文,最好,陛下那儿,得有一份旨意。这是明旨,明面上给了地方官奉旨而行的理由。可同时,得看哪里是人口多,哪里的地少,再亲自修书给他,这等事,不得见光,是太子殿下修书也好,还是老夫来修书也罢,总之,得让着地方官,高枕无忧,要告诉他,哪怕是将来有人弹劾他,哪怕有人诋毁他的名声,将来,也定会给他一个前程,如此,他才可以后顾无忧。” “除此之外呢,还得施以危险,你有相熟的御史吗?”张升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惭愧的摇头:“翰林成不成,我这里有十几个。” 张升摇头微笑:“翰林的威慑力不够,也罢,老夫有几个门生故吏,倒是在都察院里公干,得让他们,派人去该地,假装搜查什么。” “搜查,为啥要假装?” 张升又微笑:“因为搜查,就是要打草惊蛇,告诉该地的地方父母,上头有人想弄他了,他这时,定是风声鹤唳,吓的不轻,这是威慑,另一面呢,暗中予以他保护,这叫又拉又打,这么一折腾,他便清楚,想要保全自己,就得拿出雷霆手段,将事办成,办不成,吃不了兜着走,哪怕他和士绅们再有关系,也不成。” “当然,对于某些不肯悔改,对旨意或者是镇国府的命令阳奉阴违的,杀鸡儆猴也好……”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你且慢着,我拿笔记一记,张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啊。” 张升板着脸:“不要记,这等事,怎么能记,脑子,用脑子记。”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还有呢?” 张升不疾不徐:“还有就是,得选准地方,哪个地方,地租高不可攀,比如有的地方,一块田,租种给百姓,是五五开,也即是说,这收成的一半是给士绅,一般是给租户自用,这说明,此地人和地之间,还算平衡。可若有的地方,竟到了三七开,租户只得了三成的粮,这即是说,此地已是人满为患,田地大多垄断在了士绅的手里了,大量的百姓,过的很是艰辛,从这里入手,最是合适。即便是人口流了出去,士绅们吃了亏,肯定会闹一闹,可毕竟,还不至于让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也只是闹一闹而已,不会拼命。可若是在五五开的地方,折腾这个,士绅们利益受害太大,人逼急了,是要拼命的。” 方继藩点头:“这样啊,他们难道还敢来京里打我?” 张升瞪眼:“你还年轻啊,别总自以为自己是尖刀,别人的鱼肉。真正的割肉,就好像是割韭菜一般,得一茬一茬的割,你若是将人连根拔起,就别小看这些人的能量了。” “噢。”方继藩颔首:“还有吗?” 张升气定神闲:“还有……” 张升复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就是,内阁,各部,还有庙堂上这些人,也得让他们参一些股,这样的话,下头的士绅们闹将起来,也能压得下去,这是以防万一。” 方继藩道:“我早想好了,就等他们捐纳的地之后,给他们送股契去呢。” 张升摇摇头:“不能如此,你这样太直白了,别想着用对付老夫的手段去对付他们,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你这般,是戏弄他们,朝中诸公,都是要脸的人,你催逼他们捐纳土地,表面上,好似是你得胜了,他们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结果你给个甜枣,真以为,有人会承你的情?哼,你真是小看了他们。” 方继藩汗颜:“是,是,那该怎么办?” 张升道:“别再提捐纳的事了,这股,该送给人送了去,还得客客气气的,就说是后辈孝敬他们的见面礼,谁该得一千股,谁该得五百股,都要算清了,你不能给老夫一千股,给内阁诸公五百。还有京里的各家公族,你别小看了英国公这些人,虽说英国公成日都在祭祀,可人家办法,也是有的,不可小看。”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懂了,英国公府还有魏国公府给多少?” “他们终究是大老粗,给个五百股就成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我爹还只是个候呢,还不如公爵,你这样说,方家连大老粗都不如。” “不能这样类比。”张升有些尴尬。 方继藩却是崇拜的看着张升:“为何张世叔,懂这么多道道啊,尤其是对付这些豪强和那些……那啥的……” 张升恼羞成怒,忍不住想要揍人:“因为老夫在今日之前,就是你要算计的那些士绅和那啥……” 诶呀……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竟差点忘了,果然,汉奸的危害才是最大的啊,因为一个背叛者,是最了解当初的自己的。 方继藩竟是忘了张升的出身,差点还误以为,张升乃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资产阶级gm家呢。 “懂了,懂了,就按世叔说的做,世叔一番话,真是令小侄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 还有。 第六百七十五章:大恩大德 方继藩将这些统统都记下。 讲道理,张升其实还是很专业的,许多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听他一讲,便明白了。 “还有什么吗?”方继藩一脸求知欲的看着张升。 “还有一事。”张升慢悠悠的捋须,淡淡道:“往后啊,别来我府上了。” “为什么啊。”方继藩咆哮。 张升老脸一红:“因为……因为……” 随即,他的眼睛放光:“因为你若是来,被人瞧见,他们就知道,你我里应外合,此等事,自是要机密才好,你懂老夫意思吗?以后你我莫说不得相互拜访,便是平时走在了路上,也别打招呼。” 方继藩眯着眼:“你不是嫌弃我?” 张升像是被人看破心事一般,老脸又红了,脸皮不够厚啊,他深呼吸,掷地有声的道:“胡说什么呢。” “噢。”方继藩颔首:“那么,我就告辞了。” 方继藩告辞出去,出了厅,却见拄着拐杖的张元锡在前院里一瘸一拐的走。 见了方继藩,张元锡笑吟吟道:“都尉,这就走了?不留在家里吃一口便饭吗?” 方继藩心里说,那样的老狐狸,居然生了这么个又傻又天真的儿子,这样说来,像我这样天真的人,生下的孩子,会是个小狐狸? 方继藩道:“不吃了,我忙呢。” “噢,那要有空常来啊。”张元锡道:“学生送送你。”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非要送方继藩不可。 方继藩倒是显得不好意思了,道:“算了,你回吧。” 张元锡道:“你是客人,这是该当的,你定是嫌我腿脚不可,可学生习惯了,学生喜欢这样走动,或许有一日,当真可以行走自如了呢?” 方继藩心里想,傻瓜,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他看着张元锡的腿,见他小腿是齐生生的给截了去,方继藩便道:“这是怎么伤的?” 张元锡黯然道:“这些事,不提也罢。” 方继藩道:“或许,可以走一走试试看。” “什么?”张元锡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来,我来量一量尺寸。” 方继藩随便寻了一根绳子,大抵的量过了张元锡的脚围和长短,在线上做了记号,方才道:“得多出去走走啊,待在院子里有什么出息。” 张元锡想说什么,可方继藩却已扬长而去。 ………… 回到西山,朱厚照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赶紧来,我们再琢磨琢磨采矿的事,本宫想好了,咱们……” 方继藩坐下,翘起二郎腿:“不用想了,办法已经全有了,比殿下的办法要高明的多。” 朱厚照呵呵一声:“许多事,你不懂,本宫……” 方继藩道:“可是张部堂懂,他不但懂,还将这里头的诀窍都倾囊相授,按着他的方法去做,准能成,你且慢着,我写下来,殿下自行体会去吧,我赶时间,待会儿还有事做。” “还有什么事?”朱厚照一脸诧异。 方继藩凝视了朱厚照一眼:“做一条腿。” 朱厚照眼睛放光:“做?怎么做?是断一条腿?打断谁的狗腿,你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本宫,诶呀呀,本宫早有这样的想法了,一直找不到机会。” “……”方继藩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语重心长的道:“殿下,你已经长大了,别老是这般喊打喊杀。” 将张升讲过的事,统统的写了下来,方继藩便去忙碌自己的事了。 做假肢,很麻烦。 这既要尽力的轻便,又要牢固,固定在了腿上,能保证人能勉强行走。 好在张元锡只是小腿断了一截,这就相当于,得给他打制一只专门的鞋子。 还得佩戴起来,柔软一些…… 方继藩先命人用精钢,制了一个钢架子,这钢架,需尽力的纤细,却又能承受足够的重量,紧接着,先在内圈里,垫上一层橡胶。 橡胶是徐经带回来的,量不过,用橡胶是要考虑佩戴时的舒适度,得让腿和钢架之间有一定的缓冲,除此之外,便是在内圈里蒙上皮革了,可制了出来之后,方继藩很是不满意。 原因还在这材料上,现在的钢铁称重能力太低,可要承托起一个人的重量,而不使假肢变形的话,就需更好的钢铁。 方继藩寻来了铁匠,让他们重新熔炼钢铁,试验了几次之后,勉强寻了一块好钢,而后将其制成靴子式,再用了橡胶和皮革在内圈里蒙上一圈,试了试,这‘靴子’大致有四斤重,倒是勉强可以穿戴了。 次日一早,方继藩兴冲冲的到了张家,那张家的门房见了方继藩来,脸色显得难看,方继藩明显的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我家老爷当值去了。” 方继藩大喇喇的道:“正是知道你家老爷当值去了才来。” “……” “我找你家少爷。” 门房警惕的看着方继藩:“为啥。” 方继藩顿时火起,抬手便是给他一个耳光。 啪。 直接将这门房打翻在地:“你出去问问我方继藩,做事需要理由吗?滚一边去,也不打听打听,瞎了你的眼睛。” 说着,直接入门,叫嚷道:“张元锡,你来……” 张家顿时鸡飞狗跳,许多人不敢靠近,远远的看着,过了片刻,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来了:“都尉,你……” “来来来,咱们进屋说话。”方继藩美滋滋的道:“我和你爹,是忘年交,你别叫我都尉,叫我爹,不,叫我叔吧。” “……”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跟着方继藩进了厅,方继藩取了包袱,将这靴子取了出来。 张元锡一看,脸涨得通红。 这腿脚不便,乃是他最大的私隐,现在方继藩居然取一只靴出来,这是要故意嘲讽吗?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道:“来来来,你来试试看,看看合适吗?” “……”张元锡一愣。 方继藩直接将他按在了椅上,粗暴的掀开他的襦裙裙摆,张元锡那失了小半截的腿便露在眼前,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将这靴子套上去,一面道:“别急,开始会有些疼。” 狠狠的将这靴子死死的朝上一顶,张元锡额上,顿时冷汗淋淋,咬着牙关:“这……这是做什么?” 靴子终于卡进了张元锡的小腿里,方继藩满头大汗,呼出一口浊气:“真是不易啊,沉不沉,来,你站起来。” 一下子,张元锡竟是明白了什么。 这颇沉的靴子,竟是…… 他眼里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腿,这靴子卡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就好像……自己的腿还在一般。 他战战兢兢的:“我……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来试试看,不成的话,咱们再改,噢,我竟忘了,咱们得将这里固定死才成,免得脱落,方继藩说罢,又鼓捣了一番,牢牢固定,才粗暴的将张元锡搀起来。 张元锡依旧是一只脚着地,吊着另一只脚,他面山带着几分惶恐,可也有几分期待。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方法呢? 他下意识的,开始徐徐的将脚放下,这伪装成靴子的假肢有些沉,咚的一声落地。 张元锡身躯颤抖,有些不敢走。 方继藩则将他放开,他打了一个晃,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他迟疑着,徐徐的在自己的伤脚上灌注了一些气力,身子……渐渐的平衡,随后,他咬着牙,慢慢的抬起那待着假肢的腿,这腿在半空晃了一个圆弧,最终……落地。 竟……可以勉强走动。 虽然走的很生涩,而且很是沉重,有些艰难,可是…… 张元锡眼底,掠过了一丝狂喜之色,他脸腾地一下红了,额上青筋曝出,随即,迈出另一条腿,而假肢的腿居然能维持住平衡,另一条腿落地,假肢才缓缓的抬起,就这么蹒跚着,徐徐的移动,虽是行走艰难,且依旧还是一瘸一拐,可至少……可以脱离掉拐杖。 这一刻,张元锡突的眼眶通红起来,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需再借助拐杖,这拐杖,自己可是拄了二十年啊。 他兴奋的继续蹒跚而行,一步又一步,走的固然不快,根本不可能快跑,哪怕是走路,都需小心翼翼,且脚下很沉重,像灌铅一般,方继藩的假肢粗劣,勉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可毕竟……他站起来了,至少,这假肢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至少……他可以勉强的动起来。 泪水顿时在张元锡的眼里打着转。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你看,这样成吗?只要还成,以后就可以根据它的缺点慢慢的改进。” 张元锡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应声倒下,眼看着便要头先着地。 方继藩顿时,脸都绿了,卧槽,这真是悲剧啊。 可谁知,却是张元锡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多谢世叔。” 方继藩才松口气,原来不是摔倒,一惊一乍的,好可怕,方继藩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不必谢,我和你爹,那可是生死之交,一双靴子而已,不算什么,你信不信,你爹和我的友谊,肯掏心窝子给我。” 第六百七十七章:心有凌云志 “元锡……”张升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在庭院里兴奋学步的张元锡忍不住回眸,看到了父亲,那带着喜悦的眼睛,更是大放异彩:“父亲,快看。” 他一瘸一拐,拖着略带笨重的靴子,可经过了练习,显然轻车熟路了许多。 张升身躯一震,看着无须拐杖行走的张元锡,目中,已是掠过了一丝狂喜,顿时老泪纵横:“你……你……” “是方世叔……”张元锡眼里,闪烁着光。 “是方世叔他……” 什么……方世叔,哪一个方世叔,自己认得姓方的…… 张升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 不对吧,元锡,那方继藩年纪明显比你还小吧,他是世叔,那我不是可以做你爷爷了?你怎么这么傻,白白就叫人世叔了? 这傻不傻啊? “对,就是尊讳继藩的方世叔,他给儿子,送了这鞋来,你看,儿子可以走路了。” 张升流泪了,也不知是为儿子高兴,还是因为那方继藩:“好,好,好,你能走了,能走了就好。” 张元锡在张升面前,来回踱步,虽还是一瘸一瘸,可张升心里,却还是心花怒放。 “方世叔说……” “元锡,他不……” “什么?”张元锡好奇的看着张升。 张升沉默了片刻,最终,他苦笑:“他……也就是你方世叔,他有说什么?” “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张元锡眼里放光,提到方继藩的时候,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方世叔身残志坚,正是吾辈楷模。 张升又沉默了,最后,他吐了口气:“他说的对,他还说了什么?” 张元锡兴奋的道:“儿子一时激动,很多话,一时想不起了。” “想不起最好。”张升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欣慰的道:“儿啊,能走了,便好,好啊。” 心情复杂,忍不住流下老泪来。 张升放下了心事,喜出望外,天色已晚了,可张元锡还是兴奋的,在这院子里来回疾走。 张升在长廊下,远远看着,倍感欣慰,可看了一阵,却是悄无声息的至书房,他还有正事要做。 方继藩……也算是仗义了。 自己应当投桃报李,他铺开了纸,提笔,张升当初,可是状元出身,博闻强记,乃是他的强项,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就积攒了无数的人脉,门生故吏不说遍布天下,却也绝不少了。 他脑子里,开始一个个排除掉可能用到的人,最终,脑海里大致已有了一些人选,随即,落笔,开始修书。 官场之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奇妙,明明想让人办一件事,可对当事人而言,有风险,哪怕是太子亲自对你说,好好去办,将来定教你平步青云,可人们,却还是会留一个心眼。 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互信基础啊,谁知道我开罪了人,最终为你办事,惹来了麻烦之后,会不会成为弃子吗?哪怕是太子殿下,哪怕是手里有一份皇帝的诏书在,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毕竟,做庸庸碌碌的糊涂官,总比得罪一大片人,成为众矢之的要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足够使人相信的人出现了,比如,张升!张升出来说,某某弟,此事,你不要怕,好好的办,大家彼此之间,或是同乡,或是师生的关系,信得过,至少可以保证,人家不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于是乎犹如吃了定心丸,办起差事来,才能有劲头。 张升现在修书去的,乃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饶州知府和广信知府,这饶州和广信两地,是张升的家乡所在,因为家乡里出了张升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方官府便通过张家族人的关系,渐渐和张升有了一些联系,彼此之间,熟络起来。 这两府共通之处,就在于人多地少,且本地的士绅,都和张家有莫逆之交,先从这两处着手,一方面是可以做个榜样,其次,有张家在背后转圜,阻力会小不少。 “哎……”张升修好了书信,忍不住感慨:“这一次,真将身家性命都搭给你方继藩了,你方继藩……万万不可害老夫啊。” 书房外,传来了张元锡的欢笑声,一听这久违的笑声,张升的心就软了,摇头:“也罢,陪你一条道走到黑吧,你河西要人,就从广信和饶州要起,怕就怕……你方继藩……制不住!” 制不住,也是有理由的。广信和饶州距离浙江布政使司的义乌和永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山多,山多,却又是地少而人多,说穿了,就是穷,人穷起来,就难管,桀骜不驯,对于自己的同乡,张升可是有很深刻的认识的,他们和义乌、永康人,是一个路数,擅长械斗,动不动就一窝蜂,不见血不还。 接着,张升又修了数封书信,既有江西巡抚,有江西都指挥使,还有水路巡检……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子时,张升连夜让人将书信送出去,而后,睡下。 可次日一早,外头却是人声嘈杂。 听到管事嚎哭:“去找呀,去找找呀。” 张升匆匆而起,便见管事的气喘吁吁而来:“老爷,老爷,少爷……不见了,他走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不能坐井观天,他要效仿方什么世叔,他说……不要去寻他,他要去西山……他说……” 张升身躯一震。 卧槽。 瞬间,张升脸绿了:“他……他……这辈子,没出过门啊。” 不错,张元锡因为腿脚的缘故,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人,而且,还腿脚不便,居然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张升顿时觉得自己心绞的厉害。 忙是捂着自己心口。 不多时,后园里便传出了女眷的哭声,定是那张升的老母和自己的夫人听了消息,无法承受了。 张升大哭:“老夫就知道,难怪眼皮子老是跳。” “小人,派人去找了,去西山找了。” 张升一脸铁青:“这孩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他是何等执拗的人啊,既然不告而别,就算有人找到了他,能将他拉回来,我的儿啊……” 心走了,怎么能拉回人来呢。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啊。 他瘸了腿,又能做什么,去了西山书院,见了同龄人,十之八九,要被人取笑和奚落,不知多少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张升将张元锡养在家中,不肯让人接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害怕张元锡见到外面的世界,也怕张元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这等针扎的滋味,是自己的儿子能承受的吗? 到时,他定是会处处碰壁,摔了个头破血流…… “我……我……”张升想说什么,心里堵得慌,竟是有些眩晕起来,管事的忙是将老爷搀住:“老爷,老爷……” 张升随即,滔滔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我一辈子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上天让我儿子腿脚不便,就已是惩罚了,可现在……还要诛他的心,诛他的心哪!” “老爷,小人……小人找那姓方的算账去。”管事的流着泪,义愤填膺:“老爷多善良的人哪……” 张升反而拉扯住管事:“别去,你别去。” “老爷……” 张升幽幽道:“你去了,也是白白给他打死,诶哟,老夫心口,疼的厉害,疼……” 一行人,忙是七手八脚,将张升搀扶进书房里,又忙有人去请大夫去了。 ………………… 傍晚。 天上霞光阵阵。 难得今日天气不错。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添上了一个温艳生,三人打着边炉,吃的不亦乐乎。 这热辣的感觉,很爽,方继藩大汗淋漓,举着筷子,犹如高手过招一般,四支筷子在热腾腾的汤锅上你来我往,抢着最后残余的肉片。 温艳生一拍桌:“能不能给老夫留一点!” “……”朱厚照幽怨的道:“温先生,他先抢,怪不得本宫。” 方继藩已趁机,一片牛肉下肚,摸了摸肚子:“肚子有些撑,要站不起来了,谁来扶扶我。” 温艳生:“……”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都尉,都尉……有个自称是你侄子的人,来寻你来了。” 侄子…… 温艳生和朱厚照俱都看向方继藩。 你有侄子吗? 不是传说中,四代单传? 方继藩也懵了:“现在的人,都不要脸了,连侄子都冒充,怎么不冒充是我儿子,叫来,我打死他。” 过了片刻,却有人一瘸一拐的进来,背着包袱,满头大汗。 竟是……张元锡。 张元锡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是汗,他是清早出门的,不愿意带任何人,世叔说的没错,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他收拾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书信,没有坐轿,也不晓得骑马,一路问人,西山在哪里,就这么穿着假肢,一瘸一拐的走了足足一天,整个人,几乎累到了虚脱,可这一路,他咬着牙,这不算什么,想一想脑疾的方叔,这是事吗? 第六百七十八章:天才啊 这一路行来,不知留了多少汗。 此时,那粗制滥造的假肢,问题便出现了,走的久了,开始有了些松动,这一路,有好几次,张元锡不得不一屁股坐在泥里,艰难的重新穿戴了假肢,方才可艰难而行。 有时,遇到道路不好走时,这靴子要走起来,便无比难行起来,显然,人体工程学上,还有很大的欠缺。 这一路来,都是血汗。 可张元锡,内心却是喜悦的,一路至此,寻觅到了方继藩,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功感。 “世叔……我来了。”张元锡道。 方继藩目瞪口呆。 卧槽…… 还真是侄子啊。 方继藩不禁道:“元锡贤侄,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和温艳生倒是脸上,没有什么震惊。 一个三十岁的人,喊十七八岁的方继藩为师公,大家尚且已经不奇怪。甚至,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道人,喊方继藩为师叔,这些,都已稀松平常,那么……眼前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张元锡目光清澈,凝视着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学生听了方世叔的话,恍然大悟,心里在想,我虽是残疾,可我依然是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岂可拘泥在那洞天之中,我来此,是听说西山书院,可以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所以,学生来了。” 方继藩一时有点懵。 当初只是吹牛逼而已,没想到这个后果啊。 这家伙……真是疯了…… 可细细想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张元锡内心深处的渴望。 一个不健全的人,才极希望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更好啊。 方继藩道:“此事,你爹怎么说?” 方继藩此时心里还天真的想,张升很有眼光啊,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来找自己,可见,自己已经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我方继藩教化有方了。 张元锡道:“学生在想,若是学生告诉了家父,家父一定会阻止,所以,学生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便来了。” “……” 方继藩内心惊起了惊涛骇浪,离……离家……离家出走? 张升会不会提刀来? 张元锡此时含泪:“学生来此,别无其他,只求在此,能学一点本事,学生别无所长,只是这半辈子,读了各种杂书……还请世叔收留。” 见方继藩呆立,张元锡补充了一句:“学生想好了,学生这辈子,不学了真本事,便宁死,也不回家,大禹治水,国门不入;世叔脑残,且自强不息。学生身残,却应有大禹和恩师的志气。” 这算骂人吗? 抽你丫的。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看张元锡破釜沉舟的模样:“你可要有所准备,一旦入了学,就不可半途而废了。” 张元锡道:“宁死不废!”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你腿脚不便,能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吗?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将人赶走,实在没有同情心。 方继藩道:“既如此,来人,领着他去入学。” 吩咐之后,回过头,见朱厚照古怪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摊手:“我……” 朱厚照咬牙切齿:“他腿脚不便,你也招揽来,咱们西山书院,会被人笑话的。” 方继藩呵呵:“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好歹叫我一声世叔,不过是腿脚不便而已,说不定,他有真本事呢?” 朱厚照痛心疾首,认为方继藩这在砸西山书院的招牌。 这书院到了至今,可谓是如日中天,为什么,一方面是本宫教导的好,这个书院院长,不是白干的,另一方面,是生员其实都不错,至少……不会有张元锡这般歪瓜裂枣来吧。 “你今日让一个跛子入学,明日本宫岂不是可以让刘瑾来入学?” 方继藩白他一眼:“刘瑾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似乎,理念有所不合。 朱厚照之所以认为不妥,是因为在他眼里,这西山书院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许出现一个废物,可现在,却是明摆着收容了一个废物啊。 他怒气冲冲:“走着瞧吧。” 便没再说什么,心里想,老方,你迟早会后悔收容了这么个家伙的。 方继藩心里感慨,似乎也觉得,好像……张元锡这个家伙……没什么用。 竟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张元锡入学了。 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当第一堂课,他背着书箱子,一瘸一拐的抵达了明伦堂的时候,这明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古怪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张元锡……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 他认真听课,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今日讲授学问的,据说是他们的学兄刘杰,今科状元,所讲的内容,自是新学的道理。 现在承担起教学的,除了刘文善之外,几乎都是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刘杰已任翰林修撰,可但凡有机会,都会来西山书院,给师弟们讲授学问。 张元锡想不到,这里一个讲师,竟就是状元,来时看那书院里荣誉墙上,无数的状元及第和进士及第还有大三元的匾额,张元锡心里咋舌,这书院,竟是恐怖如此吗? 一堂课讲完了,刘杰走出了明伦堂。 紧接着,张元锡便察觉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显然,人们对于这个跛脚的新同窗,既有人带着好奇,也有人,暗中窃笑。 张元锡一辈子,都待在家中,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顿时心里黯然。 倒也有为数不少人同情他,上前来:“不知尊姓大名。” 张元锡道:“鄙姓张,名元锡。” 有人奇怪的道:“近日没有招募新生员,不知张学弟怎么进来读书了。” 张元锡看着有人刻意的盯着自己的脚,心底深处,一种自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想到,他期期艾艾大道:“我叔父……叫我来的,准我入学。” 众人更加奇怪起来,有人道:“你叔父是谁。” “驸马都尉……方……方继藩……”张元锡将自己的跛了的脚,忙是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愈发的不自信起来,他开始结结巴巴,原来他以为,来此读书只是吃苦,可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可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每一个人,都石化了。 张元锡道:“怎么?” 啪嗒……有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师叔……” “……” 张元锡懵了。 又有人拜下:“见过师叔……” “见过师叔。”方才那不怀好意盯着张元锡腿脚的人,也脸色惨然,忙不迭的拜下。 在这西山书院,最讲究的是就是上下尊卑,师公乃是所有第三代弟子们,心中最敬仰的存在,在这西山书院,方继藩便是大圣人。 谁也料不到,师公的侄儿,居然亲自来入学,难怪他腿脚有病,都可以插班进来,这是师叔啊。 看着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朝自己行礼,一个个小心翼翼…… 张元锡瞠目结舌。 “师叔,你饿了吗?我带了肉干来。” “师叔,渴不渴,我去给你斟茶。” “师叔……” 一下子……明伦堂里热闹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围着张元锡,巴结讨好,这是师公的侄子啊,还是活的,很稀罕。 张元锡这才感受到了,同窗们的热情,他们叫我师叔? 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恨不得将自己碗里的肉统统塞进张元锡的碗里,张元锡这时才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他发现这里比之自己的家里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自己一辈子在家中,简直就是虚度的不知多少光阴,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自己才知道,这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下午的时候,倒是有人好心提醒他:“下午的课,师叔就不要去了。” “为何?” 这学兄一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下午是学骑射,骑马和射箭……” “你们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无妨的。” 张元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后,震动了整个西山书院。 ………… 方继藩在午睡,便被人吵醒:“师公、师公……快来看,快来看!” 方继藩醒了,对面房里的朱厚照也被吵醒,二人心急火燎的起来,却是一个徒孙一惊一乍的道:“快去看,去看张师叔。” “张师叔,哪里有什么张师叔?”方继藩更加一头雾水。 “去靶场。” 方继藩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到了靶场,这里倒是风平浪静,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忙道:“没死人啊,哪里有死人?” 在这靶场上,所有的生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而张元锡手中提着弓,可惜……弓竟生生被扯断了。 被扯断的弓,有两把。 而张元锡则一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弓这般的不结实……” 方继藩有点懵,什么情况? 刘杰见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来,忙是赶上前来:“殿下,师公,快看这张师叔。” 张……师……叔…… 第六百七十九章:麒麟臂 方继藩看了地上的弓,还是无法理解。 人家是拉弓,莫非你张元锡折弓吗,你捣乱的啊? 朱厚照有点恼火,忍不住道:“竟连弓都不会拉,你身子有疾,那就不要来骑射,来,本宫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射箭,来,取弓箭来。” 片刻功夫,有人取来了弓箭。 而张元锡则是一脸惭愧之色,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七十九章:麒麟臂 第六百八十章:天子门生 朱厚照倒是为此而兴奋起来。 这张元锡,当真是孺子可教啊。 这样的臂力,不拿来射箭,真真是可惜了。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喜滋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凝视着张元锡,却努力的做出一副骑射高人的模样。 虽然方才被张元锡那可怕的臂力震惊了,可输人不输阵,朱厚照是讲技术的人,不讲蛮力。 面对态度恭敬的张元锡,他颔首点头,语气故意放慢:“方才见你射箭,倒还不错,不过这射箭,最重要的是腰马合一,要稳,浑身上下,都需纹丝不动,来,你跟本宫来学学。” 朱厚照啊呀一声,浑身的劲都灌注在腿上,身子微微一侧,又是爆喝一声,艰难的挽起手中的鹊画弓,凝视前方,屹立不动。 张元锡便也取铁胎弓,不过他腿脚不便,虽也侧身,却显得滑稽,双腿崩不起马步,可是…… 朱厚照收了弓,正想要斧正一下张元锡的动作,而后……他有点懵了,这不标准的动作……偏偏,张元锡将这数十石的铁胎弓拉满之后,也是纹丝不动,手连颤都没颤,稳的不能再稳了。 朱厚照又被摩擦了,简直就是被张元锡按在地上一通爆锤,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呀。 咳咳…… 朱厚照却是不信,不由睁大眼眸凝视着站得稳当当的张元锡,嘴角不由抽了抽,旋即便一脸惭愧道:“你……你马步都不扎,何以犹如磐石一般,身子这般的稳?” 张元锡收了弓,面不红,气不喘:“我……”话刚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立即改口。 “学生,打小开始,就非要学会稳才成,如若不然,寻常人摔了,倒也罢了,一个轱辘翻身起来,便是了,可学生一摔,想要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何况,学生……” 朱厚照懂了。 张元锡习惯了一只脚,一只脚尚且要稳稳当当,任何一点不平衡,都可能使他摔倒,何况,他上身的臂力又大,想不稳都难啊。 朱厚照恨不得想要撞墙,这是一个跛脚的瘸子,一个瘸子啊。 这个…… 朱厚照的内心在呐喊,可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后山,本宫教你如何射的准。” 朱厚照已经没有脸在这校场上教授张元锡什么了,还是找个无人地方才好。 ………… 朱厚照和张元锡一走,宫里却来了人:“都尉,陛下请您入宫。” 方继藩看宦官一眼,不禁皱眉问道:“又是什么事?” 宦官道:“鞑靼人,遣使觐见。” 鞑靼的使者来了,方继藩对此,内心没有多少波澜。 鞑靼人就是如此,总是和你打打谈谈,吃了亏,眼看着抢不了了,便找机会来遣使入贡,请大明和他们互市。可一旦他们养肥了,便又不可一世起来,跨马提刀,杀到了边关。 方继溪心里对鞑靼人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反复无常的人,而鞑靼人来的目的,他更是清楚,明白的很。 上一次,鞑靼人的损失太狠了。 正因如此,使他们暂时不敢南下犯边,可不犯边,日子过不下去啊,他们急需的茶叶、盐巴甚至是铁锅,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若是大明不互市,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现在又遣使来了。 只是令方继藩意外的事,陛下竟叫自己去,显然,陛下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他匆匆入紫禁城,进了暖阁,却不见鞑靼使者,倒是看到刘健等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升。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便和颜悦色的开口道:“继藩啊,你来了正好,朕正好有话要问你,朕听说,张卿家病倒了。” 方继藩立即双眉一扬,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呀,他病了吗?昨日还见他好好的。” 一下子,所有人忍不住看向方继藩。 怎么听着,好似张升跟这方继藩……沆瀣一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说道:“朕已派了御医去问过,此后还听说,似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张卿家之子张元锡,去了西山?” 方继藩倒是不敢怠慢,立即点头:“有这件事。” 弘治皇帝脸一拉,严厉的说道:“胡闹!张卿家只此一子,却身患残疾……他去西山做什么?也难怪张卿家忧心成疾了。” 方继藩忙道:“此子,儿臣看,他根骨清奇……” 弘治皇帝不禁摇头:“他跛了脚,你别以为朕不知,这样的人,你也忍心拿他开玩笑。” 语罢,弘治皇帝便狠狠的瞪着方继藩,拿一个跛脚的人来开玩笑,真是可恶呀。 方继藩自然是接触到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可他并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憋不住了,忍不住要为张元锡辩护:“跛了脚又如何?跛了脚,难道就成了废物吗?在儿臣看来,就算是一张草纸,都有其用处,陛下不可小看了草纸,不,不可小看了张元锡啊。”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最终,却是磕了磕案牍:“张卿家也是不容易,你若要玩笑,不可玩笑的太过了。” 方继藩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鞑靼使节到了。”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朝刘健等人笑道:“鞑靼人历来桀骜不驯,今日遣使来,是因为他们的气焰被打消了,又想要媾和,他们鞑靼人,总是自称自己勇武,可这只是表象,朕看到的,却是狡诈。” 刘健笑吟吟道:“这倒多亏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之意,他对方继藩是真的非常满意的。 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方继藩忙露出谦虚的样子,朝弘治皇帝一笑。 弘治皇帝便道:“继藩,你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有人搬来锦墩,方继藩则坐下。 片刻之后,两个鞑靼人便进了暖阁来。 一老一少。 这老者道:“阿卜花奉长生天赐福于大漠之主,延达大可汗之命,特来觐见大明皇帝。” 说着,单膝跪下。 这阿卜花……方继藩有些印象,老是听朱厚照提起,此人乃是鞑靼汉身边的丞相,当然,鞑靼人敕封的丞相比较多一些,就如他们的太子一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自然,阿卜花却是鞑靼汗身边,最倚重的一个丞相。 方继藩看着这阿卜花,不卑不亢,心里想,此人想来是鞑靼汗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吧,鞑靼汗竟是派了他来,可见,此次鞑靼人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十分看着。 只是阿卜花身后的年轻人。 这确实是个年轻人,整个人很冷静,目光深邃,面容如冰,显得桀骜不驯,他只站着,不肯单膝跪下行礼。 弘治看着这年轻人,此人甚为魁梧,犹如一座铁塔,弘治皇帝忍不住皱眉,目光冷淡的凝视着年轻人。 阿卜花见状,忙是苦笑:“请皇帝陛下见谅,此乃我鞑靼五太子,乃大可汗幼子,此次虽我来中原,见一见世面,他不懂礼数,请陛下见怪。” “五太子……”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到底宰了鞑靼汗多少个太子来着,是三个还是四个,有零有整啊,可万万还是没想到,鞑靼汗竟还有儿子,这真是悲剧啊,这家伙属韭菜的吗?割了一茬还有一茬,生生不息? 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冷哼着从嘴里迸出话来:“来了中原,不懂礼数,便是欺君犯上,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入乡随俗吗?” 阿卜花便忙向那五太子使眼色。 五太子这才不情愿的道:“见过大明皇帝。”很不甘心的拜下。 弘治皇帝便不做声了,也不叫五太子起身,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这倒令阿卜花有些尴尬起来。 刘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便淡淡然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阿卜花道:“是代表了大可汗,争取两国罢兵,互市而来。”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淡淡道:“尔等开衅,想互市,就可互市了吗?” 阿卜花道:“这些年,冬日漫长,草原上牲畜死者极多,可对大明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粮食减产的厉害吧,此时,理当同舟共济,对抗天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只要陛下同意,大可汗愿意为此前的鲁莽致歉。” 方继藩忍不住扑哧一笑:“致歉有何用?我一年到头,要跟人致歉几百回呢。” 阿卜花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知这位……可是大明太子殿下吗?” “……”方继藩被人误以为是太子,倒也情有可原,一方面过于年轻,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另一方面,自己和朱厚照岁数相仿。 弘治皇帝道:“此朕之婿,驸马都尉方继藩。” 阿卜花目光幽深的看了方继藩。 那五太子却是顿时激动起来,道:“原来你便是方继藩。” 方继藩保持笑容,他是个文明的人,和颜悦色道:“不错,区区正是方继藩。” ………… 提醒一下,今天《唐砖》电视剧要开播了,激动不激动,惊喜不惊喜。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一章:吾皇万岁 那五太子一听方继藩自报了高姓大名。 尤其是那刺耳的方继藩三字,顿时……热血上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这对方继藩到底有多恨哪。 方继藩迎视着五太子,试图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和道德感化他。 可是……人之有别于禽兽也,在于礼也。 显然,五太子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双目如刀,在方继藩的面上扫过。 这眼神极可怕。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扫,只怕早已矮了一截。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 穿越至此,什么世面没见过。 就说这凶恶的眼神,方继藩是见得多了,恨他牙痒痒的人可以从紫禁城排到西山去。 方继藩从容淡定,气定神闲,朝五太子微笑,对客人,要礼貌,方继藩继承人老祖宗们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我的大兄,二兄,四兄,便是你杀的吧!”五太子面目狰狞。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外头人影幢幢,早有禁卫纷纷警戒,只要这五太子敢逞凶,显然,也预备了格杀勿论的打算。 阿卜花见状,忙道:“五太子,不要无礼,我们是客人。” 可方继藩却是好奇的道:“什么,你大兄、二兄、四兄都死了?还与我有关系?哎,你要节哀啊,人生不能复生,五太子,你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三兄,不还活着吗,可见,上天给人封闭了一扇门,总会给人开了一扇窗,你还有兄弟,所以更要倍加珍惜啊。” “……” 说句实在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方继藩了。 好嫌弃啊。 虽说你方继藩是君臣们的队友,而这五太子,更是大明的敌人,这是敌我矛盾,可是摸着自己良心讲,方继藩这等队友,实在太黑心,这等话,亏得他能说出口。 外头的禁卫大汗淋漓,早有人将刀抽出了半截,这样不出事,都没天理了。 五太子果然发出了咆哮,已是怒极,他咬牙切齿,龇牙裂目,不甘的道:“我的四兄,早已夭折了!” 几个兄弟,统统都死了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恭喜他,这不正好嘛?以后你就是鞑靼汗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快说,你怎么感谢我。 当然,方继藩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做不出的,毕竟两世为人,道德,已融入了方继藩的血脉里,铭刻在了骨子上,他关切的道:“原来如此,倘是这样的话,倒是实在遗憾的很,哎……都怪我做事不分轻重啊。太遗憾了。” 这才像一句人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心里忍不住欢呼,他们已不指望方继藩能表现出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欢迎客人,使宾至如归,他能说一句人话,就已足够欣慰了。 五太子依旧死死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当真怀念你的兄长,要不这样吧,我儿子即将要出生了,这一切的苦果,都是我酿成,你认我做爹,等我儿子生下来,我吃一些亏,让你认他做兄长。” 话音落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五太子。 事实上,五太子汉文水平有限,所以方继藩的话,他还需好好咀嚼一番,才能领悟。 因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外头的金吾卫禁卫,禁卫们一听,卧槽……肯定要死人了,迟一步不血溅当场才怪了,便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等五太子后知后觉的有所反应,心里已腾起了滔天之怒,怒极之下,正待要扑向方继藩,却已发现,数口刀指着了他,十几个禁卫,将他团团围住。 “呃!”五太子发出了怒吼,声震瓦砾。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此时最紧张的,反而是那阿卜花,阿卜花额上大汗淋漓:“五太子,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他想激怒你!” 关于这一点,阿卜花实是想的多了。 其实……这只是方继藩的常态而已。 阿卜花忙向弘治皇帝道:“五太子初来乍到,不知关内的规矩,还请陛下见谅。”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起来,经方继藩这么一闹,似乎,也不是坏事,他手搭在案牍上:“嗯……你们想要互市?” 气氛才缓解了一些,阿卜花看了五太子一眼,五太子的面上,掠过不甘。 阿卜花道:“是,大可汗希望与大明重修旧好,开启互市,自此,彼此互不侵犯,还请大明皇帝,能以两国苍生为念,彼此休战,化干戈为玉帛。” 弘治皇帝面带深藏不露的微笑。 他自然清楚,鞑靼人示弱,只是一时罢了。 他看向刘健等人:“卿等如何看?” 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明不愿大动干戈,这是实在话,毕竟大漠太穷,大明不可能对鞑靼人主动出击。 可鞑靼人的本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修好,能维持几年呢?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以为,既然鞑靼人如此迫切互市,可见,他们还是很有诚心的,既如此,那么陛下不妨应允,不过,鞑靼人在十年前,夺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时修好,大为不妥,除非鞑靼人答应撤出河西,绝不允许一个牧人,出现在河西之地,如此,两国才有修好的可能,这互市,方可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侵了我大明疆土,此时提出要互市修好,遣使纳贡,这岂不是欺我大明软弱吗?” 河西之地。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河西之地,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矿产。 这些矿产,如今统统握在了镇国府手里,镇国府,不就等同于是宫里的财富吗? 让鞑靼人退出河西,再开启互市,这……有何不可? 刘健等人眼眸里,也放出了光来。 就在几日之前,镇国府便送了一份份的矿契来,人人都有一个股份,看似不多,可这是矿啊,没有人可以轻忽这金矿、银矿和铜矿的价值。 这当然是于私。 可于公而言,重新拿回河西,既可稳固大明边疆,又可大大的增加镇国府的岁入,镇国府的有了银子,内帑和国库,岂不也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所有人都动心了,俱都默不作声。 阿卜花皱眉,河西之地乃是当初,与大明拉锯了十数年,才最终拿下的,现在竟让他们拱手相让,这如何能接受。 可是现在鞑靼需要安养生息,且那天上的飞球,实在可怕,暂时鞑靼人,还没寻到破解之法,此时……还是修好为妙。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摇头:“河西之地……” 可就在阿卜花寻觅理由拒绝的时候。 五太子却是哈哈大笑:“我等取来的土地,岂可拱手让人,这是数万鞑靼勇士,用血和汗水换来的,更不可能,轻易发还。想要这河西之地,需用血来交换。” “……” 弘治皇帝冷笑,他想说什么。 而阿卜花也觉得五太子过于莽撞,此番之所以让五太子同来,其实只是展现鞑靼人的诚意而已。 可阿卜花万万想不到,五太子居然如此不善对外的交涉。 五太子道:“我乃大可汗之子,河西之地,又恰好是父汗赐我的领地,这河西之地,我可以说了算。你们真想要嘛?此事容易,交出方继藩……河西之地,便归属大明,若是有一个鞑靼牧人进入河西,便是我赤术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方继藩的血,换取河西,换来两国修好,如何?” 方继藩有点懵,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值钱。 这五太子,到底有多恨自己啊。 不成,得弄死他不可,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方继藩是个胆小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这样的隐患。 弘治皇帝怒道:“孺子小儿,敢在此狂言!” 弘治皇帝愤怒了。 阿卜花正待要道歉。 五太子却是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大明不会讲自己这个使者怎么样,五太子赤术而后道:“在我们大漠,若是和邻人有了仇隙,彼此之间,便要决斗一场,输了的,便是死。而胜利者,便拿去死者的妻子、牛羊。我赤术,正是父汗所封的河西之主,既然大明如此想要河西,那么方继藩可敢和我决斗一场吗?” 决斗…… 方继藩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五太子瞪眼,怒视着方继藩:“骑马,亦或射箭,便是摔跤、刀剑,亦可。” 方继藩遗憾的看着五太子,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比双陆棋呢。可是射箭?算了,你居然用射箭来羞辱我,你不配和我射箭,我随便挑一个弟子,都射的比你好。” “你……”赤术大怒。 阿卜花却是心里一惊,莫非有什么圈套吗,他向赤术道:“五太子,他定会寻神箭手和你比试,莫要答应他什么。” 方继藩看着阿卜花:“原来你们是怕了,这就太遗憾了,哎,你们心思太深了啊,不单纯,我方继藩是何等人,最是讲究信用,说了挑选弟子比试,便是弟子来比试,何须征募神箭手。何况,难道你自认为,这位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五太子,竟还不如我大明的箭手吗?”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三章:圣贤 方继藩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才,儿臣自作主张,确实是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发青,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和朕请罪,去向秀荣请罪吧,你这般鲁莽,不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放在心上,随意和人赌斗,只为你一时之气,朕失的,不过是一个互市,即便互市,也没什么不可。可秀荣是你的妻子,你如此莽撞,她现在肚里已有了孩子,你就没有想过可怕的后果吗?”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能体谅的。” 弘治皇帝几乎豁然而起:“如何体谅。”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了我,便知儿臣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会为了顾全家国,而舍弃小家,因而,她一切都可体谅。她还说,儿臣在她心中,是她所见的,世上最了不起的大丈夫,儿臣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还有……” 弘治皇帝眉在颤,胡子在抖,啪的一下,拍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方继藩委屈的道:“后头还有洋洋上千言,这只是冰山一角。” “……” 弘治皇帝起身:“朕乏了,卿告退吧。” 方继藩唉声叹息:“那么,儿臣告退。” 落寞的走了,其实方继藩还有很多话想说来着,太多太多了,公主的好处,一天都说不尽啊,还有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可以说三天。 只可惜,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公主,能和自己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些说不完的话,公主殿下和自己在一起,从早到晚都说不够,可到了别人这里,就嫌多嘴了。 不过……无妨,人间有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方继藩一告退,弘治皇帝余怒难消,左右四顾,看了诸臣一眼:“卿等,怎么说?” 刘健等人,怅然。 射箭这玩意,他们不懂啊。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虽然经常鲁莽行事,可大家习惯了,他若是不鲁莽,说不过去。 再者说了,要不陛下把他宰了吧,臣等乐见其成,可陛下你肯宰了这女婿吗? 既然不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不说话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心里都不禁狐疑着一件事,方继藩总是能在最后,使人耳目一新,翻云覆雨。这一次……成吗? 射箭的事,他也懂。 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当真可以调教出一个弟子,其射术,竟可高过那五太子赤术,无数的疑问,俱都涌上心头。 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 张府。 张升病了一日,自是没有去部堂里当值,当日,便有御医奉旨而来,陛下听闻张升病了,特意差来问诊。 问诊的结果,自然没有意外,是气急攻心,虚火过盛的缘故。 御医开了药方,张升只好躺在榻上静养。 张升将自己的管家叫到了榻前。 管家哭哭啼啼:“老爷,小人打听了,少爷果然去了西山,已在西山入学了,小人设法,给少爷捎一个口信,告诉他,老爷病重,让他赶紧回来……” 张升无奈,摆手:“万万不可以,不可以。” 他咳嗽之后,旋即道:“若是此时告诉他,老夫是因为他离家,而急火攻心,成了这般模样,他心里,定会万分的愧疚,他一直关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懂,诶………此时,万万不可去传信,你若是敢捎口信去,老夫便将你赶出去。” “可是……老爷……” 张升苦笑:“他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正因为不同,老夫才害怕他磕着碰着,也尽力,不让他去和人交往,其本意,就是这家外头的人心,太污浊了,只恐因为他的腿脚,遭人暗中嬉笑和白眼,这些年来,老夫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可是……鸟儿的翅膀,迟早会硬的,硬了,就会想飞,外头那污浊的世界,还有那黑暗的人心,迟早有一日,他还是可能面对,我这做父亲的……毕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张升似乎想开了,此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次,权当是下一次狠心吧,他在西山,吃了苦头,碰了壁,哎……”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可心里一触碰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山,定是遭人取笑和白眼,张升心便像是绞了一般,疼的无法呼吸,艰难的道:“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他……腿脚有不便,能做什么呢,去了西山书院,又能学什么?咳咳……咳咳……” 管家也心疼的厉害,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念至此,忍不住眼圈也红了:“老爷………要不,另外想想办法。” 张升摆摆手:“不要想了,就这样吧,元锡……他也大了,他也大了,就如此吧,尤其是得瞒着家里的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老夫而今身子不好,万万不可说。” “是,老爷。” 张升突然又露出了狰狞,怒目金刚之状:“那方继藩,不是好东西,他若是坑吾儿,老夫便索性,什么都不要,非和他拼了不可。” 管事的忙是安抚张升:“老爷别动怒,别动怒。老爷,这等事,就别介怀了,不过,小人一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通,那方继藩,才和少爷见过两面,这少爷,他怎么就……” “别提这个……” “是,是。”管事的心里依旧还是嘀咕,不应该啊,我看着少爷长大的,可是少爷…… 算了,想也白想,自己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 …………………… 赌斗之事,传播的极快,一夜之间,京师内外,便已疯传了。 想来,这是鞑靼人暗中放出了消息。 以至于这街头巷尾,俱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甚至在猜测,驸马都尉倘若输了,是否会依约自杀。 为此,人们争论的面红耳赤。 “一旦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天下皆知,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依我而言,那方大都尉,定当是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以死而谢天下。” “我看不会,他乃驸马,死什么死,一辈子荣华富贵,换我,便不死。” “此言差矣,若是不死,岂不天下人所笑,岂不羞愧难当?” 沉默了很久,有人一句话结束了争论:“真是笑话,方大都尉,还会怕人笑话?” “……”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人们细细的思来,虽然现在方继藩摇身成了方都尉之后,给人的印象改观不少,可细细再想想许多的旧事,卧槽……方大都尉,想当年,那也是成日被人笑话的啊,可人家呢,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相比于从前,眼前这点背信弃义,算事吗?算吗? 公道自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没有人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想,方继藩若是真自杀,老子不跟我爹信! ………… 西山书院。 每日卯时,晨钟便响起。 这是晨课的钟声。 虽然只来了西山书院才两日,可张元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很关照啊,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在这个集体里,张元锡如鱼得水。 他所住的,也是一个庄户这里,生活条件艰辛了一些,可庄户并不取笑他,在这西山,庄户们永远对读书人敬若神明的。 一听到晨钟,张元锡便醒来,此时,隔壁庄户也醒了,准备淘米和洗红薯,熬粥,张元锡则赶紧开始绑腿,将这颇沉的靴子卡在自己的小腿处,这时,外头已有同窗们蜂拥而至了,他们拍张元锡房子的窗:“师叔,师叔,上晨课了,赶紧,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很快。” 穿戴好之后,匆匆洗漱,外头便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在晨雾中等待,一见到张元锡,众人便一窝蜂的上前,这个道:“张师叔,我给你搬书箱。” “张师叔,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梨很清甜,我没舍得吃。” “张师叔……” 张元锡感动的一塌糊涂。 世间如此的美好,而自己,竟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宅里二十多年,虚度了无数的光阴,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他接了梨,吃了一口:“嗯,很香。” 却不愿意让人给自己背书箱,他立志要做一个正常人,且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接着,这上学的路途上,便开始听大家说起趣闻。 他们口里的师公,还有太子殿下,以及王先生、刘先生、欧阳先生等等人,永远是他们孜孜不倦议论的对象。 张元锡通过这些流言蜚语,方才知道,原来,西山书院里,什么人是书院的天,又是什么人,是书院里为人所敬仰的存在。 这一个个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学子们心目中的圣贤。 …………………… 这两天都在做扩胸运动,做好爆更的准备,会有五更,甚至六更,大家的帐记好了,欠帐会还。对了,马上这个月结束,下个月的保底月票,大家给老虎留着。 第六百八十四章:我很看重你 自然,赌斗之事,不免传到了西山。 学生们忍不住的议论着,此番师公会让谁去参加此次赌斗。 有人认为,若是王师叔若在,此次定是王师叔出马。 可到了明伦堂,远远的,刘文善刘先生背着手,叫住了张元锡:“元锡,你来。” 张元锡一瘸一拐,尾随着刘文善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 朱厚照几乎要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朝方继藩咆哮:“只有一个半月啊,一个半月,你就让人去送死,老方,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方继藩正襟危坐:“一个半月,还不够吗?此前太子是怎么吹嘘的,我是信了殿下的邪啊。” 朱厚照有点懵,老半天,才嚅嗫道:“当时只是吹嘘而已,说者无心。哪里知道,你竟信了,现在怎么办,那鞑靼人,深恨你,若是元锡输了,你会死的啊。” 方继藩感慨道:“真到了那时候,万不得已,我确实无颜活下去,所以太子殿下定要努力啊。” 朱厚照皱着眉:“那我全力而为好了,这些日子,本宫都住在西山,成日教授元锡射箭,本宫唯一担心的,就是元锡资质不好,他毕竟不太聪明,这射箭,并不只是靠大力气这样简单,力气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这股子巧劲,哎,老方,你若是输了,可别怪本宫,要不,你别死吧,不就是被人骂背信弃义吗?这等事,你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说什么话呢,我方继藩是这样的人?” 一会儿功夫,张元锡来,他一瘸一拐,却坚持着非要拜下,给叔父和恩师行礼。 朱厚照看着笨拙的拜下模样,忍不住抚额,一脸无语状。 方继藩则看着张元锡道:“赌斗的事,你知道了吗?” “侄儿听说过。”张元锡道。 方继藩道:“我预备让你去,灭一灭鞑靼人的威风。” 什么…… 张元锡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让自己去? 他惊讶的道:“可是,我才刚刚练习,只怕有负叔父重托。”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最看重的是你,这等扬名立万的事,让别人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何况,这赌斗,本就是激励你,这一个半月时间,你更该苦练,你放心,太子会日夜倾囊相授他的神射之术给你,你只需下功夫便是。” 张元锡听罢,豆大的泪,便自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这个叔……没白认啊。 所有人打小就看不起自己,便连自己的父亲,固然对自己疼爱,可也对自己从无信心,以至于,不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只有叔父永远都激励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比人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叔父的一番美意。 他道:“叔父放心,侄儿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给叔父抹黑。” 方继藩感慨:“好孩子,不要如此,输了也就输了便是,大不了,我去死好了。” “叔父……” 这可是关系到了叔父性命的事,居然竟寄托于自己身上:“叔父对侄儿……对侄儿……” 方继藩摆摆手:“去和太子殿下练箭去吧,现在没有时间荒废了。” ………… 此次赌斗,最忧心的便是王金元了。 方继藩乃是西山的灵魂啊,一旦方继藩自裁以谢天下,这还了得。 他忧心忡忡的寻上门:“少爷……若是输了,该怎么办?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爷怎么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少爷……” 他跟在方继藩的后头,不断的唠唠叨叨。 方继藩有点恼了,反手给他一巴掌:“我死是我的事,你们成日在此胡咧咧什么,带点脑子好吗?张元锡输了,你们赶紧让人日夜盯着我才是,我但凡有想要自裁的念头,你们不会阻拦吗?到时你找几十个彪形大汉便是,只要盯住了,我死得了?平日见你挺机灵,今日却如此愚蠢,再瞎咧咧,我要换人了。” 王金元懵了,随即,他想明白了。 “明白,明白,小人全明白了,我懂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 古人的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真的去死呢,好奇怪啊。 ………… 方继藩回到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方继藩几乎都住在公主府里,这府上的人,都受到了警告,不得和公主说关于赌斗的事。 朱秀荣这些日子,都在织毛衣,这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的。 她的肚子,已略略有些隆起,两个丫头伺候着,一见方继藩来,两个丫头便识趣的告退出去,朱秀荣勉强要起身,方继藩道:“不要起来,莫动了胎气。” 朱秀荣就笑。 方继藩搬了锦墩坐在朱秀荣一边,忍不住道:“这毛衣,织的挺好,可为何要用黑线和白线夹杂一起呢。” “现在外间,不是时兴如此吗?” 方继藩:“……” 说实话,时兴是时兴,可怎么看着,都像后世的囚衣啊,让方继藩禁不住的,想要唱出《铁窗泪》来。 方继藩汗颜:“没事,下一次,我让人去设计一个更时兴的样式,这一件,便送给皇孙吧。” 方继藩继续解释道:“你看,皇孙早已满月了,我们还没送点东西去,良心上过不去啊。方妃是我妹子,太子又是你兄弟,我将皇孙,当做自家的孩子看的,说好了,这毛衣织好了,便送去。” 朱秀荣不疑有他,凝视着方继藩:“你呀,凡事都总想着别人,永远都不想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冻着。” 方继藩心里说,天地良心啊,朱门之外,不知多少人挨饿受冻,我未来要出世的儿子若都能冻着,这全天下的人,怕都要死绝了。 方继藩感慨的道:“做人,当然要先人后己,这是君子之道。” 朱秀荣美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道:“嗯,我也要学你这般,方才的话,你别放心心上,我并非想要抱怨你的。” 方继藩捂着她的手:“无妨,无妨。” 只可惜,她有身孕,方继藩乖乖坐在一旁,乖宝宝的样子。 朱秀荣面上染了一层红晕,方继藩每一次盯着自己看,都令自己…… 她想起什么:“母后又问起,香水何时制好了,她急得很。” 方继藩心里说,等我拿到了河西,再在河西广泛种植再说,现在……还早着呢。 朱秀荣又道:“还有,我那两个舅舅,至今没有音讯,却不知他们如何了,母后心里记挂的很。” 方继藩想,张家兄弟啊,这两个人渣死在外头,倒也还好,不过……方继藩想到了徐经,他心里不禁感慨:“是啊,我也愁死了,也不知徐经如何,他是我的门生,我将他视如己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到时非割下一缕头发,祭奠他不可。” 割发是极重要的事。 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 所以寻常人,是绝不会轻易割发的,这割发和自杀,几乎没有区别。 听说方继藩竟要为了自己的门生割发,朱秀荣心里对方继藩,心里更为敬佩,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忍不住依偎在方继藩怀里,方继藩轻轻捋着她额前的乱发,此时的朱秀荣,带着几分别样的风情。 温存片刻,朱秀荣道:“还有一事,清早,我入宫去拜见母后时,母后前些日子,不是因为两个舅舅至今生死不明吗?于是便命人至张家的祖籍去,无论如何,那儿,有不少张家的远亲,可哪里想到,派了宦官去,方知那里,早已遭灾了,不少族人,竟都逃散………母后对此,甚是担忧。” 方继藩心里想,远亲算什么,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毕竟关系太远,算是同族,一般情况之下,比如张皇后有幸的成为了皇后,她的家人,自然得到了恩惠,于是乎,寿宁侯和建昌伯便发迹起来,接着,自会有不少远亲,前来投靠,最后在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照顾之下,一窝子人统统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张家兄弟是奇葩。 他们倒是发迹了,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至于来投靠的亲戚,嗯……茶水都舍不得给人喝一口,寿宁侯府不养闲人啊,有多远滚多远去。 张皇后不可能面面俱到,就算是亲戚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通过张家兄弟,入宫来游说,接着宫里赏赐一点东西,算是恩典。 不过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见,张家兄弟绝对是绝口不提这些该死的穷亲戚们的事,他们自己还穷呢,天天在喝粥,咋的,你们还想吃香喝辣。 祖宗们往往人情大于国法。 可在这一点上,方继藩很佩服张家兄弟,他们在这方面,绝对算是铁面无私,不偏不倚,以至于,穷亲戚,保管还是穷亲戚,穷了这辈子,下辈子还让你受穷,绝不给你沾张家光的机会。 方继藩噢了一声:“都逃散了,寻不回来了,这几年,灾情频繁,真是可怜啊。” 第六百八十五章:奉吾皇之命 朱秀荣道:“正是如此,母后为此,大发雷霆,说是自家亲族,竟都无法得到保全,已命人前去寻访他们的下落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真是令人忧心。” 说着,朱秀荣蹙眉。 她在深宫长大,被人保护的太好,过于单纯。 心里便想着,这毕竟也是亲人,虽是远亲,可也血脉相连啊。 关于这一点,她和自己的舅舅,就一丁点都不一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样想来,倘若人人都如寿宁侯和建昌伯,这天下大治,才可期啊。 毕竟,人人都能大公无私,自己有饭吃,便一脚踹开自己的亲戚,这杜绝了多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结果朝中上下,豺狼当道、朽木为官,有人仗着自己有亲戚在庙堂,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欺负良善。 可惜,正常人是没有这样觉悟的,如此无私的事,连方继藩都做不到。 方继藩便道:“他们会被寻到的,到时,有张娘娘出面,自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后,就将这些该死的远亲,抛之脑后。 说实话,管自己屁事,自己这么多儿孙,不,徒子徒孙,都顾不过来呢。 朱秀荣道:“却是不知,两个舅舅如何了,他们虽有时令人生气,可终究,也是舅舅,我们成婚那日,他们都无法参加,想来,到时孩子出生,舅舅也来不了了,民间不是有规矩吗?此等事,少不开娘舅的。” 方继藩深锁眉:“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们。” 心里想,快点去死吧,讨厌! ……………… 残破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此时迎着风,顺着洋流,一路而行。 此时,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乃是整个船队的先锋。 他们负责在前探路。 与之随行的,乃是威远和靖远两艘舰船。 三艘大船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虽是船身上,早已长满了苔藓。 船上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已饿成了皮包骨,白日的时候,简直就是痛苦无比的折磨,船上除了腌肉干之外,其余的东西,统统吃了个干净,每日吃着肉干,嘴巴早已生出了血泡。 这一路,单单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死亡率便超过了三成。 无数人到底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一夜醒来,病便开始发作,随后,痛嚎几日,便死去了。 船上不能藏着他们的尸骸,只能水葬,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人们用他的床单将人裹了,而后丢入了海里。 张延龄有时,会躲起来抹一抹眼泪,他想家,他想喝粥,他怀念家里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做梦都想吃,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在那梦里,梦到了他们找到了金山,那数不尽的金山,连绵不绝,他才能开心起来,可一觉醒来,回到了船上,看着这低矮潮湿的舱室,还有那无言的寂寞,张延龄便又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张鹤龄却永远都保持着充沛的精神,他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到了傍晚时,他便又怒气冲冲,将底舱里的佛朗机俘虏拉出来,接着便是挥鞭痛打。 “是这条路线吗,可为何,至今没有看到陆地,到底还有多远,有多远。” 张鹤龄简直就是海上的屠夫。 早在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张延龄便率先作为先锋,袭击了佛朗机人在好望角的聚居地。 接着,放一把大火,将这聚居地付之一炬,他劫掠了停泊在港湾的船,不能带走的东西,统统烧了,或是沉入海里,能带走的,一个不留。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不愧坏人之名,被俘虏上岸的鞑靼人,有两百多人,才数月功夫,便已死了一半。 以至于连徐经,都看不下去这位钦差的恶行,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教而诛,且虐待俘虏,甚至还用佛朗机人的舰船,诓骗附近航线上的佛朗机商船靠近,等对方一靠近,一伙疯了一般的人便杀了过去,抢掠货物,将用不上的船员统统杀死,留下通晓去美洲大陆航路之人,还有一些擅长舰船的船工和水手。 可张鹤龄的做法,虽没有得到徐经的认同,却令不少的水手和水兵,纷纷士气高昂起来。有奔头了啊。 这抢掠来的,俱都是香料,价值不菲,别看这位寿宁侯和建昌伯小气,可如今,却是格外的大方,自己分文不取,所有劫掠来的金银和贵重的香料,统统赏赐下去。 人们见到了实物,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激动了。 于是乎,其他的船不知道,可这三艘作为先锋的舰船,上头的水兵和水手,却统统都踊跃无比。 而对于这些个个要喊打喊杀的家伙,张鹤龄心里鄙视。 他拉着自己兄弟的手:“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这群穷鬼,一丁点香料和金银,他们便肯卖命了,这点东西,于我们兄弟而言,不过是粪土而已,我宁愿喝粥,我不稀多看一眼,等找到了金山,咱们兄弟,才真正的发财了。” 张延龄一听稀粥,喉结便滚动:“哥,我饿了。” 张鹤龄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气力打这个脑残玩意了,得保留一点体力才好,他只能一声长叹,颇有一副伯牙没有找到自己的钟子期,英雄寻觅不到知己的怅然。 可就在此时,突然……天边,海鸥出现了。 一下子,船上沸腾起来。 有海鸥,说明出现了陆地,或者说,附近有海岛出现,海岛的规模,也绝对不小。 “快,望远镜,罗盘,舆图。” 这三样东西,乃是法宝,出海航行,全靠它们了。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嚷嚷:“陆地,陆地,快看,陆地……” 远处,悬崖和峭壁出现,地平线连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 不像是岛屿,莫非……就是无数人苦苦寻觅了一年多的……黄金洲? 一个佛朗机人押了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门牙已落了几颗,奄奄一息,想来,他被张鹤龄等人折磨怕了,哆哆嗦嗦,见到了张鹤龄,便蜷着身,张鹤龄将望远镜交给他:“看看,这是哪里。” 这个佛朗机人,是一个商船的船长,据说,曾去过许多地方,年轻时,曾参加葡萄牙的海军,在地中海,和奥斯曼的舰队作战,此后,作为船员,去过黄金洲,并且在那里待过数年,此后,他又折返回了葡萄牙,受雇于商队,带领船只,来往于东印度和葡萄牙的航线,运输香料。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战战兢兢的拿起了望远镜,看向远处地平线的山峦。 最后,他嘴唇嚅嗫着,道:“是……是阿美利加洲,对,就是这里,上头的树,这里的树,便是阿美利加洲所独有,这里……像是中部,不错,你看那杉树,应当就在此,这里理应是‘深渊’,是‘深渊’。” 张鹤龄作势要打人,天天拿着这些佛朗机人当做沙袋,揍得他们嗷嗷叫,这舰船上,又是寂寞无比,张鹤龄也学来了不少葡萄牙的语言。 “深渊?不少金山?” “我们叫它‘深渊’,这里不是金山,从你们的舆图上显示,这里距离金山,怕还有上千里,要向北……向北……”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字母的拼写着‘深渊’的拼音,自他口里,一个个音节组成了一个短句:“洪都拉斯”。 “洪都拉斯!”张鹤龄撇撇嘴:“这名字不好听,现在开始,改名,叫小朱秀才是坏人,因为,这是我们的舰船发现的,就用此名。” 名字虽长了一点。 可无妨。 虽然张鹤龄也搞不明白,这什么小朱秀才是哪个鸟,还有人任性着,用秀才来取名的。可是……长久的航行,他和小朱秀才是坏人号,已经有了感情,现在,他希望用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船名,来纪念这伟大的发现。 “简称为:坏小朱!” 这佛朗机船长,不敢做声,只是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 张鹤龄随即凶恶的看着船长:“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里,想来,在此,也有你们的人吧,他们在何处?” “我……我大致知道……城镇的位置,这里在数年前,据我所知,多为西班牙人驻扎,他们在此,至少有九十多名士兵,还有数百上千人的水手、牧师以及商人还有……” “一千多人!”张鹤龄吸了吸要流下来的涎水。 船上,水手和水兵们统统都聚了来,一个个双目放光。 他们曾袭击过佛朗机人小规模的定居点,这些人都有大量的财货,而显然,在此……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我们可以袭击他们,他们一定有可供停泊的港口,而恰好,我们也有你们佛朗机的舰船,对不对?” 船长已经被揍得麻木了,毫无反抗之心:“是的,伟大的东方之主。” 张鹤龄一跃上了船舷,手中抓着缆绳,俯瞰着甲板上的无数船员和水手,高呼道:“发财的时候……到了!这里,有金,有银,有粮,有女人!我奉陛下之命,将这些金银珠宝,统统赐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万岁!”疯狂的水兵们双目赤红,发出了欢呼。 第六百八十六章:师父好棒棒 两日之后,在经过悉心的谋划,在霏霏细雨之中,两艘佛朗机船缓缓的进入了港湾,在其桅杆之上,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随后,迎面而来预备接引其入港的舰船还未靠近,这两艘大船,居然没有撤下风帆,而是依旧顺风,朝着码头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舰船,直接冲过了栈桥,那无数的木板卷起,随后,将这木质的栈桥和码头撞了个粉碎,等舰船被传递的淤泥所卡住时,无数的人,便顺着缆绳顺溜而下,他们脚踩着较浅的海水,双目赤红,疯了似得,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刀剑。 在此时,因为下雨,火铳并没有什么用,容易受潮,手提着刀剑的水兵们,蜂拥上岸,趁着案上的佛朗机人不备,疯了似得水兵,犹如潮水一般,登上了岸。 西班牙人万万料不到在这附近,会出现一支威胁到他们的力量。 他们在此驻扎已有七八年光景,城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建起了堡垒,却没有提防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这本就源自于他们的自信,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当地的土人罢了,而当地的土人,不堪一击。 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已冲入了城堡,但凡是阻止他们的人,都被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砍翻。 西班牙人试图反击,火铳队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难有作为,更可怕的是,等他们集结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瞬间,这座西班牙的殖民堡垒,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宛如人间地狱。 最可怕的是,他们压根不知这些敌人,自何处来。 又为何,会突然发起袭击。 ………… 周腊提着刀,手刃了一个西班牙的士兵,面目狰狞,他刀锋前指,无数的水兵争先恐后,自他身后如潮水一般用蜂拥上前。 这已不需有人用鞭子来督促他们了。 他们遭受了无数的折磨和艰辛,他们犹如蝼蚁一般,飘荡在海上,没有人过了今天,却还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刀头舔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胸膛里,都涌着一股不甘。 如此千辛万苦,遭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遭不了的罪,到了此处,怎么能空手而归,怎么能呢? 这里,有钱,有粮,有女人。 他们疯了。 一个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的人,自然,已经失去了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双目之中,充斥着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 此后,慢悠悠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方才徐徐进入了港湾。 站在甲板上,张延龄拿着望远镜,远远眺望:“一个,两个……十八个,二十九个……哥,这群佛朗机人,倒是顽强的很,到了这时候,都已杀入了堡子里了,他们竟还在顽抗,咱们损失惨重啊。” 张鹤龄不屑于顾:“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兄长的冷酷,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哥,我觉得,我们不该将所有的钱粮都分给这些穷鬼,凭什么啊?咱们才是钦差哪,理应占了大头才是。” 张鹤龄呵呵冷笑:“你懂什么?不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怎么会拼命,靠你我去找金山,可能吗?这一点钱粮,算什么,能有多少,到了金山之后,这些钱粮,便是九牛一毛,要来做什么?” 张鹤龄是个有眼界的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已是富可敌国了,这虽是纸面上的财富,而且有点虚无缥缈,可对于张鹤龄而言,正因为有了纸面上的财富,眼界才高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人,会在乎这几千几万两银子吗?虽然……在乎是在乎,可毕竟……为了将这纸面的财富兑现,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可等张鹤龄登岸之后,他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黄金,足足一个屋子的黄金,这些黄金,用一口口箱子装着,西班牙王国的洪都拉斯总督,就在这里,与冲杀进来的水兵们负隅顽抗,最后,他被砍了数十刀而死,可同时,当人们打开了一个个箱子,这无数金灿灿的黄金,一下子,让所有人疯狂了。 数十个箱子的黄金,堆砌在一起,足足有数千斤上万斤哪。 人们掩面大哭,有人相互抱在了一起,也有人身子躺在了箱子上,有人取出一把金子,抛向空中,这一次,当真是发财了,发大财了。 这是黄金啊,是世上最稀罕的金属之一,是财富。 “哥,还给他们吗?”张延龄要哭了。 他们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黄金。 事实上,黄金洲确实生产黄金,而当地的土人,又有用黄金来装饰的传统,近千年积累下来,代代相传,结果,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在此数年,强取豪夺,积攒了这巨大的财富,西班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批黄金,却彻底的点燃了这万里之外,所有人的贪欲。 张鹤龄面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疼……疼的厉害。 我是猪啊我,为啥当初,就许诺着,将所有的战利品统统分发下去呢? 看着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人,疯了似得荡漾在狂喜之中。 “可以不给他们。”张鹤龄深深的看了张延龄一眼:“你现在去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黄金姓张了。” 张延龄面上,露出了狂喜:“是吗?那我去说了啊。” 张鹤龄点点头:“嗯,别说是我说的。” 张延龄道:“为啥啊。” 张延龄看着这个傻货,想哭:“因为,咱们兄弟总得活一个,得为老张家传宗接代啊。” “……”张延龄沉默了很久:“哥,我发现你挺会说笑的,哈哈,哈哈……” 张鹤龄腾的一下,心中火起,这本身就是一场人间悲剧,自己的心,就已腾了,他竟还笑得出。 一巴掌,将张延龄打翻:“狗一样的东西,以后别叫我哥。” “哥……”张延龄发出了嚎叫。 ……………… 年关将至。 赌斗之事,已是甚嚣尘上,随着日期迫近,赌场已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赌,有些特别,赌的竟不是胜负,而是方都尉输了,肯不肯自杀以谢天下。 这倒不是京中的军民百姓,不爱大明,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认为此战必败,而是……人们对于骑射之事,对于方都尉的门生,不太有信心。 那什么五太子,据说可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打小便练习弓箭,且鞑靼人,天生就是神射手,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和他们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这赌坊里很热闹,沸沸扬扬,这一次,赌的乃是方继藩的人品,用的还是真金白银,结果,赔率竟是惨不忍睹的一赔十三。 也即是说,谁若是买了方继藩去死,那么下注一两银子,方继藩当真死了,便可获得十三两银子,简直……就是暴利啊。 大家对于方都尉的节操信心不太足。 而方继藩对此,只是不屑于顾,鄙视这些人发国难财,臭不要脸。 对于朱厚照教授张元锡射箭之事,方继藩还是极上心的。 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们成日都去后山里练习,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方继藩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去了后山。 后山这里,是一片还未开拓的土地,而今,这里却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上头多是箭靶,在这靶场的远处,则是几个临时搭建的草庐,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张元锡,都在此练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张元锡出马,要借的就是张元锡这神奇的臂力,可其他的,到底能不能练的炉火纯青,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光景,想来……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远处,便听到朱厚照哇哇的大叫声,方继藩看到了朱厚照的人影,小跑着过去。 却见朱厚照弯弓,口里咋咋呼呼的道:“小张,本宫这样,对不对?” “不对,师父,你要放轻松。” “可本宫轻松不起来。” 朱厚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在朱厚照身后,拍着他的后脊,想将他的后脊拍的松软一些,张元锡道:“殿下打小所学的射箭之术,其实并没有错,对于一个不会射箭的人而言,有极大的用处。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射箭的本质,在于随心,怎么样射中目标,才是关键,而不一定,非要马步下沉,非要手臂平直,殿下见过杀敌时,将士们会按平时练习的招式去杀敌吗?不会的,因而,一个好的射手,想要随心所欲的命中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使自己心态平和,而后,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弓箭,怎么站立,如何握弓,如何引弓,如何放箭,都要切实的根据自己的特点而为之。” “师父,你看我……”说着,张元锡随手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他的身形显得笨拙,站姿散漫,很随手的样子,弯弓,引箭,狼牙箭激射而出,啪……远处,一个靶子顿时射翻,一气呵成。 “师父,你明白了吗?” 第六百八十七章:神之箭手 道理,朱厚照都懂。 他毕竟不是傻子。 而且徒弟张元锡的话,简单而直白,无非是让他,不要拘泥于形式而已。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怎么握弓,怎么舒展臂膀,这些硬性的要求,确实很有用,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的掌握诀窍,站稳身体。 可是若一直如此,想要真正的射箭高手,可就很难了。 可最气的却是,张元锡对于箭术的天赋,实是可怖。 他不但气力大,对于箭术的领悟能力,也是超群。 他很快就意识到,师父教授的这一套,对是对了,可自己却不需要。 因为这射箭、瞄准之法,本身就是让初学者掌握平衡的。 而张元锡却不需掌握平衡,他是瘸子,本身就是平衡身体,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渐渐发现,原来射箭,并不需要掌握什么诀窍,而在于对自身身体的控制。 当他一箭箭射出时,慢慢的越来越准,他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一切的教材,都是骗人的啊。 现在,轮到他来指点朱厚照如何突破自己的箭术了。 师父的箭术,太拘泥于方法,不走心,且人太蠢,说了一百遍,他依旧还是学不会。 朱厚照大声嚷嚷道:“你说的都对,为师晓得你射得好,可为师拿起了弓箭,便不由自主的会如当初学箭时的样子……你这家伙,怎么教为师的,快想想办法,想个如何让为师从心的法子来。” “弟子教不会啊。”张元锡要哭出来。 有时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这人的天赋,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寻常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专心学八股,辛苦吧,可是,屡屡落弟。 可王守仁打小就东搞西搞,今日要学骑射,明日找老道人去谈玄,等他年纪大了,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考个功名了,然后他就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无数的将军,出生入死,打仗起来,输得多,赢得少,经验丰富,蹉跎一辈子,活了下来,人生之中,几乎找不到几个光彩的胜利。可朱厚照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一出山,立即便击败凶狠的鞑靼人,使鞑靼人不敢南顾。 张元锡也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笨拙的样子,心里已经绝望了:“师父,我觉得,射箭并不适合你,你可以改行,去学剑,或许好一些,否则,只是白白的虚度光阴而已。” 朱厚照气的要吐血,厉声道:“为师怎么做,还要你教,罚你跪一个时辰。” “噢。”张元锡很老实,乖乖跪下。 朱厚照背着手,气呼呼的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做人儿子,不,做人学生的样子,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为师吗?老方有七个门生,哪一个不是对他敬若神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不将为师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师瞎了眼,收你做门生,以后不教你学箭了,你自己领悟去吧。” 张元锡委屈的道:“学生知错了。” 朱厚照高声道:“知了错你也不改。” 张元锡道:“学生改。” “为师说,不教你学箭了,你却只说知错,却不说,请师父教我,可见在你心里,一定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气死为师了,气死了为师,你就可以放任自流,就没有人监督了你是不是?” “不是。” “那你说,为师骂你,对不对?” “对。师父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还学不学箭了?”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张元锡忙道:“学!” 朱厚照才道:“好了,起来吧,来,再告诉本宫,该怎么样发箭来着。” 张元锡艰难的起来,见师父又开始弯弓引箭,在旁道:“师父,射箭发乎于心,你不要总想着怎么握弓,也不必想着如何引箭,你眼里只看中靶子,你心里默默想着,我要如何将他射下来,而后,放箭。” 嗤…… 朱厚照顺势放箭,那箭矢,在天空划了个半弧,最终,与靶子擦身而过。 朱厚照气的要撞墙:“这法子不对啊,分明不对。” “师父心里要没有杂念。要不,学生再做一个示范,师父细细看着……” “不必了。”朱厚照将弓箭摔在地上,岂有此理:“这是弓的问题,明日让刘瑾去取一副好弓来,师父要再琢磨琢磨才好。” “噢。”张元锡颔首点头。 刘瑾倚在树旁,一只脚金鸡独立,另一只脚缠后瞪着树干,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一面吃着炒熟的黄豆,一面远远的盯着,口里嚼着黄豆,一颗又一颗,脸上显得很平和,只远远眺望着太子殿下和张元锡,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并不在乎,射箭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大好的时光,都荒废在这射箭上,真是糟践了啊。 他咀嚼着,将黄豆吞咽进肚里,摇了摇头,世上的人都很纯,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看着他们这样浪费大好的时光,很是可惜。 可一看殿下练完了箭,他立即将手里的黄豆重新装进了荷包里,小跑着冲上前去:“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 这时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朱厚照顿时大喜:“老方,你来了啊。” 方继藩气喘吁吁:“真是好找,累死了,殿下,现在我这侄儿的进步如何?” 张元锡刚要说话,朱厚照却是眉飞色舞,叉手:“有本宫在,怎么会没有进步,你等着瞧吧。” 方继藩觉得太子不可靠,看向张元锡。 张元锡老老实实的道:“师父成日教授我学箭,而今已有小成了。不过……”他顿了顿:“学生的极限,乃是射四百步,寻常的两三百步倒也还好,可若是配上一副极好的弓,这四百步,不在话下,只是可惜,超过了三百步,箭就可能失去准头,且目力没法儿视物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 没错,张元锡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射的远,可惜,他的双臂没有阻碍他远射,可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 至于射的准不准,还得靠练,且还需要一副有足够韧性和精度的好弓。 方继藩咬咬牙:“精度不够,和弓箭有关,且能不能射的更远,也和弓箭有关,叔这几日,便召集能工巧匠,专门为你定制一副好弓来,不惜工本,哪怕是砸进去纹银万两,也绝不皱眉头。谁让我是你叔,你爹和我是忘年之交呢。” 可是视力的问题,却绝不是砸银子就可以解决的。 张元锡是个天才啊,这样的人都不利用,那方继藩还是人吗? 方继藩所考虑的,并不只是这一场的比试,他想的是未来。 张元锡这样的人,用的好了,便是八百里之外打死鬼子的强者啊,这种人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出现。 方继藩皱着眉:“我会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给你配一个副射手。” “副射手?”朱厚照和张元锡同时惊讶的反问。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搭配一个副射手,给你背负弓箭,一旦需要射箭的时候,他负责为你提供方向和位置,你负责弯弓射箭,这个人可以戴一个望远镜,用望远镜,观察数百步外的目标,而后准确报告位置,而你只专心朝着位置射击即可。当然,这样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他需有一双好眼睛,且对方向和距离极敏感,能够随时提供精准的信息,当然,还需和元锡能极好的配合起来,双方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得磨合,一次次的练习,只有如此,才可制胜数百步之外。” 朱厚照听了,不禁咋舌。 这不就是辅兵吗? 原来射箭,还可以要辅兵啊。 显然,方继藩更希望,发挥出张元锡所有的潜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射箭的好材料。 是狙击手啊。 可惜的是,弓箭上不能搭配望远镜,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一个人来配合张元锡了。 未来学习的过程,一定会很艰难,因为要用辅兵通过望远镜去观察的那双眼睛,来替代张元锡的眼睛,让他只单纯的提供数据,而这些数据必须准确,且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要让张元锡理解和消化,同时,还需用这些数据,让张元锡精准的大致测算出对方的位置。 且箭一旦射远,精度就越低,这两个人所需的装备,可能高昂无比,这花费,可能能养得起几个村的庄户了。 “可以试一试。”张元锡显然觉得,寻常的射击没有什么挑战,反而方继藩所说的方法,倒是让他动心了。 朱厚照厉声道:“为师有让你答应吗?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 张元锡忙是恭恭敬敬道:“请师父做主。”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颔首:“既如此,那我这就去挑选人手,再招募人量身定制弓箭了,恐怕至少需要数月的功夫,这赌斗怕是来不及了,先赢了赌斗再说。” …………………… 睡觉,明天开始…………五更……或者六更,反正是五更打底,大家拭目以待。 第六百八十八章:生死勿论 年关已至。 难得这一日没有下雪。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声叹息,赌斗……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对此不闻不问的。 可大清早时,召了内阁诸学士入宫,弘治皇帝命人开了窗,看了一眼暖阁之外的天色。 天阴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道:“方继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对于此事,整个京师,都是沸沸扬扬,动静很大,刘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人们对于竞技,总有天生的热衷。 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明和鞑靼,两国之间,积怨甚深,军民百姓们,虽是对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却也为之津津乐道。 这时代的娱乐,过于贫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会伤肾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刘健道:“因涉及到了国使,以及西山书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顺天府尹,试箭的场地,则在东城的瓮城之中,那里的军营,荒废已久,已经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这是纵容他们胡闹啊。” 口里虽这样说,弘治皇帝道:“诸卿以为,若是方继藩输了,他会自裁吗?”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刘健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应当不会吧。” 弘治皇帝看向谢迁。 谢迁斩钉截铁:“不会。”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是机智的人,臣也料来……不会……” “……” 内阁诸公,个个言之凿凿。 倒让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总不能让秀荣守寡对不对? 可是……既然那方继藩不会自裁,却非要来赌,这……真是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关心的模样:“敕命礼部尚书张升,主持箭试吧,让他谨慎从事。” 张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里当值,弘治皇帝让礼部去,自是希望这一次比试,双方能守规矩,万勿闹出什么变故。 刘健颔首点头:“臣遵旨。” ………… 一封诏命,至了礼部,张升接了旨意,随即前往瓮城,在这瓮城城楼,顺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来此维护秩序。 城楼上,来了许多人,人头攒动。 张升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皱眉,忍不住对顺天府尹呵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此事,旁观者越少越好!” 张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这件事已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现在来这么多人观看,难免不够庄肃,容易闹出乱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顺天府尹苦笑道:“张部堂,下官也是无奈啊,京里的公侯和世族统统都要来,下官怎么拦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何况,现在就算想要赶人,怕也赶不走了。” 其实这府尹还有一事没说,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来了,顺天府不敢阻拦,还有为数不少商贾或是殷实的人家,偷偷贿赂了顺天府上下人等,也网开一面放了进来。 这顺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触甚深,因而,本身由顺天府来协助主持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会有许多‘关系户’进来。 张升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顺天府尹一眼,落座,自这城楼看下去,下头的瓮城极空旷,四周的城墙已是人满为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二人登上了城楼,张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张升一眼:“张卿家,不必多礼。” 张升请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摇头:“本宫要给本宫的门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张师傅随意便是。” 张升总觉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张升:“张公,有礼了。” 方继藩今日,也特别的客气,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也罢,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西山书院学习,也不知现今如何了,张升是既希望去打听,又不忍去打听。幸好,那里是书院,至多,自己的儿子受一些气吧,性命想来无碍。他心情复杂,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受人欺凌,会不会…… 他心乱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开口问一问方继藩,张元锡现今如何,可想要开口,众目睽睽,却终是咽进了肚子里。 再过片刻,那鞑靼国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红光满面,待登上了城楼,几个礼部官员和他见礼,他一一回礼,却道:“方都尉,你好。” 方继藩想不到这阿卜花竟是在叫唤自己,回头,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来说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寻常的射箭靶,没什么意思,我们鞑靼人比箭,是对射,五太子听说,大明居然专门弄了箭靶,让双方射箭,一比高低,对此,不甚满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传统,此次输赢如此之大,还是对射,才能使比试的双方,全力而为。” 对射…… 张升听罢,顿时冷了脸:“若如此,伤了人,该如何?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些要求,事先没有征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对射,谁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布置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黄口小儿,才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杰,怎么还会玩着黄口小儿的把戏呢?” 一时之间,城楼里哗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决斗,讲究的是生死勿论,谁若胜了,便夺取对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们汉人,喜欢文绉绉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么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试了。当然,若要比试,一旦双方有什么死伤,都是咎由自取,这里,是五太子的一份亲笔生死契,你们汉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却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张升皱眉,他心知,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术赤的诡计,他们先不声张,结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布置好了,才说要对射,若是大明不准,则会被嘲笑为自愧不如,不敢和鞑靼人生死决斗。 张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对射,本宫最喜欢看对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儿,和你签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抢着要画押。 方继藩也激动了,捋起了袖子:“殿下,还是让我来,毕竟是臣和他们约斗的,还是让臣来签字画押最是合适。” “本宫乃是他的师父,本宫不来谁来?” 朱厚照将方继藩挤开,激动的不得了,签生死契,朱厚照喜欢啊,对他而言,这两个人只对着箭靶射箭,确实没什么意思,还是这样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过了生死契,签字画押。 城楼诸官,个个目瞪口呆,都看向张升,张升心里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心里说,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张,到时,却不知是谁因你而身死瓮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余之人,自是无话可说。 阿卜花见朱厚照签下了生死契,更是红光满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别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们鞑靼人,最是讲信义,且决斗之事,生死是长生天的安排,我断不会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带笑容。 心里想,今日,就让五太子,让你们见识见识鞑靼人骑射的厉害,正好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见他自信满满,张升等人,心里却有些虚了。 那顺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说话,却心里没底,不断的眼睛看向张升。 张升铁青着脸,却是不置一词。 随着一通鼓毕,紧接着,这瓮城连接着内城和城外的门同时打开。 自这外城里,便见五太子赤术龙行虎步而出,他背着弓箭,踌躇满志。 当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门洞里走入瓮城时,这四周城墙处的看客们,却是安静无比。 无数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此人便是那赤术,据说是鞑靼的神箭手,更是鞑靼王子…… “咦,瓮城中的箭靶,为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这望远镜脱销,不少人买了这价格高昂的望远镜,就是奔着这一场比试来的,无数人纷纷抬起望远镜,看到这瓮城之内,有顺天府差役,开始拆除箭靶。 “听说要对射,生死勿论!” “呀,这下遭了,这鞑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杀咱们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那内城的城门也已打开,等了很久,那门洞里也不见一个人影。 嗯?人……还没出来吗?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九章:那一箭的风情 门洞里,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城墙上的人,显然已经有些等待不及了。 人们议论纷纷。 已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 此人是谁? 莫不是那王守仁,自交趾赶了回来吧?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 其实在这门洞之后,无数守卫在此的差役和五成兵马司官兵,个个目瞪口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瘸子。 瘸子背着铁胎弓,同时,还背负一个箱子,不错,是箱子,而非是箭壶,箱子里,统统都是箭矢,一杆杆狼牙箭露出了箭羽。 这狼牙箭分外的粗壮和沉重一些,是专门为铁胎弓而制,寻常的箭壶装不了多少,索性,便背了箱子来。 张元锡有些紧张,他看到一双双眼睛,这些人看向自己时,时刻的盯着自己的腿脚。 面对这些目光,张元锡不禁心里有些沉。 这是某种轻视、怀疑的眼神,令张元锡很不舒服。 他拖着腿,继续蹒跚而行。 每前行一步,都很慢。 这一路,也很长。 等他穿过了门洞,紧接着,一步步走出门洞时,他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的瓮城,而在高墙之上,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无论如何,他是大明的射手。 人们下意识的沸腾,纷纷叫好。 是否技不如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家有勇气,和鞑靼人比试他们最擅长的弓马。 张元锡觉得有些眩晕,看着那高墙之上的人潮涌动,听到无数的欢呼,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拖着他的腿,一瘸一拐,朝向对面的鞑靼五太子赤术走去。 欢呼声渐渐停止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却才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人突然道:“是个瘸子,怎么是个瘸子。” 一下子,人们哗然。 许多人生怕自己看的不够仔细,纷纷的抬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果然…… 那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样子,行走的仿佛很艰难。 “怎么是一个瘸子和鞑靼人比箭?” “是不是搞错了!” 人们同情的看着瓮城中的张元锡,而在张元锡的身后,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的合上。 城楼里,也已乱成了一锅粥。 “是瘸子。”一个礼部官员大叫。 这不是开玩笑吗? 面对的可是鞑靼人的五太子,大明派出的,却只是一个瘸子,瞧他腿脚不便的样子,这么一瘸一拐的在瓮城里蹒跚而行,简直就像一幕滑稽剧。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们对视一眼,都乐了。 好戏,要开始了。 那礼部尚书张升高坐,其实对于瓮城内的比斗,他并不太关心,毕竟他是文臣,此等武人的伎俩,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听众人齐声说着瘸子二字,张升脸沉了下来。 他这辈子,平生最恨的便是瘸子两个字。 瘸子怎么了,瘸子吃你家大米了? 派出了一个瘸子? 嗯?这倒有些心意了。 方继藩此人,还算是聪明哪。 对付鞑靼的五太子,派出一个瘸子出战,就算是输了,那也是鞑靼人胜之不武,颜面无光,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明中还保住了体面。 若是侥幸胜了的话。 不对,想来方继藩派出瘸子的本意,就压根没打算胜吧。 不不不,这是细枝末节,总而言之,大明的脸面,重要。 只是,这瘸子,从哪里找来的? 张升说着,不疾不徐的取出了望远镜,当他的眼睛落在了张元锡身上时,张升那谦和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深呼吸,死死打量,内心的狂躁,久久不能平息。 张升觉得自己看错了。 望远镜的镜片之后,他瞳孔开始放大,最终……确定了。 是他儿子。 望远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镜片摔了个粉碎。 张升打了个冷颤,一脸铁青。 一个官员道:“张部堂,张部堂,这是怎么了,张部堂,您说话啊。” 看着浑身僵硬的张升,众人纷纷涌上来,表示关切。 “戳达姆娘!”张升发出了怒吼:“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来人,快,快停止,开了门,派出骑手,将我儿子救回来!” 张升说着,人已朝着女墙扑去,腿已架上了墙,几乎要翻过女墙,从这城墙上翻身跳下去。 这高耸的城墙,一旦跃下,定会粉身碎骨。 还好这里人多,众人忙是将他扯住。 张升顾不得体面了,骑在女墙上,高呼道:“救人啊,救人啊,方继藩,你缺德不缺德啊,我哪里得罪了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造了什么孽啊,快,快下去救人啊,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此时,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如常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 确实有点缺德了。 张部堂就算得罪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啊。人家就这么个儿子,你要让人绝后吗?这事太不地道了。 张升接着滔滔大哭。 可那阿卜花见状,脸色却是铁青。 居然派出了一个瘸子。 这可是五太子,是咱们鞑靼的神射手,是长生天眷顾的大可汗的儿子,对方,竟只派出了一个瘸子,来羞辱五太子。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这……是耻辱。 是奇耻大辱。 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不经意的微笑,既如此,那么就更加不能客气了,这个瘸子,必须死。 另一边,张升已是哭的惊天动地,他被人从女墙上拉了下来,却是哭的死去活来,锤着自己的心口:“方继藩啊方继藩…” ………… 城下。 张元锡并没有受任何的影响,他站定了。远远眺望着前方。 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太子赤术,距离自己大致是三百多步之遥,这个距离……很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瓮城,四面都是高墙,因而,无风。 他均匀的呼吸,放下了箭箱。 在他的对面,五太子赤术,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起初他没在意,毕竟相隔甚远,对于赤术而言,无论对手是谁,其实都不重要。 他乃鞑靼神射手,一百八十步,都可百发百中。连自己的父汗,都经常夸奖自己。 要知道,寻常的射手,能有百步内命中目标,就已合格了。 可慢慢的,赤术眯着眼,极努力的观察,这才发现……对面,果然是个瘸子。 一下子,赤术暴怒。 可耻! 卑鄙! 这是故意用这个方法,来羞辱我们鞑靼人吗? 好! 他开始徐徐前行,双目喷出了怒火。 今日……就让人尝尝他的厉害,瘸子又如何,先杀了再说。 他疾步而行。 可是…… 在三百五十步外。 脸色平静的张元锡呼处了一口气。 而后,他自箭箱里,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这辈子,虽为礼部尚书之子,可是他籍籍无名。 这是一个机会。 他要像天下人证明,他也有名字,而不是被人称只为张家的公子。 一切都轻车熟路,狼牙箭在手,而后,弯弓,箭弦拉满,到了极致。 刹那之间,嘈杂的城墙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居然这个时候……就开始射击了。 但凡是对弓箭有一点了解的人,尚且知道,这个距离,哪怕是出众的弓手,用最好的弓箭,勉强,这箭矢可以射出三百五十步,可到了三百五十步的时候,整个箭矢已如强弩之末,根本已经没有力道了,而且,这个距离,箭矢的精度,会剧烈的下滑,失去了力道的箭,射出没有任何意义。 人们习惯于在百步之内,射出箭矢,再远一些,则完全会失去准头和箭矢的穿透力。 这个瘸子……他不会射箭吧? 人们的心底深处,禁不住的透着失望。 对面的赤术,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面上,掠过了一丝笑容…… 还真是……不自量力啊。 他继续带着弓,徐徐前行。 而张元锡面色平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手中的长弓,一双眼睛,已凝视住了目标,那个目标,只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此刻,只如手臂般大小,可这样的目标,将其当做靶子来射击,张元锡已不知多少次了。 他心如止水,随即,扑的一声,牛筋和金丝缠绕的弓弦回弹,发出噗的声音。 那一枚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 他……射了。 无数人发出惊呼。 这个距离,怎么能射呢? 简直就是玩笑。 那狼牙箭,疯狂的在空中旋转,刺破了虚空,急速朝着目标而去,箭簇在阳光之下,寒芒阵阵,闪耀光芒。 城楼上,张升已经不哭不闹了,他瞪大眼睛,几乎趴在女墙上,随着所有屏住呼吸,他也屏住了呼吸,双眼,迅速的捕捉着那一支狼牙箭。 狼牙箭超出了百步…… 可是,其威势竟是不减,通过自旋所带来的巨大力量,破风向前。 两百步! 那两百步之后的狼牙箭石破天惊。 最终,嗤的一声,在这三百三十步左右,赤术身形一顿,他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 感谢《吃***》喜提第四十四位盟主,在此,万分感谢,众所周知,《吃***》同学一看它的读者名,就知道他是个暂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可它用朴实无华的读者名,对当前某些不可描述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挞伐和鞭策,犹如鲁迅先生那一句发人深省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的话一般,揭示了人性之恶,好了,编不下去了,今天五更,明天争取六更。 第六百九十章:九连射 三百三十步。 而那枚狼牙箭破空而来。 就会将赤术吓了一跳。 他身子竟是下意识的颤了颤。 而那狼牙箭,几乎与他擦身而过。 嘟的一声,狠狠的刺入了身后的泥地里。 那乱石,竟生生的被箭簇刺裂,而后,箭矢贯穿入土,扬起了灰尘。 被击碎的乱石裂开,弹射而出,一枚碎石,生生的溅射在赤术的手背,很疼…… 赤术惊呆了! 这是三百五十步啊。 寻常人,哪怕是二百五十步,这箭矢便已没了力道。 可是现在这一箭,在三百三十步外,竟还有如此的威势。 可怕…… 赤术心里竟有些后怕起来。 太可怕了,这个人,臂力到底强到了何等地步。 可随即,他心里一松。 面上,露出了狰狞。 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输了。 因为对方先发箭。 对于常年射箭的人而言,一个人用尽了全力,发出了箭矢,对于体力和手臂的消耗,是极大的,想要发出第二箭,那么势必,就需要休息。 否则,哪怕勉强能拉开弓,手臂也难免颤抖,毫无准确性可言。 这……是机会。 只要自己在这个时间间隙里,走到了两百五十步内,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对方必死无疑。 赤术发出了怒吼,他开始向前疾奔,他熟悉弓马之术,自然清楚,自己可以争取到这个时间。 而城楼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当张元锡射出一箭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张元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张升的心,已提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取了一个新的望远镜,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不禁默默的在祈祷。 而那阿卜花在震惊之后,随即松了口气,没有射中,那么,接下来……就是机会了。 此人,臂力非凡……可惜……还是太急躁了,他该让五太子靠近一些再射的,现在却平白了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接下来,该五太子出场了。 可是…… 在随后,阿卜花脸色一变。 因为此时,张元锡已不徐不慢的,自箭箱里,又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他脸色平静,很稳。 他就如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并没有因为第一箭的失误,面上有任何的波动。 接着,他弯弓,搭箭。 箭簇的方向,对准了三百步外的赤术,那箭尖,锋芒阵阵。 方才的第一箭,虽是失误,却给了张升调整的机会,他射偏了,可能是因为这是无风的环境,和平时自己联系时,不一样,所以,正也好可以调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预判,因为赤术是移动的,赤术为了抓紧时间,会直线而行,而他的速度……也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 关于这些,张元锡已有过无数的感悟。 他微笑,或许是第一次真正的抛头露面,他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 我叫张元锡,我有一个父亲,可这无关紧要,我来这里,是要学习我的叔父,他身患脑疾,依旧名震天下。而我……也将让天下人永远的铭记我的大名! 人们一下子又哗然起来。 又要射? 这才多久功夫啊。 寻常人,怎么承受的住,他的手臂,难道不酸麻吗? 二连射! 那狼牙箭,如飞蝗一般,射出,威势更足。 破空的狼牙箭呼啸着。 而张元锡却再没有去看自己是否射中目标,因为对他而言,这没又意义,射出去的箭,自己已经无法主导了。 与其如此,他需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他微微的躬身,从箭箱里,继续抽箭。 那破空而来的第二箭,彻底让赤术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不可能…… 这是连射,对面这个瘸子,到底是如何做到? 那如飞蝗一般的箭矢,已是转瞬而至。 赤术下意识的……想躲。 可一切都……迟了。 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箭簇的锋芒。 电光火石之间,赤术闷哼一声,这该死的箭矢,竟是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大腿。 呃………啊! 赤术嚎叫。 那狼牙箭,竟是生生将他的大腿贯穿。 鲜血淋漓的箭头,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道,直接自他的大腿贯穿而出。 赤术摇晃着,疼……疼的厉害,他拼命的想要向前蠕动,现在……他也一瘸一拐。 他是大漠中的汉子,早已将各种刀伤、箭伤,当做家常便饭,他咬着牙,忍受着这无以伦比的剧痛,几乎是拖拽着这残破的腿,依旧……向前一步步的挪动。 他要走下去,要靠近这个该死的瘸子,一定要杀死他。 我赤术向长生天所赐福的父汗起誓,一定要手刃自己的仇敌。 城墙之上,没有欢呼。 许多人已看清了这一幕,可是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除了气喘如牛,扑哧扑哧的赤术。 更可怕的……开始了。 远处…… 张元锡并没有理会第二箭是否射中,因为,第三箭已搭在了弓弦上。 他心如古井无波,脑海里,只有方继藩,这个鼓励自己走出家来的叔父,这个教会自己,人生可以如此缤纷多彩的人。 此刻,张元锡的血,沸腾了。 那潜藏在心底深处,因为脚疾而死死压在体内的巨大热血,在这一刻,统统的迸发了出来。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宛如都成了一张弓,狼牙箭非是自铁胎弓射出,而是源自于自己身体的力量。 三连射! 嗤…… 箭矢入肉。 这一箭,直中赤术的肩窝。 赤术身子,生生的被狼牙箭强大的力量狠狠一震,身子后仰,以至双腿,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自己的平衡,可双脚剧烈一动,那脚下的疼痛,瞬间让他脸色煞白,疼的要昏厥过去。 紧接其后,是那肩窝处,肩骨碎裂的声音,狼牙箭的箭尖,好似凿穿了他的肩骨,血雾喷洒而出。 此时……赤术流出泪来。 手中的弓,哐当落地。 三连射,这是三连射。 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强硬的弓,一个人,是怎么做到三连射的。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学箭啊,每日至少开三十弓,开三十弓,尚且无法做到三连射,可这个瘸子,这个该死的瘸子……他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不知道,对面那个瘸子,是自小做数千上万个引体向上的人,他必须得靠手,来取代自己的四肢,他每一次,双臂死死的将力量灌注在拐杖上,接着,再借由拐杖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种锻炼,对他而言,都是习以为常,他练习臂力时,就如人们穿衣吃饭。 赤术摇摇晃晃,他支撑不下去了。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不甘心的,发出怒吼。 自己是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之子啊。 怎么可以,死在一个瘸子的箭下。 …… 接着……是第四箭。 第四箭,又贯穿了赤术的大腿。 赤术……哪怕他自诩自己如何的硬汉,身子却是晃了晃,终于,不甘心的倒下了。 他浑身都是血洞,泊泊的涌出血。 此时,他眼里竟是泪水流出来。 人在面对死亡时,再如何自诩为硬汉的人,都难免开始产生害怕,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他不想死! 可是……他就站在瓮城之中,四周都是高墙,还有,三百步外的那个瘸子。 嗤! 第四箭,狠狠的刺入了赤术的膝盖。 膝盖像是炸开一般,血肉模糊。 赤术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他口里嚅嗫着,可是他说什么,根本没有听众。 第五箭…… 第六箭…… 张元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仿佛只有如此,张元锡才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他七箭。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彻底的沸腾了,浑身滚烫,他机械式的,取出了第八箭。 相比于方才移动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完全成了活靶子。 他闭上了眼睛,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远处那个靶子的存在。 所有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第八箭。 事实上。 当八连射时,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关注赤术了。 这个所谓的五太子,简直就是渣渣一般的存在,形同蝼蚁。 人们会关心一个蝼蚁吗? 人们所关注的,是这瘸子,到底能发出多少箭,又有多少,能命中目标。 第九箭! 那破空而去的第九箭射出之后,张元锡呼出了一口气,他艰难的,背负起了箭箱子,而后,他一瘸一拐,提着弓,许徐向前。 就好像……打靶归来。 面上无喜无忧。 射!是他如今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是朝着赤术去的。 赤术身上,已成了一根刺猬一般,一根根的箭,贯穿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他已如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了,浑身上下的剧痛,宛如刮骨一般。 疼啊,疼的厉害,这比遭遇酷刑,还要难受。 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支离破碎。 堂堂骑射著称的五太子,居然被一个瘸子,完胜! 一个人,竟可以做到九连射! …………………… 推荐一本书《史上最强赘婿》,现在第三章,还有两更,大家记好。 第六百九十一章:压倒式的完胜 赤术宛如死狗,倒在血泊。 九连射。 他不可置信,竟是个瘸子。 这几乎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记得,自己在幼时,曾给父汗教诲,说起鞑靼人起源时的往事,父汗告诉他,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乃是大元的后裔,是黄金帐的传人,当初,又一个神射手,这个人叫做哲别,他可以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九十一章:压倒式的完胜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二章:杀敌于八百步外 张升就这么一个儿子。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还是瘸子。 他对这个儿子的前途,不报任何的期望。 可现在……这期望,却是重燃起来。 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啊。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只如此,这九箭射出去。名震天下,天底下,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射死了鞑靼五太子。 只此一点,就足以名垂青史。 何况,这一切,本就是五太子自行挑衅,当初要比斗,是五太子提出,此后的生死契,也是他率先提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按着他们草原上的规矩,好像……还很合情合理。 死了也是活该。 一念至此,张升老泪纵横,只恨不得跳将起来,狠狠亲吻朱厚照的脸。 朱厚照心里,自然大为痛快,开心哪,这可是礼部尚书,平时隔三差五,跑来说本宫不是的大臣。 这些大臣们,别看私下里叫自己太子殿下亲热的很,可一旦到了众人面前,立即便恢复了古之大臣的风采,一副我是个有道德有骨气的人,不挑陛下和太子一点毛病,显示一下我嫉恶如仇,怎么说的过去的态度。 可如今,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四字,让朱厚照飘飘然起来:“没什么可谢的,本宫谦虚的很,懒得领这功劳,这都是元锡自己的功劳,他学本宫的箭术,颇为刻苦,本宫也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而已。” 众人震惊。 稍微指点了一下,就这般厉害。 那太子殿下,那岂不是超神了? …… 人群之中,那阿卜花浑浑噩噩的站着,他看着城楼之下,看着那尸首,现在似乎没有人管顾着五太子了。 完了,全完了。 当初要来互市,是自己提出的建议。 而大可汗信任自己,认为此时,需争取时间,所以命自己出使,也趁此机会,一探大明的虚实。 和大明内部的王爷接触,也是自己的主意,这个王爷早已磨刀霍霍,暗中,也一直在试探鞑靼人,似乎有里应外合的心思。 因此,五太子赤术来此,其实,还是自己的主意,他向大汗奏陈,认为想要让联合这个王爷,必须取信于人,所以……五太子来了。 可现在……五太子死了。 死的安详不安详不知道,不过身上这么多血洞,想来……不太瞑目吧。 自己,该如何去见大可汗呢? 这是大可汗最后一个子嗣了啊。 几乎形同于,断子绝孙! 阿卜花像吃了苍蝇一般,他想……死。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是方继藩一张真诚的脸:“阿……卜花?名字没叫错吧,还请节哀。” “……”阿卜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没有说话。 方继藩道:“不过说句老实话,像你们鞑靼五太子赤术这样的人,这么一心求死,非要签生死契的傻瓜,我真是前所未见,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傻到这等地步呢?鞑靼人果然都是勇士啊,都不怕死。阿卜花,你怕死吗?” 阿卜花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此时如潘多拉的盒子,统统放了出来。 “哼!” 他用冷哼,来掩饰自己的虚弱的内心,抬腿想要走,可才刚走一步,脚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 瓮城上下,欢呼不绝。 这一场比斗,绝对是激动人心。 人们记住了一个瘸子。 …………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焦虑。 虽然……只是一场赌斗而已,算的了什么呢? 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安,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老是跳。 于是乎,他将奏疏一推开,索性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萧敬躬身站着,见陛下烦闷,便道:“陛下请不要担心,驸马都尉一定不会求死的,奴婢太了解他了。” 弘治皇帝张眸:“这些话,休要四处嚷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继藩言而无信。” 萧敬心里说,这狗贼,本来就言而无信,他要是言而有信,咱都可以称得上是赤胆忠心了。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说,于是萧敬笑吟吟的道:“是,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哎,朕觉得,那赤术,绝不是这般简单,所以心里,才放心不下啊。” 萧敬想了想:“陛下,倒是有一件事,颇为奇怪,东厂那儿查到……”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又觉得自己眼睛跳了,他豁然而起:“什么?” 宦官道:“东城那儿传来消息,鞑靼的赤术,竟要求对射,签下了生死契!”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冷了下来,他怒的身子颤抖:“此贼莫非还想在天子脚下,杀我大明子弟?” 这是极可怕的事。 闹不好,要出事的啊。 想想看,一个鞑靼王子,作为使臣到了大明。 却发出挑衅,最后杀死了一个大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那么,该怎么收场呢? 朝廷不管不问?那么大明颜面何存? 可若是深究,那么岂不是大明言而无信。 这赤术,分明是挑衅来的,这哪里是想要求和和互市。 他们杀了朕的子民,难道还想朕和他们互市? 可当初的赌约,就是互市啊!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平日宽厚的脸上,此刻却是杀机隐现。 萧敬忙道:“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却没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冷。 “还有……”宦官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这一次,奴婢所知,好似……好似……” “好似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道:“好似,此次方都尉,派出去的,乃是一个瘸子……” “……”弘治皇帝震惊了。 茄子,啊,不……瘸子! 这是开玩笑吗? 弘治皇帝一屁股瘫坐在了御椅上,脑袋有些晕。 萧敬一见如此,就晓得陛下大怒了,忙是低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虚空。 “继藩,他脑疾没犯吧?” “这……就不知了。”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咬牙:“去叫御医,给他看看!” “奴婢……奴婢……这便去。” …… 可此时,一个激动的差役奉顺天府尹之命,已经匆匆的赶到了通政司。 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急报,急报!” 通政司立即有人迎出来,看着这差役,不免觉得奇怪:“公文呢?” “没有公文,是口奏,赌斗,胜了,胜了!” 胜了…… 这通政司的人汗毛都要炸开。 好事啊,难怪顺天府这么急着来传消息。 “咱们大明胜了。” “自然,鞑靼的赤术,射死,你是不知道啊,当时,两人相隔甚远,你猜猜,有多少步。”差役激动的伸出了手掌:“五百……” “五百什么?”通政司的堂官吓了一跳。 “五百步啊。”差役激动的开始胡扯,其实,他在现场,也不知具体多少步,只晓得双方距离很远,完全超出了正常射手的射击范围,精彩,真精彩,他口干舌燥的样子,道:“至少是五百步,人都还没看清呢,却见咱们大明的射手,连眼睛都不曾张开,就这么闭着眼,完全靠一对耳朵,啪叽一下,耳朵一煽,便好似辨明了那鞑靼赤术的方位,接着随手一箭,这一箭,真真是石破天惊,犹如惊鸿一般,这天上,隐隐有乌云翻滚,劲风随之而起,那鞑靼赤术,竟是应声倒下。” “射中了。” “没射中。”差役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有些饿了,却还是津津乐道的道:“你可晓得惊弓之鸟的典故吗?就是没射中才厉害,这一箭虽没射中,可我分明看到,那赤术晃了晃,大为惊恐。” 五百步,惊弓之鸟。 “原来这一箭,竟只是咱们大明的神射手故意谦让,这摆明着是对那赤术发出警告,那赤术见状,心里自是吓得不轻,他想不到,咱们大明,竟还有这样的大英雄。”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那赤术知晓了厉害,想要逃之夭夭,咱们神射手,便须臾之间,连发八箭啊,八箭哪,这八箭,五百步外,处处都射中了那赤术的要害,赤术直接被射成了刺猬,自此气绝。” 堂官身躯一颤。 卧槽……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五百步杀人。 还有惊弓之鸟之技,九连射? 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大英雄? 天佑大明,这是上天对皇帝陛下的眷顾啊。 这堂官压压手:“你确定是五百步,还是闭着眼睛射的?” “怎么不敢确定,这么多人瞧见了。”差役正色道。 堂官呼的一声:“来人,来人,立即入宫……给陛下报喜。” 这里,早有宦官在此当值,一听到消息,哪里还顾得上,一溜烟的就跑了。 五百步啊,五百步杀人于无形。 嗯?方才听着是多少步来着,是五百步还是八百步? 好像是八百步吧。 没错了,八百步外,百步穿杨! ………… 推荐一本书,幻羽呀的今晚上架,书不错,有新意。 正文卷 五章更新完毕 求保底月票。 新的一月,新的气象,老虎现在精神百倍,打算还债了。 保底五更,尽力在这个基础上,慢慢还债,所以,可能会有六更。 这已是极限了。 可是男人的承诺嘛。 新的一月,打滚求月票啊,大家要支持老虎啊,老虎最近买了氧气瓶,一边吸着氧气码字呀。 书已上传四个月了,真的很感激大家的支持,同时,本书盟主幻羽呀同学的《我真不是富二代》上架,在此广告而告知。 总之,老虎努力,大家多多支持。 历史其实很不好写,更新这个速度,真的是极限,不相信,大家可以找一个一天能有三更的来,算老虎输,而老虎,是五更啊。其他的作者,都叫老虎拼命三郎,好吧,拼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精锐中的精锐 刘健等人听了张升的话,也纷纷颔首。 那马文升方才还面带笑容,接下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忍不住道:“张公所言甚是啊,鞑靼人,绝不肯罢休,依臣看,只怕鞑靼人,又要侵犯边境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边镇又需加强警戒才是,兵部这里,可有什么难处吗?” 马文升道:“现在边镇上,还有一些欠饷,臣恐因为欠饷,导致将士们士气低下,等到鞑靼人来时……” 又是伸手要银子了。 弘治皇帝道:“多事之秋,万万不可使将士们心怀怨愤,户部折算钱粮,要尽速运过去。” 马文升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各处边镇的火器,也需更换了……” 还是要银子! 众人不怀好意的看向马文升。 可是……这钱粮,还非得给不可。 弘治皇帝叹道:“拨付钱粮,至造作局,让他们加紧制造火器,供应边镇吧。” 李东阳显得无奈,却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心方方安定了一些。 他才看向了朱厚照:“太子,对此怎么看待。” 朱厚照顿了顿,他看向了方继藩。 方继藩则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人要坚持自己的看法。 朱厚照便道:“儿臣以为,这鞑靼汗,一统漠南、漠北,当初,还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人的坚忍,非寻常人可比,既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自上次吃了飞球的亏之后,也绝不是鲁莽之人,他虽是勃然大怒,可想来,也绝不会轻举妄动,甚至,儿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派出使者,继续请求陛下互市。”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厚照。 那鞑靼可汗,还会派人来请求互市吗? 刘健等人,也不由摇头:“太子殿下所言,老臣并不赞同。” 朱厚照道:“大明有飞球营,已使这鞑靼可汗惶恐不安,而今,当他明白,我们的射手,竟比鞑靼箭手更强,这屈辱,他咽不下,也会咽下去。此人非寻常人啊,父皇,儿臣曾研究过此人……” 眼看着,朱厚照和众臣就要争执下去。 其实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话,也是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鞑靼人不杀来就不错了,还派人来互市,这是笑话。 他忍不住看向方继藩:“继藩怎么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相信太子殿下。”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皱眉:“你自己没有看法?” “没有!”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深信,太子殿下的判断是对的。” “……” 没有态度,就是态度。 当然,方继藩也不傻,凭啥就相信朱厚照呢。 这当然不是因为方继藩当真枉顾事实。 而是……方继藩心里最清楚,这个世上,最了解鞑靼可汗,也即是大明历史中,被称之为‘小王子’的人,就是朱厚照。 历史上,朱厚照一直想和小王子一较高下,所以在他做太子时,便一直都在研究小王子,足足研究了十年,将这小王子的作战方法,以及小王子如何征服各个部落的手段,乃至于他的家庭情况,俱都摸了个底朝天。 就在所有人都笼统的称延达汗为小王子时,朱厚照几乎把延达汗的祖宗十八代,都摸透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终,朱厚照能一鸣惊人,在做了皇帝之后,和延达汗一决死战,最终将他击败,这绝不只是闭门造车这样简单。统统是花费了无数心思,细心去观察延达可汗性格、作战方式之后的结果。 因此,方继藩深信,朱厚照的猜测,是正确的,没有人比朱厚照更清楚鞑靼可汗了。 弘治皇帝显然有些不信。 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在西山,好好读书,你的这个门生……身残志坚,此番立了大功,敕一个世袭千户吧。” 世袭千户,不算什么。 可对于张升而言,自己儿子能立下功劳,他已极满足了。 张升忍不住道:“陛下,臣……也需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驸马都尉,对臣子的提携之恩。”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心情顿时爽朗起来,自己的儿子,才厉害呢,张爱卿啊,你儿子还不是得朕的儿子提携。平时你们这些人,说起话来,个个都是教训的口吻,想不到,也有今日。 弘治皇帝含蓄的颔首点头。 ………… 自暖阁里出来,方继藩松了口气。 现在赌斗是赢了,就看鞑靼人的反应了。 倘若鞑靼人撤出河西,那么大量的劳力和流民,就可立即填充进去。 方继藩有些相信,朱厚照是对的。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而张元锡,则是一瘸一拐的跟着朱厚照,犹如一个跟屁虫。 这张元锡的箭术,进展飞速,可见他天生,就适合射箭。 这么一个有才之人,不用实在可惜了。 方继藩很想好好的挖掘一下他的潜力。 一方面,是明人打制更好的弓箭,得量身定制,不惜工本,且要召集最好的匠人。 同时,还得招募一个副手,这副手要和张元锡和自己一般,都有良好的为人品质,且要善于配合,能和张元锡做到心有灵犀,还得眼神好,方向感强,能熟悉的目测出距离,还能辨别风向。 这样的人,如方继藩一般,都属于万里挑一的人才,德才兼备,说来容易,可选来却难。 方继藩索性让张元锡去选。 这张元锡选来选去,竟还真选了一个人来。 李怿! 当李怿兴奋的站在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懵了。 卧槽…… “你还没走啊?”方继藩看着这位朝鲜国王。 李怿挠挠头:“走去哪里?” 方继藩龇牙:“你是朝鲜国王,不该回国吗?” 李怿摇头晃脑道:“此间乐、不思蜀。” 方继藩想拍死他,伙食费给我! 方继藩道:“这朝鲜国,你不管了?” 李怿道:“师公,学生命人快马修书,重大的事,学生偶尔过问一下,其他的事,管了也是无用。师公放心,那些人,不敢篡夺王位的,学生一日在上国,就更无人敢胆大包天了。” 方继藩:“……” 服了。 “你要做副手?” 李怿郑重其事点头:“朝鲜国善射者多矣,却无一人,可以和师叔相比,学生对师叔,敬仰无比。学生在年幼时,在宫廷中,就受人教导射箭之术,对射术颇有心得,学生的眼神还很好……不信,师公看看!” 他努力的张大自己的眯眯眼。 方继藩身躯一震,是个好苗子啊。 看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天生就有聚焦的功能,神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 毕竟是自己的徒孙,赶又赶不走,既然人家喜欢做安乐公,还能咋样,打死他吗?算了吧,好歹是一条生命,就算是一条狗,方继藩也不忍心屠宰,何况还是自己的徒孙? 方继藩感慨道:“你既是希望做这副手,便需依师公几件事不可。” 李怿毫不犹豫道:“中!” 方继藩道:“首先,你这口音得改改,得用标普,也即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别老是中啊中啊,再中,老子吊你起来,打死你。你既要做副手,便需和张元锡亲密无间,语言之间,万万不可有任何的障碍,中不中?” “中!”李怿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顿时举起手中的茶盏便要砸:“中你大爷。” 李怿吓得忙是拜倒:“不中了,不中了,穴森不中还不成吗?” 方继藩:“……” 悲剧啊。 方继藩道:“其二,你是副手,就相当于是张元锡的儿子,他是你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好叻。”李怿激动的不能自己。 方继藩最后,翘着脚:“这其三,师公最近身子不好,你师奶奶眼看着就要生娃了,即将要哺乳,身子不好啊,你是徒孙,一点规矩都不懂,不拿点东西来滋补一下吗?赶紧送几千斤高丽参和虎骨来,不然打不死你。” “中!送三千斤!” 这个中,听着方继藩就很舒服了,低头,呷了口茶,一口茶入肚,浑身通透,自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怿拜下,朝方继藩行了个师礼,便一溜烟的跑了。 朱厚照亲自让人在后山,开辟出一个靶场,除有人按时送饭菜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出入,由这张元锡和李怿二人,在此练箭。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增加二人之间的亲密度。 这就如夫妻一般,为啥夫妻呆久了有夫妻相?那是因为越是相熟,成日待在一起,便都成了对方肚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现在想要真正令张元锡能八百里,不,八百步射死鬼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主副射手合二为一,他们不但吃饭要在一起,睡觉要在一起,还需一起练习,彼此影响,相互融合。 ………… 第二章送到,感谢《若相契》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看名字还以为是妹子,激动的不得了,原来……竟是个男读者,老虎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好男儿啊。这是第二更,接下来,大家数着,还有四更,还有那啥,保底月票呢,跪求。 第六百九十五章:至宝 李怿是个很温和的男子。 一点都不像后世的子孙那般,动辄哇哇大叫。 他和张元锡一起。 站在高处,而后……不厌其烦的,他开始举起望远镜观望,附近……有许多头牛,散养在附近,却多在八百步外。 这是张元锡的恩师朱厚照放养在附近,让它们自行吃草的牛。 牛很健康,生活于它们而言,犹如涓涓流水一般,平静而怡然。 这里的草,口味有些怪,有些老,草上的露水,也不够甘甜,倘若这里的草根,清脆一些,多一些养分,而被枯黄的落叶,少一些的沾染,或许味道更佳。 偶尔……这清闲走动的牛,会突然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擦身而过。 而后……李怿便气喘吁吁的开始拿着线团,一路布线而来,飞快狂奔,等他累得气喘吁吁之后,到了牛的身边,寻到了箭矢,确定箭矢没有射中,再做了标记,而后收回狼牙箭,接着,原路而返,将布下的线头,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作为副手,需要兼顾的事太多了。 可李怿不怕苦。 他脸已晒得黝黑,眯成了一条缝隙的眼睛,透着闪闪精光。 收回了箭头,就开始测量。 大致算出来了,真实的数字是五百七十九步。 李怿不禁汗颜,道:“方才报的是五百四十步,此次目测的距离,偏离的有些远。” 随后,他将箭矢落地的草图,交给张元锡。 张元锡和李怿,早有默契,他只托着下巴,回忆着方才的一箭,而后颔首点头:“继续。” 张元锡深呼吸,他提起了弓,此弓乃反曲弓,不算稀奇,可用材极好,保证了弓的韧性,弓所用的筋弦更是千挑万选,请了许多优秀的匠人,进行调试,保证了精度。 当然,专用的箭矢,也是确保精度的重要原因。 每一根箭矢,都是特制而成,要求做到丝毫不差,为此,专门有三个匠人,负责箭矢的制作。 张元锡呼了一口气:“来。” 李怿表情凝重起来。 张元锡伫立,预备弯弓。 李怿则在他的身侧,举起了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是特制,里头有刻度。 当然,靠刻度是不成的,必须还得靠经验。 他下意识的取出一根绸子,随即道:“风向向北,微风。” 张元锡没有做声,此刻,脑海里一片空明。 这样的射击训练,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此时,他心如止水。 李怿开始找到了目标,那是一头牛,依然很健康,舒舒服服的,在一片水洼附近喝水。 李怿凝视着望远镜,眼眸里,只有一条缝隙,而这缝隙之中,宛如放着光。 “向南三十一度!” 方向感必须极好。 而且,双方要有所默契。 他们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将方向,直接划分为了三百六十度。 利用这细小的单位,来辨别准确的位置。 李怿说罢,则开始拿出一个特质的罗盘,罗盘的指针,那牛的方向,确实是向南三十一度。 呼了口气,自己的目测,十分准确。 而张元锡继续道:“目标,为牛,高半丈余,甚长一丈,所处地形……向下,三丈看,距离,六百二十一步!” 必须迅速的观测,为了做到准确,李怿已经无数次,瞄着望远镜,进行观察,而后每一次射击之后,他都要总结得失,拿着线,去丈量真实的距离,再和自己目测的误差进行比对,此后,一次次的进行修正。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当你一次次目测之后,最终再进行真实的丈量,若是发现自己目测过长或过短,那么下一次,就可以根据上一次的失误,更加细微的观察。 当然……要做到这一切,需下苦功夫,现在的李怿,眼睛无论定格在哪里,心里都忍不住,会冒出目测的距离和方向,而后,取出罗盘和线头去丈量,验证自己的目测是否正确。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时间,目标是活物,是移动的,可能,机会只有一次,只是短暂的停留,所以,他必须迅速的目测出结果,而后,报出最准确的数字。 而和他配合过无数次,试射了无数次的张元锡,脑海里,顿时对这方向、风向、风力大小、目标所处的地平面、距离自己的距离迅速射出一箭。 他毫不犹豫的拉满了弓。 所有的数据,都已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印象。 一次次的试射,再加上他这可怕的天赋,使他只在瞬间,射出箭矢。 那箭矢如流星一般,朝着目标飞去。 哞哞! 六百多步的牛,发出了哀嚎。 它无法理解,为啥自己好好的喝水,屁股却中箭了,于是,牛哀嚎着,开始狂奔。 李怿眼里掠过了喜色,中了! 他立即抬起了望远镜飞快的寻觅牛逃亡的方向,立即道:“牛向西狂奔,速度大致为,一秒两步!” 速度…… 这就更难了,需要立即做出预判,当自己弯弓搭箭,射出箭,箭需飞行,最后抵达目标时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还需向西偏移,因为牛是会动的,你得赶在牛没有转变方向之前,需先预判它的位置,最终,确保箭矢射来时,牛恰好奔跑到了这里。 张元锡没有说话。 他开始连射,心里大抵有了数之后,第二箭射出。 随后,他迅速的开始射出第三箭,每一箭,他都会向西偏移那么一丝丝,便是要对牛向西奔跑的距离和位置,做出预判。 “第二箭,没有中!”李怿紧张的看着望远镜,开始汇报:“牛继续向西狂奔,速度依旧。” “第三箭……中了,中了他的小腹,它依旧在狂奔,位置改变,改变了,向东二十三度,速度下降,每秒一步。” 张元锡不断的开始连射,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 “第五箭射中,位置为目标大腿,牛倒了,第六箭,偏离!” “他倒下了!”李怿兴奋的放下了望远镜。 这一切,只是转瞬之间。 近七百步之外,超出了视距进行狙杀,双方哪怕有一点延迟,或者是配合不够默契,又或者……李怿的目测出现失误,张元锡的箭矢射偏了哪怕那么一丁点,以至于……便连弓弦松动了一丝,箭矢的后羽掉落了一根羽翎,都可能前功尽弃。 李怿紧张过后,像是虚脱一般,几乎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后……他大笑起来。 张元锡瘸腿走了两步,放下了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狙杀这头牛,可比狙杀鞑靼五太子,难度要高了不知多少倍,距离越远,哪怕到了后来,只是增加了十步的距离,其难度,都是成倍的增长。 “去测一测吧。” “好叻。”李怿虽是累得如死狗一般,却又兴冲冲的先绑住一个方向的线头,固定,而后,领着线头的另一端,飞快的朝着目标奔去。 ……………… 当日,朱厚照吃着土豆炖牛肉,忍不住夸奖温艳生:“别人的炖牛肉,总是不如温先生地道啊,温先生,为何任何食材到了你手里,总是更有滋味呢?” 温艳生看着朱厚照,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天下没有难事,难的,在于是否肯花功夫。” 方继藩早已吃饱了,坐在一旁,架着脚,吃着白水。刚吃饱肚子,方继藩反而不喜喝茶,宁愿喝水,实在一些。 刘瑾笑吟吟的,提了一坛花雕来:“殿下,殿下,找着了。” 刘瑾道:“您看,奴婢就记得是埋在镇国府后头,一挖,就出来了,这可是二十年的酒啊,前年埋在镇国府后头的,热一热,殿下就着牛肉吃,肯定舒坦。” 朱厚照端详着,噢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去热,赶紧。” 刘瑾美滋滋的应声点头,提着这一坛酒,垂涎欲滴,待会儿,倒是可以偷偷尝一尝,二十年的老酒啊。 他一转头,谁料这时,却有人手提着一封便笺,冲了进来,来人是王金元。 刘瑾不禁和王金元撞了个满怀,手中的一坛酒吧唧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瑾惊叫一声:“咱的酒,二十年的陈酿………” 这坛子破了,酒水流出来,顿时酒香四溢,刘瑾要哭了,酒啊,糟践了啊。 他朝王金元龇牙:“这是二十年的陈酿,你……赔得起吗?” 王金元显得无措。 他有点害怕刘瑾。 毕竟是商贾出身,对于官员和宦官,有着本能的畏惧。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来送书信的……我没瞧见。” 刘瑾龇牙,阴冷的道:“你没瞧见,你得赔,这是二十年的酒!” 方继藩看着地上的酒,香气扑鼻,真是可惜了啊。 不过见王金元手足无措的样子。 而朱厚照却是乐得看戏一般。 方继藩眉一挑。 手里一松,却是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落地,那杯里的白水顿时洒了出来。 刘瑾和王金元一呆,都朝方继藩看来。 此时,方继藩顿时怒气冲冲的豁然而起:“刘瑾,你这狗奴,方才你一吼,吓得我将这一杯百二十年的陈酿的白水都洒了,要嘛赔钱,要嘛去死!”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三更,继续。 ’ 第六百九十八章:击贼 王守仁的眼睛,迫视着所有人。 他给他们一个机会。 既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勇气,也是为了证明王守仁的机会。 在此传授学问已有半年。 王守仁相信自己的军事眼光。 所谓的数万贼军,号称十万,不过尔尔。 对于王守仁而言,这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九十八章:击贼 六章更新完毕,求保底月票! 欢迎你 说一下更新的计划,今天六更算完了,嗯,还债好痛苦。 今天,先五更,然后养一天,继续还债,也就是说,每日的更新,有时五更,有时六更,老虎精力有限,昨天的六更,写到了凌晨两点,所以,还望见谅。 还有那啥月初求保底月票了,惨遭暴,请大家支持,救命哪 明朝败家子六章更新完毕,求保底月票正在打,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欢迎你 说一下更新的计划,今天六更算完了,嗯,还债好痛苦。 今天,先五更,然后养一天,继续还债,也就是说,每日的更新,有时五更,有时六更,老虎精力有限,昨天的六更,写到了凌晨两点,所以,还望见谅。 还有那啥月初求保底月票了,惨遭暴,请大家支持,救命哪 明朝败家子六章更新完毕,求保底月票正在打,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九十九章:大胜 王守仁已经勒住了马。 因为在他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人海。 这数不尽的人流,汇聚一起,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手持着各种的武器,一个个气势如虹,张牙舞爪。 眼着远处,那单薄的骑军,个个跃跃欲试,只恨不得立即冲杀上前,将骑军击溃。 这些人中,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 《明朝败家子》第六百九十九章:大胜 第七百章:鸿恩浩荡 方继藩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他很担心王守仁。 众弟子之中,王守仁才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交趾一场风靡而起的叛乱。 自己的父亲已回贵阳镇守,想要平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王守仁徒儿,他是个冲动的性格啊。 不会出啥事吧? 他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倒是朱厚照蹦蹦跳跳的,显得极为激动,搓着手,满心想着有朝一日,前去交趾平乱。 朝中已是震动。 弘治皇帝接到了急报。 他脸色极不好看。 随即,召方继藩等人觐见。 刘健、李东阳、马文升诸人,个个铁青着脸。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徐徐的闭上了眼睛:“果然,交趾人,是无法教化的!” 这实是一件灰心冷意的事啊。 为了使交趾人不反叛,大明吸取了文皇帝时期的教训,源源不断的往交趾输送大批的钱粮,为的,就是当地的官军,不去劫掠百姓,同时,对交趾大赦,还派出了大儒,前往交趾,试图教化他们。 弘治皇帝已经发过几次恩旨了,对交趾暂行税赋的减免。 本以为,此等宽厚仁心,可以使交趾人归心,让他们效忠朝廷。 可结果,一场叛乱,顿时功亏于溃。 礼部尚书张升道:“交趾提学官陈望祖,已上书请罪了,戴罪之臣,愿受陛下责罚。” “教化……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所谓的教化,就是要使人心依附。”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可想要征服交趾人的心,只怕,难如登天。裁撤他吧,令他回京……” 这个陈望祖,实是教弘治皇帝大失所望。 弘治皇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冷漠:“还有那王守仁,也一并召回京师,他们二人……”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本想要严厉申饬,可终究,宽厚惯了,有些严厉的措辞,开不得口,便淡淡道:“他们有苦劳,却无功。大明要另择贤明之士。” 方继藩没什么动静,神游去了。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说是吗?” “什么?”方继藩一愣,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时无语:“朕说,要裁撤提学官陈望祖和副提学王守仁。” “为什么呀?”方继藩不禁道。 弘治皇帝道:“教化无功,此次叛乱,诸多交趾士人,攀附叛贼,朕没有治罪,已是宽宏大量了。” 方继藩舔舔嘴:“可臣在担心一件事。” “何事?”弘治皇帝有点恼怒了,在议论正事呢,你居然神游去了? 方继藩痛苦的道:“儿臣担心,儿臣的门生王守仁是个冲动的人,他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倘若一时激动,前去杀贼,儿臣很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去杀人…… 这……怎么有点像你方继藩的性格啊。 那王守仁,看着挺敦厚的人,不至如此吧。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刘健等人,也都懵了。 倒是李东阳,觉得方继藩言过其实,他淡淡道:“伯安此人,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为人还算是稳重,是行礼如仪的至诚君子,伯安虽是都尉的门生,可老夫……对他也是知根知底……” 方继藩心里说,你李公,还是太嫩了,知子莫若父,我相当于他半个爹,会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皱眉,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下旨,命平西候提兵,进剿吧。只是……这一次叛乱,令朕大失所望,这交趾……实是鸡肋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竟生出了几分当初文皇帝晚年的一些心思,这交趾人心不肯依附,隔三差五就要反,明军只是一些沙子,哪怕就是掺入了交趾之中,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靠什么来统治交趾……这样持续下去,大明不断的平叛,而交趾人不断的谋反,这是持续的失血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心情郁郁。 所谓的开疆拓土,何其难也。 哪里是兵锋所向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继续道:“贼势甚大,为防范于未然,立命黔国公,提兵三万入交趾,南京镇守,也要调拨精锐兵马……所需钱粮,自内帑里出吧。” 他说着:“贼人猖獗至此,刚刚起事,便成烈火燎原之势,这……才是最令朕所担心的。” 他扫视了四周,见朱厚照跃跃欲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有什么话说?” 朱厚照道:“等调兵遣将,一切都迟了。现在贼人们刚刚起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应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一支精锐,突袭他们,便可一举,将他们击垮。可是,这其中最难的,却是需有一员骁勇的将军,带头冲刺。儿臣遍观朝野内外,酒囊饭袋居多,庸人也是不少。老方……不要误会,本宫说的不是你爹,你爹还成,就是胆魄有些不足。” 方继藩想掐死他。 弘治皇帝的脸也拉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这天下之人,论起骁勇,无人可以和儿臣媲美。若是父皇现在恩准,儿臣可以单骑,一路南下,日也不歇,争取半月之内,抵达交趾,而后迅速召集两三千精锐平叛,一群叛军,不足为虑,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弘治皇帝一听,脸都绿了。 刘健等人,不禁感慨,太子殿下……这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啊,闲的。 弘治皇帝本想申饬朱厚照,你都是有儿子的人了,竟还如此不靠谱,可话到嘴边,终于苦笑,摇摇头。 儿子大了啊。 再不是当初,可以吊起来打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起身:“诸卿退下吧。” ………… 朱厚照吃了闭门羹,或许是打小就被揍的缘故,总有着强大的内心,从暖阁里赶了出来,晃晃脑袋,又将心里的郁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方,你来,本宫想好了。” 方继藩背着手,感慨万千:“殿下,去交趾的事,就休提了,殿下敢去,我立即告发。” “……”朱厚照顿时唧唧哼哼起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马屁精、胆小鬼。” 二人自是出宫去了。 ……………… 暖阁里,众人散去。 弘治皇帝抱着茶盏,却陷入了深思。 他看着舆图,这舆图里,交趾已经归入了大明的版图,在这版图之内,使大明向南一直延伸,已延伸至了西洋。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可这延伸出去的一根‘棍子’,却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突然道:“欧阳卿家。” 哪怕是心烦意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和悦。 欧阳志站在一旁,道:“臣在。”方 弘治皇帝忍不住循声,去看了欧阳志一眼。 这个几乎绝大多数时候,都伴驾在自己左右的伴驾翰林,令弘治皇帝,心里感觉到一阵安心。 “早知……”弘治皇帝微笑:“朕该命你去交趾教化士民啊,你是老成持重之人,为人又忠厚,朕委你去,或许,这一场叛乱,就不会滋生了。” 欧阳志听罢,迟疑了片刻,摇头:“陛下,臣担待不起如此夸张,臣的师弟……” 弘治皇帝道:“你说的是王守仁?” 弘治皇帝苦笑:“他和陈望祖一般,也是言过其实。事发之后,陈望祖尚且还知道上书请罪,这王守仁,却全无动静,这也是朕所恼恨之处,他虽是副提学官,并不负有主要的责任,可毕竟……这也是他教化的缺失,上书请罪,是理所应当,此人办事不利,却太傲了。”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还想要解释,便起身:“教化,真的有这样难吗?” 他见欧阳志没有回音,回头,见欧阳志一副委屈的样子,似乎在为王守仁抱不平,弘治皇帝晒然一笑:“卿家真是太忠厚了。” ……………… 方继藩和朱厚照到了西山,朱厚照摸摸肚子,又饿了。 “今日吃火锅吗?” 方继藩摇摇头:“今日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老方,不必担心,不就是一个王守仁吗?大不了,再召几个门生就是了,若是他死了,这是他运气不好,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龇牙道:“若是张元锡死了,殿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朱厚照拍掌,哈哈大笑:“他死了,本宫肯定要伤心半柱香的。好了,好了,今日又死了一头牛,你说奇怪不奇怪,最近咱们在后山放的牛,隔三差五,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射死,这……这……本宫最爱牛了啊,这牛浑身都是宝,是耕地的利器,性情又温顺,这么好的畜生,居然有人射它,哎呀,本宫一想想,就难受的很,不如……我们索性遂了牛临死前的遗愿,吃了它吧,免得这牛想着这辈子没耕过几亩地,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主人家,也免得它因此而抱憾,死不瞑目。” …………………… 感谢新盟主wzzz333同学成为新盟主,你的支持,就是老虎最大的动力,老虎爆肝码字报答,同时,求月票。 第七百零一章:神兵利器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说的极有道理。 没有错,牛是最善良的牲畜,它们忠心,它们仁厚,它们勤劳,它们苦干。 牲畜界里,若说有一种畜生,脱离了低级趣味,那就是耕牛了。 它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绝不调皮,只低头干活。 这一点,和方继藩,颇有几分雷同。 所以方继藩爱牛,正是因为,牛的身上,有一种至诚君子一般的品质。 既然爱都爱了,你连吃它都不肯,还配说爱吗? 方继藩惆怅的背着手,叹了口气:“听殿下这么一说,虽然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可这牛,不吃,就不新鲜了,那就……吃吧。” “吃。” 牛肉可以切成片,牛的筋膜可以做成牛腩,牛舌还能养肾,牛鞭更厉害了…… 方继藩吃的面红耳赤,肚子撑得厉害,放下了筷子,方才叹了口气:“不知伯安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有肉吃。”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而来:“少爷,有人来寻你……他说,和您有亲。” 穷在闹市无人问,远在深山有人知。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你大爷……他有点恼火:“是我哪儿孙儿吗?叫来看看。” 片刻功夫。 便进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老实巴交的汉子,蓬头垢面的,活脱脱就是一个乞丐。 朱厚照乐了:“老方,你家还有这样的亲戚?” 这乞丐一见到方继藩,便哭了:“姨爹,您好哪,小人给您问安。” 说着,趴在地上,眼眶通红。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再看看自己,特么的,这人有点不要脸啊,方继藩道:“我们是什么亲,你说来听听。” “小人姓张,叫张卫雨!” 张卫雨? 方继藩撇撇嘴,没听说过,老方家是三代单传,哪怕是嫁出去的女人,那也是屈指可数…… 方继藩想要动脚将这厮踹飞,碰瓷碰到我方继藩头上,找死吗? 张卫雨道:“俺家乃北直隶兴济县人,俺……俺们新济县出了一个张娘娘,俺和张娘娘是同族。”说着,他伸出了手,划拉了一下:“俺的高祖,和张娘娘的曾祖,乃是兄弟,亲的。” 他又划拉了一根手指头:“因而,张娘娘,按辈分,是俺的姑奶。” 又划拉了一下:“太康公主殿下,便是俺姑。” 他划下了最后一根手指头:“您是驸马,可不就是俺姨爹吗?” “姨爹,外甥给您……行个大礼啦。”他说着,没有犹豫,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方继藩的表情,有点囧。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这家伙没说假话的话,还真是啊,我都是给人做姨爹的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手指着朱厚照:“这是你舅。太子殿下,你看,这不是我家的穷亲戚,这是你家的。” 朱厚照瞠目结舌,低着头,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甘心的计算。 方继藩坐下,他想起当初秀荣和自己提及过的事。 便道:“噢,原来是你们啊,你们过得还好吗?” “……” 这是一句废话。 张卫雨哭了,嚎叫道:“苦啊……”说着开始锤着心口,嘭嘭嘭的响,流下了万千泪水:“原本,咱们张家出了个张娘娘,这是多能耐的事,皇帝还赐给张家族亲们田呢,几千亩,大家心里也高兴,可谁晓得,寿宁候和建昌伯说,这地,是皇帝赐的,这地,拖他们代管,还让咱们按了手印……” 方继藩只一听,就知道要悲剧了:“这手印你们也按?” “可不敢得罪他们呀,他们是姑奶的亲兄弟,又是长辈,不按也得按。”张卫雨一脸苦逼的道。 “……” 方继藩道:“而后呢。” “管着管着,就把地卖了,族人们都去问,他们说这地种不出多少庄稼,留在手里亏,姨爹,你说说看,咱们得讲理对吧,那都是好地啊,咱们问卖地的钱,他们便摊手。皇帝的雨露,就这么没了。咱们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忍气吞声。再加上,近年又连连遭灾,族亲们,生活困顿,也没人肯安置咱们,去岁的时候,又是一场雪灾,最终咱们只好逃荒,成了流民,四处辗转,苦啊………” 张卫雨又哭。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别哭了,再哭打断你的腿。不,我的意思是,你再这样哭,也是于事无补。” 张卫雨便又道:“此后,倒是有官府寻访到了咱们,将我们安置了一下,给我们了几口饭吃,后来张娘娘,也就是姑奶派了一个宦官来,说是让咱们投奔姨爹,姨爹,咱们来投奔你了,总计一百七十三口,俺长得最周正,小时候,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所以便公推俺来认亲。” 方继藩对于长得最周正这三个字,很是存疑,怎么感觉好像是诈骗犯? 却见张卫雨此时抬头,把蓬乱的头发打开,露出一张黝黑的无法分辨的脸,朝方继藩一乐,满口黄牙便露了出来。 方继藩恨不得后退三步,忙道:“张娘娘赐你们一些地,不就成了吗?” “姑奶说了,按朝廷的规矩,咱们虽和她是亲,却不在赏赐之列,又觉得即便是安置了我们,倘若往后……出了什么事,宫里宫外,彼此难通气,只怕,咱们还要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只有姨爹最本份,又有本事,还最顾念亲情,便教我们来投奔姨爹,姨爹您说个话吧,让俺们做什么都成,俺挑过大粪,种过庄稼,打过铁,还烧过窑,认得几个字,还很好养活……”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打量了这张卫雨,忍不住抚额,悲剧啊…… “你们先进西山来,王金元……” 王金元忙道:“在。” 方继藩道:“先安顿一下,这都是我方继藩的乡亲们哪,别委屈了,要保证你们每日都有红薯粥喝,还有这该死的,将他们洗一洗。” 王金元忙道:“是。” 张卫雨一听方继藩肯收留,其实什么皇亲国戚哪,这皇亲国戚不能当饭吃,不到了后来,还得去逃荒和要饭吗?现在有个容身之地,他便感动的不得了:“多谢舅爹,多谢舅爹,舅爹万安,舅爹公候万代。”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 朱厚照还低着头,喃喃的掰着指头,我妹子的娘是我的母后,我母后的兄弟是……” 方继藩一拍他的肩:“殿下。” 朱厚照吓了一跳:“啥。” “这些人,咋办?” 朱厚照想了想:“他不是说,他很会挑大粪吗?” 方继藩道:“殿下的意思是,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没心没肺的道:“反正本宫不管,本宫很穷。”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王守仁已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眼里放光:“这些人,浑身都是宝啊。” “啥。”朱厚照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迸出一丝精光:“太子殿下,这打制钢铁和兵器,是造作局的事对吧。” 朱厚照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陛下没允许咱们镇国府制武器对不对?” 朱厚照又点头:“本宫倒是求了,父皇似乎对我们不太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可你想啊,陛下若是得知,张家的这些族亲,吃了这么多苦,会不会很感动。” “不感动,不感动,反正本宫不感动。”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去打制兵器,兵器造出来,若是陛下听了,肯定要责罚殿下的对不对?” 朱厚照脸色一变:“老方,你又想推我出来,挣你的昧心银子。”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你且听我说,我是为了咱们镇国府啊,是为了殿下啊,殿下……造作局的兵器,太劣等了,想想看,咱们有这么多人要去河西,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朱厚照沉默了,不做声。 方继藩道:“可是让张家的人去造,陛下得知,要责罚,你猜怎么着?” “母后!”朱厚照眼前一亮。 方继藩忍不住哼着小曲:“私造兵器者,杀无赦,要杀,那就去杀嘛,统统杀光便好,张家有一百七十三口呢,斩尽杀绝了,我给他们准备棺材。可若是陛下不惩罚这些私造武器的张家人呢,他还能惩罚太子殿下吗?” “若是如此,这就太不公平了,咱们皇上,是宽厚的人啊,太子殿下……这事,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咱们造什么兵器?”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殿下对什么有兴趣呢?” 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臣倒是有一件神兵,造出来,保准能大开殿下眼界,殿下……要不……我们试试?” 朱厚照迟疑了一会儿:“出了事,你会不会又假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方继藩冷笑:“你猜。” 朱厚照已经不用猜了。 不过方继藩的鼓动,诱惑力很大。 他眯着眼,沉吟了老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好,干了,去他娘的狗皇帝!” ……………………… 求月票。 第七百零二章:八百里加急奏报 方继藩最欣赏的,就是朱厚照的魄力。 别人不敢干的事,他就敢干。 别人不敢背的锅,他毫不犹豫的背起来。 真是了不起啊。 朱厚照道:“现在就制?” 方继藩摇摇头:“不可,咱们得按国朝的规章来,先要守法,我这便先上一本奏疏去。” ………… 兵部尚书马文升,突然想要致士了。 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啊。 交趾叛乱,陛下命兵部上一道章程,可这交趾远在千里,自己能有什么主意? 面对陛下的不喜,朝中诸公的质疑,马文升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肯定出了一个扫把星。这扫把星是谁呢? 他总用疑窦和挑剔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 今日一早,突然宫中来人,让自己觐见。 马文升不敢怠慢,匆匆至午门,而后入宫,到了暖阁,便见陛下眉头深锁,还在过问交趾之事:“交趾至今还未有消息吗?” 刘健摇头,对于交趾布政使司之事,刘健也是忧心忡忡:“陛下,还未有音讯。”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道:“朕听说,朝野内外,有许多的流言,认为朝廷并交趾,有好大喜功之嫌,是吗?” “这……”刘健汗颜,他想了想:“是这样的议论,可是陛下,这不足为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人们自然会将其称颂为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可现在出了事,使朝廷焦头烂额,人们自然就认为,此乃劳民伤财,是好大喜功,倒不如重置安南国,令其遣使入宫,朕这几日,都没有睡好,想着的,就是此事。为何这交趾,总是反叛呢?若是因为贪官恶吏,朕可以惩处,若是百姓们衣不蔽体,朝廷也总有办法周济。可现在……才是最可怕的啊,现在,贪官恶吏固然有,却也不至于太过糟糕;百姓们虽也困苦,可还没有到吃不饱饭的地步。可他们还是反了,那么,朝野内外,那些人,其实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朕的过失,才导致朝廷用兵,花费无数的钱粮,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自责。” 弘治皇帝似是想明白了:“这几日,朕一直都在思虑此事,其实,刘卿家,你也不必安慰朕,朕知道,朕并非是什么圣明的天子,甚至资质,远不及列祖列宗。当初,汉武皇帝穷兵黩武,虽有战功,却使百姓们困苦,以至于到了他的晚年,下轮台诏罪己。朕在想,朕是否,也重蹈了汉武皇帝的覆辙。” 他若有所思:“现今,国库已经空虚了吧,可对交趾,却还需调兵遣将,还需抽调无数的钱粮,这些钱粮,都是百姓们的血汗啊。哪怕现在,弹压了叛乱,三五年之后,他们会不会再反呢?而今乃是丰年,尚且要反,有朝一日,若是遇到了天灾,只怕反叛,会更加的激烈。” “交趾人,不服咱们大明,不肯归服朕哪。” 弘治皇帝显得郁郁寡欢。 他显得有些幽怨,沉默了良久,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收复交趾,本是难得的功绩,何况,朕都已命英国公告祭了先祖三次了。” “……” 刘健等人……无言。 这当然是陛下的小心思。 陛下很简朴,且很勤政,这辈子,其实也没别的爱好,唯独,就想做一个圣君。 可圣君哪里这么容易呢,文治倒还勉强,武功……当初,河西之地,可是在陛下手里丢了的。好不容易,吞并了交趾,陛下高兴的不得了,下了许多诏书,都是要善待交趾百姓云云,还要求这些诏书传抄邸报。 表面上,这些诏书是给交趾人看的,其实……这是昭告天下,大家快来看哪,朕收了交趾,文皇帝没有做到的事,朕做到了。 为此,还专门让人写了许多的祭文,派英国公去了南京,祭祀太祖高皇帝念了一遍。又去了中都凤阳,至凤阳祀陵,又念了一遍。最后,再折返回京师,给太祖高皇帝以及其他皇帝,又祭祀了一遍。 英国公风尘仆仆,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满天下转遍了,来回数千里,还要预备祭祀的礼仪,沐浴更衣…… 可现在,跟祖宗们都说了,难道放弃道交趾,将来若是驾崩,到了九泉之下,祖宗们问起,交趾呢? 弘治皇帝一脸幽怨,现在才发现交趾是个坑,天坑。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抬眸,看着马文升进来,脸色缓和了一些:“噢,马卿家啊,你来了,平叛之事,预备的如何啊。” 马文升低眉顺眼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户部那儿,还在核算钱粮。”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民变如火,岂容这般散漫懈怠。” 马文升来此,就是预备了要来挨骂的,乖乖跪下,老老实实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今日,驸马都尉方继藩上书,说是得了一样神兵利器,若是令造作局督造出来,弹压交趾民变,便可事半功倍。继藩是有本事的人,他说这是神兵利器,那么……想来,此物必定非同凡响。他还专门绘制了图纸,详细的书写了制造的经过,卿家乃兵部尚书,督造军械之事,乃卿家的职责所在,待会儿,你领了图纸和制造的要义,立即去造作局,召集匠人,承制此等神兵利器吧,不得有误。” 马文升一听,心里倒是燃起了希望,方继藩虽然做人不厚道,摸着良心说,是有点缺德。可他鼓捣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有用处的,若当真是神兵利器,倒是好极了。他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心情很糟糕,挥挥手:“卿等退下。” 众臣告退。 弘治皇帝便独自的倚在软垫上,他皱眉,一脸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欧阳卿家……” 欧阳志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沉默片刻:“臣在。” 弘治皇帝道:“而今,交趾民心思变,朕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教化他们的士人百姓,想要天下归心。可是哪……卿家也瞧见了,朕在想,朕是否穷兵黩武呢?连汉武皇帝,尚且能知错,下轮台罪己诏。朕……要给天下臣民们一个交代啊,朕在想,朕是否也下一道诏书罪己……” 欧阳志想了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意思是,你也认为,朕当罪己?” 欧阳志沉默片刻:“不当。” “嗯?” 欧阳志道:“当初杀入交趾,是太子和恩师的安排,可以说是,他们擅做主张。就算有错,那也是太子殿下和恩师的错误。只是臣以为,太子殿下,不应当犯错,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殿下呢?” 欧阳志比之从前,更加老练了。 虽然反应慢了一拍,用的乃是拨号上网。可是他对于朝中的事务,更加的老练,已有了许多独到的见解。 毕竟,作为待诏翰林,几乎所有的文书,都需经过他来过目,一切内阁大臣对奏疏的票拟,他也需要浏览,皇帝的诏书,也往往经过他来誊写,整个朝廷的运转,他都已了然于心,许多具体的事务,怎么处理,会牵涉到哪方面的利益,都在他不断的学习和与皇帝的奏对之中,慢慢熟练。 比如这一次,陛下想要罪己。 可欧阳志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皇帝是可以罪己的,但是太子不能罪己。太子还不是皇帝,并没有权威,将来还需克继大统,若还是太子时,就显出太子的错误,难道使天下人疑虑。 所以,兼并交趾之事,打死不能认错,一认错,就可能引发某些窥觊皇权者的野心。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说的,或许有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朕想问,为何交趾的百姓,无法教化呢,难道当初的安南国王,真是他们所怀念的吗?” 欧阳志想了片刻:“西山学院历来以为,百姓们只要能吃饱饭,不饿肚子,不受欺凌,便自然而然,会称颂皇帝了。可是……对于旧贵和士绅们而言,这却不一样,因为安南国在时,他们与安南国王如胶似漆,现在大明统治他们,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自然不满,单凭教化,想来是无用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那就厚赐他们,像当初安南国在时一般,予以他们特权和好处?” “这又不可。一旦给予他们足够的特权和好处,他们势必欺凌百姓,百姓们定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未必会怨恨这些人,只会怨恨大明朝廷。” 弘治皇帝苦笑:“还真是事难两全啊。” ………………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却已至贵阳。 平西候方景隆已预备调兵遣将,立即前往交趾,弹压民变。 这两日,他都没有睡好,而这一封加急的奏报,却令方景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夫君,怎么了?”刘氏一身戎装,她也已调了不少年轻的族人,补充入军中,预备随自己的夫君入交趾平叛。 这一身戎装之下,显得她更为英武。 可见方景隆一脸痴痴的模样,六十不禁觉得奇怪。 方景隆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不必去了。” 第七百零三章:丰功伟绩 刘氏一听,惊讶起来。 “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摸了摸自己的头,看着急报,却是喃喃自语:“怪,真是怪了,这个王守仁……真是怪啊。” 刘氏蹙眉。 方景隆方才放下了急报,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这王守仁,真是神了。这家伙,听闻了叛乱之后,居然跑去平叛。” 刘氏不由道:“王守仁……此人不是学官吗?一个学官,去平什么叛?” 方继藩已坐下,一拍大腿,激动的不得了:“对啊,老夫也想不明白,他去平个什么叛啊。可问题在于,他居然将这叛乱,平定了!” 刘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第一个反应:“是不是看错了。” “为夫看了三遍啊。”方景隆忍不住咕哝起来:“怎么会看错?你当我老糊涂?我聪明着呢,不聪明,能生出继藩这么优秀的儿子?你现在出门去打听打听,哪个不晓得吾儿继藩聪明绝顶,这都是从我身上传袭去的啊。” 刘氏白了方景隆一眼:“这可说不准,至少相貌,人家都说继藩像他娘。且我看你,也未必有什么聪明。” 方景隆乐了:“夫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继藩的聪明,是写在脸上的,为夫不一样,为夫是藏在心底,这天下的事啊,都看得透,可就是不说不出来,为啥,大智若愚啊。年轻人,应当展露锋芒,年纪大了,到了为夫这个年龄时,便要将这锋芒敛去,万万不可让人瞧了去。” 刘氏道:“说正经事。” 方景隆此时已是喜出望外:“正经事就是,王守仁平叛了,杀贼一万余,贼子一哄而散,伤者遍地,俘获上万人。此后,附近的官军也趁势出击,又俘了万余人,匪首阮晔,就是那自称安南宗室的,为王守仁射死,其余首领,死伤的死伤,俘获的俘获,在逃的,也正在追缉。这王守仁,倒是真有几分本事,不愧为继藩的弟子啊,此人……杀起人来,真是狠哪,上头说他亲自射死了阮晔,斩三十九人,带着两千人马,奔袭三日,人马不歇,迎着贼军便埋头冲杀,一个时辰,七万贼军,灰飞烟灭,这家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比老子强,比继藩那成日躲在家里抱着脑壳说疼的家伙,不晓得厉害多少了。” 刘氏脸上写满了惊讶。 固然叛军只是一群暂时凝聚起来的乌合之众,甚至连武器,都是奇缺,可谁敢两千人,数百里奔袭,就敢和他们决战的? 更别提,居然还打赢了。 “如此说来,此人来立大功了?”刘氏看着方景隆。 方景隆眯着眼,摇头,他乐于和夫人说一些朝中的事,刘氏虽是极聪明的女人,可毕竟不是汉人,对于汉人朝野的事,也未必能尽知:“这只是次功。” “这还是次功?”刘氏觉得不信。 方景隆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模样:“真正的功劳,是他带的这两千人,这些人,竟都是读书人,是士人。” “……”刘氏瞠目结舌。 “夫人难道忘了,王守仁的官职,乃是副提学?你想想看,副提学的职责是什么?是教化啊。这礼乐宣教,乃是天下最头等的大事,两千交趾士人,竟能毫不犹豫,追随王守仁,非但没有和其他的士人那般,拿起武器对抗朝廷,反而是追随王守仁平叛,这……是教化之功,这功劳,才真正可怕。” 刘氏蹙眉:“宣教……当真有用吗?” “有用的很。”方景隆本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最后他一拍脑门,心里有了主意,便大叫道:“刘二,滚进来。” 一个亲兵忙是冲进来:“侯爷有什么吩咐。” 方景隆高呼道:“刘二,看着老子。” 亲兵小心翼翼的抬头,有些心虚的看着侯爷。 方景隆拍拍自己胸脯:“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喜欢老子吗?” 亲兵二话不说,立即高声回应:“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对侯爷忠心耿耿,感激涕零,能追随侯爷,是卑下祖坟冒了青烟。” 方景隆一挥手:“讨厌,总是说话这么耿直,你……滚下去。” 刘二忙是告退。 方景隆看着自己的夫人,道:“你看,他喜欢我,能为我效劳,觉得荣幸,这就是教化的结果。没有受过教化的人,你哪怕拿着银子养着他,让他为你拼命,他混口饭吃,虽也勉强听你的号令,可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刻,说不准就逃之夭夭了,甚至反戈一击,也未必没有可能。可受了教化的人,上阵时,你就放心让他打头阵,你不必当心,他守在账外,会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对朝廷而言,所谓的宣教,也是此理,交趾人不服气大明,他看你兵多,或许能隐忍,可一旦出了哪怕一丁点的乱子,这些家伙们,可能就要捣乱了。只有教化了他们,使他们以效忠大明为荣耀的事,如此,国家才可以用最少的力量,达到长治久安的结果,使朝廷有限的精力,关注到真正该关注的地方。” 刘氏大抵懂了:“所以,王守仁真正的功劳,是他所带着的这些士人。” 方景隆眯着眼,深深的看了刘氏一眼:“比起平叛来,庙堂之上,最希望听到的,却是这个喜讯,这就证明,交趾……是可以教化的,只不过,有的人没有用对方法,而王守仁这小子却是找到了教化的药方,这……才至关重要啊。” 方景隆道:“王守仁这小子,要发迹了,这家伙,太令人刮目相看啦。” 说着,他起身:“为夫要赶紧将这急报,令人快马加急送去京师,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立即传令各处,让兵马不要调动了,这一次,弹压了叛乱,贼子们就算想要继续叛乱,没有三五年,也别想成气候了。这……为朝廷省了多少钱粮啊。这王守仁,一身是胆……” ……………… 这一日,西山外头有人嚎哭,方继藩将王金元找来。 “你们做了什么缺德事,怎么有人找上门来,还哭哭啼啼,本少爷最不忍受的,就是欺负良善百姓,缺德不缺德啊,百姓你们都欺负,这不是坏我方继藩的名声吗?” 王金元苦着脸:“他们是来寻苏月的。” “苏月,哪个苏月,我不认得他。”方继藩道。 “医学院的那个。”王金元小心翼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不过却是绷着脸:“医学院,不认得,不认得,将他交出去,外头的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跟咱们西山没关系。” 王金元道:“还真有可能要将他打死的。” “……”方继藩心里想,苏月看着不像个二百五啊,居然还能捅这么大的篓子:“他到底糟蹋了谁家的姑娘?” 王金元摇头:“他偷偷去扒人家坟了,人家前日才下葬,他夜里带着几个人,悄悄的将人坟挖了,打开棺木,将尸首偷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人瞧见,还认了出来,结果,昨天夜里,他又将人的尸首要偷偷带回去重新掩埋,那里早蹲守了人,他吓得连夜弃尸,跑了回来。” 方继藩身躯一震:“难怪我见他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好人,他偷人尸首做什么?” 王金元苦笑:“他自己说,想要知道这人身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拿来研究研究,前天夜里偷了尸首回来,不肯睡,和一群医学院的人,关在蚕室里,将人的心肝脾肺,统统掏了出来,哎……真是惨不忍睹啊,掏了一天,又缝了回去……” 方继藩头皮发麻。 苏月这些家伙,居然去做研究去了。 想要尸首找我啊,诏狱里随随便便,每月保准能供应七八具,也不知跟谁去学的,居然去偷了。 “那小子有没有悔改?”方继藩坐下,气咻咻的道。 王金元苦笑道:“他说大夫的事,偷尸不是偷……” 方继藩哈哈大笑起来:“诶呀,这小子很有几分性格,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像我。” 王金元苦瓜着脸,苦主昨夜没将他追到,今儿一早,纠集了不少人来,就拦在西山外头,要讨要个说法呢。 方继藩手指头,磕着案牍,徐徐道:“这个事最好办,给他们两条路走,一条呢,是西山出钱出力,重新下葬,墓穴,重选,找我师侄,李朝文那小子来,让他来选,亲自主持下葬的事,棺木用最好的,总而言之,大操大办,风风光光,好棺佳穴,另外,再赔五百两银子……这第二条路,就更简单了,告诉他们,不答应,那也容易,苏月送出去,由着他们打死,可苏月若是被打死了,我也只好把他们打死,索性,让他们家的丧事,一口气全办了。” 方继藩说罢,心里不禁一咯噔,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啊,我为啥会脱口而出这样可怕的话,哎呀,我是怎么了,莫非当真被这俗世所污染?糟了,要反省,三省吾身。 ………… 求,求月票,悔恨的泪,流啊流,没有月票不幸福。 第七百零四章:长治久安 事实胜于雄辩。 老祖宗们,还都是知书达理,很讲道理的。 王金元奉命前去和家属们沟通。 家属们纷纷表示没有关系,他们不打算闹了,并且表示,只要西山愿意重新下葬,另外赔偿的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财帛固然动人心,可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以至于王金元不依,拿着等值的金子,非要塞给家眷们不可。 家眷们几乎要和王金元扭打起来,死都不肯收,看不起人是不是,我们是讹钱的人?我们是来讲道理的,现在道理讲通了,要什么银子?我是缺银子的人吗?我缺的是命! 众人一哄而散,王金元只好带着银子回来复命。 “少爷,他们不肯收。”王金元将银子小心翼翼的放好。 方继藩不由感慨:“伯安这个小子,说人人皆尧舜,看来这话是有理的啊,人只要有良知,天下方才能和谐,可惜不知这小子是死是活,他若活着,我便修书给他,教他知道,今日这些刁民,不,这些良善百姓,如何的通情达理。” “………”王金元深深的看着方继藩,他……习惯了。 所以,王金元面无表情,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还有,将苏月那个小子给本少爷找来,这家伙,静给我添乱。” 苏月脸色苍白,一见到师公时,身子便矮了一截,匆匆拜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看了苏月一眼:“你做这等事,还有良心吗?平时教授你读的书,都进狗肚子里了?狗娘养的东西,师公的学问,你没学到几成,师公的品格,你又学了几分去,大半夜的,你去挖人坟,你就不怕伤天害理?” 苏月道:“学生没想到这一次会被人逮着。” 方继藩虎躯一震,卧槽:“你到底偷过多少?” “七……七八具。”苏月要哭了,可怜巴巴的样子。 方继藩不禁磨牙:“偷东西都会被逮,瞧瞧你这出息,为师若是去偷,断不似你这般。” “学生万死。” 方继藩心平气和:“你偷这些做什么?” 苏月道:“学生想了解身体的构造。” “那为何偷这么多具?” 苏月道:“第一是不能放久了,还得还回去,给人重新埋了。这第二,是学生发现,每一个人,死时,身体的构造都有所不同,这心肝脾肺……因而,再结合他们的死因,方才知道,原来肺痨死了,肺部和正常人有所区别,还有的人,是肝部肿大而死……学生……” 方继藩抚摸自己的额头:“你这样做,会坏师公的名声的啊,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学生再不敢了。”苏月道:“学生顺道,还可以学一学手术,如何开膛破肚,原来也有许多的学问,还有缝制皮肤……”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可再偷了,你要这东西,和师公说,师公给你下一个条子,你去诏狱,他们若是有死囚,会提前知会你。” “是。” 方继藩突然想起来:“这医学院里,还有谁跟你一起去的?” 苏月道:“医学院有三十七人,我们是轮流去的。” “……” 敢情这是贼窝啊。 方继藩忍不住道:“那么你们研究出来了什么没有?” “我们制了一幅人体构造图,还有筋脉和血管的图纸,不只如此,大家方才明白,原来,从前的许多医术,不太通。人的身体,病了,这身体内部,势必会有征兆,只是又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罢了。” 方继藩挥挥手:“滚!” 苏月得知师公愿意给医学院供应新鲜的尸首,已是喜不自胜,他忙是作揖,想要开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恩师,前几日,有个庄户不幸断了手,学生们试着用手术的方法,将他的手指接了回去,想看看,能否有用,可是……”他一脸苦笑:“这手指是接了回去,伤口也勉强好了,可是他手指,还是残了,没力,这是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这接手指,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以为只是缝一缝就可以?这手指之中,牵涉到的,何止是关节和骨肉,还有肌腱、有血管、有神经,有的需要缝合,有的地方,却需对接的稳妥,便可使其再生修复。” “噢。”苏月遗憾道:“要是再有人断了指就好了,学生可以先观察一下创口,看看着神经、肌腱、血管到底是什么样子。” “滚!” 苏月不敢都说了,正待要走。 方继藩道:“回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苏月,道:“其实,你们可以拿兔子练练手嘛。” 苏月恍然大悟:“明白了。” 方继藩摇摇头,苏月这些人,显然已经疯了。 医学院,给一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这是一个旷古未有的领域,只有在传说中,那扁鹊和华佗这般的神医,才出现过的治疗方法,可即便如此,这些神乎其技的医学领域,老祖宗们没有留存下一丁点讯息,现在,在这一片领域里,以苏月为首的一批人,宛如一群婴儿,对于一切,都是好奇的,这等巨大的好奇心之下,甚至开始产生了某种偏执。 想想看,一群动不动给人身体方放血切肉的家伙们,还会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吗?他们只知道,原来这样可以治病救人,人死如灯灭,不找点死人来研究,心里难受啊。 倒是朱厚照兴冲冲的来了:“老方,你听说了没有,苏月这些家伙,他们给人接断指了。”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他:“殿下竟也知道了。” “当然。”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这些家伙,好不容易有人断了指,居然不叫本宫,狗一样的东西。” 唧唧哼哼了一阵,便坐着方才,口里念念有词:“刘瑾……算了,他不成,他还得给本宫斟茶倒水,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对,就他了,邱聚!本宫看他称,他身子好!” 方继藩一脸懵逼:“啥?殿下,你不要做冲动的事啊。” 朱厚照却连茶都没喝一口,一溜烟的跑了。 ………… 暖阁。 欧阳志照例,又到了待诏房里当值。 他先要整理最近陛下下的旨意,还要检查每一封即将发出去的敕命和诏书,包括了宫中对各部私下的条子。除此之外,还要将近来内阁票拟的奏疏进行重新存档。 最近要传抄出去的邸报,也早有人送了来,欧阳志需进行细心的核验。 做完了这一切,陛下理应已经在暖阁里和内阁大学士们议了事,欧阳志便动身前往暖阁。 这待诏房的所有翰林,都忍不住羡慕的看着欧阳志。 从前待诏房的翰林,是轮班侍驾的,可如今,这都被欧阳志包办了。 欧阳志到了暖阁,却见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低头看着奏疏发呆。 他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其实平时的时候,他没什么事,自己神游就可以了,什么时候陛下要问起什么事,他才回答,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批了一份奏疏,突然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朕昨夜,又是一宿未睡。” 欧阳志道:“陛下该注意身体。” 弘治皇帝道:“朕心心念念的,还是交趾的事,朕只恐重蹈覆辙,使我大明,不胜其扰啊。这……终究还是朕的过失,朕该怪罪自己才是。” 欧阳志沉默了,没吭声。 弘治皇帝就是喜欢欧阳志这样的性格,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绝大多数,只是一个倾听者。 弘治皇帝是天子,不需要有人假装聪明,在自己面前瞎比比,欧阳志则是他一个极好的倾诉对象。一方面,欧阳志是个极信得过的人,十分稳重,自己哪怕说了什么,也不担心他传出去,另一方面,也是事务繁重,精神压力太大,有这么一个绝不轻易发表意见的倾诉对象,能排解弘治皇帝的忧虑。 “朕清早,是去见了皇孙才来的,那个小子,睡得正香,乖巧的很,朕看了他,心里在想,将来,朕要交给太子,交给皇孙一个什么样的江山呢?天下是祖宗给朕的,朕也将传给自己的儿孙,祖宗们创业艰难,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么朕,是该栽树,还是乘凉呢?” “朕要栽树!”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朕不能将麻烦,留给自己的儿孙,尤其是朕的孙儿,朕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竟是泪水止不住想要落下来,他……是朕的希望所在啊。这交趾,一定要稳住,拿下来了,大明不站稳脚跟,不成!这很难,其一是耗费钱粮,其二是交趾人无法教化,朕打算,多花一些心思,在这交趾上,可如何才能让满殿群臣知道朕的决心呢,如何能让在交趾前线的将士们受到鼓舞呢?” 弘治皇帝语气平静起来:“他们都在看着朕,朕的一举一动,都息息相关,朕要先认错,认了这个错,而后改弦更张,重新制定统治交趾的国策,朕要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交趾。” ……………… 咱们历史庚新大神开新书了,书名《大唐不良人》,庚新大神最近在做历史类新的尝试,大家支持一下。另外,哭了,我的月票呢,我的月票……呢…… 第七百零五章:大捷啊 弘治皇帝又道:“所以,朕躲着可不成,得下诏,得让天下的臣民知道朕在想什么。” 接着,他微笑着看向欧阳志。 “自然,在天下人看来,这是罪己诏也好,是其他的诏也罢,这都不要紧,朕承认自己的疏失,却又需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统御交趾的决心,这封诏书,你来拟定,拟定好了,昭告天下,传抄邸报,咸使闻之。”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道:“卿家心里要打好腹稿,待写过一遍之后,交朕看看。” “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惜字如金的欧阳志了。 这股子淡定,真是难以形容啊。 弘治皇帝眼带赞许,笑吟吟的道:“朕孙若也如欧阳卿家这般,便足慰朕心了。” 欧阳志依旧一脸淡然,荣辱不惊! ………… 坤宁宫里。 在这宽敞的宫殿里,吃过了**的朱载墨,正躺在软塌上,唧唧哼哼的叫唤着,脑袋晃到这头,又晃到那头,随即脑袋抵在了小米枕上,口里开始吐沫着奶沫,又继续唧唧哼哼。 哼了一会儿,见四周好像没有动静,似乎一下子伤心起来了。 竟无人来安慰自己? 于是乎,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吓得这坤宁宫里,顿时鸡飞狗跳,乳母匆匆上前,其他的宦官宫娥也连忙凑上来,在另一边寝殿里预备梳头的张皇后吓得不轻,头也不疏了,急匆匆奔来,边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倒是另一边,方小藩微微张了张眼帘,在摇床里翻了个身,又继续熟睡。 朱载墨似乎是因为见了这么多脑袋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方才心满意足了,口里继续吐着奶沫子,唧唧哼哼的闭上了眼帘,过了一会儿,呼吸均匀了,一个奶泡啪的在口里破了,陷入沉睡。 ………… 欧阳志足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方才草了一份诏书,送至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觉得甚合自己的心意,于是赞许地点着头道:“此诏甚好,欧阳卿家采斐然,老道,不错,不错。” 可随即,弘治皇帝却又轻轻皱眉道:“可朕还是觉得反省得不够。” 于是他亲自提了,在这奏疏上进行删改,最后方才将诏书交给欧阳志,道:“誊写一遍,送内阁,昭告天下。” 欧阳志有点无奈。 似乎弘治皇帝总认为,只有自我批评,方才显得像明君的样子。 他便揣着旨意,先去司礼监盖了印,而后才至内阁! 刘健等人看过了旨,这份乃是诏书,大明的圣旨规格不同,比如敕命,往往是对个人的封赏,倘若是诏书,则不同,是针对天下人的。 对于陛下在诏书的反省,刘健等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刘健直接将诏书交给书吏道:“送通政司颁发吧,此外,传抄邸报……” 等书吏退下,刘健抱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忍不住对谢迁和李东阳道:“此诏,颇有陛下罪己的意味。陛下……” 刘健摇了摇头,才接着道:“陛下终究还是太宽厚了啊,听到了外头的流言蜚语,便忍不住想要罪己,殊不知,那些逞口舌之快的人,本就是好事者,宫不做声,此事终究会过去,可陛下一罪己,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到时这非议之声,只会越来越大啊。” 这些话,刘健本不该说的,不过个内阁大学士,素来都是知己,大家关起了门来,哪怕说些不该说的话,也不怕传出去被清流所知,最后又闹得沸沸扬扬。 “而今的风气就是如此。”李东阳带着苦笑道:“从前非议宫乃是大罪,人们都不敢说,可现在,越是不敢说的事,却说得越是厉害。开了风气,本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真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宫做什么都是错的,这家国大事,倒也未必就不该议论,可而今,却有越来越多卖直取名之辈借此控制舆论风向,确实令人担忧。” “哎……”刘健笑了笑,其实何止是陛下被人各种非议呢,哪怕是自己,现在不也被人腹诽吗? 那些个清流,只有在嘴上向位高权重者挑衅,方才可以得到巨大的名望,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刘健作为内阁首辅,鲜明出众,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了。 谢迁也不由感慨道:“风潮如此,想改,却是难了,任由人笑骂即是了。” 谢迁倒是想得开。 可刘健却瞪他一眼,你谢迁是江浙人,这清流就多来自于江浙,你和他们是同乡,大家都不骂你,只骂老夫,老夫是河南人,招谁惹谁了啊。 打死恁个龟孙!婆婆妈妈、啰啰嗦嗦。 ………… 须臾功夫,顺天府便开始张贴皇榜。 一时之间,人们围拢了上去,有识字之人,开始念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大统,奉祖宗之命,兢兢业业,去岁,闻安南国不守臣道,自居天子,祸乱国家,人神共愤,朕闻之而怒,令军进剿,囊安南为交趾,此本开疆拓土之功也。孰料今交趾反叛,贼子聚众十万,浩浩荡荡,此交趾之民,诚难教化,朕费尽公帑,又使士卒苦而烽火乏,此朕之不察所致。今朕命平西候入交趾平叛,交趾之政,更需审慎,万年基业,不可毁于此,乃诏天下臣民,上书陈奏,俱言教化万方之法……” 念到此处,许多人忍不住道:“果然如此,交趾当初就不该置入大明,这穷乡僻壤之地,而今,看看吧,朝廷没有引皇帝时为戒,今又重蹈覆辙,现在陛下自己都承认了,哎……糟糕,糟糕透了,生民们,为了这区区交趾,多辛苦啊。交趾乃南蛮,怎么能教化的了呢。现在陛下诚诏天下臣民上书献策,这策从何而来?糟也,糟也,学生当初便是这样说的。” “对,只为成全一人之功,而辛苦千万百姓,百姓们都要活不下去啦,穷兵黩武,哪里会有好下场的。” 众人嘴八舌,事后诸葛亮的奇多。 翰林院那儿已得了诏令,也是议论纷纷。 却在此时,急报却已传来。 那自贵阳来的快马,直接赶至通政司。 通政司不敢懈怠,立即将这奏报送至内阁。 刘健等人,一边喝茶,一边唏嘘。 他们并不认同陛下下诏罪己,不能怂啊。 这时,却有宦官心急火燎而来,急急地道:“快报。” 刘健等人停止了议论,人都不约而同的绷起了脸,刘健道:“进来。” 宦官匆匆进来,持着快报道:“交趾和贵阳,来快报了,是直送宫的。” 刘健倒还沉得住气,只是道:“噢,放下,你退下。” 宦官躬身将快报放在案牍上,告退。 个内阁大学士看着快报,刘健摇摇头道:“你们猜,这奏报写着什么?” “猜什么猜,看了不就是了。”谢迁一点风和情调都没有,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生在这个父母之命的时代,倘若是在后世,怕是连女朋友都找不着。 说罢,他径直取了奏报,打开,低头一看。 沉默了很久,谢迁一脸古怪的样子:“王守仁……这小子……是谁?” 一听王守仁,李东阳却是熟识的,道:“乃王华之子,怎么,他出了什么事?” 谢迁道:“此人,竟还懂弓马?” 李东阳想了想道:“倒是听他提过。” 谢迁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妖怪啊。不不不,他的恩师方继藩,才是真正的妖怪,老夫也有不少门生,可说起来,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好气啊,下次有门生来拜谒,非要打他们一顿不可,不打不成器。” 刘健和李东阳都露出了怪异之色,忍不住看着谢迁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迁便道:“交趾之乱,业已平定!” 一言出来,其他二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平……平定了…… 刘健已是喜上眉梢,平定了好啊,怕就怕迟迟平定不了,他语带惊奇地道:“可是平西候调拨了各路大军?若是如此,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平西候,是那王守仁,就是那方继藩的门生,当初在翰林院里,脾气很古怪,经常和人发生争执的那个。他还在西山讲学呢,是不是成天在念叨大道至简、同理之心。” “是他。” 刘健一脸震惊。 “他不是副提学,哪里来的兵马?” “有两千兵马,刘公自己看吧,奔袭日,随即提刀作战,尽歼乱贼,叛贼须臾之间,覆灭殆尽。” 刘健吓了一跳,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连忙取过了奏报,自己亲自来看。 可事实上,这震撼的消息,他还来不及笑话,却很快被一个更震惊的消息……所吸引! 似乎相比于这匪夷所思的大捷而言,藏在这份奏报里真正令刘健倒吸一口凉气的讯息,却是……‘率门生士子两千余’这个字眼。 “门生士子!”刘健念着这四个字,瞳孔收缩起来。 ………… 《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桐棠小妹妹的广告宣传片今晚新鲜出炉,有兴的可以关注她的公众号,搜索:桐棠。 第七百零七章:圣命 翰林们个个脸色僵硬,面如死灰。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尤其是那杨雅,嘴张的有鸡蛋大。懵了。 这……不可能! 他心里这般想。 弘治皇帝却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 这让弘治皇帝看清了许多东西。 就比如眼前这个翰林们,你说他们不优秀吗? 想来,他们是优秀的。 可世道变了,他们却还没有变。 朕已非昨日之朕,他们却还是昨日之翰林。 弘治皇帝道:“程朱不可教化,可是王守仁却可以啊。” 这番话里,透着对这些翰林们的无限失望。 食古不化,要之何用? “陛下……”杨雅忍不住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比他更激动,忍不住露出欣慰:“看看吧,看看在交趾,有人冒着烈日,在做什么,再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在此,又在做什么,坐而论道,抡于夸夸其谈,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士林的清名,我大明不缺这样的人,唯独缺得,却是王守仁这般,能立功,能立言之辈。” 杨雅趴在地上,惶恐不安,心乱如麻。 这些话,骂的太狠了。 弘治皇帝却是感触万千:“事是做出来的,而非是在此夸夸其谈出来的,这些年来,为朕分忧者是何人,在此坐而论道的,又是何人,朕心里,如明镜一般。” 杨雅面如死灰,偏偏,他无法反驳。 丢人哪,真丢人哪。 怎么……这王守仁,就有如此本事呢,他吃枪药了? 其他的翰林,个个不敢抬头,被骂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冷哼:“想想那王守仁吧,想要教授两千弟子,何其的不易,你们做得到吗?你们便给他提鞋都不配。你们连方继藩都不如。” 一听连方继藩那人渣都不如,杨雅几乎要昏死过去。 朱厚照此时却已抢过了奏报,来回看了几遍,目中尽是惊喜,心里不禁遗憾,早知如此,本宫收王守仁为徒好了,张元锡那个废物,只会射箭,算什么本事,滚开。 他一听父皇斥责这些翰林,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插嘴道:“父皇,这话说反了,方继藩好歹是王守仁的恩师,理当是,他们不如方继藩,便连王守仁都不如。父皇,儿臣是西山书院的院长呢。” 这意思是,自己比王守仁还高级一些。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现在没心思管朱厚照,而是恶狠狠的道:“卿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臣等万死。”杨雅只好道。 他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 王守仁孑身一人,去了占城,给朕带来了两千个士人,平定了叛乱,这交趾假以时日,还会再出叛乱吗? 有这些士人在,自己再不必忧心交趾了。只一个王守仁,便如交趾的定海神针。 念及此,弘治皇帝不禁唏嘘,方继藩这小子……到底怎么教授出来的弟子? 王守仁也是他揍出来的,王守仁年经也老大不小了……也照样挨揍?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王守仁在教化百姓和平叛的过程中,定有无数的辛劳,越是将他和其他翰林们对比,弘治皇帝越发的感觉到王守仁的鲜明。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道:“取急报来。” 朱厚照忙是将急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一字不漏的看完,不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柱国之臣,一万个翰林,也无法和他相比。” 他顿了顿:“念王守仁的战功,敕封其为占城伯,朕倚王守仁,教化交趾百姓,再敕王守仁为交趾提学,都督交趾一省学务。所有参与平叛的读书人,都赐秀才功名。” 两千多个秀才功名。 这等于是交趾一省,今科不必再考了。 可弘治皇帝却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交趾就没有秀才,这交趾有数十万户人口,有了这两千秀才,将他们如沙子一般撒入交趾各地,从前的士人,自然而然,渐渐被这些新秀们取而代之。 你们不是对大明不满吗?那么,朕就彻底的将你们一脚踹开,你们若是不服气,那就再来反。可若是不敢反了,这些新秀们,自会凭着秀才的特权,还有他们的军功,渐渐的成为新的基石,他们都是提学官王守仁的门生,又曾参与大明对叛军的平叛,即便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也绝不会和那些叛贼们沆瀣一气,扶持这些新秀,不说二三十年,哪怕是三五年之后,整个交趾就可能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弘治皇帝笑了:“有这王守仁,瞬间天地翻转,朕可无忧了。” 刘健等人趁势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下旨,将这消息,昭告天下!” “遵旨。” 弘治站起来,依旧还显得激动,只是这一次,他面带着微笑,突而道:“太子,你来。” 声音严厉,吓了朱厚照一跳,朱厚照慌忙道:“父皇,儿臣和王守仁是一边的。”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了朱厚照一眼:“亏得你自封为镇国公,还是什么西山书院的院长,只不过是拿着这个名头,四处儿戏罢了,王守仁能有此大功,你自己说,与你有什么关系?” 朱厚照忙道:“有……有一点干系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 朱厚照有点懵了,骂我做啥? 他想反驳。 弘治皇帝道:“你和方继藩这西山书院,成日说在教书育人,可这么多翰林官,却个个只顾着清谈,你自己说说看,你配为太子,配的上这西山书院的院长之名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儿臣不服啊,他们和儿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你是储君,万方有错,都是你的错!”弘治皇帝厉声道。 “……”朱厚照有点懵,他明明记得,万方有错,罪在朕躬,怎么反过来了。 “儿臣有些话不知……”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这混账,平日游手好闲,还想顶嘴吗?朕罚你,从明日起,你这院长,好好教授朕的这些翰林们读书,让他们学一学,什么叫经世致用之道,明日起,翰林们,除必要的当值留守人员之外,年三十五以降,所有人,统统去西山书院读书,你是太子,你说怎么办?” 朱厚照本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啥?本宫也有今天? 这些翰林,平日没少骂自己,没少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教育自己怎么做人吧。 好嘛,今日好了,现在改成了我朱厚照,成了他们的老师,教一教他们该怎么做人。 *皇帝真他娘的圣明哪。 朱厚照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儿臣一定好好教导这些不成材的翰林,使他们成为有用之人。”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 对于翰林们的失望,让弘治皇帝痛下决心。 平时叽叽歪歪,遇到了事便知难而退,若不是王守仁,朕还不知道,这交趾人是可以教化的,若果真听了他们的话,岂不成了天大的笑。 这些人,若是继续如此,那么大明要之何用? 世道已经变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太子,虽是顽皮,啰嗦,还喜欢抬杠,背地里总是弄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可至少……他既是自己的骨肉,本事,现在也越来越长进了。 他不是太子吗,年纪也大了,既如此,那就让他来试试,能否将这些翰林,好好的教育成才。 弘治皇帝淡淡道:“若是教不成有用的人呢?” 朱厚照信誓旦旦:“请父皇放心,儿臣打不死他们。” 杨雅诸人,打了个寒颤,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日了狗的感觉。 我们是翰林,是清贵,我们是学而优则仕的代表,我们…… 他们想要哀嚎。 历来只有翰林教育太子,没有太子教育翰林的。 斯文扫地啊。 可弘治皇帝面若寒霜:“朕意已决,倘有人不以为然,那么,就上书请辞吧。”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雅等人,虽是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愿意请辞。 刘健等人,倒是觉得这似乎有那么点儿……荒唐。 太子……他能成?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道:“朕将此事,就托付太子和方卿家了,你们二人,万万不可误了他们,他们……还是极聪明人,只是有些糊涂罢了。” 朱厚照心里像抹了蜜一般。 父皇你瞧好了吧…… 他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请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杨雅等人一眼:“诸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雅艰难的张口:“陛下……臣等……臣等……” “噢。”弘治皇帝却没有等他臣等下去,而是轻描淡写的道:“尔等,依旧还是国家的栋梁,好好跟着太子和方卿家学一学,学有所成,朕还是倚重,既然你们都没有什么意见,这好极了,就如此吧。” 第七百零八章:恩赐 杨雅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什么叫学有所成?我是翰林哪,历来只有别人来学习我,有我学习别人的吗? 可陛下显然是动了真怒,他不敢反驳。 怪只怪自己嘴贱,非要来一句,程朱也未必能教化。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站了起来,掸了掸奏疏,才道:“教不好,朕就唯太子和方卿家是问。” 朱厚照乐了,笑容满脸地道:“父皇放一万个心便是了。” 弘治皇帝心满意足。 低头又忍不住看急报,这样的急报,看一百遍都不够啊。 王守仁…… 此人文能教化,武能安邦,若非方继藩,还真发现不了这样的人才。 弘治皇帝抬眸道:“他的父亲是王华吗?” 刘健道:“是。” 弘治皇帝道:“也是翰林吧,不知在不在?” “已调任南京礼部尚书了。”刘健回答。 弘治皇帝皱眉,只是道:“知道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想起了头等重要的事:“记得立即拟诏,昭告天下啊!” “……”众人才想起来,陛下好像……很关心下诏的事。 欧阳志这才反应过来:“臣这就去拟诏,请陛下将此急报给臣一观。” 这反应有点慢啊,陛下就等着诏书呢。 弘治皇帝看了欧阳志一眼,他心里挺急的。 欧阳志得了急报,慢悠悠的往待诏房去了。 弘治皇帝一挥手,于是众臣退散。 杨雅等人,面如死灰,刚刚出了崇文殿,便见朱厚照嗖的一下,擦肩冲出来,脚步如风,一下子没了人影。 ………… 顺天府这里,已是忙碌开了,此前一份皇榜,转眼之间又是一份皇榜。 好事者们纷纷聚集,品头论足。 嗯……又有皇榜了。 却不知…… 有人大声念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大乱,交趾副提学王守仁,于占城设书院,弟子三千人,桃李满天下,闻贼叛乱,乃调书生三千,克日平乱,贼不可当,即日,诛贼巨万,叛贼血流漂杵、灰飞烟灭矣。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王守仁为占城伯,升交趾布政使司提学官,钦哉。” 念到此处,所有人大吃一惊,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惊讶之语。 “王守仁是谁,王守仁是谁?” 大街小巷,俱都在问王守仁是谁。 读书人们倒有不少知道王守仁的,更有不少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允文允武,以教化而收拢士人,布道天下。而后率交趾士人击贼,这……很有汉儒之风啊。 这功绩虽是耀眼,不过当下的读书人却大多四书五经读的多了,这脑子里,就只有仁义道德,现在遇到了这么个狠人,怪怪的。 读书人亲自骑马射箭,还砍人?难道不该是如诸葛孔明一般,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于千里,谈笑杀人吗? 总之,有那么点儿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 可是……许多人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大家还在津津乐道着看笑话呢,说什么穷兵黩武,而如今朝廷更加穷兵黩武了,只是这一次,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群读书人,比他们狠得多。 接着又有皇榜放出:“又诏曰:翰林诸官,聪明有余,而历练不足,为使其又益于国家,充年轻翰林,入西山书院读书……” 读……读书…… 这翰林官,乃读书人们最敬仰的存在,他们还要去西山书院读书?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有人觉得自己心口也火辣辣的疼起来,甚至感觉一下子没了呼吸一般。 西山书院…… ………… “啥?”方继藩看着气喘吁吁而来的朱厚照,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平叛了!王伯安那家伙,太狠了,带着两千个读书人,生生将叛贼们统统砍了。”朱厚照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而方继藩,则是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却又觉得,历史上的王守仁,不就是这样的狠人吗?后世的时候,虽也有号称所谓王学门人的家伙,却满口谈心性,将这王学当做高深的经学一般,一字一字的研读。而后还莫名的生出了优越感,以自己学会了高深的王学而得意洋洋。殊不知他们的祖师爷,读书和传道,都只是业余爱好,专职就是砍人,从江西砍到南宁! 不然这追赠的新建侯,追谥的文成公,怎么来的,是充话费有送吗? 至于后世那些抱着王学经书,大谈心性的家伙们,也不好好想想,人家王圣人会认你们这些不肖徒子徒孙吗? 不知不觉间,方继藩便叉起腰来,道:“伯安啊,还不错,众弟子之中,他最不让我操心了,想不到竟有如此成就,为人师的,很是欣慰啊。” 朱厚照便乐呵呵的道:“说起来,本宫还是他院长呢。” 方继藩忍不住白他一眼。 朱厚照心情好,当没看见,又说起了翰林们入学的事。 方继藩显得有些诧异,陛下似乎开窍了啊。 要知道,方继藩眼中的弘治皇帝,那可是大臣们调教出来的乖宝宝,不曾想,竟玩了这么一手,这是釜底抽薪,直接给那些清流们一招背刺,好下流,可是方继藩喜欢。 方继藩托着下巴道:“翰林官,可都是国家的柱石啊,将来都是出将入相之人哪。不可小看了,他们既然入学,若是不教好,陛下势必要责怪……” 说到这里,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才继续道:“陛下不会揍我,我有脑疾,经常脑壳疼,但会揍殿下。” 朱厚照虎着脸道:“知道,知道,会教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本宫怎会不知道,打不死他们。”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道:“最重要的是,难道殿下没有看出来,陛下对殿下而今寄以了厚望吗?陛下越来越认可殿下了,殿下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朱厚照一呆,不确定地道:“有吗?本宫怎么觉得父皇很嫌弃本宫?”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少说两句狗皇帝,就不会嫌弃了。” 朱厚照撇撇嘴:“才不是呢,父皇又听不到。” “这可未必。”方继藩道:“不是有句话叫隔墙有耳吗?陛下耳目多的是。” “……”朱厚照听罢,莫名的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才呼出了口气。 不过……方继藩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这一次似乎是在考验自己,这些翰林官,得好好教着才是。 ………… 方继藩到了下午时,被诏入了宫中。 去的却是后宫,陪着太康公主同去的,陛下和张娘娘想念太康公主,命太康公主觐见! 现在太康公主身怀六甲,作为驸马都尉,自当陪同。 弘治皇帝也在此,哄着朱载墨睡了,见了方继藩和朱秀荣一同前来,心里高兴极了,见朱秀荣要行礼,忙慈和地道:“你有身孕,无需行礼。” 方继藩在旁乐了,陛下对朱秀荣,还是很疼惜的。 接着便听弘治皇帝道:“让继藩代你行礼吧。” “……”方继藩感觉自己唇边的微笑有点僵,有一种了狗的感觉。 却只好乖乖的先自己行了礼,而后又代朱秀荣行了一次礼。 等张皇后自寝殿里徐步而来。 “……” 方继藩便道:“儿臣见过母后。” 接着又拜下:“儿臣再见母后。” 张皇后一愣,不解地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继藩体谅秀荣,代她给你行礼呢。” 张皇后便乐了,欣慰地笑道:“爱护自己的妻子是好事儿,继藩真是懂事啊。” “是的。”方继藩道:“儿臣一向很懂事。” 张皇后笑了笑,忍不住道:“懂事不懂事,得我们说,你却不能说,你该说惭愧。” 方继藩很率直地道:“儿臣只是仗义执言。” “……” 张皇后便又笑了,将朱秀荣叫到身边,做母亲的,女儿身怀六甲,难免要叮嘱一些事项,低声说着话。 弘治皇帝则上前去,指着朱秀荣的肚子,不禁道:“看来用不了多久便要出生了,朕很期待抱一个外孙啊。” 方继藩便道:“生女儿也挺好,儿臣连名字都想好了。”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面容坚定地道:“叫方爱国……” “……”弘治皇帝觉得,这定是方继藩在报复自己。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的道:“方家历代都效忠朝廷,尤其是家父和儿臣,我们对朝廷,那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儿臣从早到晚,这脑海里都谨记着忠君爱国四字,便连梦中都只有历代方家先祖,对儿臣的谆谆教诲,儿臣的子嗣,男儿叫忠君,女儿便叫爱国,谁也无法阻拦儿臣对陛下、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脸憋得有点红,老半天才道:“还是换个名儿吧,朕知你忠心,可子女之名,这样不妥。” ……………… 昨晚看视频到三点,起床头晕,年纪大了啊,一早起来就码字,求月票。 第七百零九章: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这样啊。”方继藩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老岳母。 其实……岳母不老。 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那真是没得说的,一听自己要给孩子取名方爱国,声音都小了许多,怕被张皇后听了去。 将明实录倒背如流的方继藩,当然清楚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的情感。 不只是孝宗实录里记录过:‘孝宗即位,立张氏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者。’。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同居同起。 还有一次,张皇后得了口疮,弘治皇帝亲自喂药,又亲自端洗漱口水伺候,张皇后躺下,他就陪在身边,待皇后进入梦乡,弘治皇帝觉得喉咙发痒想要咳嗽,但生怕惊扰张皇后,便一直强忍,等到走出了很远才拼命咳嗽出来。 所以弘治皇帝极怕方爱国这三字给张皇后听了去。 他朝方继藩一招手:“来,朕有话和你说。” 领着方继藩到了侧殿,先道:“此乃朕的外孙,你就不必取名了。” 方继藩道:“为啥啊,我是他爹。” 弘治皇帝背着手,想动怒,终究他是宽厚的人:“没有为什么,朕是他的外公,朕来赐名,不许顶嘴,顶嘴就是欺君罔上。” “噢!”在权力的面前,方继藩终于认怂了,只好点头。 弘治皇帝又道:“朕让翰林去西山书院读书的旨意,你接了吧。” 方继藩道:“儿臣接到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接到了就好,朕绝不是心血来潮。这么大的事,是朕审慎考虑过的结果,关系重大,你明白吗?” 方继藩知道,只怕大明的国策极有可能要转向了。 翰林是什么,翰林是大明最精英的精英分子,他们所代表的,乃是大明的未来。 大明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什么样的未来,弘治皇帝的观念已有所调转,而这一次让翰林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要开一个头,办好了,利在千秋,大明这艘老旧的巨船,可能要改弦更张;办砸了,一切照旧。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对你有很大的期许,不要让朕失望。”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道:“陛下放心,儿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颔首,他突然看了方继藩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很迂腐?” “……”方继藩顿了片刻:“我没有,不是我,谁说的?” 弘治皇帝给了方继藩一个深沉的目光,却随即一笑:“你们是年轻人,做事当然可以不计较后果,只求将一件事做好就可以。可朕乃天子,要顾虑的,乃是方方面面,等你们到了朕这个年龄时,也会如朕这般瞻前顾后,凡事都三思而行,顾虑重重了。”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未来会不会变成陛下这个样子,儿臣不好说。可儿臣敢拿人头作保,太子殿下若到了陛下这个年龄时,一定本色不改,断不会是陛下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太子有他的好处,也有他的糟糕之处,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论。人嘛,自然有好有坏,若都是好,就成圣人了。朕自然知道他的好处在哪里,可他不好地方,却还是希望他能够改正。他一定认为朕在苛责他,可是你们不懂啊,他是太子,未来便是天子,他的好处能使天下人受益,他的坏处也可能贻害天下人,朕看到了他坏的一面,若是不严厉指正,那么,这就是朕的过失了。” 方继藩不由汗颜道:“想不到陛下竟还知道太子也有好处。” 弘治皇帝一笑道:“自己的儿子,若都不知,那朕也就太昏聩了。”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圣明。” …… 听了弘治皇帝一席话,方继藩倒是不敢将这翰林学士入学的事怠慢下来,陛下如此看重,要是没有成绩,这些翰林依旧还是废物,这还了得?方继藩会惭愧的…… 弘治皇帝自是继续和朱秀荣说话去了。 方继藩见那萧敬朝自己挤眉弄眼。 方继藩便故意踱步到了寝殿的檐下,萧敬徐徐走过来。 “干啥。”方继藩不冷不热地道。 “小声点,小声点。”萧敬算是怕了方继藩,你瞎咧咧做什么,咱们是在谈机密,不得示人的。 方继藩便小声道:“干啥。” “有一事,咱和都尉说说。”萧敬笑容可掬。 方继藩道:“有话就说。” 很给他面子了,下一句有屁快放咽回了肚子里,毕竟自己现在是驸马,是天下男人的楷模。 萧敬便低声道:“方都尉,东厂这里查到了一件极稀罕的事,就是那鞑靼人,方都尉不知有没有印象?此次鞑靼五太子至京,似乎私下里和某些人有接触。” 方继藩深深地看着萧敬:“而后呢?” 萧敬道:“咱觉得非同一般,尤其是五太子死了之后,那鞑靼使者阿卜花一直留在了京师,他不敢回大漠去,害怕因为五太子的死,而使鞑靼可汗迁怒他,咱便从他那儿下手,这阿卜花虽不肯和咱合作,不过……也吐露了一点讯息,这件事……极有可能和宁王有关。” 宁王……勾结鞑靼人。 方继藩对此,脸色出奇的平静。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宁王派人和阿卜花和五太子有过接触,现在五太子死了,阿卜花又不敢回大漠,他的如意算盘落空,现在心里一定十分焦虑,很害怕事情败露吧。” 方继藩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为何不立即禀告陛下?” 萧敬道:“不是还没有实证吗,没有真凭实据,咱哪里敢诽谤一个大明的亲王,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觉得有道理:“所以你便告诉我,希望我去说,或者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比较二,心里藏不住事,到时肯定不吐不快。老萧啊,你是想把我当枪使吗?” “……”萧敬忙道:“不是,不是的,咱不是这样的人,而是想和方都尉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方继藩要动手打人。 萧敬忙后退两步,苦笑道:“咱最怕的是,这宁王一旦见京师发生了变化,心中焦虑,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方都尉,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方继藩这才脸色平和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萧敬道:“南昌府,咱已开始布置了,为以防万一,京里的所有禁卫,咱都摸排了一遍,尤其是勇士营,近来都让他们驻在皇城,绝不肯随意换防,近来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奴婢格外注意……当然,咱们在明,说不准有人在暗,方都尉是有本事的人,太子那儿,你也要小心。” 方继藩才缓了口气,这萧敬虽不是个厚道人,烂pi股、臭不要脸,可对弘治皇帝还有太子,说实话,还算是忠心耿耿。 方继藩便笃定地道:“西山那里交给我。” 萧敬松了口气:“这便好极了,嘿嘿……” ………… 到了傍晚,方继藩和朱秀荣一道出宫。 朱秀荣面上带着嫣红,不知那张娘娘对她说了什么,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道:“怎么,有什么喜事吗?” 朱秀荣含嗔:“到时你便知道。” 方继藩晃着脑袋,唧唧哼哼道:“夫妻不同心了啊,居然还有秘密,为夫含泪做的驸马都尉……” ………… 弘治皇帝见时候还早,自己还干的动,便从坤宁宫到了暖阁。 命人传了欧阳志来,让他将近日的奏疏统统送上。 欧阳志抱了一沓奏疏来,弘治皇帝低头,提着朱笔,开始批阅内阁的票拟。 油灯冉冉,很是安静,弘治皇帝显得极认真,一旁的欧阳志也不发一言。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尚衣监太监梁静觐见,说是有大事奏报。” 弘治皇帝对这个太监有一些印象,他沉默了片刻道:“叫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宦官缓步进来,笑吟吟的道:“奴婢梁静,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道:“何事?” 这宦官道:“奴婢发现了宫中竟有淫靡绘画,觉得事关重大,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听宫里有春宫图,脸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拿来,朕看看。” 梁静便屈身上前,徐徐自袖里想要掏出什么。 待到了弘治皇帝跟前,突然,自袖里寒芒一闪,掏出来的,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竟是呆住了。 梁静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取出匕首时,额上满是黄豆的大汗,身子瑟瑟发抖,可随即,还是发了狠心一般,提起匕首,便要朝着弘治皇帝扎去。 可就在此时,欧阳志突然目光一闪,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后知后觉。 欧阳志大吼:“有刺客。” 随即,直接抱着弘治皇帝一滚,那匕首却已至了,欧阳志下意识的举起手臂格挡,那匕首一闪之后,顿时血雾喷出,却是欧阳志的手掌,齐生生的被斩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老虎要求月票,战况激烈啊。 第七百一十一章:太子殿下来 没有人可以理解方继藩对欧阳志的感情。 每一个门生,都是方继藩的孩子。 虽然……方继藩年龄小,可是两世为人,方继藩的外表虽给人一种缺德的感觉。 可这个世上,真正能了解方继藩的人,想来是这几个门生,还有公主殿下。 好吧,朱厚照算半个,他偶尔对自己也有一些误会。 正因如此,看着欧阳志见了自己来,疼的眼泪泊泊的样子,方继藩揪心的疼。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方继藩怒了。 是谁干的。 不将他剁成肉泥,方继藩就不姓方了。 可现在,先救治欧阳志的手要紧。 虽然……不可能完全的让欧阳志的恢复如初,眼下这简陋的条件,能做的,也只是让欧阳志可以勉强痊愈,不必截了手掌,可以保持一部分的功能罢了。 可无论如何,方继藩也要努力使他的手好一些。 几个宦官,急匆匆的将人抬去了蚕室。 方继藩想追着去,可听到弘治皇帝冷着脸道:“查出来了什么么?” 方继藩驻足。 要救治,还需等苏月快马加鞭赶来。 现在欧阳志已止了血,还算稳定。 方继藩想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家伙。 萧敬战战兢兢:“陛下,那该死的梁静,他的卧室已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都详查了一番。暂时……没有收获。匕首,想来是梁静带入宫的。”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入宫时,没有搜查?” 萧敬忙是拜倒:“是奴婢的疏失,宫中确实有规矩,所有人出入宫禁,都需查抄身上的违禁之物。不过……这该死的梁静,乃是尚衣监的大太监,在宫里,也有一些势力,想来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出入时,也会夹带一些东西,禁卫们不敢搜查吧。” 规矩是规矩,规矩是死的,那些禁卫,对待寻常的宦官,自是尽职尽责,可对于一些宫里的大人物,就不敢放肆了。 弘治皇帝拂袖:“他受谁的指使?” “奴婢……奴婢斗胆一言。”萧敬大了胆子:“前些日子,厂卫查到一些线索。” “说。” 萧敬打了个冷颤:“宁……宁王……” 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殿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对于宁王,许多人想来都不陌生,宁王最喜欢交好京中之人,平时,可没少费心思,给京里的人送礼。 所有人都沉默着,收礼归收礼,可宁王犯了这等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敬以为,自己说到宁王时,陛下一定会震怒,追问自己有没有真凭实据,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弘治皇帝面带狞笑:“是吗?倘若是他,朕也绝不轻饶,此事,不可外泄,厂卫要加紧打探,为了防范于未然,张懋。” 张懋正色道:“臣在。” “你与兵部尚书,拟定一个章程,随时预备一支兵马,以备宁王狗急跳墙,此次,朕命你为都督,一旦南昌有事,你立即带兵直扑南昌府,拿宁王的人头献上。” 张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感慨万千,终于……轮到自己了。 自己也有今日。 他老泪纵横:“臣敢不尽心。” 是宁王吗? 方继藩想起了萧敬今日对自己的警告。 不错,一般人,谁敢行刺陛下呢,那该死的梁静,寻常人哪里能要挟控制住他,能控制的人,大明朝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这宁王显然已经担心事情泄露,生恐一旦他和鞑靼人勾结的消息到了陛下耳里,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乎,索性想要狗急跳墙,想借机杀死弘治皇帝,制造混乱,退,可以暂时用这皇帝驾崩的事,掩盖自己的罪行。进,甚至可以趁着混乱,夺取大位。 宁王在京里,四处结交权贵,花费的功夫可是不小。 弘治皇帝只是狞笑,他深深的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马卿家,你听明白了吗?” 马文升正色道:“臣遵旨,臣一定协助英国公,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朕身边,最缺的就是欧阳卿家这样的人啊,是他救了朕一命啊……” 他跺着脚,显得有些失态,一卷大袖:“欧阳卿家若有好歹,无数人要为之陪葬。” 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而行,往蚕室方向去了。 留下一干人等,惶恐不安。 宫中行刺,这是何其大的事啊。 而萧敬没有真凭实据,居然直接牵扯进了一个亲王,这就更加可怕了。 朱厚照伸着头,想看看父皇走了没有,一见到父皇当真走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本宫了,从前并不曾见父皇动怒至此,我还以为我要糟了呢。” “老方,老方……”却见方继藩有些伤心。 朱厚照心情也沉重起来,拍拍方继藩的背:“别怕,有苏月在,欧阳志的手一定没有问题的。” 方继藩懒得理他。 朱厚照又道:“到时,本宫和你一道报仇雪恨,宰了那宁王全家。” 方继藩没做声。 他和太子一前一后到了蚕室,却见弘治皇帝焦灼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已喝了宫中准备的臭麻子汤,疼痛缓解了一些,熟睡了过去。 等了也不知多久。 终于宫中出现了马蹄声。 原来是弘治皇帝怕耽搁了,因而直接准许苏月等人打马入宫。 苏月带着一个大包袱,和七八个医学院的师弟们一道来。 他们心急火燎,见欧阳师叔在此,又见了陛下、太子、师公。 他们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不必多礼,立即救治。” 苏月不敢耽搁,他立即上前,检查了一番,而后……却是一脸苦笑:“接指,还要缝合手掌?这……这……” “赶紧。”方继藩凶神恶煞道。 苏月道:“师公,学生……接不了啊。” 接不了…… 方继藩突然想卷起袖子打人,当初不是教了你,你特么的,缝合血管、肌腱、还有对齐神经,使其愈合啊,上辈子一个姓凌的丑逼都能做,你为啥不能做? 苏月道:“学生听了恩师的吩咐,确实弄过几个案例,恩师的道理,是没错的,因为血管、肌腱、神经纤细,学生倒是改良了缝合的针线,为了能保证观察到这些身体中的构造,用了放大的镜子,勉强倒是可以见着了,可是……它们太纤细了,学生的手不够稳,几次手术做下来,都功败垂成,这里头,稍稍有一丁点的差错,哪怕只是手轻轻一抖……都不成,学生还在另想其他的法子呢,可现在……学生真做不成。” 方继藩无语。 人渣,要你何用,不如去死了算了。 方继藩想要抬腿,一脚将苏月踹死。 却在这时,朱厚照道:“那本宫来做,本宫的手稳,本宫能绣花,会枪棒和弓马,这手再稳不过了,我来试试。” 苏月眼睛一亮:“那学生来协助殿下,有殿下在,或许……还真能成功,这手术,太难了。” 朱厚照嫌弃的看他一眼:“你来协助,你在边上看着,说一下手术的流程,老方来给我擦汗递器皿吧。就我们三人,其他人,统统出去。还有,将这蚕室清洗一下。” 这……似乎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切只能看朱厚照了。 若是连他都不成,这手掌断了半截,只能截去手掌处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就这么办。”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朕也留在此。” 朱厚照皱眉:“父皇留在此做什么,理由呢?” 弘治皇帝道:“朕是你爹。” 朱厚照:“……” 方继藩想了想:“那就请陛下立即换蚕食中的衣服,戴上护目镜和口罩,进行消毒。时间快来不及了……” 所有人没有犹豫。 几个徒孙开始立即着手消毒,脱去了欧阳志的衣物,给他全身涂抹酒精。 其实……给手做手术,按理来说,是不需脱下头的,不过……好像西山的手术,都是这样,他们一切都是按流程处置。 方继藩也懒得去指正,他匆匆船上了褂子,酒精净手,带上护目镜和口罩,头上一个罩子,罩住了头发。 而后,再消毒一遍,接着,方继藩熟练的开始检查器皿。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看着他触目惊心的手,心里不禁感慨,和为师一样,太老实忠厚也不成啊,你看,又吃亏了吧。 一声叹息。 随后,苏月开始在这手术台上,支起了一个木架子,这木架子支好,再装上一个支架,这支架的尽头,是一个大镜片,大镜片正好横在手术台上的欧阳志和站着的朱厚照中间。 这是委托玻璃作坊磨出来最好的放大镜,人站在上头往下看,手术台上的一切景象,都放大了。 朱厚照试了试,忍不住道:“这东西好,苏月,你怎么想出来的?” “学生看不着,自然就想起了望远镜,所以就请匠人们试了试,这面镜子很贵的,几个老匠人打磨了很多日。” 尖端科技啊。 ………………………… 依然还是厚颜求月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求,老虎这本书,花费的心血,就白费了。对了,待会儿还有。 第七百一十二章:手术完毕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 虽是被朱厚照切过点什么,可第一次,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的太子去操纵别人的生死。 在这个时代,大夫,总还是被人尊敬的。 毕竟,悬壶济世,和儒家的理念,颇有共通之处。 看着朱厚照认真的样子,弘治皇帝有些恍惚,这……是自己儿子吗? 谁知下一刻,朱厚照眼睛瞄了一眼欧阳志某个不可描述之处,轻描淡写道:“太小了,比本宫小。” “……”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方继藩身子一颤,心里说,我很伤心,我很伤心,不能笑,不能笑。 朱厚照接着深吸一口气:“清创口,取棉签来。” 方继藩忙是小心翼翼将棉签沾了酒精,极小心的递给朱厚照,朱厚照眼睛对着放大镜,先翻开手掌的烂肉,而后,小心翼翼的开始蘸着棉签徐徐的涂抹。 他很认真,眼睛像钩子一般,自放大镜里看去,一切都变大了,哪怕是欧阳志手背的毫毛,竟也粗大了许多,清晰可见。 好东西啊。 朱厚照的手很稳,这得益于他织毛衣和绣花的练习。 当然,若是要追溯起来,可能也和他练习弓马有极大的关系。 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朱厚照心态好,他做手术,完全出自于他的爱好,紧张,不存在的,反正你死不死不管我什么事,我只要按方法把该做的做好就成了。 通过放大镜,朱厚照开始认出了神经、肌腱和血管。 神经直接对齐即可,这只手,是不可能恢复如初,灵活使用的,只能回复一部分的功能。 肌腱倒还好,容易缝针。 最难的是血管。 可朱厚照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道:“取针来。 针是极纤细的,专门为手术而订制,而线,亦是纤细无比,用的乃是羊肠线。 为了准备这些手术器皿,苏月花费了不少的功夫,找的是最好的匠人,这时代也不指望大批量的生产,完全靠手工来制作。 古人总不缺乏能工巧匠,制出世上最好的工艺品,譬如马王堆里出土的素纱禅衣,一件衣服,只有四十九克,以至于后世之人,无法理解,在古人那等条件之下,这样的衣服,怎么缝制而出。这素纱禅衣轻薄到了极致,一件衣服若是折叠起来,竟可塞进火柴盒中。 朱厚照必须得用一根专用的镊子,方能夹住这针,他死死的掐着镊子,小心翼翼的在放大镜之中,寻觅到了血管,通过放大镜,将这针轻轻的刺入血管的外皮,而后……轻轻一针下去,接着……收针……再下针。 每一个步骤,哪怕是在这放大镜里一丁点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 弘治皇帝紧张的看着朱厚照,这手术之难,只需看那纤细无比的针,便可窥一二了,见自己儿子,仿佛连呼吸都屏住,眼睛张开,不肯眨动一下,胳膊没有用力,只是手指微微用力,一次次的钩针,而方继藩在一旁,汗毛竖起,心里已是捏了一把汗。 苏月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祖师爷啊,这是祖师爷啊。 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为啥自己试了许多次,却总是学不会了,多少只兔子的学管,被自己刺的千疮百孔啊。 苏月已沉浸在这个新的知识之中,已经开始痴了,否则也不会胆大包天去偷人的尸首。 现在看着太子殿下熟稔又轻松的缝针,苏月几乎要跪下了。 血管缝合,而后……是对齐神经,这要求的是微操,也是马虎不得,朱厚照拿着小镊子,探入患口,轻轻的拨弄,好了,爱谁谁吧。 缝合肌腱时,倒是轻松许多,朱厚照的动作极快,接着,是外皮…… 等这被砍下了一大半的手掌彻底缝合完毕,朱厚照才吐出了一口气:“憋死老子了。” “……”弘治皇帝本是紧张到了极点,看着太子这认真的模样,竟有一点儿痴了。 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他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像极了朕。 可一听朱厚照自称老子……弘治皇帝立即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而后,则是那半截断指。 有了前头的经验,此后倒是简单许多,这指头只断了一半,骨头还存着,确认了血管和神经没有断之后,朱厚照直接进行缝合。 他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幸运,这手指头,只伤到了骨肉,不然……嘿嘿……” 随即,便是要上铜针了。 铜针能固定断裂的骨头,使其愈合时不会长歪。 原本打钢针最好的。 不过这时代没有不锈钢,多多少少都可能生一些锈,于是,只能用掺杂了其他物质的铜针,铜虽柔软,勉强也可以用,至少不至生了锈,直接让人死了。 一切完毕,接着又是开始清创、消毒,包扎。 朱厚照取下了口罩子,拼命呼吸:“憋死了,憋死了,方才连呼吸都不敢。”其后的事,自然是交给苏月等人料理。 至于这手到底未来还有没有用,朱厚照不知道。 又或者,血管没有缝好,导致这血液供不上手掌,最后导致整个手掌的坏死,朱厚照……也不知道。 一切随缘。 方继藩确认了一遍,也是吐出了一口长气。 弘治皇帝道:“好了,这手……不会有事了吧?” 朱厚照看了父皇一眼:“儿臣不知道啊,方继藩,你来说,本宫饿了,盯了欧阳志这么久的手,突然想吃豚肘子。父皇,宫里有的吃吗?”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他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得观察一二,儿臣还不确定,明日大抵就可看明白了。” “明日就可以?”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 方继藩道:“主要是看……这血液能否通畅,若是通畅,这手就算是救回来了,哪怕是将来不能用来做一些精细活,勉强也能干一些粗活的。可若是方才殿下没缝好,一旦血液供不上,手掌包括了几根手指,都可能坏死,到了那死,可能病变,若是不尽快截去,可能就要危急整个手臂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其中,竟有这么多的名堂。 他看了朱厚照一眼,方才知道,朱厚照这个手术,何其不易。 弘治皇帝道:“天色不早,你们都去歇了吧,朕留在此。朕的命,是欧阳卿家救得,他是个忠厚的人啊,每日风雨无阻的伴驾在朕身边,也没有享过什么乐,却是无怨无悔,这一次……若非是他……哎……” 弘治皇帝脱下了口罩,坐下。 他突然想到什么,对苏月道:“这医学院中的名堂,朕倒还想知道,可有什么书册吗?朕想看看。” 亲眼看到这般的治病救人,弘治皇帝不得不开始对这些东西开始重视了起来。 苏月想了想:“有,学生有一些书稿,还有绘图,恰好带来了。” 说着,忙是去取了来,交给弘治皇帝,弘治皇帝翻到了接指的图稿,看着那图,这是一个手指的剖面,画的很大,里头则在这剖面上,以手指的比例放大了其中的血管和肌腱以及指骨诸如此类的东西。 “手指里头,竟有这么多名堂?” 苏月道:“陛下,人的身体,奇妙无穷,里头大如心肝脾肺,小如一根纤细的血管,甚至是一些连放大镜对照着看都寻觅不到的东西,都对身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缺一不可,少了一样,都可能引发身体的状况,学生学艺不精,现在只奉师公之命,去探究这身体中每一样东西的原理和形状,所能观察到的,不过是人体中的万一罢了。” 弘治皇帝又翻到了一张解剖图,这解剖图,乃是用素描绘制而成的,素描的方法,是方继藩教授的,绘制的很细致,有肌肉,有皮肤,有心肝脾肺的位置,弘治皇帝不禁皱眉:“这就是人的身体吗?” “是的。”苏月老实回答道。 “你们是从何而知的?” 苏月太老实,可别让他乖乖说出盗尸的事。 方继藩咳嗽:“陛下,这是死囚的尸首,通过解剖而观察来的,有些死囚,罪大恶极……” 弘治皇帝没有计较,却是沉吟片刻:“朕的身体,也是这样?”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上天之子,是真龙化身,怎么可能和寻常人……”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在此啰嗦,斩钉截铁道:“父皇,你身子剖开,也是这个样子。”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索性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这真是大学问啊,西山医学院,好好的去琢磨这门学问吧,若有什么所需,可以和朕说,不过……”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这一切的前提是欧阳卿家的手能好起来,若是手不能好起来,朕要这些有何用?” 苏月原本眼前一亮,他正需要许多东西呢,若有宫中的支持,这研究,就可以继续深入了,可一听还得等欧阳志手掌恢复,便又有些担心起来。 第七百一十四章:重重有赏 设置医官。 这倒有些像唐宋时期了。 那时宫中设置书院、画院,甚至连匠人,也有将作大匠的称号,准许他们成为杂官。 当然,这些官员不属于常设,并没有真正的制度化。 可对于许多读书人引导,却是超级强大的,书画方面,出了许多的名家。 自然,这书画作的好,没什么用。 现在设了一个医官的官职,这相当于可以使许多社会上的精英,吸引到医学方面来。 有些无数聪明的头脑,进入医学院学习,并且有了做官的盼头,自然而然,这西山书院的医学院,想不腾飞也难。 社会是有导向的,唐时诗做得好,可以做翰林,于是诗人遍天下,涌现出无数的诗人。宋时设书画院,行书大家和画家也是风起云涌。 可而今,朝廷只考八股,于是乎,人人都只会之乎者也了。 医可救人,何况,这西山书院之医学,不但可救人,还可使人更加透彻的去观察和了解人体的奥秘,既是西山书院的医学,不妨称之为西医,西医不重经验,重在器械和系统化。 不借助工具,是无法完成越来越复杂的手术,也无法观察到人体中的疾病的。 倘若西医兴盛,且不说救人无数,只怕这能工巧匠,也将会带动起来。 苏月本是个读书人,对西医的研究,完全是出自于本身的兴趣,除了得到了师公的指点和鼓励,再加上这兴趣之外,所受到的压力也是极大,比如他的父母亲眷,就认为他很无用,别人去西山书院,考了功名,还能做官,你去了西山书院,去做大夫?天天做屠夫的勾当,丢人不丢人? 现如今,陛下格外开恩,如此重视西医,苏月忍不住拜倒在地,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医学院的官职,便以翰林院为例吧,三年考一次,今岁主持一次考试,太子亲自主持,一甲者,授医学院修撰,其次为编修,再其次,为庶吉士。医学院同时设大学士,侍读、侍讲,俸禄,以翰林院为准。” 俸禄不值几个钱。 甚至,同样是修撰,这翰林院的修撰和医学院的修撰,更是云泥之别,人家乃是未来的官老爷,可是即便是修撰,安心研究医学,可不还是大夫吗? 可最重要的是,这是官方的承认,是皇家的认可,现在这医学院是草台班子,等将来呢? 刘健脸一黑…… 效翰林院之例?这有点不妥吧。 可随即,他笑了笑,不妥也得妥,年纪大了,将来还不知会有什么病痛呢,这西医见效快,说不准,将来用得上,何必要得罪人。 李东阳等人,也都一脸笑呵呵,爱咋咋地,其实他们大抵已看清楚了一些风向。 陛下对于清流,已愈发的滋生了反感,开始更加注重经世致用之学。 这已是浩荡潮流,无可阻止了。 若只是陛下异想天开,倒也罢了,可问题在于,西山书院出来的人,人家就是管用,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看了苏月一眼:“卿家的图稿,费了不少心思,而今,医学院草创,卿乃一等一的功臣,朕便敕卿为医学院侍学。” 朱厚照忍不住道:“他这样的三脚猫功夫,都可是侍学,儿臣至少该是大学士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卿为大学士吧。” 方继藩心里想,殿下,对不住了,是人民,啊,不,是陛下选择了我:“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低头呷了口茶:“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什么官都去抢,像话吗?你见朕自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有自封自己为总揽内阁首辅大学士?” 朱厚照心里说,你是你,将来本宫做了皇帝,就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哼哼。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道:“欧阳卿家,劳苦功高,这些日子,让他静养吧,此次,若非他酒驾及时,朕只恐已是危在旦夕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等忠义,岂可不嘉许呢?敕翰林侍讲学士,负责待诏房事务,可宫中随意行走。” 欧阳志木然着,没反应。 这侍讲学士,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未来若是不出任何的差错,入阁已是十拿九稳,是耀眼的明日之星。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要拜下,压压手:“三个月之内,不得对朕行礼,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有了这句话,等欧阳志反应过来该行礼谢恩,却发现,噢,原来不用了。 弘治皇帝站起来:“萧敬呢。” 片刻之后,萧敬匆匆而来,他气喘吁吁,最近他压力很大,显然许多日子,不曾睡好,见了弘治皇帝,萧敬忙是拜倒:“奴婢……” 弘治皇帝冷着脸:“如何了?” 陛下已是动了真怒,竟敢行刺圣驾,且还差点害了欧阳志的性命,弘治皇帝如何能够忍受? 萧敬偷偷的看了看左右。 弘治皇帝道:“诸卿朕都信得过,你直说吧。” 萧敬才道:“陛下,已经有眉目了,奴婢人等,顺藤摸瓜,确实发现了,那梁静,此前和宁王有许多的瓜葛,奴婢查到,梁静的父母以及兄嫂,还有两个侄儿,俱都在南昌府定居。还有,近来南昌府那里,有鄱阳湖的水贼,调动频繁,宁王在南昌、上高诸地,有两卫兵马,近来也有了可疑的举动,奴婢在想,若果是宁王,那么此前和鞑靼人接触,已使他不安,此后,他想要鱼目混珠,这才派了梁静行刺,可如今,俱都失败,朝廷势必彻查,这宁王定会更加惶恐,为了有备无患,他的卫队,以及平日勾结的盗贼,势必会有可疑的举动,而现在……几乎可以证实了。奴婢为了加以确认,还偷偷命人拿住了一个宁王卫的武官,这个武官也交代,宁王近来,在梅岭一带,大肆的制造军械。”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朕对宁王不薄,孰料竟有此居心,实是可恨。” 弘治皇帝怒气冲天:“传英国公张懋。” 宁王的反叛,让刘健等人顿觉得惶恐起来。 藩王造反,显然是早有预谋,在梅岭造兵器,在鄱阳湖招揽盗贼,可见这宁王为了谋反,做了许多的准备。 倘若朝廷讨伐,宁王在南昌反了,宁王自然远不是朝廷的对手,可此人一旦狗急跳墙,大战即将开始,江西,可是鱼米之乡啊,军民百姓诸多,一场兵祸起来,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英国公张懋,刚刚去检查过太庙里的祭品,因为马上要过年了,这一过年,便要预备来年的春祭,万万马虎不得,此时听到陛下相召,美滋滋的来了,到了暖阁,见许多人面上罩上了阴霾。 难道……张懋心里想,果然……是宁王? 他心里狂喜,面上却摆出了沉痛的样子,这时若是眉开眼笑,不应当啊。 毕竟是主持祭祀,经验丰富的人,这苦瓜脸瞬间便跃然于面上:“老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道:“前几日,卿与兵部所奏的章程,朕已看过了,卿家不愧是功臣之后,精于兵马,东厂已有禀奏,宁王朱宸濠,图谋不轨,卿家,即以章程所奏之策,预备召集军士,预备讨伐此逆贼。” 张懋哭了。 终于……机会来了。 我张懋乃张玉之后,当初靖难,自己的大父张玉,立下无数战功,此后为文皇帝而战死。我老张的爹张辅,追随文皇帝横扫大漠,进兵交趾,南征北战,更有不世之功。 我张懋当初,也是以骑射见长,获赐金腰带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这祭祀、祭祀,祭出了个鸟来,成日去和大明的列祖列宗们说话,供上香火,每日对着历代先皇,都是今日您吃了吗?要好好享用啊?今天陛下做了什么,先皇们在天有灵,要保佑啊。 去他娘的。 张懋掩面而泣:“老臣遵旨。” 咬着唇,下唇几乎要咬破了。 陛下没有命魏国公和定国公进兵,而选择我老张,足见陛下信重,今次,便要让人知道,张家人,还没死绝,依旧还是这大明的顶梁柱。 弘治皇帝不客气道:“此贼胆大妄为,朕与他,不共戴天,谁若能第一个登南昌城者,封侯。诛宁王者,亦封侯;取其子以及党羽首级者,俱封为候。平定叛乱的主帅,另有恩赏!”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以为,宁王……”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委派了这么多翰林官予你与继藩,你们二人,要好生教导才是。” 朱厚照想了想,也对,这宁王的仇,看来是报不了了,回去抽那些该死的翰林去,让他们嘴贱。 自宫中出来,朱厚照追上方继藩:“老方,你怎么一人先走了。” 方继藩道:“臣在想心事。” 朱厚照乐了:“什么心事?” 方继藩道:“宁王野心勃勃,更是看不清天下的大局,这等人,早已被野心所蒙蔽了,到时朝廷只要调集十万大军,数路进剿,不出数月,宁王叛乱平定,指日可待。” 第七百一十五章:擒贼先擒王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看来,这却是未必。” 这朱厚照一脸狡黠之色:“而今,这官军糜烂成什么样子,你对军中的事,不了解,自是不知道。” 接着,朱厚照道:“官军没多大用,除非派出大军,至少也需十数二十万人,将南昌府团团围住,步步为营,才可。所以英国公张懋的章程,本宫看过,他倒是花了心思的,没有急于求成,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 “可你要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且是十数二十万兵马的调动,再加上稳扎稳打,没有一年半载,怕是不成的,不过……肉是我们的飞球营可以出动就好了,保准用不了多久,便取了宁王那老狗的首级。” 方继藩道:“南昌城里,叛贼只是少数,多数还是无辜的百姓,万万不可动用飞球。不过……” 朱厚照道:“不过什么?” 方继藩托着下巴:“擒贼先擒王,倘若,宁王死了,这南昌府上下的叛贼,十之八九,都是被这宁王所裹挟,只要宁王一死,他们势必望风而降,绝不敢作乱,若能如此,真是苍生的福气啊。” 是啊,江南鱼米之乡,打个一年半载的仗,是人都受不了,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方继藩宁愿去关外和交趾打个三五年,也不希望这战火烧到南昌府。 “杀,怎么杀?”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自是要精确打击,一方面,南昌府理当有我们的细作,让他们不断的侦知宁王的行踪,宁王要预备谋反,一定会经常出入大营或者巡视城楼,只要摸清了他的规律,咱们的人,混入南昌城中,再拆解一个飞球,也混入进去,一确认宁王露面,飞球立即低空掠过,这飞球上,布置一员神箭手,而后……一击毙命!” “……”朱厚照一听,目瞪口呆。 这……很有想象力。 确实很有想象力,若是用这种办法,那么,一场巨大的灾祸,也就随之迎刃而解。方继藩报了爱徒被刺杀之仇,陛下也解了恨,朝廷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军户们不必被征召,百姓们可以继续活下去。 完美。 朱厚照却是嗤之以鼻的唧唧哼哼:“没什么意思,本宫最讨厌的就是暗箭伤人,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才做的事。老方,懒得说这些了,走了啊。” 方继藩见朱厚照如此,心里也不禁鄙视他,你懂个屁,当然是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天大的麻烦,才划算。 非要摆了几十万大军去,那不是有病吗? 当然,自己的想法,虽然尽力的利用了飞球的优势,可……毕竟,没有得到验证,有太多现实中可能出现的麻烦,世上的事,说起来的时候,堪称完美,可实施起来,就难了。 不过……这有啥关系呢? 在我方继藩的精神感染之下,有的是的人,可以去验证成败,哪怕是失败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可若是成功了,就全然不同了。 见朱厚照唧唧哼哼的走了。 方继藩也懒得理他,正预备要走。 却见张懋眉飞色舞的走出宫来,他脚步虎虎生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继藩,哈哈,哈哈……” 方继藩听他这大笑,心里发毛,忙是挤出笑容,朝张懋道:“世伯你好。” 张懋上前,一拍方继藩的肩:“好好好,咱们爷俩,有许多日子不见了,哎,有点忙,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嘛,得给列祖列宗们,添点儿香火。不过现在,老夫却很着急啊,马上,老夫就要出征了,到时,这祭祀,咋办?”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吧,老夫举荐你去,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只陪着列祖列宗们报报喜,说说话,就可以,报喜不报忧,你懂吧?” 方继藩抱着脑袋:“小侄脑壳疼。” 张懋无奈,摇摇头:“那就罢了,只好另择贤明。世侄,老夫得去一趟兵部,和兵部尚书商量好进兵的事,下次咱们爷俩再聚,小子,长大了不少啊,据说娃娃都要生了……” 犹如所有长辈一般,虽方继藩已生的很高了,却还是居高临下的拍拍方继藩的头:“走了啊。”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疾,一定是这些拍出来的,大爷,没事拍脑袋做什么? 这几日,都为欧阳志的忧心,而今,见欧阳志无恙,方继藩倒是放下心来,匆匆回到了公主府,见朱秀荣对自己嫣然而笑,接着嗔怒:“成日不见人,前日我差点摔了一跤。” 方继藩要炸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哎呀,夫人,不要四处走动啊,你安生坐着,一步不挪,我替我方家祖宗祖宗十八代给您磕头。” “……”朱秀荣忙道:“不要胡说,这话也说得的,祖宗们要知道,你成日将他们挂在嘴边,可是不喜的。” 方继藩傻乐。 心里说,老子几代单传呢,管他祖宗们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在天上憋着,来啊,有种你们收了我方继藩去哪,我方继藩是不怕的。若世上真有鬼,谁家的祖宗,方继藩都不敢得罪,唯独自己的祖宗,嗯……来咬我啊。 坐下,乖乖陪着朱秀荣织毛衣。 到了次日,方继藩才懒洋洋的想起,自己该去见一见欧阳志,看看他的伤势,他换了衣衫,到了西山。 欧阳志现在在西山的蚕室里养伤,宫里毕竟不能久待,不过他是明日之星,据说有不少人来关心他,庙堂里不少数得着的大人物都来探望了。 方继藩一到西山,却见刘瑾跺脚,朝自己扑来:“都尉,都尉……完了,完了……” 方继藩道:“刘公公又吃火锅了。” 刘瑾带着特有的男低音,便开始滔滔大哭:“殿下,不见踪影了,从昨日和都尉分别开始,他也没回东宫,直接去了西山,还说让咱去给方妃娘娘捎个口信,奴婢捎了,可夜里不见殿下回东宫,原来这也不是稀罕事,可今日一早,奴婢才知道,殿下昨夜也没在西山。” 方继藩耸耸肩:“没在就没在,你去城里的青楼里找一找。” 刘瑾哭着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而且自重要的是,张元锡和那李怿,也没见着踪影,说是昨夜,被殿下叫走了。还有那从交趾回来的沈傲和杨彪,他们都不见了。据说昨儿正午,太子殿下叫他们走了,还出示了一份圣旨……” “……”一听张元锡、杨彪、李怿、沈傲,这一个个名字,还有这累教不改的圣旨,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我曹……昨天……昨天这孙子怎么说来着…… 噢,对了,他不做此等暗箭伤人,卑劣的事。转过头,这孙子……他带着神射手张元锡去做啥?还有杨彪和沈傲…… “是不是还带走了一个飞球?”方继藩道。 刘瑾滔滔大哭:“没错,还带走了一个飞球,飞球拆解了,直接用马拉走的。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我就知道,你这混账,殿下你为何不看住,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啊。” “奴婢不敢啊。”刘瑾抱着方继藩的大腿,蜷在地上:“可不能禀告啊,一禀告,奴婢就是失职,太子殿下就算给找了回来,奴婢也死定了。还有,方都尉……你有没有和太子殿下说啥啊,你有没有说,什么飞球和神射手的事啊。奴婢昨儿跟太子殿下来西山的时候,就听殿下反反复复的念叨什么飞球,什么神射手,什么擒贼先擒王,还有什么……好主意,老方说的对,这下要立大功了。” 方继藩的脸崩了起来。斩钉截铁的道:“没说,我拿欧阳志的人头作保!” 一下子,方继藩不打算禀报了,报个屁,一旦深究起来,太子就是自己教唆的。 朱厚照这个混账,真不是东西啊。 “走,咱们去追,他们带着飞球,肯定走不远,且要运载飞球,只能走平坦的官道,只要快马扬鞭,朝着南昌府的方向,定能追上。” 刘瑾打了个冷战:“噢,噢,好,咱……咱去……准备点吃的。” “吃你大爷,咱们拿着票牌,沿途还怕各处驿站,提供不了吃喝,事不宜迟,走!” 方继藩是真的有点急了。 他算是彻底的服了朱厚照。 这厮玩阴的。 明明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也确实打算让人九死一生,去试一试。 可自己没想到,太子会去啊。 这储君若是出了事,便完了,方继藩保准自己再看不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取了马,这件事,自然知道的人越来越好,方继藩和刘瑾两个,各怀鬼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紧接其后,方继藩也不闲着,一路打马,沿着官道向南疾驰。 或许,用不了两天,就可以将朱厚照那孙子追上,这孙子别让自己追到了,追到了我方继藩不揍你我方字旋转三百六十度来写。 …………………… 又来了一张,哇,好勤劳的老虎啊,大家不给一点票票鼓励一下吗?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六章:宁王必须死 事实上,方继藩完全低估了朱厚照的速度。 这厮绝对是属兔子的。 一路吃喝,都留下了痕迹,因为沿途的驿站里,确实有一个以朱寿为首的金吾卫武官带着一队人马南下公干,这一队人马,一路吃吃喝喝,向驿站索要马匹,行程走的极快。 方继藩追的要吐血。 等最终找到人时,却已到了安庆。 方继藩疾驰了几天几夜,到了安庆一处驿站,带着几乎已经虚脱的刘瑾和一个弓马不错的徒孙一进驿站,便撞到了老熟人。 朱厚照! 这朱厚照贼兮兮的看着方继藩,乐了:“老方,你来了呀。” 贱人的至高境界,就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继藩一把揪住朱厚照的衣领子:“你大爷。” 朱厚照身后,一个个人冒出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似乎想要拔刀保护朱厚照,却很快,被沈傲等人拍拍肩,将他身子一转,沈傲抬头看天:“天真蓝啊。” 杨彪也看天:“可俺看有点绿。” 一瘸一拐的张元锡脸憋得很红,毕竟他还没受多少世俗的污染,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李怿和张元锡是老搭档:“俺们朝鲜国的天,比不得今日这天,中的很,张大哥,你看中不中?” “中。”张元锡一口河南口音。 没办法,得有默契,带着带着,张元锡便是一口河南梆子,类似于豫剧的口音了。 朱厚照后退两步:“诶,诶,老方,听本宫解释,解释一下。” “解释你大爷。”方继藩扬起拳头要揍人。 刘瑾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方继藩的腿:“别打,别打,方都尉,别打,有话好好说。” 朱厚照皮厚,索性站着:“别打脸就好。” 方继藩这一拳,终究没有落下去。 朱厚照却是笑嘿嘿的道:“老方你的主意好,本宫听了你的主意,回去琢磨了一下,就该这么办,咱们得为了百姓啊,否则,战事一开,生灵涂炭,对不对。” 方继藩冷笑:“是吗?” “当然。”朱厚照挺起腰来:“再者说了,这是父皇的意思,来,方继藩,你来接旨!本宫让你亲眼瞧瞧,父皇的密旨。” 方继藩冷笑:“这是矫诏。” 朱厚照要跳起来:“矫诏,我朱厚照是那样的人,你自己看,看看上头的行书,看看用纸,还有这纸上的云纹,还有,还有这玉玺的大印,这是正儿八经的旨,父皇瞧得起本宫,让本宫击杀宁王,父皇圣明哪,他一眼就瞧出本宫是能办事的人,本宫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军民百姓,现在要深入虎穴,宰了宁王,老方你来的正好……” 朱厚照说着,又往袖里掏:“父皇早料到你会来追本宫,所以也早给你准备了一份圣旨啦,你看,你每日都说吾皇圣明,这话,本宫服了,没错,父皇料事如神,真真是圣明无比啊。这圣旨本宫还没看呢,说是见了你,才能打开的,来,本宫看看。” 他打开圣旨,接着一字一句道:“制曰:朕承天序……” 方继藩将圣旨夺过来,看都不看,便要撕了。 “别撕,别撕,有话好好说,别拿父皇撒气嘛。”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老方……来都来了,本宫走了这么远,也是不易,再者说了,这宁王可是密令人,刺杀了我的父皇,也就是你泰山,还伤了你的徒儿,你方继藩,吃过这样的亏吗?吃过吗?老方,是男人就不能吃亏啊,不亲自宰了他,咱们以后在京里,还怎么见人,你还配为人师表吗?” “……” 朱厚照便拿袖子掩面,一副要恸哭的样子:“可怜那欧阳志啊,平日里天天说他恩师好,恩师就如他爹一般,这傻瓜,他信了你的邪。” 接着朱厚照又捶胸,悲戚无比的道:“可怜啊,可怜我妹子嫁你这个懦夫……你回吧,本宫独自一人去。” 方继藩呼出一口气:“老子去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咋将刘瑾带来了,这废物叫来做啥?” 刘瑾要晕死过去,拖长着尾音道:“殿下……” 朱厚照又道:“来,介绍一个好朋友你,张晋,你来,见过都尉,这张晋乃是锦衣卫千户,就是他负责江西的事务,他一听本宫奉旨来此诛杀宁王那狗贼,激动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就跟着本宫来了,咱们大明哪,啥都缺,就是不缺不怕死的忠臣。” 那叫张晋的千户,一脸吃了苍蝇一般,顺从的朝方继藩行了一礼:“见过都尉。” 方继藩看着张晋,见他脸上红彤彤的,这是……:“你的脸怎么了?” 张晋忙捂着腮帮子:“没,没啥,没人打我,能为殿下效力,卑下高兴都来不及,能为殿下去死,是卑下的荣幸。” 方继藩这才意识到,这张晋红着的脸,是巴掌印,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这厮一眼,而后目光落在了朱厚照身上。 “殿下打算怎么做?” “按你说的做。厂卫在南昌府有桩子,要混入南昌城很容易,张晋有眼线,已经开始传去消息,随时注意宁王的活动规律了。我们进入南昌城后,会住在一处大宅里,那处大宅很安静,本就是锦衣卫潜伏在那里的宅院,只要查到了宁王的行程,他敢出门,我们的飞球立即腾空,而后,李怿来观望,张元锡来射,一击必杀之后,我们立即乘飞球撤出南昌城……大致……就是如此。”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朱厚照:“计划中是好的,可是稍有任何纰漏,咱们就都完了,公主殿下再见不到我了。” 朱厚照道:“怕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我朱厚照七尺男儿,能杀死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方继藩皱眉。 说实话。 方继藩不愿意冒险。 毕竟,生命很宝贵。 可是…… 一想到了欧阳志。 我方继藩能怂吗,我是三观奇正的人啊。 方继藩眯着眼:“计划行得通,可殿下不能入城,只能在城外接应。” 朱厚照冷笑:“可能吗?你去哪儿,本宫去哪儿,不杀宁王,为我父皇报一箭之仇,我朱厚照,不堪为人子。”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又拿陛下来做挡箭牌了。” “是真的。”朱厚照认真的道:“我骂我爹,那是我的事,别人要杀我爹,我能忍受?” 这一次……好像没在骗人。 “所以!”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宁王必须死,还得死在本宫的面前,本宫要亲眼看到他全家死光光!” 这番话,令方继藩想到了《武宗实录》里的记录,《武宗实录》对于朱厚照并不友好,记载了他无数胡作非为的内容。可是……它依旧还是如实的记录了孝宗驾崩之后,明武宗朱厚照亲自扶棺下葬,数度哭的昏厥过去的事。 方继藩相信朱厚照这一次说的是真的。 方继藩道:“你若是死了,咱们都得完蛋,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厚照才乐了:“这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 数人继续南下。 方继藩的内心是挣扎的,他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朱厚照冒险,家里有矿的人,还跑去做危险的事,感觉像个傻叉。 朱厚照更不同,这厮家里还有一个江山,等着他去继承,这就是傻叉中的战斗叉了。 可宛如被潮流裹挟的浪花,方继藩一行人很快到了南昌府,他们沿着九江而后至梅岭北麓顺着山脚入了新建县地界,此时,这南昌府已有些紧张的气氛了,宁王虽还未公然反叛,显然,他和他的党羽们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方继藩等人伪装成了商贾,带着大车至北门入城。 这里的盘查,已经开始森严起来。 不过此事,难不倒锦衣卫千户张晋,到了城门边,他却是大呼一声:“刘指挥乃我朋友。” 方继藩也不知这刘指挥是谁。 而后,张晋已拉着一个守门的武官到了一边,一把宝钞胡乱塞这武官手里,耳语几句,那武官立即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入城。 南昌在此时,乃是大邑,毕竟这里曾是江南西路的中心,城墙高阔,城池依赣水而建,入了城门,便可远远的看到那滕王阁,江水沿着滕王阁顺势而下,江面上,无数的船只在布置着什么。 张晋轻车熟路,带着人到了一处宅院,到了这大宅前,叫出门房,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大门开了,众人进去。 这进城时的紧张,在进了宅子之后,一扫而空。 而接下来,就是瞅准时机,给宁王一个天大的惊喜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被安排在这三进三出的大宅的里厢,一坐下,刘瑾很自觉地去端茶递水。 其余之人,因旅途劳顿,自是各自休息去了。 张晋出去转悠了一会儿,到了傍晚才回来,他小心翼翼的来见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拿着一张条子:“殿下,都尉,有消息了。” ……………… 今天要早睡,明天小孩子运动会,老虎不得不去,月票,老虎的月票。 第七百一十七章:飞球腾空 一听有消息,朱厚照立即打起了精神:“快说。” “这几日,宁王都往绳金塔礼佛,想来是因为他自知罪孽深重,心里惶恐不安。当然,这不是最紧要的消息……卑下听说,最近有宁王的护卫们,都在绳金塔准备,好似……宁王要召南昌府中驻扎的官员一起参拜塔中的诸佛。” 朱厚照撇撇嘴:“这有啥关系?” 张晋眯着眼,虽是面上有鲜红的巴掌印,可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道:“殿下有所不知,宁王和城中驻扎的江西布政使司巡抚、布政使、提刑等人,关系紧张,就在去年,江西巡抚还参劾了他一本,宁王早已怀恨在心,今次,却突然邀他们礼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卑下认为,此前宁王派人与鞑靼人接触,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再加上刺杀失败,他在京中,有不少的眼线,朝廷暗中的许多平叛准备,他怎么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方继藩在一旁呷了口茶,道。 张晋目中掠过一丝精光。 “这就如一个茶壶,茶壶外头,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可在这茶壶里,却是沸水翻腾,无论是宁王自己,还是朝廷,大家对外,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可在内里,却都已明白,生死只在眼前一线之间了。” “他会在这一日,杀江西巡抚、布政使、南昌知府等官,谋反?”方继藩似乎觉得这是可能的。 “正是。”张晋颔首:“这是卑下从诸多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 “什么时候?” “打听来的消息,说就这两日,卑下不敢让人细细的去打探,毕竟……太引人注目了,一旦打草惊蛇,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这倒可以猜测,宁王既摆出了样子,要礼佛,那么势必,要选择吉日,殿下,明日就是吉日。” “时间呢?”朱厚照激动起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过,明日?若是明日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了,一旦宁王宣布谋反,杀了南昌城内朝廷派驻的诸官,接下来,他势必要带兵顺江南下,一个移动的目标,靠飞球来击杀,实在有点天真了。 必须得在绳金塔里,杀死他! 可是……具体时间呢? “宁王的车驾,势必要从宁王府,至绳金塔,相距数里,不过他在车中,又不断移动,想要寻觅到目标,有些困难。可明日的良辰,卑下已算过了,是在明日午时二刻,这是最好的时辰,哪怕宁王预备谋反,也势必会在这良辰时,下了车驾,徐徐过绳金塔外的凭栏,步入绳金塔中,因此……卑下根据宁王从前至绳金塔的时间来判断,明日午时二刻,宁王需步行半盏茶功夫,从山门入塔!” 半盏茶功夫。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干不干?” 方继藩目中掠过幽光,他有点紧张,他生平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喜欢打打杀杀,可是……来都来了。 “干!” 朱厚照激动的道:“那就宰了他。” “我们这儿,距离绳金塔不远,咱们的大宅,又有几处高大的亭台,外人,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在午时,我们就必须准备好飞球,午时一刻,飞球腾空,而后……舆图呢,舆图……” 朱厚照大声咧咧。 杀死宁王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了这个最佳的时机,那么,再想刺杀,就难如登天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对着舆图,一遍遍的进行计划和布置。 到了次日。 众人吃饱喝足。 紧接着,飞球挨着附近高大的亭台,开始充气,杨彪显得有些紧张,毕竟太子和都尉,非要上飞球一同行动不可。 话又说回来,飞球上,确实安全一些。 不过……既要击杀,就必须保证,飞球低空掠过,不可升的太高,这就必须讲究技术了,既要能躲过地上的箭矢,又要能杀人,得拿捏住分寸。 张元锡到时有点都不紧张,他一瘸一拐的收拾了弓箭,他被幽禁的太久,自以为,只要跟着恩师和叔父,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怿很激动,他如出笼的猛虎,成日用他努力都只能张开一条缝的眯眯眼,不断的练习,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沈傲擦拭了自己的佩剑,一遍又一遍,似乎已打算好了,一旦出事,或者飞球出现问题,落地时,索性杀一个够本。 午时。 飞球已经充气。 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钻进饿藤筐里,那张晋在藤筐之外,朝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礼:“殿下,都尉,飞球腾空之后,附近的叛军,势必会察觉到蹊跷,飞球是在这宅院里腾空的,他们势必赶来一探究竟,所以……卑下和这里的校尉,不可久留了,必须撤走,转移至下一个安全的地点,卑下在此告辞,殿下和都尉……保重。” 朱厚照一挥手:“滚吧,宰了宁王,算你一功。” 张晋心说,能不能活到有功劳的时候,还不知道呢,他嗖的一下,带着一干原本驻在此的锦衣卫,飞快撤了个干净。 接着,所有人上了飞球。 “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候差不多了。” 朱厚照目中掠过一丝精光:“起飞,出发,拿舆图来。” 杨彪深吸一口气,取出了利斧,剁了藤筐附近的几根缆绳。 随即,飞球开始徐徐的升空,每一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谁也不知,升空之后,会遭遇什么。 哪怕是胆大包天的朱厚照,也不禁脸色有些苍白。 于是,他笑嘻嘻的道:“咱们七个人,也算是共患难了,老方,对不对。” “是六个。”方继藩道。 一……二……三……四……五……六…… 朱厚照脸色一变:“刘瑾呢?” “……” 藤筐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道:“要出发的时候,我瞧他去厨房了。” “……” “他有没有可能,和张晋一起撤走了。” “……” 飞球之下,一个人嗖的从厨房里背着一个包袱冲了出来,他眼睛左右四顾,没人了。 张晋他们呢? 太子殿下呢? 刘瑾一脸迷糊,抬头,看到了天上冉冉腾空的飞球。 刘瑾神游了片刻。 接着发出了哀嚎:“殿下,殿下,奴婢在这儿呢,奴婢在这儿呢。” 听到了吼叫。 朱厚照身子探出了藤筐:“去找张晋,跟他们一起撤,下不来啦。” “……” 哗哗的泪水,自刘瑾的眼眶里肆意奔腾:“张晋不见啦,一个人都不见了,殿下……” “自求多福,下不来啦!”朱厚照朝他大吼。 方继藩忍不住探出身子,朝刘瑾鼓励:“要坚强!” …… 飞球已飘的越来越高,朝着南方,徐徐而去。 刘瑾绝望的手一哆嗦,身后的包袱便掉下来,一地的炒黄豆、鸡腿、肉干自包袱里滚落出来。 这………好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记忆。 这种感觉很不好。 而此时,显然附近的叛军,已经发现了蹊跷。 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飞球,这飞球就是自这宅院里腾空的,有人看了个真切,于是乎,无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而来。 “你去后门。” “将门撞开!” “要小心……” 咔擦……咔擦……无数的靴子声,自四面八方而来。 刘瑾打了个哆嗦。 忙不迭的胡乱抓了一把鸡腿和黄豆重新塞回包袱里,他如热锅蚂蚁,茫然的疾走,却发现,无论可去。 须臾功夫。 便已有人冲杀而来。 他们看到了刘瑾。 刘瑾也看到了他们。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刘瑾偷偷的将一个鸡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双膝软下,啪嗒跪在地上,包袱又重新散落:“我是……良人!” ……………… 杨彪不断的掌握着火油罐子里的火候,飞球不能飞的太高,否则会引起全城的注意,最多,就是下头的街坊,能察觉罢了。 而下头,无数人察觉到了飞球的存在,有人觉得异常,火速朝着宁王府或者绳金塔方向狂奔而去。 可是……南昌城里街道密布,他们跑的再快,岂有飞球的速度。 这些人,都可以不理会。 而沈傲,则是熟稔的操控着飞轮,按着舆图,调整着方向。 两个人,都是飞球老手,这飞球,在他们手里,无论是高度还是方向,都可做到精确。 且飞球已几经改良,再不是当初只能升高和降落这样简单了。 在下一刻,他们将抵达指定的地点。 宁王会不会出现,会不会从车驾里走出来,步行往绳金塔,会不会他提前收到风向,在那里,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谁都不知道。 方继藩有点激动。 朱厚照也很紧张,他脸色铁青,拍了拍张元锡道:“你不要紧张,知道吗?” 张元锡一脸平静,双目如古井无波,道:“不紧张呀。” “……” 拿着望远镜,不断搜寻的李怿,突然道:“那就是绳金塔!” ……………………… 第一章送到,可怜,求月票。 第七百一十八章:宁王授首 那绳金塔,遥遥就在眼前。 这绳金塔乃是南昌名胜,声名并不在滕王阁之下,诺大佛塔,几经战火,却又几经重修,方继藩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果然见那擎天高塔出现正前方,朱栏青瓦,垒甃成楼;镏金玉顶,风铃绕梁。 “快寻宁王车驾。”方继藩大吼。 找不到,这一次就算是砸了。 如果人家没来呢? 如果宁王已经进塔了呢,咋射? 如果……如果宁王拉肚子耽搁了时间呢? 如果…… 计划虽是周密,可是……任何一丝的变动,都可能功败垂成。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不喜欢亲自行动的原因。 因为失败意味着危险,危险可能让人死。 方继藩热爱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对生命怀有热情的人。 这样危险的事,交给那些勇敢的人去做,有什么不好? 当然,也可能会打草惊蛇,因为飞球已经当空,这一路过来,半个南昌城,都可能知道天上有个飞球。 他大爷的,宁王虽是个傻叉,可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飞球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看到了,车驾……车驾上没有太多护卫……” 朱厚照激动的狠狠捶打着藤筐的边沿:“没有太多护卫,说明宁王已经离开了车驾,快找,快找这老狗在那里。大舅哥,快将飞球移近一些。” 沈傲扑哧扑哧的转动着风轮,闷不吭声。 “发现了,发现了目标!” 方继藩也发现了。 在远处数百丈外,地面上。 一群人,拥簇着一个红袍的老者徐徐朝向绳金塔的入口。 就是他! “这厮穿着冕服啊!”朱厚照大叫:“反了,果然要反了,这绝对是要反,你看,他穿了冕服,边上还有宦官,抱着金刀。” 方继藩心里想,今日礼佛,召集南昌城诸官,想来,就是彻底摊牌。 宁王穿着冕服出现,附近只怕早已埋伏了无数的刀斧手,只要那些官员不肯降服,便立即格杀勿论。与此同时,在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宁王十之八九,也将在此宣布反叛,彻底和朝廷为敌。 这家伙……脑子一定有问题。 宁王全家都是智障啊。 不过细细想来,历史上不乏这样的螳螂挡车的蠢货。 一方面,是初代的宁王被朱厚照的老祖宗文皇帝给耍了,当初宁王被胁迫着燕王朱棣起兵,燕王许诺成事之后将天下一分为二,哥俩好,方继藩不知道当时初代的宁王信不信,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朱棣改为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让他从大宁,直接改封到了南昌,一起坐江山,不存在的,想吃狼牙棒吗? 另一方面,王爷做久了,身边总是不乏有溜须拍马之人,宁王威武,宁王好棒棒,大家自是捡好听的话说,知道宁王不满朝廷,更有臭不要脸的人,今日说弘治那个昏君,他又下了什么旨意,大明要完哪,今日说要完,明日又要完,总而言之,在宁王看来,这朝廷可不就要完吗? 这世上,只有自己最是英明神武了。 “元锡!” 张元锡已毫不犹豫,取出了弓箭。 所有人都远离他,怕影响到了他的发挥。 可是藤筐狭小,大家只好挤成了一堆,脸贴着脸,大眼瞪着小眼。 张元锡深呼吸,张弓,他闭上眼睛。 李怿已开始举着望远镜,开始观测,这是一门大学问,飞球的移动方向,移动速度,目标是否在移动,距离有多远。 这些……统统都需他不断的测算出来。 在后山,他已练习了不下数百上千次,和张元锡,早有了默契。 所以他心平气和,就如往常一般,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一步步移近绳金塔的红袍老者身上。 机会不会太多,一旦没有抓住机会,就一切全完了。 “东南三十九度半……微风,风向西,离我们水平向下七十丈。距离……四百五十二步,飞球速度七步,目标驻足了,目标驻足了。” ………… 张元锡没有发射,这是因为,距离有些远,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四百多步,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这是在飞球上…… 而李怿,则不断开始报数,一次又一次。 ………… 方继藩和朱厚照屏住了呼吸。 …… 绳金塔下。 宁王确实驻足了,在他的不远处,有侍卫引发了一场混乱。 怎么回事? 朱宸濠一愣,回眸一看。 侍卫们都抬着头,低声议论着什么? 远处,似有快马而来,似乎有紧急的消息。 朱宸濠的心,有些沉。 他的身边,乃是上高郡王朱建燧,朱建燧诧异的看着自己的父王,不,很快,自己的父王即将即大明皇帝位,号令天下,讨伐弘治皇帝身边的奸臣刘健人等。 朱建燧道:“父王,良辰就要到了。” 他开始催促。 朱宸濠颔首点头:“待会儿,去看看,是谁……在此滋事,巡抚王震人等,已拿下了吗?“ “已拿下了,那王震,叫骂不绝,说是……说是……” 朱宸濠冷笑:“等见了诸佛,再杀了他,祭旗。” “是。”朱建燧颔首点头。 朱宸濠显得随即,正要转过身去:“那狗皇帝,祸害咱们朱家江山,天下人,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父王举起义旗,诛杀狗皇帝和不臣,他日,等到了北京,便立尔为太子。” 朱建燧面露欣喜之色:“是。” 朱宸濠没有再说什么,预备要进入绳金塔。 可他的身边,几个幕僚和宁王卫的指挥,也纷纷的抬起了头:“殿下……殿下……” “何事?”朱宸濠怫然不悦。 今日……好像和自己想象中不同,理应在此的时候,自己参拜了佛祖,此后,招降朝廷派驻于此的地方官员,再之后,无数军民欢呼踊跃,在称颂声中,自己宣布称帝。 可是,先是以王震为首的一群地方官不肯依附,这里又闹出了乱子。 本王谋划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先王们的经营,那鄱阳湖的水贼,以及梅岭的好汉,统统愿意归本王节制,宁王卫,又有两万精锐,一旦起事,便可召集五六万人,到时一路顺水而下,夺下南京城,便可和京中的狗皇帝分庭抗礼。 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他忍不住怒了:“尔等可否肃穆……” 战战兢兢的幕僚,忙是回过头来,道:“殿下,殿下,您看,这天上是……是什么……” 朱宸濠下意识的抬头看天。 一个巨大的飞球,冉冉而来。 “是上天……” “殿下。”那幕友打起了精神:“天降神物,想来……这是……这是列祖列宗,保佑殿下马到功成啊。” “戳达姆娘!”朱宸濠目瞪口呆,宁王世系久在南昌,不免沾了南昌口音,朱宸濠惊的瞠目结舌,一阵痛骂,一耳刮子便朝那幕友煽去:“这是飞球,狗皇帝……狗皇帝的人……” …… “射!” 嗤…… 在两百三十步外,一枚狼牙箭,破空而出,狼牙箭如流星一般,在半空之中,划下了完美的弧形,自高而下…… ………… 噗…… 愤怒的朱宸濠,一句话还没骂完,只在刹那之间,一枚狼牙箭竟是生生的扎入他的额头。 人的颅骨,最是坚硬。 可这狼牙箭,锋利无比,且又是那力大无穷的张元锡射出,箭矢在空中,气势没有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惯性,这箭矢,生生的凿穿了他的颅骨,而后,斜下着,自他的后颈贯穿而出。 这一切……来的太快。 如电光火石之间。 朱宸濠脸上很滑稽,脑袋上,却插了一根棒棒一般。 可脑中的浆液,混杂着鲜血,却是淋淋而下。 他条件反射一般,口张开,而后,哇的无数血自口里喷出。 他身躯剧震,已无了气息,可眼睛却还是张的大大的,那不甘的瞳孔,已是涣散。接着,整个人噗通一下,径直倒地。 所有人……下巴下意识的张大起来,如塞了鸡蛋。 事实上,没有人看清,这箭是从何而来,他们看到的只是方才还气势如虹,端庄大方的宁王殿下,转瞬之间,就已成了一滩烂泥。 幕友终于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大呼。 接着,人们才反应了过来。 宁王卫的指挥毕竟见过大场面,大呼一声:“世子殿下,快扶主公进佛塔。” 可那世子朱建燧,却早已吓瘫了,面如土色,看着父王的尸首,想着父王无数个日夜的谋划,自己的祖宗,一代一代的积蓄力量,可在今日这一刻,这无数绞尽脑汁的谋划,就这么被一枚箭矢,直接落空。 朱建燧惨呼一声,顾不得自己的父王,毫不犹豫,要朝那佛塔里狂奔。 ………… 飞球上,望远镜已定格在了朱建燧身上:“此人穿着郡王蟒袍,十之八九,就是宁王之子!” 李怿开始目测,他额上满是大汗,似乎很是担心,朱建燧逃进佛塔,一旦他进入佛塔,那么……就错失了太子殿下要杀宁王全家的最好机会。 …………………… 大家微博搜索一下上山打老虎额,有惊喜。 第七百一十九章:凯旋 事实上,飞球已徐徐的飘在了绳金塔的上空。 地下的情况,张元锡觑了个清清楚楚。 他张弓,已看到了几乎要躲入了绳金塔塔下的朱建燧。 嗤…… 一箭飞出。 眼看着再往前冲几步的朱建燧,就要进入塔下,他心里竟是一喜,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好端端的,突然一箭就飞来。 朱建燧顾不得什么,只想活着,好好的活。 可在这一刻,他身子一颤。 却是一枚狼牙箭,直刺入他的后脊,随即,直接将他的后胸穿透,那穿透了他身体的狼牙箭,带着血肉,狠狠的刺在了地面上的砖世上,强大的力量,直接将砖石刺裂,尘土飞扬。 飞球在天空之,居高临下的射击,距离目标,不过是百步而已,百步之内,强力的箭矢,威力可怕到了极点。 “上高王殿下死了,上高王殿下死了。” 飞球之下,传来呼声。 张元锡深呼吸,他整个人,热血已沸腾起来。 突然……他低吼了一声,取箭,弯弓,一气呵成,眼睛疯狂在飞球之下扫视,眼看着一个军将,似乎取了弓箭,想要对飞球进行反击,箭矢嗖的一下,自飞球上射出来。 嗤…… 箭如闪电,直没那军将的心脏。 张元锡没有停留,继续取箭,继续张弓,一枚枚的羽箭,如飞蝗一般激射而下。 那宁王的幕僚在飞球之下大呼着:“快,快来救人,救宁王殿下……” 下一刻,他再也开不了口了,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呃呃呃的发出了古怪的声音,随即倒在血泊。 每一个人的反应,在居高临下的飞球上,尽收眼底,逃窜者,自是随他逃窜,可某些还不甘心的人,一个个倒下。 哪怕有人无力的朝天射出一枚箭矢。 原本,百步的距离,箭矢是可以射目标的,正可惜,这是朝天射击,只朝天射了八十步,这箭矢便无力的垂下。 而张元锡此刻,眼睛已经红了。 西山一日一日的联系,无数次的开弓,咬着牙,苦练,有寂寞,有艰辛,有汗,也有泪,可如今,这猛虎,终于出笼了。 当那箭矢自他的弓弦飞射出来时,只在那一刹那之间,张元锡感觉到的,是一种莫名的爽感,他一箭飞出,几乎已不需去看目标了。 观望目标,是李怿的事。 李怿几乎眼睛都要流出血来,太快了。 “向南十步,下方九十步上下,目标要害。” “向南步,下方九十步上下,目标命。” “命!” “命!” “!” “!” 朱厚照吓着了,看着下头,一个个穿着花绿绿衣衫的‘宁王武官员’应声倒下,起初还激动的不得了,哇哇大叫,到了后来,觉得不对劲,一个……两个……十个……十五个……十九个……二十个…… “莫激动,莫激动,别射了,再射人全跑了。” 朱厚照一把抱住张元锡。 张元锡深吸一口气,收弓。 杨彪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好狠啊。 瞠目结舌之间,杨彪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什么,下意识的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肉干,俺娘做的,吃不。” 言外之意是,狠人,咱们做好朋友吧。 张元锡深呼吸,接过肉干,味道怪怪的,不过……挺有嚼劲。 “干活啊。”方继藩大吼。 众人才想起了什么,纷纷开始取出了一捆誊写好的公告。 这公告抄写了一百张,上书:代天子制九边,及各都司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务大学士、镇国府总管、江西总督朱寿,奉天子命,击杀叛贼朱宸濠及其子,逆贼朱宸濠,狼子野心,心怀不臣之心,勾结鞑靼,祸乱国家,今本总兵官、大学士、总管、总督朱寿令曰:宁王乃首恶,只诛其家,其余者,不论,尔等负隅顽抗,则族俱灭,若开门来降,天子可敕无罪!” 方继藩最嫌的就是朱厚照这等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无论做啥事,都得要师出有名,非要给自己脑袋上,加几个乌纱帽不可。 这尼玛的一个告,你这狗官的官衔占了一大半的字啊,誊写这告的时候,不酸吗? 当然,牢骚归牢骚,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布告洒下。 漫天的纸张飘然而下,众人挥洒着布告,而后,这飞球,徐徐朝着赣江的方向飘去。 “小心啊,要在江对面降落。那里是红谷滩。” 红谷滩…… 朱厚照低头看舆图:“并不是啊,这明明是新建县城郊……” “噢。”方继藩竟忘了,这个时候,根本不存在红谷滩新区,那儿是一块不毛之地,管他呢,以后它就叫红谷滩了。 飞球徐徐越过了下头的赣江,赣江的江水翻滚着,等一过了江,铁锚便狠狠的砸下,这铁锚犁起无数的沙石,最终,狠狠的勾住了地面,而后,大家拉着缆绳,火油罐子熄灭,飞球徐徐下降。 妥了! 而在此处,却早有一队人飞马而来,乃是厂卫在新建县附近潜伏的暗卫,按照约定,他们会在此等候。 这事儿,办的可谓是干净利落,所有的目标全部达成。 痛快。 方继藩等人,则暂时进了新建县的一个庄子,到了次日,便有消息传来。 城内的叛军已释放了江西巡抚,一群叛军毫不犹豫的杀死了宁王的家眷,将他们的尸首挂在了城楼,而后,一群人呼啦啦的出城,乞降。 宁王的叛乱,犹如儿戏一般,可他毕竟是亲王,在江西扎根多年,谋划了数代人,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悲剧收场。 接下来,朱厚照决心入城。 入城会有危险,可朱厚照最爱冒险。 他让人制了木牌子,一边的牌子写着:“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行驾’,另一个牌子书:“代天子制九边、各都司总兵官’。 后头让张元锡等人敲着锣。 哐当……哐当…… 朱厚照和方继藩骑着高头大马。 这南昌城外,以巡抚王震为首,在此迎接。 朱寿是哪个,他们没听说过。 不过……人家轻易的化解了一场叛乱,不来迎接也不成哪。 当时的时候,王震痛骂宁王,已被宁王的儿子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眼看着,一干官员,就要杀了祭旗。 若非昨日有人从天而降,王震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看着那总兵官和大学士的牌子,倒吸一口凉气,儿戏吗?这谁啊。 好在,朱厚照的牌子之后,却还有一个小牌子,上书:驸马都尉方继藩行驾。 驸马都尉方继藩。 这人……有耳闻,对对对,邸报里见过…… 总算看到了熟人,虽然这熟人也不太靠谱,名声好像不太好,可好歹,至少证明了他们确实是京里来的,是自己人。 王震上前,正待要行礼。 朱厚照道:“滚开,我们先破城。” “破……破城……”王震一呆。 朱厚照却已骑着马,到了城门前,便驻足不前:“老方,你来……” 方继藩已打马而来。 朱厚照道:“你先跨进去,主意是你的,飞球也是你的,我就提供了一个不成器的弟子,陛下不是说了吗?先登着便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倒是不客气:“那我先进城了啊。”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赶紧。” 方继藩便打马入城,两侧,跪满了人,方继藩有些担心,别自己打马进去的时候,一队刀斧突然杀出,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在平静度过。 朱厚照等人也已入城,那王震笑呵呵的又凑上来。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宁王在哪里?” “宁王的尸首在……” “给本太子取来,本太子说杀他的。” “……”王震道:“殿下,他已死了。” 朱厚照郑重其事道:“在本宫心里,他还没有死。” “……” 方继藩突然觉得,朱厚照有诗人的特质,虽然有点二。 不多时,有人抬了宁王的尸首来。 朱厚照下马,持长剑,狠狠在宁王的尸首上戳了几个窟窿,方才大骂:“行刺我父皇吗?你也配,今日杀你!” 那宁王,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朱厚照却已心满意足:“他的儿子们,可还有活的吗?” “都死了。”王震一听父皇,再联系到朱厚照姓朱,又见驸马都尉伴在左右,心头一震,他难道就是……不会吧。 可此时,王震一下子恭顺了许多。 太子啊……还是活得,离自己这么近,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是太子啊…… 王震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殿下,都死了,臣……这就命人将他们尸首抬来。” “抬尸首做什么?”朱厚照有点懵。 王震道:“殿下……可以鞭他们尸啊。” 朱厚照脸腾地一下红了:“讨厌,你以为本宫是变态吗?要鞭你自己鞭去,亏得你还读过圣贤书,一点公德心都没有,仁义二字被你家狗吃了?” 王震:“……” 第七百二十章:殿下无敌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杀了那朱宸濠一遍之后,左右四顾。突然想起一事来,对王震道:“你见着了刘瑾吗?” “刘瑾?”王震一呆:“此人不知是谁?” “是本宫的伴伴。”朱厚照比划了一下:“生的极丑,贪吃、懒、怕死,说话时,嗓子像……嗯……很浑厚。” 王震摇摇头:“下官尽力去寻访一下。” 朱厚照感慨道:“或许,他已就义了,本宫回了京师,该给他立个衣冠冢,可怜的刘伴伴,他总是这样不小心。也罢,入城。” 入了城去,这城中的宁王卫,统统都降了。 不过当初宁王所勾结的鄱阳湖水盗,却都看押了起来,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盗贼,可不是说赦免就赦免的。 而今,这些人缴了武器,被看押起来。 听说拿到了盗贼,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 这样的盗贼,竟有数万,且都是凶残无比,为害一方,朱厚照立即领着方继藩等人到监管的营地去看。 “本宫要杀几个贼来看看,且看看这些狗贼,敢不敢反咱们大明。” 朱厚照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出了京师,他如一只出笼的小鸟。 方继藩也捋起袖子来:“我也杀一个,省的有人说闲话,白来一趟。” 方继藩对于坏人,历来是不留情的。 兴致勃勃,跟着朱厚照一道到了看押的大营,顿时有军士揪着几个匪徒来,可一看这匪徒,朱厚照有点懵了。 来人,是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从残破的衣衫里,裸露出来的肌肤,干瘪的很,既像枯木,又如皮囊里,包着骨头。 这……就是贼?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 “饶命,饶命……”几个鄱阳湖的水贼痛哭流涕道:“饶命啊。” 朱厚照吸了吸鼻涕,捂着嘴,因为对方臭烘烘的。 “这些人是贼?” “正是。”随来的锦衣卫千户张晋笑呵呵的道:“殿下,这些贼最是狡猾了,殿下不要中他们的奸计,他们早早就勾结了宁王,死不悔改。” 朱厚照又吸了吸鼻涕。 本是兴冲冲的来,可瞧见这几个水贼,朱厚照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了。 他上前去,细细打量这几个水贼,而水贼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傲害怕这水贼暴起伤了朱厚照,正要按剑上前。 方继藩却一把将他拉住。 朱厚照仔细的打量了这水贼,又开始吸鼻涕。 “带动本大学士、都督、总兵官、总管的行驾来。”朱厚照说着,面无表情,背着手,转身走开。 ……… 到了行辕。 朱厚照落座。 方继藩等人各自落座。 那水贼便被带了来。 朱厚照道:“本宫饿了。” “有、有、有,我这里又干肉,我娘做的。”杨彪忙是取了几片肉干来,朱厚照取了一片,而后送这水贼每人两片:“吃。” 朱厚照率先吃了,味道不错,除了有点骚,不过朱厚照不在乎。 水贼迟疑的看着朱厚照,而后,也顾不得许多,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朱厚照大笑:“他们像刘伴伴。” 几个水贼吃完了,朱厚照便道:“给他们取点茶水来。” 那张晋皱着眉,不知殿下要故弄什么玄虚。 有人取茶水来,水贼们忙是喝下,依旧跪着。 朱厚照便道:“你们为什么做贼。” 为首的老贼道:“不做贼便要饿死,前些年,鄱阳湖年年水患……” 朱厚照道:“做贼能吃饱肚子吗?” 这老的贼便哭道:“都填不饱肚子,做良人的时候,颗粒无收,还欠着租,只好做贼。做了贼,更可怕,穷人抢了也抢不到一斤米,富贵人家,也抢不着他们,他们院墙高,有护卫,有大狗……” 朱厚照便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做贼是要掉脑袋的。” 水贼们便哭起来。 朱厚照吸吸鼻涕,染了点风寒了,他有点怀念刘瑾来,平时在夜里,都是刘瑾守着自己睡觉,自己若是踹了棉被,刘瑾隔三差五,便会来掖一掖被子,现在没了刘瑾,被子踹下地了,自己也浑然不知。 “你们吃饱了肚子,还会做贼吗?” 水贼们楞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纷纷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朱厚照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道:“小老儿熊二。” 其他人道:“我叫钱十三。”“我叫朱九。” 朱厚照抚额,还有一个姓朱的,丢人哪。 朱厚照便站起来:“好,以后不许做贼了啊,回去告诉其他的贼,今日起,你们就是良人,世世代代,都是良人,再做贼,本宫剐了你们,我叫朱寿,我说话算数的。” 众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不可置信。 几人千恩万谢,正待要走。 朱厚照道:“回来。” 几个人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朱厚照改了主意。 朱厚照道:“杨彪,还有肉干嘛?谁还有干粮?” 大家只好搜了搜自己身子,各种的零食统统都抖落了出来。 朱厚照拿了块布一卷,交给那熊二:“回去吃吧,好了,快滚,本宫讨厌穷人。” 熊二忙是千恩万谢,匆匆而去。 待人走了。 朱厚照顿时怒气冲冲,那巡抚王震见太子盯着自己,忙道:“殿下……” “你娘的,你饿本宫,本宫也反,这狗皇帝不让人吃饱肚子,不反了做什么?难怪朱宸濠那老狗,竟可以煽动这样多的人,还不就是狗皇帝和你们这些狗官吗?” 王震吓得啪的跪地:“殿下……” 朱厚照皱眉:“土豆、红薯,为何没有推广?” “这……”王震看了一眼朱厚照,道:“本是要推广的,可是那朱宸濠想来认为这是陛下要推广的东西,所以十分排斥……万般阻扰。” 朱厚照冷笑,指了指王震:“狗官,滚!” 王震觉得自己的受了侮辱,想说什么,最终却咽回了肚子里,乖乖告退。 等王震一走,明儿:“老方,你平日咋教本宫的,现在有办法吗?” 方继藩看着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都很有正义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方继藩想了想:“我看红谷滩那一带,竟有不少淤地。” 朱厚照道:“而后呢?” “先从红谷滩那儿折腾起。” “准了。”朱厚照干脆利落:“让那狗皇帝和狗官们看看,什么叫知行合一。” 方继藩苦着脸:“殿下,别在臣面前说狗皇帝可以吗?你可以背着我说。” “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朱厚照吐字清晰,一口气连说四次。 “……” ………… 次日一早。 一封旨意到了行辕。 张晋像吃了苍蝇一般,想哭,他要吓尿了。 可他身后,有一柄刀架着他,拿刀的人是张元锡。 “敕命!” 张晋无奈大吼。 朱厚照则带着方继藩等人,欢天喜地的道:“儿臣接旨。” 张晋道:“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九边、诸都司总兵官…………” 一连念了许多头衔,最终张晋念道:“敕其为天下屯田大都督,驸马都尉方继藩,为副!” 朱厚照道:“儿臣接旨。” 拿了旨意,朱厚照气势汹汹:“父皇总算还有一点良心,也知道百姓们的艰辛和辛苦,既然命本宫为大都督,那么,将所有的水贼都召集起来。” 朱厚照说着,换了一身短装,这里可是数万水贼,他从水贼里,挑了一百多个有铁匠经验的人出来,而后,将无数收缴的兵器,开始回炉改造为农具。 红谷滩那里,已是架起了一个个棚子。 这里几乎没有田,因为江水湍急,有时干涸,有时江水却是泛滥成灾,一旦到了河水暴涨的时候,原先的田地,便俱都冲毁。 宁王府的钱粮,俱都查抄,粮食统统搬来了此,建起了谷仓,方继藩琢磨着,想要在这红谷滩,至其下的红角洲、九龙湖一带开辟出良田,便需先修筑一条堤坝。 而后,再挖出无数灌溉的沟渠,如此一来,即可引水灌溉,又开开辟出无数的良田。 有了这些良田,再引入大量高产的作物,这江西一带,这里便可作为一个农业的示范基地,这些经验,还可推广至鄱阳湖一带。 朱厚照倒是不闲着,亲自领着贼人们去梅岭里采石,而后用藤将石头筐起,用来修筑堤坝,方继藩很无奈,只好带着锄头,先让人绘制了一个沟渠水网的图纸,而后带着人去丈量土地,挖沟。 其他人也都不得不忙碌起来。 小朱干活却是极认真的,他亲自扛着石头出现的堤坝上时,这些贼人都有点发懵。 说实话……没见过这样的大都督啊。 熊二先是有点懵,起初将他们驱赶来此,他还以为这是要被拉来做苦役,可随后,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 还有。 另外,很多关于小朱的描写,比如用刀砍一砍宁王的尸首,还有和颜悦色的给熊二肉干吃,其实都算是《武宗实录》的还原。 比如给肉干吃的,其实是历史上小朱巡江南的记载,原句是:词色甚和(和颜悦色),遂烹茶茗以献(老人献上茶水给小朱喝),顾从者收果饼,自食两枚,取二枚赐老人。(小朱吃了老人的茶之后,让人取了饼出来,自己吃了两个,回赠老人两个饼。) 其实有很多类似的小细节,都藏在故事里,不过经过了的艺术加工,嗯,大致如此。 第七百二十一章:御驾亲征 京师。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个宦官,火速的抵达了紫禁城的一个偏殿,附在萧敬耳旁,耳语了一番。 萧敬吓尿了。 他脸色惨然,一把揪住了这小宦官的衣襟:“当真?” “当……当真……”小宦官要哭了。 萧敬魂不附体,也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犹豫再,最终……匆匆的赶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热乎乎的,有了无烟煤,再加上现在弘治皇帝也是有矿的人了,这暖阁里的地龙,也舍得烧了,因而,这暖阁的夹墙里所烧的炭火散发到了暖阁里,整个暖阁里热烘烘的。 刘健等人跪坐着,而英国公张懋激动的不得了。 他打开了舆图,当着陛下和刘健、李东阳、谢迁、马升、张升等人面,喋喋不休的道:“宁王一旦反了,势必要顺水而下,定是想要攻略南京,达成划江而治的局面。否则,以他的实力,断无可能北上,臣还听说,他收买了鄱阳湖的水贼,这些水贼,正好可以作为他顺江拿下南京的骨干。他想要攻打南京,其首要的目标,即是九江,陛下,九江这些年来,武备松弛,附近的卫所,几乎是老弱病残,若是现在这个时候,宁王反叛,只怕这九江,转眼之间,就要落入九江之。” 他顿了顿:“因此,和宁王决战的地点,决不可在九江,倒是安庆,最是合适,此地被靠都,因而,驻扎了大量的军马,城池也极高大,应立即下旨,命人用铁索横江,在这一带,布下防线,阻止宁王东进。” 弘治皇帝等人不断点头。 张懋确实是个眼光独到之人,他似乎对于大明的每一处驻扎的军马,每一次城池的防备,以及各处的地形都了然于心,因而说起来,可谓头头是道。 “至于江西,被宁王所经营,这赣北和赣西一带,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尤其是宜春、上高、高安等地,为历来宁王所染指。所以,为了牵制宁王全力东进,就必须在赣和赣南一带,其以吉安府为心,派遣钦使,招揽义军,也不必令他们进攻,只需让他们虎视眈眈南昌,便足以令宁王不敢全力攻安庆。” “有了这两,宁王既不能全力拿下安庆,又害怕腹背受吉安之敌,只要他还被困在赣北,毫无作为,等我朝廷派大军至赣北一带扎营,宁王自然,不攻自破了。” 那谢迁忍不住道:“英国公,可若是宁王不取安庆和南京,而是攻赣南呢。” 张懋爽朗大笑起来:“这,谢公就有所不知了吧,江西乃四战之地,北是江,这赣西,山峦起伏,赣东,亦是大山连绵,赣南,更是群山连绵,他除了顺江而下,取南京,无论向哪一路,都是自取灭亡,他所招募的数万人,能有多少力量,岂可在连绵山川虚耗,这是找死。他若是南下,朝廷只需数千人,谨守各处隘口,便教他插翅难逃,死无葬身之地。这行军打仗,可不是对着舆图胡口几句就可以的,要研究好山川河流,这么说吧,谢公可听说过,历朝历代,可有起于江西,而得天下的吗?” 众人默然,有道理。 张懋笑吟吟的道:“所以,宁王不可惧,要对付他们,关键在于安庆,安庆若是若磐石,宁王便是瓮之鳖,陛下给臣十万精兵,臣八个月之内,便斩宁王首级于南昌城下。” 弘治皇帝听了张懋的分析,心里大定,微笑道:“张卿家此乃谋国之言,朕听了,心甚慰之,果然不愧是河间王之后啊。 河间王,乃是张懋祖宗张玉的追封的爵位。 张懋一听河间王字,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先祖,眼圈便红了,拜下:“老臣为名将之后,一生碌碌无为,早有效先父祖为朝廷立下大功之心,上报君恩,下安黎民,如此,方不辱没祖先,遭人耻笑。陛下托付重任,老臣岂有不尽心之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听卿只言,朕心甚慰。” 却在此时,那萧敬来了。 萧敬不断给弘治皇帝使眼色。 弘治皇帝皱眉:“萧伴伴,何事啊。” 萧敬要哭出来,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皱眉:“你直言便是。” 萧敬带着哭腔:“陛下……奴婢……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太子殿下,不知所踪……” 弘治皇帝冷冷道:“又不知去哪儿玩了。” 萧敬摇头:“根据东厂的查访,方知,他一路……去了南昌府,这沿途的驿站,都有一个叫朱寿的人住店,相貌和性子,都和殿下一般无二,不只如此,殿下还带去了四个扈从,据说……是要去亲取下宁王的首级……” 弘治皇帝懵了。 &nsp; 卧槽。 带着四个人,他就去了南昌府。 还要去杀宁王。 他以为他是谁啊?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小畜生!” 刘健、张懋等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拜倒:“陛下勿忧。” “他要气死朕哪。”弘治皇帝怒道:“方继藩呢?” “方继藩……不是和太子同去的,可是次日,却也心急火燎的南去了,奴婢在猜测,定是方都尉知道了些什么,想要将太子殿下追回来,可现在还没消息,奴婢又猜测,想来……想来,他找到了太子殿下……” “然后呢?”弘治皇帝质问。 “找到了太子殿下,应当,就和太子殿下,一起去南昌府了吧。” 弘治皇帝要昏厥过去,狠狠的握拳,砸在了御案上:“你方才明明说的是,方继藩去追太子了。” 萧敬瑟瑟发抖:“可是找着找着……” “够了!”弘治皇帝服了,彻底的服了。 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不容易觉得这小子出息了,他又来这一套,他怒气冲冲的道:“仁寿宫、坤宁宫、公主府知道吗?” “不,不知,奴婢不敢说。” 弘治皇帝暴跳如雷:“那就一个字都不要说,气死了哪一个,朕决不饶你。” 众人同情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自己都要气死了,结果……还惦念着太皇太后,张娘娘和公主殿下被气死了,真是……惨哪。 “陛下。”张懋道:“事急矣,太子殿下,只怕凶多吉少,而今,钱粮已调度了大半,老臣这就领兵,直扑南昌府,一面命人,四处搜索太子和驸马都尉。”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这么干了。 人都跑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平叛,绝不耽搁。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额头,焦灼的来回踱步:“父母在,不远游,这话,没人教这小畜生吗?这小畜生,他死了便罢,若活着,朕不打死他。” 弘治皇帝险些要昏厥过去,突然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朕的儿啊,朕生你养你,你何至使朕如此,朕做了什么孽,何至如此?” 刘健等人吓坏了,诚惶诚恐:“陛下勿忧,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揪着心口:“当初,他走在哪儿,都牵着朕的,朕在批阅奏疏,他便坐在朕的膝间,黏着朕,一时半刻不见了朕,都要滔滔大哭,从前那个厚照,现在怎么就这么嫌恶朕,恨不得插翅到天边去。” “陛下……”众人纷纷落泪:“陛下还是先想办法。” 弘治皇帝失魂落魄:“想办法?对,是该想办法,这个小畜生,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连骂了四句小畜生,方才抬眸,厉声道:“亲征,御驾亲征!” “什么?”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态度坚决:“今宁王叛乱,朕若不亲自平定叛乱,愧对先祖,太祖高皇帝,历来亲自冲锋陷阵。皇帝在时,亦是亲阅军,出关平贼。哪怕宣宗诸先皇,亦是亲自巡阅军。自自登极以来,天下大体承平,而宁王之叛,事关重大,非及早平定不可,朕御驾亲征,可鼓舞军,使将士奋勇,朕意已决,谁也不可再劝,英国公张懋,汝为先锋,朕率京营,随即即到,传旨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刘健想要劝说。 弘治皇帝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刘健一眼:“若是卿家的儿子,同样不知所踪,也可以说,万万不可吗?” 刘健沉默了。 倒是此时,礼部尚书张升急了,他是礼部尚书,怎么能让陛下亲征呢,这礼法上…… “陛下,臣子若是不知所踪,臣自当以家国为重,断不会任性而为。”张升振振有词道。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萧敬则看了张升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奴婢记得,好似……陛下带去的几个扈从,有一人……叫张元锡,张公,此人……和你什么关系?” “……”张升懵了,而后啪嗒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喃喃道:“萧公公,你莫要玩笑。吾儿有腿疾,他……他……怎么可能……去南昌呢,这……这……哈哈,太可笑了。” ………… 第五章送到,身心疲惫,累死了。睡觉觉。 第七百二十二章:恩师无事 有腿疾还去南昌? 张升看着萧敬。 不敢相信。 太子带着几个扈从,就有自己儿子。 他不敢相信。 可是……却又不得不信。 萧敬是不会开玩笑的,这事儿,只要一查即知。 张升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哭。 找死啊,这是找死啊。 那宁王,勾结了鄱阳湖水贼,又有宁王卫,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或许,现在宁王已经反了,这个时候,去南昌,还号称要杀宁王,这不就是在找死吗? 张升想死。 他无措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速去准备吧。” 一直诏令,转瞬间而出。 一时之间,京中沸沸扬扬。 可陛下一意孤行,在当日,英国公张懋代天子巡阅了三千营,次日一早,三千营开拔。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天子守国门的方略。 其实这更像是宋时强干弱枝战略的延续。 在宋时,大量的军队集结在国都,牢牢掌控在皇家手里,以至于边镇和地方州府,几乎无兵可用,一旦到了战时,再从开封抽调兵马,军队的调度,极为繁琐,这也是宋时虽有禁军百万,可实际上,对于边镇的控制力并不强的原因。 而文皇帝吸取了这个教训,一方面,大明的精锐不能形成藩镇,最终被边镇的军将们控制,既如此,索性定都在大明隐患最大的北方,也即是北京城。 如此一来,国都距离前线极近,而天下最精锐的兵马,屯驻于京师,朝廷可以随时掌控,不必担心,形成藩镇的局面,又因为京师距离边镇不过数日之遥,自北京走一两日,便可出关,因而,一旦有了战事,朝廷可以随时调用京营驰援,哪怕是平时,京营和边镇,也可来回换防,不需太多成本。 这个国策,既吸取了导致唐朝灭亡,地方将军们拥兵自重的教训。又吸取了北宋强干弱枝,以至北宋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也导致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即边镇虽是固若金汤了。可因为天下的精兵,都聚在京师和边镇一线,南方,尤其是江南一带,大多是普通的军卫为主,这些军马,几乎没有薪俸,管理紊乱,说他们是民兵,都算看得起他们。这才是区区一个倭寇,引发了东南混乱的直接原因,靠一群农民,能驱逐水寇吗? 现在宁王作乱,之所以引发朝廷动荡,也正因如此,宁王是蓄谋已久,他的宁王卫,势必是精锐,又暗通了水贼,而江南一线的官军卫所呢,几乎没有一个,能战的,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军马,也只有守备南京的一些卫队,还可一战。 朝廷要讨伐宁王,就必须抽调京师的京营,可皇帝在京,边镇也需防备,京营人马,又不能抽调太多。 现在……问题解决了。 陛下御驾亲征,于是乎,三千营,五军营、勇士营、骁骑营、神机营、金吾卫,倾巢而出。 御驾亲征,动员的反而极为迅猛。 张懋率军出发不久。 弘治皇帝行在便已出京,浩浩荡荡的勇士营随扈,张懋是先锋,天子自居中军,左右两翼,则为精锐的三千营,此后,各地五军营骨干抽调而出。 此次,弘治皇帝决心将士的封赏,支取内帑,这令陪驾的众臣,还有内阁各部,心里好受了一些。 陛下有银子啊。 大家早就私底下算过了,内帑里的存银,至少六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太惊人了,现在内廷的收益惊人不说,最可怕的是,陛下他只进不出。 礼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侍讲学士欧阳志,俱都随行。 因为中军出发的极快,只用了两三日时间,便直接出了京,勇士营和金吾卫伴驾左右,这万余军马,又有两万的三千营和部分的五军营护翼,前头更有有骁骑营为先锋,再之后,则是六七万五军营,粮草调度不及,虽此前兵部为了平叛,已在各处征召了民力,在沿途有所供应,可想要维持十数万大军,还有捉襟见肘,所以后队殿后的五军营,则故意放缓了开赴的脚步。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前锋和中军先行,这引发了巨大的担忧。 从前的弘治皇帝,对于大臣们的建议,历来是愿意听取和采纳的,可近来,越来越开始‘蛮干’起来,臣子们根本拦不住,对他莫可奈何。 出了京,弘治皇帝只一味命中军急行,中军走的太快,左右两翼,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前锋的张懋一看,哎呀,陛下的中军都要追上来了,于是,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疯狂的斥候,在沿途各州府游荡,因为急行,他们需更快捷的打探各处,防止出现可能出现的敌情。 弘治皇帝骑上了马。 坐在马上,他气喘吁吁,尾随而来的萧敬一味苦劝,请陛下上乘舆,可弘治皇帝却是大手一挥,以至于,一日骑马下来,便觉得两侧的大腿被磨破了,淤青了一块,他咬着牙,让人用热巾敷了,方才缓解一些。 此时刚刚扎营,欧阳志没有去吃饭,他的右手,还是被包扎的像个猪肘子。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两股没有磨破吗?诶……要不要也敷一敷?” 欧阳志道:“陛下,臣久习弓马,已是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弘治皇帝感慨;“当初听说太祖马上得天下,今日方知,人在马上,何等艰辛……”他情绪不好,郁郁不乐,若不是天色要黯淡,他甚至还想催促中军再急行数十里。 欧阳志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想来为太子殿下,心急如焚吧。” “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痛骂:“当初若知道他是这般,真恨不得溺死他。” 骂了一通,也没有解恨,却是突然一叹:“可即便是畜生,也有舐犊之情啊,太子再顽劣,他也是朕的儿子,是朕的骨肉,他调皮,是朕疏忽了他,没有将他教育成才,这是朕的责任。他总是一意孤行,急于立功,朕在想,或许是朕真的错了,朕有时,对他过于苛刻,总希望他能做个完人,这压力,太大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郎,怎么承受的了呢?朕未成年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自幼被朕和她的母后溺爱,可现在长大了一些,朕却又期待他能做个好太子,如朕做太子时一般,这……” 弘治皇帝说罢,摇摇头。 “是朕错了,既然错了,就要弥补,朕得将他找回来,他不能死啊。” 欧阳志道:“有恩师在,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 弘治皇帝一直奇怪,为啥欧阳志在得知太子和方继藩跑去了南昌府,他一点都不急,现在听了欧阳志的话,弘治皇帝不禁道:“卿一点都不担心?” 欧阳志摇头:“恩师不会有事。” “倘若有事呢?”弘治皇帝不满意这等干巴巴的回答。 欧阳志如复读机,还是那等稍稍卡壳的那种:“恩师不会有事。” 弘治皇帝绝望了,他放弃了继续询问,只道:“朕要早些就寝,明日,还要赶路。” 他一声叹息,心事重重。 …… 大帐之外,马文升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点上火,因为大军出来的太急,兵部的准备不够充分,预备的帐篷不足,粮草,也大多都是库中的陈粮,各处的军将,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叫苦。 马文升既不敢说,你们找皇上去,这怪不得本官。又不能说,你们吃*去吧。 却只好和颜悦色:“共体时艰,共体时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哎……” 好不容易挣脱开这些军将,帐篷不够,他和张升同住一个帐子,掀开帘子进去,便见张升背着身,抹着眼泪,马文升又叹息:“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张公,别哭了,哭了也哭不回来。” 张升眼泪泛滥出来:“负图,你这就不知了,吾儿有腿疾啊,去了南昌府……哎……宁王狼子野心,一旦察觉了他们,岂会轻易放过?” 马文升不想听他唠叨,白日伴驾的时候,他听弘治皇帝碎碎念已念的够多了。 太子擅自去了南昌的事,乃是机密,只是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因而,陛下也只能跟有限的几个人说,自己是受害者啊。 “天哪。”马文升锤着自己心口:“上苍不仁,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闹心啊。养儿莫若养犬。” 张升幽怨的道:“吾儿非犬。” 马文升已是疲惫不堪,陛下只管着出征,自己却需居中调度,且这中军,乃勇士营和金吾卫,不在兵部尚书的管辖范围内,人家可不像京营那般,跟他这兵部尚书客气,住的不好,吃的不饱,是要骂娘的,且又走了一日,累得一塌糊涂,索性不理抽泣的张升,靴子也不脱,倒头便睡,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张升也只好忧心忡忡的,伴着这鼾声,勉强睡下。 …………………… 第一章送到,今天起得太迟了,又查了一点资料。 第七百二十三章:英国公有喜了 张懋率先锋骁骑一路急行,等大军至河南,刚刚歇下,需等斥候回报,方可继续南下。 张懋出自武官世家,虽是现在情势,万分紧急,却依旧还是一丝不苟,半分不敢怠慢,绝不敢贪功冒进。 到了大帐,他解下了衣甲,便召众将到了大帐。 张懋一脸疲惫,眼睛却死死盯着舆图,他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倘若是太子殿下遇害,那么,陛下势必龙颜震怒,这时,就绝不是安庆决战了,毕竟,毕竟绝不会容许,等宁王的水师顺江而下,夺取安庆,原本张懋预定的安庆决战落空,那么,势必要急攻南昌,一旦如此,只怕朝廷的损耗不小。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斥候火速进来:“公爷,路上有南昌来的飞马,被卑下劫了。” “南昌来的?”张懋一愣。 他看着来人,心里说,莫非是宁王派人挑衅,又或者,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甚至……可能不可能,宁王已经反叛? 此战,对于张懋而言,很重要。 他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他希望靠自己,来延续张家的荣光。 张懋上前一步:“人呢?” 几个亲兵,便押着一人进来。 这人显然挨揍了,口里囔囔道:“我乃急递铺的差役,你们不可这样对我……” 其他众将,纷纷抬头,看着来人。 张懋厉声道:“你是何人,从南昌来的?传什么消息?” “这是四百里加急,是送往通政司的,寻常人,不得拆阅。”这差役道。 “去你娘的,你可知道老子是谁?”张懋急了。 战情如火,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来人,将他的急报取来。” 几个亲兵便上前,几人按住这可怜的差役,有人夺了火漆密封的奏报,送到了张懋的面前。 张懋坐下,冷哼一声道:“老子是英国公张懋,奉旨讨朱宸濠,战事紧急,谁和你啰嗦?”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其他军将一眼,接着,撕了急报的蜡封,将急报取出。 这一看……眼珠子有点直。 宁王伏诛。 顷刻破城。 射宁王及其子者,乃是世袭千户张元锡。 “张元锡是谁?”张懋突然怒吼。 军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认得。 先登南昌城者,方继藩…… 方……方……方继藩…… 他……先登城了…… 噗…… 也不知是热血上涌,还是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堵住了自己的喉头,张懋深呼吸,突然一口老血喷出来。 众将慌了:“公爷,公爷……” “出了何事?公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大不了,就是叛军拿下了安庆,可区区安庆,虽是津要之地,可公爷您要保重啊。” “宁王狗贼,灭亡只在旦夕,今陛下亲征,十万大军,半年之内,势必踏破南昌,公爷勿忧。” “……” 众将只以为,一定有了极糟糕的消息,再糟糕,想来也不会有叛军奇袭安庆,拿下安庆更糟糕吧。 张懋的手发抖。 他继续看下去。 宁王、上高郡王死,余者皆降……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南昌,南昌阖府上下,安定如初,今缚宁王眷属九十七人,候陛下处置。 张懋脸色煞白。 南昌……就这么平定了…… 那老夫来此……做什么? 天下无贼啊! 张懋要哭了。 天下无贼,要我何用? 可怜我张懋,五岁蹲马步,七岁学弓马,九岁读兵书,十三岁入军营观摩学习,二十岁,方有小成,随叔伯们巡阅边镇,二十三岁,得金腰带,三十岁,都督五军都督府,至此,却是蹉跎了二十年,二十年,连只鸡都不曾杀过。 上天哪,赐个贼给我张懋吧。 哪怕是阿猫阿狗也好。 他口中继续一甜,又一口血喷出。 区区数人,怎么可能平定如此叛乱? 我不信,我不信! 这一定是宁王的阴谋。 可是…… 张懋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不能不信,上头,是太子殿下亲书,太子狗爬一般的字,他记忆深刻。 二十年哪,等了二十年…… “公爷。”众将见状,早已面如土色,纷纷拜倒:“公爷节哀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张懋抬眸:“没柴了。” “什么?”众人看着悲痛的张懋。 张懋深吸一口气:“宁王……已死。叛乱……平定了。” 众将一听,先是一喜。 这些骁骑营的丘八,在京里好好的,谁愿意去打仗哪,打仗好可怕,待在京里多安全。 这叛乱平定了,这敢情好哪,只是,怎么平定的呢? 众人又看向张懋,却见张懋眼里,夺眶泪水流出来。 这是一种幻灭的情绪啊,一切成空。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公爷,不要说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都他娘的说了。”张懋厉声道:“叛乱平定了,你们……可以回家了,要过年了,回去陪着婆娘,和孩子们,一道好好的乐一乐。” “公爷就不要说笑了,若是叛乱平定,公爷何至如此,定是出了大事,还请公爷如实相告。”众人不肯信,叛乱平定了,普天同庆了,对啊,正好回家过年呢,公爷您哭什么。 张懋却是沉默了很久。 似乎是在酝酿着情绪。 他这张老脸,踟蹰了老半天,方才嘴一咧,终于露出了笑容:“哈哈,哈哈!” 众人依旧古怪的看着张懋。 不太对劲。 张懋含泪,又大笑几声:“这是……喜极而泣啊,好了,传令下去,大军就此驻扎,尔等在此,候命,明日,不必向南开拔,叫几个人,连夜随老夫北上,老夫……要去中军,面见陛下。” 他站了起来。 努力的克制着内心那疼的感觉。 自己理应高兴的。 人生多美好啊,自己世袭了爵位,一辈子无灾无病,这是多少人,都向往的日子啊。 自己还会祭祀,陪着列祖列宗们,和他们心灵沟通,列祖列宗们在天上,每日都看着我老张,这……有什么不好。 真是完美的人生啊。 他心里这般想着,心里心底深处,还有刺痛的感觉。 众军将听罢,这才狂喜起来。 张懋毫不犹豫,立即带着几个亲兵,连夜飞马急行。 ……………… 中军。 大帐里,冉冉的亮着灯火。 可是陛下,已经就寝了。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天很冷。 可萧敬却没有去睡,他得在此值夜,陛下最近情绪很糟糕,夜里不能没有人,而其他的宦官,萧敬也不放心,现在的宦官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一个个毛手毛脚的,就晓得偷偷的躲起来玩叶子牌,或是背后说人是非,个个好吃懒做。 萧敬披着一件大髦,头顶着钦赐的梁冠,大髦之下,则是一件圆领的大红飞鱼服,这里头,还有一层袄子和毛衣,可即便如此,大帐之外雪絮纷飞,萧敬依旧冻得哆嗦,口里呵着白气儿,双手拢在袖里,蜷着身,又害怕自己脚趾冻着,便来回的在账外踱步。 欧阳志就在不远的的小帐里,他去休憩了片刻,到了后半夜,便披着大髦来,如猪肘子一般的手,掩在大袖底下,欧阳志上前,道:“萧公公,你去歇了吧,学生在此,守一阵。” 萧敬困的不行,身子弓着如虾米一般,看了欧阳志一眼:“罢了,也就这两个时辰了,欧阳侍讲手受了伤,还是多睡一会才好,咱已习惯了,想当初,陛下经常熬夜批阅奏疏,都是咱伺候的。” 欧阳志道:“明日还要行军赶路,我已睡过一阵了。” 萧敬沉默了。 虽然皇帝和内阁诸公们都对欧阳志赞不绝口。又虽然这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 说实话,萧敬对方继藩挺不待见的,这厮动不动就侮辱自己啊。 可是……看着老实憨厚的欧阳志,萧敬却是吁了口气。 其实……无论任何人,哪怕卑鄙无耻,其实也是愿意和老实憨厚的人打交道的,这人……太实在,实的过了头,虽觉得有些傻,却也令人敬佩。 萧敬不禁感慨:“方继藩人不怎么样,可收的门生……” 摇摇头:“有劳你了,记着啊,陛下若是说了梦话,你别进去,小心惊醒他,陛下夜里睡不踏实的,尤其是这几日。还有,大帐里有暖盆子,这炭火,大抵再烧一个时辰,便要熄了,过半个时辰,你猫着身子进去换一换。若是陛下起了夜,会咳两声,这说明陛下全醒了,这隔壁的小帐里,一直温着一副茶,你端过去,不必试凉热,那茶一直微微温着的,正合适。” 欧阳志颔首:“我记下了。” 萧敬又道:“倘若陛下半夜里大叫小畜生,你别管,陛下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呢,你径直进去,反而让陛下心里不舒服,他得自个儿清静下来。” “是。”欧阳志又点头。 萧敬交代完了,总觉得还有一些不放心,却又不知还该交代什么,索性苦笑,正待要走,黑暗之中,却有人疾步而来:“陛下睡了吗?英国公张懋,有要事求见。” 英国公……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来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太子出息了啊 英国公。 萧敬一脸诧异,看着木然的欧阳志。 这欧阳志,还真有……大将之风。 他竟不惊讶…… 萧敬更是诧异无比了。 要知道,这肯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啊。 英国公的职责是什么,是作为先锋,他是主将啊,主将岂可擅离职守? 可英国公,却是摸黑回到了中军大营,这是啥意思? “欧阳侍讲,你怎么看?”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一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 萧敬也迟钝了。 随即,他眯着眼,朝来人道:“陛下已经就寝,这些日子,陛下身体有所不适……好不容易睡下,且将英国公叫来吧,看看是什么大事。” 过了片刻,英国公便来了。 萧敬见张懋眼圈竟是红的。 竟好似是……哭过。 萧敬转瞬之间,吓尿了。 啥事,出啥事了?先锋的骁骑营全军覆没了?大明的江山完了? 这英国公张懋,好歹也是两朝元老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成天去祭祀的人,最是端庄,什么事能让英国公如此……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那张懋上前。 “我要见陛下,这里有加急的奏报,非要陛下看过才好。” 萧敬道:“何事?” 张懋嘴唇嚅嗫了一下,却是有点说不出口,他怕自己说出来,又要悲从心起。 一看张懋的样子,萧敬更是感觉到事态严重,他想说什么,这时,大帐之中却道:“何人?” 是陛下的声音。 萧敬顾不得张懋了,忙是入帐,大帐里只点了一小盏的油灯,昏昏暗暗的,萧敬拜倒,对着昏暗的床榻道:“英国公张懋求见。” “什么时辰了?”其实弘治一宿都没有睡,辗转难眠,却又不希望惹的别人担忧,便假装熟睡罢了。 此时听到外面动静,自是不免询问。 听萧敬说张懋求见,弘治皇帝一愣:“他不是在先锋营中吗?” “是?”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皱眉。 “奴婢不知。”萧敬想了想,难以启齿:“奴婢……见英国公眼里……带着泪光。” 弘治皇帝顿觉得天旋地转。 出事了,果然出事了,英国公是何等人,什么事可让他眼里带泪。 弘治皇帝艰难的道:“叫进来吧,叫进来,掌灯,掌灯……” 弘治皇帝则独自艰难的趿鞋而起,只穿着里衣,来回的踱步。 张懋很快和欧阳志一道入帐。 而萧敬则点起了一盏盏灯,转眼之间,帐中通亮。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焦虑的道:“有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如实奏报。” “陛下……”张懋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可一声陛下刚说完,突然便觉得自己眼睛里干涩的厉害,眼泪哗啦啦的落地,哽咽道:“陛下……南昌府,定了,定了……太子殿下,携方继藩,率张元锡人等,杀宁王,复南昌府……” “……” 弘治皇帝一震。 他还以为,是噩耗呢? 怎么转眼之间…… 弘治皇帝不禁道:“你说什么,你说宁王死了,太子拿下了南昌城?若如此,你哭什么?” “老臣,喜极而泣。陛下,这是奏报,请陛下过目。” 取出了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飞快的将奏报抓了过去,而后疯了似得,将奏报打开,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过去,这一看……先是震惊,而后,眼里掠过了惊喜。 “这个小……厚照,他还真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区区数人,便平定了叛乱?飞球腾空而起,命人击杀……为何朕当初,不曾想到?早知如此,岂不是要平宁王,只需数人就可以办到?可是……朕……”弘治皇帝忍不住拍自己额头。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这个小畜生,他还活着。 活着,就一切皆好。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道:“方继藩率先登城,这家伙,倒是有几分胆量。厚照、继藩,还有一个杨彪,一个叫沈傲的是吗?还有……张元锡,张元锡是不是那个瘸腿的那个,还有……李怿,李怿是谁?” “朝鲜国王。”萧敬忍不住提醒。 “对。”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这个组合。 弘治皇帝又低头一看,皱眉:“刘瑾尽忠……他死了?是不是那个听他说话,不像是个宦官的那个?” “正是他。”萧敬心里唏嘘,死了?噢,死了就死了吧,这个杂碎,平时没少在太子殿下面前编排咱吧,没有咱,会有他的今日,且春风得意之后,愈发的不将咱放在眼里了,上一次来司礼监,好声好气的和他说话,咱就解个手,他便将咱案上的干果偷去吃了,这还是人吗,还有将咱放在眼里吗?这是挑衅哪,这岂不就是暗示咱,这司礼监,迟早是他刘瑾的? 弘治皇帝又惊又喜:“是个忠臣啊,死的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可惜了。”所有人一起应和。 弘治皇帝道:“寻了他的尸骨,厚葬吧,这也算是功臣,查一查,他有没有侄子,若有,赐个世袭千户。”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仔细看着奏疏,真不知该骂还是该夸。 “这朱宸濠,是自取灭亡,而今,太子取了他的狗命,倒是少了一场兵祸,活了无数人,哎……太子大了,他有主见了,朕现在想起,再看看这奏报,怨只怨朕自己啊,朕忽视了他的长处,而只盯着他的短处,平心而论,天下人,有几个比他强的,张卿家,你是武人,你摸着自己心口说,论这兵略,你及得上太子吗?” 张懋突觉喉头一甜,又要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拼命忍住,只拜在地上,无法回答。 怎么回答,我老张祭了一辈子的列祖列宗,我哪里知道,老张厉害,还是太子厉害? 伤口上撒盐,也不过如此。 弘治皇帝顿觉失言,弘治皇帝却已是喜上眉梢,心口的大石落下:“朕渴了。” 萧敬忙是要去取茶水。 弘治皇帝道:“是了,张元锡是不是张升之子,请张卿家来。” 萧敬点头。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这些人,统统都是西山的人吧,这西学,有许多怪异的地方,说实话,太闹心,那知行合一,朕有时觉得有理,有时看这些读书人的行径,又觉得太操心了。可现在,朕明白了,他们只是一群想要办事的孩子,他们肯为自己认准了的事,去冒险,去贯彻,这……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说罢,万般的感慨。 经过这一次,他想开了。 太子就是太子,这就是自己儿子,再怎么闹,怎么禁止,那也无用。堵不如疏。 何况,人家是真能办事啊,倘若真按部就班的平叛,这……会死多少人,又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啊。 弘治皇帝道:“此大功,西学上下人等,立此大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说罢,显得激动:“就说这太子吧,谋略过人,当机立断,深入虎穴,立下了不亚文皇帝一般的功绩,这于朕而言,是喜,于军民百姓而言,是幸。朕看,该祭告祖宗不可,张卿家,正好,这江南要到了,你得去南京一趟,亲自祭太祖,代朕好好的跟太祖高皇帝,在他的陵前,告诉他,朕子朱厚照,自幼异于常人,天赋异禀,今只扈从数人,平宁王之叛,后世子孙,不敢于太祖高皇帝比肩,可我大明高祖、文皇,自马上得天下,今后世不肖子,也当以文略治天下,又以武功而平天下。如此,方可慰太祖高皇帝之灵。明早,你就出发,沿途,不可耽搁,你明白了吗?” 张懋面上麻木。 似乎……到了如今,虽是无奈,却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臣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这些事,卿家去办,朕才放心。只可惜,继藩有脑疾,只怕难以沟通天地,否则,他和你一道去祭祖,朕就更欣慰了,他既祭不得祖,是他这驸马都尉的遗憾。” “谢陛下恩典。”张懋的声音僵硬。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想来是乏了,来人,让张卿家去歇了吧。” 张懋摇摇头,万念俱灰道:“老臣并不乏,在此,陪着陛下也好。” 弘治皇帝便颔首。 萧敬忙道:“太子转瞬定南昌,这是陛下圣德的缘故。”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太子之功,也是继藩,和他的西学门人们的功劳,于朕何干,少往朕脸上贴金,朕没有这个胆,跟着太子去平宁王。看看朕出京这一趟,里三重、外三重,多少兵马。” 萧敬显得尴尬,不过,见陛下大喜,他心里也就暖呵呵的了:“陛下,现在好了,宁王之乱,既已平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陛下正好赶在年前,班师回朝……”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回朝?太子怎么办?” 萧敬道:“自是下旨,令他凯旋而归。” 弘治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下一道旨意,他能用十道旨意留在南昌,这小子好不容易逃出了牢笼,肯这样轻易的回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卿家生了个好儿子啊 弘治皇帝说罢,叹口气:“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哪,宁王在南昌,盘踞多年,收买了多少人心,又暗中结识了多少的党羽,再有,那梅岭的山贼,还有鄱阳湖的水贼,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太子和继藩他们,毕竟年轻,勇武有余,胆子是真的大,可朕就担心他们得意的忘了形,却不知,那南昌城中,多少心怀不甘之人,暗波涌动,这暗处的敌人,可比明处的敌人,要可怕的多。” “朕既行了一半,岂有折返之理,不妨如此,下旨,命五军营返京,依旧卫戍京师,朕则继续摆驾南昌府,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不成。” 这好端端的御驾亲征,却成了巡游。 毕竟……银子都花了,还都是弘治皇帝的钱,这么多粮草都调度了,出征之前,也犒劳了三军,回家?你们肯退银子不,不退?那么……走吧,到南昌去。 张懋心里,却不知该怎么说好,乱成了麻。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作为国公,世受君禄,得知宁王叛乱平息,本是该高兴才是,可是…… ………… 连夜,张升被叫醒来,听说陛下连夜召问,那马文升和他睡在一个帐子,一听陛下召问,倒是奇了:“陛下为何不召老夫?” 那小宦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马文升便一轱辘翻身而起,反正他没脱衣睡,捋了捋衣,戴上了乌纱帽,担忧的对张升道:“张公,我乃兵部尚书,若是有军情,定是召我而不召你,倘是京里出了事,那也该让我二人,一同觐见。可为何独独召你,张公有想过,怎么回事吗?” 张升穿戴衣衫,一听,脸都绿了。 马文升拍拍他的肩:“从前我总以为,我这兵部尚书,是不幸的。兵部、兵部,啥事都是我倒霉,怎么我就这么背呢。这几年你看看,成日的被人诛心哪,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这些算什么呢?我儿子,至少没去西山,他还小嘛,我是老年得子,没在西山读书,也没跟着太子殿下去南昌,所以我已很幸运了,可我从前,竟因为区区一些公务上的遭人白眼,便自哀自怨,哎,说来,真是惭愧。” 张升吓得脸都白了,白的渗人:“可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好,好,不说,我和你一道见驾,若果真有事,我也照应着你。”马文升颔首点头,却依旧同情的看了张升一眼,可怜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有脚疾,就已是不幸了,还摊上这么一档子事,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张升虽是说不要乱说,一副绝不相信有什么坏消息的样子,可心里,却已是大浪翻滚。 “走吧。” “不不不。”张升哽咽。 “怎么了?”马文升道。 “老夫腿软,迈不动步。”张升泪流满面,扶着墙,仿佛随时要摔倒。 马文升更是哀叹一声:“来,我搀你。” 他搀着张升,到了大帐,命人去通报。宦官入帐,道:“陛下,张部堂来了,还有马部堂求见。” “都进来。”弘治皇帝兴奋劲没有过去。 却见马文升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张升入了大帐,这张升一进来,应声而倒,匍匐在地:“陛下,臣……臣来了。” 宛如要上刑场。 马文升也忙拜下:“臣见过陛下。” “来的好,来的好啊。”弘治皇帝满面笑容。 论起来,这张升之子,张……张元锡是吗?还是太子的门徒呢。弘治皇帝满面红光的道:“张卿家,你们真是一门忠烈啊。” 忠烈二字,犹如尖刀,直刺张升心脏,这……这就成忠烈了?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张升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道:“噢,你还不知吧,你的儿子……” 儿啊…… 张升想要嚎叫,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他如鲠在喉,没有吼出来。 只是匍匐在地的他,几乎瘫下。 “你的儿子是叫张元锡啊,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箭术无双,当初,射死了鞑靼五太子,这一次,射死了叛逆宁王,还有宁王之子上高郡王,此二贼,乃朕之心腹大患啊,若非是张元锡,这宁王,如何能授首哪?” “啥?”趴在地上的张升突然精神一震,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萧伴伴,取奏报他看。” 一封奏报送到了张升的手上,张升打开,一看,懵了。 一旁的马文升,探头探脑,他看的虽不真切,可结合了陛下方才的话,一下子明白了。 没死啊? 这是走了狗*运哪。 为啥别人都走狗*运呢? 原本心里充斥着同情,原本对于生命,多了几分宽容和理解。原来对于命运,有了几分新的体悟。原来觉得自己精神上,得到了升华,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小小的跌宕,不足挂齿,不信,你看看人家。 可一下子,这些精神,这些体悟,一下子九霄云散。 马文升发懵,突然有一种,为啥别人都过的好,而我这样糟,浑身充斥着顾影凄自怜的感觉。 人生……真是……哎…… ………… 张升却是目不转睛,将这奏报,连续看了数遍,放知事情的始末。 自己的儿子,跟着太子和方继藩,在周密的计划之后,飞球升空,他举弓连射,先射死了宁王,此后是上高郡王,而后是宁王的亲密幕友,还有还有几个叛贼的高级武官,半盏茶功夫,匪首们便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牛逼大发了啊。 张升精神抖擞,腰不疼了,腿不痛了,容光焕发:“陛下,臣…”他顿了顿,收敛了面上骄傲:“臣惭愧,犬子区区尺寸之功,何足挂齿,只不过,会射几箭罢了,且这射箭之术,运气多一些。犬子能射中,皆赖陛下洪福齐天,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驸马都尉方继藩调教的妥当的缘故,与陛下、太子、驸马都尉相比,犬子不过……哪里敢居功,陛下方才所言,臣万万不敢接受。” 啪嗒,行云流水重新跪下,匍匐在地,一气呵成! 弘治皇帝大乐:“哈哈,朕还在说,朕这犬子没立什么功,都是卿家之子的功劳,还有朕的女婿,他立了什么功劳啊,不过是跟着去凑热闹,若非卿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功劳,现在你倒是谦虚起来了。” 张升咬死了道:“陛下此言差矣,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犬子不过殿下和驸马都尉一枚棋子而已,棋子再好,终究为棋,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懋:“张卿家以为,哪一个功劳大?” “……”张懋沉默了很久:“都很大。” 弘治皇帝对此不满意,看向一脸发懵,顾影自怜的马文升:“马卿家以为呢?” 马文升心乱如麻,也随口道:“都很大。” 弘治皇帝依旧不满,看向了欧阳志:“欧阳卿家,你来说。”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吾师大!” “……” 这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不过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朱厚照和张元锡都是儿子,哪有做爹的,吹捧自己的儿子的,这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可方继藩,乃欧阳志的恩师,这恩师就相当于爹,所谓子不言父过,我自己的爹,我不吹,谁吹,谁跟你客气?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的话,很有道理,这飞球,是继藩折腾出来的,西学和书院,也都是继藩鼓捣出来的,若非这两样,如何诛宁王,这居功至伟者,乃继藩也。何况,他先登南昌城,朕曾说过,先登南昌城者,封侯,朕是开了金口的,岂能食言?当初,方继藩为驸马都尉,被朕虢夺了侯爵,可今日他立此大功,朕当再敕其侯爵,欧阳卿家,你记着,预备拟诏。” “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张升:“朕还说过,诛宁王者,封侯,这些话,诸卿家都听说过了吧?朕……说话是算话的。” 封……封侯…… 大明的侯爵很稀少,明初的时候,封了一批,也杀了一批;靖难时封了一批,结果土木堡之变,被一锅端了一批,许多人家,那也是的父亲带着儿子一起跟随英宗皇帝御驾亲征的,结果一场土木堡之变,直接绝嗣,惨不忍睹。 这一次封爵,竟多在西山,连续封出去了几个候和伯,已算是极难得了,张升万万料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竟也有封侯的一天。 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自己的儿子,本只是个瘸子,坐井观天般的待在家里,可现在,却直接跻身入名流,自此,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恍如做梦一般,张升没有犹豫,泣道:“老臣……老臣谢恩。”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元锡应得的,立功封侯,乃天经地义,张卿家啊,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马文升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老年得子,生出来的那个顽童,人家生出来了个好儿子,我马文升,生出来了个渣子! 听老虎唠叨几句。 以前算命,算命的说老虎是劳碌命。 当然,一笑置之。 老虎是久经考验的唯物主义者。 可走上了社会,算命的玄学暂不去论,可是……没错,老虎确实是劳碌命。 老虎这个人,心思太重,就如写书,一旦读者催的急,心里就堵得慌,巴不得能写多少就写多少,本书上架以来,每天顾虑重重,从早写到晚,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生生的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得光的宅男。 一想到读者在等更新,便开始睡不着,总觉得有事。 可是,写书,何其难也。 要构思,要和历史背景对照,还有风趣,要把关每一个人物,还要每天对着键盘敲啊敲。 累啊,真的好累好累,身心疲惫。 可是,今日看了老虎的字数,上架到现在,不过区区四月时间,已二百一十五万字了,说来,真是庆幸,有了读者们的鞭策,其实,也算是幸不辱命,才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别人一年甚至两年的成果。 绞尽脑汁,其实也有疲惫和脑子卡壳的时候,所以,有不好的地方,也请见谅,大家相互理解。 可是……月票好惨哪,每天看着月票,一月不如一月,抑郁了,又开始心事重重起来,是不是大家不喜欢老虎了,为啥大家投票,不踊跃了? 嗯,求支持一下。 第七百二十六章:吃货的神器 弘治皇帝已决心去南昌走一走了。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方面是担心太子在南昌遭遇变故,另一方面,也想去看一看,那宁王世系盘踞了百年的南昌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心中大抵已定,当夜,自是踏踏实实的睡下,这一夜,睡的很香,毕竟,这些日子实是身心疲倦,太操心了。 回了帐里,张升大惊大喜,反倒是马文升,开始辗转难眠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了人间的诸多苦楚,想到了人生的跌宕,禁不住的,蹉跎起来。 黎明的曙光初露,雪停了,大帐外,却是薄薄的一层积雪。 就在此时,疲惫不堪的英国公张懋,却已打马启程,奉旨,前往南京,祭孝陵。 天还是黎明,外头天寒地冻,欧阳志在大帐之外,几乎冻得僵硬了,脸上,挂着冰霜,眉梢上,垂下小小的冰晶来。 萧敬风风火火的赶来,见欧阳志如此,道:“欧阳侍讲,欧阳侍讲……” 没反应。 萧敬吓坏了,冻死了? 他急的跺脚,眼睛都红了。欧阳侍讲人还是不错的,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帮着自己值夜,若是出了啥事,对陛下,自己担待不起,自己良心,也是不安。 “您可别吓咱。” 欧阳志才道:“我无事。” “……”萧敬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了。 欧阳志面上依旧带着僵硬。 大帐里,传出咳嗽,该伺候陛下起来了。 萧敬忙带着几个宦官进去,欧阳志也屈身而入。 弘治皇帝才起来:“昨夜是欧阳卿家在当值吧?这些,让小宦官们去做即可。” 萧敬笑吟吟的道:“欧阳侍讲担心陛下呢,其他宦官,奴婢又不放心,上一次,竟有小宦官睡着了,奴婢打都没打醒,现在莫说是年轻人指不上,便连年轻的宦官,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懂事,奴婢虽是隔三差五,整肃风气,都止不住……” 说到此处,萧敬心里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就差点要说,撇如有个叫刘瑾的王八蛋,这厮猪狗不如,你还指着他能伺候人吗?咱的干果他都窃,心里只想着,取咱代之,哪里有当年咱还不是大太监的时候,那般对老人们的尊敬。 可这话没出口,算了,人都死了,人死为大。 弘治皇帝愠怒道:“欧阳卿家手上的伤还未好呢。” 萧敬便道:“是老奴偷懒,万死,往后再不如此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了一眼疲惫的欧阳志,突然想起什么:“昨夜,朕激动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为何欧阳卿家就一口咬定,你的恩师,无事呢?” 欧阳志木着脸,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便满是疑窦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只闷不吭声。 “欧阳卿家,为何不言?” “……” 在很久之后,欧阳志脸微微一红,道:“陛下,臣不能回答。” “不能还是不敢?”弘治皇帝越发觉得蹊跷。 欧阳志道:“不敢,也不能。” 弘治皇帝百爪挠心,随即,却是摇头苦笑。 欧阳志有自己坚持的一面,催问下去,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这小子……真厚道啊。 一个时辰之后,大军启程,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军马,犹如长蛇,一路南下。 ……………… 南昌府。 红谷滩这儿,堤坝已初具规模,此时是冬日,恰好是枯水期,正是修筑堤坝的好时候。 方继藩在棚子里,提笔,做着记录,脚下,是一个炭盆,真的……好辛苦啊,哪怕是炭盆,竟也无法使自己身子暖和一些。 方继藩便抬头,南昌的风,真大啊,宛如妖风,呼呼的响。 沿着河道的滩地上,大量的土地开始开垦,朱厚照让人挂起了旗帜,招徕流民,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即便是做贼,一概不论,来了这里,便给你一份口粮,给你农具,干活。 这时候,飞球就有了大用场,杨彪和沈傲升空,沿着赣江一带,用望远镜目测附近的土地,绘制出舆图,这飞球升空,立即引来无数人的欢呼,飞球上,刷了漆,上书朱厚照的官名,字太多,一个飞球要装不下了。 因为人多,所以土地开垦的极快,土豆和红薯也已让当地的屯田校尉运了来,准备开春之后,进行播种。 当然,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稻谷却是最好的,先育苗,而后插秧。 现在时候还早,大家吃的,都是宁王预备谋反的军粮,不亦乐乎。 熊二因为年纪大,所以给方继藩做帮手。 在棚子里,他觉得很自在,给方继藩研墨。 方继藩道:“我想回家呀,我妻子要生了。” “呀。”熊二看着方继藩,羡慕的道:“都尉,您都有妻子了啊。” 接着咂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 方继藩道:“我叫驸马都尉,我没妻子,怎么做驸马?” 熊二点点头:“真是幸运啊。” “你没妻子?”方继藩反问。 熊二露出痛苦的样子:“娶不起,彩礼太重。” 方继藩感慨道:“你年纪不小了啊。” 熊二忍不住捶胸跌足:“是啊,毕竟穷不过三代嘛。我认命了。” 方继藩呵呵一笑,来南昌已有一月,听说陛下御驾亲征,不过宫中御驾,走的很慢,磨磨蹭蹭的,怕是陛下还要在沿途,体验一下风土人情,而今,年已过去,红谷滩这荒地上,也别指望过什么年。 倒是这时,那南昌府的屯田校尉陈望兴冲冲提着一个网子过来:“都尉,都尉,送来了,送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过去。 便见这陈望气喘吁吁,提着网子,这是从西山紧急送来的,都尉指明了非要这玩意不可,所以他显得极小心。 方继藩道:“我瞧瞧。” 将网子一打开,里头几十个个头不小的虾在网子里挣扎,果然,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走走走,找鱼塘去。” 说着,方继藩忍不住流了口水,快步到了早就挖掘好了,放水的鱼塘,将网子里的大虾,统统撒了进去。 “都尉,这虾个头不小啊。”陈望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只是乐:“个头不小也不能吃,本都尉还指着他们繁衍呢。” 这网子里装着的,便是后世传说中的小龙虾。 小龙虾原产于美洲,不过很快,就被人带去了欧洲,此后,又迅速的出现在了非洲和天竺以及西洋等地。 这是当初一个水手随徐经带回来的,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养着,结果发现这玩意,生命力格外的强,在西山,小龙虾开始出现,渐渐繁殖,等方继藩发现这玩意的时候,也有点懵了。 你大爷,这是入侵物种啊,要害死人……立即让人将这小龙虾统统没收,在屯田千户所里,下设一个水殖百户所,对其进行照料。 而如今,这玩意要派上大用场了。 这么多的流民,一个个面有菜色,说实话,江西不穷,可人多,在这鱼米之乡,人多,山多,朝廷的税赋,也是不轻。 再加上这些年来,宁王为了谋反做准备,倒行逆施,不少人不得不做贼。 那鄱阳湖里,聚集了数万盗贼,还有梅岭里,盗贼无数。 除了没收了宁王的田庄,还有开垦,对这些贼人进行安置,单凭这个,也只是勉强,让他们混个饱饭而已,小朱在那兴冲冲的开垦,不亦乐乎,可效果嘛,暂时有限。 方继藩两世为人,在他的标准里,人吃饱饭,不算啥,他更注重营养。 思来先去,便想试一试这小龙虾,这玩意在西山,生长和繁殖的速度并不快,在这江西,却不知能否迅速繁殖。 因而,他特别命人去西山取小龙虾来,另一面,却让人专门挖掘了一个小池塘,小池塘里,为了营造小龙虾适应的环境,他特意挑选了水质较好的地方,建好排水和防逃设施,而后让人在这池里施肥。当然,所谓的肥,其实也就是人体不可描述的排泄物罢了,这玩意也不是喂小龙虾的,而是用来养池塘里的浮游生物的。 小龙虾这东西,它不像牛羊一般,得吃草料,要知道,草料也属于钱粮哪,它爱吃泥,爱吃浮游生物,适应性强,抗逆能力强,食性广泛,啥都吃。 说穿了,就是好养活。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这玩意拥有小朱一般,逆天的繁殖能力。 寻常的动物或者水产,都有一个发情期,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再去生娃,犹如赵忠祥老师经常讲的那样,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的季节。 小龙虾是特别能生,一次产卵数百颗,此等超强的繁殖能力,且还不挑食,好养活,这样的玩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龙虾放进了池塘里,虽是辗转了千里,不知受了多少罪,寻常的鱼虾,怕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可一遇淤泥和水,这些小龙虾又扑哧扑哧的动起了大钳子,欢快的在水里和泥地里翻滚起来。 ……………… 感谢新盟主邹峥sesii同学,拜谢。还有感谢盟主秋怀涵梦同学的十万币打赏,邹峥sesii同学是新朋友,秋怀涵梦是老朋友,开森。 第七百二十七章:陛下驾到 这时代的龙虾和后世的龙虾不同。 这龙虾正因为是杂食,啥都吃,因而在后世,因为污染的缘故,却不可吃多,在这时代,就无所谓了。 这玩意别看肉不多,营养却极为丰富,比之寻常的肉类,还要更高一筹。 人得吃肉,要有营养。 这是方继藩最朴质的观念。 有了营养才有气力,而这个时代,太多人都是面黄肌瘦,面有菜色,虚弱无比,说难听点,人力,人力,哪怕是你要骑在这些人头上作威作福,也得先让人有力才是,否则,耕种没气力,修河堤没气力,哪怕是征募士兵,也都是一群皮包骨,人家就算想给你卖命,那也没力卖啊。 这账,有人算不清,方继藩的小算盘却已升级到了集成电路数字电脑的水平,已完全可以无障碍的运行复杂的运算,甚至还有一定的图形处理能力。 唯一令人担心的,就是池塘里的小龙虾,会逃出去一些,最终成为野生小龙虾,继而成为入侵物种,破坏我大江西的生态。 不过细细想来,当下,这大江西真正的入侵物种该是数百万江西老表才是,入侵,你入咩侵?吃不死你! 方继藩蹲在池塘边,朝熊二招:“来来来。” 熊二老实巴交的过来:“都尉有啥吩咐?” 方继藩道:“今日起,你啥都别做,就守在这里,管他什么时候,给我守好了,寸步不离,看着这些虾。” 熊二颔首点头:“我晓得,别让虾跑了?” 方继藩气急败坏道:“别让那些该死的老表偷我的虾。” “噢,噢。”熊二警惕了起来:“戳,他们不敢偷的,偷了打不起他们。” 小龙虾很好养活,尤其是江西这等环境里。 将来方继藩不但要在池塘里养虾,还要在这收割之后的稻田里。 他起身,让这屯田校尉陈望也在此守着,交代了一些养殖的注意事项,便又溜回了自己的棚子里。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过来。 虽是寒冬腊月,可朱厚照一身短装,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热气,一进棚子里来,便将方继藩方才喝了一半的茶水一口饮尽,一抹嘴,道:“又来了百多个流民,江西的流民这么多?” 方继藩摇头晃脑:“殿下,宁王倒行逆施,百姓无不饥寒交迫,而今殿下克复南昌,军民百姓,又无不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他们就带了嘴来,哪里有箪食壶浆?” 方继藩道:“这是修饰。” 朱厚照感慨道:“现在有这么多人要养活啊。今日……”他腰上取出了一本簿子,低头道:“今日开垦了一千二百十五亩地,可还不足,怎么办?” 方继藩道:“这还不容易,鄱阳湖那里,也可以围湖造堤,情理淤泥,那里地方大,能有不少亩地,可为了防止以后遭遇了大雨,河水暴涨,以至好不容易开垦的田给冲毁了,最好,疏通几条河渠出来,如此,涨水时可以通过河流泄洪,又可灌溉沿岸的土地,只是……要修渠,只怕要浪费大量的人力。” “咱们有的就是人哪。”朱厚照乐了:“好呢,我这便吩咐他们去做。” 朱厚照办事很认真,将那簿子取出来,提,将方继藩的话记下。 方继藩道:“听说陛下要来了?” “爱来不来,和本宫没关系。” 方继藩眯着眼:“太子殿下,难道忘了,您下了这么多道旨意?” 朱厚照脸色又青又白:“这……这是父皇的旨意。” “噢。”方继藩颔首:“明白了,是陛下的圣旨,陛下果然很会识人啊,一眼就看出了殿下的才能,给殿下敕封了这么多官职,知子莫若父,了不起。” “……” 朱厚照干笑:“哈哈,哈哈,不想理你。” 心里有点虚,朱厚照匆匆出了棚子,忙是指着天上的飞球道:“将杨彪几个喊下来,重新刷一下漆,这样张扬做什么,生恐别人不知本宫在此一般。” ………… 行驾到了六日之后,抵达南昌府。 先是一队宦官和禁卫飞马而来,寻觅太子殿下,谁知太子殿下竟没有在南昌城,而是在江对岸。 须知这个时代,赣江南北是没有桥的,宦官们只好隔江相看,这边是歌舞升平的南昌府,另一边,却是乌泱泱的窝棚子,他们急的跺脚,忙是让人匆匆的取了渡船来,渡了江,寻到了方继藩:“太子殿下何在。” 方继藩道:“去梅岭采石了。” “陛下要来了啊,行驾转眼就要来。”宦官们气的跺脚:“陛下不见太子,定是不喜。” 方继藩只好一面命人去梅岭,一面道:“别急,别急,我去接驾。” 方继藩随他们渡江至东岸,匆匆到了钟鼓楼,此时,浩浩荡荡的行驾已入城。 弘治皇帝骑着马,他已渐渐能骑马了,两股之间,磨出了茧子,便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城门处,江西布政使司和南昌府诸官纷纷来迎,见天子骑在马上,倒也龙精虎猛,个个拜下,口呼万岁。 方继藩躲在人潮里,假装陛下看不到自己,埋着头。 谁晓得弘治皇帝眼尖,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太子何在?” 这南昌上下官员,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太子殿下自入了城,便对他们爱理不理了,带人去了赣江西岸之后,便更不曾回来过,这太子性子不好,大家不敢招惹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太子殿下,正在采石。” “采石做什么?”弘治皇帝觉得古怪。 方继藩道:“采石修河堤。” 修……河堤…… “朕去瞧瞧。” 方继藩道:“陛下,那儿,是在赣江西岸,怕要坐渡船过去。” 弘治皇帝无所谓的撇撇嘴:“他去得,朕却去得。” 可弘治皇帝话音落下,那江西巡抚王震却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去啊。” “何故?”弘治皇帝皱眉。 “这……”王震看了一眼方继藩,有点吞吞吐吐。 弘治皇帝道:“你说便是。” 王震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那里,多是水贼盘踞,其既有鄱阳湖的水贼,还有梅岭的山贼,穷凶极恶……太子殿下当初要渡江,臣已是惊恐万分了,倘若稍有闪失,臣死无葬身之地,万死难恕,臣还曾派兵渡江,想要保护太子殿下大驾,可谁料,太子殿下将他们赶了回来,这些贼子,积习难改,臣只恐这些贼子,虽是暂时被压制,可贼性难改,一旦陛下渡江,这些人……” 弘治皇帝皱眉,厉声道:“既如此,太子为何却在那里!” 敢情,那儿是贼窝了。 果然朱厚照这个小子,哪儿又危险,就往哪儿钻。 在这个时代,官兵和贼的界限十分分明,对于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而言,贼就是贼,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是有悖纲常的万恶只罪,是决不可被信任的人。 弘治皇帝每日看奏疏,这地方官吏报来各地的贼情,大多都是贼子如何凶残,如何凶恶,自也会被这些奏疏所影响。 一听太子孤身置身贼窝,脸都青了。 方继藩道:“陛下,别急,王巡抚,说的太过了,这些人,并非是贼。” 王震畏惧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都尉,不太讲道理,王震还真有点怕他,所以也不和方继藩争论。 弘治皇帝皱眉:“朕去看看。” 弘治皇帝打马要走。 王震却又急了:“陛下,不如缓几日,这大江滔滔,又无桥梁,大军过不去,不若暂缓几日,臣尽力征发百艘渡船……先命大军开赴过去,到时陛下再……” “朕等不得了。”弘治皇帝却是看向方继藩:“朕问你方继藩,朕可以现在渡江吗?” 方继藩想了想:渡江吧。” 王震等人哗然。 现在渡江,能带多少禁卫,出了事,算谁的。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下了决心:“太子可去,朕也可去,方继藩,你来领路,萧伴伴,欧阳卿家,尔二人挑选百名禁卫,随朕同去。” 王震不禁啪的跪地:“陛下啊……陛下御统四方,岂可冒然轻进贼窝。臣……臣愿随驾,保护陛下。” 弘治皇帝没理他。 片刻之后,数艘渡船便征用了,一百多人,先是一个指挥带着数十人先行到了对岸,而后,渡船折返,弘治皇帝与方继藩等人上了渡船,那王震好不容易跟着上了船,不过他内心是惊恐的,显得茫然,四处张望,却看到了老熟人,正是张升。 张升乃是礼部尚书,当初王震还在都察院时,算是他的故吏,王震不禁上前道:“张公,可还记得下官吗?张公啊,这过江,只怕又风险啊,陛下贸然前去,只怕不妥,张公为何不劝一劝。” 张升板着脸,心说,我儿子想来也在对岸呢,谁理你! 便捋着须,默不作声。 王震讨了个没。 转眼,这渡船便已至红谷滩,这江边上冷飕飕的,弘治皇帝则开始眺望这沿岸。 第七百二十八章:天家父子 登上了一个简易的码头,远处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听到这声音,弘治皇帝顿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还板着的脸,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和熙的笑容。 他不由回头对方继藩问道:“这里还有人读书?” “有。”方继藩道:“太子的门生张元锡,虽是射箭厉害,可他腿脚不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不能用,太子殿下便在此搭了个棚子,让他在这教授一些孩子读书。” 张升一听,目光顿时不一样了!我儿子在啊!激动得不得了,眉飞色舞的道:“吾儿……竟也为人师了。陛下,不妨去看看吧。” “下次吧。”弘治皇帝虽也想去看看,可是……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看这里都是矮棚子,‘贼人’们大抵就暂住于此,环境很糟糕,不过可以看到远处连片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有沿着河道,连绵的堤石。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无数个弯腰在此清淤,却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贼子,他不由道:“这便是鄱阳湖的贼?” 方继藩点头道:“正是。” 这个……和弘治皇帝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弘治皇帝讶异地道:“朕还以为他们很凶残呢。” 方继藩便道:“陛下,其实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民,当初实在没有了活路,才入鄱阳湖为盗,可说穿了,他们就是一群失地的农户,这些农户可怜得很,比军户还要惨,宁王正是凭借这些,想利用他们作乱,太子殿下则说……则说……” 弘治皇帝很认真地听着,对于太子想说什么,有着浓厚的兴趣。 可见方继藩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不禁追问:“说什么?”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效果呀,便道:“太子殿下说,天下无贼,所谓的贼,不过是有心人裹挟,又被官府欺压,生活难以为继的贫民罢了,倘若他们都是贼,那么官府比之这些贼,危害更甚,这庙堂之上,岂不都是贼子了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这些话,其实是他自己想说的,说实话,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最见不得的就是穷人,看着这些江西老表们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去做贼,这……可还是号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啊,由此可以想象,土地的兼并,以及官府的压榨,到了何等的地步,我方继藩能忍嘛? 当然,若是直接骂满朝文武,那就太招人恨了,方家以后还要交朋友呢。 如今自己的孩子都要出来了,得给孩子积点德,留个好人缘。 弘治皇帝皱眉道:“他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一脸诚恳地道:“臣也劝过他,不可太激进,可殿下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身后的马文升人等,个个很是尴尬,那江西巡抚王震,更是头皮发麻起来。 弘治皇帝似乎注意到侍驾的大臣们所面临的尴尬,便道:“百姓们没有土地,为何不租种土地?” 方继藩道:“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下的田地,大致没有多少增加,可人口却是增加了数倍,从前租种土地能有一口饭吃,而今却是难以果腹了,何况大户人家,往往隐匿土地,不必缴纳粮赋,可小户人家,税赋却是日重,一个小灾小难,人便活不下去了,做贼总比饿死要强。” 其实这话没毛病,可在这上头纠结,就不好说下去了,弘治皇帝便没做声了。 方继藩又道:“至于红薯和土豆,江西这里,推广的也不够及时,所以……” 王震大汗淋漓的道:“陛下啊,这并非是臣的疏失,而是宁王丧心病狂,处处掣肘阻碍啊。这么多百姓都被他逼去做了贼,宁王万死啊。”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我还听说,鄱阳湖附近有士绅侵害人田产,甚至有人逼良为娼……转卖去南京的。” 王震惊恐地抹了一把汗,又连忙道:“宁王猪狗不如,为某些士绅做后盾,臣等实是鞭长莫及。” 方继藩接着道:“可这里你口里所说的贼,哪一个背后都有凄惨的身世,江南是鱼米之乡,竟糟糕至此。” “宁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臣一定好好的搜罗宁王的罪状,将其揭发出来。”王震忙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么说来,他们不是贼?” 王震一愣,却看着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只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真是误会了,这些可怜的百姓,哪里是贼,都是宁王倒行逆施的结果,可见这宁王是无耻卑鄙到了何等地步,天地所不容也。” 却说着,竟见远处,朱厚照已是小跑着来了。 弘治皇帝远远的眺望到了朱厚照,心里不禁一暖! 待朱厚照到了面前,弘治皇帝深呼吸,可朱厚照正待要拜下时,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心中火起! 你这家伙,倒是走的干脆! 他下意识的道:“小畜生……你做的好事。” 朱厚照已是如行云流水般的拜倒,道:“让父皇担心,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愣,老脸一红,便收了怒色道:“寻个干净的地方说。” “这里没有干净的地方哪。”朱厚照道:“不过父皇不妨到儿臣住处来,儿臣那儿还算干净。” 说着,便领着弘治皇帝和众臣到了一处帐子,这帐子就在乱石附近,哪里有半分的干净,钻进去,也不过有一个稻草铺的床榻而已。 朱厚照很随意的取了稻杆,直接一铺,便让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倒也没有太多计较,而是道:“此次,你诛宁王,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难得……父皇居然夸奖了自己,朱厚照高兴得眉飞色舞,乐呵呵的道:“主要是父皇平日教诲的好。” 弘治皇帝想喝茶,舔舔嘴,他这细微的动作,萧敬看了个仔细,立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忍不住道:“这里有茶吗?” “没有。”朱厚照道。 “……” 朱厚照解释道:“来的急,也没预备茶叶,待会儿儿臣去问问二狗子,让他去问问人。”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像是从地里出来的泥猴子,却也知道这是西学的理论,讲究的是所谓的同理之心,再看看那一尘不染的王震,心里不由感慨,不过他道:“仁寿和坤宁两宫,若知道你在此胡闹,不知该有多担心,所以……你立功心切,朕可以体谅,却也不可如猴子一般四处乱跳,知道了吗?” 朱厚照道:“父皇,这可怪不得儿臣,儿臣也是被人所蒙蔽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谁蒙蔽你,继藩?”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刘瑾!” “……”弘治皇帝拉下脸:“他已死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刘瑾若是还活着,估计太子给他栽赃,良心还会不安呢。 现在死的真是及时啊,连良心的负担都没有了。 朱厚照道:“当初儿臣可不想来江西,可刘瑾总是在儿臣面前说儿臣不来可惜了,儿臣耳根子软,一听,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危险,何况还能为父皇分忧,所以儿臣便来了。” 这等事,也辨不了真假,反正刘瑾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所对证了,还不是任他朱厚照编排? 弘治皇帝已决定不再追究了,便道:“朕此番来寻你,是带你回京的,这里的事自有地方官吏来安置,你不必费心。” 朱厚照却是苦瓜着脸道:“可是儿臣来都来了。” 弘治皇帝便道:“朕在此,巡视几日后,届时你便随朕回京,尔是太子,岂可这般率性而为呢?何况你竟还骂庙堂上下大臣,你是储君,他们与你,有君臣之义,不可如此。” 朱厚照只好很不情愿的道:“儿臣知道了。” 那王震笑吟吟的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怎可在此烂泥地里栖身呢?而今陛下和太子殿下相见,臣见了,也是欢欣鼓舞,不妨就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驾南昌府城,听说陛下圣驾来此,南昌府上下的供奉早已预备妥当了。” 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不去,本宫还得在此办完一件大事才走。” “大事……” 所谓的大事……就是修桥。 这可是要横跨赣江的大桥啊。 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桥梁,毕竟这赣江最窄之处,哪怕是自滕王阁至西岸,中间倒有一些河水冲刷出来的小洲,可如此长的距离,实是无法想象。 可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想试一试。 听说要建桥。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他询问随行的马文升,马文升等人纷纷摇头:“陛下,这断然是不可行的,这赣江的河面实在太宽了,若是这里能修桥,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河流岂不都可以修筑桥了吗?” 这个时代,若是小河,修桥倒也罢了,可似赣江这样规模的江河,修桥真可恶是痴心妄想了,不过倘若真是能修出来,却不知……能造福多少人。 第七百二十九章:储君仁德 次日一早,方继藩和朱厚照便起了个大早。 而后,飞球开始升空,只是这一次,他们牵了一根粗壮的缆绳。 带着缆绳,飞球开始徐徐的朝着江的对岸飘去。 而缆绳的另一头,却留在了红谷滩这边。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则也站在了河堤这里,远远眺望。、 但见那飞球拖着缆绳,最终停落在了江的对岸。 而此时,这一根巨大的缆绳,便算是连接了两岸了。 与此同时,两岸分别的固定了一个绞盘,无数赤身的流民们,扑哧的扑哧的转着绞盘,要将这连接两岸的缆绳拉实。 朱厚照觉得这些家伙们没有气力,亲自上前,嗷嗷叫一声,那原本徐徐转动的绞盘,立即开始飞速旋转。 这就是营养过剩且精力旺盛的好处啊。营养过剩的人,身体里有力,而又因为精力旺盛,身体里的营养,便通过这旺盛的精力不断的挥发出来,结果……力气大的出奇。 缆绳的固定,很是讲究,直接一头固定在巨大的铁锚上,而铁锚直接深入带有掩饰的地底,随即,再用烧热的铁水将其浇灌起来。 接着,飞球飞回红谷滩,开始带着第二根缆绳飞到江对岸。 随即,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足足数十根缆绳,最终将这缆绳彻底的连接。 这缆绳极为粗壮,是经过一个月的功夫,上百个妇人日夜不歇的编制而成。 而后……便是上铁索了。 这铁索有数千斤重,由车马拉着到了河堤,其中的一端,已经固定,而后,用大船匠其运送另一端铁索在对岸,对岸寻找岩石浇灌固定,此后,用绞索将其拉直。 一根根的铁索和缆绳,穿梭两岸,崩直了起来…… 弘治皇帝皱眉,将方继藩叫到了近前:“这铁索,从何而来?” 这个时代,铁的产量比较低,要短时间,能烧制这么长的铁索,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宁王为了谋反,处心积虑,他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还挖掘了附近的铁矿熔炼,锻造兵器,那些兵器,殿下觉得留着不妥,可收入朝廷府库,许多兵器上,都有宁王府的标识,索性,就统统熔炼了,锻造了为无数的农具和铁索。说起来,宁王真是不易啊,最早囤积的兵器,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这百年来,风雨无阻,不知炼了多少铁,私藏了多少兵器,历经了数代人。还有他们囤积的粮食,堆的比山还高,否则,太子殿下想要开垦,哪里有这般的容易,这简直就如上天的恩赐。” “……” 宁王若是泉下有知,在知道有人在他背后感谢他,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无数早已准备好的壮力们开始准备好了已穿孔的木板,开始攀上了铁索和缆绳铺桥。 这索桥,早就有之,可通过飞球来沟通两岸,却如此迅捷铺就的,却是见所未见。 每一块木板,固定在了十几根并排的缆绳上,有几根缆绳,则作为‘栏杆’,木板穿孔,直接用绳子将其与缆绳绑死即可,而两边的缆绳,则和下头的木板,也用较细的缆绳编织成网状,铁索则作为主心骨,每一根缆绳,都需用细绳与这缆绳固定。 这条桥,足足铺了七天,七天的时间,一座索桥便彻底的落成。 方继藩先是请王震上桥,王震哆哆嗦嗦的,不断回头看:“下官若是落水,定要记得救一救。”接着,两腿发抖,走在了木板上,一步一步,这索桥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抖,且因为这南昌妖风大,其实桥很结实,可这一路上晃啊晃,王震几乎要吓尿了,一路扶着拦绳,小步小步的挪着。 老半天,才走了一小段。 “太子殿下……”王震回头大吼:“下官觉得这里挺结实的,可以过人,现在下官可以回来了吗?” 朱厚照只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便朝他大吼:“继续向前走,走到对岸去。” 王震低头,看着江水滔滔,突有一种老子不想干了的感觉,只好颤颤的,闭着眼睛继续向前蠕动。 朱厚照受不了了,可是数里的索桥,等你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通? 朱厚照大手一挥:“过桥。” 片刻之间,便有人赶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堆砌着货物,上桥,这桥看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响,可对桥而言,些许的马车,真不算什么,众人赶着车走,不断的呼喝着拉车的牛马,摇摇晃晃,转眼之间,便追上了王震。 连接两岸的大桥,便算是彻底的成了。 有了这桥,这来回两岸的时间,大大的缩短。 只是……这桥一修好,也该回程了。 方继藩在回京时,将熊二找来,特意的嘱咐:“照顾好的我的虾子,尤其要小心你的老表。” 熊二忙不迭的颔首:“都尉放心吧,虾子们不会有事的。” “等这虾子们生了娃,它们的娃娃长大了,要立即派人,送到京里来。” “晓得,晓得。”熊二掰着指头道:“第一,防备老表,第二,送京里。” 朱厚照终于换上了蟒袍,不情不愿的翻身上马。 因为决心走桥上过江,所以弘治皇帝不敢骑马,只坐了一顶轿子,带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马文升人等,启程。 天很冷。 因是清早,所以冷风飕飕。 脚下,是哗啦啦的江水,江水滔滔,天还是蒙蒙亮,可此时,桥的一边,却是乌泱泱的许多人,人头攒动。 弘治皇帝坐在轿中,隐隐听到低泣的声音…… 他忍不住掀开帘子,却见这轿外,却是无数的人。 “总兵官……好走啊。” “大学士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大总管慢走。” “……” 谁是总兵官,谁是大学士,谁是大总管? 弘治皇帝知道,这些人不是来送自己的。 反而是朱厚照大大咧咧,骑在马上,朝众人招手:“不要啰嗦,记得修好河堤,还有清淤,有啥事,跟我说,叫人修书来,那王震敢欺压你们,我打不死他。” 乌压压的人尾随着朱厚照,恋恋不舍,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打马上桥了,这数千上万的人不舍得厉害,也紧紧跟随,一时间,乌压压的人流亦步亦趋,朱厚照和方继藩打马走一步,他们便跟着走一步。 走到了桥中央,方继藩回头,这桥上竟已是人满为患,你大爷啊,这么多人,会不会朝重啊,方继藩怕死,忙朝身后的人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别来了,超重了,超重了。熊二,照顾我的虾。” 后头依旧人头攒动,朱厚照兴奋起来:“人家愿意送,老方你赶人走做什么,我还乐得多见一见他们,想当初,和是和他们一起扛过锄头的。” 方继藩脸色发青。 幸好,安全过了江,在江对面,数不清的禁卫已在此侯驾,弘治皇帝换了步辇,回头,见那桥上乌压压的全是人,隐隐间,竟有人哭了。 他深深的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没心没肺的模样,口里骂骂咧咧着什么。 在这桥的尽头,是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刘瑾桥。” 那桥名之下,记录了刘瑾的丰功伟绩:宁王反,太子率壮士至南昌,欲刺宁王,瑾随行,当日,太子出其不意,与驸马都尉乃率壮士数人,飞球升空,瑾以愿此留守,吸引叛军为由,留至宅邸。于是,四面八方贼至,瑾不知所踪,尸骨无存,太子赞曰:瑾伴孤十七年,忠贞不二,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意气扬扬,谈笑而死,悲哉!今立此碑,铭记于斯,喻嗣不忘! ………… 那送行之人,浩浩荡荡,一直将这圣驾送出了南昌城,方才不得不驻足,乌压压的人,远远眺望。 弘治皇帝在步辇之中,显得有几分疲倦。 直到了正午,圣驾出南昌十数里,弘治皇帝下了步辇活络筋骨,将方继藩召至身边,道:“朕见无数人相送你和太子,不忍离开,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来问臣。” 弘治皇帝失了神,沉吟片刻:“他们……难道不认为朕是个好皇帝吗?” 方继藩苦笑,忙道:“陛下乃是圣君,他们都是乡野的愚民,怎么会知道,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呢。” “所以他们还是不认为朕是好皇帝,反而认为太子是好太子,对吗?”弘治皇帝感慨道:“朕从前,中是教训太子,说他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思来,难道对不起列祖列宗的竟是朕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已是仁君了。” 弘治皇帝紧锁着眉。 今日那些百姓送别时,和平时自己出宫时,乘舆所过之处,无数人跪着送行不一样,因为弘治皇帝分明能感受到,今日这些百姓,是真情流露,而绝非只是摄于天威。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就想问个明白,方继藩,理应是知道答案的。 …………………… 明天会很早更新,脑子发胀,先睡一下,求下月票。 第七百三十章:回家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其实……这在后世,有一个术语,叫做同温层。 每一个人群都是不同的,自然思维也不同。 而在这个时代,不同的人,被割裂的越厉害。 譬如庙堂之上的人,他们的思维,和寻常百姓的思维,就全然不同。 所以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自己勤政至此,百姓们为何就不理解呢。 朱厚照这般咋咋呼呼,反而获得了拥戴。 方继藩道:“这是百姓们愚蠢啊。” 弘治皇帝冷冷看着方继藩:“只以为如此?” 方继藩道:“可是他们的愚蠢,是谁造成的呢?” “……”弘治皇帝一愣。 “人们对他们不屑于顾,比如宁王,宁王只想着谋反,身为藩王,只想着利用这些人,让他们成为马前卒,为了他的宏图大业,去做卒子。又如巡抚王震,宁王欲反,他风骨依然,不肯依附,可王震为巡抚,眼里可有这些愚蠢的百姓吗?莫说是贵为堂堂巡抚的人,哪怕是知府,是县令,是南昌县和新建县的县丞、典吏,又可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吗?” “老表们的愚蠢、贪婪,还不爱洗澡,他们目光短浅,可这……却是千百年来,他们被人忽视的结果,江西布政使司,乃是鱼米之乡,鱼米之乡,却有这么多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他们要嘛不得已去做贼,要嘛,便被指斥为愚民、刁民,这是自内阁以降,而后是巡抚、是布政使、是府县,哪怕是小小的一个典吏,视若无睹的结果。” “太子殿下浑身都是臭毛病……”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可能在陛下眼里,太子所做的,不过是胡闹,只是和老表们耍着玩,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致所至。可也正因为,这从上到下的忽视,所以,太子殿下,只随手给了这些愚蠢的老表们一个甜枣,这些老表们,便对太子殿下,死心塌地,感激不已,臣敢打赌,三十年之后,这里的百姓,他们的子孙,依旧还会记得,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太子殿下在此,带着他们清理了淤泥,开垦了土地,修筑了堤坝。” 弘治皇帝动容了。 方继藩又道:“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太子殿下,有多好,太子殿下也就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出路而已。问题的根本,在于朝廷对他们的忽视,是这地方上下官吏,发自骨子里的傲慢。陛下的勤政,大臣们可以看到,可这些百姓,看不到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天气有些冷,萧敬要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披风,弘治皇帝摆摆手,萧敬只好无奈退下。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此言,真是诛心了,诛了庙堂诸公的心,也诛了朕的心。”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是仗义执言。” 弘治皇帝背着手,锁眉:“朕听说,太子背后骂了朕。” 方继藩摇头:“没有的事,臣可以用我大明英烈,刘瑾刘公公的名节来担保。” “该骂!”弘治皇帝蹦出一个词儿。 方继藩乐了。 见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又忙是绷着脸:“不该骂,不该骂,骂人终究是不好的。” 弘治皇帝道:“西学的本质,便是这同理,同理,就是和太子这般吗?” 方继藩想了想:“西学的理论,历来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完善,儿臣是个大老粗,能懂个啥。” 弘治皇帝道:“你呀,就是什么功劳,都愿意让给别人,难怪欧阳卿家总是说吾师如何如何,朕要听出茧子了。”他顿了顿:“也罢,朕三省吾身,自己琢磨琢磨吧。” 说罢,上了乘舆。 ………… 鄱阳湖纵横八百里,沿岸芦苇重重,水泊相连,刘瑾抬头看天,欲哭无泪。 这里……是鄱阳。 他被抓了,打的鼻青脸肿,可很快,宁王被诛的消息传来,不少贼子,连夜逃窜,有人带上了他。 被带来了这贼子们在鄱阳湖的巢穴,可很快,贼人们散去,各谋生路,刘瑾幸运的,活了下来,只是……看着这百里之内,荒无人烟,刘瑾吸了吸鼻涕,有点冷,可他还是决心,要活下去。 他最后悔的事,自己的鸡腿,给人抢了去。 这些日子,都只吃了一些炒米。 太子殿下……奴婢想你。 刘瑾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而后,咬咬牙,弯着腰,在淤泥里扑腾,片刻之后,他抓起了一只螃蟹,螃蟹在他手中挣扎,刘瑾咧嘴笑了…… ………… 一支舰队,已徐徐的自西向东而来,巨大的舰队,鼓着风帆,一路东进。 船上的水手们,个个眼里放光。 而今,舰队已越过了满腊加,也即是后世的马六甲,眼看着,安南国,就遥遥在望,他们随后,将绕过安南,在泉州进行补给,最后一路北上,抵达天津港。 第二次下西洋的舰队,回航在即。 只是,去时是数十艘大船,回来是舰船的规模,反而锐减了一半。 去时的数千人,而今,回航时,不过区区八百人而已,有的人,死在了汪洋大海之中,而更多人,却在黄金洲以及昆仑洲,留了下来。 一方面,是有人实在受不了回航的痛苦,另一方面,那里的财富,实是令人难以想象,那是一片还未开发的处nv地,许多人发现,在那里,甚至不需精工细作,哪怕只是随手撒一些种子,便可得到足够的口粮,不只如此,那儿人烟稀少,哪怕是有土著,这位土著们,有大量的黄金白银,只要愿意,哪怕只是拿一匹布,便可换来数之不尽的财富。 新建伯张延龄‘奉旨’留了下来,他带领数百人,在西班牙人原有的堡垒里,开始建立营地。 而寿宁候张鹤龄,则和周腊,乖乖跟着徐经返航。 徐经对于这两个劣迹斑斑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认同。 可这舰队上下,几乎所有人,见了张鹤龄,都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仁义啊! 寿宁候是真的仁义,这一路上,所有劫掠的黄金、白银,足足装了两艘大船,可寿宁候怎么着?他大手一挥,统统赐给了水兵和水手,自己,不取分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张鹤龄本是不肯回航的,他咬着牙,流着眼泪要催促着将士们去那金山,可所有人看了舆图,数千里地呢,荆棘重重,这点人,怎么够去,不去,不去,张鹤龄要哭了,突然有一种自己是二傻子的感觉,最后,他不得已,几乎被要哗变的水兵们,拉上了船。 虽然留下了自己的兄弟,可那金山,依旧还遥不可及。 “我张鹤龄,会回来的!” 舰队里,人们哼着歌,发出欢呼。 这一群从新世界回来的人,已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们激动的手舞足蹈,巨大的财富,就在他们的船舱里,堆砌乳山,数不尽的珠宝,无数的香料、象牙,这一趟回来,足以使任何一个人暴富,哪怕家里出了一个败家子,也挥霍不尽。 徐经在船舱里,披着衣,古铜色的手,取笔:“自返航至今,过苏门答腊、满腊加海域,士卒欢声不绝,比之首次下西洋返航时,士气更盛,寿宁候许水兵以利,而使将士臣服,这……” 徐经陷入了深思。 这一路来,足够令他思考。 下西洋时,每一个人都是泪流满面,那无尽的寂寞,还有海中的磨难,让每一个人都心怯不已。 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并非是水兵们的愿望。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能够促使水兵们杨帆千里的动力,恐怕凭功勋是不够的。 徐经很嫌弃张鹤龄,可不得不承认,张鹤龄这厮的法子更直接,更有效。 啪啪啪…… 外头有敲舱门的声音。 “进。” 张鹤龄一面捉着身子里的虱子,一面吊儿郎当的进来:“徐大使,咱们时候能到达泉州?” “快了,十日之内。”徐经平静的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道:“那咱们什么时候,三下西洋呢?” “这要看朝廷和恩师的安排。” 张鹤龄眼睛红了:“得赶紧啊,要开春了,下一次,多带一点人,他娘的,我算来算去,吃亏了啊,别人都发大财了,腰缠万贯,我仔细算了算,我还是很穷的。” 张鹤龄守着,眼睛眨了眨,泪水便忍不住落下来。 自己挺聪明的啊,可当初,怎么就那么阔绰呢。 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自己……是拥有金山的人,不要在乎这点小钱,这算啥?到了金山,我张鹤龄……看到地上的金砖,都懒得弯腰去捡,这群该死的穷鬼,真是没见过世面啊,我张鹤龄,随便糊弄一下,给他们几十箱金子,几舱白银,还有几舱香料和象牙,他们就满足了,蠢! 徐经莞尔一笑:“却不知建昌伯,如何?” 张鹤龄却是满不在乎:“他没在身边,我是清净了不少啊,最近连脾气都好了。” ……………… 定了闹钟,结果没把老虎叫起来,抬眼看了一下脑中时间,又睡过去了。天气好冷,赖床了。求月票。 第七百三十一章:食邑万户 徐经默不作声。 从前那个带着几分傲气的读书人,早就不见了。 海风抹去了他一切的菱角。 在这船上,与人患难,使他能理解每一个人,无论卑鄙如张鹤龄,见钱眼开如张鹤龄,臭不要脸如张鹤龄,凶残无耻如张鹤龄,他竟也能察觉,这个人……依旧和自己一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任何傲慢和不屑,又或者道德上的优越感,在这汪洋大海之中,没有丝毫的意义。 徐经抿嘴一笑:“寿宁候还预备继续出海?” 张鹤龄一听这个问题,便痛心疾首:“出,当然要出。”他心里说,我本钱还没收回来呢,受了这么多罪,空手而回,等的就是那一片金山。 “此时张娘娘,一定已经心急如焚了吧。”徐经言外之意是,张娘娘是势必不会让寿宁候再去冒险的。 想到张娘娘,势必会担心自己的兄弟。 徐经就不免想到自己的恩师,他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己与恩师,似乎有某种精神上的联系。 提及了自己的姐姐,张鹤龄突然也有些感慨:“阿姐除了小气了一些,对我很好。”张鹤龄坐下,船中寂寞,逮着一个人,就忍不住想要拉一拉家常:“你知道阿姐多小气吗?她贵为皇后,也舍不得多赐点东西给自家兄弟,平日占一点宫中的便宜,也不过是在宫中用个膳罢了,四个菜,一个汤,用荷叶包了,带走,都还要叮嘱,说若是陛下看见了,不好。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姐姐啊。倒好似大家不是一家人死的。我那兄弟,也不争气,在宫里吃了几口饭,便感恩戴德了,张娘娘只晓得管我们这个,管我们那个,连步都舍不得多赏赐几匹。还有赏金,什么赐金五十斤,五十斤铜钱,现在能做什么?” 张鹤龄说着,眼圈红了:“咱们张家兄弟,只能靠自个儿,惨哪,若不是如此,何至于咱们还要自己出海,还有西山……那西山……是咱们张家的哪,给方继藩那厮,占了去,这是强盗!” 徐经板着脸,露出怒容。 张鹤龄乐了:“说你恩师而已,生气什么,诶,罢了,也怪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姐姐小气,怪自己的兄弟太傻,啥事都要我自个儿来操心。” “哈,大明,就要到了,我张鹤龄,又要回来了。下一次要吸取教训,多带人出海,抢他娘该死的佛朗机人,还有那黄金洲,这么多地啊,那地里,撒一把粮种,庄稼就长出来了………” 说到此处,张鹤龄垂涎三尺的模样。 “其实……”张鹤龄准备要走了,回头看了徐经:“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徐经抬眸,看着张鹤龄。 “能被那姓方的糊弄,不要银子,不要利,只为了一个所谓的……嗯……是知行合一还是啥?” 徐经莞尔,他不愿和张鹤龄争吵,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鹤龄走了。 徐经深吸一口气,他念起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现在……不知可好…… 可很快,他取出了笔墨,细细的开始下笔修撰。 他要写一部书,是关于海外的图志,这个图志里,会有无数的见闻,也会有站在大明立场,为大明谋划的韬略。 遏制佛朗机人的扩张,在各洲之间的海岛上,建立一个个跳板,驻扎人员,以备更大规模的船队可以自由往返……同时,滔滔不绝的,将无数的海外奇珍,输送回大明,补充大明朝内帑之用。 ………… 一月之后,京里开春,可依旧还是飘着雪絮。 朱厚照和方继藩早已随圣驾回京,对于那南昌的天气,回了京师,他们反而更觉得适应一些。 南昌的妖风太大了,明明温度比京师高一些,可那妖风,却总是无孔不入。 方继藩刚刚到京,便心急火燎的回到公主府,一见朱秀荣还大腹便便,脸色才缓和下来,幸好,幸好,还没生,这临产之期,想来就这么些日子了。 没生就好,自己回来的及时啊。 方继藩忍不住一把将朱秀荣搂在怀里。 “怎么……了……”见着方继藩,朱秀荣面带欢喜,却又怕方继藩磕着碰着了孩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我和太子殿下打了个赌,他赌孩子生了,我说还没生,明日我去东宫讨账去。” 朱秀荣莞尔:“你不要和他疯疯癫癫,这一次,是事后才知道,原来你和哥去了南昌,母后担心死了,我也怕的很。” “让你受惊了,是为夫万死。”方继藩忙是道。 朱秀荣吃吃一笑:“我才不受惊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这样了不起,定不会有事,你看,果然,喜讯便传来了。” 方继藩叉着手:“殿下,你不要总是夸我,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一说倒是无妨,可外头人听了去,会嫉妒的,你也知道,世间险恶。” 方继藩又道:“我下定决心了,这些日子,我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陪着。” “儿子的名儿,你可想好了吗?”朱秀荣忍不住道。 “何止是儿女的名儿,便是孙子、外孙,我都想好了。可惜的是,陛下不许我取,诶,陛下有时,太独断专行了,性子不好。” 正说着,却有宦官来,却是陛下回宫,便有旨意来了。 方继藩拜倒,行礼。 便听那宦官取了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绍膺骏命,御统天下,制四海八方……” 这些废话,方继藩耳朵听出了茧子,说实话,这圣旨,往往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什么奉天承运啊,什么四海八方啊,这天底下,谁敢这样吹牛逼,若是粗俗一些来翻译这些话,大抵就是,我……弘治皇帝,日天日地日大象,谁敢不服? 宦官见方继藩面上不耐烦,便加紧了语速:“敕驸马都尉方继藩为靖虏候……” “且慢着。”方继藩一愣:“哪里来的靖虏,没这地名啊。” 但凡是侯爵,几乎都是依托州府的地名来的,马虎不得,方继藩是个比较较真的人,比如丰城候、青州候,要讲基本法啊,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到时惹起了争议,算谁的。 宦官耐心解释:“都尉,这靖虏,源自于河西的靖虏卫。” “噢。”方继藩颔首,原来如此:“靖虏卫,不是裁撤了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都尉,能让奴婢将旨意念完吗?” 方继藩是讲道理的人,颔首:“好,公公你讲。” 宦官道:“准其镇河西,食邑万户。” 方继藩微微皱眉。 顿时明白了这个候的意思。 河西之地,是方继藩自己从鞑靼人手里赢回来的,而且,现在鞑靼人未必肯遵守协议,这河西之地,除了肃王所在的兰州,几乎还在鞑靼人手里,所谓的食邑就是个噱头,不过……却也算是奖励了。 宦官又道:“又张元锡,射杀反贼朱宸濠,大功,赐新建候;刘瑾,虽为内臣,为平朱宸濠乱,至今尸骨无存,此大忠也,敕营建石坊间,述其功勋,其侄刘二汉,赐金二百斤,敕世袭指挥……余者如沈傲、杨彪、张晋等,赐重金。” 方继藩便谢恩接旨,喜滋滋的道:“有劳公公了,要喝口茶吗?” 这宦官摆手:“不敢。” “噢,既如此,我正欲入宫谢恩,不妨和公公同去。” 宦官便忙不迭的点头。 方继藩捧着圣旨,心里感慨,哥们……又封侯了。 虽说当初,镇国府给了一个候,可那不正轨,镇国府的官爵,都他娘的被朱厚照给玩坏了,今日大学士,明日总督,后天一个总兵官,你大爷的,官爵太泛滥,我方继藩跟着你朱厚照,迟早吃土。 还是朝廷里有编制好啊,一下子觉得高级多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入宫,至暖阁,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朕知你会来谢恩,正好,方才王鳌上奏了一事,这奏疏,给你看看。” 方继藩点头,接过了奏疏。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曾是弘治皇帝的师傅,地位超然。 方继藩低头看了一眼奏疏,便不做声了。 “继藩,以为如何?” 这奏疏,是俱言朝廷为了下西洋,劳民伤财的。请求朝廷节制一些…… 其实里头的话,振振有词,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毕竟朝廷还很穷,这钱粮都拿去造船了,百姓们的日子怎么过呢? 这想来,是绝大多数官员的心声。 当然……方继藩只低头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其实……王鳌并没有抨击下西洋。 毕竟这下西洋,乃是去找‘种子’的,种子这玩意,得分享嘛,有了这种子,这大明上上下下,受益无穷。 而王鳌之所以上书,是为了钱粮。 想在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咱们的皇上,有银子。 这一次要亲征,不就大手一挥,内帑里拨付钱粮吗? 弘治皇帝,这是露富了啊。 从前大家还不觉得,现在算是醒悟了,陛下私库里这么多银子,这下西洋,给国库和百姓们,巨大的负担啊,好嘛,陛下,我……王鳌,你的恩师,百姓们的代言人,现在要求你……打钱! 第七百三十二章:金山来了 方继藩此时也明白,为何陛下要将这奏疏给自己看,而不是去询问刘瑾等人的建议了。 王鳌绝不是一个人啊。 想来,这代表了朝诸官们的看法。 哪怕是刘健人等,似乎也认为,皇帝的私房钱太多了,可国呢,却是入不敷出,这下西洋,是最耗钱粮的事,单单造船和招募匠人以及水操练,其花费便超过了国一年近一成五的支出。 从前大家觉得,咬咬牙,坚持一下便是了。 可现在一看,诶哟,老乡,啊,吧,陛下,你有这么多银子啊? 一下子,许多人的心思,自是开始火热起来,陛下,得给钱哪。 这表面上帝师王鳌的上书,可实际上,背后却是朝绝大多数人的愿望,甚至,天知道刘健等人,是否在背后推波助澜。 弘治皇帝固然是明君,可自己辛苦攒的家底,这是给自己儿子自己孙儿的私房钱,怎么舍得将银子挪出来,他自明白这背后的深意,可若是不给,似乎王鳌出面,背后不知多少人暗鼓劲,似乎,又说不过去。 将来儿孙们没有内帑,咋办? 所以弘治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想给,却又不想和朝闹僵。 思来想去,这涉及到的,乃是经济之道。萧敬懂个屁,太子懂个屁,还有内廷里的那些宦官,甚至包括了张懋这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能商量的,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方继藩。 这是自己女婿啊。 方继藩看完之后,心里大抵明白了陛下和王鳌以及王鳌背后之人的意思。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眼里带着幽怨,道:“这里头说,陛下的内帑里,竟有银百十九万,珍奇无数?” 一说这个,弘治皇帝有点恼羞成怒。 辛辛苦苦攒来的啊,平时织新衣都不舍得呢,这十几年来如一日,不只裁减了多少用度。 这朝臣们,最厉害之处不在于,他们总能找到大义的名份让皇帝乖乖让步,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算数还挺好,一察觉内帑里有银子,居然真大抵把弘治皇帝的私房钱给算出来了,这数目精确到了个位数,比弘治皇帝算的还清楚。 弘治皇帝咳嗽:“嗯,重点不是这个……” 方继藩继续一脸幽怨的样子:“公主殿下下嫁时,宫赐金六十万斤,公主说宫的嫁妆少了,儿臣还为陛下辩护,说宫也很艰难,我们要和陛下共体时艰才好。”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他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朱秀荣久居宫,对银子是不会有概念的,更不可能和方继藩说嫁妆少了的话,这定是方继藩编排出来的,这是抱怨嫁妆给的少了。 弘治皇帝恼羞成怒道:“不要说这些细枝末节,朕问你主意。” 方继藩感慨的道:“陛下啊,无论是嫁妆还是下西洋,对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对于臣和无数船匠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啊。” “……” 弘治皇帝后悔了,早知道宁愿和张懋商量,也不和方继藩商量。 “咳咳……咳咳……” 方继藩这时笑嘻嘻的道:“陛下,不过……现在陛下的内帑都给人折算出来了,上了奏疏,且上奏的还是王公,陛下能挡得住吗?须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势必天下人议论纷纷啊。陛下乃是圣君,岂可因为些许的银子,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呢?” 弘治皇帝一愣,想不到方继藩居然……吃里扒外。 “继藩啊,做人不可忘本啊,朕历来是很心疼你的。” 方继藩道:“陛下,且听臣说话,此乃大势,大势不可挡,若是宫一毛不拔,到时,只会闹得更厉害,今日陛下哪怕是将此事强压下去,明日呢,后日呢?下西洋,牵涉到的钱粮太多了,国确实有许多不足的地方,大臣们将主意打到了陛下的内帑,这流言蜚语,实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皱眉,他所忧虑的就是如此。 于是背着,在这殿来回踱步:“朕好不容易省出来的,平时衣都不肯穿新的。” 方继藩微笑:“其实从此内帑拨付下西洋的钱粮,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这事儿,得商量好了,钱粮,可以宫出,可往后,这下西洋的收益,自也是悉数没入宫。” “下西洋还有收益?”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也是服了弘治皇帝,这姓朱的,做皇帝之前,不培训一下经济学的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陛下莫非忘了,倭寇怎么来的,这么多倭寇,不还是因为私商,可为何私商们,拼了命也要下海呢?” 弘治皇帝想了想:“能有多少收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个不好说,不过,儿臣可以保证,宫,绝不会吃这个亏。” “是吗?”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这无数的舰船,还有人员,损耗可是不少的啊,朕至少,得赔进去每年纹银百万。”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可以用赤胆忠心的刘公公来作保,刘公公和儿臣,有患难之交,若非是他掩护着我们,吸引了叛军,刺杀朱宸濠,能否成功,儿臣还不敢保证呢。刘公公,乃是儿臣心底深处,最软的一块。儿臣无时无刻,都惦念着刘公公,倘若儿臣预测错了,这刘公公在阴间,势必下油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说的认真,虽是心里没底,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也并非是不靠谱的人。 何况,那刘瑾与方继藩共患难,这继藩,想来也算是有情义的人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那么,朕恩准了?” “恩准。” 弘治皇帝没底气的道:“不会干让朕出银子吧。” “陛下,当早作决断!” 弘治皇帝只好叹一声道:“继藩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既如此,朕准了,不过你说的对,这事,得说好,不妨,你就去和他们说,讲明白之后,让内阁重新上奏,让他们自个儿,分清楚内帑拨付和内帑的收益。朕再恩准!” 政治,真是复杂啊。 方继藩觉得脑袋晕。 弘治皇帝是对的。 这事儿,还真不能弘治皇帝跑去跟大臣们讨价还价,得让大臣们主动提出,把这权责通过奏疏,讲明白,皇帝呢,随恩准,这既显得陛下舍得从内帑拨付钱粮,又显得陛下不是一个锱铢必较之人。 “好吧,儿臣这便去。” “且慢着。”弘治皇帝想起什么:“继藩啊,这当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如果这船,都沉了呢,如果,舰船血本无归呢?如果……” 方继藩看得出,弘治皇帝是真的心疼自己的银子。 抠门了一辈子,就指着这银子给儿孙们用,不必让儿孙们跑去跟国乞讨钱粮了。 方继藩道:“陛下放心,儿臣都已经担保了,儿臣会不顾刘公公吗?”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如这样,这钱粮,内帑出八成,你们方家,不也有银子嘛,方家出两成,和内帑并在一起,一道拨付给下西洋的费用,倘若当真有了收益,这两成的收益,拨你继藩……” “……” 方继藩心里说,谁说皇帝不懂经济学的,他还晓得分担风险。 方继藩只好道:“噢,那好吧。” 弘治皇帝这才脸色红润了许多。 方继藩则领着口谕,到了内阁,先见了刘健,而后,再将内阁和六部的大臣都叫了来,大家济济一堂。 刘健表现出超然的态度,仿佛这下西洋的开支,自己并不关心。 李东阳只微笑。 谢迁则盯着方继藩,眼里忽明忽暗。 兵部尚书马升面带微笑,心里日了狗,又是银子的事,等着瞧吧,待会儿说到了银子,又得痛骂兵部乱花钱粮的。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容光焕发,自己的儿子,封侯了,看看哪,看看哪,我是张元锡的爹,就是那个一箭平宁王之乱的那个。 这王鳌,却是不发一言,他显得很矜持,帝师嘛,当然应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得端着。 方继藩大抵将陛下的意思传达了。 一下子,那本是尴尬的气氛,竟是有些活泛起来。 刘健的眼眸一张,似乎在这突然之间,觉得这喜事来的太快。 原本以为,陛下肯定会讨价还价的,比如说内帑愿意拨付十万两,或者,痛斥一顿自己的臣子,痛心疾首一番,骂一骂大臣们不够忠心。 可这答应的,太痛快了啊。 竟让人难以置信。 刘健看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面露喜色:“陛下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难处,可我方继藩细细想来,朝廷也很艰难,大家要共体时艰嘛,所以我一再劝说陛下,请陛下要以大局为重,陛下终究是从善如流之人,最终……允了。” 众人……看着方继藩,这方继藩……有这觉悟? 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劲。 …………………… 突然变天了,还得伸出来敲键盘,好冻啊,好惨,求月票。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三章:方都尉美名扬 可是……无论如何。 陛下肯拿出内帑来,那么其他的事,就都好商量了。 “干得好。”大家还是不吝啬于鼓励一下方继藩的。 这家伙挺二的啊。 明明是驸马都尉,居然还能劝陛下拿出钱粮来。 且这下西洋的开支,全部从内帑支取。 一想到此,刘健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轻了许多。 国库的压力顿时缓解,这是多大的喜事,他迅速和许多人交换了眼色。 无论这方继藩出自什么目的,大家都需好好的鼓励这位方都尉一番。 “是啊,是啊,方都尉真是识大体之人。”谢迁乐得脸上开了花,愉快啊。 “方都尉小小年纪,便有此见识,真是国家之幸啊,近来都尉又立了功,陛下要封方都尉为侯,居然还有人反对,认为国朝没有都尉封侯的先例,老夫一听,就怒了,方都尉是非常人,自当以非常之理来看待,谁要是反对,老夫第一个不答应。”李东阳喜滋滋的道。 马文升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这一下子,不必继续被人骂糟蹋国库的钱了,就算糟蹋,也是糟蹋陛下的银子,陛下乐意。 马文升笑嘻嘻的道:“天生方都尉,国家之幸啊。” 张升倒也乐了,其实方继藩有没有劝说陛下拿出内帑的银子来补贴下西洋,他也高兴,不过现在得从善如流嘛,于是他笑着道:“是极,是极。” 那素来矜持的王鳌,此时眼眸微微一张,事情办成,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啊!奏疏是自己上的,现在陛下恩准,将来千秋史笔,夸耀的便是自己。 这解决了多大的事啊,这是为国库,每年省下的乃是上百万的钱粮。 王鳌几乎可以想象,单凭此事,自己的名字便可光耀后世,使无数后人为之夸耀。 他的心情说不出的好,禁不住朝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从前……总有人说方都尉如何如何,这些事,老夫一概不听,这是老夫心里有一杆秤,自知方都尉有功于朝廷,外界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方继藩感觉自己被夸成了一朵花。 啥时候,自己居然成了楷模了? 从前,哪怕是和刘健等人私交不错,也没见在这公众场合,如此的被人夸奖啊。 方继藩差一点就要飘飘然起来,忙道:“惭愧得很,这不过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方都尉不要自谦,这可非是小事。”刘健含笑道:“从此之后,方都尉的美名将传遍天下,百姓们无不歌颂,天下军民都得念方都尉的大恩大德啊。这一年上百万钱粮省下来,功在千秋。” 方继藩便道:“不错,方才我确实是谦虚,其实我也自知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所以才俯身去做,我心里装着天下的百姓,我方继藩是一个将百姓当做父母之人。不过诸公太抬爱了,说的我竟有一些不好意思,我这人比较谦虚,以后这样夸奖的话,不要再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诸公还是赶紧上书吧,陛下还等着呢。” 刘健和王鳌对视一眼。 王鳌面露微笑道:“好,上书。” 这时,得趁热打铁,怕就怕陛下回过神来啊。 所以诸人当面联名上书,而后这奏疏便送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心情自然是跟刘健他们相反的,心里很不舍,这是银子啊,可最终还是朱笔一钩,呈送司礼监盖印,再颁发内阁,昭告天下。 消息一出,那王鳌顿时声势顿时暴涨。 士林之中,对于这位王部堂,更加敬重了,王部堂不但是帝师,且为吏部天官,竟还虎口夺食,与君争利,实为大臣典范。 方继藩的名声,竟也有回暖的征兆。 不过方继藩是个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外头的人想要吹捧,自管吹捧便是。 倒是在西山,早早的,朱厚照便和方继藩一起来了,本是陛下早有旨意,命翰林院年轻韩林们来西山读书,却因为太子和方继藩去了南昌而暂时作罢,现如今,太子和方继藩既是回了京,这些人自然地乖乖的来了。 这翰林侍读杨雅很不服气,他恰好年龄是三十有四,恰好属于‘年轻’的范畴。 整个翰林院,来了六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其实翰林院的年轻人确实多。 因为进士进翰林,除了要考得好,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那便是需要年轻,倘若你七老八十了才中进士,还进翰林院?等你在翰林院学习了怎么做一个得力的大臣时,人都死了,朝廷要你何用? 因而在选官时,年轻翰林的优势很大。 而今,这半数翰林们不情不愿的到了西山,一个个精神萎靡,尤其是那杨雅,更是脸色惨然。 朱厚照在这清早,便开始将这些人招到了明伦堂。 翰林们乌压压的凑在这里,朱厚照得意洋洋的叉着手。 方继藩则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众翰林。 很有一副……你们也有今天的表情。 “先来拜见恩师。”朱厚照道:“你们不配做本宫的门生,也不配做老方的弟子,来,来,来,杨彪你来。” 杨彪连忙风风火火的跑来,咧嘴……笑了:“殿下,你叫俺。” 朱厚照道:“往后,你就负责教授他们,让你操心了,都来拜师。” 杨雅诸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想死啊。 这杨彪,一看就是个夯货啊。 他也配做我们的恩师? 恼火! 不少人面露不快之色。 杨彪咧嘴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算了,乡下人,不作兴这么多规矩,不要拜了。” 杨雅一听乡下人不作兴这些规矩,再看杨彪这模样,顿时如万箭穿心,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往后哪,俺就卖丑来教教你们,以后有啥不懂,就来问俺。”杨彪又笑。 他的笑,很憨厚,很温暖,犹如三月的天气,使人如沐春风。 翰林们则是一个个低着头,不做声。 可心里自是对杨彪万分的鄙夷。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哎呀,大家不要垂头丧气嘛,毕竟杨彪也差不多算本侯的半个徒孙了,他的学问还是有的。” “……” 杨雅想上前去,直接将方继藩拍死。 这祸国殃民的畜生啊!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道:“西学有西学的规矩,你们从前都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晓得,这学里最重要的是学风,为了让大家好好学习,最重要的是,还需防止有害群之马……” 说到害群之马时,方继藩故意瞥了杨雅一眼,拉高了声音接着道:“妨碍大家学习,所以这学规最是紧要,谁若是犯了规矩,是要伸出手来,打戒尺的。” 杨雅等人听着,却是不以为然。 打戒尺,你方都尉还以为我们是一群刚入蒙学的孩子? 又听方继藩大声道:“来人,将咱们西学的戒尺取来。” 话音落下,外头便有一个徒孙捧着一根……狼……狼牙棒进来。 这狼牙棒最粗壮的部位,竟有拳头粗,有手长,上头遍布了倒刺,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这,戒……戒尺? 杨雅瞪大了眼睛,要吓尿了。 他眼睛发直,忍不住道:“这不是戒尺!” “瞎了你的眼睛,不识字吗?”方继藩想看白痴的看了他一眼,握着狼牙棒凑近了给杨雅看。 只见这漆黑的狼牙棒里,居然还用朱漆写了两个硕大的字……戒尺! 杨雅:“……” 方才还是不为所动的众翰林,此时个个瑟瑟发抖起来,他们觉得,以方继藩的为人,这家伙……还真可能拿这玩意来咂自己的天灵盖。 于是大家更是面如死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哪,翰林虽是清流,可之所以牛气哄哄,上怼皇帝,下骂朝廷诸官,这是因为朝廷本就给了他们这个特权。 可现在这里不是朝堂,面对的也不是皇帝…… 竟突然有了羊入虎口的感觉。 方继藩道:“好好读书,不可荒废了学业。” 见众人没反应,方继藩眼眸一张,大吼道:“听明白了没有!” “……”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翰林们终于暂时的屈服了,哼,姓方的,走着瞧,别让我们出去,出去之后,我们弹劾死你。 甚至还有人已经打算写书了,偷偷的写一本,署名可以用某某地笑笑生,嗯,委托唐宋时的背景,将你方继藩写进去,教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是,是,听明白了。”在暴力的威胁之下,众人稀拉拉的回答。 方继藩乐了,狼牙棒在虚空中狠狠挥舞几下,感觉很趁手,不亏为十八班武器之首,果然是威风凛凛啊。 方继藩随口吹着口哨道:“很好,太师公很欣赏你们,好好的学,将来你们受益无穷。彪子,教他们做人,啊,不,读书去!” 杨彪一张憨厚的脸上,升腾起了一丝神圣的感觉,他要好好努力,上,不负两个恩公的重托,下,也要让这些学生脱胎换骨。 …………………… 含泪求月票。 第七百三十四章:回航 浩浩荡荡的舰队,一路北上,至泉州。 事实上,徐经错过了停靠交趾的机会,他尚且不知,交趾已为大明疆土。 当浩浩荡荡的舰队抵达了泉州,匆匆补给,随即立即北上。 这舰船上,无数人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了翅膀回到天津港。 泉州市舶司上下,早已忙碌开了,在给舰队送上了补给品之后,市舶使立即飞马上报内宫。 随着下西洋的需要,市舶司的职责,越来越开始向下西洋靠拢,日盼夜盼,便是船队平安无事。 管理市舶司的,乃是太监王不干,王不干已激动的疯了,站在港口,送走了船队,忙是唤了人来,让人起稿。 王不干在自己的值房来,背着手,来回走动,他眯着眼,道:“起头,要先说寿宁侯的事,宫里,已几次来问寿宁厚和那周腊了,他们若是出了意外,我等都担待不起。上天有幸,这寿宁侯和周腊,总算是平安回来,若是周娘娘和张娘娘得知,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所以,当务之急,要奏报的,就是此事。” 那书吏颔首,唰唰几笔,便先写了一个开头。 王不干红光满面:“还有,告诉宫中,黄金洲已经找到了,咱们大明水师,已找到了那片悬孤天边的巨大的海岛,具体的事,虽是咱所知不详,一时,也不能细问,可这是天大的喜讯,是天佑大明。只是……此岛甚大,纵横万里,要寻到那‘神种’,却还需时日……” 王不干眯着眼:“此次舰队深入了万里,往返两年多,而今,平安回返,这下西洋的事,便算是有了眉目……” 王不干说罢,忍不住有些羡慕那徐经起来:“徐大使乘风破浪,至极西之地,其功绩,已不下三宝太监,令人羡慕啊。” 他看向书吏:“奏报立即发出去,不要让人捷足先登,咱在泉州,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就靠这个在陛下面前,混一个脸熟了。” “是。” ……………… 杨雅想起,一大清早,便被提着‘戒尺’的杨彪叫了起来。 而后,分发了锄头……挖煤。 挖煤…… 杨雅等人哗然,气咻咻的握着拳头,要和杨彪争辩。 杨彪大声嚷嚷道:“做啥,做啥,人多欺俺人少是不是,晓得俺叫啥不,俺娘叫俺彪子,晓得为啥叫彪子不?” 啪! 手中戒尺将眼前的灯架子砸飞。 杨彪怒吼:“你瞅啥,你瞅啥,你瞅俺做啥?太子殿下都挖煤呢,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也难怪杨彪愤怒。 西山这儿,自太子当初带人开垦和挖煤之后,气氛就变了。 这么多生员,在外头清贵的很,不还是被领着去干农活,读书人,这西山的人早见得多了,渐渐的,树立了一种新的价值观,似那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无论你是谁,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你以为你是师公和恩公,人家是有脑疾,你在这儿摆什么谱? 杨雅有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感觉。 其他翰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出头,义正言辞的冒着被杨彪的狼牙棒砸了天灵盖的风险,和这杨彪据理力争。 可结果,每一个人都盼着有这样的大英雄,可每一个人,都不是英雄。 最终,乖乖的,他们乖乖的提着鹤嘴锄,上山去了。 矿工曾十三领着他们,这西山的无烟煤,乃是露天矿,采掘起来却也方便,曾十三对于这些‘翰林’们,倒没什么好奇。 毕竟,当初他也曾领过许多读书人来采煤,交代一番,便冷眼等着杨雅等人挥锄…… 杨雅一锄下去,顿时虎口发麻,想死。 突然有一种……犹如苏武牧羊一般的悲壮,杨雅的眼泪,便泊泊而出。 有辱斯文哪。 ………… 却在此时,一场爆炸出现在了京师的西南一角。 可这却属于内城的范围之内。 一声爆炸之后,虽震动并不大,可响动却是震惊了整个京师。 要知道,那位置,可是王恭厂,王恭厂乃是坐落于内城的兵工厂,隶属于造作局,此地距离紫禁城,不过是六七里地。 一听这爆炸。 兵部上下,都慌了。 出了啥事? 兵部尚书马文升心里咯噔一下,他这几年,一直都觉得,有一种针对自己的祸事会发生,果然哪……说什么,来什么。 马文升吓了一跳,忙是带着兵部人等,匆匆至王恭厂。 这爆炸的波及范围,其实并不大,只一栋屋子,因爆炸而起火,王恭厂的监厂太监皮良已是指挥着人,匆匆救火了。 片刻功夫,宫里也来了宦官,匆匆来问及发生了何事。 马文升焦头烂额,几个炸伤了的匠人则被抬了出来,好在没有人有性命有危险,不过是烧伤,于是忙让人救治。 驻扎在此的工部人员,以及兵部驻扎此的兵部武库清吏司巡使匆匆来给马文升见礼。 “到底出了什么事?”马文升厉声道。 他脸很黑,火冒三丈。 虽是小事故,令他松了口气,可天子脚下无小事啊,有了动静,怎么像皇上交代?而且,这极容易引发御史们的弹劾,人家正愁没有素材呢。 “火炮……火炮……炸膛了!”这副使带着哭腔道:“马部堂,火炮炸了。” “……”马文升无语。 片刻之后,监厂太监皮良气冲冲的来:“这是你们兵部的干系,早就说了,这火炮的图纸有问题,只用这么点儿铁料,且炮管如此狭长,这不是找死吗?马部堂,这是图纸的问题。” 皮良也气的要死。 似这等军械机构,是宫里、兵部、工部都极看重的地方,所以宫里才派了皮良来监督,可谁料到,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他皮良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萧公公若是知道,非要打死不可。 马文升铁青着脸,拿起了图纸,一看,也懵了。 皮良怒气冲冲道:“你们兵部,用的是什么图纸,真是可笑,这责任,在兵部,也在这份图纸上,若不是这图纸,何至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自个儿,去向宫里请罪吧。” 马文升意味深长看了皮良一眼:“这是驸马都尉方继藩所绘的图纸。” “啥……“皮良的气焰,顿时打消了一大半:“驸马爷……的?” 马文升道:“既然皮公公认为,这是图纸的责任,那么本官,就据实上奏,这是你说的,不是老夫说的。” 皮良的脸,骤然的僵硬了。 怒容逐渐消失,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咱也未必是这个意思,毕竟,发生了这样恶性的事,谁都脱不了干系不是?” 马文升却拿起了图纸,随即开始询问相关的人员。 这一问,方才知道,原来问题确实是在图纸上头。 匠人们按着图纸的方法造出了一门火炮。 今日打算试一试这火炮的威力。 谁晓得,装了药,轰的一声,火炮便炸了个稀巴烂,火星四溅,烧了一个屋子,还好试炮的人有准备,都受了伤,却没有人死亡。 马文升皱眉,看着皮良道:“既然真是图纸问题,那么……确实驸马都尉,无可抵赖了,这事,还是要据实上奏为好。” 皮良摇头:“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马部堂自己说的。” 马文升恼火:“这是天大的事,陛下下旨造炮,这些火炮,花费了多少钱粮,这都是要送去边镇,给将士们用的,现在这图纸有问题,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结果……却造出了个杀敌不成,却要害死自家将士的东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皮公公,做人,不但要趋利避害,还得讲良心哪,我等都是为朝廷效命,其他的事,可以打马虎眼,这事,怎么打马虎眼?你现在既不敢得罪人,那么……也好,不是图纸的问题,就是你这监厂太监的问题了。” “咱……咱……”皮良结结巴巴:“好吧,据实禀奏。” 紧接其后,那宫中来的宦官,便带着图纸,以及兵部、工部、监厂太监的口述,匆匆至暖阁。 因为这一场震动,使得整个暖阁里,君臣们都皱着眉。 虽然事情不算很大,可能过了几天,所有人都忘记了。 可出事的毕竟是王恭厂,宫里的人,都能看到王恭厂的火光,还有那爆炸和震动的声音,可是不少人能感受到,谁知,到时会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等宦官来了,弘治皇帝板着脸。 那宦官忙是禀告。 听了竟是图纸的问题,弘治皇帝皱眉:“取图纸来。” 图纸送了来。 弘治皇帝记得很清楚,这图纸是方继藩献上的,自己出于对方继藩的信任,立即命兵部监造,户部也拨发了钱粮,可谁晓得……按着图纸炮没造出来,还引发了一个小乱子。 这图纸上的东西,弘治皇帝也看不懂,便将图纸交刘健等人看看。 刘健自然也看不太明白,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于是,什么都没有说,继续传阅。 等到了李东阳手里时,李东阳却是一脸心疼的样子:“哎……老臣若是没记错,当初为了这炮,户部拨发了七万两银子,因为这炮与众不同,需有新的模,还特意新建了一个火窑……这七万两银子,算是打水漂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喜报 对于这火炮的事,弘治皇帝不甚关心,别闹出乱子来就可以了。 毕竟,这火炮再犀利,也是有限。 既是马文升非要查实西山是否按着图纸,锻造出了火炮,只需让一个双方都信服的人去一查便知。 这个人,必须能服众,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同时,还要获得宫中信任。 这宫中最信任的人,不就是英国公张懋吗? 否则,祭祀这样的大事,怎么会交给张卿家去呢。 说起张懋,礼部尚书张升笑吟吟的道:“前几日,恰好南京礼部有公文来,说是英国公祭祀孝陵,对着太祖高皇帝灵位滔滔大哭,甚是凄切,旁人扼腕。不过,英国公张懋,还要赶着回来祭祀长陵、定陵……想来,这几日都能回来,毕竟,七日之后,又是大吉之日,老驸马最近身子不好,得亏英国公主持了。” 弘治皇帝听罢,也是感慨:“张卿家对列祖列宗,是历来恭顺的,那等他回来吧。” 这王恭厂的事,便暂告一段落。 马文升想起一事来:“是了,陛下,兵部这儿造船,钱粮已经拟出来了,不知陛下何时过目,内帑那儿……” 这是催着皇帝赶紧给钱。 王鳌等人都打起了精神。 要钱才是最紧要的事啊。 弘治皇帝觉得群狼环伺,老脸憋红了:“明日……将簿子呈送来吧,朕看一看。” 得把把关,别让下头的人,以造船的名义,将内帑搬空了,弘治皇帝又道:“大致,需多少银两。” 一听陛下肯给钱,暖阁里顿时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精神都很足,马文升道:“兵部这里,拟定的银子是一百三十六万两,眼下所需督造的船,有六十三艘,船料要银子,匠人们也要钱,还有风帆、铁锚之类,处处都是银子,不只如此,还需供应大量船工们的吃喝,需操练水手……需……” “怎么是一百三十六万两。”弘治皇帝急了:“去岁也不过是七十五万两。” 弘治皇帝怒视马文升。 马文升气定神闲:“去岁造船三十五艘,今岁加造了一些,臣已经很节省了。” “……”弘治皇帝瞬间不想下西洋了,他阴沉着脸:“为何突然加造这么多。” 马文升道:“下西洋的船队,已去了两年多,至今没有音讯,所以内阁里担心,这船队,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那碧波汪洋,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出了意外……” 弘治皇帝方才,这下西洋是无底洞。 造船要银子,造了船还要养活这么多人员,养活了这么多人,他们出了海,说不定一个船队遭遇了暴风,全部玩完了,血本无归。 他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 “诶!”弘治皇帝坐下,板着脸道:“朕要好好看看账簿,斟酌一番。” 这么折腾下去,年年一百多万两,这还了得,自己不如死了干净。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被方继藩坑了。 尤其是看到王鳌等人看向方继藩时,那种柔情和关爱的样子。 “徐经不知何时才回来?”弘治皇帝惆怅的道。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儿臣觉得,理应快了。” 弘治皇帝拉着脸,没做声。 方继藩见气氛不对,索性告辞,弘治皇帝显然也没心情继续议下去,挥挥手:“诸卿都退下吧。” 于是方继藩顺着人流,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不久,那王鳌便快步上前:“都尉。” “嗯?”方继藩看着王鳌,我和他……很熟吗? 王鳌热情洋溢道:“有空,来府上小酌几杯。” “好的。” 王鳌捋须,红光满面的点头:“少年出英雄啊,生子如都尉,足慰平生。” “……”方继藩瞬间不想和他说话了,生你大爷。 弘治皇帝气闷的不行,便也移驾,至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小藩已开始学步了,摇摇晃晃,咧嘴,虎牙露出来,在地上蹒跚走着,后头,两个宦官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生怕摔了。 张小藩却走的快,故意要摆脱小宦官似得,跌跌撞撞,吓得那小宦官心都要跳出来。 朱载墨已学会了坐,脑袋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便坐在这摇床上,乌黑的眼睛,目不暇接的看着摇着铃铛到处乱跑的张小藩,时不时咧嘴,露出一排没有牙齿的牙床,咯咯大笑。 张皇后便在旁道:“万万不要摔了。” “是,是,娘娘。”宦官气喘吁吁,如老鹰撵着小鸡。 见弘治皇帝来了,张皇后接驾,弘治皇帝见了孩子,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指着方小藩道:“这孩子,如此调皮,和她的父亲一样,有大将之风。” 目光落在了朱载墨身上,便想起了内帑的事,顿时又不乐起来。 朱载墨见了弘治皇帝,则努力的要爬起来,委屈巴巴的,弘治皇帝自知自己的孙儿要做什么,便忙俯身,朱载墨一把,便努力的抓住了弘治皇帝的大胡子,这一下,他才转嗔为喜,一面抓着胡子,一面大笑。 张皇后自是熟知弘治皇帝的:“陛下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弘治皇帝被扯的胡子生疼,艰难的道:“还不是为了内帑的事……诶……” 一说到船,张皇后更是惆怅,自己两个兄弟,还没音讯呢,这下西洋,真是糟糕的事啊。 若不是坤宁宫里,多了两个孩子相伴,张皇后念着两个兄弟,怕早已憋出病来了。 “陛下……臣妾……臣妾……”一念起这个,张皇后便开始抹眼泪:“臣妾并非是要给陛下平添烦恼,只是……先父临死之前,便拉着臣妾的手,说要照顾着两个兄弟,可现在……臣妾,真的对不住先父啊。” 弘治皇帝便起身,拍了拍张皇后的香肩,要安慰张皇后。 可他一起身,胡子便自朱载墨手里脱了去,朱载墨顿时恼怒,呜哇一声,含糊不清道:“要……要……” 弘治皇帝无奈,重新俯下身,捏起朱载墨的小手,令他抓住自己的胡须,一面歪过头去,像伸长脖子的鹅一般,道:“你不必担心,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张皇后抽泣,一面抹泪:“这已快三年了啊,生死不明……”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艰难的扭着脖子,突然身子一歪,诶哟一声:“脖子疼,脖子疼,来,扶朕起来。” 吓得宦官们七手八脚,匆匆要扶弘治皇帝。 却在此时,却有宦官风风火火进来:“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站直了,脖子还是有点疼,好似是转不过弯来了,一扭便龇牙,眼看着朱载墨要哭,便只好将朱载墨抱在怀里,朱载墨不闹了,乖巧的贴着弘治皇帝的胸,扑哧扑哧的呼吸粗重,似想吹鼻里的泡泡。 “孙儿受寒了,鼻涕都有了,快来,擦一擦。”弘治皇帝道。 可那宦官却没上前,支支吾吾道:“陛下,皇孙爱吹泡泡,鼻涕擦了,会哭的。” “……”弘治皇帝无言,又见张皇后红着眼圈,心里想,这造哪门子孽啊,朕给孙儿攒的内帑……没了……那张家兄弟又…… 却在这时,却有宦官来:“陛下,泉州来奏报了。” 泉州…… 飞快跑来宦官,气喘吁吁,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陛下和娘娘想的是什么,因而得到了消息,真是个个抢着来禀奏,生怕不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露露脸,这宦官激动的道:“泉州市舶司奏报,咱们的船队……回来了。” 一下子,弘治皇帝愣住。 张皇后豁然而起:“人呢,人呢,人回来了没有?” 宦官道:“回了,回去了,徐大使、寿宁侯,还有周腊周少爷,都回来了。” 可张皇后一听,险些要晕过去。 自己还有一个小弟弟张延龄,怎么没他的名字,他没回来?他死在了外头。 这是自己最憨厚的兄弟啊,都说傻人有傻福,可怎么…… 张皇后脸色惨然:“延龄呢?” “听说,留在了黄金洲,是建昌伯自个儿愿意留下的,说是那儿乃是洞天福地,要接应下一次船队下西洋,因而留在那里,带着数百人在那儿开垦……” 没死…… 这一下子,张皇后一颗心,终于是松了下来。 虽然不能见这个兄弟,可最坏的结果,自己却想到了,而现在……能活着,自己就满足了。 她顿时大喜:“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正从泉州往天津赶呢,想来,也就这些日子,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听到船队回来,也是激动不已,这张家兄弟,还有那周腊能回来,皇祖母和张氏也可放心,可他听到寻觅到了黄金洲,顿时眼前一亮:“黄金洲,找到了?” “找着了,和舆图里所标识的,丝毫不差,泉州那儿,特意来报喜,陛下,再过几日,那徐大使在天津卫登陆,前来见了陛下,便要奏报黄金洲的见闻。”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眉毛扬起来:“好,真是辛苦了他们,辛苦了他们。” 第七百三十七章:富可敌国 船队回来了。 张家人也还活着,周家人也活了下来。 宫中顿时喜庆了起来。 张皇后激动的忙是去仁寿宫报喜。 太皇太后周氏得知,顿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微微颤颤。 消息传遍了京师。 大多数人,对于船队的回来,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下西洋的目的,是寻找神奇的种子,可似乎看来,种子暂时,还没有找到。 当然,绝不会有人认为,两次下西洋,就可找到种子的。 可是……天津卫那儿,人们却是疯了。 天津卫市舶使杨静亲自带着人,迎接抵达了天津卫的船队。 这一艘艘的舰船,在接引船的拖拉之下,开始进入了港口。 杨静带着笑容,因为宫中已飞马来了消息,要大使徐经以及寿宁侯等人在抵达之后,即刻进京。 天津卫里多是军户为主,因为这里既是京师门户,又是大运河的中枢,朝廷置天津卫,这些军户繁衍,而今,也因为此,而越发热闹起来。 只不过,因为军户太多,而此时,军卫制度已经彻底崩坏,大量的军田,几乎都被武官们侵占,寻常的军户,几乎沦为农奴,天津卫军户的生活,惨的令人发指,许多人面黄肌瘦,无所事事,此时一听到有船队来,这些无所事事的军户们,也纷纷涌上来,看热闹。 港口处,是乌压压的人,而一艘艘船靠岸,而后,先是徐经和寿宁侯等人下船,杨静忙是上前迎接,却见徐经和张鹤龄等人,比之那些面黄肌瘦的军户,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杨静倒是露出了佩服之色,见过了礼。 水兵们开始下船,不过…… “请公公预备入关课税吧。”徐经朝杨静拱手,微微一笑。 杨静一呆,啥意思,入关课税? 对,是要课税,大明有规矩,所有的关隘,都需课税,当然,这个时代的商税,说出来比较可笑,弘治年间,商税得银是十三万两。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明的岁入之中,各种矿税、盐税加起来是近三百多万两,商税在其中,只占了几十分之一,接近于无。若是再加上每年三千多万石的粮食收入来比较的话,大明积攒财富最多的商贾,缴纳的税赋,不足其他税赋的百分之一。 现在徐经要求主动交税,这倒是稀罕事。 杨静是个宦官,这入关的税朝廷已经颁布了诏书,要没入内帑,也就是说,下西洋的船回港,是以十抽一的方式,直接充入宫中的。 这船队入关,能收多少税哪。 杨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咱……就……嘿嘿……” 寿宁侯等的不耐烦:“少啰嗦,赶紧。” 杨静畏惧的看了张鹤龄一眼,他有点怕这位寿宁侯,这可是和驸马都尉方继藩一般,不能招惹的存在啊。 人群开始骚动,怎么这船队的人,还没有下船呢。 无数衣衫褴褛的军户们,个个嬉皮笑脸,天津卫这地方,因为绝大多数军户凄惨,使这里出现了无数油嘴滑舌,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他们三五成群,四处游荡,因为没有什么生计,又不得脱离军户的体系,只好游手好闲。 这些人,早就知道,出海的人是极惨的,颇有几分,还有人日子过的比爷爷过的还惨,哈哈,一个个看热闹的心态,就想见着,那些可怜的水兵们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下船。 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 于是一个个叫骂起来,人声鼎沸。 却在此时,一队队负责清关的市舶司书吏却被招了来。 一时之间,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议论纷纷。 这些书吏们,也觉得稀罕哪,这时候,不知市舶使的公公迎接船队吗,叫咱们去做什么? 可他们不敢怠慢。 等到了码头,却是一个个案牍搬了起来,笔墨纸砚陈设上去,书吏们一头雾水的上前。 市舶使杨静显得尴尬,这是在做什么,有些小题大做啊。 可应徐大使之邀,他却也只好如此。 一队队的市舶司差役,在栈桥上候着,连大秤也预备好了。 随后,便有人开始抬着箱子下来。 一个个巨大的箱子,几个人都搬不动,只能在这箱子底下,放置圆木,而后让箱子在上滚动。 第一个箱子,出了栈桥。 徐经上前,道:“寿宁侯奉太子殿下之命,得了旨意,事先言明,海外一切财物,俱都封赏水手和水兵人等,可既是海外所得,便需缴纳关税,以充国库。” 杨静笑嘻嘻的道:“不不不,现在规矩改了,改了,现在是充大内,不充国库了。” “噢。”徐经颔首点头,不过似乎充内帑还是充国库,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就请市舶司折算,从现在起,当场折算出应缴的关税,而后,再分发将士。” 他一面说,一面慢悠悠的,揭开了第一个箱子…… 一时之间,那杨静的眼前一花。 而后……杨静的腿,有点软了。 “……” 白银………白花花的银子,这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是眼晕,是足足的一箱子啊,瞧这白银的成色,是最上等的白银哪。 那些个差役和书吏,也懵了,这哪里来的银子,海外……还有银子哪? “赶紧哪,干活!”张鹤龄恼了,白银虽好,可惜不是自己的,自己还得糊弄着这些该死的家伙们继续出海呢,所以,我张鹤龄要讲诚信,可一想到银子就在面前,可惜主人不是我,便心痛如刀绞,火气无处发泄,恨不得赏市舶使杨静一个耳刮子。 杨静才不得不定了定神:“来,秤银!” 差役们不敢怠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将这银子取出,称重! 差役最后,报出数目:“总计,七千二百九十四两!” 书吏们忙是记下。 可他们的笔墨未干,接着,又是第二口箱子,第三口,第四口…… 这下子,懵了…… “赶紧哪,还有好几艘船呢。”张鹤龄催促:“你们这么磨磨蹭蹭,三天三夜,也算不完。” 这一下子,杨静的呼吸停止了。 他是个太监啊。 而且运气不错,被分派到了市舶司,杨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毕竟……经过会有各国来朝贡,会经过天津港,那些使团里,也会混入各国的商贾,打着使节的名义来,还有不少使者,都会夹带一些私货。总而言之,杨静的油水很丰厚。 说实话,像杨静这样有肥差的人,一般的东西,他是瞧不上的。 可现在……他懵了。 卧槽。 紧接着,一个个差役,报着数目:“乙箱,白银五千二百一十五两!” “丙箱……” 人们挥汗如雨。 书吏们一个个低头记数,握着笔杆子的手,在颤抖。 感觉要疯了。 这到底是多少口箱子啊。 另一边,又一个码头,一艘船停靠,不得不抽调了书吏,前往另一处码头,这一处码头上,又是一口口箱子……是黄金…… 当那箱子揭开时,所有人要疯了。 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那金灿灿的黄金,刺的人眼睛睁不开…… 倘若随手从这箱子里取一小块,都足够人挥霍了。 书吏们先是震惊,而是浑身颤抖,产生无数遐想,可这遐想,瞬间被凶神恶煞的水兵们生生拉回了现实。 这些水兵,给他们的感觉很不好,虽然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皮肤晒的黝黑,许多人的皮肤,甚至像烤焦了一般,脱了皮,以至于新皮和旧皮夹杂在一起,他们的眼神,尤其是锐利,是那种被他们一扫过后,便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杀气…… 这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海中和大浪搏斗,杀人越货,谁的手上,都有几条人命在,他们忍耐了任何人都无法忍耐的痛苦,目中,带着的,是对生命的模式。 差役和书吏们,不敢抬头去直视这些人的目光,从前这些差役,最是油滑,往往会在清关时,偷偷的将一些东西塞进自己私囊里,可现在,却一个个手脚干净的很。 “六千三百七十三两,黄金!” “乙箱……” 差役们,喉咙冒了烟,嘶哑又卖力的吼出了一个个数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船,开始停靠,有的船,一箱箱抬下来的,乃是硕大的象牙,有的是数不尽的香料……甚至还有晶莹剔透之物,却是一把把的取出来。是钻石,翡翠……以及犀角……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名贵无比,乃大明最稀缺的东西。 可在这里,却是犹如沙子一般,一箱箱的搬下船。 一个个栈桥的敲头,不断的高呼着:“丁箱,香料一千五百三十四斤……” “玛瑙……三斤七两。” “象牙……七百五十六斤……” 杨静远远的听着,一个个数目,不断的在累积,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这……这……到底是多少……是多少金银珠宝啊,这金银珠宝……是捡来的吗? 杨静觉得,自己的认知,一下子刷新了,今日见了这个世面,自此……什么腰缠万贯,穷鬼! ……………… 天气越来越冷,心越来越凉,来张月票,支持一下,让老虎的心,热乎起来。 第七百三十八章:你是什么东西? 越数,差役和书吏们越是心凉。 看着这一箱箱的宝货。 有的,是自佛朗机的舰船上掠夺而来。 佛朗机人占据了各处殖民点之后,疯狂的掠夺当地的物资,或是直接掠夺本地的金银,一船船的送回本国。 有的,来自于各处的殖民地点。 还有的,来自于海中贸易所得。 海中贸易所得,多是官方的丝绸和瓷器所换来的。 徐经留了心眼,所有官方的贸易所得,统统记下了一本帐,这笔账,是朝廷的。 这一次清关,足足持续了一天。 人们不得不在此守着。 那些好事的天津兵油子们,却是迟迟不肯散去,有人吃过了饭,又来了。 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船队带回来的,不只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水兵,还有……数之不尽的宝藏。 人们不断议论纷纷,有人窃窃私语:“据说现在带回来的白银,已有三百二十七万两。”大明一斤为十六两,这就相当于,数十万斤。 在海外,许多白银并非是货币,人们习惯于用金子来做货币的用途,所以白银的价格,并不昂贵,不少人,竟只是用白银来做器皿或只充作饰物,所以在贸易的过程中,船队疯狂的收购白银,数十万斤白银,折合下来,不过几百吨而已,可到了大明,便是天量的财富。 黄金最为可怕,等到最终核算时,黄金已有一百九十万两,同样不过是百吨,放在黄金洲,也不过是某国皇帝给自己搭一个金屋子而已,可这黄金无论是在佛朗机,还是大明,亦是可怕的财富,折成白银,只怕价值千万两以上。 除非之外,还有数百吨的香料,数不尽的象牙、玛瑙等珠宝。 近两成乃官方的瓷器、丝绸所兑换所得。其余的,多是从佛朗机人手里抢夺来的。 两成的黄金白银统统装箱,直接送入国库,不,而今,理应是内库了。 其余的,统统按着关税,以十抽一的方式,这一成,再抽出来,充实内库,剩余则按功绩大小,分发赏赐船队上下将士。 出海时两千的水兵和船员,哪怕是没有寸功,拿的最少的,折银也在三千两。 那些多的人,则是两万甚至三万两以上。 此时白银还没有持续输入进大明,这只是第一次输入而已,所以银价还未像历史中地理大发现之后,佛朗机人疯狂输入白银进入中土,银子的价格,并未贬值,哪怕是最穷的一个水手,手中的三千两银子,也足以让他富甲一方,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娶几个婆娘,完全不在话下,建个几亩大宅,再置办百亩土地。 至于立了功劳,得了数万两银子的,那就更加可怕了。 一时之间,整个港口,喜气洋洋。 而无数装箱的财富,需统统先送去西山,而后再用大秤分银,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在这里将金银分了,水手们固然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却也一时背不动这些财富,他们大多家徒四壁,这数百上千斤的金银,直接放进自己的茅棚里? 天津卫沸腾了。 尼玛!这出海,几乎形同于搬金山啊。 不少出海的水手,都是天津卫的军户,当初被编入水师,让他们出海,不知多少人,是哭着上船的,以至于那些没有征召的军户,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运气啊,下海,这不就成王八了吗?死在了外面,尸骨无存,家里老niang死了都没人照应。 可现在……不少人哭了。 他们都是赤贫之人,三餐不继,哪里想到,当初被同情的人,转眼之间,却已是富甲一方,成为大富,发迹了啊。 而且,显然他们找到了好靠山,徐大使领着他们,自港口出来,后头是寿宁侯,前头那个,据闻是方家的门生,金银也统统分送西山镇国府和宫中,人们不断口耳相传,方知这银子,水兵们可随时去西山支取。 他们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招摇过市,别看衣衫褴褛,可腰杆子硬,更不一样的人,这些在船上的人,久经磨难,和不少同袍共患过难,彼此之间,情谊深厚,这些在海外杀人如麻之人,给人一种,不同的气质。 哪怕是当初被人瞧不起的人,到了港,领了一张银子的凭证,便匆匆赶去自家见自己的老母,他们的家,大多都是从前可怜的军户人家,父死子继,人到了家徒四壁的家中,见了老母亲,顿时跪下,滔滔大哭,家中若有兄弟和妻儿子女的,更是一家人抱头痛哭。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人还活着。 哭过之后,本地的千户官便找上了门,这消息简直是在疯狂。 譬如本地的千户就得知,自己辖下的二狗回来。 听说发了大财,这些上官,平时早就将军中的田产据为己有,视下头的兵丁,为自己的农奴,而今二狗这样的货色都发大财了,自然免不得打主意。 于是,忙带着人,匆匆到了二狗家,人还未到,不少附近的军户,都来看稀罕了,人们个个咧着嘴,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觉得可能有乐子瞧的,自然,也少不得有人为之担忧的。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的统统是人。千户官一进门,便笑嘻嘻的道:“二狗回来了啊。” 这二狗听罢,没什么反应,倒是他的母亲和妻儿们,吓得脸色发白。 千户官自顾自的坐下,几个心腹的家丁便狐假虎威的站在了一边。 千户官翘着脚道:“二狗,你回来便好,你看看你娘,若不是本官照应着,早死了,听说你发了财,好吧,按照卫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你这银子……” 二狗站起来。 看着无数眼睛看着自己。 这千户官算是吃死了二狗了,人们窃窃私语,不少人为他惋惜。 从前的二狗,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见了千户官,便怯弱无比,军户的悲惨来源于,他们完全是依附在武官身上,武官们掌握了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死。 二狗的母亲见状,惶恐不安的要给千户官行礼。 二狗却是平静的看着千户官。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出海时,见了千户官时,心中又敬又畏,现在再看他,三年不见,竟觉得此人滑即可笑。 二狗上前:“倒是多谢了程千户照顾家母,程千户问什么银子。” “哈哈,当然是从海外得来的银子,这事,我早知道,按照规矩……” “程千户想要?”二狗奇怪的看着他。 程千户便翘着脚,嘿嘿一笑。 二狗什么话都没有说,从怀里取出了凭据:“这是徐大使和寿宁侯发的凭据,上头写着九千三百五十四两!” 一听这个数目,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都要疯了,头皮发麻。 二狗啪的一声,将这凭据拍在了桌上:“程千户想要,自管拿着它,去西山领取。” “……”程千户脸色一变,他琢磨出味来了:“你去领,领回来了,自个儿留着几百两,给家里老母和孩子添置一些衣衫,你家的屋子也该修葺了。” 言外之意是,其他的,本官只好笑纳了。 二狗听罢,竟觉得好笑:“程千户不敢去领吧?是怕徐大使呢,还是寿宁侯?” “你……”程千户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二狗叹了口气,突然,他眸里,竟是涌现出了杀机,这眸光,落在了程千户身上。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睛,那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好似是出奇的平静,可在这平静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锐利。 “程千户想要银子,又没有胆量是吗?”二狗眯着眼,突然,他放肆大笑。 心腹家丁听罢,抱手,怒喝:“二狗,你好大胆……” 正说着,这家丁突觉得眼前一花。 一个拳头,便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啪…… 这一拳,是二狗打出来的,干脆、利落,没有花哨,平平无奇,却很迅猛,这家丁还不知怎么回事,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脸像锤子狠狠捶打一般,鼻梁处,瞬间传出细不可闻的鼻骨折断的脆响,鼻血和飞出的门牙四溅。 家丁下意识的要捂住自己面门。 这等人,哪里受过这个,嗷嗷叫着,捂着脸,便疼的在地上打起滚来。 所有人惊呆了。 程千户见状,脸色苍白,厉声道:“你……” 二狗看都没有看那家丁一眼,却是突然自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从一个佛朗机的俘虏身上搜出来的,精钢打制,匕首一出,晃着银光,而后,他手干脆利落的使这锋芒闪闪的匕首狠狠一刺。 匕首刺入了桌上。 入木三分。 木屑飞扬。 二狗再抬头。 那千户,几乎要瘫倒,他没有想到,这二狗……竟胆大如此! 二狗笑了,这笑很平静,只牵扯了一下面上的肌肉,却突然暴喝:“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里横惯了,这般不知好歹,竟想讹诈到我头上来?” 千户居然要昏厥过去……那当年,怯弱的二狗,现在……竟问自己是什么东西? 第七百三十九章:功臣入宫 二狗变了。 变得人们不认识了。 那目中掠过的杀机,那满是老茧的手上的寒芒阵阵的匕首。 他身子依旧还很瘦弱,脸上的肤色成了青铜,还泛着一丝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可是……他再不是程建业所认识的二狗了。 程千户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军户羞辱。 他咬着牙,面上又青又白:“二狗,你敢骂本官,本官……” “怎样?”二狗迫视着他:“报复我?军法处置?你程建业,也是爹娘养的吧,也有妻娘,有子女的,是吧?” 二狗说话很平静。 那家丁,还在嗷嗷的嚎叫。 程建业却是打了个冷颤。 这话什么意思。 程建业见二狗一步步的朝自己走来,那目中,满是鄙夷。 二狗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程千户不懂?若是不懂,我可以教你懂。还有……” 哐当…… 一个腰牌从二狗袖里掏了出来,摔在了程建业的身上:“你早已不是我上官了,我调至镇国府,是镇国府辖下力士,你区区一个天津卫的千户,算什么东西?想要军法处置我,需去问问侍讲徐大使,问问太子殿下,问问寿宁候,你程建业算什么狗屁?” 程建业打了个颤。 二狗却是居高临下的看他,那眼中的轻蔑,格外的清晰。 人就是如此,从前的怯弱,来自于对于与生俱来对于千户官的人生依附。 可如今,二狗已经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那个怯弱的二狗,他见识了最广阔的天地,他身躯虽是孱弱,却肩挑着天,脚踏着地,他吃了常人所无法忍受的苦,他一次次奋不顾身,疯了似得冲入敌船,用长矛扎进别人的心窝里,他在船上,和寿宁侯这般,从前高高在上的人同吃同睡一起,方知,原来皇亲国戚,也是人,也会喝了酒,嗷嗷大叫,滔滔大哭,愤怒的对着波涛咒骂,也会想着婆娘,会挂念着孩子,会笑嘻嘻的说着粗鄙下流的话。 他曾冒着佛朗机人的火铳,冲到佛朗机人的近前。他也曾绑缚了海盗,将匕首刺入海盗的胸膛,而后一脚将他们踢入大海中。 他见识过海中的风浪,那席卷一切的大浪比船还高,拍击而下,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他和海斗,和天斗,最重要的是,船队,就是他的后盾,上千个如他一样,历经了风雨的人,是他可靠的伙伴。 那么,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 程建业的目光,只和二狗稍稍对视,很快,这带着冷酷的眼眸,让他心颤,程建业居然怂了,从前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从不认怂的,可刹那之间,他眼神开始涣散,几乎不敢直视二狗。 “滚!”二狗厉声道。 无数的军户,就这么无声的看着。 他们以为,千户官势必会震怒,如往常一样,指使着家丁,将这不知死活的二狗吊起来,狠狠的抽打,以儆效尤。 可程建业阴沉着脸,却是垂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其他的家丁,心里慌得厉害,他们能感受到二狗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气息……很危险,尤其是那眼眸顾盼之间,那脸上的平静,却给他们一种窒息的感觉。 平日这嚣张跋扈的家丁,竟也纷纷低着头,乖乖随程建业灰溜溜的要走。 “且慢!”二狗将插在桌上的匕首拔出,收回了腰间。 他面上,没有一丁点,洋洋得意。 或者说,他的心底,再也瞧不起程建业这等人了,正因为瞧不起,鄙视到了骨子里,所以自然也绝不会认为,让这程建业乖乖的顺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现在信奉的实力,自己是强者,而程建业这样的人,不过是弱者罢了,到了汪洋大海上,这样的人,活不过三天。 听到二狗说且慢。 程建业心里恼怒,他痛恨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缩头乌龟,可二狗一句且慢,他脚突然没了气力,几个家丁,也像桩子一般,站着不动。 那鼻梁被砸歪的家丁,更是大气不敢出,瑟瑟作抖。 程建业乖乖的转头,既不甘,又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看着二狗。 二狗道:“记着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陈,名虎,往后谁再敢叫我二狗,我保准教他生不如死。” 程建业的脸色,比死了nhiang还难看,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记住了吗?”陈虎看着程建业。 程建业沉默了很久,居然乖乖的点点头,灰溜溜的带着家丁走了。 沉默…… 依旧还是沉默。 军户们一个个看着陈虎,那眼里的轻视和调侃,统统不见了踪影。 陈虎上前,拱拱手:“我的老娘,多亏了邻里的照应,今次我回来,可能过些日子,便要另迁新宅,有劳了各位,明日,我买几头羊来,摆几桌酒席,承蒙关照,大家都来坐坐。” 众人方才醒悟,纷纷拱手回礼。 他们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程千户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下子……有人为他们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要出海啊。 出了海,才有出息啊。 军户们形同农奴,活着不如去死,衣衫褴褛,悲惨到了极点。 而大明地方军卫制,采取的又是世袭制,寻常的军户,永无出头之日,正因如此,所以军户逃亡者甚重,许多人宁愿沦为流民,也不愿成为军户。 可现在……整个天津卫,已是沸腾了。 但凡是年轻人,无一不以能出海为荣。 市集里,豚羊的价格,连涨了两倍,因为各卫各所那些出海的子弟,都在采买肉,且压根就不问价格,人平安回来了,得摆酒席,这叫衣锦还乡。 天津卫指挥也接到了不少状告,都是本地的千户官和百户官,还有一个百户官,居然当众,被回来的水手绑起来,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不活,理由是自己出海之后,这百户欺负了家里的兄弟。 指挥看着奏报,大汗淋漓。 下头这些该死的家伙,真是不识趣啊,瞎了眼吗,人家是镇国府的人,且这么一伙人,分散在各卫,因为一同出海,都有过命的交情,个个他娘的比倭寇都狠,提着刀子就敢杀人,不只如此,镇国府还有许多大人物,似乎都和他们有关系,还想让自己给下头这些武官们做主,做个屁的主,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市舶司的公公,都觉得不对味了,严厉禁止市舶司的差役和水兵有任何的冲撞。 于是,指挥连夜招来了诸官,将这些丘八们狠狠臭骂一通,放出话来:“你们不要命,本官还要命,瞎了你们眼睛,下西洋乃是国策,回来了京师,不但朝廷关照,镇国府关照,太子、驸马都尉、寿宁侯府,都在关照着,谁要是再敢自扰这些海上回来的将士,丑话说在前头,闹出了事端,老子先打死你们。” 一下子,整个天津卫,只剩下无数军户们开始闹腾了,再没有人有心思给上头的百户、千户耕地,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想着出海。 总有无数的少年人,一拨又一拨的出现在海湾上,远远眺望着停泊在那儿的大船,那巨大的海船,充斥了每一个人的想象。 ………… 徐经和张鹤龄、周腊三人,却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师。 到了京师,张鹤龄有点胆怯,不敢去见自己的姐夫,可一到了兵部点卯,片刻之后,宫里的人就来了,宣徐经、张鹤龄、周腊入宫觐见。 宫里的宦官,几乎是疯了似得催促。 三人才忙是赶至暖阁。 暖阁里,众臣纷纷到了。 弘治皇帝得知张鹤龄和周腊回来,心里一块大石,早已落地,于是振奋精神,要亲自召见这些有功之臣,海上漂泊,实是不易,往返近三年,方得始终,这些事迹,足以称耀后世。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穿了新衣。 尤其是方继藩得知自己的门生徐经回来,激动的不得了,每一次徐经活着回来,对方继藩而言,都如过年一般。 刘健人等,也早已松了口气,下西洋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了连国库都无法支持的地步,现在他们能平安回来,至少从前的努力,没有打水漂,无数人为之庆幸。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闻讯入宫时,恰好撞到了刘健人等。 刘健热络的和太子见礼,又和方继藩打招呼。 王鳌在人群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容:“哈哈哈哈……方都尉,老夫见你满面红光,可见,你这门生徐经回来,你这为人师的,是真真为之欢喜啊,老夫也为之喜不自胜,徐经诸人,平安而返,这功劳,不亚于张骞出塞。”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多谢王公夸奖,徐经那小子,也没立什么功劳,除了胆子大一点之外,一无是处。倒是王公对其赞许有加,实在太过了。” 王鳌又是哈哈大笑,爽朗的道:“你不要这样说嘛,你们这些年轻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夫哪,年纪大了,却越发觉得你们这些后生们,可爱起来。” 第七百四十一章:天亡我也 暖阁里,顿时所有人失去了呼吸。 宛如死寂一般,人们沉默着。 弘治皇帝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一千五百万……还是两,自己攒了多少日子,才攒了几百万两银子哪……朕……幻听了吗? 接着,开始有人呼吸了,呼吸很粗重。 王鳌面无血色,他厉声道:“什么一千五百万两,寿宁侯,你不要信口雌黄,这不是开玩笑的。” 张鹤龄觉得还是老实交代了的好。 “此次出海,带回来的金银珠宝还有香料,保守计算,折银两千余完,除了缴纳关税,还有两成,是朝廷的货物,与人通商之后,所得之利,需缴纳朝廷,其他的,我……统统让人分了。” 这一下子,讲的够清楚了。 王鳌突然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算盘呢,算盘呢。” 朱厚照大叫。 “……”这太子不叫还好,一叫,王鳌终究没忍住,啪叽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方继藩道:“不必算,我心算厉害,这还不简单,三成给朝廷,不,现在是给内库了,其他的,分了,这分出去的,乃是一千五百两,那么,入内库的,就是六百余万两银子,陛下得八成,臣这里有两成,如此一来,臣得一百余万,内库得五百万两银子上下。” 方继藩开始飞快的计算:“可帐不能这样算,就比如香料,虽是得了,可因为一下子输入了这么多香料,只怕这香料的价格就要跌一跌,肯定卖不到原先的价,因而,得在这个基础上,再减两三成,大抵……陛下还是有四百万,臣有一百万。” 呼…… 那一千五百万两,哪怕就是不管了。 单单说剩下的五六百万,大明的商税低的可怕,白银的收入,不过是三百万两上下,其他的,多为实物税,什么粮食啊、布匹、丝绸之类。 也就是说,这一趟回来,单上缴内库的,就是两年的岁入。 这帐,弘治皇帝算是算明白了。 他的心……在淌血。 银子啊,分了,这该死的寿宁侯,他怎么就分走了这么多,他倒是大方哪,他……他…… 可随即,弘治皇帝一下子,又是心花怒放。 挣了? 方继藩还真说对了,下西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弘治皇帝在经历了短暂的心痛之后,随即,眼里放光。 发财了。 朕的内帑,充实了。 造船,造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挣更多的银子,而后再造更多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出了精光。 继藩这个小子,有眼光,不愧是朕精挑万选的乘龙快婿,有婿如此,无憾也。 方继藩美滋滋,这是白白捡来的银子,不过……张家兄弟挣了多少,这两个家伙,这般小气,一定私藏了不少好处,待会儿得禀报陛下,让厂卫查一查,这是内库的银子,你们兄弟两个,也敢私藏,胆大包天,打不死你们。 …… 王鳌震惊了。 他有点发懵,觉得觉得浑身都没有气力,四肢软绵绵的。 这啥意思。 这意思莫非是,自己将几百万岁入,拱手送去了宫里。 国库……国库省了一百万两,亏了五六百万两?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竟有些抽筋。 不可能,老夫不相信。 世上哪有这么多银子,这银子,莫非还有捡哪。是计谋,一定是计谋。 ……… 刘健等人,脸俱都黑了,不约而同的,看向王鳌。 奏疏是你王鳌写的! 徐经见寿宁侯提及此事,才缓过神来,打起了精神,道:“陛下,寿宁侯所奏属实,臣这里,有清关的文牒,账目臣都计算好了,请陛下核对。除此之外,这赏赐下去的银子,实是将士们辛劳,若非将士们用命,九死一生,只怕臣等,早已葬身汪洋大海,还请陛下明察。” 他说着,将账簿转交萧敬,萧敬则捧着账簿,放到了御案上。 弘治皇帝的身子在哆嗦,手伸出来,揭开簿子的一角,里头琳琅满目的无数蝇头小字,看着都让人头痛,不过……这簿子,可以让司礼监,慢慢的核实,只要有真金白银,送入内帑,就好了。 弘治皇帝微笑:“不必看了,朕信得过徐卿家。” ………… 王鳌直勾勾的看着那簿子,突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 他看到了刘健等人的目光,统统朝自己看来。 这目光之中,带着同情,带着几分责怪,好似是在说,你看看吧,你看看吧,误国误民哪。 一念及此,王鳌眼里顿时没有了色彩。 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王鳌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走出暖阁之后,会面临什么可怕的情况,天下第一字号大傻瓜?又或者是,勾结了皇帝,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的银两? 我王鳌……一世清名哪。 ………… 刘健觉得自己脑子像浆糊一样,内阁首辅大学士,管理着天下的事,可天下的所有事,都是在伸手要银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银子,却飞走了。 更可笑的,竟还是……大家欢欣鼓舞,一道和陛下商议之后,大家美滋滋的答应的。 那请求内帑支付下西洋所需用度,下西洋的收益充入内帑的奏疏,也是大家联名送上去的,这可是昭告天下了的啊。 他闭上眼,听到方继藩嘎嘎的笑声,这声音很刺耳。 李东阳兼任户部尚书,他脑子里,已如算盘一般,飞快的运转起来。 最后他确认了,亏了,亏的血本无归,王鳌误国。 马文升这兵部尚书,这一次,总算是有了底气。 都说兵部花银子,都说兵部浪费钱粮,王公,你缺德不缺德啊,你………你是不是和宫中串通好了,早知道这下西洋,有巨大的收益,便和宫中合谋。噢,你还是帝师,怎么看,都像你把朝中百官,都耍了啊。 王鳌在短暂的失魂落魄之后,决定保持自己的风度,他僵硬着脸,看着无数质疑和幽怨的目光,面无表情的伫立着,没关系的,老夫高风亮节,人所共知,大家绝对不会用最坏的心思来猜测老夫,这件事……这件事…… 方继藩这时,已起身:“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这一声恭喜,教王鳌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如摧枯拉朽一般,又彻底击垮。 王鳌呼的一声,脑袋竟是一沉,一屁股跌坐在地。 “王公,王公……”宦官们慌了。 好端端的,王公直接瘫了。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上前。 王鳌却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好不容易,有人将王鳌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道:“叫御医。” “陛下。”王鳌终于从神游中走出来:“臣……无事,无事。”他精神恍惚,却免礼使自己保持最后的风度。 弘治皇帝皱眉,却还是定了定神,看向了徐经:“朕听说,卿家带着船队,已至黄金洲。” “正是。”徐经道:“那黄金洲,实乃宝地,陛下,那儿土地极其肥沃,人烟却是稀少,粮食的长势,尤其的喜人,难怪世上这么多高产的作物,竟都源自黄金洲。甚至,这地只勉强开垦一二,撒一把种子,不需精心耕作,便可长出粮来,臣等亲眼看到,佛朗机人在那里,开辟了麦田,不需照料,麦子的收成,竟不在大明中等麦田之下。” 弘治皇帝一听,却是心热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有一种遗憾,世上,竟真是这样神奇的地方。 徐经继续道:“那黄金洲,沃野数千里,林木茂盛,哪怕是树木,也格外的粗大,臣竟还见过,有某种树木,数十人竟都无法将其抱下,这样的巨木,倘若在大明,便可称只为神木了。” 弘治皇帝听了,更是惊奇无比。 要知道,皇帝要造宫殿,往往需要许多高贵的木材,尤其是为了制造殿柱,就必须要上等的木料,且还需极粗壮才成,一根好的木料,可能需在云贵一带寻觅,而后砍伐,对其进行处理,再由无数人用水陆搬运至京,可数十人都抱不住的神木,他却是闻所未闻,倘若那黄金洲有这么多神木,这物产之丰饶,岂不是远胜中土十倍。 弘治皇帝诧异道:“朕听说,大明占据中土,沃野万里,乃四海之膏腴之地,我大明,乃中央之国,一切都可自给自足,可现在听卿之所言,岂不是那黄金洲,物产要远胜大明。” 中央之国,就是这么的自信,看谁都觉得那是臭屌丝,这是数百上千年来积累下来的自信心,虽然这自信心有点儿膨胀,可说实话,谁要是占了这么好的地,富有程度是周边其他亚文明的百倍以上,都难免会产生唯我独尊的思想。 哪怕是郑和下西洋时,经历了无数的国家,将他们的风土人情,俱都摸了个清楚,可依然,大明还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西洋沿途的诸国,当初不下西洋,大明可能还不知道西洋的小兄弟们,有多穷呢。 汇报一下。 明天得去医院看下外婆,顺便自己做个体检,所以先去睡了,定闹钟六点半起来写,再出门。 写书很累哪,焦虑的情绪,经常被人骂,有时,还得逼着自己,不断的构思剧情,累了,还是得逼着自己,敲键盘,敲键盘,手指,敲出茧子来了,上个月键盘坏了一个,这个月,又坏了一个。 可是,还是会坚持的,老虎得对得起大家的支持。 双十一,老虎还在码字,要不,大家鼓励一下,给张月票好不。 《明朝败家子》汇报一下。 第七百四十二章:跑马圈地 这以九五之尊的日子待的久了。 今日这船队带回来的巨大财富方才令弘治皇帝知道,原来这大明之外,竟还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世上,还有如此丰腴的土地。 弘治皇帝的心,是热的。 人都有私欲。 譬如李东阳和王鳌,他们想的是文正公;张懋想的,是军功。方继藩想着的,是躺的舒服了,且又能为国为民,勉强修补一些历史的遗憾;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的,是自己的儿孙。 生怕子孙不肖啊。 一旦子孙不肖,守不住天下人,别人尚可以没骨气的做新朝的臣子,可自己的儿孙,便是想寄人篱下,也不可得了。 只是…… 弘治皇帝道:“黄金洲,路途过于遥远,如此得天独厚之地,竟离我大明万里之外,真是稀罕啊。” 徐经抿抿嘴:“陛下,臣不这样认为。” “噢?”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大明所见的沃土,岂可以遥远为由,而放任不管呢?倘若如此,先秦之时,在周人们眼里,天下各州,哪一处,不是遍布了荆棘和蛮夷,可周天子依旧分封四方,命诸姬披荆斩棘,开辟方国,这……才有了当今天下的大业。陛下……那荆楚、吴越、辽东、河西,哪怕是当时的周人眼里,便是山东,都是遍布了狄夷,绝大多数的土地,没有开拓,从那蛮荒之地里,又能种出多少粮食?周人靠着周天子王畿的沃土,在灭商时,便可养活自己,使他们平静的生活下去。” “可……周天子为何分封诸姬,命无数的国人,前去最蛮荒,最偏远之地呢?” “谁都知道,那里遥远啊,也都知道,那里危机四伏,甚至,土地没有开垦。因为……倘使先周不这样做,那些土地,诸姬不去占领,那么,东夷人就会占领。诸姬漠视这些蛮荒之地,这些土地,就会滋养南蛮人。若非如此,山戎人便会从那里崛起。他们会不断壮大,最终,开垦出粮田,豢养家畜,养活大量的人口,征募无数的士兵,他们会采山中的青铜为矛戈,会用畜牧驾车,会以兽皮为甲,迟早有一日,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灭亡诸姬,断绝他们的宗庙,焚烧和禁绝掉周礼的传承。” 徐经凝视着弘治皇帝:“那黄金洲,足以在那里,假以时日,建立一个比之大明更为强大的国家,借助着那里数之不尽的铜铁、金银,肥沃的土地,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建造无数的舰船,一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之后,他们也会派出巨大的舰队,巡视东海,到了那时,大明如何处置?” “未雨绸缪,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先祖们,已有无数的教训,今日陛下若只是望洋兴叹,感慨黄金洲路途遥远,臣却对此,不以为然,绝其往来,哪怕就在东海之外的藩属之国,对大明而言,也是山长水远。可若是陛下有囊括宇内之心,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在臣看来,不远。” 弘治皇帝皱眉,他豁然而起:“徐卿家的意思是……” 徐经道:“臣所知的是,西方有奥斯曼国,其过觊觎昆仑洲,视其为禁脔;又有佛朗机国,他们的舰船极快,能日行百里,其舰船、礼仪,并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也已视黄金洲,为囊中之物。大明不可坐视不理。否则,一旦他们鲸吞,这无数的金银,数之不尽的宝藏,还有万里沃土,大明就只好望洋兴叹了。正因如此,建昌伯才带着人,留守在了黄金洲,并且在昆仑洲,臣也委派了一队人马,在那里建立营地,大明需一次次的出海,规模要一次次更胜往昔,派驻人员,在各岛之间,建立补给的港口,使舰船可随时往返……”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舰船,朕正在下旨修建,而今,新建的舰船,也为数不少了吧,下次下西洋,舰船和人员,可以是今次的三倍,乃至五倍,卿家所虑之事,也不是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卿家上一道章程来,朕自会做主,卿家放心,朕的内帑,还算丰厚,自然竭尽全力,支持卿家下西洋。” 听到内帑二字,刘健的脸都绿了。 这两个字,绝对是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王鳌心跳加快,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两千人出海,数十艘船,带回了如此庞大的财富,下一次,会有更多的人员,更多的舰船,到了那时,会带回来什么呢? 自己真是聪明一时,却是糊涂一世啊。生生将这下西洋,成为了皇家私产。 他想要说点什么,弥补点国库的损失,可一张口,却又沉默了,说啥呢?当初……不就是自己和诸臣欢天喜地的恳请陛下恩准的吗?现在想反悔?且不说完全没有道理,站不住脚,只怕陛下也会龙颜震怒吧,戏耍天子,找死吗?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说实话,还有人上赶着给皇帝和自己送钱,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这等穿越人士,在俺们那疙瘩,都称其为雷feng叔叔,好人哪,这绝对是真正的脱离了低级趣味。 而今,这下西洋的收益,方家还有两成股呢,方继藩倒是并不担心,陛下会收回成命,此时,他倒尽心开始为之谋划起来:“陛下,那天下舆图,不知陛下可看了吗?在大明和吕宋之南,也有一处大岛,距离大明不远,那儿虽无良种,不妨,陛下也分遣一些舰船,去看看?” 有了去黄金洲的经验,无数的钱粮砸进去,舰船将会大规模的建造,无数的工艺,会随之改进,许多人,开始对航海术有了认识,这是一个不断改进和提高的过程,那么,要去寻觅澳大利亚,也就成了手到擒来的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与徐卿家,都上章程来吧,朕自会斟酌。” 这话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恩准了。 你们能弄钱,朕还有什么说的,这收入实在可观,无数的白银充入了内帑,朕有啥不支持的?想要朕造舰船,来,来,来,朕的内帑全拿出来,可劲的造,不够?不打紧,朕可以每日吃红薯粥,让张皇后继续带着宫人们织布,再遣散一些宦官,节衣缩食,节省宫中用度,还够吗? 弘治皇帝也有小算盘,这个小盘算,虽及不上方继藩计算机的水平,却也已达到十六进制的程度,恐怖如斯。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啊,他虽看出了刘健脸上的难堪,却绝口不提此前的事,目光却是落向张鹤龄:“以后,不可胡闹了,你竟还将自己的兄弟,留在了黄金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姐若是得知,又不知要思念到何等地步。” 张鹤龄道:“臣没有胡闹啊。”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懒得继续指责下去。 张鹤龄却眼泪啪嗒的道:“臣的弟弟,他自己愿意留下的,他说那儿是好地方,气候也很暖和,陛下,要不,您给臣赐块地吧,舆图臣都带来了,只要方圆三百里即可。” 他说着,兴冲冲的取出了舆图,这舆图的金山位置,他早已做好了标记:“陛下,这儿叫旧金山,深入黄金洲的极西之地,臣觉得这名儿喜庆,不妨就赐给臣兄弟人等,臣兄弟二人,将来……将来去那儿种地。” 弘治皇帝只瞄了一眼旧金山的位置,心里苦笑,这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搞得好像,这黄金洲是自己家的一般,弘治皇帝随口道:“你们若喜欢,那便赐你们便是,只是往后,万万不可被太子糊弄,他让你们出海,你们便出海,他还教你们去死,你们为何还活着?” 张鹤龄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陛下万万不可责怪太子殿下,臣兄弟二人,与太子殿下也是骨肉至亲,实在不忍心,他因此而受陛下的责备。” 朱厚照的眼里,要喷出火。 恨不得捋起袖子给这舅舅两个耳光。 弘治皇帝则笑吟吟的道:“继藩……” 方继藩失神,其实,张鹤龄向皇帝讨要这土地的时候,居然要的是旧金山,这旧金山,可是在黄金洲的西岸,距离登陆的地点,有数千里只遥呢,这张家兄弟,发疯了? 很费解啊! 听陛下呼唤,方继藩忙是回过神:“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张家,朕既赐了地,来,朕也赐你一块地吧,你喜欢哪里?” 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这叫借花献佛。反正地不是弘治皇帝的,既如此,乐的做个人情。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脑中的集成电路数字机瞬间开始哗啦啦运算起来。 “臣看看。”方继藩上前,眼睛阖着,毕竟,跑马圈地是很愉快的事。 ……………… 额,闹钟没叫醒,所以,带着笔记本,在医院里写了,痛苦,为啥闹钟总是叫不醒呢? 第七百四十三章:建功封土 方继藩瞄着舆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手指头指向了五大湖的方向。 这五大湖区域,乃是世上最大的淡水湖群。 且土地尤其是肥沃,乃是当初,英国人殖民的主要定居点,那个区域,位置得天独厚,既有港口,又有平原,且自然资源几乎无敌,是最适合人类定居的区域。 别小看这等自然环境。 土地肥沃,才能让最初到达黄金洲的人被吸引来定居,定居的人多了,自然资源丰富,人们才会不满于单纯的农业活动,开始徐徐走向工业,又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人口众多,才能有更多的商业活动。 人们首先考虑的,还是吃。 否则,就算给你一座金山在沙漠里,在当下这个生产力环境,吸引的,也不过是少数的冒险者罢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臣,臣就喜欢这里。” 弘治皇帝乐了,颇有几分纸上谈兵,儿戏一般的感觉,却道:“既如此,朕便赐你了。” 方继藩道:“陛下厚爱啊,那么,臣可当真……组织人去那儿了。” 弘治皇帝道:“去吧,去吧,朕岂会拦你。” 方继藩应下。 弘治皇帝随即抬眸:“徐卿方才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周天子命诸姬在四方建方国,因而才有了分封,这黄金洲,远在万里,想要防备佛朗机人鲸吞黄金洲,也是为了我大明未雨绸缪,朕也打算,分封着黄金洲的土地,这金山,便给张家了。这里,方家来定居屯田,诸卿若是能组织农户的,也可来朕这里,索要土地,这地,谁开垦出来,便算谁的,五十年内,免去税赋。” 五十年免赋这一点,就有点不太厚道了,你还真将这当做大明的地啊。 众人一听,却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刘健等人,正心烦着呢。 至于跑去万里之外屯田……呵呵…… 弘治皇帝见诸卿不热心,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他定了定神:“徐卿家等人,劳苦功高,礼部,要早早拟定赏赐的章程,报到朕这里来。” 说着,挥挥手:“诸卿告退吧。” 方继藩等人起身,王鳌在告辞之后,便大步流星,几乎没有等方继藩等人,便已疾步而去。 方继藩在身后,忍不住想唤住他,最终却还是摇摇头。 刘健等人和方继藩擦肩而过,方继藩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 刘健的脸色有些糟糕,看了方继藩一眼,叹了口气,往内阁方向去了。 朱厚照捋着袖子追出来,一脸肃杀,而那张鹤龄,却已疾步狂奔,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别让本宫见着,本宫打不死他。猪狗不如的东西!”朱厚照唧唧哼哼。 方继藩道:“殿下你骂谁?” 朱厚照唧唧哼哼:“下次见着张鹤龄那老畜生……”、 “殿下息怒。”方继藩安慰他。 朱厚照背着手,见徐经已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朱厚照便笑了:“徐经,你好呀,看你又清瘦了,真是不易。” 徐经给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撇撇嘴:“本宫也有一个门生,不比你差,下次你见见。” ………… 京师哗然。 王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顿时引起了一片痛骂。 敢情这是王公自己上赶子给宫里送钱啊。 士林之中,对于皇帝肆无忌惮的权力扩张,是历来警惕的。 虽然这些读书人们自己也不是好东西,可读书人们总认为,皇帝更不是好东西,这么多银子,去了内帑,不就是以后皇帝们修宫殿,玩花鸟嘛,奢靡无度,最后统统浪费了。当然是进国库好啊…… 在一片骂声中,王鳌的门生,刑部给事中刘彦气咻咻的登门造访。 见到了王鳌,刘彦给王鳌行了弟子礼。 王鳌脸色很不好看,可刘彦的表情更糟糕。 王鳌曾主持过科举,刘彦则在那个时代,被王鳌钦点为举人,在这个时代,王鳌乃是刘彦的大宗师。此后,刘彦金榜提名,成为了进士,很快,就进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在京中,他和王鳌的关系日渐加深,王鳌也很欣赏这个很有风骨的年轻人。 因而,作为王公的门生故吏,刘彦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痛心疾首。 他行礼之后,断然道:“恩府,学士有一事,外头已传的沸沸扬扬了,所以特想来问问清楚。” 王鳌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子信啊,来,有话坐下说。” “学生不敢坐,还是站着说吧。”刘彦义正言辞:“学士听说,外间有人说,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宫中和恩府,早就知道,这一次,下西洋,带回了无数的财富,陛下早想将这笔财富,统统收敛进了宫中,所以,才暗暗指示恩府,率先上书,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让宫中用内帑来造船,其实……却是给宫中打掩护,其本意,却是希望,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下西洋的财富,充入内帑。” “胡说!”王鳌气了个半死。 倘若只是自己不知情,那么,最多是说王鳌是个糊涂虫,好心办了坏事。可现在,外头居然有人说,这是算计好了的,那么……这就可怕了,这等于是说,他王鳌勾结了宫中啊。 堂堂吏部天官,以皇帝马首是瞻,阿谀奉承,这岂不就成了个一个大奸贼。 若如此,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 “老夫行的正、坐得直,是谁在造谣生事。”王鳌恼羞成怒,这下子,别说文正公没了,就算是陛下力排众议,将来追谥自己为‘文正公’,那也是遗臭万年。 身处高位之人,尤其是当下的舆论环境,人们是最忌讳大臣如成化朝那般,出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一般,毫无节操的。成化朝的那些阁老和尚书,现在还在被人叫骂不绝呢。 我王鳌,是这样的人? 刘彦听罢,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恩府难道就不能说一句实在话吗?外头传的这样厉害,都说恩府乃是弘治朝的刘吉……” 王鳌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卧槽……刘吉…… 那位号称刘棉花的家伙,为何大家叫他刘棉花呢,因为……棉花者,不怕弹也。 这里的弹,指的是弹劾。当时刘吉身居高位,因为奉承成化皇帝,被无数人弹劾,要求刘吉滚蛋,可刘吉呢,脸皮厚,死赖着不肯走,结果被人奚落至今。 我王鳌,居然跟刘吉那等不要脸的人相比? 王鳌几句要气死,他厉声道:“外人栽赃老夫,老夫岂是此等想厚颜无耻之人?” 刘彦眼圈红了:“恩府,学生侍奉恩府多年,也深知,恩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可这件事,有太多的疑窦了,恩府性情大变,是否受了胁迫。” “没有。”王鳌断然道:“当初,你们难道自己不知道吗,造船的花费太大,国库无法维持,老夫才上了奏疏,现在为何怪到老夫头上,外头这些风言风语,不足为信。子信,老夫栽培你多年,你竟宁信那些好事者的胡言乱语,质疑老夫吗?” 刘彦犹豫了一下,才道:“学生万死,学生确实是听外头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陛下暗使驸马都尉方继藩勾结恩府,布下了这个局,就是要使宫中名正言顺的,将这巨大的收益鲸吞入囊。学生……” “不要再说了,老夫恨不得食方继藩之肉,怎么会和他密谋!”王鳌气的要吐血。 刘彦想了想,恩府确实历来刚正不阿,看来,果然是有误会,他只好叹道:“可现在外头传闻厉害,恩府您……也要小心处置啊,否则……群议汹汹,损了恩府的清誉……” 见刘彦终于去除了疑心,王鳌哭笑不得,万万料不到,自己会到这个境地。 却在此时,门子匆匆而来:“老爷,老爷,驸马都尉方继藩,携弟子欧阳志、徐经、刘文善求见。” “……” 王鳌面上一僵。 王鳌挥手:“老夫不认得他!” 那刘彦却是一时警觉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门子手里的拜帖,他不由大起了胆子,道:“将这拜帖我看看。” 取来一看,脸都绿了。 世伯王鳌钧鉴,侄方继藩拜谒,敬上! 世伯……侄子…… 恩府和方继藩……居然关系如胶似漆到了这个地步。 刘彦如遭了晴天霹雳,一瞬间,眼泪磅礴而下,他泣声舞着拜帖:“恩府和驸马都尉,亲密至此吗?” 这意思是,你还说你不是勾结了宫里。 和方继藩都叔侄相称了,这饭点都要到了,若是关系一般的人,会在饭点来拜见吗? 恩府从前,没有和方继藩打过什么交代,这……自己是略知的。 可现在,突然敢情热络,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方继藩是牵线搭桥之人,而这根线的两头,一个是恩府,一个是陛下。 这就是一个局啊,而恩府,居然甘愿充当走卒,阿谀奉承,哪里有半分,大臣的风骨。 “恩府!”刘彦怒气冲冲,朝王鳌行了个礼:“恩府的志向,学生已经了然了,恩府欲效刘吉,学生不敢追随,学生读圣人书,堂堂正正,绝不攀附宫中,以图官位,告辞。”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 王鳌大惊失色,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伸手向着留言的背影:“子信,你听老夫解释!” 刘彦却已健步如飞,走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一本万利 方继藩带着几个徐经等人在这王家的门前。 欧阳志木着脸,面无表情。 徐经则陪着笑,看着恩师,就很开心。 刘文善宛如透明人一般。 方继藩一脸烦恼的道:“你们以为恩师喜欢和这王鳌打交道,我与他,文武殊途,有什么好打交道的。若不是他厚颜无耻,死乞白赖非要叫我一声贤侄,还强迫我叫他一声世伯,隔三差五,非要请我来他家里坐一坐,为师才懒的理他。” 方继藩叹了口气:“可为师没法子啊,他是吏部天官,为师得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落下脸来求人,好在这王鳌,还算是和蔼可亲,为师不要这张脸了,总还有些安慰,待会儿,你们都不要说话,看为师和王鳌谈笑风生。” 徐经道:“恩师为了学生人等,真是……”眼睛红了。 刘文善却觉得,这一句不争气的家伙,好似是专指自己,面一红,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方继藩。 欧阳志沉默来了老半天,感慨道:“恩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 方继藩呵呵一笑,正说着,却见一个官员气咻咻的走了出来。 他抬眸,只看了方继藩等人一眼,有一种羞愤欲死的感情涌上心头,说着,便疾步到了不远处的轿子里,钻入轿子,走了。 方继藩有点懵,这人是谁,这般嚣张。 等方继藩恍神的功夫,过不多久,便见王鳌疾步而来。 通过中门的门洞,方继藩见王鳌虎虎生风,徐经乐呵呵的道:“王部堂亲自来迎接恩师了。” 方继藩道:“低调。” 那王鳌险些要走出大门,却突然驻足站定,接着,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起来,远远的道:“世伯,你好呀。” 王鳌脸色一变,面如死灰,他背着手,凝视着方继藩,突然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方继藩,你还敢来?” 这话……是啥意思来着…… 不等方继咀嚼王鳌的深意,却见王鳌突然振臂一挥:“都听好了,此子与我不共戴天,拿住他,给老夫狠狠的打,有什么事,老夫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 却从这院墙内,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显然,都是王鳌的家人,有老有少。俱都带着棍棒,一齐杀出:“打呀!” “……” 徐经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恩师,快走!” 转身要扯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早已嗖的一下,人已跑远。 刘文善和徐经二人,自是健步如飞,朝方继藩追去。 只有欧阳志,依旧站在那里,而后,无数蜂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欧阳志这才醒悟:“恩师,等等我,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王家人,朝方继藩追去。 这是方继藩最耻辱的一日,他足足被人追了几条街,若不是自己跑的快,百分百要扑街了。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王鳌竟是这样的狠人,不就是砸了他的饭碗吗,我还是孩子啊,何况年关刚过去,大过年的,这臭不要脸的家伙。 方继藩咬牙切齿一阵,想着要不要报复,回过头:“欧阳志呢?” 徐经和刘文善气喘吁吁,这时也意识到,欧阳师兄不见踪影了。 “欧阳师兄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方继藩摇摇头:“不会的,王鳌那老匹夫,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敢动手打人,他是做个样子,是要显出自己是清白人,没有和我沆瀣一气,这手段虽是过激,可他知道轻重的,这个老匹夫……欧阳志不会有事的,你们不必担心。” “……”徐经脑子发懵,看着睿智的恩师,他沉默了很久:“那恩师跑啥?” “……”方继藩摸摸脑袋:“是呀,我跑个啥?” 方继藩摇摇头,咬牙切齿一番,而后叹了口气。 人生真的很寂寞啊。 ………… 坤宁宫。 张皇后滔滔大哭,一把抱着骨瘦如柴的张鹤龄,眼泪不可遏制的哗哗落下:“你们真是不成器哪,父亲在天有灵,若知道你们这样没出息,这般胡闹,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瞧瞧你的样子,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哪,你还将延龄留在了万里之外,你这是做人兄长的样子吗?延龄现在指不定,还在吃什么苦呢,难道你就忍心?从前你们……总还听话,可怎么越来越大,人却糊涂了,这世上,还真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儿啊……” 说着,摇晃着弱不禁风的张鹤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一句话。” 张鹤龄眼圈发红:“姐……我好饿。” 张皇后咬牙切齿,一面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猪狗不如,成日游手好闲倒也罢了,竟是越发胆大包天。”一面给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一桌酒菜便上了来,自是美味佳肴,张鹤龄眼里放光,犹如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大快朵颐,先撕了一个鸡腿,在口里啃着,一面道:“好饿啊,阿姐,你知道不知道?那船上,先是吃肉干,吃豆子的芽,到了后来,什么都没得吃了,就捉老鼠吃,那船上,连老鼠都骨瘦如柴,该死,皮包着骨头,吃不出几钱肉来,等回到了京里,吃了两碗粥,还是觉得饿,今儿到了阿姐这里,才真正有了肉吃,我……我……” 张皇后咬牙切齿道:“回来了还喝粥?” 虽然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这兄弟拍死,却见他咔擦咔擦啃舐鸡腿的样子,还是热泪盈眶,心里不免有所安慰。 张鹤龄含糊不清的道:“穷呗,得省着点吃,不然张家就完了。” 张皇后道:“这一趟出海,挣了这么多银子,内帑都是几百万两,听说无数水手,都是一夜暴富,还穷?” 张鹤龄意味深长的看着张皇后:“我没取分文哪,全赏赐给人了。” 张皇后不信。 张鹤龄不在乎别人的理解,却是美滋滋的样子:“只惦念着这点儿银子有什么意思,阿姐,我将来是要发大财的,将来拿一百艘船,都装不下我的金银,这些该死的……”接着,开始含糊不清的说着穷鬼、傻子之类的话。 张皇后其实也不盼着其他的,只求自己兄弟能平安就好。 张鹤龄风卷残云,转身便要跑。 张皇后叫住他:“走什么?” “我去见见水手们去,他们到京了,阿姐,饭菜用荷叶让人打包好,送我府上去,我夜里还吃。” 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 自天津卫来的水手们已陆续到了西山。 陈二狗,不,陈虎便是其中之一。 安顿了家里的事儿之后,他便朝京师出发了。 这一个个出现在京师里的人,个个气质和寻常人完全不同,虽是面黄肌瘦,好像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显得格外的精神,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底,似乎藏着许多的事,这些水兵和水手,在汪洋中所经历和发生的事儿无人知晓,可他们登上了陆地,哪怕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掩饰自己过往的经历,却也无法掩藏他们与寻常人不同。 ………… 朱厚照躲在暗室里,提着刻刀,吹着口哨,小心翼翼的雕刻着什么,一旁的方继藩,则是择选着不同配方调制的纸张,最后方继藩选取了一种配方的用纸,朱厚照心灵手巧,最终雕出了一个版子。 雕版上了红色的印泥,啪嗒一下盖在了纸上,正反两面,而后,对着烛火,方继藩开始看这印了雕版的纸上细节。 “有暗记吗?”方继藩目不转睛。 “有呢,你仔细瞧瞧,我藏了许多暗记,不是本宫吹嘘,寻常人想要伪造,肯定伪造不出……” 方继藩颔首,很满意,太子殿下一专多能哪:“墨水也要专门调制,得有分别,这纸张、墨水,还有雕版,都要有区分。”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还得有号码,每一个号码,都要对应上,发出去多少,号码多少……用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朱厚照道:“阿拉伯是谁,他还懂算数,拎本宫面前来瞧瞧。”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一般的目光,看了朱厚照一眼,最后决定懒得理他。 水手们有大笔的财富,可是他们毕竟是草根,一群草根,哪怕是如今发迹了,家里藏着这么多金银,安心吗? 因而,方继藩想起了一个办法,在西山建立一个钱庄,放出钞票,钞票对应着黄金和白银,如此一来,水手们需要现银了,就可以随时取兑,有了这近千万两金银作为储备金,这些放出去的钞票,自然而然,也就底气十足,如此一来,水手们方便了,手里带着钞票即可,储存也容易,要银子花了,来钱庄便是,其他的,统统让西山钱庄代为保管。 另一方面,对于镇国府而言,这也是一次第一次金融的尝试,只要信用好,钞票可以随时兑换足额的金银,随兑随取,这信用,也就有了保障了。 总之,和大明宝钞那妖艳jian货不一样! ……………… 第一章送到。 第七百四十五章:我们不一样 这钱钞,分为金票和银票。 上至百两,而后是十两,除此之外,还有一两的面值。 每一样,都需进行设计。 譬如百两的银钞上,朱厚照就在雕版上,绘制了他爹的头像。 弘治皇帝栩栩如生,端庄大方的出现在了这百两金票和银票的面值上,上有奉天承运,万世太平的字样。 方继藩觉得这样不好,可看到十两的雕版之后,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了。 这上头,乃是朱厚照的画像,当然,面目看得不甚清,因为他骑在马上,手持长戈,浑身戎装,坐下烈马前蹄扬起,马上的朱厚照一手勒马,一手长戈擎天,英武不凡。马上,似乎隐隐约约,还可看到悬挂着敌酋的人头,选在马脖之下。 这是何其不要脸啊,若说百两的画像,只用区区一百笔勾勒,这十两的图像,笔墨至少用了十倍,不只是英武的画像,边上,是一行行小字,奉天辅运镇国公推诚、天下兵马总兵官、文渊阁暂不理事大学士、江西总督…… 这一长串的字号,让方继藩绝的,这孙子绝对是想糟践油墨钱的,印钞是要成本的啊,你大爷,能不能认真一点。 方继藩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理直气壮:“看什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十两的……要不要改一改?” “不成。”朱厚照道:“我意已决!” 方继藩想了想:“这样很费油墨的。” “油墨钱,本宫掏了。”朱厚照道:“就这么办!” 方继藩汗颜:“陛下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能奈何?”朱厚照又开始唧唧哼哼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什么不就是挨一顿揍,本宫结实之类的话。 方继藩忍了。 可看到第三版,那一两的钱钞时,就有点不太乐意了。 这第三版,竟是自己。 不,准确的说,是自己和太康公主殿下,两个人脸对着脸,这啥意思?钦定了在一起一辈子?这算不算防妹夫? 左边是太康公主的字号,右边是驸马都尉、靖虏侯的字号。 而且字号很小,为啥自己不够英俊,太写实了,完全没有ps的痕迹,为啥你自己的这样帅? 方继藩想将这铜版砸了! “快没时间了,赶紧印刷吧。”朱厚照这下没啥底气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也想骑在马上!” 朱厚照摇头:“雕都雕了,花费了不少功夫。” 方继藩道:“那加一把扇子,是那种羽扇,鹅毛的。边上再添一句诗……” 朱厚照摇头:“将就着吧,以后再改。” 方继藩咬牙切齿,最后……忍了。 因为……没时间了啊。 水手们都已入京了。 方继藩只好道:“那就……开印吧。” 其实雕版,只是其次,虽也有防伪的标识,可真正要做到防伪,就必须得用不同的纸张,只要有心人,一摸这纸质,就能感受到不同。 方继藩几乎不计成本,用各种调料,配出不同纸张来,既是钱钞,就要有一定的防水性,不能雨一淋,就糊了,纸质要硬一些……要满足其要求,就必须不断的调配。 好在大明的造纸术,早已是世界前列,只需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即可。 一番折腾之后,接着便是用最放心的匠人,进行印刷了。 所有的印刷用墨,统统是红墨,匠人都是自己人,一版版的印出来之后,方继藩大抵的查了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这个时代,想要伪造,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等这造假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时,到时继续改进防伪技术就是。 而后,陆陆续续的水手们已至西山。 这些和周遭的人气质格格不入的人,被召集起来。 到了明伦堂,接着,朱厚照亲自来了。 那张鹤龄笑嘻嘻的也跟着来,见朱厚照作势要打他,他忙抱着脑袋:“哎呀,脑袋疼,脑袋疼。” 方继藩:“……” 徐经此时却向朱厚照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陈二狗,不,陈虎等人一看,顿时惊了。 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 却见朱厚照被方继藩、徐经、寿宁侯等人拥簇,陈虎等人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个人身份非凡,哪怕他们是纵横四海,桀骜不驯,在这位传说中,大力支持下西洋的太子殿下面前,也绝不敢放肆,大家纷纷行礼。 朱厚照笑了:“不必多礼,本宫早想见你们,心知你们出海不易。而今,船队满载而归,父皇也是龙颜大悦,夸赞你们立了大功。” 方继藩在旁微笑,心里你妈批,又在此拿出了陛下的幌子了。 朱厚照随即道:“所以,本宫想看看你们,见一见,这功臣是什么样子。” 陈虎心里激动的不得了,这是太子啊,活得,只有传说中,才能看见。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这汪洋之上,有太多的凶险,说实话,本宫,还真有点儿羡慕你们,能够下海,见识天地的广阔,本宫也想去见识见识,被人拦着,见不着,而今,你们回来,要过好日子了,可本宫想问问,你们还想出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发财了,发了大财,有了这些财富,足够做个富家翁。 可说实话,登岸之后,开心的人……却并不多。 因为……自登岸起来,不少人都觉得,经历了三年的海上漂泊,他们和陆地上的这个世界,竟有一种陌生和隔阂,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汪洋之上,固然有艰苦的一面,却也有快意恩仇,那种刀头舔血的滋味,固然不够安稳,有太多太多糟糕的地方,可人一旦尝试,却发现,世界变了,人也变了,看人见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陆地上太多人情和规矩的束缚,令他们浑身难受。 何况,出海一次,便是一次暴富。 这银子,来的太容易。 谁不希望,再来一次?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陈虎道:“殿下,小的有一番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朱厚照笑着:“你讲。”他已经打算好了,这厮若是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坏了军心士气,就打死他。 陈虎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很丑。 哪怕再英俊的人,下了海,经历了几年,经过风浪和暴晒,也丑的可以。 更何况,他本来就很丑。 陈虎道:“小的,从前就是一个军户,该死的穷军户,上头,被上官欺负,下头,家里有老娘和妻儿,三餐不继,该吃的苦头,都吃过。咱们大明的军户,苦啊,不是人过的日子……” 此言一出,仿佛勾起了某些心事。 许多的水兵和水手,眼里都泛着泪光。 明初时,军卫制开始实施,无数的将士,有了土地得以开垦,那时候的他们,日子过的并不坏,他们在那时,依然还是有骄傲的,正是那时候,他们追随着太祖高皇帝和数不清的名将四处出击,建立功勋。到了文皇帝时,他们如狼似虎,横扫一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意志,早已消磨,从前战功赫赫,只求战功的武官,却成了地主、奴隶主,他们无法去取得功勋,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如何压榨士卒,如何侵吞他们的田产。 在大明,军户乃是流民的主力,无数的军户,实在受不了,纷纷逃亡,大量的军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凄惨到了极致,比之寻常佃农,更惨。 陈虎他们,上半生,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 陈虎想起从前的种种,眼泪便遏制不住了:“其中的心酸,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上头,既没有将小的当人看,便是小的自己,也从来不敢将自己当人……” 朱厚照没做声,沉默了。 事实上,他是太子,他也听了父皇和大臣们一次次讨论军户的问题,可谓弊病重重,可最终,想要改变,却都放弃了。 因为盘根错节,想要改,太难太难了。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朱厚照脸不禁一红,突然有点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 陈虎随即一笑,挺起胸膛:“当初出海的时候,小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更不会想到,会见识这样的天地,不会想到,原来小的,也是人。也可以,有朝一日翻身,可以不觑那些百户、千户,凭着这条命,可以去闯荡,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当初,小的从没想过这些,可随着徐大使和寿宁侯出了海,小的才有了今天!” 许多水兵们,个个面露狰狞之色,目露凶光,他们的本性,已经变了,从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成了一群狼,羊成了狼,便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们要吃肉的! 陈虎道:“汪洋大海里,是艰苦,可小的们,还怕吃苦吗?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颠沛流离,而是被人轻贱,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漠视!从前别人叫小的二狗,而今,别人叫我大名,陈虎,这辈子,谁也没有人敢叫小的二狗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下西洋所赐!” 第七百四十六章:二狗子的妖孽人生 陈二狗说罢,便高声道:“大洋成就了我陈虎,往后大明还要三下西洋、四下西洋,有用得上我陈虎的地方,我陈虎怎敢不尽力,殿下问我们还下不下海,为何不下?弟兄们愿意跟着徐大使,也愿意跟着寿宁侯,咱们这么多弟兄在海里,遨游四方,是何等的痛快,又能挣大笔的银子,养活妻儿老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要徐大使和寿宁侯一声召唤,往后这海,小人下定了。” 他嘶吼着,众水兵和水手也是激荡不已,纷纷道:“下海。” 徐经听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感慨万千,这些人在船上和自己朝夕相处,每一个人,他都能叫上名字,下一次下海,身边还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是何其幸运的事啊。 张鹤龄终于松了口气。 他怕就怕这些该死的狗东西,拿了老子的银子,美滋滋的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了,这……这不就成了诈骗了吗?吃了我张鹤龄的,还不叫你们吐出来? 现在众人心情激昂,情绪一度失控。 朱厚照亦是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陈二狗的肩道:“说的很好,本宫很是欣赏,为了表彰你的功绩,本宫决定将那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改为定海伏波陈二狗号,陈二狗,你是好样的,连本宫都不如你。” “殿下……”陈二狗激动得不得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巴嚅嗫着:“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时候,朱厚照却是回头,用杀人的目光,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自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谁晓得徐经就拍板了,这怪谁,怪我方继藩很耿直,还是怪徐经开不起玩笑? 如果真要追究,那就打死徐经赔罪好了。 朱厚照道:“大明缺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什么该死的忠义,什么礼义廉耻,本宫看不上,说一百遍,也不及有胆子下海有用。二狗子,本宫知道你想讲一些感激涕零的话,可你不必说了,本宫心里都知道,你……已不再是你老母和妻儿的二狗,从此之后,你是镇国府的二狗,你是无数水手和水兵们的二狗,你的大名会传遍宇内,二狗子,你好好的下海吧,你娘和你的妻儿,本宫会照看着,谁敢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本宫,就是打老方的脸,本宫和老方一定会为你们出气,将他们碎尸万段。这天下不缺商贾,不缺文士,不缺农户,缺的,就是二狗子你这样的人,若本宫有千千万万个二狗子,咱们大明就可光照万年。好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本宫都明白!” 朱厚照的一番话,说的无数水兵们眼泪哗啦。 这可是太子殿下啊,有他这些话,弟兄们就算是卖命,也值了。 更何况还有徐大使这般胸怀大志的人,弟兄们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自己所做的乃是光照万年的千秋伟业,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是值了。 还有如寿宁侯张鹤龄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任何战利品,自己都分文不取,甚至在船上,自己天天吃着老鼠尾巴,据说登上了岸,还每日都在吃粥,堂堂皇亲国戚,日子过的苦巴巴的,却散尽财富,让弟兄们个个腰缠万贯,大鱼大肉,妻儿们都过上好日子。跟着这样的人,就算是环切了自己,哪怕是去做个阉人,那也值了。 人生如此,能得遇如此人垂青,得到他们的护佑和欣赏,夫复何求。 士为知己者死!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尝试着想开口说什么。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多说什么,都变得矫情了。 他只得热泪盈眶的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小的们这条命就给镇国府了,太子殿下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众人随即纷纷道:“万死不辞!”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 他喜欢二狗子这样的人,实在! 朱厚照万分高兴的哈哈大笑道:“今日……大家都在,本宫设宴,咱们……吃牛!” 张鹤龄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心里仿佛有着什么心事,可一听吃牛,顿时精神抖擞,他神采飞扬的振臂一呼:“吃牛!” 众人听罢,再不迟疑,纷纷乐呵呵的道:“吃!” 太子殿下亲自设宴,对于二狗子们而言,这绝对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大家满面红光,激动得不得了。 随后,朱厚照领着人到了屯田卫的饭堂,众人坐下,一盆盆热腾腾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朱厚照随即用勺子敲了敲盆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宫还有话想说,为了让大家出海,不至饿着,咱们的温先生弄出了罐头,以后出海,你们便带罐头出去,且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玻璃罐子。 这罐头在历史上,是拿破仑时期的产物,因为行军时,人们发现食物很容易腐败变质,于是拿破仑拿出重赏,希望有人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一个厨师想到了办法,他发现当食物在全部置于沸水锅中,加热小半个时辰之后,趁热用软木塞塞紧,再用线加固或用蜡封死,食物在罐子之中就可以保持长久不变质,因而也得其名。 方继藩根据这个方法,和温艳生商量了之后,试制出了十几个品种的罐头。 其中就有雪梨罐头,将梨子泡水,煮沸,倒入罐子中密封。或是牛肉罐头,又或者是八宝粥…… 这些罐头,可以保证水手和船员们在航海的过程中,能够补充足够的营养,不至出现营养不良,或是缺乏维生素以及脂肪的情况,有了这个……对于下海的水兵和船员们来说,船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不过这罐头的成本,自然是不低的,当然,这个成本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对于腰缠万贯,以及能带来巨大财富的船队而言,这些成本,可谓是不值一提了。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每人领几个罐头回去尝尝看,若觉得口味不好,可以修书来提一提建议!二狗子,你有儿子吗?你儿子应该爱吃这个!”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想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自己不是二狗,自己是陈虎,可此时殿下叫到自己,他想说的话,却是很快吞咽进了肚子里,不争气啊! 他乖乖的道:“殿下心里记挂着小的们,小的们感激不尽。” 朱厚照很是豪迈地道:“来,举起酒盏,咱们……为二狗子喝一杯!” “喝!”众人欢欣无限。 说实话,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吃过牛肉,他们本来就是苦哈哈,何况市面上,几乎没有牛肉,这等熟牛肉,既不是他们吃的起,也不是他们有资格吃的。 这吃牛肉,仿佛成了身份的象征。 又可以吹牛逼了。 这肉的滋味,好极了,二狗吃的很欢快,早将不愉快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为了这口牛肉,这条命,他恨不得多卖太子殿下几次。 只是才吃了一半,突的,咔擦一声。 陈二狗拧起了眉头,感觉口里有点痛,一摸,牙齿竟有点松! 随即,他吐出了口里的牛肉来,从这渣滓里,竟翻出了一颗钢珠。 他小心翼翼的捏着钢珠,这……是啥? 这牛肚子里,还会生钢珠? 卧槽……神了啊! ……………… 英国公张懋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没好好的歇一歇,又匆匆的赶到了宫里来。 这旅途劳顿,他是累得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 可即便是回来了,还有许多事呢,良辰吉日,又要到了啊。 准备的工作,一刻都不能松懈,祭祀这等高级的玩意,哪怕是出一点瑕疵,都可能惹来上天和列祖列宗们的不满。 也正因为如此,此等事,陛下不能轻易假手于人,这也是将这等重任交给自己的主要原因。 就比如那方继藩吧,陛下肯定是信任的,可他有脑疾,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 这等不讲究的人,怎么能去祭祀列祖列宗呢? 张懋心里愤愤不平的这般想着。 却突然又想,为啥自己没有脑疾,为啥自己生下来如此的健康?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一回到礼部报备了一下,宫里就来人了,请他入宫。 张懋不敢怠慢,心里说,莫非又有什么新的祭祀吗? 等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正在对刘健等人嘱咐着什么,刘健等人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张懋缓步向前,而后拜倒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抬眸,见到了张懋,打量着显得有些消瘦了的张懋,不禁感慨道:“卿家真是辛苦了。” 张懋道:“陛下,臣为陛下效力,理所应当,能为陛下分忧,臣不辛苦。”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张卿家,真实在啊。 ……………… 还有,准备去网吧,找个包厢去写了,老虎告诉自己,努力! 第七百四十七章:钦命巡西山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张懋一眼:“你千里迢迢赶来,朕没有让你休息,却是将你召来此,说来,朕也是惭愧的很。只是……眼下却有一桩公案,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家去办,朕才放心。” 说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马文升。 马文升板着脸。 最近马文升骂王鳌骂的厉害。 这王鳌,真是坑哪。 他倒没有和外头所流传的一样,认为王鳌当真勾结了方继藩,给陛下的内帑送银子。 而是认为王鳌愚不可及,五六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送走了,都说兵部糟践银子,兵部有糟践银子吗?好吧,就算是糟践银子,可和你王鳌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毕竟是有弘治朝君子之称的兵部尚书,这两年没有发挥出战斗力,可如今,逮着了机会,狠狠的骂了一通,一下子,心里舒坦许多了,这久治不愈的支气管不畅,竟也是疏通了不少。 现在张懋终于回来了,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马文升便道:“是啊,英国公,这事儿,还非你来出面不可。” 张懋一愣,道:“不知是何事?” 马文升道:“请陛下将那图纸,给英国公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 萧敬便取了图纸,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低头,这是一个图纸,上头标注了许多数字,包括了尺寸和厚度,还有大抵的图形,甚至连炮膛里头,也做了剖面图,可谓是详尽无比,只需一看,便清晰无比。 张懋好歹是忠烈之后,看着这图纸,陷入深思。 “英国公,以为如何?” “有些问题,和其他的火炮,有些不同。”张懋道。 马文升眼前一亮,果然不愧是英国公啊,讲究,专业。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有何不同?” 张懋道:“这炮管上标注的尺寸,单薄了一些,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减少火炮本身的重量,可如此单薄,太容易炸膛了。除此之外,便是炮管的问题了,炮管里,居然还刻了阴线,这……有何用?难道,不怕卡着弹丸吗?再者……” 张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这图纸上的问题。 马文升不断颔首:“不错,这份图纸,乃是驸马都尉方继藩呈送上来的,图纸进上之后,陛下很是重视,立即下旨,命兵部督造。而王恭厂,则负责了具体的制造,兵部召集了王恭厂的巧匠,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将火炮造了出来,可结果……却是……炸了。” 张懋皱眉:“果然……” “还酿成了不小的火灾,损失重大,最紧要的是,也引来了京中的哗然,大家都很担心哪……可那方继藩却自称,他按着原来的图纸,将这火炮造出来了,英国公认为,可能吗?” 张懋的眉头皱的更深,摇头:“天方夜谭。”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对此,很是疑窦,思来想去,得有人亲自去查验不可,英国公对火炮,也颇有心得,陛下又信得过英国公,不妨,就请英国公走一趟。” 原来只是这小事…… 张懋心里唏嘘,这辈子,真是屁大的事都有自己的份啊,一生蹉跎,注定了成日在这繁琐的小事之中奔波一生了。 只是去看看火炮而已,还需自己去? 还有方继藩那小子,你没事吹啥牛? 张懋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而马文升也松了口气,事实上,王恭厂一场火灾,让兵部大失颜面,尤其是方继藩那厮还吹嘘自己能造出来,这简直就是将兵部和王恭厂按在地上爆锤哪。 啥意思?堂堂兵部下辖的王恭厂,这座有百年历史,负责全天下火器制造的地方,还不如你火炮都没摸过,被你方继藩请了一群逃荒的张家人的西山厉害? 若是如此,那么要这王恭厂有何用?要我这兵部尚书何用? 张懋道:“要不,臣明日去吧。”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明日……过几日,不是吉日就到了,祭祀准备好了?” “没……还没有,臣刚回京。”张懋憋红了脸。 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张懋硬着头皮,有一种原地爆炸的心情,却不得不道:“那臣现在就去,明日……得去皇陵。” “有劳卿家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张懋马不停蹄,自是往西山去了。 姓方的那小子,做了驸马,不去祭祀,还成日游手好闲,整日瞎折腾个啥。 张懋走出暖阁的时候,气喘吁吁,累啊,千里奔波回来,又得去西山,所以他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的。 ……………… 陈二狗们已撑不下了。 他们一个个拎着罐头,看着这一个个玻璃瓶里的梨子和粥水,卖相不错,可是……这玩意能吃? 回去再吃。 不过,接下来,他们却被告知,自己手里的凭据,可以兑换真金白银,当然,也可以兑换金票和银票。 王金元满面红光,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苦口婆心的讲这镇国府钱庄发行的金票和银票。 “这岂不就是大明宝钞?”有人忍不住道。 人们对于大明宝钞可没有好印象,这玩意……贬值的太厉害,说实话,现在市面上,真没人敢用。 王金元拍着胸脯道:“不一样,全然不一样,整合钱庄里的金票和银票,得和库藏的金银相仿的,有多少金银入库,则印多少金票和银票,若是有人取兑,收上来的金票和银票,立即销毁。太子殿下和驸马都尉作保。” 太子殿下…… 陈二狗有些动容了。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烦恼着一件事,就是这金银怎么搬回家去,这太招摇了,哪怕他已胆大包天,连程千户都看不起,可是这么显眼和招摇的玩意摆在家里,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倘若这金票和银票当真可以随时取兑,倒是真便捷不少。 毕竟,没有人愿意背着几十上百斤重的金银出门。 陈二狗道:“徐大使和寿宁侯也作保吗?” “当然,寿宁侯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徐经乃是驸马都尉的门生,什么是门生哪,门生就是儿子,都尉发生徐经他爹,这爹都作保了,你们说,这儿子,是不是作保?” 这道理好,通俗易懂,大家一听爹和儿子,就啥都明白了。 陈二狗毫不犹豫道:“那我兑换一点金票和银票,再取一点现银和现金。” 这下……信了。 不信都不成。 徐大使的人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还有寿宁侯,那真是,啧啧……没话说。 说难听一些,那寿宁侯倘若当真贪财,会将这些金银赏赐给众兄弟吗?不会! 寿宁侯是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金银在他眼里,都如浮云一般,他瞧不上,他心里头,只有义气。这金银说再难听点,就是寿宁侯送给大家的,这金银储藏在这个钱庄里,还怕取不出来? 倘若这个世上,连寿宁侯都是个贪得无厌,臭不要脸,锱铢必较的人。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好人吗?这个世上,还有人值得托付和信任吗?这个世上,还有善良和光明吗? 倘若世界是黑的,那么寿宁侯就是一道光,他使历经了杀戮和狡诈的陈二狗们明白,这个世上,依旧还有光明! 陈二狗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道:“好,我也兑一点急用的金银,其他统统换金票和银票。” “我也换,我也换。” “我换……” “好好好,大家不要急,不要急。”王金元笑的开了花。他是商贾,自然知道,这钱庄意味着什么,钱庄能吸储,又意味着什么,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买卖吗? 表面上,钱庄只是帮助大家保管银子,可一旦金票和银票,得到了水手们的认可,意义重大啊。 王金元现在将精力都放在了这钱庄上头,只要钱庄办好了,西山这里的一局棋,便算是全部盘活了。 他开始和招募来的学徒和文吏们,点验每一张凭据,为他们支取真金白银,或是给他们兑换金票和银票,水手和水兵们则一个个喧嚣起来,热闹无比。 说实话,到了陆地上,他们各自回了自家一趟,见到了其他人,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已脱节了,没有人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也无法理解别人。一个人站在了另一个层次去看世界之后,就无法融入原来的世界。 可只要这些从前朝夕相处的老兄弟们聚在了一起,一下子,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只如此,大家也都放得开了,一个个骂骂咧咧,说着只有他们这些水手们才懂得各种话,虽然动辄被人骂老狗,被人各种嘲笑和讥讽,却也觉得是欢快的。 陈二狗也格外的开心,他听到这些粗俗的叫骂,眼圈通红,竟是泛着泪。 ……………… 网吧里只有两台电脑的包厢,隔壁有个小伙子也在玩,看我不断敲键盘,不断的眼睛瞄过来,老虎有点声音,码字不痛快啊,很想瞪他一眼,说一声你瞅啥?可努力的想了想,老虎要冷静,老虎是个有素质的人,老虎还有很多可爱的读者,在等待老虎更新,他们还会给老虎投月票和打赏,老虎忍了,深呼吸,新鲜出炉一章,奉上。 第七百四十八章:战场之神诞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躲在钱庄的后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虽然方继藩义薄云天,可并不见得,这些该死的水兵们,会讲义气啊。 今日说了这么多催人泪下的话,面子是做足了。 可倘若这些该死的水兵和水手们死要钱,不见真金白银不撒手呢? 那就真真的作了孽,这么多铜版,还有设计出来的用纸,以及印刷的匠人,统统都做了无用功。 没有这些水手们的金银,来作为储备,方继藩可不敢开钱庄。 这个时代,金融系统,尤其的脆弱,随便一个流言,都可能发生挤兑,要建立信用,就必须得在许多次挤兑的风潮之中挺下来,建立信用。 说穿了,就是哪怕再好的名声,也抵不上库存的真金白银。 可一旦这些真金白银被水兵们换成了金票和银票,那么……钱庄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往后,方继藩甚至可以要求商贾们收购西山的玻璃、无烟煤,也必须用金票和银票,西山的毛线,也必须用金票、银票交易,这些都是畅销品,商贾们喜欢,只要进货,就不愁销路。 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会促使大量的商贾,不得不四处去兑换金票和银票,商贾们需要金票、银票流通时,一些商贸的活动,便可以通过金票和银票促成,而一旦人们深信了金票和银票的信用,确认自己手中的纸片可以随时取兑,越来越多的人,会接受这种简单便捷的货币。 等了足足大半时辰,王金元匆匆到了后院,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见了太子和方继藩,来不及行礼,而是喘着粗气,倒了一口冷茶,一饮而尽:“殿下,少爷,妥当了,放出的金票和银票,价值有九百三十五万两,其余的,统统被水兵和水手们取兑走了。” 朱厚照乐了。 事实上,他对金融这玩意也不懂。 未必知道,这金票和银票的推广,意味着什么,可朱厚照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成功的乐趣。 方继藩不由感慨:“咱们的军民百姓们,真是厚道啊。” 这一届的韭菜,真的很……好割。 大事已定,接下来,就是开始运营了,只要保证信用,能够应对各种流言蜚语,金票和银票,迟早会越发的深入人心。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殿下,都尉,英国公奉旨而来,要见殿下和都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自是知道张懋的来意,都乐了,朱厚照神气活现:“走,瞧瞧去。” 到了镇国府,英国公拉长了脸,焦灼等待。 他很忙,明日清早,还要早起,沐浴更衣,没时间在此磨磨蹭蹭。 见太子和方继藩来。 张懋便先向朱厚照行礼:“见过殿下。” 方继藩则向张懋行礼:“见过世伯。” 张懋在太子面前,不便发作,勉强露出笑脸:“殿下,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彻查王恭厂火炮炸膛之事。”说着,取出了图纸:“这图纸,可是方贤侄进献的吧。” 方继藩道:“是呀。” 张懋道:“进献之后,王恭厂依着图纸造出了火炮,却是炸膛了,引发了满京师的猜疑,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后果很严重啊。” 这言外之意是告诉方继藩,以后消停点吧,别惹祸了。 方继藩道:“世伯,侄儿这图纸,完全没有问题,侄儿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担保。” “……”张懋不喜欢抬杠的人,而方继藩,历来都是杠精,他……习惯了。 张懋捋须:“嗯,老夫的来意,就是这个,听说西山,也铸了一门火炮,是依着图纸铸造的,陛下特命老夫来此,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 却颇有几分不信的样子。 说起火炮,张懋也算是老行家了。当初其先父在世时,张懋打小就在军营中长大,明军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火炮,据说张懋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爹张辅还将张懋塞进炮膛里,任张懋在里头嗷嗷叫,这叫培养炮灰。 张懋只道:“好,带老夫去瞧瞧。” 朱厚照精神奕奕:“好得很,好得很,张卿家,本宫亲自带你去后山。刘伴伴……” 他一说到刘伴伴,却忙有一个宦官到了面前。 这宦官自然不是刘瑾,乃是东宫的张永。 张永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不禁有几分惆怅,道:“本宫又叫错了。” 张永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是因为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张公公生前,是个厚道人哪,何止是太子殿下,便是奴婢,也无时无刻都怀念他,一想到他,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想要流下来,哈哈哈……奴婢想哭……奴婢真的想哭……”他忍不住,居然笑出来,可张永知道自己不能笑,忙是想绷住脸,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内心的喜悦,藏不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张永顿时吓尿了,心里说不能笑啊,于是这脸又哭又笑,变幻无常,索性扯着嗓子干嚎:“哈哈哈……”捂着自己的心口:“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想到了刘公公的音容笑貌,想他在泉下,一定……一定无时无刻,都念着陛下,念着奴婢,奴婢和他,就像亲兄弟似得,奴婢的心,像刀子割一般,奴婢难受啊……啊哈哈哈……真难受……” 朱厚照怒气冲冲,上前就是个张永一个耳光。 张永顿时被拍飞,这一次,他真哭了,哀嚎一声:“诶呀呀!”滚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立即化身为透明人,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怒骂。 接着,朱厚照唏嘘一番。 还是刘瑾好啊,竟有些发现,本宫有点对不住他,可怜的刘瑾,尸骨无存……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张永站在一旁,满怀着幽怨,心里委屈巴巴,可不知咋的,一想到刘瑾,他就想笑,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这是病,赶明儿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 众人到了后山,一门火炮,早已架设在此了。 张卫雨带着一干张家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炮身。 这是宝贝啊,是张家人吃饭的家伙。 听说寿宁侯回来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回来了……张卫雨和族人们,心惊肉跳,生恐这寿宁侯,又打着招牌来占便宜,他们是怕了,真怕了,看着火炮,张卫雨露出了对孩子一般的溺爱。 等看到一行人来,人群之中,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寿宁侯张鹤龄。 这张鹤龄论起来,还是自己的二大爷,张卫雨忙是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张鹤龄。 张鹤龄是跟来凑热闹的,水手和水兵们纷纷都告辞了,他没走,故意留下来,他记得饭堂的后厨里,好像还有好几大盆的牛肉没有端上来,这样也好,夜里的饭也省了,美滋滋。他盯紧了太子和方继藩,他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脸是什么东西,有牛肉好吃吗? 此时他兴冲冲的跟着来了后山,一看到了张卫雨等人,便抬头看天。 穷亲戚嘛,很讨厌啊,谁知道这些饿疯了的穷亲戚,会不会来占自己的便宜,哼,我也很穷呢,这群穷鬼,却每日想从本侯身上扣扣索索,想干啥,反天了? 气氛有些尴尬。 张卫雨便上前,给朱厚照和方继藩行了礼。 可张懋却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火炮上。 他手里捏着图纸,上下打量着炮身。 这火炮,还真有点名堂,看着……竟和设计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炮身所用的钢材,竟也比寻常的火炮,要精致一些。 他手捏了捏炮身:“竟没有气孔?” 方继藩摇头。 张懋啧啧道:“这就怪了。” 须知铁这玩意,要锻炼出来,因为里头有空气,所以铁的内部,有气孔,一般的办法,就是锻铁,也就是通常意义上,铁匠拿着锤子,不断的对这熟铁进行捶打,就如揉面一面,将面中的气揉出来。 因而,才有了百锻钢的说法,这千锤百炼,其实就是形容这等炼钢铁的方式。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制刀剑,用这种方法,没有问题,可铸炮就不同了,一门火炮,重达上千斤,这么大的工程量,难道还真千锤百炼不成? 尤其是这些年,武备松弛,这等百锻钢就越发少见了,绝大多数的火炮铸造起来,所用的钢铁材质,很是一般,因为钢铁中存有空气,时间一久,这气泡就形成了中空,而炮身,也是坑坑洼洼,炮管的强度,可见一斑。 可这不打紧,强度不够,可以用厚度来凑啊,为了避免这脆弱的炮管承受不了炮膛内火药爆发的冲击力,免得炸膛,匠人们发明了一种很聪明的办法,不断的加强炮管的厚度,一个铁疙瘩堆上去,甭管啥火药,你炸膛来试试看。 张懋已习惯了火炮就该是坑坑洼洼,敲一敲,里头还有些许中空的闷响,似这样表面平滑的火炮,很少见啊。 第七百五十章:真甜啊 待到了另一山头。 寻觅到了炮弹的着弹点。 这儿,早已是被烧了个焦黑。 可怕的却是,附近的树木,枝桠统统东倒西歪。 虽然树干没有丝毫被摧毁的痕迹,可是那树木中,却被溅射出来的钢珠嵌进去,千疮百孔。 看着这杀伤力。 张懋脑子有点发懵。 啥……啥情况? 这玩意,还能开花? 弘治朝时期,开花弹并没有出现,不过在后世,考古人员曾在内蒙古地区挖掘出一些明末时期的开花弹,这玩意是球体表面有一突出台体的圆型小孔,而后通过小孔里插上“药捻”来引爆,和西方早期的开花弹有所不同。 方继藩的设想,其实就在于此。他曾在博物馆中看过这玩意,有点粗糙。因为黑火药难以炸开炮弹的缘故,所以人们想了一个办法,即刻意的在药捻附近留一个比较轻薄的地方,因为药捻的位置是炮口位置,所以炮弹在发射出去时,不会立即炸开,可一旦炮弹内的火药开始膨胀,这一片薄弱的位置,会迅速的被炸开,里头的钢珠,瞬间沿着这‘溃堤’处飞射而出。 火药飞溅而出时,因为温度飞快升高,甚至可能喷出火舌,这火舌,便极有可能酿成火灾。 火苗加上钢珠,不,钢珠的成本高了一些,其实这玩意,就是铁珠,甚至很多铁珠子,还是锈迹斑斑的,铁珠这玩意,越是生锈威力越大,一旦射出来,进入了人的体内,这生锈的铁珠便会引发人体体内的‘痈疽’之症,在这个没有治疗破伤风的时代,得了‘痈疽’,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 更黑的是,这生锈的铁珠子射入人体,还不会立即死去,也就是说,受伤的人,还会不断的消耗着敌军的口粮,并且因为痈疽渐渐开始发作,会造成敌军极大的负担,这么多不治之症的伤病,你若是将他们丢弃,难免士气低落,所有人都怀着兔死狐悲之心,你若是不放弃他们,任由他们消耗你的粮食和草药,甚至减缓你的行军速度,这……就是一个坑哪。 除此之外,炮弹实际上却是用铜制,铜较为柔软,不似钢铁那般坚硬,射出时,因为膛线的缘故,会产生轻微变形。因而,炮弹口微微的裂开,有一些铜皮飞溅而出,也一并射入了树干之中。 当然,张懋是考虑不了这么多的,他从树干里,努力的抠了一个铁珠出来,仔细观察,忍不住咋舌,铁柱深入了树干半寸,这是何等的威力,还有这附近,几乎是寸草不生。 精度高,射的远,还威力十足。 那些个虎蹲炮,简直就是废品哪。 张懋想起了婴儿时被先父塞进虎蹲炮炮口的岁月,这些事迹,因为过于传奇,一直都在京营里流传,但凡是当初的老兵,说起已追谥为定兴郡王的张辅将军事迹,总会将这件事拎出来,用以证明,定兴郡王生前,如何教子有方。 这门火炮,显然,孩子是塞不下了,这令张懋不禁感慨,倘若以后火炮都是如此,岂不是传统军中文化的缺失?老夫还想将来抱着孙儿塞进炮口里教育教育呢,这炮口,有点小哪,塞不下吧。 很心疼,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的厉害啊。 呼…… 张懋顿时红光满面,他看着太子和方继藩,伸手:“谁按着图纸造出来的?” 方继藩手指着张卫雨。 张懋眼里放光,上前,一把拍在了张卫雨的肩头上:“王恭厂这么多人都造不出,你们就造了出来,这不但是继藩的功劳,你们也……功不可没啊,老夫……老夫这就回去禀告,这就回去禀告……” 张懋激动的手舞足蹈:“等着吧,陛下见了此物,定会龙颜大悦,高兴的不得了,到时,少不得重重赏赐你们。” 重重赏赐。 张卫雨忙是挠挠头,作为张家最英俊的人,他露出了谦虚的笑容:“自当效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张鹤龄眼睛有点直了,随即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重赏?他乐了,哈哈一笑:“乖侄儿,伯父真为你高兴啊。” 不等张卫雨反应,张鹤龄已是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张卫雨:“侄儿,伯父出海这么多年,无一日不在念着你,怎么样,你娘还好嘛?” 那张懋,却已顾不得这个了,天有点黑,他得赶紧回去复命去,取了几颗铁珠子,便匆匆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大叫:“这里竟原有一头牛在此吃草,谁料到,不幸被误炸了,它一瘸一拐,鲜血淋漓的跑了三里地,才体力不支,倒毙在了地上。” 朱厚照大叫道:“太可怜了,还不赶紧将牛拖回去,难道让这牛暴尸荒野,你们忍心吗?狗娘养的东西,刘伴伴……” 张永在一旁,笑嘻嘻,一听殿下又叫刘伴伴,心有点凉,痛不欲生的样子,捂着自己心口:“殿下……” 朱厚照见又是张永,才猛然想起刘瑾是真的已经死了。 明明当初在南昌时,没啥感觉,可现在,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他狠狠的踹了张永一脚:“狗东西,回去通知温先生,让他帮忙处理一下这死去的牛。这炮谁放的,谁放的,杀人要偿命,杀牛要赔钱的!” 所有人都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竟想起来了,这一次,竟是本宫,回去了。” ……………… 张懋兴冲冲的,回了京师,可天色已黑了,紫禁城已经封禁,张懋激动的不得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炮,有了那炮可不得了啊,老夫将来带兵,横扫大漠,用这火炮打他娘的鞑靼人,一打一个准,保管叫他们哭爹喊娘。” 小方,还是很有办法的,除了不会祭祀之外,还真是比老子强多了。 可惜,今夜是见不着陛下了,只得耐着性子,等明早入宫。 ……………… 陈二狗也跟着一批同袍,从西山到了京师,他们打算在京师里住几日,共叙兄弟之情,而后,再回家一趟,接着,怕是要准备去天津卫集合,随时准备出海了。 既然决定了出海,他们自然格外珍惜,在陆地上的时光。 一群人有银子,自然是住最好的客栈,预备着要去喝酒,自然也不免有人提议,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水兵和水手们,是最没有节操的,这一点,和洁身自好的方继藩完全不同,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脱离低级趣味。 可在客栈里暂歇下,一群人手里还提着罐头,突然有人觉得有些饿了,忍不住取出罐头来:“这东西,不如尝一尝?” 是啊,将来这玩意,可是要带着出海的,它们,就是未来水兵们的口粮。 那就尝尝。 陈二狗二话不说,取出了一个罐头,这玻璃罐子里,装着的,乃是雪梨,雪梨的皮,早已剥干净了,卖相很好,他努力的将这密封的木塞子揭开,顿时,一股梨香飘荡而出。 众人凑着脑袋,看着这泡在糖水里的雪梨, “来来来,各位兄弟,都取筷子来,咱们一道儿尝尝。” 中午吃了不少牛肉,肚子里有些油腻,陈二狗一声令下,众人便都不客气起来,命人去伙计那儿,取了数双筷子,又取来几个碗,每人分了一块雪梨,倒了点汤水在碗里。 陈二狗取了雪梨,轻轻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津甜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味蕾。 这……罐头里的雪梨,竟比自己寻常时吃的,还要甜的多。 陈二狗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辈子,也就觉得中午的牛肉,吃的痛快,可现在……吃了这雪梨,却觉得浑身都舒畅起来:“真甜啊。” “这汤也是甜的,好喝。” 有人喝了汤水。 陈二狗忙端起碗来,将这汤水一饮而尽。 片刻功夫,一罐子雪梨罐头,便被众人分食了个干净。 “这玩意,就算不出海,寻常时候也吃不到。”陈二狗感慨道:“这下好了,咱们往后,出海带着这个,真的是不愁吃喝了。” “要不要试一试那牛肉罐头?”有人小心翼翼的道。 “不试……”陈二狗如宝贝似得将罐头塞回去,这玩意,带回去给孩子吃,让他们见见世面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眉开眼笑起来。 心里舒畅无比,有人打趣道:“即便是为了这罐头,咱们出海,也无妨。” 陈二狗乐了,这真是好日子啊,只要有足够的吃喝和给养,他甚至觉得,出海已经不是什么受难的事了,这天底下,还能去哪儿找这等既能发家,还能吃罐头的好事。 天渐渐黑了,初春时节,万家灯火纷纷燃起。 在这还带着寒冽的京师里,陈二狗等人,夜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随之而来的,是欢笑和那带着甜腻声音的吹拉弹唱,时不时,传来哈哈的欢笑声。 可在此时,张懋却是一宿未睡,他背着手,来回在厅中踱步。 “老爷,明日就要去祖陵了,老爷还不睡?可不要耽误了功夫。” “不去了。”张懋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 第七百五十一章:炸上天 祭祀…… 张懋不打算去了,或者说,这个可以耽误几天,大不了,选择下一个吉日就是。 现在出了这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耽误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初露。 张懋抖擞精神,背着手:“备马,入宫。” 张懋爱骑马,他不喜欢坐轿子,在他看来,坐轿子是病怏怏的文人们才做的事,自己是将门之后,怎么能坐轿呢。 虽是一宿未睡,张懋却显得很精神。 他跨上了马,带着几个家丁,转眼便至午门。 午门外头,门已开了。 内阁学士,待诏翰林,还有清早时,陛下需召见的各部尚书侍郎早已入宫。 当今陛下,实在是勤政的过了头啊。 张懋心里感慨,随后下马入宫,至暖阁,便见那暖阁里,早已露出了亮光,陛下显然早已起了,瞧着这暖阁外头,许多宦官都在,都是接引大臣的,显然,已召了不少大臣。 张懋上前,紧接着,便是宦官通报。 暖阁里,热乎乎的,弘治皇帝只穿着一件道袍,道袍宽松,在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乃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们都爱穿的‘睡衣’,不过道袍比之睡衣更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比睡衣更庄重一些,至少不显得不礼貌。 弘治皇帝抚案,刘健等人则各自坐下,昨天傍晚,礼部尚书张升递了条子,说是满剌加国王派出了使者,前来朝贡。 满剌加历来都是大明的藩国,虽然已有数十年,不曾来朝贡了,不过当初大明赐予他们的金册都还在,他们是有朝贡资格的。 这突如其来的朝贡,却让广州市舶司那儿,产生了疑窦,因为根据广州市舶司的奏报,满剌加的使臣很可疑,他们确实拿着满剌加的国书,这国是里头,也确实是朝廷赐予满剌加国王的金印,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市舶司却是禀告说,满剌加国的使者,却个个不似满剌加人,满剌加人黑瘦,而这些使者,显然都高大不少,而且皮肤白皙。他们虽穿着满剌加人的衣服,可明显语言上,有所区别,甚至他们的舰船,比之满剌加人要高明的多。 总而言之,这一个使团,有太多令人猜疑的地方。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张升:“卿家怎么看?” 张升道:“陛下,大明进入了交趾,早就听说过流言,说是满剌加国,被区区一伙佛朗机人所灭,据闻,千人不到的佛朗机人,居然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而后,佛朗机人杀死了满剌加国王,在满剌加站住了脚跟,此次,臣惶恐,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佛朗机人夺了满剌加国,早就贪图与我大明朝贡之利,所以这才冒充其使者,前来朝觐,希望借此,能和我大明,建立联络。” 弘治皇帝沉着脸:“若如此,这佛朗机人,实是凶残,朕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张升沉默了片刻:“臣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臣在想,近来在西洋,总是能听到佛朗机的动向,可见,这佛朗机人,已深入渗透西洋甚深,从大明船队带回来的消息,他们不只在满剌加,便是在苏门答腊、爪哇、天竺,乃至于吕宋,竟都有行踪,臣还听澎湖一带的军民向官府奏报说,在附近的海域,出现过这些人的踪迹。”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张升:“卿家的意思是?” 张升道:“从这些佛朗机人来此朝觐看,臣以为,佛朗机人对我大明,是颇了解的,他们对我大明虚实,看的十分透彻,既理解我大明的朝贡礼法,又晓得起草国书,听那广州市舶司的奏报,对方甚至还知道陛下的年号,陛下啊,可是大明对于佛朗机人,却是一窍不通,他们从何处来,所乘的舰船如何制造,他们为何能以千人,而覆灭五万满剌加人,他们深入西洋,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他们的风土人情如何,其国有多少人,有舰船多少,大明一概不知。陛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初,我大明水师就曾俘虏过一群佛朗机人,不过这些人,从他们身上,所能获得的情报,凤毛麟角。” 张升眼眸一张,深深的凝视了弘治皇帝一眼:“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一探虚实。” 弘治皇帝听罢,深思起来,他看了一眼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张部堂所言,颇有道理,彻底禁绝交往,虽是解恨,却非是长久之道,而今,我大明要下西洋,就不可能不面对佛朗机人,无论将来是和,是战,总要有所准备,一探虚实之外,与之建立联络,也是不可避免。此次是他们自行来此,朝廷可以假装,不知他们真实的身份,到时,等他们到了京师,再酌情处置。”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那么就依卿之言,此事,礼部来安排,对这些佛朗机人,先以满剌加国使臣之礼对待,派精干的厂卫,随扈他们,名义上是保护,暗中探一探他们的虚实,等他们到了京师,朕先不见他们,张卿家先去探探底吧。” 张升颔首:“臣遵旨。” 对于佛朗机人,大明的态度其实还算开放。 甚至在明朝的历史上,在大明的中后期,有不少佛朗机人进入大明腹地,甚至被人委任以天文方面的官职,等到了明末,更有不少士大夫,甚至为了学习佛朗机人的历法以及火器的知识,愿意加入佛朗机人的宗教。 大明虽是实施海禁,却还不至于故步自封,狂妄自大。 弘治皇帝议完了此事,便松了口气,此时宦官进来:“陛下,英国公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张卿家今日不该去长陵和定陵吗?这祭祀祖宗,是天大的事啊。” 宦官道:“陛下,英国公说,有大事要禀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暖阁中诸卿。 兵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道:“陛下,或许是……英国公昨日去了西山,所以来禀奏结果了。” 马文升可记着仇呢,哼哼,说我们兵部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朕险些忘了,传。” 片刻之后,张懋激动的进来,一进了暖阁,拜下:“老臣见过陛下。” “嗯。”弘治皇帝颔首:“卿家所奏何事啊。” “老臣幸不辱命,特意去了西山一趟,观摩了西山所制的火炮。”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方继藩进献的图纸:“陛下,臣亲眼所见,这图纸中的火炮,制出来了,而且,和图纸之中,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一愣。 接着,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懵了。 一般无二。 还制出来了? 马文升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 这……不可能! 不信这个邪啊。 王恭厂是什么地方,这么多能工巧匠,这些人,统统都是祖传下来的手艺,这天底下还有人比他们善于造火器? 他们造不出来的火器,西山的人,凭啥能造? 马文升咬牙切齿:“英国公,造出来一般无二这无妨,可问题在于,它能响吗?” 毕竟是兵部尚书,一言直指要害。 “能啊!” 能……啊…… 英国公回答的很干脆。 这……就有点尴尬了。 振振有词的马文升突然哑口。 “没炸?”他不甘心。 张懋正色道:“没!” “……” 马文升的额上,开始流汗了,是冷汗,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能炸多远?” 张懋眉飞色舞:“比之寻常虎蹲炮,其射程,在一倍以上,从午门那儿,大抵,可以将内阁炸了。” “……” 这个比喻…… 怪怪的。 弘治皇帝有点懵,想了想,张卿家有点得意忘形了啊,不过他不忍责怪,索性,低头,端起茶盏,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茶中的沫儿。 刘健脸色微变,招你惹你了? 不过,要原谅英国公,午门和内阁的距离,大抵是七八百丈,或许是英国公正好觉得这个距离合适吧。 什么…… 七八百丈? 刘健色变,他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兵部和王恭厂的奏报,他都会看的,其中监制了多少火器,威力如何,射程多远,毕竟,这都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弄出来的,刘健不可能不关注。 可这七八百丈远,就有点令人瞠目结舌了。 他愕然抬头,看着张懋,不可置信。 马文升脸都黑了,还是不甘心。 我马日天,不服啊! 马文升咬牙:“威力如何?” 张懋仔细的想了想,似乎觉得好像拿内阁来举例,有些冒犯。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啥形容,罢了,这例子举都举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吧,他咳嗽一声,若是在内阁正中落下,这内阁中当值的上下人等,十之八九,统统都要灰飞烟灭。” “噗……”弘治皇帝刚刚呷了口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直接自口里喷了出来,一口茶雾飞扬而起,随后,弘治皇帝抚着心口,拼命咳嗽。 ……………… 听了读者建议,一个人开两台机子,然后独享一个包厢,果然清静了很多啊,就是为啥包厢里总是有一股怪味呢,是错觉吗?好了,下机睡觉,明天赶早。 第七百五十三章:有大功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 “第二呢?” 方继藩道:“第二,简单,王恭厂之上,有太多人督造了,宫里要督造,兵部要督造,工部也要督造,这些人,对于王恭厂而言,可都是大佛,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陛下,官场里的事,陛下比臣懂,上头这么多官吏,朝廷拨付下来的钱粮,层层克扣,真真用在造火器上头的,有几分?” 这一句话,马文升倒没什么反应,王恭厂的复杂程度,他清楚,不过他这兵部尚书,倒是没有上下其手,年前的时候,还曾三令五申,不得让官吏吃拿卡要。 倒是萧敬听了,顿时心虚起来,王恭厂里,他有干儿子哪,这干儿子给自己孝敬的东西可不少,可这孝敬来的东西是从何处来,萧敬心知肚明。 萧敬忙道:“居然还有这等事,陛下,这事儿定要彻查到底啊,不拿几个贪赃枉法的人出来,如何肃清吏治,整顿风纪。” 他率先开了口,算是将一切都撇的干净了。 弘治皇帝颔首:“彻查!” 萧敬咬牙切齿:“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道:“继藩,如何解决?” 方继藩道:“这个容易,王恭厂就是王恭厂,王恭厂里既不需要有宫里的人监厂,也不需要工部和兵部的官员监督,他们自己给自己做主就好了,只需让都察院,定期查他们的账目就可以。如此,少了这么多吃闲饭的,反而是轻装上阵。”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第三呢。” 方继藩道:“提拔匠人,匠人们,之所以人浮于事,在于他们做好做坏都一个样,有手艺的,不晓得机械的原理,读过书的,又是官员,对制造一窍不通,倒不如,从中选拔一批匠人,为大匠,这大匠请他们入学深造,至少能读书写字为止,人读了书,不只是明理,最重要的是,能学会举一反三,工部里,有大量军械制造的手稿,匠人们却看不懂,可看得懂的人,也不屑于看。这些从前制造的经验,却都囤积在故纸堆里,不妨,就让大匠们研究,从前人的经验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糠,西山……新设了一个技学院……” 弘治皇帝明白了。 只是,医学院可以理解,这技学院,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户籍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何其难也,不过,王恭厂……倒是可以尝尝鲜,不妨如此,今日起,王恭厂上下的匠户,统统重新核验,不符合的,裁撤去其他造作局,符合的,使其留下,再从其中,择选出技艺高超,或是对外招募巧匠,出类拔萃者,选调一批人,入西山书院读书。” 弘治皇帝顿了顿:“彻查王恭厂冗官贪吏,该裁撤的,统统裁撤,此事,太子来办。” 朱厚照心里说,找本宫来办就对了,本宫心灵手巧,是匠人们的祖师爷:“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萧敬和马文升:“你们怎么看呢?” 萧敬一点脾气都没有:“东厂也一定想方设法,严查那些该死的贪官污吏,定要将他们的罪行,统统大白天下。” 马文升心里感慨,现在请罪都来不及,还能有啥看法:“臣万死……” 刘健等人暗暗点头,陛下此举,颇有改革王恭厂之念,可显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危害最大的军户和匠户弊政,虽是积弊重重,可要一举推翻,何其难也,不妨先从王恭厂开始,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之后:“那炮,是何人所制,朕倒是很想见见。”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要见张卫雨,诶呀,那个家伙长得有点不太和谐啊,还是不要让他冒犯了龙颜为好,方继藩道:“此人叫张卫雨,是张娘娘的远亲。” 弘治皇帝一听,眉一挑,笑了:“原来竟是他们,朕将他们托付给你,本是让你给他们谋一条生路,竟万万想不到,你竟将他们教育成才了。” 只是,当着别人的面,却不好继续说下去。 免得这事儿传出去,又被人说自己畏惧河东狮吼,见了张皇后便如老鼠见了猫。 弘治皇帝道:“找些日子,宣他入宫吧。此炮,若是当真能立下大功,便是太子和方继藩的功劳。” 朱厚照和方继藩美滋滋的谢了恩,管不得那一脸郁闷的马文升。 张懋更是美滋滋的,好啊,有了此炮,将来…… 弘治皇帝看了喜气洋洋的张懋一眼:“张卿家,天色不早了,长陵那里祭祀之事,不可懈怠。” “……”张懋沉默了很久:“臣遵旨。” …… 朱厚照兴冲冲和方继藩自宫里出来,那张永一直都在午门外头等着。 今日艳阳高照,实是令人心中爽朗。 张永神气活现的背着手,踏着步,心中的愉悦,与这当空艳阳相互辉映。 人生得意需尽欢。 我张永,也会成为第一号人物,这真是祖宗积了大德,人生得到了大圆满哪。 将来太子殿下若是做了天子,我张永便要入司礼监,成为似萧敬那样的人,从此之后,这天底下,谁不知咱的威名? 张永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来,张永忙是笑嘻嘻的上前:“殿下。” 朱厚照怒气冲冲道:“刘伴伴呢,今日怎么你来?” “殿下忘了?”张永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为刘瑾的死而默哀:“刘公公深入虎穴,已驾鹤西去了。” 朱厚照恍然,目中突是露出了几分哀痛,不管怎么说,刘瑾终究……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十数年哪。 朱厚照便道:“滚,这里不需你伺候。” “是是是。”张永心里很不舒服,却忍不住想,幸好刘瑾死了,否则,何时有咱出头之日?也罢,太子殿下会慢慢习惯的,一想到此,又忍不住想笑,忙是绷住,乖乖退到一边。 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并肩而行,一面道:“老方,咱们真要整肃王恭厂?” 方继藩道:“殿下,王恭厂建造的,乃是国之利器,怎么可以忽视呢。陛下对太子殿下,一直有所疑虑,太子殿下自当将这王恭厂好好的整肃一番,好让陛下,刮目相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就这么办了。” 正说着,却见有人朝这边飞马而来,居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人气喘吁吁,翻身下马:“都尉,都尉……生了,要生了……” “……”方继藩身子一顿,浑身打了个冷颤。 要生了…… 啥意思…… 他有点懵。 朱厚照道:“这是要生产了吗?好呀,我妹子要做娘了,哈哈……哈哈……高兴!老方,你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呀,不妨剖了吧,本宫来主刀,你来辅助。” 方继藩一听到剖字,顿时脸拉下来,上一次剖腹,已是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运气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太子你咋说话的,咒我妻儿吗? 方继藩怒极,反手就是给朱厚照一个耳光:“剖你大爷。” “诶哟。”朱厚照冷不防挨了一巴掌,忙是捂着脸,一脸委屈,打人做啥。他怒了,欺人太甚。 那张永见了,顿时嗷嗷大叫的冲上来:“都尉,你好大的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放肆!” 他本想要表功,在殿下面前露露脸。 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一巴掌便将他打翻:“滚!” 方继藩已骑上了马,策马扬鞭,朝公主府绝尘而去。 另一边,早有人入宫,向陛下和张娘娘奏报。 朱厚照也忙是骑上马,跟了去。虽说方才的话有点不太吉利,剖腹……好像真有点儿不妥,怪自己嘴贱,可是……谁说的准呢,指不定,就真只有剖了,本宫得去。 ………… 方继藩飞马,至公主府,而后落马,这公主府上下,早已有不少人,在此倚门相盼,就等都尉来。 等方继藩跨过了门槛,便有一堆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都尉,太医已来了,还有稳婆……” “噢,都别吵,别慌!”方继藩大叫一声。 众人这才噤声,一个个人,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道:“公主殿下现在如何?” “肚子疼。”一个老宦官上前:“稳婆说,孩子要不了多久就出来了。胎位很正,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只等孩子出来。” 方继藩松了口气,后头,朱厚照已到了,跌跌撞撞的追上前来,道:“胎位很正?” 语气之中,隐隐有几分遗憾。 这家伙手术只成功了一例,便自以为,自己的技术高超,剖腹,便如环切一般,咔擦一下即可,不会有什么后患。 方继藩想踹死他。 方继藩便拨开人群:“你们先别吵吵,我先进去看看。” 排众而出,疾步到了寝殿,寝殿之外,又有乌压压的人在长廊之下厚着,见了方继藩来,要行礼,方继藩则快步要推门进去,却被人拦住:“都尉,正在生了,这时候,都尉在外头,稍稍等待才好。” 第七百五十五章:臣有办法 历代王朝,都是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之下,渐渐的形成新的体制的。 譬如魏晋看到了汉时的宦官和外戚之害,于是严厉禁止宦官和外戚秉政,隋唐看到了魏晋时的豪强之害,于是开科举,广纳寒门。等到了宋时,又看到了隋唐时藩镇之害,于是收天下之兵,置于京师,强干弱枝,抑制武人。 等到了大明,吸取了宋人软弱,割地岁贡求和的教训,因而对于天子的要求,显然比之宋时要求高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天子需与国同存亡,宋时遇到了危险,尚且可以讨论迁都和求和,读书人们总能为天子找到理论基础,证明这样做的正确性。 可在大明,这一条,宛如天条,谁敢提,就是找死,无数文臣,唾沫星子都能喷的你*生活不能自理,皇帝若是动了这心思,也得乖乖的收回去,否则,只怕要举朝哗然。 这种一根筋的思维,贯穿了大明始终,弘治皇帝对此,自然是深受影响。 巡边,不存在的,大明皇帝是有巡边的状况,可一般都是鞑靼人来犯的时候,京师出了疫病,想跑?固然只让太子和太孙偷偷离开京师,那也不成。 倘若如此,那么太子还有资格,来克继大统吗?那么太孙还有资格,在自己和太子百年之后登极吗? 弘治皇帝心乱如麻,却终是咬牙切齿,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下旨,北通州的灾情,本地官府,要极力遏制,上至知府,下至小吏,必须在职,玩忽职守者,可立即处置,连坐!” 弘治皇帝随即道:“召百官至谨身殿议论赈济方法,这廷议,卿来主持,告诫百官,京师之中,可以有百姓逃亡,甚至可以有士卒逃亡,可在职公卿,逃亡一人者,亦连坐处置!” 刘健颔首点头,此时也没有继续劝下去了,可怕的瘟疫即将开始,而这一场瘟疫,无论是陛下,还是寻常小民,在这可怕的疫病之前,都不会受上天特别的垂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大灾时,避免更大的人祸出现。 弘治皇帝道:“除此之外,各处要张贴安民榜文,府库之中,要紧急调来草药,命御医院和西医院派出医者至各处探视病情,还要召集京师中的所有大夫,令他们在各街坊,熬制汤药。” “臣明白。”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对待天花,几乎没有任何可行的良方,虽说在江南一带,出现过‘人种’的防疫方法,不过这玩意,危险性太高,本身没有天花之人,你却要用‘人种’给他种痘,虽然医者们会选择毒性较弱的‘人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据说人种种痘的死亡率不低。 因而,刘健十分清楚,这事儿,只能听天由命。 可陛下依旧派大夫熬制汤药。 虽看上去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事实上,却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手段。 人们若是染上了瘟疫,倘若没有人救治,势必陷入绝望,那么人祸,转瞬即来了。 可倘若染了瘟疫的人,看到大街小巷里有大夫熬制汤药,尽力救治,哪怕这汤药能医好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人一旦有了希望,这人心,也就能安定下来。 这一次,瘟疫爆发,整个京畿上百万户之中,只怕要死十数万人了。 尤其是军中,一旦染疫,将更加可怕。 刘健咬咬牙:“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脸色温和一些,心里虽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却还是看了刘健一眼:“卿的儿子,叫刘杰,在翰林院是吗?想办法,让他出京吧,卿家这些年,也是不易啊。” 刘健一愣,眼里有些红了。 可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陛下,他既是西山的生员,也是翰林院的命官,他和老臣一样,自有他的职责,他的死活,并非操持在陛下和老臣的手里,而是在老天的手里。” 弘治皇帝颔首,他尽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借故低头:“卿去召百官吧。” ………… 方继藩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便被召到了宫中。 在谨身殿里,宦官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刘健开始主持廷议。 百官听罢,不禁哗然。 面对这可怕的天花,还真不是靠仁义道德,或者是将士们用命,可以抵御的。 一时之间,人们窃窃私语,有人面露胆怯之色,有人开始担心,有人皱眉,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苦瓜着脸,忧心忡忡。 朱厚照也变得忧虑起来,显然,他也知道天花的厉害。 刘健不得不连续大吼了几声肃静,方才使谨身殿安静了一些。 刘健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疫病滋生,国家危亡在即,届时,势必无数军民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死亡就在眼前,诸公乃国之栋梁,世受国恩,享朝廷俸禄。今日,当以死报效。而今,当务之急,首要的是安民,如何安民?自需陛下与诸公勠力,万不可滋生苟且之心,陛下定了,我等便定了,我等定了,军民百姓们就定了。人心只要安定,天花之害,便可减至最轻,所以从今日起,一切当值之事,依旧如常,赈济之事,也需……” 他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弘治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着大红冕服入殿,众人焦灼起来,见了陛下,弘治皇帝面色如常,带着微笑,徐徐升座,他的笑容,总算是有几分安定人心的作用,这殿中才真正开始寂静起来。 刘健朝弘治皇帝一礼,弘治皇帝压压手:“刘卿家继续讲,朕听着。” 刘健颔首,正色道:“赈济之事,乃是重中之重,此时正是共体时艰……” 他说到此处,有人道:“且慢!”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 却是方继藩。 刘健脸黑下来,这个时候,谁还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何人喧哗?再有喧哗者,立即拿下,交有司治罪!” 刘健自然清楚,喧哗的乃是方继藩,是当朝的驸马都尉,可刘健很清楚,在这个廷议之上,绝不容许有任何的杂音,一旦有人有了杂音,那么其他人势必也会纷纷开始诘难,大灾当前,必须得建立足够的威信,弹压住不服从者,只有如此,才可万众一心。 所以,当方继藩喊出且慢的时候,刘健一声厉喝,颇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味。 这意思便是,今日别说你是驸马都尉,就算是太子,就算你方继藩,对吾儿有恩,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照样将你方继藩办了。 刘健厉声道:“殿卫何在!” 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而今到了关键时刻,却顿时变成了怒目金刚,他的每一个字,在这殿中回荡,都带有杀伐之气。 外头的禁卫听罢,哪敢不从命,个个出现在谨身殿门外,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是杀气腾腾。 刘健厉声道:“再有喧哗者,无论是何人,拖出去!” “遵命!” “可是……”方继藩倒是急了。 虽然他很清楚,刘健是对的,倘若换做了是自己,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自己肯定打死他,当着百官的面,权威是绝不容许动摇的,纵容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方继藩不吐不快啊:“可是,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出救治天花的办法。” “……” 这不是废话吗? 刘健面色冷然,厉声道:“都尉,够了,来人,将你拖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肃然起来。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 那禁卫正犹豫着,是否按刘健的吩咐,入殿拿人。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阴沉着脸。 朱厚照吓的瑟瑟发抖,大家都说他胆大包天,可朱厚照胡闹归胡闹,却也多少分得清轻重,这个时候,你老方果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可是…… 当方继藩喊出我有一个办法时,所有人都懵了。 所有人狐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刘健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别人说有办法,刘健多半认为,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方继藩……这家伙…… 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有点懵,他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你出来说话。” 方继藩心里悻悻然,天花嘛,我方继藩知道啊,简直太熟了,学历史不知道天花,犹如臭不要脸的下流无耻之人不知武teng兰一般。幸好,方继藩只知天花,不知世间竟有武teng兰。 方继藩上前,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深呼吸,他看着方继藩,心思复杂,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燃起了他一丝的希望,天花太可怕了,可怕到连他这个天子,竟也心乱如麻。 “卿家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说的是,天花,有防疫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呃……”方继藩沉默了片刻:“有些复杂,儿臣说不清。” ……………… 好累啊,月票啊,月票,老虎心好痛,客官,给两子儿吧,老虎嗷嗷待哺啊。 第七百五十六章:虽死犹生 确实很复杂啊。 说了反正大家也不懂。 何必要问?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生儿子有了*眼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刘健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欣喜。 方才方继藩跳出来,他还只道方继藩死性不改,这个时候,要歌颂一下吾皇圣明呢,谁料这家伙,居然有办法。 天花的可怕在于,人们对它全然无知,这东西传染性极强,无孔不入,哪怕是再身居高位之人,也不得摄于它的恐怖淫威,刘健正色道:“陛下,倘若都尉有办法,臣等,愿竭力协助都尉。” 弘治皇帝心微微定了一些,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继藩,你需要多少人手?” 方继藩道:“儿臣暂时不需任何人手,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下旨,将所有的病患暂时隔离,先将灾害,降至最低。” “其他的,臣想办法,臣需要什么时,再向刘公索要。”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刘健一眼,刘健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还有,西山那儿的口罩,倒能抵挡一部分天花,当然,只是一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大家快去买口罩啊。 一下子,殿中炸开了锅。 西山……口罩。 方继藩想了想:“臣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染有天花的病人。” “什么?”许多人打了个寒颤。 大家唯恐躲了天花都来不及,这个家伙,竟还要找个染了天花的病人。 “有人能够抓一个来吗?送来西山即可。” “……” 殿中没有了声息。 “这很重要,早抓来一个,疫方就可早一些制出。”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命人,去通州,悬赏勇士!” “臣遵旨。” 等去了通州,抓了人来,只怕都已经传播开了。 方继藩本来还想着,趁着疫病还没有传播开,迅速的种出牛痘,救治更多人的。 可现在……也只能等北通州那边,送了人来。 这天花可怕就在于,它的病毒潜伏期有近十天,这十天里,人就是传播源,通过空气,就可进行传播,这个时候,人是几乎没有病症的,因而,现在到底有都少人染病,只有天知道,可一旦病发,几乎,死神便降临了。天花的死亡率,可以高达三成,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天花认识不足,绝大多数人对于天花怀有恐惧心理,许多病发的病人,其实只要好好调养,是有机会可以救治的,可一旦病发,这些人很快就陷入了无人问津的境地,于是乎,许多病人根本不是病死,而是饿死,或是死于各种其他的理由,因而,在这时代,天花的死亡率,甚至可以高达七成甚至是八成。 这是人类历史以来,屠杀人类最多的刽子手,哪怕是惨绝人寰的战争,都远不及天花造成的死伤要多。 方继藩告辞,匆匆出了谨身殿,等着朝廷找到这等病发的病人,只怕,北通州那儿,人都凉的差不多了,得想想办法才好。 不多时,朱厚照也匆匆追了出来,气喘吁吁:“老方,真有办法?是不是要开膛破肚。” “不用。”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道:“要不,我们去北通州?” 方继藩摇头:“不,来不及了,得立即在京里寻找那些近日从北通州抵达京师的人。”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是你有办法,本宫这便让刘伴伴………” 一想到刘伴伴,朱厚照心突然一紧。 那个贪吃胆小的刘伴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厚照便道:“让张永和谷大用去找找……” 二人说着,徐步出宫。 ………… 午门外头。 张永笑嘻嘻的背着手站着。 宫里一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出来,接着笑呵呵的抱着一个茶盏:“张公公,张公公,您好呀,奴婢见您在此候着太子殿下,怕张公公伺候太子殿下乏了,去取了一盏茶给张公公您解解乏。” 说着,将这茶盏端到了张永面前。 张永背着手,眼皮子都没看这宦官一眼。 这太监虽是紫禁城里的,并不归张永管辖。 可宫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当下最红的人是谁,当然是萧公公,可以后呢? 太子只要登基,这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咱们的张公公,转眼就要进入司礼监,到时,在这宫里,势必权倾一时,现在不赶紧着巴结,还等什么时候? 张永心里得意非凡,眉飞色舞,面上笑嘻嘻,只道:“辛苦啦,辛苦啦,不过呢,这茶,咱吃不下。” “这……” 张永叹口气:“刘公公才走两个多月,咱心里……不痛快啊,想当年,刘公公和咱,那真是好的穿了一个裤裆,现在他这一死,咱心里……难受……难受……哈哈哈……” 张永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有问题,为啥一想到刘公公,明明该悲痛,可为啥总会笑? 不过不打紧,他眯着眼,笑过之后:“咱还听说,刘公公生前,这宫里有许多人,都孝敬了他不少银子。” “这……有的,有的……”小宦官小心翼翼道。 张永撇撇嘴:“这就不对了,刘公公和咱,那是啥关系,哈哈哈……现在刘公公死了,咱该继承刘公公的遗志是不是?” “奴婢懂了,懂!” “茶就不喝啦,想到刘公公尸骨未寒,咱就食不下咽,心里乐……,不,心里疼哪,你在紫禁城里传个话,咱要继承刘公公的遗志,不不不,咱和刘公公是一体的,刘公公虽死犹生,你们该给他的孝敬,还是要给,在咱心里,他还活着啊,所以,这孝敬,得是双份,一份是咱的,一份,是刘公公的。不然……你们就是瞧不起刘公公,更是瞧不起咱。” 这小宦官露出了难色,一副死了娘的模样。 张永却不理他,只嘿嘿一笑,便又背着手,痛快啊。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出来,张永一把夺过了那宦官的茶盏,笑嘻嘻的端上前:“殿下,奴婢早知殿下出来时,只怕口渴,给您特意斟了一口茶,您喝一口,解解乏。”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滚!” 张永噢了一声,依旧带笑:“奴婢给您去牵马。” “不要你伺候。”朱厚照发了脾气。 吓的张永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是跪下:“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奴婢知道,殿下是重情义的人,心里一定挂念着刘公公,可是殿下啊,刘公公他死了他,他为大明而死,死的壮烈,死的令人扼腕,殿下应当节哀啊……刘公公,他毕竟……毕竟回不来了。” ………… 天色有些冷。 街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对于这等乞丐,人们总是避之如蛇蝎。 乞丐背了个包袱,这包袱却像是不知谁晾在屋外的亵衣,而今,却已污秽不堪。 乞丐步入了京师的街道,伸手,分开了蓬头般的乱发,露出了满是污秽的脸,一双眼睛,流出了泪来。 从鄱阳湖,趟过无数的泥泞,来到京师。 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这一路,都是偷窃、乞讨,被人揍过,被狗追过,而如今,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乞丐很有经验,他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先是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搁在了地上,免得这包袱散落下来,而后才呜哇一声,接着是无声哽咽,双手擎天,双膝跪地,抱着京师的青石砖,亲吻着。 人们对于这样的乞丐,早已见怪不怪了,接着,乞丐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包袱,一瘸一拐,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东宫外头,朱厚照和方继藩带着张永刚刚到了门口。 方继藩不打算回公主府了,出了这么大的疫情,他打算将公主府隔离,要祸害,也祸害东宫。 二人下马。 张永擦着泪,牵马要去马厩,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一脸诧异,回头。 却见一个乞丐,远远站着,接着,乞丐终于遏制不住情感,啪嗒一下,双手无力的将包袱放下。 这包袱里,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散落出来,乞丐跪下,嗷嗷大叫:“殿下,奴婢……又回来了,奴婢……又回来了……” 这声音,竟是无比熟悉。 张永还没反应过来,口里大喝:“哪里来的乞丐,滚,滚!” 可随后,张永身躯一震。 这人是…… 蓬头垢面的人,将自己的乱发,捋在了脑后,颇有几分丐版小马哥的风采。 “奴婢……奴婢是刘瑾啊,奴婢是刘瑾哪,殿下,奴婢……回来了。咳咳……咳咳……” 他说着,滔滔大哭,哭的昏天暗地:“奴婢被该死的叛贼劫持了啊,他们带着奴婢,到了鄱阳湖,他们打奴婢,奴婢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没有吃的,奴婢赤着足,一路走,一路走……奴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殿下,殿下哪,奴婢不见着殿下,死不瞑目哪。” ………… 推荐一本书《大唐昏君》,看一个重生为李祝的人如何拯救大唐。 第七百五十七章:神药诞生 两个多月啊,两个多月的时间,刘瑾走啊走,饥寒交迫,可他似乎已经有了经验,沿着官道,历经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到了京师。 现在见到了太子殿下,他整个几乎都已崩溃了,正待要跪行着过来。 刘瑾滔滔大哭道:“奴婢……奴婢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许多事,害怕再也见不到殿下……奴婢……” “且慢着!”方继藩大吼。 刘瑾身子一顿。 方继藩道:“你做噩梦?你是不是还觉得疲倦,脑袋有点昏沉哪?” “是呀,奴婢……奴婢……” 方继藩大叫:“你是不是自北通州进京师来的?” 刘瑾一愣,他此时百感交集,虽然觉得方继藩的问题,有些奇怪,可是……刘瑾还是道:“对呀。进京不都是从北通州来的吗?”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 北通州……做噩梦,疲倦,昏沉…… 这不就是天花的早期症状吗? 至少,有很大的几率。 方继藩大叫道:“不许过来,殿下,我们退后,张永,赶紧的,去西山,让医学院的人来,告诉苏月,要有所防护!” 见了刘瑾来,张永心如死灰,心疼的无法呼吸,听到方继藩吩咐,却也不敢怠慢,火速的往西山去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咋了,咋了……” 方继藩将朱厚照拉扯到很远,而后进了东宫,命人架了梯子,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方继藩大叫道:“刘瑾,你站着,别动。” 刘瑾孤零零的在这东宫之外,左右看看,见这东宫大门紧闭,有点懵,左右看看:“咋,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你不要紧张,不要多疑。”方继藩歇斯底里的大喊:“很快就没事的,别乱跑,就在这儿,太子殿下有惊喜给你,不要怕!” 这般叫喊,自是要稳住刘瑾,这厮就是个污染源啊,既不能让他跑了,祸害别人,可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将他捉起来。 刘瑾可不傻,越来越觉得不对,便匍匐在地,心疼的无法呼吸:“殿下,殿下啊,这是咋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便也探出头:“刘伴伴,你乖,听老方的,老方不会害你,一会儿就好。” 刘瑾听了太子的话,方才放下了心,却依旧匍匐在地,哭哭啼啼的道:“奴婢……好惨啊,奴婢打鄱阳湖来,奴婢……饿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梯子,方继藩气喘吁吁,吩咐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大家伙儿都小心了,不要出去,叫人从侧门去,封锁附近的街巷,不许有人来,预备几个弓箭手,也在两侧,要防备刘瑾逃跑害人,他若是疯了,狗急跳墙,就将他射回去。” 朱厚照有些不忍:“老方,刘伴伴不是这样的人。” “殿下。”方继藩沉痛的道:“刘公公是我大明的忠良,陛下都特意下旨褒奖,还给他造了石坊的,这样的忠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忍心加害。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刘公公若是当真染了天花,倘若让他逃了,便是祸害整个京师。可若是能将他拿住,好好研究一番,或许,就可救治无数人,事关重大,只好委屈他了。” 朱厚照便不做声,搬了梯子又爬上高墙去。 却见刘瑾在这外头盘膝而坐,打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半个冰冷的米团子,鼓着腮帮,开始吃起来。 显然,刘瑾看得开了,什么样的世面,刘瑾不曾见过,什么样的险恶,他不曾经历过?现在人都到了京师,东宫就在眼前,幸福在朝自己招手,再苦再难,也比不得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将米团捧在手心里,吃的极认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米团子入口,需细嚼慢咽一番,而后才万般不舍的吞咽进肚里。 朱厚照松了口气,下了高墙。 等了一个多时辰。 刘瑾吃完了,虽不明白什么事,但是他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这不打紧,这样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 此时是正午,艳阳高照,阳光很温暖,他吃饱了,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脚,晒太阳。 从容而淡定,不喜且也不忧。 终于,苏月带着十数个医学生已严正以待的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辆大车,车子被捂着严严实实,完全密封。 不只如此,每一个人,都带了口罩,用皮革的头罩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眼罩可看到他们的眼睛。 手上戴着皮套子,一群人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刘瑾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接着,便有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开始捆绑,有人特意给他戴上了口罩,一个麻袋一罩,接着,将麻袋的口子一拧,用麻绳绑死,随后,众人抬着麻袋里的刘瑾,直接丢入车中,车子盖死了,有人取了一口钉子,拿锤子咚咚咚,将车门彻底的封死。 一下子,世界清静了。 马车迅速的向着西山医学院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前往西山。 等他们到的时候,刘瑾已绑在了蚕室的手术台上,几个医学生在他身子里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出来,呼出一口气:“可以确定,染上了天花,不过……还没有出痘。” 方继藩颔首点头:“好极了,我进去取他的唾液,还有,给我多准备一些母牛,越多越好。” 方继藩开始穿戴防护,为了以防万一,他的防护十分严密,决不允许有任何裸露。 朱厚照不禁道:“本宫也进去看看。” 方继藩摇头:“殿下,治病的时候才需要你,现在大可不必了。” 说着,方继藩进了蚕室,蚕室里,刘瑾四肢捆绑,浑身剥了个一干二净,他头越发的昏沉了,觉得口干舌燥,哭哭啼啼的道:“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我好冷,又好热,我……饿……我饿了……” 方继藩开始取他身上的病毒,一面道:“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好,你只是生病了,烧退了就好了,太子殿下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待会儿就不饿了。” 刘瑾滔滔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方继藩自护目镜里,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刘瑾,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要坚强。” 将取好的唾液和体液装进了玻璃瓶里,方继藩道:“你好好在此养病,这一次,你要立大功了。” 心里说,能不能扛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能在天花之下,活下来的人,都是王者。 ………… 接下来,便轻易多了,方继藩需让母牛们开始染上天花。 因为牛和人的身体结构不同,这天花对于人而言,十分致命,可对于牛而言,不过是轻微的感染,即便是将这牛痘传染给人,也不过会产生轻微的不适而已。 可正因为这轻微的不适,却使人同时感染了天花。 要知道,天花这东西,只要感染了一次,便具有了免疫力。 因而,牛痘的原理是,既然感染了一次便不再畏惧天花病毒,那么,就不妨用牛痘感染在人的身上,人感染了牛痘之后,轻微的不适之后,从此身上便有了抵抗天花的抗体,自此之后,便再不畏惧天花了。 牛的全身都是宝,看着这关在圈里的小母牛,方继藩和朱厚照现在每日都待在牛圈里,观察着是否有母牛感染了天花。 到了第四日,果然,开始有几头母牛开始出现症状了。 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快,快来看。” 方继藩在确定了是天花之后,激动的不得了:“赶紧,取痘,取痘。” 这些母牛,依旧还关在一起,就如灰指甲一般,一个感染俩,俩个传全家,这数百上千头母牛,足够取出大量的牛痘了。 随后,这‘神药’,便算是问世了。 方继藩二话不说,开始先给朱厚照种痘。 方继藩取了针,将针沾上牛痘的液体,而后,在朱厚照的手臂一侧扎入朱厚照的肌肤里,朱厚照不禁龇牙咧嘴:“疼。” 方继藩鄙视他:“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针?” 朱厚照便唧唧哼哼,不做声了。 而后,方继藩开始给西山的上下人等统统接种,方继藩自己,自然也赶紧种了,又命人去了公主府,该接种的,统统都种上。 过了两日,那接种的部位,开始出疹子了,一旦出了疹子,便说明已经感染了牛痘,而未出疹的,则需重新接种,又过了两三日,方继藩和朱厚照身上,开始生出疱疹,不过这个过程,还算愉快,几乎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随后,疱疹脱落,结痂,这天花的抗体,便诞生了。 此时,既已完全确认有效,方继藩和朱厚照毫不犹豫,赶往紫禁城觐见。 事实上,在此刻,京里已开始出现了天花患者,整个京师,也已是如临大敌。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支持一下。每天从早写到晚,很累的。 第七百五十八章:献药 哪怕是现在染疫的人不多,整个半个京师,却几乎已经瘫痪了。 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街面上萧条又清冷。 关于天花,那动辄死亡过半的传说,一代代的口口相传,哪怕是现在各大营,现在都已门可罗雀。 而今的大明京城,是极为脆弱的,而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打马,在这街道上,看着这百业凋零之状,似乎也已感受到了疫病的恐怖。 二人至午门,随即入宫。 刘健等人,在暖阁之中,汗流浃背,事情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的严重。 眼下,哪怕是政令,也无法通畅了。 即便是皇帝的旨意,约束了百官,可百官之下的差役呢? 哪怕差役们唯唯诺诺,可无论办什么差,只要出了部堂或者衙门,他们便立即没了踪影,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这个时候,谁还敢四处招摇啊。 于是乎,六部几乎停摆了,恐慌的情绪不断的滋生和蔓延,使刘健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低着头,听着来自于刘健的奏报。 他叹了口气:“这怪不得他们啊,这等生死大事,岂是人人都可视若无睹的,哪怕是朕,难道就不怕吗?臣民们畏天花如虎……朕又岂能责怪。”弘治皇帝挥了挥手:“罢罢罢,不必处置,所有弹劾的奏报,统统留中吧。” 刘健无奈苦笑:“臣遵旨。还有一个奏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 刘健道:“北通州,有自称是白莲教的,突然死灰复燃,四处赐人符水,还说喝了符水之后,可百病不侵,从者甚众,这聚众的,竟有数万人,官府……官府……弹压不住,事实上,也抽调不出人手弹压,通州卫……通州卫驻扎在城郊,据说,也有为数不少的官兵,竟也对这邪说,深信不疑……” 弘治皇帝皱眉。 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大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一点,弘治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警醒和认识。 人在绝望之时,倘若有一群妖人借此机会,给予他们希望,那么……势必会使无数绝望之人,对他们深信不疑。 而此时的官府以及地方官兵,自身难保,哪里敢弹压他们,甚至……这些可怕的言论,还可能使不少染病和害怕染病的军户,纷纷对那些妖人深信不疑。 北通州,距离京,不过是咫尺之遥,天花会传播来京师,这些妖言,又何尝不会呢?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妖人,想不到竟是死灰复燃,可是……难道他们不怕天花吗?” “这些人,多是自江南来的,从奏报来看,其中荆楚一带居多,陛下,四年前,荆楚一带,也曾有过天花肆虐,臣在想,这些妖人,是否可能……” 任何人都清楚,染过一次天花且还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感染天花的,这些人,是天生的免疫者,他们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出入北通州,而北通州无数的灾民,早已如惊弓之鸟,这些人的出现,无疑给了不少人巨大的希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妖言惑众,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现在的问题是,本地的官兵,有不少与之勾结,可其他各地的官军,早已闻天花而色变,哪怕是陛下调动他们去北通州平乱,只怕他们也会心生怨言,到时,反而可能助长了妖人的气焰。”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莫非这是朕有失德之处,引发了上天的惩罚吗?” 他一声叹息之后。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都尉方继藩求见。” 一听到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与刘健对视。 “请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疾步入殿,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自是行了礼:“儿臣这些日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藩,你不是说有治疗天花之法吗?” “有!”方继藩斩钉截铁道:“药已带来了,这并非是治疗天花之法,却是防疫之法,接种之后,便可无惧天花之害,儿臣和太子殿下,都已接种过了。” 朱厚照似乎怕弘治皇帝不信,捋起袖子,露出他结痂的手臂来:“父皇你看,儿臣已经出了天花了,用老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这一次,便无惧天花。”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道:“当真有效?” 方继藩道:“有没有效果,陛下接种之后,自然清楚,臣已让西山的生员以及所有庄户统统待命,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儿臣便命西山上下人等,立即开始至各处街巷接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刘健眉梢一扬,露出了喜色:“来,给老夫先来接种试试,倘若有用,再给陛下接种。” 朱厚照道:“要接便一同接便是,哪里有这般的啰嗦,儿臣接得,父皇就接得,请父皇放心,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无言,这家伙,心真大啊。 可弘治皇帝只沉默了片刻:“好,继藩,你来。” 方继藩倒是不扭捏,现在他是在和时间赛跑,倘若陛下在接种之前感染了天花,那才是坑呢。 因而,他立即取出了随身带来的玻璃瓶,取长针,长针沾了疫苗,让弘治皇帝掀开衣衫,在胳膊上轻轻一刺,长针刺入弘治皇帝胳膊上,弘治皇帝眉头微皱。 方继藩恨这个时代,竟没有美图秀秀,否则,这一伟大的瞬间,定格于此,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一项人生成就,毕竟,不是啥人,都可以用针扎皇帝的。 方继藩收了针:“好了。” “就好了?”弘治皇帝皱眉。 原本以为,这必定是个复杂的过程,毕竟……面对的可是天花啊,如此恐怖的疫病,你就这么轻描淡写一下? 能成? 人们总相信,复杂的东西,才能解决复杂的问题,这也使不少大夫,学会了故弄玄虚,明明可以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一番,如此,病人方能安心。 方继藩道:“好了,陛下要随时观察,看看能够出痘,若是出痘,这疫苗便算成了,若是没有,儿臣再扎一针。” 见方继藩说的笃定,弘治皇帝将信将疑。 方继藩看向刘健:“刘公要试一试吗?” 刘健苦笑:“来来来,老夫也来试一试。” 方继藩却没有立即取出针来扎,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和那些庸医不同,方继藩取出另一个瓶子,瓶里是酒精,将这扎过了陛下的长针放酒精里泡一泡,清洗之后,接着再故技重施,手持着银针,狠狠要扎下去。 刘健诶哟一声。 方继藩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刘健。 “好了?”刘健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尴尬道:“刘公,还没开始扎呢。” “……”刘健汗颜:“你快些吧,不要故弄玄虚。” 方继藩瞅准了,一针扎下。 暖阁里,传来了杀猪似得嚎叫。 似乎……人们都比较害怕打针…… 方继藩收了针,道:“就请陛下和刘公,早些休息了吧,随时观察,以防万一。儿臣和太子殿下,此番是来请旨的,希望陛下能够下旨,立即开始大规模的种痘。” 弘治皇帝只稍稍迟疑,毕竟,这疫苗的效果还是未知的。 可他随即没有犹豫:“命欧阳卿家草诏,防疫之事,尽托付方卿家。” …… 整个西山上下,已开始四处出动起来。 上到教授学问的先生,下到最底层的矿工和庄户,前些日子,他们都已接种了牛痘,并且早已大规模的开始培训了种痘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哪怕是白痴都学得会,很快,他们开始出现在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挨户,开始种痘。 西山书院的动员能力很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干粮出发,进了屋,便不厌其烦的解释,如何防治天花,接着,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之下,取出牛痘瓶子和酒精瓶子,照着方法,一个个扎针。 这大街小巷,都有孩子的嚎哭声,哭声格外的嘹亮。 到了夜里,疲惫的人们回来,每一个人手里,都带回来了手册,在编的户册人口,都记录了名字,种了痘的,令他们按了手印,没有种的,明日还要寻访。 蚕室里。 刘瑾全身,热汗淋淋,在这里,终于有种了牛痘的人,开始照顾他了,刘瑾发了高烧,这高烧不退,浑身乏力,头痛的厉害,他口里嗷嗷叫着,面上,早已长满了疱疹,显得极为可怖。 只是照顾他的医学生,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根据西学院整理出来的病情分析,天花除了以上症状,还会出现食欲减退,可……这个症状,在刘瑾身上,竟完全没有出现。 刘瑾甚至在病床上打滚,嗷嗷叫着:“饿啊,好饿啊……”他似乎陷入了半昏厥状态,口里含糊不清:“我的米团,我的米团,还有……我包里的半截萝卜,我的萝卜,我的萝卜哪里去了?” 医学生吓的忙是打开刘瑾的发病记录,左看右看,像见了鬼似得。 ………… 还有。 第七百六十章:卿真是百年难一遇啊 弘治皇帝对于刘健甚是担忧,偏偏他只能呆在暖阁里,哪怕是后宫,他也不愿去,现在疫病过于可怕,还是尽力少接触为好。 可这不安和孤寂,却还是让弘治皇帝心中忧虑。 李东阳正禀报着山东的灾情,弘治皇帝皱眉:“知道了。” 李东阳忧虑的道:“陛下……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南通州连接运河,一旦沿途各镇统统出现了灾情……只怕……”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颔首点头:“卿家说的,不无道理,却不知方继藩的法子,管不管用。”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求见。” 刘健……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 “叫进来!”弘治皇帝的嗓门,瞬间的粗犷了许多。 刘健和谢迁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见刘健昂首阔步,哪里有半分病态。 “陛下。”刘健笑吟吟的道:“臣恭喜陛下啊,方继藩找到了救治天花的良方,从此之后,天下在无天花肆虐,这是黎明百姓之福,是大明之福啊。” 刘健说罢,拜倒,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身躯后退一步:“卿家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仍不敢置信,倒不是不相信方继藩,而是……他总觉得,这可怕的天花……实是恐怖的存在,哪里可能这般轻易…… 刘健叩首:“陛下,臣种了牛痘之后,确实染了天花,可很快,便痊愈了,这便是牛痘的神奇所在,陛下不信,且看看龙体,是否有恙。”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捋起了袖子,那种痘之处,果然生了疹子,弘治皇帝不禁道:“可是,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这……便算是染过了天花了?” “不错。”刘健喜气洋洋的道:“陛下的天花,也发作了,只是陛下龙体康健,比这老臣的身子好了少许,所以即便有异样,也无法察觉,再过几日,这疱疹怕就要结痂脱落,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心天花了。这接种之法,如此简单,实是罕见,有了这简单的法子,便可以大规模的推广,哪怕是推广至全天下,也毫不费力,若是人人都染过了这牛痘的天花,这可怕的天花,也就再无法肆虐了。陛下,西山医学院,实是神奇,臣对这西医学院,彻底的服了,老臣以为,有此西山医学院的治病救人之法,今日消除的乃是天花,明日,更不知消除什么疾病,拯救多少黎民百姓,陛下对这医学院,当真需格外的看重。” 弘治皇帝已是喜出望外,他又看了一眼疹子:“朕……朕……”突是有些哽咽,喜极而泣道:“这是列祖列宗怜惜朕操劳勤政,特赐了继藩来辅佐朕啊,英国公,英国公呢,传英国公,还有……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擦拭了泪,面上掩饰不住喜悦,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时他心情激动到了极点,看着面色如常的刘健,将他搀扶起来:“无事,无事便好,天下太平,再好不过了。” 刘健却是颇有触动:“老臣差点以为,再见不到陛下了。” 君臣二人,惊喜之余,又是感慨一番。 ……… 西山医学院,紧张的功夫才刚刚开始,他们需培育大量的牛痘,接着印刷关于种痘的书册,京师是大抵稳定住了,可天下各处,也需效法。 在这医学院的正堂,则悬挂着两幅画像,一幅在西墙,乃勒马执鞍的太子朱厚照,英武不凡;另一面,则是手持羽扇的方继藩,这画活灵活现,手持羽扇,儒衫纶巾,完全没有现实中偶尔露出来的猥琐,而是大义凛然,气吞山河。 这二人,乃是医学院的两个祖师爷,一个号称是圣手,刀功超凡入圣,简直已到了大炮打蚊子的可怕地步。另一个开创了西学院的理论,呃……羽扇是他强烈要求画师添加进去的。 每一个进出此处的医学生在这正堂,看了两位祖师爷的画像,方才觉得心安,这是镇院之宝啊。 现在医学生可以做官,因而有不少读书人来此学习,这一次防治天花,让无数的医学生突然有一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的感觉。 原来……人的身体,是有一种类似于抗体的东西,它好似具有记忆的功能一般,对付天花如此,那么对付其他灾病呢? 医学生们,现在似乎对于人体的认知,更加的渴望起来,他们极希望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通过放大镜,看到了人的肌肤上,那粗大的毛孔,也看到了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可这还不够,远远的不够,他们想放的更大,能更加细微的去观察,想知道,那身体里的所谓‘抗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就苦了西山的匠人们,每日被一群医学生们死缠烂打,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苏月现在指挥若定,京师的防疫已经完成,下一步,是收治大量的天花病人,对他们进行照料,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了解天花病人的机会。 此时,苏月信心十足,他似乎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走在了一个正确的道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师兄,苏师兄……那刘瑾,他……他的高热,退了,身上的疱疹,也有愈合的迹象。” “是吗?”苏月带着惊喜:“还有什么症状?” “他今日吃的粥,格外的多……” “……” 难道……这也是天花病人的症状吗?嗯,要记下来,随即,他沉默片刻:“记住,暂时不要让刘瑾离开,还需让他在西山观察两个月,我有预感,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病人,或许对我们研究天花,更有帮助。” ………… 方继藩和朱厚照入宫时,眼看着要到暖阁,便见英国公张懋怏怏的出来。 方继藩远远的,便和张懋招呼:“世伯……” 张懋有一种挫败感,却还是挤出了笑容,带着几分欣慰的看着方继藩,只是这欣慰的背后,却多了几分惆怅:“好小子,这一次,可多亏了你,陛下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方继藩想要说什么。 张懋却郑重其事的向朱厚照行了个礼:“老夫奉旨,有大事要办,再会。”人便跑了。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忙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是啊,像勤劳的小蜜蜂,我一定要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学他。”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 朱厚照乐了:“是老蜜蜂。” 方继藩眯着眼道:“是老工蜂!” 二人已入了暖阁,暖阁里,弘治皇帝早已是龙颜大悦,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打趣的对刘健等人道:“卿等看看,你们的救命恩人来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陛下都这样说了,刘健等人哪里敢怠慢,忙是起身,朝太子和方继藩郑重要行礼,刘健本料着,做出了这个姿态,倚老卖老的说,太子殿下倒也罢了,这方继藩自是会搀住自己,万万不敢受自己大礼的。 可谁料……方继藩理直气壮的看着自己,眼睛眨了眨,仿佛在说,快点儿啊,老刘…… 刘健啥都没说,只好假戏真做,乖乖行了礼:“多谢陛下,多谢都尉救命之恩。” 朱厚照哈哈大笑:“哪里的话,不过救了数十万人而已,举手之劳,这个世上,似我和老方这般的人,三千年,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这般的人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方继藩心里暗暗翘起大拇指,殿下太谦虚了,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弘治皇帝咳嗽:“好了,太子不可胡闹。” 朱厚照噢了一声,乖乖站到一边。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感慨道:“三千年一出……这太自夸了,且算百年难一遇吧,否则,这是要置太祖高皇帝于何地呢?” 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几乎可以和太祖高皇帝齐肩了。” 弘治皇帝笑着摇头:“朕说的是卿,不是太子,朕方才心里始终有一个问题,没有想透,今日忍不住想要问问你,这天花,你是如何知道救治方法的。” 终于问到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其实每一次,方继藩拿出点现代知识来卖弄的时候,都在思考,若是陛下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 这个模拟的问答,早在方继藩的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不容易啊,陛下这是后知后觉,还是突然对此感兴趣了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敢问陛下,天花可怕吗?” 弘治皇帝颔首。 方继藩便道:“那么,鞑靼人可怕吗?” 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一定是可怕的,你看他们的铁骑,纵横大漠,大明龟缩在九边,不敢应其锋芒。可前年,他们为何惨败?” “因为飞球?”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这只证明了一件事,世上无难事,陛下觉得可怕的东西,其实若是用寻常的思维去思考,自然觉得可怕,可若是如儿臣这般,换一个方式去思考,便会发现,原来,我们是有办法可以去战胜他们,寻找到解决之道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刘公公 刘瑾可不是浪得虚名。 能在太子身边伺候,断然不只是会端茶送水这样简单。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几乎所有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为了将来能分担一些职务,譬如给太子伴驾,譬如在司礼监等要害地方行走,都需要这些宦官有文化。 宫里的人,想要出头,是极难的,能进入内书堂里读书,就是福利之一,谁读得好,将来的前途才大有可为,正因如此,有不少宦官,学习的极为刻苦。 刘瑾就是其中之一,他读书还不错,且再加上人激灵,这才被青睐,送到了东宫,陪伴在太子身边。 聪明其实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内书堂的教育资源,几乎所有在内书堂里教授宦官们学问的讲师,几乎都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最低的级别,都是未来内阁大学士的候选人,是翰林中的翰林,天下读书人中的龙凤,毕竟,要进内书堂读书,就得入宫,而时常出入宫禁的人,绝不可能是阿猫阿狗。 因而,刘瑾享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没有之一。 这些年,他照顾着太子,许多学问和读的书,荒废是荒废了不少,可他的学识,哪怕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至少也可和举人同列。 现在不是闲嘛,吃饱了没事儿做,天天被研究,也烦闷的很,太子殿下又对自己爱理不理,总要打发一些时间。 他的脚下,已是一地的瓜子皮,便听刘文善讲到了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起初提出时,还很粗糙,可渐渐的,在无数方继藩徒子徒孙的整理之下,这理论开始越来越详实。 任何一项学问,大抵都是如此,孔夫子提出了礼和仁政,他的弟子们,便开始根据孔夫子的礼和仁政,编写出了论语,而后,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不断的对圣人的言论进行完善,衍生出无数的学派,以至于各个学派之间,千差万别,一部论语,却在这历史长河之中,滋生出了数千上万本所谓的儒家经典。 王守仁的学问,也是如此,西山书院不断的完善其理论,只不过,在西山的背景之下,原本王学之后出现王学诸派,大多还没有出现,既不会有闽粤王门,也没有南中王门,更没有左派和右派,而是更多的,和泰州学派的思想,渐渐的靠拢。 他们抨击理学的无欲思想,认为人应当有欲望,不过欲望却不可随心所欲,因而提倡了寡欲。和泰州学派所提倡的‘与百姓同欲’一样,西山学派的同理之心,本质,就是与百姓同欲,认为该深入百姓中去,即所谓‘百姓日用即为道’。 当然,泰州学派比较作死的言论,即: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甚至是到了明末时期,衍生出来的反君主制度的黄宗羲为代表的‘异端’,提出所谓的:帝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之类的反帝王的思想,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皇帝你们都不要了,那还了得,你家祖师爷方继藩吃啥? 此时刘文善开始徐徐讲授。 这样的课,他已说过不少次,因而深入浅出,何谓同理,即知民、与民同苦乐也,若不知民,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圣人之道,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刘文善认为,这是学习圣学的开端,学习的目的,都需从同理而始,否则学了,也是无用,不过最终沦为毫无用处的八股之学而已。 这些个翰林,以杨雅为首,个个一脸木讷。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天天被杨彪提着‘戒尺’追着,每日教他们乖乖挖煤、开垦,和寻常的庄户们住在一起。杨雅等人,心里是自视甚高的,他们自觉地,自己堂堂翰林清流,怎么可以和这些下里巴人为伍呢。 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抱着一种反抗者的心态,正因如此,他们对刘文善的言论,有的不屑于顾,有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可刘瑾,整个人却好像是沉浸其中,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瓜子收了,而后蹑手蹑脚的步入明伦堂,在角落里盘膝坐下,聚精会神的听着,居然很认真。 ………… 弘治皇帝这惴惴不安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至西山。 皇帝者,天下人的老大也。 老大无论来谁家,都好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一点客气都没有,他熟知西山书院明伦堂的路径,轻车熟路的来了,见刘文善在讲课,众翰林们在听,便背着手,也饶有兴趣的站定。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后门探头探脑,朱厚照低声在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 呼……数完了,松了口气。 翰林们都在,都是活的,开心。 弘治皇帝听着刘文善反复的阐述,不禁在想,此人口才,远不及那个王守仁,王守仁讲述他的学问,声情并茂,字字珠玑,而这刘卿家,却显得木讷了一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向杨艳等人,心里不禁想,这些人……却不知听的进,听不进去。 刘文善眼波流转,见到了自己的恩师和太子,弘治皇帝他倒是没过于关注,一见到恩师来了,声音便戛然而止,想要上前见礼。 这时却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快讲啊,快讲哪。” 说话的是刘瑾。 弘治皇帝只侧目看了刘瑾一眼,这人一脸麻子,却不知是谁,此生员,声音粗矿,像屠狗之辈,想不到,如此好学。 刘文善有些尴尬。 倒是这时,那杨艳忍不住道:“百姓的疾苦,我等岂不知,可翻来覆去,便是所谓百姓疾苦,这又算什么学问,我等位列翰林,修国史,学治国之方,方是头等大事。” 杨艳面带微笑,显然……他对于在西山发生的事,深恶痛疾。 刘文善看了杨艳一眼,却见他身边的翰林们,有人低头不做声,也有人如杨艳这般,满是抵触的情绪。 刘文善刚想开口说话。 这时,却突然有人拍案而起:“胡说!” 站出来的,却是这个满脸麻子的粗犷汉子。 不是刘瑾是谁。 刘瑾一听这同理之心,便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回荡。 他……感触太深了。 人世间,太苦了啊,可是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些衣衫褴褛,三餐不继的人呢? 这一切,刘瑾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个需要被人关心的家伙,他在无数次的苦难之中,都曾有过幻想,有谁给我一口饭吃啊,有谁能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的睡一宿啊。 这等说不出的渴望,使刘瑾产生了说不清的共鸣。 他打小便入宫,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他是不知道的。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太子,太子的喜怒哀乐,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现在,他终于越发的清晰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来自己送入宫之前,过着的是这样的日子,原来在这外头,颠沛流离,是如此的凄惨。 惨绝人寰啊。 那杨艳不屑于顾的口吻,令刘瑾一下子心疼起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不屑于顾的,不就是逃难中的自己吗? 刘瑾怒了。 他气的发抖,眼睛赤红,再配上他这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显得尤其是狰狞和恐怖。 “胡说八道!” 所有人身躯一震。 此人是谁? 从哪儿混进来的? 弘治皇帝也微楞。 朱厚照有点懵,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可是这张脸,咋不太认识了呢? 刘瑾起身,疾步走上了讲台,怒视着杨艳。 “学习治理国家,这大明,你所说的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杨艳身躯一颤,竟也有点恼怒。 他随即道:“我自然知道,本官经手这么多奏报,岂会不知国家是什么样子,只是,你是何人,也敢这样和本官说话。” 杨艳是骄傲的,这种内心深处的孤芳自赏,令他对任何事,都心怀抵触。 “呸!”刘瑾一口吐沫,一脸鄙夷,这一张麻子脸,因为愤怒,更加狰狞,额上的青筋暴出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这些狗官,是怎样欺民的吗?知道为了杜绝流民,是怎么放纵差役的吗?知道大寒天里,没有鞋穿,只好赤着足,走在泥泞里,是什么感受?” “你……”杨艳沉默了很久:“这些与本官何干?这是奸猾百姓,自己不肯好好务农,这才沦为流民。” 明伦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被这个麻子脸的人,震慑住了。 这麻子脸,腾地一下,暴躁了起来,愤怒的无以复加。 他眼里竟是流出了泪来。 忙是取了油腻的袖子擦了泪,袖子里,掉出许多的瓜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他恍然不觉,抬头,眼里泛着红光:“胡说,胡说八道,百姓奸猾,不及尔等万一,你们勾结地方士绅,夺人田产,放纵差役,肆意摊牌,到头来,却说百姓奸猾,可见你这人,吃了猪油蒙了心,猪狗不如!” 刘瑾咬牙切齿,他怒啊,刘先生的学问,太深入人心了,刘瑾恨不得拜在刘文善的脚下,做他的走狗,可这杨艳,却是无耻到了极致,他怒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儒道至理 杨雅显然也被刘瑾的愤怒吓着了。 大家明明是在探讨学问优劣,你添个什么乱? 刘瑾冷笑,道:“这天底下,就是因为多了你们这等人,方才纵容了无数如狼似虎的恶吏和劣绅,愚弄百姓,视百姓如猪狗,反过头来,竟还厚颜无耻,说什么愚民、刁民,这世上,最愚最刁的,岂不就是你这等只晓得作八股的人?” “你说什么?”杨雅似觉得受到了侮辱。 刘瑾磨牙:“咱说你狗都不如!便是连狗,尚且见了人,还晓得亲近,分得清好坏。你自称自己是清流,读圣贤书,孔子的仁政、爱民,你忘了?孟子的民为本你也忘了?孔子自开儒门,天下儒学延续至今,无论是真心也好,伪善也罢,尚且都知道爱民二字,你动辄刁民活该去死,你也配做圣人门下。” “……”杨雅憋红了脸,冷然道:“我不与无名之辈说话。” “就是你!”刘瑾却怒不可遏。 这么多日子的心酸和委屈,他一直都一笑而过,有的吃,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他愤怒了。 他不能容许有人,可以在自己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还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活该。 我刘瑾怎么活该了,吃你家大米了? 刘瑾厉声道:“咱来问你,你自称清流,吃着朝廷俸禄,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格外的洪亮,声震瓦砾。 这令许多附近的庄户,听到了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而来。 文学院明伦堂几乎没有高墙,转眼之间,居然在这明伦堂外,竟围了不少人。 大家见原来只是读书人之间相互辩论,便都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总觉得这个人依稀有些熟悉,可到底是谁,竟全无印象。 朱厚照此时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是谁来了,忍不住道:“哎呀,这不是……” 一旁的方继藩捅了捅朱厚照的腰,朱厚照立即住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恨不得上前去,给二人每人递一把刀,若是还不够,我朱厚照还可以给你们各拉一门火炮来。 杨雅听罢,带着不屑:“不是早说了,本官乃是翰林,为苍生立命,为圣人代言!” “狗屁!”刘瑾不屑怒骂。 这确实给了大家不好的印象,因为刘瑾明显比杨雅粗鄙了许多。 “你们立了什么命,带了什么言。咱就问你,官府是怎么对付流民的,你知道吗?” “这……”杨雅脑子里,开始搜索法令。 刘瑾冷笑:“咱来告诉你,流民便是死罪,可近来,流民日盛一日,因为他们的田,统统被人夺了,没了土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他们非要成为流民不可,官府要杀,也杀不尽,所以,差役们趁此机会,四处捉拿流民,但凡是衣衫褴褛者过境,便少不得受他们侮辱和痛打,咱来问你,你知道这些事吗?” “这是地方官的事。”杨雅心里有些虚。 “好。”刘瑾大笑,笑的有些渗人:“那么咱再问你,南直隶,就说南直隶,南直隶可是鱼米之乡,你可知道,在官道上,沿途,有多少人暴尸于野吗?” “这……” “七个!”刘瑾磨牙:“其中有三个,是饿死的,生生的饿死,他们造了什么孽,不曾偷,不曾抢,不曾违反你们这些该死的禁令,你竟说他们是刁民,是懒,哈哈,咱来告诉你,什么是懒,似你这样的人,出入要坐轿子,这才叫懒,你这样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是懒。刁的是你,不是那些饿死的人?” 杨雅从未被人用这些来质问自己,他有点回答不上来,什么郊野啊,什么流民啊,这只是奏疏里才会有的事……可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来,你这辈子不曾挨过饿吧,知道不知道,肚子烧的厉害的时候,饿极了,便连土都忍不住刨出来吃,这一吃,肚子便涨得厉害,觉得身子都在下坠,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 刘瑾哭了,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他滔滔大哭,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心口:“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良心,怎么可以漠视这么多可怕的事发生,却还沾沾自喜,自命不凡。你们吃的大腹便便,又怎么可以假装,这个世上没有没有了饥饿。你们坐在温暖如春的广厦里,怎么就可以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冻得僵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明明是朝廷的命官,是百姓们的父母,是无数人原来以为可以仰赖的青天,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泪水,这落在坑坑洼洼的脸上,心痛到无法呼吸,拳头依旧还拼命砸着自己的心口,滔滔大哭。 他真的心痛啊。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自己,为什么这一路来,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到的,却是这些平时所谓圣人门下出仕之人的冷漠。没有了东宫太监的身份,他方知原来这个世上,一个人可以孤苦到这个地步,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的绝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铁石心肠,口口声声的讲着大道理,却别人视做猪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 刘瑾不断的拷问,而杨雅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了。 眼前这个人……像疯子。 许多的翰林,却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在西山,也被抓着劳作,他们的心里,自是有抵触的,可被刘瑾这般拷问,突然……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他们自己也在问,是啊,为何,为何自己劳作时,叫苦不迭,却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辛苦劳作的所得,锦衣玉食,出入车马,高高在上呢? “畜生!”刘瑾手指杨雅! 一下子,明伦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何止是骂一个杨雅,这是把所有人都骂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竟也老脸一红,这一句畜生,何尝骂的,不是自己……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极震撼的。 刘瑾口中所言的流民,所言的倒毙在路边,客死异乡的人,不像是空穴来风。 倘若如此,难道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你骂谁?”杨雅面子拉不住,他面带羞怒,想要反驳。 “骂的是你!”刘瑾擦干了泪,双目赤红:“骂的便是你这畜生!” “你……你好大的胆……”杨雅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压住刘瑾,事实上,他已有些慌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明伦堂外。 一群原本在看热闹的庄客,突然有人滔滔大哭起来:“我……我的儿子……” 这庄户,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我的儿子,当初逃荒时,便死在了路上,本来……他可以活的,可若不是一场大病,若不是寻不到人诊治,何至于一场病,便没了……我的儿……” 无数人,眼圈红了。 庄户们,感受最深。 他们在来西山之前,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 固然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饥饿和贫穷,可现在,被刘瑾这么一通滔滔大哭,无数悲伤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有人愤怒道:“狗官,你还自称自己是读书人,若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我家里的地,何至于被劣绅夺去,畜生!” 有人厉声道:“什么为苍生立命,什么为圣人代言,大灾的时候,你们躲在府衙里,照旧大吃大喝,我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沿途死亡过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哪怕你们只是肯做一点分内之事,又何至如此?” 无数人愤怒和痛哭起来,居然吵做了一团。 杨雅看着外头蜂拥的人群,吓坏了,脸色惨然,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刘瑾,看着一张张愤怒又痛苦的脸,这些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他的身后,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翰林,竟也不断后退,和他站的远了许多。 其他的读书人则冷漠的看着自己,是讥笑,那等哪怕你杨雅是清流,清贵无比,杨雅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的优越感,因为这一个个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赤裸裸的鄙夷。 杨雅后退一步,他不禁道:“这不该算在我的头上,与我何干?” 哭声和叫骂声更盛。 刘瑾此时,面色狞然,道:“今日听了刘先生的道理,咱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圣人大道,就在这里,真正的圣学,不是你们这些狗儒们的高谈阔论,也不是你们的狗屁锦绣文章,真正的圣学,是人该理解别人的痛苦,应当是‘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同理之心,说到了咱的心坎里去了,说到了心坎里去了啊!” 刘瑾悲戚的大吼,他毫不犹豫,跪在了刘文善的脚下:“刘先生,你是大贤,从此之后,无论你瞧得起瞧不起咱,咱这辈子,蒙你的教诲,便将你当做自己的师父一样看待,将来,等咱发迹了,便将你当做亲爹一般供奉,你若不嫌,便收咱入门,收了咱吧。” 第七百六十五章:志在千里 一堂课讲毕。 这一次,翰林们听的很认真了。 心中的骄傲,荡然无存。 他们显得很沮丧。 因为他们看到了愤恨,他们自以为人们该将他们当做青天,当做纲纪的维护者,现在方知,原来他们收获的是恨,是无数滔天的恨意。 人都是有良知的。 哪怕是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此时,心里没有了抵触的情绪,再听这刘文善授课,竟有一丁点……顿悟…… 杨雅低着头,脸有些红,上完了课拔腿便走,外头,杨彪提着‘戒尺’在等他们,后山要修建一处火炮的试炼场,需要人去挖沟渠和平整土地。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刘瑾,招来……” 说着,抬腿,便往镇国府方向去。 这一堂课,最震撼人心的,在于怨愤。 这股子怨愤,既是冲着翰林们而去的,又何尝不是冲着弘治皇帝而去的呢。 天下原来竟有这么多干柴,难怪只要有火星子,便要引燃。就如一场北通州的天花,只需贼子煽动,便有无数人蠢蠢欲动。 这……只是因为那些贼子吗?不!弘治皇帝是个心如明镜般的人,他并不愚蠢,他当然知道,根本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大臣们,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在地方上,做了什么呢? 太可怕了啊。 弘治皇帝坐在了镇国府的厅里,他绷着脸,有人给他斟茶,他只抱着茶盏,却没有喝。 等刘瑾被叫了来,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 刘瑾忙是瑟瑟作抖的趴下,方才大义凛然的刘瑾不见了,又恢复了卑躬屈膝的模样。 刘瑾叩首:“奴婢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来,抬起脸来,朕看看。” 刘瑾便抬起脸来。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道:“你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 “是。”刘瑾叩首道:“奴婢……侥幸活了下来。” “你在南昌府,随太子深入虎穴,也活了下来?” “是。”刘瑾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感叹道:“当初,文皇帝靖难,身边有一个宦官,三宝太监郑和,追随文皇帝,为靖难,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又代文皇帝巡守四海,他虽是阉人,却也深明大义,朕方才见你的谈吐,不似寻常宦官,且你伺候太子,立有大功,可见你是有福之人,也非寻常的阉人啊。” 刘瑾磕头:“奴婢这是应当做的。” 弘治皇帝道:“这一路,你的所见所闻,你记述下来吧,呈给朕看看,朕见地方官的奏疏,看的腻了,朕想知道,你所看到的是什么?” “奴婢遵旨。”刘瑾依旧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感慨道:“望你以三宝太监为榜样,将来,也可名传千秋,往后,好好伺候着太子。” “奴婢……谢恩。”刘瑾突然有点感动。 皇上啊,终于肯正儿八经的和自己说话了。 “起来吧。”弘治皇帝感慨:“你既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便算是入了学了,不知,可有字号?” 刘瑾犹豫了一下:“奴婢是阉人,哪里有字号。” “朕给你取一个。”弘治皇帝仰头,沉默了片刻:“叫三宝吧。” 刘瑾感动肺腑的道:“奴婢谢恩。” 我刘瑾……往后叫刘三宝了?这是陛下的赐字,得之不易啊。 刘瑾又叩谢之后,起身,乖乖站到一旁,他委屈巴巴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自自己回来,在西山治病,太子还未来看过自己,太子……这是怎么了,吃了张永那狗贼的迷魂汤了吗?等咱在西山,被研究够了,哼哼,等咱回去,看怎么收拾那张永。 刘瑾现在心里,是愉悦的,一个宦官,得了陛下的赐字,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自己顿悟了大道,在自己心里,自己的恩师刘文善,便是圣人,他能说出这番道理,真的是了不起啊。 ………… 弘治皇帝随后,看向了尾随而来的刘健等人。 刘健没有进入明伦堂旁听,不过在外头,却也知道内里的情况。 三个大学士的内心,颇为复杂。 弘治皇帝道:“三位卿家,新学,你们怎么看?” 刘健沉默了。 弘治皇帝挑眉:“为何不言?” 刘健道:“老臣以为,这是一柄双刃剑。” 双刃剑……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错,卿家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此学,既可载舟,使我大明昌盛,亦可覆舟。新学倡民本,且体民之疾,体民之所苦,且要身体力行,教授出来的这些读书人,用的好,便可使我大明永昌。可君君臣臣之道,却偏弱了一些……” 刘健颔首。 这个学说,说实话,听起来,真的是极有道理,可是……却也有许多警惕的地方。 弘治皇帝突然道:“可是朕想问,大明,倘若这般下去,还有多少年寿数呢,你但讲无妨。” “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看,不会再超过百五十年了,自洪武高皇帝而始至今,才区区百来年,就已弊病重重,有多少无法革除弊端,令朕心忧啊,朕不信什么江山万代的鬼话,朕只相信,百姓们若是能安居乐业,大明才能延续下去,倘若天下百姓,饥寒交迫,那么再多的君君臣臣也无用了,纲纪和礼法,不能让人填饱肚子,饿了肚子,活不下去的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什么君君臣臣……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弘治皇帝起身,苦笑:“这一切,都交给朕的儿子吧,或许朕的儿子,会处置的比朕好……朕老了啊……” 弘治皇帝不老。 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可因为过度的操劳,其实两鬓之间,已生出了斑斑白发,他的心,是老的。 新鲜的事物,他未必能接受。尤其是有这么个奇葩儿子,这儿子怎么看,都像是时代先锋的人物。倘若放在后世,想来这厮在八十年代,便已是非一头非主流的蓬松头,上身是牛仔衣,下身是喇叭裤了。 弘治皇帝道:“西山书院,一切太子做主,朕不加干涉,只要不是无君无父,便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看向了方继藩:“近来这下西洋之事,你可要抓紧,早一些出海,朕的船,可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脑子转的这样的快,有点跟不上步伐了啊。 方才还是西山书院,转过头,便惦记着出海了。 不过……想来陛下很缺钱吧,迟一天出海,就迟一天回来啊。 方继藩道:“徐经那厮敢偷懒,儿臣打死他,儿臣好好的催促一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尽快!” “儿臣遵旨。” ………… 徐经有点懵。 咋转过头,就赶着自己下海呢? 这上陆,也没多少日子啊。 难道恩师嫌弃自己了,不愿意自己多侍奉他一些日子? 可是朝廷的效率很高。 这两年所造的两百多艘舰船,加上此前的舰船,此次大明船队的规模,几乎已经可以和当初三宝太监的船队比肩了,舰船近三百艘,所载人员,万余人。 不过这一次,因为需要大量的人手前往好望角和黄金洲驻扎,因此,船队所载的人手,还将扩大,将达到两万至三万。 这将是一个无以伦比的舰队,这些如沙丁鱼一般,闷在船舱之中,前往远方大陆的船队,将重走当初的航路,迅速抵达黄金洲,在沿途,他们可能建设港口和货栈,对这航线,进行一点点的优化。 下西洋所需的钱粮,几乎管够。 内帑里,这一次直接拨付了两百万两,除此之外,另外造船所需,也是应有尽有。 大明皇帝对此,尤为重视,特下旨意,征用水手和水兵。 在天津卫、蓬莱、登州等北方口岸,一份份招募的旨意宣读而出,四处张榜,可显然……这旨意,几乎没有多少用处。 因为不需天子征用军户,一听到了消息,无数的军户,已是闻风而动。 在天津卫的招募处,这里已是人满为患,每日都有数千上万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军户前来报名,疯了似得军户子弟们,为了能登船,甚至露宿在征募处外头,他们被一个个要求剥干净了衣服,检查口齿,检查肌肤上是否有疮疤,丈量身高、体重。 出海啊!不出海有什么出息。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头。 留在陆上,就是等死,数百万户底层的官兵们,早已是生不如死,现在但凡有了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人放过。 多少人出了一趟海,一夜暴富,自此人生变了模样。无数人,为了出海,四处托关系,求告征募处的人。 得到了一份征募令,要求其某月某日于某时登上某船的人,顿时喜笑颜开,家里拿出压箱底的钱来,杀鸡宰羊,大宴宾客。 要有出息了。 出了海,别想着回家啊,家里的事,不必惦记着,死在外头,认了,这是命。 四邻听说被选上了,纷纷上门道贺,哪怕是他们的上官们,也变得警惕起来,派人会随点儿礼。 毕竟,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活着回来了,还有了大出息呢?不敢惹,不敢惹。 第七百六十六章:太子殿下美梦成真 方继藩亲自送了徐经到了天津港。 港湾外,一批批的舰船分拨出发,编为七队,其中一路,将一路向南,沿着吕宋更南的方向,寻觅新的大陆。 其余六队,则一路向西。 徐经到了码头处,驻足,回身,拜下,叩首:“恩师,再会了。” “去吧,去吧,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深入内陆一些。”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方继藩朝他微笑。 徐经却哭了,吸着鼻涕站了起来。 张鹤龄有些尴尬,因为没人送他,他朝着热闹的人群大吼:“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后会有期。” 那沿着港口的人潮汹涌,这里,有许多军户们的亲眷,人们朝着一艘艘大船挥手,年轻人们,则带着羡慕。 军户太苦了。 许多年轻人,根本娶不到媳妇,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军户,更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也成为军户。 这军户几乎等同于是武官们的私奴。 他们的处境,比之寻常的佃户,还要更惨,佃户们往往租种了土地,交了租,剩余的,尚且还可能是自己的。 可军户不一样,卫所的武官,占了最肥沃的田,分给他们的,不过是三五亩劣田,可偏偏,还要让他们为武官们的田耕种,且做的是白工,军户们自己分得的那些劣田呢,根本就吃不饱。 哪怕是丰年,他们也吃不饱,命如蝼蚁。 而今,能出海,对于他们而言,哪怕是死,也比在这里挨饿要强不知多少倍。 徐经哭哭啼啼的登上了船,张鹤龄也尴尬的跟了上去。见徐经眼圈发红:“你恩师送你,笑的这样开心,你还哭,他怎么就不哭。” “你不懂。”徐经略带哽咽:“恩师是个外冷心热的人,他不动容,只是害怕我更伤心罢了。” 张鹤龄只冷笑:“呵呵……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 便不理徐经,却是眼里发光。 大明的舰队规模,已是越来越大,两万多人,将在黄金洲登陆,继而渗入黄金洲内陆,在附近,建沿岸,建立一个个据点,自己距离金山,已越来越近了,想一想,真是令人激动啊。 我张鹤龄,迟早有一日,富可敌国! 迎着海风,看着风帆鼓起,张鹤龄激动万分。 ………… “干爷,喝茶。”方继藩来到了东宫。 从天津卫回来,方继藩便到了东宫,刘瑾一看到方继藩,热情的亲自烹了茶盏,将茶水奉上。 方继藩看着刘瑾,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镜子,照了照自己英俊的脸……呀,还很年轻,就这么快做人爷爷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为啥脸这么红,因为我方继藩……脸皮薄呀。 “乖孙,不要这般客气。”方继藩抱着茶盏:“太子呢?” “殿下在看舆图呢。”刘瑾笑呵呵的道。 “舆图?”方继藩一愣:“看舆图做啥?” “呀,干爷竟不知道?河西呀,一伙鞑靼人,朝河西去了,河西告急。”刘瑾道:“殿下知道之后,每日都在琢磨着看舆图,说是……说是……要亲自挂帅,在河西,将那些鞑子,打个落花流水。还说,对付鞑靼人,不可被动,要如当初冠军侯一般,以尖刀,对其锋芒,鞑子可遁入大漠,咱们大明的铁骑,亦可杀入大漠,要让鞑靼人知道疼,使他们……永无宁日。” “……”方继藩有点懵:“他梦还没醒呢?” 河西…… 方继藩刚从天津卫回来,倒是没想到,这时,鞑靼人,竟会对河西动手。 这不对呀。 河西并非是鞑靼人的经略要地,那里是狭长的山谷居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这也是为何,方继藩放心移民的原因,只要有矿产,大量的百姓可去河西,鞑靼人不可能在那里,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至多,也就是和大明进行拉锯。 而且,上一次那延达汗,吃了大亏,现在还敢来? 正在方继藩迷糊的时候,猛地,他想到了什么,不对呀。 若是在历史上,若是弘治皇帝驾崩,此时该是正德元年,正是这一年,鞑靼人曾大举进攻大同,原因很简单,大漠之中,来了一场巨大的雪灾,这一场雪灾,在一个冬天里,杀死了鞑靼人大量的牲畜。 按照往年的习惯,鞑靼人在雪灾之时,定会大举进攻,因为……倘若不赶紧劫掠,他们根本熬不到今年的冬天。 正因如此,历史上,鞑靼人会在今年,有一场大战,此战,十分激烈,为了掠夺和活下去的鞑靼人们,会一次次的在大同关一线,对大明进行长达数月的攻势。 方继藩一拍脑门:“他娘的,鞑靼人的目根本不是河西,而是大同,河西只是掩人耳目的法子而已。太子呢,叫太子来。” 刘瑾哪里敢怠慢。 这是自己的爷爷啊。 爷爷的话,他得听。 自从有了干爹,刘瑾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匆匆将朱厚照叫来。 朱厚照热汗淋漓,原来看完了舆图,竟去骑马去了。 他气喘吁吁的回来:“老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鞑靼人杀来了,要去河西,本宫向父皇请命,得去河西一趟,你猜怎么着?” 朱厚照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激动。 方继藩乐了:“陛下赏了你一个耳光。” 朱厚照脸崩起来:“你这人怎么比张永还要讨厌。” “……”张永……张永咋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张永讨厌吗?” 朱厚照冷笑:“这个狗东西,他以为本宫不知呢,狗东西居然背后骂本宫,本宫已将他罚去情理粪坑了,永远都不见他。”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却是面带微笑,这笑容……让人有点汗毛竖起。 这孙子…… 真阴啊。 方继藩几乎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刘瑾的杰作,倘若这孙子不是自己的孙子,方继藩真想抽他几个耳光。 朱厚照说罢,一拍刘瑾的肩:“幸好刘伴伴回来,不然,本宫身边真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 刘瑾忠厚老实的道:“殿下别这样说,其实,张公公也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大人有大量,何须和他计较呢,他毕竟伺候了殿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厚照瞪他:“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本宫不知,你和张永关系好,才处处为他说话,可张永这贼骨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少在本宫面前再提这个贼骨头!” 刘瑾便一脸委屈的道:“是,是。”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这二货,又是那一副,宛如看一个智障一般的表情。 朱厚照接着看向方继藩:“咱们说正经的。陛下见我情真意切,竟是准了,不过,事先言明,不得让本宫出兰州,只许在兰州坐镇督战,老方,父皇变了啊,开始肯让本宫任事了。” 这一点,方继藩也没有想到。 居然……同意了。 陛下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 方继藩仔细想了想:“殿下,会不会因为,殿下生了龙孙的缘故?” “啥意思?”朱厚照摇摇头:“算了,懒得说这些,现在本宫正在琢磨,怎么样击溃鞑靼人,老方,咱们得说好,这一趟兰州,你不可陪本宫去,本宫带着你的徒孙们去,再挑选东宫的一些骁骑同往,免得每一次去,击溃了鞑靼人,这功劳,却又落在你身上。本宫熟知兵马,不在你之下,带了你去,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兰州啊…… 方继藩一听,脸就变了,摇摇头:“殿下请臣去,臣还不去呢。” 这是实话,兰州那地方,上一世方继藩去过,那儿有个成日自称自己很英俊的作家,写大医*然的那个,实则是,他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是处。 方继藩摇头:“臣本也不打算去。” “这便好了。”朱厚照激动的道:“咱们一言为定,本宫真去了啊,你不要挂念朕,反正朕的画像,已挂满了西山,你何时挂念了,看看那写画,便可解思念之情了。”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殿下好走,照顾好我孙儿。” 朱厚照却是皱起眉:“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和父皇,都答应的这样痛快。难道有什么陷阱不成?”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太子殿下英俊不凡,兼且文武双全,远远看去,面上容光焕发,头顶竟隐隐有光环时隐时现,殿下是有个大福气的人啊,到了兰州,那些该死的鞑靼人,岂不是闻风丧胆,一听殿下威名,怕是要吓尿裤子,殿下,臣的心里,只有对鞑靼人无尽的同情和担心,再无其他了。” 朱厚照顿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唧唧哼哼的低声喃喃自语。 显然……他以为方继藩和父皇一般,都会极力阻止自己,可谁晓得,好似……每一个人都盼着赶紧滚出京师一样。 咋和自己预想中,不太一样呢? 难道……见鬼了?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刘瑾则在旁傻乐,他喜欢陪在疯疯癫癫的朱厚照身边,殿下犯傻的时候,真的看着都很高兴哪。 ………… 求月票。还有。 第七百六十七章:锋芒毕露 朱厚照很快,就从狐疑中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去河西打鞑子,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他对着舆图,熬了许多日夜,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方略。 朱厚照在军事上,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随后,他仿佛生怕自己的父皇要改了主意,立即挑选了骁骑营和东宫禁卫千人,连带着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块儿打包带走,美其名曰,让他们见一见世面,长一长见识。 数百个愿意随同前往的生员,加上上千骁骑,随即带着朱厚照出发。 方继藩亲自前去相送,到了京师之外,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他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这便去了,你可莫要后悔。” 方继藩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啊,再磨磨唧唧,臣的午饭就赶不上了。” “……”朱厚照乐了,道:“本宫会想念温先生的,嗯……走了啊。” 方继藩便朝朱厚照作揖行礼。 朱厚照拨马,转身便走。 众骑拥簇着他。 刘瑾坐在马上,愉快的吃着西瓜子儿,一面磕着,一面道:“干爷,再会了啊。” “再会。”方继藩保持微笑。 送别了朱厚照。 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这傻瓜要是知道,他在兰州几乎寻觅不到鞑靼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算了,让他去兰州碰一鼻子灰也好,省的念兹在兹,充沛的精力无处安放。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回了京师,继而打马至午门,请求觐见弘治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请方继藩至暖阁。 弘治皇帝安静的伏在案上,听说方继藩来了,便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太子走了吧?” “是的,陛下,臣有点舍不得。”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何尝舍得呢,可每一次见他,但凡国家有一点事,他便高兴的要过年一样,朕看在心里,也疼在心里啊。小小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朕索性,就放他出去走一趟,让他晓得外头的艰辛,栽了跟头,便回来了。” 方继藩踟躇着,良久:“陛下,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知道,河西走廊,不过是鞑靼人虚张声势对不对?”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你竟知道?” 可旋即,弘治皇帝乐了:“哈哈……朕竟是险些忘了,你最是滑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人哪,聪明到了你这般地步,真是世所罕见。你说的不错,自那鞑靼人与大明彻底交恶之后,朕的厂卫,早已倾巢而出,想尽办法,收买和潜伏了一些人,在那鞑靼人之中,根据厂卫的奏报,那延达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至于河西走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试探的攻了几次之后,那一小股的人马,便会立即撤退。也就是说,朕的这个儿子,等他到了兰州,见到的,只会是千里黄沙。” 方继藩忍俊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不,深谋远虑啊。儿臣,服了。” 听到老奸巨猾,弘治皇帝拉下了脸,随即想了想,跟这个脑疾的女婿,计较个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一次,总算是逗了一回朕的这个儿子,这家伙,总是让朕操心,今儿好,让他去兰州吃吃灰,而后夹着尾巴乖乖回家,从此之后,看他是否还敢成日胡闹。 弘治皇帝咳嗽了一声:“你也休要胡闹。此次,鞑靼人将攻大同,继藩,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片刻:“既然来了,肯定要将其打痛,自镇国府整肃王恭厂以来,王恭厂已制造了大量新式的火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听英国公吹嘘你那火器的威力,朕倒颇为期待,因而朕希望此次,由你随军。都督炮营、飞球营。” 方继藩道:“儿臣有脑疾,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皱眉,他原以为方继藩会欣然愿往的。 “朕都下了旨,你敢不去?少拿脑疾做幌子。”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刚刚生了儿子,孩子还小,儿臣想多陪陪儿子。”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继藩,国家大事为重。” 方继藩接着道:“儿臣……”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诶,既如此,朕另择贤明吧。” 方继藩却瞪着弘治皇帝:“陛下这啥意思,不是该儿臣请辞三次,陛下要一意孤行,而后,儿臣不得已接受吗?” “什么?”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良久。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竟当你是诸葛孔明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好歹拒绝几下,否则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却得知儿臣去了大同,不好交代。” “……”弘治皇帝也是无语:“朕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还是不去。” 方继藩肃容道:“既然陛下非逼着儿臣去,儿臣岂敢不去,好吧,儿臣只好去了。只是不知,此次主帅的人选是谁?” 弘治皇帝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报:“陛下,英国公张懋,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颔首。 英国公…… 方继藩眼眸一张,英国公能成吗?他祭祀了大半辈子,还能上马砍人?会不会被他坑死啊? 不多时,便见英国公张懋激动的入殿:“老臣……见过陛下。” 来时,张懋就听到了风声,心里激动啊。 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要担任此等大任。 可细细想来,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势必需调集各路大军,布防于大同一线,若是在军中,没有足够威望的人,如何能够调集各路军马。 英国公这个爵位,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明军中的图腾,陛下挑选自己,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事。 张懋叩首行礼:“陛下……” 弘治皇帝道:“鞑靼大军,兵锋剑指大同,朕想请你前去祖陵,告祭……” “……”张懋顿时懵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告祭列祖列宗之后,亲自都督各路兵马,守备大同,卿可愿担……” 一下子,张懋脸涨得通红:“愿意。臣愿意,臣一百个愿意。”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心思,朕岂有不知,这些年来,卿一直都在读兵马,上了无数道整肃马政的章程,真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不甘的,此次朕将大同交给卿了,还有,方继藩,朕也将他交付给你了,莫要让他少了一根毫毛。” 张懋狂喜,老泪纵横:“老臣宁死……”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要说死,不吉利。” “臣定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微笑:“这些年来,鞑靼人屡屡犯边,朕一直在想,大明为何一次次,被动挨打,这些鞑靼人,哪怕是打痛了他们,可他们只要休养生息,便会卷土重来,真是烦不胜烦啊,这一次大同之战,朕希望,卿家将这鞑靼人,打的再痛一些,不痛到骨髓里,大明,永无宁日。” “是。”张懋咬牙且齿:“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摆摆手:“你们速去准备吧,择吉日出发。” 张懋走出暖阁时候,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方继藩则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懋,打仗,真的这么好玩吗? 这位张世伯,太要脸了啊,仿佛英国公府只要是姓张的人,不带兵去打一仗,人生就不完整一般。 张懋擦拭了泪,一把拍在方继藩的肩头上:“走,老子带你去喝酒去,哈哈,老夫终于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啊。” “世伯,这酒,将来庆功时再喝,小侄回家看娃,要出战了,想着他爹在外征战,娃见不着爹,小侄心里便难受的不成。” 张懋龇牙:“你这儿子,终有一日,会像你爹将你惯坏了一般,将来又是一个混世魔王,儿子要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被将他人看,将他当畜生,高兴不高兴,给他一耳刮子,将来人就老实本分了,你看看老子……” 方继藩好奇宝宝似得看着张懋,眨眨眼。 张懋顿时泄了气:“诶,这样一说,我儿子还在研究虫子和稻谷呢,竟不如你,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继藩,陛下让老夫照料你,你放心,老夫决不让人损你半根毫毛。” 方继藩一溜烟的,逃了。 这家伙戾气太重,三观不正,还是少被他传染为好。 方继藩兴冲冲的回到公主府,朱秀荣见方继藩回来,正抱着儿子。 这孩子唧唧哼哼的,翻来覆去。 朱秀荣手臂有些酸,忙是传给方继藩。 方继藩将孩子抱在怀里,感慨道:“越来越像他老子了,和他老子一样英俊,再这样可怎么得了,我们方家太高调了,越发隐藏不住锋芒。” 孩子顿时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睛打量方继藩,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爹,为啥这么悲痛。 难道……他没奶吃了? ……………… 腰酸背痛,大吼一声,求月票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为国为民 方继藩一直觉得方正卿这个名儿取得不好。 根本无从表达自己对大明朝的热爱。 叫爱国多好啊。 如此一来,每一次人们叫起儿子的名儿,就想起了忠君爱国、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自己。 想一想,竟都有几分激动。 小方鼓着眼睛,拼命的瞪着自己的爹。 方继藩便掐掐他的小脸,越发觉得这小子,竟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心里不禁感慨…… 不多久,小方便饿了,饿了便嗷嗷叫,一旁的乳母忙是接过了孩子,去内室里喂乳了。 方继藩方才笑吟吟的看着朱秀荣:“今日陛下让我去大同抵御鞑靼人,这鞑靼人乌泱泱的要南下打草谷,不得不防啊。” 朱秀荣皱眉:“那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会。”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需先整肃一下飞球营和军马,也不急着出发。你放心便是,能杀本驸马的人,还没生呢,我最擅长的,便是对付穷鬼。” “穷鬼……” 方继藩道:“可不就是穷鬼吗?这群该死的穷鬼,连铁锅都没有,年年饿的嗷嗷叫,饿了就想南下来觅食,夫君我心善,要教这大漠三千里黄沙和草原里,看不到一个穷人。” 朱秀荣睁大眼睛:“那岂不是要糟蹋很多粮食,要送他们不少的金银。” 方继藩忍不住深看了一眼朱秀荣,公主殿下……真是不谙世事啊。 ……… 大批从王恭厂挑选来的能工巧匠,进入了西山工学院学习。 张卫雨作为工学院的教授,带着这些匠人们,制造最新的火炮。 其实火炮并不难,只要杜绝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让匠人们专心致志的铸造,不去粗制滥造,炼制出来的钢铁,质量好一些,就几乎不成问题了。 问题在于炮弹。 炮弹的难度太高了,不但对精度要求高,且还火药的配比,也是极大的问题。 为此,后山几乎每日都是轰隆隆的爆炸不断。 通过不同杀伤力,来调整配比。 出于方继藩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对于炮弹之中,添加砒霜以及毒药之事,被一次次的否决。 似乎这些王恭厂的匠人们,对于毒药有出奇的兴趣。 仿佛不加一点砒霜什么的,人生就不完美一般。 大家只好应方继藩的要求,乖乖的添加铁竹,甚至铁屑,一股脑的,朝里头添加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有人认为应添加粪便,似这等害群之马,被方继藩狠狠的修理了一通,环境还要不要了?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巧匠们,大多都有祖辈们制造的传承。 无奈何,在王恭厂,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权力,说要造炮,原本一千两银子拨下来,结果到手的只有百两银子,这炮还怎么造,只好将就了。 且上头的想法,都是天马行空,没有他们拍板做主的权力。 倒是来了工学院,好吃好喝的供着,且已许诺,将来在工学院学习之后,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前程,匠户们的生活并不好,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且被人瞧不起,倒是在西山,日子过的滋润,有肉吃啊。 所以大家脑洞大开,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甚至针对了飞球队,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一个全新的玩意,横空出世。 后山这儿,一个飞球已经腾空,方继藩带着匠人以及飞球营的人员们举着望远镜,抬头观摩。 那飞球徐徐的升腾至了靶场,靶场上,竖立着一个个稻草人,随即,飞球上的人熟稔的开始搬出来了一个大包裹,这包裹,竟如顺丰快递,很厚重,足足有十数斤,里头统统是铁珠和铁屑,当然,也少不得火药。 火药的威力要大,就必须确保密封性,因而,外头几乎蒙了好几层的牛皮,除了引线之外,统统包裹的密不透风,接着,飞球上的人引燃了引线,这包裹的引线绽放出火花,这引线,显然也是特指的,为了防潮防风,引线先是浸泡在火油里,而后捞取出来,阴干。 这火药之中,里头还有一个小包裹,小包裹更是密封的严严实实。 这些日子,西山人吃过之后,大量剩下的猪骨和牛骨,统统都被搜集了起来。 这些骨头,晒干,碾成了粉,再将其烧制成骨灰,而后混杂进硅粉和碳粉,再将其装入玻璃瓶里,加热,最后得到的……乃是较为原始的白磷。 这白磷炼制起来,需极小心,非要胆大心细,心灵手巧之人不可,且需在封闭的环境里,全身防护,在炼制之后,又需将这白磷妥善保存,每一个步骤,都极是不易。 哪怕是花费了这么多功夫,也不过提炼出来百来斤罢了。 …… 这白磷粉,现在小心翼翼的添加入了炸药包里,利用火药的力量,将其暴露于空气之中,而后,白磷会迅速的自然,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 那炸药包随即被丢下了飞球,根据计算,引线的燃烧一直到炸药包落入靶场,方才炸开。 轰隆一声。 后山似乎都颤了颤。 当然……事实上黑火药的威力有限,所谓的大地在颤抖,不过是方继藩的心理作用罢了。 那炸药包随即炸开,无数的铁屑和铁柱迅速的穿破了牛皮包溅射出来,而后,白磷随即散出,爆炸时,周遭的温度迅速的升高,飘散开来的白磷粉冒出了火光,一团火焰和浓烟升腾而起,扎在靶场上的大量稻草人在受到火药的冲击之后,顿时千疮百孔,而后,空气中,大量粉末随着冲击波散开,宛如鬼火一般,四处漂浮,大量的稻草人,突然开始冒出黑烟,似是被那鬼火引燃了,最终,整个足球场大的靶场里,竟有三成的稻草人统统冒出了火光。 众人一哄而上,想要去靶场里观摩。 方继藩大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远远的看着,迟一些去。”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等确定了白磷充分燃烧,方继藩方才小心翼翼的到了靶场附近,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一窝蜂的飞球营和匠人们进入靶场统计伤亡,见他们无事,方才进去。 杀伤力很大,令方继藩很满意,看着这靶场里一片狼藉,方继藩才长松一口气,银子没白花啊。 张卫雨检验了之后,和一群匠人们低声密议着什么,接着,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的面前:“总计毁掉了稻草人九十七个,这还是稻草人不够密集的结果,倘若密集一些,杀伤可以更大。”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制造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酿成了事故,可就完了。” 张卫雨忙不迭的点头,长的不太和谐的脸,带着喜色,眉一挑:“匠人们方才议论了一下,他们说,若是再加一点砒霜,效果就更佳了。” 方继藩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他生气了,天天就知道砒霜、砒霜……方继藩抡起手,一个耳光就摔在张卫雨的脸上。 好在方继藩下手不重,啪的一声,张卫雨下意识的捂起了腮帮子,却不觉得脸疼。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我大明是礼仪之邦,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人,你们研制火器的人,更该知道,杀伤敌人,是其次,紧要的,是攻心,用砒霜去杀敌,这是可耻的事。即便是鞑子,他们没有人性,杀戮我们的军民百姓,随意劫掠我们的妇人,可是我们就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吗?我今日放话给你,我们绝不率先使用砒霜,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 张卫雨忙是耸拉着头:“匠人们……只是说,试一试,砒霜有没有效,还未可知……” “试都不许试!”方继藩正气凛然,脸上带着圣光:“你们不要脸,我方继藩还要脸。你们不知廉耻,我方继藩还要廉耻。你们中想着下毒,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张卫雨吐吐舌头,再不敢胡说了。 “好好干,多造一点白磷,这些日子,都杀一些豚和牛,还有羊,让大家敞开来吃,吃完了,找王恭厂报销,跟他们说,这是为了制造火器而用,吃不是重点,重点是取牛骨、羊骨、猪骨,是为了制造火器所必须,大战在即,为了保家卫国,这银子他们不出,谁出?” “牛也吃?” “吃。”方继藩看着心虚的张卫雨:“若是这西山上下吃不完,多端几盆熟牛肉,到公主府去,要号召大家,敞开肚皮。” 张卫雨乐了,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牛肉不易消化,现在肚子还胀胀的。” 方继藩握紧拳头:“再难再苦也要坚持下去。” “噢。”张卫雨挠挠头。 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自己的裤腰带,可是松了一圈又一圈啊,迟早要被撑死。 可是……想一想,其实挺激动的。 …………………… 第一章送到,明天要去北京领一个奖,顺便还要去鲁迅学院学习一个月,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虎……更新不会断,依旧每日爆发,可是老虎需要月票呀。 第七百六十九章:天下无双 吃牛也是一项体力活。 比如吃之前,不可喝水,否则容易使牛肉在肚中膨胀,大致,可以在吃之前,先吃一些山楂或者梅子,如此,方可增加消化能力。 早上不要饮茶,不要吃蒸饼,尤其不可吃鸡蛋。 到了正午,一盆牛肉抬上来,先拉开裤腰带,免得肚子膨胀,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吃时,定要细嚼慢咽,这就如长跑一般,万万不可率先发力,气力要留着最后的冲刺。 待一切准备妥当了,深呼吸,而后徐徐开始品尝,今食要保持节奏,倘若贪快,会引发后继无力,可若是太慢,肚里的牛肉在今食的过程中渐渐膨胀,此后就难以下咽了。 一旁,最好备好痰盂,以免发生呕吐。 这一切,都是西山上下诸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农户们个个一副苦瓜脸,撑着肚子,受不了哇,再吃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最近有些上火。 公主府的乳母,火气有些大,牛肉吃多了,竟连小方的唇都脱了皮,他噘着嘴,嘴唇显得有些肿,似是有些疼,所以每日哭的嗷嗷叫,很不安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久之后,英国公张懋出发前往大同。 而方继藩,却没动静。 炸药包和炮弹还需加紧制造,因为最新武器的出现,飞球营和精挑细选出来的炮兵,还需临时抱佛脚,好生操练。 一时之间,后山炮声隆隆,满是肃杀之气。 大量的医学院的生员们,倒是先行了,他们眼里放光,开战了,开战了,这一开战,就是他们练手好时机,什么接手指啊,什么环切……啊不,截肢哪,还有近来配制出来的各种麻药、金疮药,都将派上用场,西山的骨科和外科,那可是出了名的,苏月、蒋太医带着众人生员,紧急往大同,他们将迅速征募一批护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立即在大同一线,兴建一批蚕室,同时,大量的药物和器皿也统统需打包带去。 西山显得清冷了许多。 方继藩每日站在山头上,看着飞球营一个个起飞,一个个对靶场进行投掷。 当然,投掷的不是炸药包,这玩意造起来不易,因而,只好用训练弹来替代。 一个个飞球,接二连三的起飞。 有的飞球直接被风吹了个老远,良久,才扑哧扑哧的赶回操练的场地,山头上,杨彪举着望远镜痛骂,责怪这些队员,没有掌握好风向。 一连操练了十数日。 在此时。 一封封急报,已至大同,坐镇于此的张懋,带着众将,眼睛落向舆图,看着舆图中,一个个关塞和堡垒。 其他众将,默然无声。 急报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取了急报一看,这里头,都是各处军塞被袭的讯息。 一夜之间,平远堡、定北寨、东胜堡等七八处堡垒,统统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 飞球营派驻在此的小队飞球从关外带回来了讯息,浩浩荡荡的鞑靼铁骑,不下七万,甚至连老弱,竟也都来了,显然,鞑靼人要饿疯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更可怕的是,这一次鞑靼人明显学聪明了,驻扎营地时,绝不在峡谷,营地散开,保持距离,如此,确保即便遭遇了飞球营的袭击,损失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七八万铁骑,分数路袭击,大同关外,各处的军堡,狼烟阵阵,四处求援。 在接过了奏报之后,张懋只看了一眼,放下,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平远堡已被攻陷,千户官郑荣与三百七十二人,尽都战死,鞑靼人将他们的尸骨悬挂在了堡垒之外,割下了他们的首级,用杆子挑了起来嬉戏。” 他没有再说,继续低头看舆图。 平远堡距离大同,已越来越近。 张懋异常冷静道:“鞑靼人此举,是寄望于我军主力,能救援各处的堡垒,可是……我们必须沉住气,告诉各堡,若是有鞑靼人突袭,他们没有援军,鞑靼人,也绝不会让他们投降,他们……唯有死战而已,让他们凭借着堡垒,死撑下去,战死的,要格外抚恤。大同各军,不得出战,不得驰援!” “是。”众将个个露出沮丧之色。 “其他各路的军马,为何还没有到?告诉青州侯,他若是再耽搁,军法处置。” “还有……给养到了没有?” “已到了。” 张懋凝重的脸色,没有缓解,数十个军堡,还有大同一线的关隘,以及数路赶来驰援的军队,此时张懋自知自己万万不可冲动,他需等待时机。 “驸马都尉的人马,到了没有?”张懋突然想起了什么。 “……” 见无人回应,张懋颔首点头,狐疑的看着众将。 “这……还没有消息。” 张懋皱眉:“这个小子,在做什么?” 咕哝了一通,便没有继续说话:“所有的火器和军械,都要检查一遍!” “还有……” 张懋一遍遍的开始絮絮叨叨,他虽是渴望战功,却也知道,为帅者,最忌的乃是贪功冒进,因而,此刻他显得极冷静。 ……………… 一只铁骑昼夜不停,在半个多月之后,已抵兰州。 听闻太子驾到,肃王朱贡錝匆匆带着本地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论起来,朱贡錝还是朱厚照的叔父,当然,朱贡錝不敢跟朱厚照摆谱,远远看到器宇轩昂的朱厚照来,便匆匆行礼,笑嘻嘻的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别称本宫为太子,本宫今来此镇守兰州,是以天下总兵官的身份,叫我朱总兵。” 朱厚照骑在马上,看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咦,此人竟生的像本宫的爹。 朱贡錝汗颜,便笑嘻嘻的道:“是,是,朱总兵长途跋涉而来,想来,已是疲惫不堪,臣已在城中……” 朱厚照一听,十之八九,就是要设宴,接风洗尘了,便冷笑:“大军压境,竟还想着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大……大军。”朱贡錝有点发懵:“没有大军呀。” 风……有些冷。 甘肃的天气……哪怕是此时,竟也有凉。 朱厚照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没有大军?” “不曾有,此前有一支鞑靼人来过,也不过数千人,此后又走了,不见踪影,臣命游骑去打探,一路向西和向北数百里,也不曾见鞑靼人,想来,鞑靼人已经退了吧。” 朱厚照口里呵着气,面上红扑扑的,而后,眼睛瞪起来,脑子转动了片刻,手中的马鞭,随后弃置于地:“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圈套啊。难怪父皇这般轻易让本宫来,原来,是他早料到,鞑靼人不会主攻河西,本宫……上了那狗皇帝的当了!” “……” 朱贡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朱厚照气咻咻的,却是猛拍自己的脑袋:“本宫高兴的昏了头啊,真的是昏了头,竟没有想到……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河西这里,根本就不适合大军作战,这里地形河谷众多,鞑靼人怎么可能会攻河西呢,这只是他们的疑兵只计,父皇一定看到了这一点……本宫是高兴的昏了头啊,上了这么大的当。” 朱厚照急的跳下马。 整个暴躁起来,张牙舞爪,想杀人:“河西这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 “可……可能……”朱贡錝有点吓住了,不是说太子殿下聪明伶俐,很有气度吗?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来着。 “可能有的吗,说不准,努力搜一搜,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呢。” “……”朱厚照抚摸自己额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漏网之鱼? 本宫跑来,就是来抓漏网之鱼的?,几千里的路啊,白高兴了一场。 朱厚照按着刀柄:“走……进城,皇叔,你方才说啥来着?” “漏网之鱼!” “上一句,旅途劳顿,之后是啥?” “老臣备下了一些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还有……” “走,将酒肉统统端出来,让本宫和众将士,吃饱喝足,说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倒也辛苦。” 朱贡錝乐了,笑的眼睛眯了起来:“殿下,请,请。” 朱厚照龙行虎步,按刀而行,率先入城。 身后的刘瑾听说又吃的,本是预备要塞一颗炒豌豆丢进嘴里,却是将豌豆一收,塞回了自己的百宝袋里,转了转舌头,小小的做了一下运动,将裤腰带抄起来,忙是快步尾随了过去。 当日,吃饱喝足。 朱贡錝酒过正酣,哭了,抱着朱厚照:“殿下,臣苦啊,当初封王的时候,兰州不是在边镇的啊,整个河西,乃至半个西域,都是大明的,这兰州,本在腹地,可谁知,时过境迁,这兰州,竟成边境了,隔三差五,就有鞑靼的散兵游勇来,老臣在城外的庄子,隔三差五被人抢啊……” 朱厚照噢了一声,似有心事,居然出气的安静,没怎么搭理他。 我朱厚照,是六亲不认的! ……… 感谢武器行01,十万起点币的打赏,很开心,码字有劲了。 第七百七十章:孤狼 新建文稿(1324) 朱贡錝有点郁闷。 请你吃了酒,哭了这么多,好歹是你叔,太子殿下咋不安慰一下。 虽说肃王在宗室诸王里,并非是近支,也没什么脸面,可好歹本王眼泪也流了一升半斗了。 朱贡錝抑郁了。 好不容易,逮着了可以和太子交交心的机会,结果,太子只是敞开肚皮来吃。他来的这些军将,也都如饿死鬼一般,吃的满面红光,就恨不得,架起铁锅来装米肉了。 吃完了,朱厚照起身:“本宫吃饱了啊,王叔,困了。” “哈哈哈哈……”朱贡錝笑:“殿下,将士们的营房,还有殿下下榻之处,早就准备好了,请请请。”说罢,还朝朱厚照挤眉弄眼:“臣前日,物色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还请殿下笑纳。” “噢。”朱厚照点头。 朱厚照应下,仿佛这一切都是朱贡錝应当做的,王叔嘛…… 朱贡錝一宿没睡好,这啥意思,啥意思呢?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又或者是……在京里,有人诽谤本王,否则这太子殿下……咋就交不了心? 他就这么琢磨了一夜,在殿中焦躁的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到了天光,实是有些犯困了,罢了,罢了,不猜了,猜了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正待要去寝殿,却有宦官跌跌撞撞来:“王爷,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半个时辰前,带着人马,出城了。” 朱贡錝一听,几乎要原地爆炸。 “……” 显然,作为穷乡僻壤的王爷,他见识比较少,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朱贡錝算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思维比较僵硬,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玩的。 “咋,咋,啥意思?出城,出城做什么,城外兔子都没有!” 宦官战战兢兢,扑倒在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太子殿下只留了一句话。” “什么?”朱贡錝要跺脚。 “要效冠军侯……” 要效……冠军侯。 冠军侯霍去病,曾从河西出发,带着一队精骑向大漠出击。 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战果还不错。 可是…… 朱贡錝眼前一黑:“皇家没好人哪。” 这话是有源头的。 当初成化皇帝在时,曾派镇守太监来兰州,说是要收矿税,将兰州折腾的够呛,朱贡錝在当时,就有此感慨。 下一句,本该是说,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过幸好朱贡錝还想起,自己也姓朱。 “一千多人?” “对,就那一千多人。” 朱贡錝流下泪来:“本王封在兰州,已是造孽,怎么还摊上这样的事,这太子,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出城,进入大漠?可怕,太可怕了,他不近女色……” “他近女色啊……”宦官朝朱贡錝道。 朱贡錝有点懵,昨夜,自己给他送了几个尤物,既是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他天不亮就出了城,想来,对那美人,自是无动于衷。 可是…… “啥意思来着?” 宦官道:“听太子行在的人说,太子殿下,折腾到了半夜,二更天的时候,屋里还有动静呢,可到了三更天,太子便戎装出来,说是要去营里,天不亮,就带着人呼啦啦的走了。” “……” 朱贡錝掐着手指头,两更天折腾完,三更天,他就走…… 年轻……真好啊…… “殿下……奴婢觉得……” “觉得个屁!”朱贡錝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朝廷,奏报朝廷!太子……出关了,还有,这送美人的事,别奏报,就说太子一宿未睡,天未亮便走,赶紧哪,赶紧!出了事,本王担待不起,你这奴婢,也担待不起。” “是。” ……………… 弘治皇帝很烦恼,这方继藩,咋还不出发了。 新近的奏报,那延达汗拔下了数个军堡之后,已杀至大同城下,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张懋已连续数道军令,催促各路援军,要在大同,对鞑靼人形成合围之势,数之不尽的大军,开始集结。 可是方继藩那个小子,还在借口时候未到,留在京师。 这家伙………态度很有问题啊,是不是该敲打一下。 将方继藩招来,方继藩入殿:“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命你出征大同,为何至今没有出发?” 方继藩道:“臣在操练将士。” 弘治皇帝一挑眉:“到了现在,你才来临时抱佛脚。” 方继藩苦瓜脸:“都怪该死的鞑靼人,突然袭击,打的太匆忙,不过多亏陛下洪福,这将士们,已操练好了,儿臣明日就出发。”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你若是当真身子有什么不适,朕倒是不会为难你。” 方继藩摇头:“儿臣为陛下效命,高兴都来不及,一想起陛下往日的恩典,便觉得精力充沛,便连脑疾,都缓解了许多,儿臣没有病,儿臣非要去大同不可。” 弘治皇帝方才开怀大笑起来。 他突然道:“太子有消息了吗?”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便皱眉:“朕在想,为何鞑靼人,总是死灰复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一百多年来,我大明针对大漠的胜利,也是不小,可隔了几年,他们便养精蓄锐,又来侵犯边镇……” 方继藩想了想,道:“因为大明的战略,多是固守为主,所以固然是鞑靼人兵败了一次,两次,他们只要退回大漠中去,休养生息,便又来南下侵犯了。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办法只有一个……” “噢?”弘治皇帝满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就是主动出击,犹如他们南下打草谷一般,咱们大明,也要打草谷,打到他们永无安宁之日,隔三差五去大漠里揍一揍,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侵犯呢?大明每一次抵御了鞑靼人,都无法使其伤筋动骨,这才是鞑靼人总能死灰复燃的根源。” 弘治皇帝颔首:“只是可惜啊,咱们汉人,不擅长骑射,否则,何至于坐守在城中,对鞑靼人听之任之,卿家说的有理。” “好啦。”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明日赶紧出发吧,朕令你去大同,是教你立一些军功,免得有人说,你成日在京里吃闲饭,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封狼居胥,此平生之愿,你是少年人,当如此也。”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陛下说的是。” 正待要告辞。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兰州有急报。” 一听到兰州二字,弘治皇帝乐了。 “哈哈哈哈……太子有音讯了。”弘治皇帝开怀起来。 平时都是这儿子成日胡闹,今日,朕也逗逗他,想来,太子到了兰州,见那城外风平浪静,定要气的半死吧。 他接了奏报,一看,脸上的笑容……却是凝固,随即……逐渐的消失。 他手中的奏报落下,而后扶着额头。 方继藩忙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方继藩忙上前,一把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弘治皇帝觉得眼前有些黑。 “朕……朕……” 方继藩让弘治皇帝坐下,才捡起了奏报,一下子,哭笑不得。 太子殿下,他……他一千多人,居然去大漠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是条汉子。 方继藩看得热血沸腾,心中,却是激荡无比。 可一看弘治皇帝……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勿忧……” 弘治皇帝居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一脸……无以言表的模样。 良久,他才道:“朕生了一个怪胎啊,好好的太子不做,他非要做此等危险的事。朕以为,这一次可以逗一逗他,让他吃一点教训,哪里知道,他的顽劣,还是远超了朕的想象,继藩,你说……你来说说,这太子……还堪为人子吗?” 方继藩摇头,心里也不禁担心起来,很显然,朱厚照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了,他摇摇头:“臣说一句公允的话,太子的行径,真不是东西。” 弘治皇帝更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儿瘫,竟是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哭笑不得只状,心里更是焦灼如焚,这等于是深入虎穴啊,这不是找死吗? 可接下来,方继藩道:“作为人子,平白让父母担心,这等人,他还是人吗?豚狗尚且都不如!” “可是……”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朱厚照的本性啊:“可是,陛下,作为太子,儿臣十分钦佩他。历朝历代,有多少太子,深居在宫中,不谙世事,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国家有了危难,他们以潜龙自居,可当今太子,却能身先士卒,又有什么不好吗?现在鞑靼人,杀到了眼前,太子殿下悍不畏死,这才是真正的鼓舞人心啊,陛下,军户的儿子要上战场,匠人的儿子,也会被征发,便是农户的儿子,不也被拉去输送粮草吗?鞑靼与我大明,不共戴天,陛下的儿子,为何就不能和农人的儿子、匠人的儿子以及军户的儿子们并肩作战?” 第七百七十一章:千岁 弘治皇帝皱着眉。 对于朱厚照,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 这还像太子吗? 虽是他知道,方继藩定会为太子说好话的。 可显然,方继藩的话,没有令弘治皇帝放下心事。 作为天子,太子如此,实是失望啊。而作为父亲,儿子如此,又如何不担心呢? 方继藩见状,反而气定神闲了。 出关,是朱厚照的梦想。 这也算是历史趋势,两世为人,方继藩越发明白,原来历史既是可以改变,可同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叫历史必然的东西存在。 就比如朱厚照,历史上的朱厚照,想尽一切办法,出关痛击鞑靼人。而如今,历史的车轮已经改变,可朱厚照的心,却是无法改变的,好听点,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听一些,叫狗改不了吃*。 那么,朱厚照出关,会有危险吗? 想来是会吧。 作为朱厚照的大舅哥,以及朱厚照的妹婿,方继藩……不担心是假的。这家伙,以后还得给自己背锅呢,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儿臣,其实是个怕死的人。” “什么?”弘治皇帝皱着眉,面露沉痛之色。 方继藩却是吸了口气:“儿臣一想到,人要死,便怕的不得了,儿臣贪生怕死,喜欢华美的衣服,喜欢犬马。陛下不要误会,儿臣还是个正直的人,不喜欢声色。” 顿了顿,方继藩道:“而今,鞑靼人的铁骑,到了边镇,他们又来犯边了。陛下让儿臣和将士们去抵御鞑靼人,这是儿臣和将士们的职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应有之义也。可说实话,哪怕儿臣懂这大道理,却依旧怕死,儿臣在想,为何死的儿臣,死的是儿臣身边的将士,为何这京里,会有这么多的人,被将士们保护着,在此声色犬马,纵情欢歌,这………公平吗?儿臣和将士们,为了保护这些人,值得吗?” 弘治皇帝冷着脸,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呵呵一笑:“可是,若是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和鞑靼人拼命,抛妻弃子,去死战。若是非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选,那么……我们会选择跟随太子殿下,因为,只有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才让臣等觉得,哪怕是为大明去死,那么,也是该当,也是值得的。太子殿下可能此举,在陛下心里,非太子所为,在文臣们心里,定当会认为,君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天下所有人,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理解,不接受;可臣和将士们却知道,愿与自己生死与共,相互托付生死之人,方才值得效劳,哪怕为这样的人,鼓足了勇气,杀入鞑靼军阵,这……也是值得的。” “陛下,儿臣言尽于此,倘若陛下认为儿臣大胆,竟敢强词夺理,那么很抱歉,儿臣最近脑壳有点痛,可能脑疾犯了,明日儿臣便出征大同,和鞑靼人,拼了,犹如出关的太子殿下一般,他虽在河西,儿臣在大同,可各路边塞的将士们,却都会因此而经受莫大的鼓舞。陛下,臣告退。” 趁着弘治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方继藩匆匆告辞而出,从暖阁出来,抬头,看着这高照的艳阳,方继藩脚步轻快从容,你大爷的,朱厚照这小子,是逼着大家拼命了啊。 既如此,那就拼了。 ………… 次日。 方继藩带队出发,数百车的辎重,加上无数的牛马,以及两千多员将士们,出了京师。 沿途上,没有人欢送,只有刘文善和欧阳志,跟随着方继藩,至城门,两个弟子拜下,朝自己的恩师挥泪话别。 方继藩坐在马上,一身戎装,显得很是英武,他持着马鞍,道:“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为师是去杀敌,又不是去被鞑靼人按在地上宰杀,你们哭个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给为师守着家,西山里,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头牛,养好了,可别让该死的贼,偷偷吃了,为师的牛不多了,要珍惜。罚你们每隔三日,将牛圈里的牛数一遍。” “恩师……”欧阳志滔滔大哭:“恩师一定要小心哪,大同那儿冷,要多添置几件衣衫。” 刘文善眼角带泪:“恩师……少饮酒,不要轻易出关……” “够了,够了。”方继藩不耐烦的摇摇手:“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师父,又不是你们的儿子,走啦。” 拨马,听到身后,两个人还在哭,心里叹了口气,只有像我方继藩这般,三观奇正的人,才能调教出这般讲良心的门生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自己门生的人品来类推,自己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贵。 他策马,呼啦啦的带着一干骑士朝西方的官道驰骋,扬鞭而去。 只留下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依旧跪着,以头抢地,恩师极少出京,又没有面对过什么危险,成日抱着脑袋躲在家里和西山装脑疾,此去西山,却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一念至此,泪水便滂沱而出。 “方继藩呢。”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欧阳志和刘文善的耳畔响起。 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抬眸,却见弘治皇帝一身便服,疾步自门洞中出来,身后是萧敬诸人。 “恩师……恩师……已出发了。” 弘治皇帝抬眸,眺望着官道的尽头,却是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啊。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欧阳志和刘文善。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欧阳志这般喜爱有加了,对君王忠臣,可以为了保护君王,而奋不顾身。对自己的恩师,孝顺有加,这样的人,真是士人的典范。 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眼角,竟也落了泪来:“朕没有送自己的女婿。也不曾送自己的儿子。朕的儿子……虽偶有些不像话,可继藩说的对,太子,并没有辱没大明太子的尊位。但愿……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否则……” 弘治皇帝摇摇头,一声叹息。 ……………… “敌人……敌人……” 队伍最前的刘瑾,举着望远镜,他驻马在山丘上,激动的手舞足蹈:“殿下,前方五里,有鞑靼人,足有数百人。” 深入大漠的第三日。 终于。 有人了。 朱厚照这一番出动,为了以示自己公正无私,将自己的伴伴刘瑾,编入了先锋队,可怜刘瑾一个宦官,不得不打马在前,不过……他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识过,不就是冲在最前吗?咱七岁的时候,就曾被人割了一刀,截去了身体的一样东西;在锦州,跋涉数千里;在鄱阳湖,被水贼们三天两头的按在地上揍,可现在,不还活着吗?这算个啥? 一听到有鞑靼人,还有数百人。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大叫一声:“都随本总兵来!” 朱厚照所带来的,统统都是骁骑营中的精锐,又或者是西山诸生之中,骑射功夫最出类拔萃之人。 这一路,朱厚照与他们同吃同住,让原本不安的骑士们,突然有了一种亲近感。 原来……太子殿下也要吃喝拉撒的啊,他尿尿还尿的大家远。原来他身上,长了虱子,也会一边跟人喝酒,一面手塞进衣甲里,用手捏出一只虱子,然后啪叽一下,将这虱子捏爆,似乎他也很享受,这种清脆的声音。 朱厚照一点都不害怕,他不怕,大家的心,也就定了。 能跟着太子殿下一道出大漠,还有什么说的,就算是死,至少还可以吹嘘,老子是和大明太子殿下一样,死在这里的。 朱厚照迅速的吃了几块肉干,喝了水,翻身上马,激动的两眼放光:“张元锡,你的腿脚不好,别胡乱冲,跟着为师。” 张元锡迅速点头。 另一旁,朝鲜国王李怿取出了弓箭。 他虽负责瞭望之职,不过,马上骑射作战,似乎他这瞭望手,似乎没了多少用处。 好在跟着张元锡,李怿的射箭功夫也不错,朝鲜国之人有眼睛的天赋,射箭倒是一把好手。 作战的方式,朱厚照早已一遍遍的在沿途上,交代过,这些熟悉了骑射的将士们,没有什么疑虑,又见太子殿下跃跃欲试,也都激动起来。 “刘瑾,狗娘养的东西,来,你到本宫的侧翼来,到时,你若是不冲在前,本宫军法处置了你!” “来了。”刘瑾骑着他的大马驹扑哧扑哧的下了山丘,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干,他不会射箭,便拔出太子殿下赐他的战刀,一张麻子脸,倒也挺唬人,他举刀大呼一声:“弟兄们哪,太子殿下带咱们杀鞑子了,太子殿下是咱看着长大的,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千岁!”刀剑如林,刺破碧色的天空。 哒哒哒……哒哒哒……战马奔腾,径直朝着正前方向奔腾而起。 ……………… 明天会早点更,更完再去坐飞机,飞机是下午四点到,然后拼命码字,老虎永不为奴,老虎要码字,谁也别拦我。好了,大家都是看着老虎长大的,这么好的作者,快来支持一下吧。 第七百七十三章:虎伯无犬侄 刘瑾搜索的很仔细,鞑靼人穷,且以游牧为生,正因如此,所有值钱的玩意,都爱藏放在身上。 他们所带的干粮不多,既是轻骑而出,自是一切以出奇制胜为主,因而这些鞑靼人的干粮,自是必须搜刮干净的。 刘瑾搜到了许多小玩意,比如……他居然找到了一口锅。 要知道,铁锅在鞑靼人这儿,可是‘神器’哪,高级烹饪,吃口好的,全靠他了。 其他时候,只能烤肉,烤肉这玩意,让你吃几天,倒还罢了,可是年年月月的吃,怕是除了刘瑾,这世上也没多少人吃得消的了。 刘瑾美滋滋的架起了铁锅,寻了水源,开始煮水,而后,放入随身携带的盐巴以及十三香。 那鞑靼人战死的战马,宰杀了,一锅肉便算是烹饪而成。 他们搜寻到了鞑靼人的马奶酒。 许多将士点起了篝火,他们劳累了很久,挖了坑,无论是是鞑靼人,还是自己袍泽的尸首,统统埋了,一个个筋疲力尽。 而今,看到了一碗浓郁的肉汤,疲倦的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只是他们并不太习惯马奶酒,反而是朱厚照,喝的不亦乐乎。 “明日继续出发,我们必须比鞑靼人更快……”朱厚照醉醺醺的,低头看着手中的舆图,一面,取出了罗盘,皱眉思索着。 从年少时起,一个计划早已在朱厚照的脑海中成型。 这个计划,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的变得丰富,现在,朱厚照脑海里充斥着这个计划,不断的对这个计划进行完善。 他激动自口里喷吐着酒气,天色已暗淡了,草原上有些寒冷,可对朱厚照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来此,而自己要做的,便如无数次朝思暮想中一般,去将这个留存在心底的计划,得以实施。 他托着下巴,阖目,凝神盯着舆图,发呆。 他脑海里甚至在想,倘若老方在这里,面临这样的处境,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这家伙……得知本宫在兰州,见不着鞑靼人,一定要笑死吧。 他……会担心本宫吗? 想来会的! 想来,此前他还在笑话本宫,等得知本宫杀入了大漠,一定要吓死了,哈哈…… 朱厚照忍不住大笑,一想到方继藩吃了苍蝇一般,心急如焚的表情,朱厚照便忍俊不禁。 刘瑾躲在一旁,端着热腾腾的马肉汤,大快朵颐,听到朱厚照自顾自的大笑,他只一抬头,而后,便没有搭理了。 我要活下去……不能饿死。 明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想要活着,就要将肚子填的饱饱的。 多年来的经验,让刘瑾比任何人都明白,野外求生,最紧要的是什么。 干爹不知咋样了。 干爷呢? 好吧,他一向瞧不起咱,我教他知道…… 此时,朱厚照却朝刘瑾招招手:“刘伴伴,你来。” “啥?”刘瑾赶紧端着肉汤来。 “记下来,本宫今日杀了四个。” “噢。”刘瑾拼命点头,接着,低头喝汤。 ……………… 大同,飞球之上,方继藩坐着飞球,看着脚下,漫山遍野的鞑靼大军。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鞑靼人……智商见长了啊。 这确实是令人头痛的问题,显然鞑靼人对飞球,已有了本能的恐惧,所以他们在扎营之时,故意的散开,似乎是尽力想将飞球的攻击,下降到最低。 且飞球进攻缓慢,鞑靼人似乎已预备了专门的人,对天空进行瞭望,一见天上飘荡起了飞球,立即便有所戒备。 方继藩和沈傲、杨彪在飞球上,用望远镜看着城外鞑靼人的布置,也不由得无语。 至于这样吗?不就是炸了你一次,能不能勇敢一点,大家聚在一起? “要不,今夜还是炸了吧,炸他们一夜,能杀多少是多少。”杨彪道。 方继藩摇头:“炸得是银子,飞球的燃料不要银子?火油和炸药不要钱?娘的,你就知道糟踏老子的钱!” 杨彪被方继藩一通狠骂,顿时,不敢做声了,他僵硬着脸,老半天,才尴尬道:“恩公,吃肉干不?” 取出肉干,塞到方继藩手上。 方继藩气的要死,一挥手:“不吃。”而后,方继藩眯着眼,忍不住抬起了望远镜:“大漠里遭了灾,拿不下大同,他们就要冻死、饿死,时间在我们这里,我就不信,他们不加紧攻城。他敢来攻城,我就炸死他。” “回吧,回吧。” 回到了大同,便有张懋的亲兵来,将方继藩叫到英国公行辕,张懋一见方继藩,便怒气冲冲道:“你竟出城去了?不要命了吗?那飞球若是摔下来怎么办?你真是令人操心啊,堂堂驸马都尉,既不会祭祀,出来性军打仗,却又孤身犯险,不要命了吗?” 方继藩道:“侄儿出去打探一下鞑靼人的虚实。那鞑靼可汗,真是卑鄙,他们为了严防飞球,不但扎营时,故意散开,而且连汗帐,竟也和普通的帐子一样,侄儿捧着望远镜,瞭望的眼睛都酸了,都寻不到他们的大帐。” 张懋乐了:“吃一堑长一智,鞑靼人的若是这样好对付,那就好了。” “可是这般耗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啊。”方继藩不禁感慨。 张懋眯着眼:“你的炸药包,当真威力无穷?” 方继藩颔首:“世伯要不要看看?” “好。”张懋来了兴趣:“看看去。” 二人至大同瓮城的校场,方继藩下命令人投掷,轰隆一声,那瓮城之中的稻草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张懋站在城楼上,觉得威力惊人,很是震撼,他正要下瓮城去,方继藩拉扯住他:“且慢着,现在不可下去。 果然,在此时,那城下许多的稻草人,开始燃烧起来,一时之间,瓮城里到处都是火光。 “这……这是?” 方继藩兴高采烈道:“这是侄儿发明的都尉威武霹雳弹,这一弹下去,不只是炸药伤人,其中铁珠、铁砂更是威力惊人,当然,真正可怕的是那鬼火,这鬼火漫天起舞,但凡是一丁点火星,凡是沾染到的人,势必会被炙肉噬骨,死状极惨,这一枚弹的杀伤范围,很是不小,不信,待会儿这鬼火燃尽了,世伯下去看便是了。” 张懋焦灼的等了许久,方才下了瓮城,方继藩胆小,却还在城楼上,等张懋去而复返,张懋眼睛有铜铃大,激动的道:“有此霹雳弹,必教鞑靼人灰飞烟灭啊。太可怕了,下头的稻草人,折损近半。” 方继藩觉得这世伯可能是祭祀多了,脑子竟有点坏了,忙纠正他道:“世伯,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张懋无所谓的挥挥手,却还沉浸在激动之中:“都一样,都一样。” 方继藩龇牙:“这对世伯都一样,对侄儿,却很重要啊,不成,我得让人去给炸药包贴个条。” 他转身要走。 却被张懋拉住。 张懋的臂力极大,眼里,却是闪烁着光:“有了此物,保管可让鞑靼人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方继藩看着张懋。 张懋眼里,却是阴晴不定,似乎一个计划,已在他的脑海中成型:“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吸引鞑靼人凝聚在一起,如此,方可使这霹雳弹,造成最大的杀伤,毕功一役!” 张懋老脸抽了抽:“可这鞑靼大可汗,现在愈发的小心谨慎,他显然,是在寻觅战机,倘若没有把握,他断然不会贸然攻城……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子就赌这一把。” “啥?”方继藩怎么觉得张懋不太靠谱啊,毕竟,他的专业不是打仗。 张懋握紧了拳头:“这霹雳火,你预备了多少?” “世伯说的是都尉威武霹雳火?” 张懋无语:“不要再提你的都尉威武。” 方继藩道:“有千枚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火油弹。” “够了。”张懋眯着眼,道:“哈哈……老方生了个好儿子啊。”说着,一把拍了方继藩的肩:“有了这霹雳弹,此战,你便是头功,而我老张,却要沾一沾你的光了。” “啥意思?”方继藩突然感觉……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味道。 张懋厉声大吼:“来人,给老子召集军将,还有,今日杀羊,让将士们吃好喝好!” 方继藩不由道:“世伯不会……想要出城吧?” “你说对了。”张懋欣赏的看着方继藩,果然是虎伯无犬侄啊,老子果然和你方继藩,心意相通。 “有了此神物,这就好办了,当初,哪怕是文皇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我们……却要试一试。” 随着一阵阵号角声响起,张懋再无犹豫,至行辕,当着诸将的面,下达了命令。 诸将得了军令,倒是一个个懵了。 可张懋却是一脸肃杀:“违令者,斩!” 众将不寒而栗,再不敢啰嗦,各自传达命令。 ……………… 今天早上七点才爬起来,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太累了,今天疯狂码字。 第七百七十四章:决战 次日拂晓。 一个个飞球腾空而起。 方继藩坐在了飞球上,他不得不佩服,张懋的勇敢。 这家伙一开始挺老实的,此前都谨慎无比,外头这么多军堡被鞑靼人袭击,他居然不为所动,绝不给鞑靼人机会,可是今日…… 三百飞球,徐徐腾空,而后,直上云端。 数里之外的鞑靼人,显然看到了这个情况,他们开始戒备起来,不过……显然方继藩对于攻击,没有任何的兴趣,说实话,这飞球之上,好可怕的,脚下就这么个藤篮子,人悬在半空,唯一保命的措施,是鼓起的皮袄子,还有固定在藤筐上的几个皮扣,对了,还有一床棉被。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了事故,能不能保命,全看天意。 方继藩死死的抓着藤筐,沈傲则在不断的操纵着风轮。 杨彪愉快的收着揽绳。 这藤筐里有些沉重,装载了五个炸药包,还有十几罐火油。 地上的鞑靼人,明显有些惊慌,他们对于飞球,有着不太好的记忆。 而此时,大同的关门洞开,先是无数的骑兵,蜂拥而出,他们追逐着飞球,分为两翼,开始集结。 而后,便是大量的车队,车中装载着大量的滚木,这些木头,中间有一个榫槽,而其他的木头,也都有榫头,如此一来,情况紧急时,圆木便可立即装载在一起,搭起一个个拒马。 浩浩荡荡的步卒,车队最前,刀牌手在其后,再之后,便是矛手以及浩浩荡荡火铳营。 此后,那新的火炮,也都由人带马,艰难的拉出。 张懋骑马而出,被许多将军和亲兵拱卫,张懋显得有些紧张,大明极少有直接出战,和鞑靼人在原野上决战的传统。 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大多都是龟缩于关隘之中。 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冒险。 七八万大军,倾巢而出。 他们一出兵,身后的关门立即关闭。 张懋下令:“前进!” 一旁的传令兵挥舞了令旗,哒哒哒的开始游走,下达命令。 明军的两翼开始展开,在骑兵的左右拱卫之下,浩荡前行。 无数将士们口里呵着白气,显得紧张无比,许多人第一次踏出关外,他们看到了远处,鞑靼人的游骑,宛如一头头饿狼,紧盯着他们,似乎随时要一跃而起,咬破他们的喉咙。 天上的飞球,给了他们一些勇气,可这勇气,毕竟有限。 大军一路向北,行至数里。 而鞑靼人,显得犹豫,他们的游骑保持着距离,不断的在附近观察。 偶尔,也有大明的骑兵三五成群朝那孤零零的游骑冲杀而去,他们便立即拨马便走。 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人声鼎沸,只是,鞑靼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 明军向前,他们开始徐徐的后撤,虽然这个过程,显出了疑虑,不过……却依旧极为迅速。 ………… 延达可汗在此时,是犹豫的。 明军出击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此次南下,延达汗某种程度,也是迫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再不抢一点东西,等到了冬天,就真的要饿死了。 可是……他深知飞球的恐怖,那火油罐子带给太多鞑靼人可怕的心理阴影。 只是现在硬着头皮来,他却不敢贸然攻城,因为要集中兵力攻城,势必会遭遇那该死的火油罐子攻击,前方是高耸的关墙,上头是火油,损失一定巨大。 可问题就在于,难道一直在此坐以待毙吗? 不攻大同,不劫掠一点东西回去,日子咋办? 他显得极焦虑,却和张懋一般,显得极耐心。 宛如高手对阵,彼此之间,虽不断试探,却绝不肯给对方露出自己的破绽。 只是…… 明军出城了。 鞑靼人许多人欢呼起来。 可延达汗却是眉头皱的更紧。 明军疯了? 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有所凭借。 打吗? 若是不打,这绝好的机会一旦错过,这一趟,就白跑了一趟,倘若明军继续坚壁清野,这么拖下去,等冬天来临,一切就都完了。 可若是打,天上那飞球…… 一群首领,已将延达汗围在中间。 这些日子,他们已憋了一肚子的气。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是希望索性拼一拼。 见大可汗犹豫,众人不禁泄气。 “若是明军出战都不与之一战,那么我们为何南下,不如回家放羊去。” “大可汗乃长生天赐福,飞球固然厉害,可上一次,我们之所以吃了亏,是因为我们的帐篷容易引燃起火,又是在夜间,将士们受了惊吓啊。这火罐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冒着这火油冲杀过去,击溃这一支明军,这大同,便算是拿下了,若是能入关,便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有的是女人和粮食……” 延达汗脸上阴晴不定:“火油罐子……确实可怖,只是……只是……若是情急之下,没有击溃明军呢?” 他顾虑重重。 “大可汗放心,明军敢与我们野战,我们何惧之有,若是再撤下去,只怕……只怕……” 延达汗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芒。 不错,大漠之中,高位者,以勇者居之。 自己一统大漠,方才使自己在鞑靼人心目中,成为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倘若面对出战的明军,尚且不敢战,族人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他咬了咬牙:“区区火油,确实在白日之中,至多制造一些死伤而已,不足为患,集结兵马……” 呜呜呜…… 号角连连。 数不尽的鞑靼人开始集结。 这乌压压的骑军,几乎是鞑靼人所有的力量。 此前散乱在这方圆数十里地的鞑靼人,听从了召唤,犹如滚雪球一般,开始不断的凝聚起来。 最后,这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而在前方,明军已经开始设起了车阵和拒马。 想要冲破明军的车阵,唯一的办法,就是密集的队形对其进行冲击,否则,零零落落的骑兵,几乎和送菜没有分别。 这也是为何延达汗顾虑的地方。 因为密集冲锋,正好给火油罐子有机可乘。 可到了这个份上,哪怕是巨大的伤亡,可眼前的明军就在眼前,延达汗不得不拼死一战了。 这是自己全数的资本,倘若这点资本都输了个干净,没有十年、二十年,大漠里,再不可能齐聚如此规模的骑兵。 他深吸一口气。 此时正是正午。 明军的车阵早已布置完毕。 张懋骑着马,带着他的亲兵,到了车阵之后。 他发出了大吼:“中军为中坚,都随老子来!” 一声大吼。 无数的亲兵拥簇着张懋至车队后的盾手之后。 这是鞑靼人攻击最猛烈的位置。 也最容易被鞑靼人冲破。 作为主帅,张懋本不该来此,可张懋比谁都清楚,鞑靼人的骑军冲击,实在太可怕了。 寻常的兵丁,一旦在这里被鞑靼人撕出了一个口子,那么整个车阵,便瞬间溃不成军。 而自己亲临于此,是因为保护主帅的亲兵,几乎都是明军的精锐。 自己在哪里,亲兵就会在哪里,自己带着这些亲兵在此死战,亦能鼓舞三军。 “将老子的旗号挂出来,传令下去,后退一步者斩!” 他呼喝了一声,回头看了众将一眼:“今日一战,事关关墙之内,无数军民百姓的危亡,更是关系到,京师的安危,老子若死了,副将顶上去,告诉所有人,大同的关门,已经关闭了,我们没有退路,老夫没有,你们也没有,不是被鞑靼人宰了,便是宰了鞑靼人,建功立业。你们之中,想来有不少,父祖便跟随着老夫的父祖的老兄弟吧,当初咱们的父祖在一起,并肩而战,同生共死,今日,老夫和你们,也是一样。老子希望你们都活着,可是……就算是活,那也该是光明正大的活,挺着胸膛的活。而不是苟且偷生,让祖宗们蒙羞!各位,珍重,共勉!” 诸将们默然无声。 其实起初,不少人都有些抱怨张懋出城的。 明军出城,风险太大了。 可而今,他们俱都深深的看了张懋一眼。 当初曾不可一世的将军们早已故去,留下来的儿孙们,有不肖者,有贪占权位者,更多的人,早已平庸。 他们依旧还占据着高位。 而如今,到了今日,似乎,那祖先们的英灵,在这一刻,附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再没有什么抱怨了,来都来了,还能咋样,拼了吧。 “遵命!” 众人应喏,各领着本部人马,进入自己的车阵。 一个个军令,在车阵之中不断的传达。 数万明军,龟缩于车阵之中,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张懋已带队,至车阵的最前,旗帜高高的飘起,他拔出了先父张辅的长刀,小心翼翼用手摩挲着这刀中的锋芒,抬头看天,无数飞球飘荡。 “方继藩……看你小子了,你别害老夫啊。” ………………………… 第二章送到,大家记下数,看看老虎全天候码字,一天能写多少。老虎也拼一拼试试看。 第七百七十五章:炸 鞑靼人发起了进攻。 他们的攻击带着决绝。 他们似乎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机会。 在延达汗的一声号令之下,顿时,牛角的呜呜声便响起。 数不清的鞑靼人,随即开始发起了攻击。 数万铁骑,分为了三路,一路直攻车阵正中,两路包抄车阵左右。 轰隆隆,年纪大了的延达汗,只在后压阵,他远远看到无数矫健的骑兵,嘶吼着,骑着快马,如箭矢一般的飞出,他不禁抬了抬头,看着那悬在半空中的飞球,露出了冷笑。 今日……一决胜负吧。 ………… 大地在震撼。 轰隆隆,轰隆隆,无数的马蹄声,令车阵中的明军将士的心都要跳出来。 这宛如开闸洪水一般的鞑靼人,发出的威势,令他们瞬间生出了惧意。 这车阵,犹如一层纸糊的关墙,怎么可能抵挡得住,鞑靼人的冲击呢? 大明的边军,虽还算是骁勇,可毕竟,自土木堡以来,文官彻底把持了朝纲,以文抑武的局面愈发的明显,武官想要升迁,必须巴结文人,为了投其所好,竟也学着去舞文弄墨,早就不将操练放在眼里。 无数的官兵,心惊胆颤。 此时,竟萌生了退意。 张懋自是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帅旗,已是升腾而起。 他一遍遍的传达命令:“给老子顶住了,顶住了,不要慌,不要怕。身后的城门已关了,想逃,也逃不走,随老子破釜沉舟。想做孬种,必死无疑。与贼死战,或可死中求活,看到了没有,看看天上,那是飞球营……不要怕!” 传令兵们,便将张懋的话,传至阵中个个角落。 “亲兵,都跟老子来,再向前靠一些,让所有人将士们可以看到,老子在阵前!” 张懋此时,胸中闷了一口气,想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在的时候,明军何至于,一见到鞑靼人铁骑,便心生畏惧的地步啊。当初……明军可是敢出关,四处寻觅北元残敌激战的,文皇帝在的时候,更是一次次主动出击,使这些鞑子,不敢应其锋芒,只敢在大漠深处苟且。 今时,已非往日了。 张懋拔出了腰间的刀柄,可他这英国公的血脉,可怜之处,却永远还活在文皇、宣宗之时。 他气鼓鼓的道:“盾手和矛手预备,鞑靼人这一次,定是直接冲击,断不会选择在附近游走射击,让步弓手上来一些。” 他没有让火炮开始攻击,现在要应付的,乃是鞑靼人的前锋,需让一队鞑靼人前锋杀至,再命火炮将他们的冲锋队伍,拦腰截断。 因而,弓箭手,成为关键。 密密麻麻的阵中弓手,张弓。 果然……如张懋所料,鞑靼人没有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法,先在车阵外围游走飞射,再抓住机会进行冲锋,显然鞑靼人极为忌惮天上的飞球营,只盼着立即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一起。 无数的战马,自四面八方杀来。 “射!” 无数的箭矢,犹如飞蝗,在天空划过了半弧。 最后,一个个鞑靼人倒地。 鞑靼人依旧挥舞着刀,纵马飞奔,对此,毫无察觉。 哪怕是中箭的鞑靼人,亦只是闷哼一声,跌落下马。 大漠之人,早已生死看淡,早不在乎什么死活了。 万马奔腾,数之不尽的鞑靼人,疯了似得冲向车阵,固然损失不小,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停滞。 而就在鞑靼人冲至车阵前时。 火炮终于开始轰鸣。 那巨大的飞弹,砸入了鞑靼人的后阵,轰隆一声,这开花弹瞬间炸开,只是开花弹之中,并没有放入白磷,可无数的铁屑和铁珠四散而出,附近数十鞑靼人瞬间嗷叫一声,摔落下马。 火炮的轰鸣开始,方才使鞑靼人开始心惊起来。 六十多门火炮,不断的轰鸣,鞑靼人被拦腰截断。 与此同时,前锋的鞑靼人,已杀至车阵之前。 战马直接冲击车阵。轰,最前的鞑靼人,粉身碎骨。 车阵前的拒马,令数不清的鞑靼人人仰马翻。 可若是还活着的鞑靼人,却已是提着刀,从地上翻滚而起,一瘸一拐的越过拒马和车阵,依旧冲杀。 车阵之后,无数的长矛刺出。 长矛染血。 有鞑靼人趁着战车被冲歪出现的间隙,已是冲入了车阵。 “杀!” 人头攒动的明军,纷纷刺出了长矛。 抵在这里的明军,多为最精锐的亲兵,张懋亲自压阵,更是将张家的家丁放在最前,这些人,胆子大,且自小便经受操练,有他们疯了似得对冲入车阵的鞑靼人发起攻击,其他的明军顿时也大受鼓舞,纷纷持矛,或是持盾,蜂拥而上。 这巨大的人流,生生将车阵的口子挡住。 无数的鞑靼人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就在这车阵前。 尸积如山。 可这尸首堆砌起来的小山,却迅速被此后杀来的鞑靼人利用了起来,他们策马,借助着尸首,成为了一个登上车阵的阶梯,迈过了尸山,便踏足上了战车,而后,纵马自车上跃下,杀入明军阵中。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杀入乌压压的明军阵中,或被长矛刺下,或是纵马踩踏明军官兵,举刀乱斩。 四处都是哀嚎和砍杀声,源源不绝的骑兵,根本无畏任何的牺牲。 车阵中的明军,似也疯了。 他们没有退路,只有死战。 火铳声四面响起,长矛开始不断的乱刺,刀牌手丢了盾牌,举着刀斩向落马的鞑靼人。 第一圈车阵尸首,人们自觉的开始退入第二圈车阵。 张懋的帅旗,依旧还在猎猎作响。 张懋带着亲兵,已至最前,一波又一波的鞑靼铁骑,不断的深入,最终,距离张懋,已越来越近。 “公爷,后撤一些吧,鞑靼人要杀至了。” 张懋手持着刀,他回头,见这车阵四处,到处都是冲杀,四面八方,俱是哀嚎,他大笑起来:“我张懋乃张玉和张辅之后,他们的名字,天下皆知,虽是国朝已至百年,他们的声明,却依旧如雷贯耳,我自幼学骑射,还怕鞑靼人,后撤?撤了,就不姓张了,左右,随我迎敌。将这些杀入车阵的鞑子驱出去。” 他骑马,向前,亲卫们便再无迟疑,纷纷一拥而上。 阵中绝望的明军见帅旗开始动了,竟是向前,顿时,也鼓足了勇气。 ………… 延达大可汗远远地眺望着战局,当鞑靼的前锋已至车阵时,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只是唯一奇怪的却是,飞球营并没有贸然开始攻击。 只是……对于延达汗而言,飞球营可以不去管顾,只要消灭了大同的主力明军,方才是当务之急。 他大手一挥:“出击!” 更加浩荡的骑队,随之出击。 犹如接力一般,发起一波波的攻势。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彻底消灭眼前的明军,那么……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 飞球之上。 方继藩低头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骑兵,不禁头皮发麻。 忍不住道:“还好我勇敢的站在了天上,不然……在车阵里……” “都尉,鞑靼人全数出击了。” “我看到了。”方继藩咋舌之后,本想说一番豪言壮语,可回头一看,身边只有沈傲和杨彪,似乎和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本是取出了一张演讲稿,这……毕竟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不说一点牛逼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可这演讲稿……捏在手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且好像,也没什么听众,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发明出那种‘收废品、旧家电’的电喇叭。 既然没有听众,好似说些废话,那也太水了。 于是,方继藩只好将演讲稿交给沈傲:“师公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你收好,到时候,有人问起,师公升空杀敌时,说了些什么,你将这稿子背熟下来…要滚瓜烂熟,到时有人问起,你万万不可记错了,这一千六百三十一字里,错了一个字,师公将你逐出门墙…” 沈傲收了稿子。 对此,他面无表情,早已习惯了,只噢了一声。 杨彪看的眼睛都直了。 方继藩忍不住踹他的屁股:“愣着做什么,时机到了,放讯号,攻击!” 杨彪这才反应,只是咕哝着道:“读书人的事,我老杨真的看不懂啊。” 说罢,他已放出了讯号。 一个巨大的烟花,当空放出无数绚丽的烟火。 随后,早已按耐不住的飞球,开始不断的低空而行,同时取出了炸药包。 炸药包上,还绑了石头,为了免得伤了自己人,必须保证投掷精准。 沈傲也已取出了炸药包,方继藩在旁吹着火折子,而后,引线引燃。在烧了一小截,保证了不会中途熄灭之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炸药包砸了下去。 那炸药包帮着石头,垂直落地。 在这地面上,则是密密麻麻冲锋的鞑靼人。 似乎鞑靼人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依旧无数快马,在这炸药包上掠过。 方继藩忍不住拿着望远镜低头看,好像……这炸药包投掷的有些早了,你大爷,慢吞吞的做什么的,你倒是炸呀! 第七百七十六章:兵败如山倒 轰隆。 终于没有令方继藩失望。 那炸药包,炸了! 随着一阵硝烟弥漫,泥石乱飞。 随着冲击,无数的铁珠和铁屑亦是随着冲击波矿物。 在这爆炸之后,粉末般的白磷,瞬间的燃烧,变成一个个的光点,随着冲击波,四散开来。 这炸药包装载量大,比之炮弹,所装载的火药量,要多数倍,因而,爆炸之后,顿时硝烟弥漫,刺鼻的硝烟之后,便是周遭大量的鞑靼人似被铁珠和铁屑击中,附近诸多人纷纷落马。 就在所有人鞑靼人还心有余悸的时刻,似乎他们以为,这一切,都已结束。 虽是一地的疮痍,可后队的人,却依旧的补充了进来,可随后,真正恐怖的事却发生了。 那磷火落在人的身上。 裸露的肌肤里,突然有了一阵炙痛。 沾染了磷火之人,下意识的低头,竟见自己的皮肉,竟已开始燃烧了。 有那么一丝丝烤肉的味道。 却几乎没有多少烟尘。 下意识的,马上的骑兵开始拍打。 可是……手一触及到那炙烧的地方,突然,手心便是一阵剧痛。 这火,竟是扑不灭的! 那燃烧的速度极快,片刻功夫,森森的白骨,便裸露了出来。 剧烈的炙烧,引发的疼痛,令这鞑靼人发出了一声惨呼。 炙烧入肉,最后白骨竟也烧了个烧的焦黑。这蚀骨之痛,犹如遭受世上最严酷的酷刑。 于是,吼声更加凄厉。 人不由自主的摔下马,想要抓住一切想要抓住的目标,整个人已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或是宛如疯子一般,勒马乱撞。 事实上……被烧的不是一个人,数十人都燃烧起来,他们如疯子一般,撞向自己的同袍。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立即引发了一阵混乱,附近受牵连者,多不胜数。 而此时,无数的炸药包炸开。 轰隆隆……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竟如连珠炮一般……… 那密集的鞑靼骑队里,一处处硝烟冒气,一片片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那凄厉的惨呼声,竟是掩盖了喊杀,甚至有人生生成了火人,冒着烟,似还没气绝,在地上狂奔几步,最终,伴随着他最后深至肺腑的凄吼,只剩下焦黑的残躯,倒下。 方继藩在飞球上,也看的心惊胆寒,心里忍不住想,好可怕啊,尤其是自己亲自投掷下的那个炸药包,简直就如自己一般,是炸药包圈中的极品,连爆炸,都如此英俊,耿直。 鞑靼骑队仿佛被拦腰截断。 前队虽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 可是中后段,无数的硝烟升腾而起,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那中了铁屑和铁珠之人,还未死,却也是惨不忍睹,有的倒下,有的伏在马上,受惊的战马,四处乱窜。 那一个个火人,尤其渗人。 投掷了炸药包之后,在这个间隙,又有无数的火油弹投掷而下。 紧接着,第二轮的炸药包,纷纷坠地。 鞑靼人感觉要疯了。 他们真的不怕面对面被人砍死啊。 甚至,他们自觉地自己对火油瓶子,也有了一些免疫,可是……面对这可怕的炸药包,还有这突然沾在身上,而后炙烧皮肤的鬼火,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身边,到处都是惨叫。 轰隆隆……轰隆隆…… 各处,到处都是爆炸,宛如一下子,置身在可怕的坟场,死神,朝着他们发出了狞笑。 无数人倒下,可即便是在倒下之前,却承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痛楚,有的人哪怕是烧成灰烬之前,未烧焦的骨骼和皮肉,还保持着痉挛的状态,可怖至极。 后队的鞑靼人……懵了。 车阵之中,似乎得到了讯号,所有的火炮纷纷齐鸣,震耳欲聋的火炮声,令所有人心惊胆跳。 飞球上,炸药包和火油弹犹如雨下。 原本……好不容易对于火油瓶有了认知的人,在此刻……却彻底的……懵了。 恐惧。 又他直系亲属的恐惧,在今日,又出现了。 一个炸药包,便是带走数十人,第一轮攻击之后,死伤竟超过了数之众。 随后,是第二轮,是第三轮…… 这可怕的炸药包,简直是对鞑靼铁骑冲锋的神器。 鞑靼人要冲击车阵,势必要密集队形,只有将人拧成一根绳子,方可一鼓作气,冲垮车阵。 可这……却使他们陷入了修罗场。 ………… 车阵之中,似乎冲入车阵的鞑靼人正待要一鼓作气,彻底将车阵冲垮。 可他们显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变化,身后的惨呼声,令他们陡然之间,心凉了。 而很明显的是,他们开始后继无力。 虽然他们犹如猛虎,不断的冲杀,收割着明军的生命。 而许多明军,竟有些胆寒,哪怕是有了车阵,骑兵对上步兵,或多或少,也有不小的劣势,可此时,张懋在斩杀了一个鞑靼人之后,听到了那爆炸声,顿时,热血上涌,这一刻,他仿佛靖难名将张玉附体,眼眶通红,发出了怒吼:“鞑靼军败了,鞑靼军败了,给老子杀,杀!” 他一声大吼,明军士气一阵,源源不绝的官兵,朝着车阵的缺口,奋力向前,无数的长矛将鞑靼人抵挡住,抵消他们的冲击力。 那四处的爆炸声响,宛如天籁之音。 ………… 方继藩已投下了第五个炸药包,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尸积如山,以至于,下头的骑兵,稀疏了很多。 这很令人为难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方继藩探着头,很是不舍的,点燃了最后一个炸药包的引线,此处应有掌声,然而并没有,方继藩投掷下。 他甚至已经懒得去数,多少个倒霉蛋被这炸药包炸上天了,因为没有意义,善良的人,是不忍心去看此等血肉模糊的场景的,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没了炸药包,只好用火油弹来助兴,显然,这火油弹在没有连绵帐篷的助燃之下,威力小了很多。 可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脚下,已有无数的鞑靼人,开始败走。 恐惧,已经蔓延了所有的鞑靼人。 车阵之中,前队的鞑靼人还在鏖战,可他们回头,却发现,后头尽是尸骨,残余的同袍,早已成了败军。 兵败如山倒。 有人想退。 可想走,哪里有这般的容易。 明军颓唐了数十年,正面交战,稍弱一筹,可他们显然也是点了科技树的,只是这科技树技能点的有点歪,统统点到了痛打落水狗上头去了。 论起痛打落水狗,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个个都是杠杠的,首先的凶狠,露出狰狞之状,而后要嗷嗷叫,嗓门得够,再此后,得抢,这是军功啊,妥妥的军功,地上这么多人头,可以换银子的,皇帝老子的银子都不要,还有良心吗? 宛如洪流一般,无数的明军争先恐后,围着鞑靼人,无数长矛和刀剑乱舞,瞬间,人便砍成了肉酱,鞑靼人们绝望了。 他们举目四望,四面楚歌,有人早已没了战斗下去的勇气。有人仍是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妄图留存鞑靼勇士最后一丝的颜面。 两翼的大明铁骑,已不需命令,便开始追逐败兵,哒哒哒…… 狂乱的马蹄,响彻整个旷野。 张懋筋疲力尽,他张望,却发现,周遭,已没有了鞑靼人,他眺望着远方……看着那蜂拥而逃的鞑靼人,已至地平线的尽头。 猛地,他的老眼里,泪水落了出来。 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想来……曾经也曾这般,虎视四方,寻觅敌手吧。 “公爷,公爷,您的手臂,手臂……” 有人紧张的大呼。 张懋低头,却见自己的左臂,早已被鲜血浸湿,方才杀的兴起,虽觉得疼痛,却没察觉,可如今,才发现,这手臂,竟是受伤不小,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却只是道:“且不要管,传令下去,追击,追击!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来年,鞑靼人就少一个祸害人间的狼崽子,传令……给老子杀!” “杀!” 无数的明军,开始十数人组成一个个小队,散开,寻觅可能追击上的伤兵,以及散兵游勇。 而张懋,却再也遏制不住,翻身下马,跪在了染了血的草地上。 他……哭了。 哭的惊天动地,拳头握起来,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拼命的捶打着草地,嗷嗷大叫:“我张懋,这辈子,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人,爹,儿子没有给你老人家丢人哪!” 接着,泪洒衣甲。 ………… 方继藩举起了望远镜,开始眺望鞑靼人败退的方向,口里不禁喃喃道:“这些鞑靼人,还真是臭不要脸,看到不对劲,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还当鞑靼人当真是悍不畏死呢。” “鞑靼人历来如此,他们骑马,见有利时,便疯狂冲杀,一旦失利,拨马便走,远遁进大漠深处。”沈傲忍不住道。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呼了口气:“还有不少散兵游勇,看来……是追击不上了,却不知那该死的贼酋,死了没有,降落了,降落了!” ………… 还有。 刚才去领奖了,嗯,本来领完就想走,可是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又吃了顿饭,该死啊,老虎为啥要吃饭呢,耽误了,继续写。 第七百七十八章:尽灭贼军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出发了,斥候已飞马而来,在北方,发现了一片湖泊。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查了查舆图,舆图上,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里有湖泊的位置。 不过,这舆图,本就不太精细,这沿途,朱厚照可没少重新标记,他骑上马,能带走的东西,统统带走,一千多人,却驾驭和驱赶着战马四千多匹,除了一些马负责负重物资之外,其余的,统统用于长途奔袭时换乘之用。 不能带走的,统统聚在一起,直接烧为灰烬。 朱厚照命人将这些老弱妇孺解开了绳索:“能不能活,全看你们了,你们自己需明白,这大漠之上,粮食和畜牲本就珍贵,现在除了仅剩的这些马肉和我留给你们的一点干粮,哪怕是你们寻觅其他鞑靼部族人救济,他们也不会给你们粮食。大漠中的规矩,你们比本总兵官懂的多,自是知道,在这里是弱肉强食,而今,本就缺粮,你们不是沦为奴隶,便是被饿死,想活,来河西和大同,如若不然,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走!” 他大手一挥,丢下这些老弱妇孺,身后亦是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朱厚照不喜杀妇孺,他自诩自己是个大英雄,屠戮这等事,他是干不出的。 不过……朱厚照曾和方继藩,讨论过这些事。 老方的法子,很恶毒。 不杀妇孺,却将他们的粮食和畜牧烧杀个干净,如此,他们要嘛成为其他鞑靼部族的负担,而鞑靼部之中,为了粮食,本就相互攻杀,因为只有有了粮食,人才能活下去,一旦大量的鞑靼人失去了粮食,整个鞑靼部的统治基础,就动摇了,各个小部族之间,为了夺取口粮,定会发生大规模的仇杀。哪怕是鞑靼大可汗,也无法制止,因为即便是你鞑靼可汗,有不可能让自己的本部人马不吃不喝,养着这些妇孺。 当然,朱厚照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这些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迁徙,最终,手无寸铁之人,乖乖至河西、大同等地,成为明军的俘虏,饭,肯定是有一口的,可这些人,却是未来大漠之中,重要的人力资源。 不过……这一招,看似美好,可朱厚照却有些不自信,毕竟,他的印象之中,鞑靼人和汉人不一样,他忍不住朝身边的刘瑾道:“刘伴伴,你说,这些人会去河西和大同吗?” 刘瑾摘了鲜嫩的草,放在口里轻轻咀嚼,他已认出什么草,能吃了。 最近肉吃的太多,需吃些草促进一下消化,他背着大锅,骑在马上,道:“会的。” 看着刘瑾笃定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有点懵:“为啥啊。” “因为人饿起来,什么事都做的出。”刘瑾道。 “……” 大队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的朝着更北的方向而去,果然,再走数十里,便是一处湖泊,只是这湖泊极奇怪,清澈见底,可附近却是寸草不生。 刘瑾下马,上前,掬了一把水,放入口里,呸的吐出来,咸的。 “殿下,这是盐湖,这盐湖大着呢……” 盐湖……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些该死的鞑靼人,放在好好的盐湖,却制不出盐来,这么大的盐湖,可产多少盐啊。” 他开始低头,给舆图做了标记,想了想,给这湖取了一个名儿:“寸草不生朱厚照湖”。 似乎觉得寸草不生,正合自己的形象,顿时裂开嘴,乐了。 “殿下……拿出了三个鞑靼人,他们划着竹筏,在附近靠岸,被咱们的斥候拿住了。” 却见三个鞑靼人,五花大绑,这三个鞑靼人很凶,叽里呱啦的大呼着什么,其他的骑兵听不懂,可朱厚照却听懂了。 “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部族的,我乃右丞相……” 一听右丞相,朱厚照一愣。 右丞相虽在鞑靼人这儿比较泛滥,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却还有右丞相,这至少说明,这里可能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部落。 朱厚照便下马,上前,狠狠一脚踹了那鞑靼人的心窝子,用鞑靼语道:“你是何人?” 右丞相闷哼一声,却甚是硬气,他昂首,横眉冷对朱厚照:“说出来吓死你。我乃大元右丞相……” 虽是大明称他们为鞑靼人,可这些鞑靼人,却自称自己是大元的正统,以大元自居。 右丞相继续道:“我乃大元右丞相,大元水师上万户官,赤鲁布花是也。你们是何人?” “……”朱厚照有点懵,这上万户官,在鞑靼军中,可是不小的官啊,右丞相还兼任了一个上万户官,几乎形同于,大明内阁学士,兼任大明总兵官了。 鞑靼人,还有水师? “你们水师,有多少人,都在哪里,这两个,是你的亲兵?”朱厚照手指着这赤鲁布花身后二人。 另两个鞑靼人则低着头,有些畏惧。 “这二人,说出来也吓死你,一个乃是水师副万户官,兼枢密院知院,再令一个,乃中万户官,兼枢密院副枢密官!” “……”朱厚照看着这三个穿着破旧皮袄子的家伙,忍不住道:“你们的水师呢?” “就我们三人。”赤鲁布花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虽是五花大绑,被勒令跪着,却依旧是昂首,不可一世状。 朱厚照不信,这么大的官,兵呢?怎么着,也有数千人吧。 朱厚照冷笑:“你们的船呢?” “喏,你们自己不是瞧见了吗?那艘,便是我们大元水师的舰船。” 朱厚照拿起望远镜眺望,看着那被骑兵们拖上了岸的竹筏子…… 朱厚照咬牙:“你大爷,本总兵官好声好气跟你们说话,你们竟敢欺瞒本总兵官,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舰船,来呀,让他们开口,给我打,打死勿论,不让他们交代了这鞑靼水师的主力在何处,便给本宫打死他们!” 朱厚照对这硬气的鞑靼人,真是深恶痛疾,敢侮辱我朱厚照的智商?欺负本总兵官是傻子吗?可恨! 骑兵们早就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抡起拳头抬起脚便是一阵痛殴。 这赤鲁布花和另外两个水师高官顿时被打的嗷嗷叫,面目全非,赤鲁布花大叫道:“真就只有我们三人啊,再没有别人了,前年还有一个太尉,专门撑船的,可他说他家里羊没有人照料,便弃官而去了……我说的是实话,长生天在上,我不敢相瞒啊…诶,诶,别打了………长生天,我大元水师,竟覆灭于此!” 朱厚照不为所动。 他万万料不到,这几个鞑靼人还如此硬气,咬咬牙:“打死勿论!” “我……我……我说,附近有一个部落……附近有一个部落……” 朱厚照眼睛放光。 他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赤鲁布花:“来,你说说看……” 显然,朱厚照对于一切部落的讯息,都有着极大的兴趣。 ……………… 大同城外。 方继藩暂时接掌了大同三军。 不过接掌之后,才发现自己被老狐狸张懋给糊弄了。 多如牛毛的事,统统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清理城外的尸首,就地掩埋,还有将自家将士的尸骨,统统收敛,预备装车,将其带回乡中去。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的调度。 以及数千伤员所需。 甚至,各营之间,因为茅坑的事,引发出来的纠纷。 事情是这样的,大同卫的一个营挖了一个巨大的茅坑,结果因为这茅坑距离客军的营地比较近,于是客军官兵们自然也就顺带儿来此。结果,大同卫就不乐意了,我们挖的坑,凭啥你们来**? 于是乎,双方剑拔弩张。 方继藩只好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双方的武官,在茅坑附近,用剑划下一道界线,当众宣布,双方以后解手,不可逾越雷池一步,谁敢逾越,我方继藩会打人的。 好不容易将事情解决完,到了行辕,便又有武官上门,一脸惨兮兮的样子:“都尉,惨哪。” 方继藩火了,也不知这家伙,到底是哪个卫的,你大爷,你惨,有我方继藩惨吗?从前我一日睡六个时辰,现在只能睡四个,方继藩扬起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惨你大爷,现在是大捷,大捷!哭丧个什么,这代行总兵官,我方继藩不干了,要卖惨,滚一边去,我很忙。” 背着手,留着那捂着腮帮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武官,他有点懵……这都尉……是个狠人哪,虽然早就听说过他在京师的一点儿事,可今日一见…… 须知,边镇上的武官,最是刁蛮的,这么不给脸,别怪老子翻脸。 这武官也是愤愤然,可想了想,算了,惹不起,便怏怏回去。 方继藩气的龇牙咧嘴,七窍生烟,回到大堂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开始骂:“今日起,让他们有事别找我,真有事,赵英国公,英国公不还活着吗?我昨夜才睡四个时辰,吃不消了,得去补补觉。” …………… 第一章送到,太嗜睡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第七百七十九章:大捷入宫 苏月亲自给张懋治伤。 衣甲揭开时,疼的不得了,那凝结的鲜血,将皮肉和内衬黏在了一起,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撕开,方才将内衬脱下来。 张懋憋着脸,一声不吭。 苏月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是了不起啊,古有寿亭侯刮骨疗伤,今有英国公……” “休要啰嗦。” 张懋呼出一口气,此战,必当名流清史,自己一举一动,都可能采集史料的翰林记录下来,老子也疼啊,真恨不得哭爹叫娘,可得忍着哪。 你苏月还在此,说啥风凉话,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 而后,便是寻觅伤口,先是上了酒精,张懋的额上青筋爆出,这是刀伤,皮肉都翻了起来,在确定伤口里没有刀剑的残片之后,苏月便熟稔的开始缝合,此后上了金疮药,包扎了起来。 “报。”有个书吏匆匆而来:“公爷,都尉……都尉他……他说他不干了。” “啥?”张懋豁然而起:“为啥?” “他说……他脑壳有点疼,可能是杀敌时,过于激动,旧疾复发,也要来此养病。” 张懋叹了口气,道:“方家的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懒,没治了,老夫此番让他暂理大同马政,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熟悉一下马政的,老夫老了,经此一战,也算是对得住祖宗,没有辱没先人,也不指望,镇守一方。这是年轻人们的事啊。你说这个小子,祭祀不会祭祀,马政又没耐心,他能做啥?有这聪明的劲头……真是糟践了啊。” “还是公爷好,下马能祭祀,上马能掌兵。”书吏笑呵呵的道。 “……”张懋突然觉得这书吏,话里带刺。 张懋索性叹了口气:“罢罢罢,就如此吧,奏疏,写了没有,给老夫看看。” “已写了,请公爷过目。” 张懋取过,定睛一看,颔首点头:“如此甚好,发出去吧。” “是。” 张懋道:“择日,我等也该班师回朝,要做好准备。” “是。” ……………… 京师里,对于大同的战事,朝野内外,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期盼,有英国公在,想来大同能守住吧。 何况,一场大战,可谓是旷日持久,没有一年半载,鞑靼人怕也不能退兵。 这是守城战哪,慢慢耗着呗。 因而,虽然为了防范未然,京师里,也加强了戒备,可人们对于大同来的消息,并没有太多急迫的期待。 太子不在身边,跑了,据闻还去了大漠,这令弘治皇帝很是恼火,可最终,他决定接受。 这个儿子,每日盼着的,不就是如此吗? 去吧,去吧,孩子的翅膀长硬了,只要能活着,有侥幸的活下来,其他的,都无妨。 方继藩也不在身边,有时,看着秀荣忧心忡忡的抱着方家的孩子入宫觐见时,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令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惭愧。 小方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尤其身边,欧阳志伴驾在一旁,每次看到了欧阳志,就想起了方继藩,这是睹物思情呢,还是睹人思情? 欧阳志永远都沉默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搁下了笔,道:“你的恩师,去了大同,你一定也很担心吧。可没法子啊,这小子长大了,是该放他出去,让他好生磨砺、磨砺,欧阳卿家,朕将自己的儿子,也都放出去磨砺了,这些事,却不敢对人说,若是让内宫的人知道,太子出了关,还去了大漠,非要吓死不可。女人嘛……” 欧阳志良久,颔首:“陛下说的对。” 弘治皇帝皱眉:“这鞑靼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啊,多少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大明最可怕的对手,不除鞑靼,朕……真的是寝食难安哪。” 他说着,拿起了奏疏,又低头去看。 天下多少事,都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虽在壮年,身子却有些佝偻。 “陛下近来忧心忡忡,身子,似乎……不好。”欧阳志道:“不妨,今日歇一歇,在禁苑里走一走。” 弘治皇帝皱眉,抬眸,看了欧阳志一眼。 良久。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走?这可不成,离开一会儿,要耽误多少事啊。” 不过,他笑了:“欧阳卿家既如此担心,不妨,朕就起来,走一走吧,去内阁?内阁诸公们,可比朕辛苦呢,朕去探视一二。” 他竟当真动了身。 带着欧阳志,一路至内阁,早有宦官进了内阁通报。 刘健三人得了消息,忙是出迎。 弘治皇帝勉强挤出笑容:“三位卿家都在?都在议论什么?” 刘健咳嗽一声,想了想,老实的道:“还真有所议论。” 弘治皇帝道:“卿家但言无妨。” 李东阳赶着道:“陛下,皇孙年纪不小了,想来,已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臣等在想,再过一些日子,就该给他寻一个良师了,臣等思来想去,从前的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很是合适,他是至诚君子……却学问精深。” “……” 这皇孙,才多大啊,一岁多一点儿呢,才勉强会叫几句‘吃奶’、‘抱抱’之类的词儿,就这时候,便要给他寻觅良师了?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 他似乎看出了三个内阁大学士的内心想法。 太子殿下……这般折腾,看来……随他去做啥便做啥好了,此次去了大漠,据闻还出了关,这是多可怕的事啊,弘治皇帝让内阁三位卿家保守秘密,这三位内阁大学士,倒也不敢将消息传出去。 想来,对这些大臣们而言,每日看着这太子,真真要呕血啊,你好端端的做太子,在京里倒也罢了,偏偏要去兰州,好,让你去兰州了,你竟还出关,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只怕是人都受不了了。 越是如此,刘健等人,便越将希望,放在了皇孙身上,他们希望,皇孙能成为像弘治皇帝这般的明君。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道:“皇孙尚幼。” 说着,步入了内阁,刘健等人面露惭愧之色,这件事,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的,理当是太子殿下自关外回来,再提。 可是……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坐下之后,呷了口茶:“朕一直在想,鞑靼猖獗至此,屡屡犯边,大明,是烦不胜烦哪,这天底下,到底有谁,可以为朕分忧呢?” 说着,叹了口气:“大同,有消息了没有?” 刘健笑吟吟的道:“清早,倒是有奏报来,不过,眼下内阁这里,抓紧着调度钱粮还有征募民夫供应军需之事,那份奏疏,还没开始票拟呢。” 看着三位卿家,双鬓上已是斑斑的白发。 显然,为了大同的战事,他们没有少操心,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有劳你们了,将奏疏取来吧。” 刘健不敢怠慢,忙是让书吏取来奏疏。 这奏疏平平无奇,不像是急报。 弘治皇帝便打开,这字迹,很熟悉,竟是张懋亲自上奏。 当然,从这言辞来看,又不像张懋的口吻,想来,是张懋的书吏书写了一遍之后,张懋在抄写下来,上奏的。 “张卿家受了伤?”弘治皇帝皱眉:“朕看他的笔迹,有些潦草,不是得病,就是受伤了。”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惊诧,这可是主帅啊,守卫大同,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弘治皇帝继续低头去看。 却是震惊了。 “奏曰:鞑靼军犯大同,臣率军出城决战……” 出大同……决战…… 张懋历来稳重,怎么……这么胆大,这若是有个闪失,大同可就完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是日,臣摆车阵以待,鞑靼狂攻车阵,三军奋勇,拼死抵挡,鞑靼铁骑七万人,遮云蔽日,连绵不绝。此时,驸马都尉方继藩率飞球营腾空……” 后头的事,说的绘声绘色。 看的弘治皇帝一愣一愣的。 啥…… 都尉威武霹雳弹! 这东西……好生猛烈。 自飞球上投掷而下,鞑靼军顿时人仰马翻,死伤不可计数,以至鞑靼军的骑队,竟是前后不得呼应,前锋的鞑靼人,陷入了车阵,张懋率军猛攻,将其团团围住,杀了个干净,后队的鞑靼铁骑,在炸药包的攻击之下,已是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竟是呼啦啦的……溃逃…… 鞑靼……大败。 死伤四万,哀鸿遍野,割其首级两万九千余,又俘虏了数千人,而飞球营,毫发无损,明军死伤数千。 这是野战,是野战啊…… 弘治皇帝的眼睛,瞪的比铜铃好大,这怎么可能?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还从来没有人数相等的情况之下,在野战之中,战胜鞑靼人,这只有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期,才可以做到。 可现在,直接深入大漠,寻觅鞑靼人,最后……将其几乎全歼,那鞑靼人,竟是兵败如山倒。 呼…… 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口气,他起身,手中还抱着茶盏,似乎觉得茶盏很碍事,狠狠的将茶盏摔在地上。 哐当……茶盏摔了个粉碎! 第七百八十章:好女婿啊 刘健等人大惊失色,看着弘治皇帝,心里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三人再不犹豫,忙是拜倒:“臣等万死。” “该死的是鞑靼人。”弘治皇帝红光满面:“打得好,打的威风!” “陛下,这……”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三人:“我军出击,于大同城外,与之正面作战,七八万军马,击溃了七万鞑靼铁骑……” “……” 刘健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可怕了。 自文皇帝以来,有同等数量,旷野决战,击溃鞑靼人的战绩吗? 哪怕是当初的名臣王越,也多是以奔袭为主。 刘健忍不住道:“这……陛下……” “千真万确,上头说的明明白白,其中,最关键的,乃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正因为是此物,再加上将士们用命,鞑靼人如土鸡瓦狗一般,竟是不堪一击。哈哈……这是天佑大明啊。经此一战,北方……可暂无外患了。来人,来人,去传唤英国公张懋来,此乃大捷,列祖列宗倘若在天有灵……” 说到此处。 萧敬和刘健等人,都一脸懵逼的看着弘治皇帝。 只有欧阳志面上,如古井无波,仿佛眼前都是幻觉。 那萧敬尴尬道:“陛下,英国公,还在大同呢。” “朕竟忘了!”弘治皇帝抚摸额头,果然,人的惯性是可怕的,以至弘治皇帝不禁失笑:“有此大捷,足以振奋三军,等英国公班师回朝,凯旋而还时,朕再命他去太庙吧。张卿家果然没有让朕失望啊,他此前不动如山,可一旦抓住战机,却能当机立断,上头说他亲率亲军,抵在车阵之后,使三军效仿,人人奋勇上前,这才争取到了飞球营足够的时间,张卿家,劳苦功高。” “方继藩,是朕的好女婿。”弘治皇帝面上通红:“朕有此子,便是十万精兵,也不肯换。只是可惜……”说到此处,弘治皇帝不禁惋惜了起来,真的太可惜了。 “可惜那鞑靼汗,竟是落荒而逃,他这一逃,却不啻是放虎归山,此人哪怕是遭遇了败绩,却屡败屡战,坚韧无比,也不知何时,他又要重整旗鼓而来。” 这是弘治皇帝唯一的遗憾。 这个鞑靼汗,比之以往的任何鞑靼汗都不好对付。 以往的鞑靼人,吃了亏,便会老实许多年,可此人,却总是能收留败兵,重新卷土而来。 这延达汗,便如弘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刘健等人,似乎开始明白了什么,大捷啊,又是大捷,北方暂时,又可高枕无忧了。 这一战,历时不过一个月,省下了多少钱粮,且经此一战,朝廷威严,传播宇内,实是旷世之功啊。 刘健等人美滋滋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陛下。”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背着手感慨:“立即明发旨意吧,新近没有什么好消息,是该让朝廷与万民同乐了,朕……有张卿家和继藩这样的得力干将,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竟有几分感触。 他忍不住道:“这都尉威武霹雳弹……” 每一次说到这玩意的时候,弘治皇帝都觉得绕口:“这哪个混账取得名字?” 刘健等人,心里无语,真相,难道不是不言自明吗? 可欧阳志的反应,却极为迅速,老干部瞬间变身,他立即道:“陛下,恩师研究出了霹雳弹,想来,是下头的匠人们,借此讨好恩师,于是,取了此名,这是匠人们,对这巧夺天工的霹雳弹之精妙,由衷的赞美。想来恩师对此,是极力反对的,恩师一直教诲学生,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自吹自擂,恩师尊尊教诲,臣至今难忘,恩师这般教诲臣,也同样以此来严苛的对待自己,就比如恩师的大父,当初在土木堡时,营救了许多人,他便极少和人提起,恩师最怕的,就是别人欠他家人情,因而心生愧疚之心,恩师还常言,名声不过是身后之事,君子做人处事,俯仰天地,但求无愧于心,绝不为虚名所累,唯有无畏虚名,方可举重若轻,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说罢,欧阳志毫不犹豫,拜倒。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就仿佛脸上写了两个字:“忠厚!” 方继藩的话,你可以不信,可欧阳志的话,若是不信,那么,你还有良心吗? 弘治皇帝只见欧阳志如此,便晓得,欧阳志说的是真的。 他感慨道:“是啊,下头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继藩虽偶尔有孩子气,可料来,也不会如此厚颜无耻,朕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起来的,他是什么人,朕一清二楚。欧阳卿家,你快快起来,你的恩师,立下了赫赫功劳,朕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因此而责怪呢,方才是朕失言。” “谢陛下。”欧阳志爬起,面上又恢复了欧阳呆的模样。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自己竟有一些些的错乱。 方继藩…………到底是啥人来着? 弘治皇帝道:“下旨,命张卿家和继藩,立即班师回朝,所有的将士,论功行赏。” “臣等……遵旨。” 刘健领了旨,左右看了一眼,随即道:“陛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的喜悦,方才少了些许,他叹了口气:“朕的儿子,朕自己清楚,他……虽也有孩子气,可无数军民,深入大漠,与贼一决雌雄,朕的儿子,难道不可,为保江山社稷,而出生入死吗?他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会平安回来的。卿等勿忧。” 虽是安慰了刘健等人一番,可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但愿……厚照能够平安吧,这个孩子,打小就想杀鞑靼人,要一雪土木堡之耻,真是个傻孩子啊。 可是……索性,就让他这般任性一回。 弘治皇帝背着手,没有再吭声。 李东阳心里却急了,他不断给刘健使眼色,可刘健,却无动于衷,显然,刘健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提及这些事了。 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不知皇孙……”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 这想来,是无数大臣们的愿望吧。 他们并非是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有自己的立场而言。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过一些时候再议吧。” “是。” ……………… 草原上,到处都是火光,一个又一个的部族,被夷为了平地。 所带来的将士们,越发的矫健,现在几乎不需制定任何战术,只需一声号令,每一个人,便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袭击了十几个部族之后,不知烧杀了多少粮食和畜牧,又杀死了多少鞑靼人。 朱厚照的战刀染着血,血迹干涸了一遍又一遍。 他骑在马上,颌下已生出了拉渣的胡子,肤色也黑了一些,可在马上,却显得更加英武。 拿住了这水师上万户,确实给朱厚照提供了不少的线索,这赤鲁布花,对草原上的习性了若指掌,毕竟……水师嘛,天天蹲在竹筏子里瞎琢磨,这大漠之中,什么季节,哪里水草最丰美,而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只要知道哪里的水草最丰美,便知道,哪里聚集了大量的鞑靼人了。 一次次的突袭,奔驰了上千里地,朱厚照对于草原上的气候早已习以为常。 日子虽过的艰苦,可朱厚照觉得并不算什么。 这一番沿途烧杀,尤其是几日之前,袭击了一个数万人的部族,这部族,显然是延达汗的本部,斩杀了不少所谓的王子和丞相,杀死的畜生,竟有十万之多,这一战,至今,朱厚照还在回味。 鞑靼人最精锐的武士,都去了大同,留在这里的,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老弱病残,而且,明军铁骑,来去如风,突然袭击,攻击有序,虽也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这所谓的数万的大部族,却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这想来也是鞑靼人第一次,如此不堪一击。 “报!”一个斥候,飞马而来…… “发现了一队人马,足有数千人,瞧他们样子,甚是疲倦,自大同方向北来。” 朱厚照眉头一皱。 数千人马。 莫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之后,特来堵截自己的吗? 这下麻烦了,倘若如此,那么……对方派出的,定是精锐,对方的人数,会是自己的数倍。 “他们……可打了什么旗号?” “没有旗号,看他们的队形,似乎……有些散漫,像很是疲倦,有不少人,竟还失去了马匹,只得尾随步行……像……像……是一伙败兵。” 朱厚照迅速的拿起了舆图,大致的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里距离大同,有五六百里的地,难道……是大同的败军……这太不可思议了。 “对方,可曾发现你的行踪。” “卑下远远用望远镜看了之后,便立即撤退,对方即便发现了卑下,大抵也只是认为,卑下不过是在附近游走的寻常牧人,绝不可能想到卑下的身份。” ………… 还有! 第七百八十二章:太子破贼酋 骑兵的优势,在于这强横无匹的冲击力。 明军铁骑,风驰电掣,猛地撞入还来不及反应,根本没有将马跑起来的鞑靼军中。 顿时……人仰马翻。 无数人生生被撞飞。 冲在前的明军骑兵,有时人没有收住,受这可怕的惯性,也照例甩出去,与对面的鞑靼人撞在一起,彼此俱都撞得头部裂开。 冲在最前的人,几乎是自杀式的杀法。 哪怕是朱厚照,若非是他自幼学习弓马,眼尖的错过了一个正面冲撞,从侧面抡起刀来,将一个鞑靼人斩下,只怕,此刻也早已被撞飞了。 可战马依旧还在奔驰,它们撞开一个个鞑靼人,而奔驰中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挥舞着刀剑,等驻马于原地的鞑靼人想要反击时,人已远去,可后头蜂拥而来的骑队,又如洪峰一般的冲杀来。 数千鞑靼人,哪怕是提起了精神,可现在……却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现在,大明铁骑为骑兵,而他们充其量,却是骑着马的步兵罢了,只能在原地打着转,拼命想要控制坐下的战马,众人挤到了一团。 无数的头颅,被斩马的大刀斩过,或是头颅落下,或是力道不足,便脑袋歪着,依旧还连着脖子,血雾喷出。 一瞬间之后,朱厚照已带着这狂奔的骑队,直接贯穿了鞑靼骑队。 整个鞑靼骑队,瞬间被分割。 这依旧还是鞑靼人的战术。 想当年,凭借着飞射,凭借着这攻其一点,分割包围的战术,鞑靼人曾将无数的汉人王朝,打了个落花流水。 可现在……他们却尝到了此种滋味。 而明军的首领,显然对于鞑靼人的战术,耳熟能详,他迅猛的进攻,绝不拖泥带水,这便是要让鞑靼人的战术失效;他寻觅到了鞑靼阵中,最软肋之处,毫不犹豫的发起最后的冲刺,便是绝不使鞑靼人有喘息之机,重新集结,整军备战,站稳脚跟。 朱厚照犹如长刀的刀尖,他处在这最锋芒之处,他所过之处,无数人纷纷尾随,万千的铁蹄,卷起地上的草屑和尘土。 而鞑靼人绝望的发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不就是当初,自己的铁骑,屠戮汉军的法子吗? 贯穿了鞑靼军之后,朱厚照没有停歇,因为哪怕是贯穿,对方也有重新集结的可能,于是乎,他的马,依旧还在狂奔,而后,他纵马开始在这慌乱的鞑靼军外围驰骋,二话不说,举起了弓箭:“张弓!” 无数人娴熟的取弓搭箭。 大明铁骑们,对此,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等到鞑靼人妄图重新集结时,已脱离了鞑靼军,自他们的后队杀出的大明铁骑,趁着对方还在慌乱的想要重整旗鼓时,瞬间,又是箭如雨下。 无数鞑靼人,在遭受了冲刺之后,本已是乱糟糟的不知所措,伤亡惨重。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这箭雨落入他们之中,又是此起彼伏,传出无数的哀嚎。 而这……机会又来了。 朱厚照已觑见了鞑靼人新的薄弱之处,他取刀,大呼:“来!” 无数的铁骑,毫不犹豫轰隆隆的跟随着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朝着东北角的鞑靼人冲杀而去。 相传当初,鞑靼人的老祖宗们,就是用这种可怕的战法,不断的游走,飞射,寻觅机会,突刺,使其混乱,但是马不停,绝不给对方厮杀在一起,相互缠斗和鏖战的机会,而是迅速的脱离战场,最后继续游走,趁其混乱,飞射,而后……继续突刺! 这种战法,曾经使无数的文明,视其为梦魇。 它可怕之处就在于,依靠着不断的飞射和突刺,他们永远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一旦被他们缠上,那么,你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嗯……羊肉很好吃,刘瑾看着这群‘茫然无措的羊羔’,居然觉得有些饿了。 浩浩荡荡的骑队,突入了东北角! 无数人被撞翻,坐在马上,原地打转,根本无法跑动起来的鞑靼人,一个个撞飞,而后,朱厚照撕开了一个口子,后头的骑队,密集的冲锋,将这口子,不断的扩大。 这一次,鞑靼人开始有些崩溃了。 老祖宗们的手艺再现,可怕的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少人再无战心,想要逃窜,可在这里,将后背留给冲刺中的铁骑之人,必死无疑。 有人开始呜咽起来。 有人茫然的还想勒马冲出去,可四周都是人马,乱糟糟的。 当那密集的铁骑冲过,他们妄图招架,可这呼啦啦风驰电掣而来的铁骑,岂是靠人力可以招架。 无数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当鞑靼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徒劳的发现,诚如当初他们宰杀汉人步卒时一般,自己所面临的处境,竟和当初的汉人,一模一样。 几番冲刺,鞑靼人们彻底的绝望了。 人们抱头鼠窜,甚至连抵抗,都没了心思。 他们本就疲惫不堪,本就士气全无,本就无数人带伤,再没有了当初南下时的半分士气。 大明骑队,却是以逸待劳,率先发起了攻击,这些人,骑射功夫,竟比鞑靼人更加熟稔。 一通乱杀之后,地上已伏尸无数。 许多人已落了马,此时……再无抵抗之心,哀求痛号,也有人,飞马乱逃,可彼此之间,却不免相互践踏。 延达汗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竟会被一队大明的骑兵攻杀,以至到这个地步,数十个亲卫,想要保护他夺路而逃,却很快被一队骑兵截住。 他们不得不又逃回已沦为人间地狱的鞑靼阵中。 却听朱厚照厉声大吼:“放下武器,下马!马上之人,格杀勿论。” 这一句鞑靼语一出,哪怕是再勇敢的鞑靼人,此刻却已是万念俱焚。 残兵们,不得不乖乖下马,生怕慢了一些,远处的张元锡,则弯弓搭箭,但凡有人还在马上,飞矢便破空而至,箭无虚发。 地上满是人哀嚎,无数人放下武器…… 延达汗已是万念俱焚,却有一人抱着头,蹲在延达汗身侧,低声道:“大汗,你是黄金血脉,万万不可……沦落入蛮人之手,待会儿,万万不可泄露您的身份……” 延达汗此刻,心中怅然,可是……求生的欲望,却升腾而起。 他自然清楚,若是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既是绝望,又是恐慌,更加是心乱如麻。 若是连汉军,都可进入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宰杀鞑靼人,用鞑靼人最大的长处,击溃鞑靼军,那么……鞑靼……还有救吗?整个大漠,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此时,无数骑军下马,手持刀剑,将所有的俘虏看住。 延达汗下意识的抬眸,却见那永远冲在前的少年郎,却是一步步走向自己。 延达汗心都要跳出来,他抱着头,努力使自己和寻常鞑靼人一般。 可那人,却是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便驻足,他拖着刀,刀尖上,犹如滚珠一般的鲜血,滴淌在泥地上:“久仰大名!” 朱厚照说的乃是鞑靼语。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延达汗,似带嘲讽。 “我……我……”延达汗慌乱的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的眼里,杀气腾腾。 他忙道:“什么?” “不要装了!”朱厚照冷笑:“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到现在,还想在这里假装下去吗?” 延达汗惊住了。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正是自己的本名,自自己登上了汗位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叫过这个名字,甚至连延达汗自己竟都有些遗忘。 人们通常称他为大可汗,可现在……这个少年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朱厚照冷冷的看着他,笑了:“我早久仰你的名字,你可知道,自我七岁开始,我便亲眼看过你的画像,那个时候的你,可是雄姿英发,统一了大漠,关外之地,没有敌手。我花重金,从不少人那里,不但打探了你的相貌,得知了你的本名,你的那张画像,至今还悬挂在我的寝殿里,果然,今日我冲杀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因为,哪怕你的容貌,有些改变。哪怕画像的相貌,未必全然准确,可是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 延达汗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一个人……他七岁就盯着自己……这个人……他有病吗? 他不得不打量着这少年郎,这少年郎,虽是经过了风吹日晒,面上杀气腾腾,可依旧,还是没有脱离稚气。 而延达汗更觉得绝望的是,自己最后一战,竟就败在了这么一个人手里。 他已无法隐藏了,只得道:“不错,我便是鞑靼大可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四目相对。 朱厚照的目光之中,带着光彩。而延达汗,却是灰暗。 延达汗万念俱灰,完了,全完了。一切的功业,俱都成空! ………… 眼皮子打架,睡觉。 第七百八十三章: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新星 朱厚照延达汗,露出冷笑:“我还未出生时起,你便向我大明称臣,借此,来得到我大明的支持,击溃了大漠中的瓦剌部,一统大漠……再之后,你屡屡侵犯大明的边镇,时战时和,可谓是绞尽脑汁……” “瓦剌人,制造了土木堡之变,可是,在我眼里,瓦剌和鞑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我能记事起,我便知道,总有一日,你我……会会猎于此,因为……所有人,自小便对我说,我乃是承袭天命之人,是未来的上天之子,可在我看来,若只是血脉承袭,又凭什么是上天之子呢,上天之子,应上马斩杀贼酋,下海擒蛟龙,大明这外患,以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为最,这十年来,我无数次研究你们鞑靼人的战法,一次次,来琢磨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习性,哪怕是你们鞑靼人的生活方式,你们的饮食,我也不断去尝试,你今日落在我的手里,并不冤枉,今日我在你面前,是我无数次练习骑射,学习你们鞑靼语言,喝你们的马奶酒,用无数次血汗换来的。”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汗毛竖起。 这世上,还真应了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你们汉人说过,成王败寇,我今既兵败,无怨无悔!” 朱厚照笑了:“我知道你会这般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自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自称自己为大元皇帝,可今日,我便要告诉你,你所谓的大元,在百年前,就亡了,而今日,将再亡一次,你们永远,不会再有复起的希望!”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面上,掠过了一丝痛苦和复杂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接受现实,朝朱厚照跪下,磕了个头:“我愿内附大明,从此,为大汉效力。” 鞑靼人历来如此,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便请求内附,往往朝廷为了羁縻,会敕封他的官职。 大明对大漠中的政策,历来是如此。 倒不是妇人之仁。 而是任何人都清楚,大明根本无法控制大漠,杀死了一批人,就会有新的首领自大漠中崛起,灭亡了一个部族,也会有新的部族,成为关内的心腹大患。 朱厚照却是面无表情:“你错了,我不需要你!” “什么?”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一愣。 朱厚照高声道:“你没有资格内附,大明,也不需要羁縻大漠,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来大漠,便是要……” 长刀出鞘,却在此时,那刀尖闪过了一丝锋芒,而后,锋芒掠过了银光。这锋刃,却如闪电一般,狠狠的刺入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咽喉。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似乎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今日,会死在此。 他感受到了那利刃刺破自己的喉骨,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痉挛,他下意识的双手举起,死死的抓着刀刃,手心上,鲜血淋漓。 朱厚照的刀刃,在他的喉骨中一绞,一下子,血雾喷出,鲜血也如泉水一般,泊泊涌出来。 朱厚照道:“你记住我,我叫朱厚照!” 随即,拔刀,血箭喷在了朱厚照的裤脚上,朱厚照提刀,再不理会倒在血泊之中的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转过头,见无数鞑靼人惊恐的看着自己。 呼…… 终于……得偿所愿! 朱厚照眉一扬,掩不住喜色,他朝左右道:“割下他的首级,撒上石灰,拿他的手,请英国公去祭天,告慰列祖列宗英灵!” 说着,长刀回鞘,踏了几步,鞑靼人们,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他们惊恐不安,心里已绝望到了极点。 黄金血脉,自此断绝。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的阶下囚。 是人都怕死,尤其是,遇到了比他们更强的强者。 朱厚照已一跃,翻身上马,厉声道:“所有的鞑靼人,他们的刀剑和牛马,统统带走,将他们的干粮和马料统统搜出来,而后……就让他们滚!” 就……这么放他们走。 鞑靼人们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骑在马上,鞑靼人们畏惧的看着少年郎。 朱厚照带给他们的,是恐惧。 骑兵们已经开始动手,牵了牛马,甚至也懒得搜这些鞑靼人的身,让他们自行上缴武器和干粮。 至于以后,他们去做什么,何去何从,显然……这是他们的事。 朱厚照回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了马,将刘瑾寻来:“刘伴伴,本宫今日又杀了七个,加上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便是八个,现在,本宫已杀了多少鞑子了。” 刘瑾吃着肉干,满脸堆笑,他正待要开口回答,突然,脸上的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而后,刘瑾的脸,从僵硬,变得开始如丧考妣,口里的肉干也吐了出来,却是默然无声。 “可能……可能……” 朱厚照的脸上,怒气开始升腾而起。 “你忘了?” “奴婢……奴婢……” “你就光顾着吃!”朱厚照暴怒。 这些数字,他还要回到关内,去四处宣讲的,这个牛,他可以吹一辈子,尤其是方继藩那个家伙面前…… 可现在……这厮……竟忘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 这一路,洗劫了无数个部族,一路烧杀,数字太多,他脑里一片混沌,早就记不清了,本以为,反正有刘瑾记得。可是…… 朱厚照怒不可遏,冲上前去。 刘瑾下意识的便逃,被朱厚照追了足足半里地,才被追上,刘瑾愁眉苦脸道:“殿下,您听奴婢解释……” 朱厚照勃然大怒,按着刘瑾在地上,便是一顿狠揍:“让你吃,让你就记得吃!你这畜生,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想起来了没有,想起了没有……” 刘瑾被揍得面无全非,哽咽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气咻咻的站起来,还忍不住踹他一脚:“没有用的东西,迟早将你卖去爪哇国去。” 他骂骂咧咧,转身才走。 刘瑾则拍拍屁股起来,鼻青脸肿。 不过,方才他的哀嚎,是装的,太子殿下在气头上,只有让他解了恨,这事儿才能过去。 这一顿揍,不算什么。 刘瑾早已习惯了。 不就是挨揍吗? 当初在鄱阳湖,被那些水贼,不成日当沙包一样的打? 小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颧骨,有一点点疼,便摸出了肉干,放在口里咀嚼,没事人一般,去背起自己的铁锅和包袱。 一群鞑靼人,就这么轻易的被朱厚照放走了。 鞑靼人们几乎没有回头,去看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尸骨。 他已经死了,大漠之中,可能会出现新的主人,而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却已成了过去,鞑靼人是只会向前看的人,因为,若不向前看,这恶劣的大漠环境,无法令他们生存。 他们敬畏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骑在马上,火冒三丈的样子,令他们害怕这个可怕的杀神,会改变主意。 朱厚照却是浑不在意。 草原上的人越多,粮食却越少,又在此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会发生什么,几乎可以想象。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之后,这大漠之中,便再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了! 他拨了马:“再找一找,附近还有没有鞑靼部族!” “遵命!” 众人轰然应喏。 ……………… 方继藩尾随着英国公张懋班师,偷懒的感觉,挺好。 这倒并非是方继藩懒,实是方继藩为国为民,自知自己缺乏和人沟通的才能,主动退位让贤。 自己的儿孙已经够多了,这大漠之中,自己还有一个孙子要操心呢,也不知那孙子,死了没有。 但愿他还活着,依旧还有干了一盆火锅的实力,只有如此,小朱秀才,想来,也能平安无恙。 想到了小朱秀才,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疼,可怜的孩子啊,在京里胡闹倒也罢了,这去了关外,却不是他随意胡闹的地方。 至了京师。 早有人入京,去通报了消息,于是乎,欧阳志奉天子之命,早早在此等候。 见到诸军浩浩荡荡而来,英国公张懋的手臂,包扎的像猪肘子似得,挂在胸前,方继藩却是四肢完整,精神奕奕的打马在前。 欧阳志一看,眼圈就红了,先是上前,向英国公张懋行礼,而后到了方继藩面前,拜倒在地,跪在方继藩的马下,泪洒衣襟:“学生见过恩师,恩师陷身险地,学生远在京师,甚是挂念,今日恩师平安回返,又立大功,恩师言传身教,令学生钦佩不已。” 方继藩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心也软了,欧阳志,不愧是自己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啊,所有的弟子,都不够给他提鞋。 方继藩下马,到了欧阳志面前,搀扶他起来:“为师历来最器重的便是你,今日见你来迎接为师,为师心里高兴哪,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别乱和人说,为师生恐来迎接的是刘文善,不是你呢。” 远处…… 有一个叫刘文善的人,傻愣愣的站着,有点懵。 第七百八十四章:凯旋回朝 方继藩见到了刘文善,微微愕然,随即温和的笑了。 刘文善忙是上前来行礼:“学生……见过恩师。” 声音也是哽咽。 方继藩心里感慨,孩子多,就是烦恼啊,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之爱,要雨露均沾,送给所有的孩子,这些,毕竟都不是后娘养的,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你也来了啊,嗯,很好……” 刘文善起身。 方继藩上前,拍拍他的肩:“其实,为师是在督促你,毕竟,你年纪比你的大师兄年轻一些,你的大师兄,为人稳重,而你,脾气还需磨砺,为师用心良苦,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明白。” “这就好。”方继藩道:“到时,为师有极重要的事交给你做,走吧,我们一道入城,你们都能来,为师很是欣慰。” 方继藩重新翻身上马,刘文善忙是帮方继藩牵马绳:“恩师旅途劳顿,学生能伺候着恩师,就多伺候一刻。” 方继藩颔首:“走吧。” 穿过了门洞,张懋和方继藩在前,后头,是疲惫不堪的将士。 这凯旋之师所过之处,不免许多人欢呼,现在全京师都知道,英国公和驸马都尉击溃了鞑靼人,不但保护了大同,且获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 军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见过都尉……都尉公侯万代哪。”有沿途的百姓,竟是拜倒在地,朝着方继藩的方向,高声大呼。 “都尉公侯万代!” 许多百姓,纷纷红着眼睛,凝视着方继藩。 这令方继藩有点懵逼,啥,自己啥时候,这么出名了? 这是不是捧杀? 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怀疑。 太受欢迎了。 尤其是那些寻常的百姓,热切无比,方继藩打马到了哪里,便有人追到哪里。 反而是英国公张懋,灰溜溜的。 张懋忍不住咕哝:“这些百姓,吃错药了。” 方继藩龇牙,与张懋并马而行,就算是捧杀,方继藩也认了,捧就捧吧,先享受被捧的感觉再说。 他不禁道:“世伯,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哪,可不要胡说。” 当然,倘若有老百姓骂方继藩,方继藩一定要说,这群该死糊涂的刁民,打不死你们。 只是……看着一张张脸,露出崇敬的样子,那拜下之人,似是发自肺腑……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我……方继藩,果真是深入人心了吗? 前头牵马的刘文善被这一幕场景感动了,他一面给方继藩牵马,一面抬头看着马上的方继藩:“恩师哪,百姓们,现在对恩师,可是敬若神明这般,恩师在西山,活人无数,种植出了红薯和土豆,现在已经开始推广,不少百姓,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以往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半饱,可如今,一日可三餐,餐餐都能吃饱肚子。再有谁人不知,恩师在西山收容的庄户,个个都过上了好日子。这些百姓们,看在眼里,却都记在心里,更不必说,恩师种了牛痘,更是让多少人,免受天花之苦了。”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原来如此,可见,这世上还是有良心的人多,没良心的人少,当然,这些许的功绩,为师并不放在心上,名利,只是人的累赘而已,你谨记着这一点,以后可不要沽名钓誉。” 方继藩说着,朝街边的人招手。 街边上,顿时炸开了一般,许多人纷纷朝方继藩回礼。 方继藩面上虽是在带笑,可心里,竟隐隐有些感动,眼圈竟有些红了,哎……人心终是肉长的啊,看着这些纯善的百姓……这就是为啥,我方继藩两世为人,不贪图享受,却如此兢兢业业的原因,这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充斥着老朽,可这里……依然还有无数值得令人牵挂的东西,足以让方继藩,哪怕每日只睡六个时辰,也任劳任怨,捋起袖子,为这苍生百姓,贡献自己几分心力。 至午门,张懋与方继藩入宫。 在谨身殿,弘治皇帝已召集百官,等候这两位大功臣多时。 张懋和方继藩入殿,二人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了二人一眼。 他有些恍惚,竟以为,太子也回来了。 这些日子,魂牵梦绕,总惦念着太子,想着当初,那个个头只在自己腰间的孩子,他无忧无虑的牵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心,能感受到这小手的温暖,父子二人,在弘治皇帝忙完了公务,天色已晚时,二人偷偷出了宫,带着紧张的禁卫,在内城里夜游时的一幕。 无论平日里,弘治皇帝责罚过太子多少次,无论多少次,对他厉声喝骂,哪怕是太子,浑身都是缺点,可是……弘治皇帝,至今脑海里,依旧是这些场景,一幕幕,如走马灯似得,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无论这孩子做了什么,他依旧爱着这个儿子,父子可以横眉相见,可以彼此痛斥,可以冷言冷语,可以提起鞭子,吊起来狠揍,可是……父子之爱,却是不变得。 只这一刹那的恍惚,弘治皇帝回到了现实,他的眼角,竟是不自觉的,滑过了一颗泪水。 真的老了……再无法铁石心肠了,竟是多愁善感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哂然,凝视着方继藩,却觉得,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朱厚照吗? 他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啊。 他立不立功劳,都是其次的,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便一切皆好。 不过……好像英国公,胳膊绑的似猪肘子似得,吊在胸前,还真像,缺了一个胳膊一般。 “来,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可话到了此处,却突然哽咽。 “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忙是抬眸。 他虽在壮年,年不过四旬,两鬓,却早有斑斑白发。 身边的萧敬,忙是小心翼翼的提醒弘治皇帝。 这意思是,陛下小心失仪。 弘治皇帝忙用长袖沾了沾眼角:“此等大功,可喜可贺,英国公张懋,亲帅虎贲之师,与胡鏖战,不愧为张氏之后,将门无虎子,张卿家,你的手,怎么了?” 张懋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回话吗? 将门无虎子! 张懋拜下:“陛下,些许小伤,已有西山的大夫们,缝合包扎了,这些,都不碍事,臣等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离开了御座,起身,感慨万千之余,走到了张懋的面前,将张懋亲自搀扶起来:“不必多礼,张卿家,你且坐下说话吧,此战,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张卿家,功不可没啊。” 张懋哭了,道:“老臣,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弘治皇帝便拍了拍他的背,唏嘘一番。 而后,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这一次,方继藩立的乃是头功,若不是他,张懋怕也不敢寻觅机会,和鞑靼人野战,弘治皇帝道:”方卿家一直说,人是需求新求变的,人是如此,一家一国,也是如此。这都尉……都尉……”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都尉威武霹雳弹,明明就很顺口嘛,怎么好像,很绕口一样,看来,陛下还没有念熟,不过不打紧,多说几百次,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弘治皇帝微笑:“对,就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乃是方卿家所制,此战,有了此神器,方才大败鞑靼人,我大明的军士,比鞑靼人更勇武吗?又或者,比之鞑靼人,更加熟悉弓马?朕看……不尽然。朕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许多,大明对于鞑靼人的优势,并非是弓马更娴熟,士卒更加勇武,而是,我们比之他们,物产更为丰饶……我们……”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比他们更善于思考。这便是求新求变,方继藩,给天下的臣工,做了表率啊,而那些能工巧匠,也为此,立下大功,这些大匠们,可抵得上鞑靼十万铁骑。从今日起,工学院,要重视起来,不,要格外的重视,朕将赐传奉官,凡是有利国家的大匠,统统赐予传奉官爵。” 两班朝臣,无不惊讶。 所谓的传奉官,便是不经吏部,不经科举、选拔、廷推和部议等过程,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员。 这违反了当下的授官手续,却只是为了满足皇帝或者后宫中某个妃嫔或宦官的愿望。 当初成化皇帝,就受了万贵妃的蛊惑,授予了大量的人为传奉官,这些官员,搅和的大明朝廷,乌烟瘴气,以至于人们对此,痛恨无比。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立即罢黜了所有传奉官,坚持所有官员,都需科举出身,经过吏部的选拔,以及朝廷的廷推,以及部议的制度,来任免官员。 可今日,弘治皇帝,也算是开了先河,竟是要任一群匠人,为官员。 顿时,两班大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 还有。 第七百八十五章:我朱厚照回来了 匠人也可以做官? 这是否儿戏了。 许多人心里生出疑问。 可陛下态度似乎颇为坚决,现在反对,显然是极为不妥的,何况,这都尉威武霹雳弹,实力实是恐怖,此次,确实是大功,可见,想要遏制鞑靼人,此等神兵利器,确实至关重要。 而今,毕竟东林党还未崛起,朝臣们虽还爱撕逼,却也不至于,完全为反对而反对,因而,更多人虽是心里生出疑窦,却也不至于,玩的太大。 弘治皇帝道:“朕已命礼部和兵部,论其功绩大小,升赏所有有功的将士,两位卿家,都是劳苦功高,想来,也是乏了……张卿家,你身上还带着伤,且先回去休息。” 陛下出了此言,众臣只好纷纷出班:“臣等告退。” 方继藩也正待要告辞,弘治皇帝却是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 方继藩会意,便驻足留下来。 而后,弘治皇帝摆驾至暖阁,方继藩亦步亦趋,尾随着跟了来。 弘治皇帝坐下,凝视着方继藩,吁了口气:“继藩,你说实话,太子,能活着回来吗?” “陛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啊,得了脑疾,朕不逼着你,你绝不去做冒险的事,此次,朕是再三催促,你才乖乖去了大同,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在想,朕的儿子,若是也得了脑疾,想着出了门,便觉得可怕,那该多好啊。” “呃……” 方继藩怎么觉得这是在骂人。 方继藩脸一红:“儿臣说实话,儿臣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回来。” “……”弘治皇帝凝视方继藩,最终,叹了口气:“朕明白,朕也明白,无论你们说一百句吉人自有天相,朕其实都明白,太子去了大漠,那大漠……是何等的凶险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初,是朕不该让他去兰州,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方继藩听着,心里也难受起来。 他和朱厚照,虽非兄弟,却是胜似兄弟,他能理解朱厚照的志愿,也希望朱厚照能够一展平生之志,可是……一想到这个家伙,可能遇到危险,遭遇到鞑靼人,然后被鞑靼人围了,吊起来,狠狠的鞭挞一通,此后被鞑靼人各种羞辱,甚至,被斩下头颅,方继藩的心,便像是扎了一样的疼。 这翁婿二人,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默默不做声。 暖阁里,落针可闻,良久,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内阁几个大学士,都希望,皇孙能够开始启蒙学习,你怎么看待呢?” 方继藩一脸惊讶:“皇孙才多大,他和儿臣……,不,是他还是个孩子呀。” 似乎翁婿二人,都开始极力避免,去提及关于朱厚照的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你该明白,内阁诸卿们,所忧虑的是什么?” 方继藩沉默了。 没错了,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太子因为‘胡闹’,去了大漠,这已引发了内阁诸位大学士们深深的忧虑。 王朝的兴盛,头等大事,便是要求皇帝后继有人。 大臣们喜欢像弘治皇帝这样的天子,却受不了太子,毕竟……太子真的很容易让人犯心脏病啊,这庙堂之上,位高权重者,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呢。 因而,他们现在怕了,认为太子的本质就在于,打小被人过于宠溺,教育的太晚,现在……想要修补,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不要紧,还有皇孙。倘若太子有个好歹,这皇孙,便是皇太孙,这教育,非要从娃娃抓起才是啊。 方继藩道:“儿臣认为,这大可不必,太不妥当了,皇孙这个年龄,和他讲授学问,他听得懂吗?” 弘治皇帝却道:“可是他们说,这孩子未出生,还在娘胎里,尚且可以胎教,现在太子已可以牙牙学语,又有何不可呢?” “……”方继藩有点懵,老半天:“陛下怎么看呢?” “试一试吧。”弘治皇帝道:“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华,此前曾教导过太子,他是状元出身,噢,还是王守仁的父亲,此人,定有过人之处,朕想将他调回京师……” 方继藩心里想,居然陛下已有了主意,好吧,谁教不是教呢,便颔首:“儿臣虽有异议,可是陛下心意已决,儿臣也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哪。”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陛下说的是,臣没有异议了。” “朕还在想,皇孙只是个孩子,让他独自一人去,也不妥,不如让方小藩还有方正卿一同去,小藩是宫中养大的,和太子可谓是青梅竹马,有了小藩伴着,太子也不会认生。至于正卿,朕对这个外孙,有极高的期盼,他年纪虽小,可去听一听,也准没错,嗯,朕心意已决。”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这个…… 方继藩忍不住哀嚎:“陛下,小藩和正卿,他们是真正的孩子啊……” ………… 大同…… 一场大捷,使大同,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有大量的游骑,开始深入大漠,寻觅传说中的太子殿下。 可是……这大漠上万里,去寻找太子殿下,真如大海捞针,无数的消息传递回来,可结果……都丝毫没有讯息。 大同的总兵官邓雄急的上火,英国公和都尉早就吩咐下来,一定要有太子的踪迹,倘若没有,提头来见。 可这……怎么找啊。 他心里,滋生出了绝望。 却在此时,倒有一个斥候,得到了讯息。 在向北九百里处,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 他们将其中的一些衣甲带了回来,邓雄只一看,吓尿了。 这……是明军的衣甲,而且,有为数不少,都是禁卫的,太子殿下出兰州,带去的,既有一部分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也有一部分,乃是精挑细选的禁卫…… 这些衣甲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难道……被鞑靼人俘虏了,鞑靼人令他们剥光了衣服,可为何,他们要剥光衣服……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到底是为啥? 出事了…… 总兵官邓雄,觉得最可怕的事可能发生了,他一面继续派斥候打探,一面……火速奏报。 ………… 哒哒哒…… 哒哒哒…… 一伙鞑靼人打扮的铁骑,由北向南,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一个,正是鞑靼人打扮的朱厚照。 斩杀了鞑靼汗,朱厚照还觉得不够,又疯狂奔袭,四处烧杀,他很快发现,若是穿着鞑靼人的衣甲,靠近时,鞑靼人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防备,于是乎,索性击溃了一支鞑靼人的溃兵之后,毫不犹豫的,令他们脱下了衣服。 接下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鞑靼地域广大,消息蔽塞,被袭击的部族,牲畜继续杀绝,也不可能飞马去传递噩耗,其他的部族,更无法想象,会有大明铁骑,深入到大漠来。 于是乎,当他们看到蜂拥而至的铁骑,第一个反应,竟是以为大汗的兵马回来了,直到朱厚照亮出了刀,这时,想要反抗,为时以往。 草原上,牲畜几乎是被随意的杀戮,无数的粮草和马料,也统统焚毁。 甚至有时,朱厚照可以在一天之内,连续袭击三四个部族,效率之高,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 而现在……朱厚照终于觉得,够了。 自己的儿子,不知现在会走路了没有,哈哈……回家。 一千多铁骑,一路南下,刘瑾居然……胖了。 是的。 跟着太子殿下出征大漠,其他人都是又黑又瘦,刘瑾虽是黑了,却胖了,这家伙若说自己是出关,深入敌境数千里,纵横大漠,鬼才相信。 你见过那寒窗苦读的悻悻学子,读书还读的肥头大耳的吗? 刘瑾座下的马,扑哧、扑哧,好累啊,以至于刘瑾不得不不断的换乘马匹。 在经过了昼夜不停的狂奔之后,终于,远方………大同连绵起伏的关墙,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回来了!”一个骑兵,忍不住哭泣,跌跌撞撞的下马,恨不得跪下,亲吻土地,终于回来了。 而远处,一队大明的斥候,似乎已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 一千多人,鞑靼人的装扮,看上去衣衫褴褛,除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其他人统统都是消瘦,他们用望远镜,不断的观望,似乎……他们也没想到,在一场大捷之后,居然……还会有鞑靼人,敢于出现在此。 于是乎,斥候火速的发出了警报。 很快,留在此的一个小飞球队,立即派出了飞球腾空,整个大同,如临大敌。 数不尽的骑兵,蜂拥而出,预备将这猖狂的鞑靼人杀个片甲不留。 经此一场大捷,连明军,竟都膨胀了。 膨胀到,一听到了有了敌情,一窝蜂的出兵,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功劳,被人抢了似得。 朱厚照却是踌躇满志的看着无数的骑队出来,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于是顾盼自雄,腰杆子挺直:“来哪,将本宫的旗号,打出来!” 第七百八十六章:斩首万余 听了太子一声吩咐,众人立即打起了大明天下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大漠都督的旗号。 这旗号一出,大同出来的骑兵们个个有点懵。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哪。 不过,事有蹊跷,立即有人报城中总兵官邓雄,邓雄惊疑不定,召了镇守于此的巡按和中官刘寅来商议。 一听到大漠都督、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这刘寅却是一拍大腿:“诶呀呀,这……这……竟像太子殿下!” 邓雄有点懵。 都督、总兵官、大学士,还他娘的每一个官职,没一个是对的。 分明……这就是鞑靼人的风格,这鞑靼人,是人就一个太师、万户哪。 “怎么就像太子殿下了?” 刘寅却是激动的道:“咱和你说不明白,赶紧,派人前去打探。” …… 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乃是太子殿下的数十枚印章。 刘寅带起了他的老花眼镜,看着这眼花缭乱的印章,邓雄等人,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 “就是太子殿下了。”刘寅激动的泪流满面:“天可怜见啊,太子殿下平安而返,天……可怜见哪!” “快,赶紧,前去接驾,去接太子殿下大驾。” ………… 整个大同,已是沸腾。 却见太子带着千余人,带着三千多匹马,一千多将士,个个杀气腾腾,朱厚照左右四顾,他是极喜欢大同的,甚至曾谋划过,等自己做了天子,定要讲这行在设在此,待在北京城,算什么天子守国门哪,本宫要在大同,那才是门神呢。 不过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行在不设在大同,要设在捕鱼儿海那儿,深入大漠腹地。 邓雄等人见了太子,忙是接驾,拜倒:“臣等……” “少啰嗦。”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给本宫去算一下首级,还有耳朵。” 首级……耳朵…… 这一路,连续烧杀,杀人无数。 因为要行军,首级带着不方便,因而,除非是重要的人物,至少也该是水师上万户官这样的级别,方才有割下首级的必要。 至于寻常被击杀的鞑靼人,便只割下耳朵,装在石灰篓子里。 太子殿下发了令,谁敢啰嗦,邓雄忙是命书吏来,将首级和耳朵造册。 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朱厚照已是吃饱喝足,这大同文武官员,会同这中官,一个个围着太子殿下,各种嘘寒问暖。 朱厚照神气活现,门缝里看他们。 好不容易,等到书吏来了:“报………禀报殿下,今查:所得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 邓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千多人出关,斩杀了近八千人,这还没算上,据太子所称,他只杀反抗者,至于其他鞑靼军民,竟生生放走了。 哪怕是太子殿下没有吹牛,这八千人的战果,也是丰硕无比哪。 邓雄眼睛都红了,两腿发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他是总兵官,对于马政在熟悉不过,太子殿下是从兰州出关,抵达大同的,肯定是横穿了整个大漠,这就意味着,他所说的杀胡,是一丁点水分都没有。 似太子殿下这样的玩法,还真是少见。 这一次跪倒,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份,而是真他娘的服气:“殿下威武。” 中官刘寅也吓的脸都绿了,平时最爱拍马屁的他,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冷笑:“你们说威武不算,好啦,本宫也吃饱喝足了,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京了,走了。” 说走就走。 刘寅忙道:“殿下何不在此,暂歇数日,等……” 朱厚照摆摆手,说实话,这些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太low,在他们面前吹牛,一点滋味都没有,他赶着回家呢。 “休要啰嗦,刘伴伴,我们走。” 刘瑾吃的肚子有点撑,勉强的站起来,自肚子大了之后,刘瑾觉得自己点头哈腰,都有点吃力了,这对于一个宦官而言,仿佛是失去了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令刘瑾很烦恼,他想减肥。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邓雄和刘寅二人,不得不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一路挥别,心里很是遗憾。 见你浩浩荡荡的骑队,已是飞马走远,邓雄方是一拍脑门:“诶呀,奏疏,报捷的奏疏……” 刘寅冷笑的看他:“这捷报,只怕还走不过太子殿下呢,难道总兵官还没看出来吗?” 邓雄不禁遗憾:“方才,太子殿下说斩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是何人?” 刘寅有点发懵:“想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名字,事实上,哪怕是大同关的守将们,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大明历来称其为想小王子,又或者是鞑靼汗,这鞑靼人的名字,历来生涩,其实……也没必要记住。 ……………… 方继藩很是为朱厚照担心,宫中已下旨,命大臣教授皇孙读书,这使外间,添了许多的传言,有人认为,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不会出事的,方继藩心里想,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己相信小朱是个坏人。 就这么每日惴惴不安,突然,公主府这儿,却来了个道人,这道人登门,自称是龙泉观的弟子,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师叔公……” 说着,他便哽咽了:“李真人命小道来禀告师叔公……师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 说着,便是抽泣:“他老人家……仙游了……” 方继藩心里说,什么师公,我不认识啊,管我屁事,听都没听说过,死就死呗,和我啥关系,难道还想来碰瓷? “师公他老人家,仙游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师叔公的名字,他说,若是上天见了恩师,恩师一定会问起师叔公这小师弟……师公他老人家还说,不能对师叔公有所关照,真的是无言去见师祖啊。” 猛然间,方继藩想起来了。 卧槽……我师兄死了呀。 心……没怎么痛。 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而是,这鸟师兄、门生、师孙、孙子们太多了,若是哪一个都要有感情,我他娘的顾的过来吗? 那道人,却还想说什么。 却见方继藩已嗖的一下跑了,取了马,朝龙泉观狂奔而去。 “我的师兄哪……”方继藩撕心裂肺的大吼。 一路疾奔,至龙泉观,龙泉观这儿,俱是如丧考妣,人人头戴着孝衣孝帽,方继藩已是下马,李朝文率众弟子出来,拜倒:“见过师叔(公)……” 方继藩道:“何时故去的?” “启禀师叔。”李朝文眼里带泪:“今早卯时三刻。” 方继藩忍不住唏嘘:“临终前,说了什么?” 李朝文哭哭啼啼道:“本是要请师叔早些来的,可师父不肯,说是不要打扰你,见了面,免得触景生情。” “还有呢?”方继藩急切道。 “还有……”李朝文想了想:“师父命我,打理龙泉观,将本观发扬光大。” “还有呢?” “……”李朝文努力的想了想:“还有一些身边的事,交代了一番……” 方继藩忍不住道:“就没说,龙泉观这么多土地?” “土……土地……”李朝文一脸发懵。 方继藩痛心疾首道:“师兄走的太急了啊,当初,我拜见他的时候,他私下和我说,龙泉观乃是清修之所,这么多土地,乃是无用之物,留着,只会遭臭不要脸的人觊觎,不妨索性,统统献给朝廷……和我!” 李朝文更加懵了,有……有说过吗? 怎么不知道? 可是…………他脖子一凉,哪里敢说个不字。 方继藩捶着心口:“师兄啊师兄,你先走了一步,你……你的遗愿,我一定帮你完成,快走开,我要看师兄一眼,我要再见一见师兄音容笑貌。” 方继藩冲进去,当着师兄的灵位,狠狠磕了头,突然想到,朱厚照会不会也已死了,这时,竟真的有点悲从心来。 从前没心没肺,是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 小朱那家伙,至今没有音讯,而师兄……我方继藩最至亲至爱的师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竟走了。 “师兄……你死的好惨啊!”方继藩红着眼圈,捶胸跌足。这一次,算是真情流露,无论怎么说,人要讲感情的,人没有感情,和猪狗有什么分别? 李朝文早已追了上来,听了方继藩的话,吓了一跳:“师叔,师叔,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 “噢。”方继藩便又哭:“师兄,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你怎么就……怎么就仙游了,我定要禀明天子,为你修碑立传,我可怜的师兄哪。” 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师兄,又想到朱厚照,竟真的泪流满面,被几个弟子搀扶着,拉到了一旁的偏房里坐下,李朝文给方继藩斟了口茶,跪下:“师叔,现在师父走了,师叔辈分最高,怎么处理师父后事,还请师叔示教。” 第七百八十七章:太子殿下还活着 方继藩眼里还噙着泪,见众道人一个个看着自己。 作为他们的长辈,此时此刻,方继藩觉得自己该要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师兄,是你们的师父和师公,所谓长兄如父,师徒亦如父子,而今,师兄故去了,诶,我的心,疼哪,我这做师弟的,还有你们这些走后辈之人,定当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行事,我会入宫奏报此事,为师兄讨封,至于平日,师兄平日研究道经是手稿,你们要进行整理,要刊印出来,如此,才可使师兄的经典,能够流传于世。” 方继藩在此顿了顿:“再有,当然,也是最紧要的,就是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这是你们这些做后辈,定当做的事,若没有师兄,能有你们今日,饮水思源,你们要如本师叔这般……师兄,虽已死了,却活在我的心中。” “是。”众弟子们纷纷点头,个个眼睛通红,悲戚万分。 “不遵从师兄遗愿,便是欺师灭祖,这样的人,莫说师兄在天有灵,要教他天诛地灭。便是师兄不忍降下天罚,我这做你们师叔的人,也看不过去,不将这样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剁碎了去喂狗,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念!” 众道人只顾着哭,却没有感受到方继藩的杀气。 可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一眼满面肃杀的方继藩,立即道:“师叔所言甚是,师父的遗愿,弟子们一定遵从,他临终时交代的事,弟子们一定去办。” 方继藩颔首:“好的很。” 李朝文又道:“至于师父说,道观乃清修之地,不可留有地产,除留下供道观所需的千亩田产之外,这多余的土地,确实留了,非方外之人所愿。理应遵从师父的遗愿,捐献给师叔……” 李朝文比任何人都清醒。自己的一切,都是师叔给的。师叔可以将自己扶起来,成为真人,明日就可让自己和张朝先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只要龙泉观还在,香火就不会绝,这些田产,毕竟是龙泉观的公产,也不属于李朝文一人,现在师叔既然要,自当乖乖奉上,何况,这还真可能是师父的遗愿。 他李朝文,不是一个有大志气的人,本就小富即安,这个真人的名头,也是师叔通过祈雨挣来的……自然,无话可说。 方继藩只淡淡道:“其实,也该捐纳几百亩给朝廷,当然,不过给我和给朝廷托管,都是一回事,明日就去交割了地契吧,诶,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无用之物,真是……不妥,师兄他……师兄他……我心又疼了,你们都出去,我在此静静。” 方继藩留在道观里,为师兄守灵,在山上吃了一日的素,竟有点怀念起牛肉了,不过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想归想,却绝不会去做。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在灵堂里跪着,看着那灵位,方继藩竟有点心虚,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李朝文蹑手蹑脚的到了方继藩身后,拉了拉方继藩的袖摆,方继藩会意,便让一个师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方继藩则长身而起,随李朝文到了隔壁的耳房,这耳房里,正停着师兄的遗体。 方继藩先向师兄拜了三拜,方才道:“干啥?” 李朝文道:“昨日听了师叔的话,小道一宿翻来覆去,心里想着,既是师父的遗愿,龙泉观的地,是不能留了,这些年来,龙泉观托师叔的福,得了田产无数,小道昨日,忙命人连夜整理了地契,编造成册,这……是整理出来的大致情况,这两日,便将其,投献给师叔名下,师父说的对,清修之人,田产只是累赘,留之无用,师叔还在方内,得了这些田产,才是实至名归,将来,不知可以造福多少人。” 说着,他取出了簿子,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师兄的本意,是希望你们好好修行,不要被田产所累,诶,他真是一番苦心哪,罢罢罢,我且看看。” 低头一看整理造册的簿子,方继藩要吓死了:“怎么,土地竟又比从前还多了数倍。” 李朝文苦笑道:“这是师父的功德,自从师叔命小道祈雨,成功之后,人人都说龙泉观最是灵验,又说小道,乃是真神仙,小道哪里敢自称是真神仙啊,不都仰仗着师叔吗?可正因为如此,京中豪族,但凡是有婚丧喜哀之事,或要求取符箓,尽头找小道,自然,也免不得投献土地,或是赐一些香火钱,小道心里想着,银子留着无用,因而,一直都在购地。” 方继藩心里感慨,大爷,难怪人人想做修真呢…… 方继藩心里大致想了想,这土地,若是这算下来,这岂不是有六七十平方公里,好可怕,这么多地……且大多还连成了一片,其规模,已不下于当下北京城的城建面积了。 方继藩感慨:“为了师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说着,摇摇头:“明后日,我命杨管事来交割,师侄啊,师叔一向很器重你,似你这般根骨清奇,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你等着吧,将来有大用。” 李朝文垂泪,等的就是师叔这句话啊,现在师叔可了不得了,既是驸马,又深得陛下信重,他忙道:“小侄侍奉师叔,是应当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回头看了师兄的棺椁一眼,忍不住凄然道:“可怜了我的师兄,想到他故去,我心真疼。” 便继续去守灵。 到了第三日,宫里却来人,召方继藩立即入宫觐见。 方继藩只好除了孝衣孝帽,火速下山,至紫禁城,进入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已召集了诸臣在此,弘治皇帝显得忧心忡忡,他见了方继藩来:“继藩,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师兄故去,儿臣为他守灵,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昨天夜里,谨身殿起火,你可知道吗?” “这……”方继藩一愣,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惊诧,事实上,紫禁城在历史上有许多次起火的记录,宫室修了一次又修了一次,毕竟这紫禁城已历经了近百年,且京师多是天干物燥的气候,建筑为木制,一旦有了火星,就极容易酿成大火。 历来宫中起火,都被视为是凶兆。 弘治皇帝皱眉:“朕很是担心哪……今日,又得到了奏报,是从大同来的,说是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显然是兰州方面出关的人,可这些人,却是不知所踪,诸卿家议论,都说……太子可能凶多吉少,再结合这一场大火,这莫不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方继藩皱眉:“发现了大量的衣物?”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不错,方都尉,殿下他……”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是不要担心,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只是发现了一些衣物,算得了什么,而且,这宫中起火,本就是平常的事,隔三五年,几乎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灾,这本是平常的事,陛下又忧虑什么呢?” 马文升见方继藩安慰陛下,却忍不住道:“方都尉,太子殿下……诶……老夫真不知该如何说好,他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啊,而今,生死不明,且已凶多吉少……陛下忧心忡忡……” 显然,许多人有点急了。 太子这行为,实在过于冒失,好在现在知道此事的人,还只在小圈子内,倘若天下人知道,势必要哗然。 而今,每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忧心忡忡,难免会有怨言。 马文升跺脚道:“太子殿下这样做,可想过江山社稷吗,他是太子啊,从前,太子殿下,偶尔胡闹一些,倒也罢了,可现在……老夫一直憋着,不好说什么,可今日……实在无法忍受了。” 马文升起了头,许多大臣,都面带愠怒之色。 大家看着方继藩,仿佛就在说,你方继藩肯定和太子一伙的,毕竟,你们关系如此亲密,沆瀣一气,也未可知。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要出关杀贼,诸公居然还责怪,这是什么道理?保家卫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马公,这话,你就不对了,什么叫做太子胡闹,这样说来,这些守卫在边镇的将士们,抗击鞑靼,也是胡闹吗?说话要摸着自己良心,没有他们,何来京师的安定?”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方继藩却是态度端正:“说的就是一回事,我方继藩也是战场上回来的,我杀过敌,立过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自然也晓得,当大厦将倾时,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我很佩服他。而且,太子殿下,一定会活着。” “为何?”刘健眼眸猛张,莫非,方继藩知道一些什么? 方继藩道:“预感!” “……”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点懵。 那王鳌在一旁,一直闷着不做声,他是帝师,现在却忍不住道:“除了预感呢,还有吗?” “自然不只是预感这样简单,既然诸公要问,那么,确实还有!”方继藩道。 第七百八十八章:兄弟相见 一听方继藩还有话说,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俱都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沉甸甸的,说实话,这一封关于衣甲的奏报,只是加深了他的担忧。 可最可怕的,却是昨夜的一场大火。 古人总相信上天的警示,认为任何事,都会有征兆。 你看,这么一场大火来了,这岂不正说明,一场噩耗,即将来临吗? 他内心焦灼,拼命的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事实上,弘治皇帝的内心,已麻木了,他怕啊…… 怕就怕,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倘若如此,应当如何去面对呢?倘若如此,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努力的一切,终究都成了镜花水月。 方继藩昂首:“陛下和诸公,可还记得,臣对太子殿下的评价吗?太子殿下,绝不是一般人,想当初,陛下任儿臣为少詹事,教导太子殿下,这太子殿下,实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陛下和在座诸公,可曾知道,太子殿下,打小开始,便立下了宏愿,希望能够一雪前耻,报土木堡之仇?” “英宗皇帝,被胡人俘虏,难道这些前事,陛下和诸公们都已经忘记了吗?”方继藩显得有些愤怒。 “不,虽然陛下和诸公已经忘记,可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耻辱,陛下和诸公,寄希望于,太子殿下如你们所想象中的那般,去学习什么帝王之术,学习什么四书五经,你们认为太子殿下贪玩、顽劣,可你们是否想到,太子殿下为了他的这个志向,每日闻鸡起舞,可曾想到,他每日自学兵法,无论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刘健等人有些语塞。 他们觉得太子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 方继藩说的话,令他们有些羞愧。 是啊,你们有的是天子,有的是朝廷的重臣,可是……你们曾有这个羞耻感吗?你们还记得起,当初那不堪回首,强加在大明和列祖列宗身上的可怕记忆吗? 太子记得! 方继藩声音渐渐洪亮:“在太子殿下心里,帝王之术,可以驭下,但是这所谓的帝王心术,在鞑靼人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他认为四书五经,固然有其道理,可是,依靠四书五经,可以消弭北方无穷的祸乱吗?” “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太子殿下想要学习的,乃是平天下之道,总是有人说,马上得天下,却需下马治天下,可当今天下,何时有过安定,年年战乱,岁岁胡人侵入,可是呢,哪怕是灾祸就在眼前,人们却还是崇尚下了马的人,认为骑在马上的人,是耻辱的,是不该当的,是莽夫,陛下和诸公何曾想到,陛下和诸公所推崇的东西,正是靠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所为之捍卫的。” “太子殿下这些年,从未停止过学习弓马,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兵法,他是真正在用心的学,是发自肺腑。这些,陛下看不见,诸公们看不见,可是我方继藩,看见了。儿臣不担心太子殿下,是假的。可儿臣却知道,殿下早就学有所成,他对鞑靼人的了解,比全天下人加起来,还要多。他对兵法的运用,大明的文武,还有无数所谓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的人,都无法比拟。” 你怎么骂人? 马文升忍不住有点不服气的看着方继藩。 这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之人,不就是……自个儿吗? 方继藩道:“所以,太子不会出事的,这个世上,放任何人去了大漠,都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唯独太子殿下,不会!因为,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在大漠中存活,这个人,一定是花费了毕生心血,去真正分析研究鞑靼人的那个人,若论对鞑靼人的了解,太子,定是举世无双!” “陛下和诸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穿了,无非是看不起我和……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四个字,说的很轻。 言外之意是,我方继藩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是少詹事,陪伴和教育太子,太子殿下什么性子,有什么能力,我方继藩不知道?你们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 虽然方继藩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可方继藩的担心,和别人的担心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厚照的实力,这家伙,在军事方面,堪称妖孽。 你们可以怀疑他的运气,但是,不可以怀疑他的能力和居心。 一个人,绝不只是因为,贪玩,而十年如一日,去学习弓马和兵法的,这一点,若没有大毅力,没有大志向,是绝不可能做到。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也陷入了沉寂。 可马文升却还是叹口气:“太子殿下……他有大志,诶,老夫,确实无话可说,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他气喘吁吁,急的搔头搔耳:“陛下,陛下啊……陛下……” 众人凝视着这宦官,弘治皇帝本就心里悬着,听着方继藩的话,内心,又何尝没有反省。 太子……当真是那个,铭记着耻辱,为了一雪前耻,这才如此吗? 所谓的顽劣,难道真只是他的表象? “何事?” 宦官急切的道:“陛下,有快马来,有从兰州来的快马,在城外,他们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惊,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 “他回来了?”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凝视着这宦官,生恐,这宦官说错了话。 “你再说一遍!” “太子殿下……他回来了!”宦官道:“这个功夫,只怕已经打马入城?” “太子殿下,是从大同回来的。” 刘健等人,一脸惊诧。 大同,怎么可能是大同。 要知道,太子殿下,乃是从兰州进入大漠的啊,这兰州距离大同,数千里啊。 太子殿下,这岂不是说,太子殿下,直接横穿了大漠,而后,自大同入关? 倘若如此…… 众人纷纷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有点神! 方继藩听罢,也早已心花怒放。 原本还因为自己师兄的死,心里头,有一丁点的难过。 可现在,这一丁点对师兄故去的难过,一扫而光,没时间了,下次再怀念师兄吧。 方继藩眉一挑:“你看,儿臣就说嘛,太子殿下,再怎么样,哪怕是被鞑靼人撵兔子一般,保命却是足够了,肯定死不了,咱们大明的太子,非常人。陛下,儿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臣这些年来,其实也没教导他什么,忝为少詹事,实在是惭愧的很哪,也就平日,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坚定了一下他的志向,点拨了一点他的弓马,传授了一点兵法心得,诶呀,我得去接他了,陛下,告辞,告辞,我走了呀。” 方继藩嗖的一下,已不见了踪影。 小朱秀才就是这般,有时候总是缠着自己,讨厌的很,可这么多日子不见,竟是有点儿怪想念的。 方继藩健步如飞,出了暖阁,直接撞翻了一个宦官,那宦官诶哟一声,倒地,刚想脱口骂,一个银钉子便砸在他的脑袋上,纯银的,有十几两重。 方继藩随手丢下一锭银子,一面疾奔,一面道:“去买棺……去治病吧!” ………… 回……回来了……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他身躯微微颤抖,看着方继藩方才所站的位置,这小子,早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左右张望,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折腾够了啊。 回来了……也挺好。 很好。 太子殿下……在关外,吃了苦,想来,就收了心,或许,有了这一次的磨练,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成日想着雪耻了。 “陛下……”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道:“走……去午门,去午门看看。” ………… 朱厚照打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师。 骑在马上,数月不见,这京城,让他既陌生又熟悉,这出关,宛如离了人间一般,而今,回到这里,心里少了热血和冲动,却多了踏实的感觉。 他一路策马狂奔,大叫道:“叫个人去西山,喊老方来,本宫要让老方看看鞑靼汗长得有多丑!” 说罢,又道:“不对,这时候,天色还早,正午还没到呢,他十之八九在公主府呼呼大睡,叫个人去公主府,去将他叫起来。” 说罢,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在长街上,这街上的人,吓的面如土色,听到这急促马蹄,下意识的纷纷躲避,自然免不得一阵痛骂。 还是大漠里好啊,想跑哪儿跑哪儿,在这京里,连骑马都放不开。 朱厚照心里想着,一路奔驰,眼看着,要到紫禁城,前方,却见一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人,欢天喜地朝他招手。 那家伙,挺眼熟! 第七百八十九章:太子彰国威 方继藩…… 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家伙,今日起的这样的早。 朱厚照快马上前,大笑道:“老方,快看哪个贵人来了。” “朱贵人。”方继藩大叫道。 “……” 这名字,怎么又歧义呢。 朱厚照坐在马上,不禁脸微微一红,随即翻身下马,一把将方继藩抱住:“哈哈,老方啊老方,你竟是瘦了,是不是很挂念本宫哪,不打紧,哭吧,哭吧。” “不哭。”方继藩憋着,眼睛有点湿润。 说实话,自来到这个世上,有人将自己视为天人,有人视自己为人渣,有人同情自己,也有人对自己一脸鄙夷,又或者,有亲人给予自己关爱,可从没有人,真正如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一般,和自己真正平等的相处,这种情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完完全全,只是视彼此为朋友,如此而已。 可这如此而已的东西,却是弥足珍贵。 两世为人,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是何等的催人心老啊,以至于,方继藩变坏了,满是伪装,脑子里,各种和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思想和想法,也只有跟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才能交流,而且……对方居然信了,不只信了,还不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这样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现在,他回来了,还是活的。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庆幸。 朱厚照忍不住叉着手:“不哭就算了,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在大同。”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大同?大同做啥?是不是守边镇哪,害怕不?有没有觉得,鞑靼人青面獠牙,很丑?” 方继藩摇头:“不害怕。” 朱厚照勾着方继藩的肩,有一种老子已经和你拉开了档次的感觉:“你看看你,总是吓的要死,却还嘴硬。” 方继藩道:“哪里,真的不害怕,只是顺道,灭了几万个鞑子而已,鞑子虽然丑,可也是爹娘养的,有鼻子有眼睛,凭啥就说他们青面獠牙了。” “啥?”朱厚照有点懵。 几万个鞑子…… 灭了…… 而且这家伙,还比自己早回来。 朱厚照顿时想到,鞑靼汗所带的那一支北上的军马,全数衔接起来,一下子,全明白了。 方继藩兴冲冲道:“殿下,这一次,在大漠如何?” “……”朱厚照道:“不想理你,我要见父皇。” 朱厚照也不骑马,紫禁城就在眼前,他疾步而行,方继藩觉得事有蹊跷,想说什么,回头,却见圆滚滚的刘瑾,刘瑾迟疑的上前:“干爷……” 方继藩几乎不认得他:“您贵姓……” “刘瑾哪,我刘瑾……”刘瑾要哭出来。 方继藩仰天长叹:“大漠的水土,养人哪。” ………… 弘治皇帝疾步至午门,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着旧羊皮袄子的人快步而来。 见了这人,弘治皇帝驻足,身后的百官和宦官们,也纷纷驻足,人们拼命的向前眺望。 便见朱厚照一步步行来。 可能他受了一些小伤,走起路来,有些跛脚,等弘治皇帝终于认清,这个几乎像叫花子一般的人,便是自己的儿子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受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的危险哪。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声若洪钟,精神很足。 “来人!”弘治皇帝脸抽搐。 其实,他确实被方继藩的话所触动,他自然也清楚,这个儿子,有他的大志。 可是……这家伙这样的冒险,还能有下次吗?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如此落魄,有几分像太子? 不敲打一下,以后还不知要流多少血,出多少汗,吃多少亏呢。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给朕取鞭子来!朕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还敢不敢造次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要气死朕哪!” 宦官们犹豫着,谁也不敢去取,开玩笑,这是找死。 弘治皇帝自然也清楚,这只是恐吓,让这小子乖巧几日,免得被他气死。 刘健等人,看着朱厚照的模样,也一个个露出怪异的表情,他们心里有一种庆幸,这等上房揭瓦的孩子,幸好自家没有啊。 有人甚至心里想,我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我家儿子只涂脂抹粉披女装,可至少,他不作死哪。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责罚儿臣。” “你还敢说!”弘治皇帝本想上前,将朱厚照搀扶起来,本来父子相见,是好事,他极想牵着朱厚照的手,将他好好的领回‘家’去。就如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从前的事,不计较啦。 可朱厚照似乎永远都在弘治皇帝心软下来时,火上浇油。 朱厚照道:“父皇命儿臣至兰州,与鞑靼人作战,这是不是父皇的旨意?” “……”弘治皇帝绷着脸。 朱厚照道:“儿臣到了兰州,可兰州没有鞑靼人啊,儿臣在想,不成,父皇给儿臣的旨意是与鞑靼人作战,儿臣怎么能够抗命呢,所以,出关击贼,有错吗?” “击贼?”弘治皇帝嘴皮子哆嗦:“你自己说,你击贼,击到哪里去了?” “大漠呀。鞑靼人不就在大漠吗,当然是击去大漠。”朱厚照继续嘴硬,而后,还给弘治皇帝一个‘父皇,你肿么了,你是不是也脑疾了’的表情。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众臣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闹心……真闹心,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弘治皇帝冷笑:“朕何时准你,跑去大同的。” “这不怪儿臣。”朱厚照道:“怪只怪,这些鞑靼人,犹如土鸡瓦狗,儿臣带着将士,进入了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该死的鞑靼人,一丁点用都没有,毫无招架,儿臣是覆灭了一个部族,又忍不住向前再找一找看,结果又撞见了,他们就好像,总喜欢在儿臣面前晃荡一样,很是讨厌。父皇,你说儿臣面前,就有鞑靼人,儿臣和将士们,不将他们攻破,怎么对得住,这么多年,被鞑靼人袭略的军民百姓?” “……” 鞑靼人……如土鸡瓦狗………… 恐怕这个世上,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这番话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你方才说……”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在大漠,一路奔袭数千里,覆灭鞑靼部族大小六十余,斩首七千八百之众,杀其牛羊,数十万之众,烧其粮草、过冬的马料,无以数计。儿臣奉旨击鞑靼,今日幸不辱命,总算不辱太祖高皇帝之名,今日特来还旨!” “……” 这一下子。 整个午门内外,统统哗然起来。 大明居然有铁骑,真正的深入大漠的复地,攻族拔寨,一千多人,斩首近八千,还杀了这么多牛羊,烧了这么多粮食…… 狠,真的够狠。 这……只怕也只有汉书之中,冠军侯,才有此功绩。 可是绝大多数人,却看着朱厚照,虽是震惊,可随即,却有点不可置信。 毕竟,这玩意,太玄乎了。 弘治皇帝也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禁道:“是吗?” “正是!”朱厚照道:“儿臣拿门生张元锡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有一句虚言,便诛张元锡九族!” 方继藩站在朱厚照的身后,心里感慨,这,有点耳熟……太子学坏了啊。 张升站在刘健身后,本心里还颇为同情陛下,太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可一听,顿时心率开始陡升,面若猪肝,身躯颤抖,啥……啥意思…… 朱厚照随即道:“父皇若还不信,这些鞑靼人的首级和耳朵,儿臣统统带来了,就在后头,其中,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大漠之中,连日奔袭,且首级太多,多有不便,因而,只有鞑靼显贵,儿臣方才带回他的首级,至于寻常鞑靼人,不过是割下一只耳朵,以此表功,自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再到鞑靼所谓的王子、太师、太傅、太尉、乃至上万户人等,计有一百七十二人,这其中,无一人乃是老弱和妇孺……父皇不信,一看便知!” “……” 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 那马文升,忍不住道:“殿下,还囊括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朱厚照道:“自然是他,他便是鞑靼可汗,数次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便是他,此人老奸巨猾,实乃我大明心腹大患,今日,儿臣带来了他的人头,献给父皇,以此,彰显我大明威武!” 顿时,所有人像炸开了一般。 可能吗? 不像是假的。 毕竟太子声称带回了首级。 可既然不是假的,那么,这小王子,伏诛,就是真的了? 太可怕了,大漠之中,取鞑靼可汗首级,数千里奔袭,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啊。 方继藩在朱厚照身后,也顿时震惊,其实这个……连方继藩,都不敢去想,太夸张了,小朱,你吃枪药了啊? 第七百九十章:千年未有之功 延达汗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他是自太祖高皇帝,不断打击北元残敌之后,整个大漠,分崩离析,直到延达汗的出现,一统大漠。 大漠一统,就意味着,整个大漠,可以拧成一股绳子,不断的威胁整个大明,这也是为何,大明的北边边镇,日益变得紧张的原因。 此人乃是一代枭雄。 即便是一再战败,却总是能卷土重来。 满朝文武,还在为大同守军不能击杀延达汗而遗憾。 可现在……延达汗竟是死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不真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当真吗?” 朱厚照道:“儿臣不敢虚言,鞑靼可汗,儿臣便是化作灰,也认得他,当时,他正率数千败兵北返,儿臣和将士们,与他恰好相遇……” 数千败兵,与千余大明骑兵相遇。 哪怕是败兵,到了大漠,这些鞑靼人但凡还有马,也绝不是一千多个大明骑兵可以对付的。 这一点,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验证。 这更使人觉得蹊跷起来。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忙道:“太子殿下,这数千鞑靼铁骑,不是摆设,哪怕只是败兵,可臣听说,鞑靼汗身边,有极忠心和骁勇的金帐卫士,不容小觑,却是不知,这样可怕的鞑靼铁骑,殿下如何战胜他。” 其实不只是马文升,哪怕是弘治皇帝,甚至包括了方继藩,都极想知道,朱厚照到底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厚照看着无数双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心里不禁感慨,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起身,激动的身躯微微颤抖,抬眸,简洁有力道:“快!” “……” 快……快是啥意思? 朱厚照道:“骑兵的精锐就在于,快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集结,果断出击,趁其不备,决不可拖泥带水,一击得手之后,万万不可给对方站稳脚跟、重整旗鼓的时间,而需立即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使其永远陷入混乱,直至崩溃为止。” “这……就是鞑靼人的战法,当初成吉思汗能够驰骋天下,他的子孙们,灭国无数,依靠的,也正是这可怕的战法。”朱厚照挺着胸膛:“而我大明的骑兵,且不说绝大多数遇到了敌人,却犹豫不决,错过了集结的时机,有了战机,却不能抓住机会,立即出击,反而是踟躇不定;哪怕是发起了攻击,也瞻前顾后,一击得手,生恐陷入鏖战,又不敢返身果断继续出击,大明多年来,都没有真正优秀的骑兵将领,绝大多数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这样的人,哪怕给他天下最精良的骑兵,也无法制胜。” “成吉思汗,可以建立世上最强大的骑兵。我大明物产丰饶,难道就养不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可以做到,儿臣这些年来,一直所思所想的是,我大明,照例可以做到。可笑这延达汗,虽自称延续了黄金家族的血脉,承袭了其正统,却将他们老祖宗们,真正吃饭的手艺,丢了,儿臣观他们的战法,固然鞑靼人依旧还是精于骑射,可实则,和当初的铁骑,相去甚远,早没了当初的威。” 朱厚照眼睛微微阖着,目中掠过了精光,斩钉截铁的总结道:“此等只善于骑射的军马,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这口气,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倘若在从前,朱厚照这样的口吻说话,怕早被他父皇给拍死了。 你又来胡说。 可今日…… 众人凝神听着,一脸恍惚,是这样吗……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其实任何人只要想想,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大漠之中,遇到数倍于己的铁骑,既要你当机立断,又要你带着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发起攻击,更别提,杀入敌阵,出生入死,反复对鞑靼人突击,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勇气。 弘治皇帝看着这衣衫褴褛的朱厚照,突然有一种错觉。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不禁感慨:“继藩说的对啊。” 朱厚照一愣:“父皇,老方说了啥?”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夸你呢。” 朱厚照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呀,还是老方知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顺道他也夸了自己。” “……”朱厚照心里说,这果然就是老方,原滋原味,没有变。 方继藩尴尬的笑了笑:“主要还是夸殿下,我只是顺带的。” 此时,却已有几个骑士飞马而来,下马,他们手里抱着匣子,这匣子里,自是那鞑靼汗的人头,数人上前,远远的,君臣们便闻到了一股石灰的味道。 朱厚照道:“父皇,这便是那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人头,父皇不信,亲眼看看便知。” 弘治皇帝忙摆手:“不必看了,朕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他回头看了一眼百官。 刘健等人,已是彻底的惊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确实授首。 这是自土木堡之变来,对鞑靼人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一场胜利啊。 这场胜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太子殿下,竟是依靠鞑靼人的作战方式,彻底击溃了鞑靼诸部,甚至与数倍的鞑靼人进行骑兵对决。 鞑靼人的所谓弓马,竟彻底败于大明之下。 太子殿下……真的神了。 此刻,再回想起方继藩的话。 为英宗皇帝雪耻。 这英宗皇帝,乃太子殿下的曾祖父,十数年来,兢兢业业于此,此乃大孝啊,国朝以孝治天下,若以此而论,这太子殿下的行为,几乎无可指摘。 当然最重要的是。 你说这是穷兵黩武,却也不对。 因为……太子的打法,看上去很经济实惠啊。 李东阳笑呵呵的不断点头,省钱啊,一千多骑兵,如此大的战果,若当真一路烧杀,却没有戕害妇孺,道德上,无可指摘,且还严重的破坏了,大漠本就脆弱的经济,斩杀了延达汗,整个大漠,势必群龙无首,少不得,又是一场各自为战的纷争。 鞑靼分裂,指日可待,大明三十年内,北方再无外患。 这不正是他这个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所期待的吗? 李东阳上前,朝朱厚照行了一礼:“殿下大孝之心,臣钦佩不已。” 他没有去提及战果,说实话,作为内阁大学士只谈兵,就显得格调低了,这是仕宦们天然的思维,所以他着重强调的,乃是大孝,大孝这玩意,很高级。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惭色,心里说,糟了,兵部花了这么多钱粮,也没多少战果,太子殿下开了这个头,以后,兵部再花大银子办小事,只怕日子真没法过了。 可无论如何,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自知太子要立此大功,何其难也,这兵马调度,此等勇气,每一个,都说的轻巧,可世上,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马文升一脸羞愧,直接拜倒,行了大礼:“臣马文升,忝为兵部尚书,素来无功,尸位素餐,实是无地自容。殿下以千骑讨贼,获贼酋首级,斩杀巨万,此功,足以光耀万年……” 那王鳌、张升人等,心里也是震撼无比。 虽说张升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太子殿下你没事拿我全家发誓做啥,招你惹你了,可元锡,也跟着太子殿下出了关,他本就心急如焚,现在太子和元锡不但回来,还立有大功,此时还能说啥,夸张的道:“殿下之功,千年未有也!” 众人侧目看着张升。 张部堂,有点夸张啊。 尺度直接拉到了一千年。 可细细想来,太子是千年未有之功,他儿子是啥功。 王鳌亦朝朱厚照拜下:“臣此前,对太子殿下,多有腹诽,今太子殿下护国安民,臣也服气了。” 大孝、经济实惠,还斩了贼酋。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起来。 再没有人认为,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非要出关作死了。 士大夫们就认这个。 刘健和谢迁心里,也不禁感慨,从前总说顽劣、顽劣,现在方知,太子殿下,是有极大的闪光点的,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忍不住要将手叉起来,面庞激动的通红。 方继藩再后头一看,就知道朱厚照定是死性不改,站在他身后,猛地一扯他的后襟。 朱厚照明白了,手又放下。 老方这方面,简直就是现成的教科书。 朱厚照一副谦虚的口吻:“这不算什么,倒是本宫,很是惭愧,只立了些许功劳,却受诸位师傅,如此夸张。这些功劳,却多是父皇圣德,将士们用命的结果。” 想了想…… 又添了一句:“也亏得继藩,平时传授了本宫一丁点东西。” 方继藩立即道:“惭愧啊,惭愧,没有教授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自学成才,殿下太谦虚了,臣等,不及殿下万一!” ……………… 第一章送到,早上六点起来,写了两千多字,然后去上课,上完课人家约着去吃饭,老虎一个人赶回宿舍码字,终于赶紧更新了,惨哪。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一章: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见此情此景,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朕子有大志,且是有大孝之人,今斩贼酋,足以告慰祖宗之灵。”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四顾左右:“让御医去问问,英国公的伤好了没有。” 说着,上前,凝视着朱厚照,这个家伙,臭烘烘的,晃着脑袋,乐。 这表情,从前看着很讨厌,没个正形。今日想来,却觉得,这有什么,挺好看。 他牵着朱厚照的手:“来来来,和朕入宫。” 弘治皇帝拉着朱厚照,入午门,进入紫禁城,诸臣和宦官纷纷亦步亦趋尾随。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感慨道:“厚照,你长得比朕还高了。” 朱厚照便驻足,摸着弘治皇帝的头顶,手比划了一下,恰好,手平齐的抵到了自己额上,方才道:“是啊,父皇,高小半个头,有一寸。” 弘治皇帝:“……” 方继藩在后感慨,太子殿下真是讲究人啊,匠心! 待行至谨身殿,那里,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一群匠人,正在禁卫和宦官的督促之下,进行修葺。 弘治皇帝驻足,手指着那谨身殿道:“昨夜,这里起了火,可把朕吓坏了,还以为是触怒了上天,而来了灾祸,谁料,竟是喜报,厚照啊,这是上天,给你来报喜来了。” 朱厚照想了想,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免得说乌鸦嘴。 方继藩则在后头,凝视着谨身殿,这火,烧的可不小啊。 不过……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什么,像是一下子,有了灵光。 顿时,方继藩激动起来。 一旁的刘健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噢,有,想到太子回来,喜不自胜,高兴的不得了。” 刘健便微笑,再没有说什么。 等到诸人至暖阁。 弘治皇帝坐下,叹口气:“这喜报固然是好,只可惜,谨身殿乃宫中大殿,此番修葺,却需花费一些功夫。” 众臣都不做声。 修宫殿是要钱的。 尤其是宫中要修葺宫殿,别看只是一次重修,可银子下去,可海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内帑充足吗,但愿陛下别打国库的主意。 弘治皇帝只这么随口一说,见诸臣都在装傻,心里便感慨,果然……诸卿都很小气啊,个个不吱声,这是害怕向他们索要钱粮了。 “咳咳……”方继藩咳嗽。 弘治皇帝抬眸。 方继藩拜下:“儿臣有话说。”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有何事要奏吗?” 此时,弘治皇帝心情很不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功劳,震铄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朱厚照印堂发红,老方这么吹嘘下去,不得了,今夜都睡不着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道:“而今,这宫中,又年久失修,朝廷为了修葺紫禁城,花费实在是巨大,儿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疼……儿臣以为,不妨,就让陛下,新建别宫,用以养性,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新建宫室。 一下子,所有人打起了精神,方继藩,你想做啥?添什么乱? 其实紫禁城的住宿条件,确实很糟糕,毕竟,它更多代表的是政治意义,反而生活起居方面,多有不便,何况,这是木质的宫殿,时间一久,就难免处处都要修葺,这……确实是很令人烦恼的事。 所以明清两代的皇帝,都对修建园林很有兴趣,如历史上,朱厚照做了皇帝之后,便兴建了‘豹房’,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厚照都待在豹房,不愿在紫禁城了。虽然这修豹房,被后世的皇帝们批判,可嘉靖皇帝一面批判自己的皇兄糟踏钱,二话不说,却也将这豹房重新修葺一番,改了一个名儿,便自己搬去了豹房里修仙去了。 可新建宫殿,是极恶劣的事,毕竟花费太大了,再加上一旦开始兴建,宫中和工部的人上下其手,往往造价,比之寻常的建筑,靡费有十倍之多。 百官们,历来对皇帝修新宫是极避讳的,也只有朱厚照这傻缺,才如此任性,在历史上顶住了压力,给后来的大明皇帝们谋了福利,结果他自己,被人骂了几百年。 现在方继藩你一个驸马,你跑来说要修新宫,这不是作死吗。 何况,当今皇帝,只怕也不认可这样的奢靡浪费的行为才是。 刘健忙道:“方都尉,不可,紫禁城已规模广大,何须建新宫,方都尉,不要玩笑。” 他是有点急了。 说实话,若不是方继藩是自己儿子的师公,自己真想拍死他。可不管怎么说,刘健对方继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生怕方继藩继续作死,到时惹的满朝鸡飞狗跳。 谢迁等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方都尉是个孩子,哈哈,不要开玩笑。” 弘治皇帝自然对建新宫的事,虽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欲望,可顿时,又想到那花了如流水一般的银子,顿时打消了念头,压压手:“继藩这是好意,他是朕的女婿,说这些话也无不可,不过……继藩啊,朕可不能奢靡无度,此事,休再提了。”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陛下,儿臣,是认真的。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而我方家,更是世受国恩,儿臣想到陛下的居所,舒适竟远不如寻常百姓之家,儿臣……心里……疼啊……” 他捂着自己心口。 脑疾发作了? 平日不是这样的啊。 君臣们都有点懵。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所以,儿臣打定了主意,要为陛下,建新宫,新宫的名儿,儿臣都想好了,叫圆明园!所需的银子,儿臣全……出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方继藩……出了? 他还真建? 这方继藩……何时这么舍得了? 弘治皇帝心里震惊,还是摇手:“不必,不必。” 方继藩哭了,抽泣道:“陛下啊,儿臣受陛下洪恩,而今,总算挣了一些银子,这银子,放在那,又有什么用,自然是孝敬陛下要紧,这紫禁城,隔三差五起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儿臣心里怎么放心的下,儿臣决意要建,请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恩准,请陛下放心,儿臣修建这新宫,不要陛下一颗粮,也不需国库一粒米,这银子,是合该儿臣出的,若是陛下不肯,儿臣宁愿撞死在此。” 就是这么刚烈。 朱厚照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啥……这啥意思,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刘健等人,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们都在猜疑,这家伙是不是脑疾犯了,敢情他真是个败家子啊,上赶着给人送银子,倘若平西侯有知,非要气死不可。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心里想,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点心意罢了,那就让他建吧,虽说,方家肯定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银子来,建设什么新宫,大抵,也就是建一个华宅,表达自己的孝心罢了,他既如此,朕怎么忍心拒绝。 看着这女婿,弘治皇帝心里舒服了许多,还是女婿好啊,比儿子还好,弘治皇帝微笑:“既如此,那么朕……便恩准了,有劳你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眉飞色舞:“儿臣遵旨。” 方继藩觉得美滋滋。 论起建皇家园林,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上一世,曾有幸参访过圆明园,进行过一些圆明园的历史修复工作,许多资料,大抵都有些记忆,我方继藩,弄出一个圆明园来,美滋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方继藩竟真将这旨意当了真,大家也只以为,方继藩只是意思意思,自然很快,也就没人在乎这件‘小事’了。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倒是开始关心大漠的事来:“而今,太子斩了鞑靼可汗,可谓是劳苦功高,这大漠,只怕会发生异常巨变,朝廷要时刻关注,倘若有新的枭酋借此鹊起,也需小心防范,诶,这大漠之中,哪怕是诛了一个枭酋,可用不了三十年,便自然会有新的枭酋一跃而起,这些鞑靼人,桀骜不驯,有时,真令人头痛。” “陛下……” “父皇……”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异口同声道。 弘治皇帝看着二人。 朱厚照谦虚的看着方继藩:“你先说。”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不用担心,这大漠,从此之后,自此永为我大明所羁縻,再不可能有什么枭雄鹊起了。”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用不了多久,儿臣敢保证,到时,这大漠的军民,会争相依附我大明,只要我大明能妥善安置,这大漠,从此便永为我大明屏障。” 这家伙也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厚照其实想说的,也是这个,毕竟,当初这个是方继藩教授自己的,他忙不迭的点头:“不错,老方说的对,父皇勿忧!”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二章:真命天子 听了这方继藩言之凿凿的话。 众人无言。 似乎,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问:“何以见得?” 方继藩正待要说。 可朱厚照却忙道:“父皇,到时便知道了,何须问这么多做什么,儿臣刚刚回来,得去换一身衣衫才是,老方和儿臣许久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说。” 弘治皇帝只好摇摇头,无奈的样子:“你们去吧,记得,待会儿要入宫,给你母后问安。” 朱厚照忙是称是。 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溜了。 …………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舒坦啊,我儿子比较厉害,嗯……实打实的。 他四顾左右:“诸卿,听了继藩的话,可有什么说的?” 刘健有点懵:“老臣心里也是纳闷,这方继藩所言的鞑靼人争相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都懵了。 大明在大同,痛击鞑靼,而太子殿下,则直接深入大漠,一路横扫。 按理来说,鞑靼人理应对大明恨之入骨才是,争先依附,怎么听,都觉得玄乎。 君臣们大眼瞪小眼,此时,谢迁不禁捋须笑了:“陛下,刘公,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句玩笑而已,反而却因为,他的一句玩笑,却惹得咱们纷纷猜测……” 众人一听,俱都哂然。 是这个道理。 而今,大家对于方继藩的话,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信任’,现在他就算是说明日天上会下刀子,说不定,这满朝君臣,都可能会讨论个大半天。 这……矫枉过正了吧。 也许……还真是一句玩笑。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还是不错的,他还晓得疼惜朕,给朕修新宫,方家忠良辈出,尤以继藩为最,朕心甚慰啊。” 此言一出,刘健等人心里酸溜溜的,可是这个时候却不敢接茬,总不能说,其实老臣,也很疼惜陛下的,来来来,老臣有一点家产,全部给陛下了。 毕竟,大家都要过日子,君臣恩义是另一回事。 暖阁里,陷入了无比的尴尬。 王鳌有点气不过:“我看哪,方继藩至多,也就修个宅子罢了,不算什么宫殿。” 弘治皇帝心里自然清楚,这修宫殿贵着呢,可哪怕方继藩只是修一个宅邸,不也表现出了孝心和忠心吗? 弘治皇帝微笑:“也罢,朕很想看看,方继藩到底修多大的宅子;也要看看,这方继藩口口声声说,鞑靼人会争先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诸卿,没了这鞑靼可汗,朕……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啊……” 他一声感慨,犹如做梦一般。 ………… 方继藩是真打算修园子。 不,是新的宫殿。 自己是个有孝心的人,不客气的讲,这天底下,谁有我方继藩对老泰山好哪,自从自己娶了妻,一下子,全天下的女婿孝心的平均值,拉高了不知多少点。 所以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要修园子,他也有一个梦想,也想修个园子,紫禁城和东宫确实住的不自在,人家寻常百姓,有了银子,还晓得建新宅呢,可瞧瞧自己,住着的,却是百年的老房子。 他昨日去见了母后,很是神气,今日来寻方继藩,就恨不得在自己额上写着大破鞑靼的字样了。 名垂青史啊。 方继藩昨夜睡得少,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了许多草图。 这皇家的新宫殿,得仿圆明园而建,规模嘛,要大,我方继藩是缺银子的人?我方继藩缺的只是良心而已。 吹过的牛逼,得算数的! 见了朱厚照来,方继藩便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工部,不是要修宫殿吗?咱们得选址。”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方很讲信用啊:“好啊,走走走,同去。” 到了工部,说明了来意,工部这儿,不敢怠慢,工部侍郎陈岩,亲自陪同朱厚照和方继藩选址。 只是地址选在哪里,工部这儿,却拿出了几个方案。 方继藩冷笑道:“选址在哪里,当然得看风水,是你们工部说的算的吗?倘若风水不好,将来影响了我大明国运,你担待的起?” 陈岩身躯一震,好,惹不起你:“都尉说的也有道理,下官这就先命人前去堪舆。” 方继藩叹了口气:“陈侍郎,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都尉……是驸马啊。”陈岩惊叹的道。 方继藩叉起手:“你错了,我乃正一道第四十六代传人,当今龙虎山大真人,还需叫我一声师叔公,我的师侄,乃是朝廷钦赐的真人,为朝廷祈雨的那个,而今,掌龙泉观,这龙泉观,乃正一在北地,第一名观,得自正一老祖师们的真传,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堪舆?班门弄斧吗?来,叫我那不成器的师侄来,他是真人,问他就是,其他人,我信不过,谁晓得是不是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这宫城选址,乃是天大的事,下三滥的人,能放心吗?” 陈岩一听龙泉观真人的大名,顿时肃然起敬,那位祈雨的李朝文真人吗?此人……确实是道法精湛啊,京中之人,谁不晓得他是半神仙,有他来,确实放心。 陈岩忙是颔首:“快快有请真人。” 李朝文乖乖的来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拜倒:“见过师叔。” 而后,才朝太子行了礼,等见到陈岩便站起来,只向陈岩淡淡的打了个招呼,他是正二品的真人,后台又是当朝驸马,自然不觑一个侍郎。 方继藩朝他点头:“小李啊,有一件事教你办,这是大事,不可懈怠了,而今,宫里要建新宫选址,你是正一道真人,却需寻访一处佳地才好……” 李朝文立即道:“有啊,有啊,师叔,小道近日来,发现有一地,竟有金龙自天而降,此地,实乃洞天福地,小道当时还嘀咕,好端端的,怎会有此异想,现在师叔一问起,真是巧了。” 朱厚照还以为,这选址还需很多功夫呢。 谁晓得,还有现成的。 陈岩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代的人还真信这个:“真有金龙?” “金光闪闪。”李朝文只朝陈岩含蓄一笑。 陈岩忍不住道:“不知真人所指的地方,在何处?” 李朝文道:“拿舆图来。” 不多时,便有人取了舆图,陈岩低头,顺着李超文的指头看去,却见这所谓的佳地,就离京师不远,数十里地,可惜……这里不属于皇家林园,附近虽有山,可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河倒是有,现成的。 “此地……离龙泉观很近哪。”陈岩想起来了。 “正是此地。” “这地方……”陈岩有些犹豫,距离太尴尬了,你说建一个新宫,距离京师有一段距离,陛下若当真去住,嫌远了一些,捯饬起来,麻烦。好几十里地呢!远一些倒还好些,至少陛下可以去尝个新鲜,可这里,和京师有啥不同? 方继藩微微笑着:“要不,另外选个地方。” “不可,不可。”陈岩忙摇头:“要选,就得选吉地,李真人说此地最吉,那就没有错了,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 “噢,原来是这样。”方继藩低着头,看着舆图,突然惊诧的道:“呀,这不是我家的地吗?” “……”陈岩诧异的道:“方都尉,在此,也有地?” 方继藩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天命啊,难怪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总是告诉我,要给陛下修宫殿,原来,竟是因为,我握有了这一块吉地,这样的地,不是我方继藩能够拥有的,我当在此修建新宫,献给陛下。” 陈岩呼了一口气,心里想,你是不是傻,出钱出地,就给陛下修宫殿,你是驸马都尉,陛下再青睐你,也不是你这般的,太败家了。 陈岩便道:“这个好说,我一定奏报陛下,这地的事,就算是定了。” “定吧,定吧,就这儿了,我方继藩公忠体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都不皱一下眉头,这是应当的事。过几日,我让人将宫殿的图纸,送来工部,陈侍郎,咱们下次再会。” 朱厚照一直盯着舆图看,心里忍不住咋舌,世上真有金龙?好厉害的样子,他不由道:“李真人,本宫能看到真龙吗?” 李朝文微笑:“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当然能看到。” 朱厚照不禁道:“可是,为啥本宫没见过龙。” 李朝文正色道:“龙无常形,千变万化,它可能是一花,可能是一木,可能是一果,也可能,已幻化为人……” 朱厚照感慨道:“下次再见到龙的时候,定要通知本宫。” 说着,朱厚照一脸期待,和方继藩自工部出来。 李朝文忙是兴冲冲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亲昵的道:“师叔……” 方继藩回头,怒容看着他:“滚,傻乎乎的东西,一点都不懂的避嫌,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亲昵,合适吗?” “噢,小道明白,小道明白,小道告辞,告辞了。”李朝文吓的脸都绿了,忙是行礼。 ………… 还有。 第七百九十三章:大快人心 为了这营造宫殿的事,方继藩可真是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他先是请了诸多著名的匠人来探讨,除此之外,还专门从佛朗机的俘虏之中,寻了人,和方继藩一起,绘制图纸。 既要营造,就要建最好的。 这是方继藩的原则,让老丈人和岳母享受,是方继藩毕生的心愿,谁让自己……三观奇正呢。 一番功夫下来,大抵的草图便算是完了,朱厚照这几日,都跟着方继藩,他不太明白,方继藩到底要建个啥,问题在于,方继藩为何,对这个,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兴趣。 草图大抵的绘制完毕之后,接着,却需送工部核验。 毕竟是皇帝的居所,一丁点都马虎不得,哪怕是方继藩掏钱,也是如此。 …… 弘治皇帝清早特意去给太皇太后问了安,随即便至暖阁,刘健等人,照例的请见。 众人坐定了,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端起了茶盏,笑吟吟的道:“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天降了金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刘健也觉得诧异,他其实对这解梦之事,也有一些兴趣,虽然公务繁忙,可偶尔,也喜欢研究这个。 自打工部择定了新宫的位置,送到了弘治皇帝这里来,弘治皇帝听说竟有如此吉地,或许是因为弘治皇帝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还真梦上了。 弘治皇帝正待要绘声绘色的说起,外头却有宦官来,道:“陛下,工部送来了新宫的草图,乃方都尉亲自与诸匠人绘制的,说是草图,只是大致的雏形。”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继藩,还真较真了。” 刘健等人,也莞尔,心里却嘀咕,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召了工部侍郎陈岩进来,陈岩将草图献上。 说是草图,却是不少,足足数十张图纸,足足有一沓,弘治皇帝取了第一张看,接着是第二、第三…… 越看,越是疑惑,忍不住愕然抬眸,看着工部侍郎陈岩:“这……当真是方卿家呈上的?可行吗?” “可行。”陈岩道:“臣看过,虽有许多稀奇的建筑,可大抵,是可以营造得出的。” “占地竟有千余亩?”弘治皇帝惊骇的道。 要知道,这紫禁城,也不过是千亩地啊。 可是方继藩,竟是要营造一个,和紫禁城同等规模的新宫? 这家伙……疯了吧,这要花费多少钱粮? 疯了,绝对是疯了……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方继藩这小子……这是何等的厚礼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岩:“陈卿家,你来说说看,倘若以此图纸来建造新宫,需花费多少?” “这……可没数。”陈岩苦笑:“可倘若,要以紫禁城为规模和雕梁画栋,臣斗胆预计,只怕至少需千万两银子。” 千万…… 弘治皇帝觉得疯了:“这家伙,定是在开玩笑!” 千万两银子,可是大明三年的银税收入,绝对是惊人的财富。 其实这银子,因为方家挖煤和西山的许多产业缘故,勉强,也能凑出来。 可这几乎等同于,直接把方家的家当,全部砸进去了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太厚了,告诉方继藩,要缩减规模!” 刘健等人,听的也懵了。 千万两……方家这是打算干什么,打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啊? 这几乎形同于是砸锅卖铁了。 若是平西侯知道此事,多半会立马从贵州赶回来,拍死这个败家玩意吧。 众人突然意识到,方继藩这家伙,竟是认真的,瞧他这热闹劲,一点都不像是耍花枪? 难道脑疾真的犯了。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 工部侍郎陈岩却是苦笑:“陛下,方都尉说了,这是他的心意,他决心已定。方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为陛下修宫室,乃是理所应当。陛下若是不肯让他修,他宁愿去死!”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不让他砸锅卖铁,他就宁愿去死? 刘健等人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样的女婿好,真的好。 一下子把所有的女婿,都比下去了。 就算泰山乃是皇上,可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可同时,他们很庆幸,还好……自己的儿子,不是这样的,若是这么个脑残玩意,传宗接代都不必了,也要打死你。 弘治皇帝皱眉:“这可不成,不成,若如此,朕实是心里不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太老实了,忠厚啊……”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有一点点小小的感触,惭愧啊,当初公主下嫁的时候,才给了多少嫁妆啊,现在………人家却对自己,如此的掏心窝子。 “这人若是太忠厚,也不成,这么傻乎乎的,人家会欺负他的,老实人吃亏啊。”弘治皇帝仰头,皱眉,为方继藩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刘健和李东阳三人,却只有傻眼的份。 ………… 方继藩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有了草图,便要开始招募人手了。 技艺高超的匠人,那些个能工巧匠,还有有一定设计能力的匠人,方继藩一一寻访,这一点,工部十分配合,这是给皇帝修宫殿,谁敢从中作梗。 此后,还有数不清的石匠、木匠。 所谓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其实远不止这些,方继藩要将这宫殿,修的更豪华,若是紫禁城需要千万两银子,那么,方继藩至少也需三千万两银子的规模。 当然,三千万两和紫禁城的千万两都是虚数,因为宫里的宫城,多有克扣,哪怕是一块木头,原本不过十两银子,可能报上去的,就成了六七十两,若是遇到黑心的,甚至还要多。 而方继藩既然亲自主持宫殿的营造,却没有宦官和官员从中使坏,所以方继藩预计,五百万两,就足够了。 可哪怕是五百万两的现银,也不是方继藩说拿就拿得出来的,他得四处筹措,想尽办法,从自己的家当里,挤出来。 这是一项极大的工程,在招募了无数的匠人之后,便是四处招募劳工了,而后,便是地面的找平,打下地基,不只如此,所有的主要的建筑之下,都需有‘地暖’,还需有专门的排水沟渠,还得专门搭建砖窑,甚至……方继藩还得尝试着烧制‘瓷砖’。 混泥土也非有不可,在西山,早就进行过无数次关于混泥土调制的尝试了,而今,是现成的。 建筑里头塞钢筋就大可不必,一来这年头,钢铁实在太费银子,二来,这园林都是底层建筑,并没有用钢筋的必要。 这些,还只是基础,这园林的设计,方继藩还需自江南特别寻了名师来,要做到一步一景。 方继藩为此,可谓耗费了所有的心力,作为一个女婿,方继藩所做的事,感化了许多人,以至于,京里招婿的行情进入了寒冬。 毕竟……有了这个榜样在,似乎,其他的女婿,都不太看得上眼了。 都尉那脑疾玩意败家咋了,傻又咋了,可人家实在啊,来来来,女儿嫁你,给你舅哥也建个宅子不? 方继藩自然不理会别人的奚落和抱怨,又或者是拿他作为典范。 一通忙碌下来,甚至还让一批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来此监督工程,这些生员是有优势的,对上,他们看得懂图纸,对下,则作为沟通匠人们的桥梁,可以通过图纸,来教导匠人和劳工们修筑。 当然,主要是方继藩对于这些匠人有些不放心,生员们好啊,淳朴,应该不敢贪墨自己的钱财吧,嗯,如果发现了,可以打死他们。 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在月底,方继藩铲下了第一铲土,这新宫,便算是破土动工了。 方继藩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将刘文善招了来,这是方继藩亲自为刘文善讨了皇命,将他从翰林院,调来此,负责总督新宫的修筑。 接下来,终于可以清闲一时半刻,方继藩终于有了做甩手掌柜的机会。 只是……每一次看到杨管事,还有王金元,他们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却一副不敢的样子。 方继藩也只好对他们耸耸肩,心里忍不住想,对不起,花了这么多银子,实是让你们费心了,可是我方继藩,是一个视名利如浮云的人。 ……………… 贵阳。 平西侯府…… 平西侯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杨管事的书信。 他乐呵呵的,对身边陪伴自己的刘氏道:“杨管事许久不曾有书信来了,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晓得,每一次杨管事修书来,都有喜事,说是咱们家的继藩,又立了功劳呢。今日,却不知继藩,又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 刘氏嫣然一笑,忍不住道:“老爷快拆开来看看便知道了。” 方景隆颔首,拆了书信,打开一看,良久,他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老半天之后,方景隆发出了一阵大吼:“我要回京师,赶紧,要快,再不回去,咱们家就没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忠义之名 方景隆脸色惨然。 多好过的日子啊。 自己镇守一方,儿子成了驸马都尉,家里有数不清的钱财。 方家的家世犹如涌泉一般。 方景隆觉得,自己也该享几年福了,等自己的女儿和孙儿再长大一些,就得生外孙和曾孙,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可谁料到…… 建新宫。 他是可以理解的,拍皇帝马屁嘛,小方这一点的觉悟挺高的,可一看到新宫的规模,和所需的钱粮,方景隆吓尿了。 “造孽啊!”方景隆仰天长啸。 所有的美好,统统击了个粉碎,儿子这是一丁点都不冷静啊,脑疾复发了,要阻止他。 方景隆急匆匆的,便要冲出堂去,一面道:“备马,备马!” 刘氏却忙是拦住他:“老爷镇守贵州、交趾,未得皇帝之命,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拿着书信在虚空狂舞:“还能有什么事,家要没了。” 刘氏立即去了书信来,凝眉一看,也是吓的面如土色。 “老爷先冷静,这会不会是继藩的计谋。” “他还敢欺君罔上啊?址已选了,规模也定了,连建筑的图纸,也都上奏了,他建不出来,就是欺君罔上,建出来了,方家就成穷光蛋了。” “天哪。”方景隆热泪盈眶,捶着心口:“方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那也不够这小子这样败的啊,不成,我要上书,我要回京,再不回京,就迟了。” “已经迟了。”刘氏显得极冷静:“既然木已成舟,哪怕陛下不想继藩费这心,准他反悔,可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方家呢?这本是忠孝的美谈,一转眼,就成了笑话了。何况,此时老爷以忠义之名,而使朝野内外敬重,倘若此时,心急火燎的回京,谁会不知,老爷这是心疼银子,是舍不得。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方家到了今日这一步,钱财反而是身外之物了,真正值钱的,是声名。是与大明共危亡,同富贵,与国同休的忠义!是数代以来,延续下来的为国筹谋,为国建功的名声。没有这些,方家就是无根之木,无垠之水,钱财,反而成了祸根了。” 方景隆还是无法接受:“可是……总要留一点吧,咱们家,要吃糠咽菜了。” “吃糠咽菜,也总比被天下人嘲笑要好。”刘氏拉住方景隆:“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既到了这个地步,阻止,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别人小看。” 言外之意是,自己约的p,含泪也要打完。 方景隆老泪磅礴,说的轻巧啊。 “可别人会怎么看待继藩,人家会说,他是个傻瓜!” 刘氏蹙眉:“做忠义的傻瓜,总比作出尔反尔的小人要好。” “……”方景隆竟是无言,只好捂着心口:“我心口疼。” 刘氏道:“老爷,贱妾给你揉揉心口。” 方景隆唉声叹息,似乎理智告诉他,也只能如此:“不成,我先给杨管事修一封书信才好。” ………… 河西。 大量的流民,早已涌入了这里,江臣对矿区进行了仔细的勘探之后,确定了大量容易采掘的矿产,而后,再组织人力,进行挖掘。 前些日子,因为一群鞑靼人的出没,使得河西矿区这儿,紧张了好一阵子,可随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有了矿,就会有人,有了人,便需要大量的粮食。 河西的粮价,陡然暴增,竟是关内的数倍之多。 于是乎,一方面,开始有人自关中收粮,来此兜售转卖。 另一方面,不少不愿意从事高体力矿产挖掘的人,也开始在兰州一带进行开垦。 毕竟能种出粮食,实在太有利可图了啊。同样一斤粮,在关中种植出来,是三个铜钱,可到了这里,至少可以卖出十二个铜钱以上。 这几乎是将种植,转化成了暴利。 某些看到了商机的人,居然开始举族迁徙至此,关中多大族,这些大族,族中子弟人满为患,虽也有土地,可大多,却不过是家主所有,子弟们有不少,日子过的苦哈哈的,族中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 于是索性,一族数百户人,直接迁来此,大家都是同宗,相互有个照应,若是遇到落单的鞑靼人,还可以结寨自保,遇到了鞑靼人大举侵入,那么只好自认倒霉,退回兰州城去。 可一旦没有大的战事,在这儿开垦,就几乎形同于是发家致富了,不但粮价高,却多的是无主之地,开垦出来,便算自己的,只需出一身气力即可。 因而,迁此农耕的大族尤其的多,后来者,只好继续深入河西,寻觅更多可供开垦的肥沃土地。 这河西之地,一路被黄河所贯穿,有各种气候,有的地方,固然是一片荒漠,可有的地方,却是大量的水草,更有地方,其土壤和气候,不亚于江南。 有了许多人开垦,便需要交换物资,一个个自发形成的小集镇,自然也就出现了,人们在此,购置农具,买卖粮食和牛羊,集镇里,因为需供应矿工所需,开始出现了酒作坊,出现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 各种口音的人,此时彼此之间,开始交流,使得这里,日益开始繁荣。 江臣便坐镇在破虏卫。 破虏卫而今已形成了兰州城外,最繁华的城镇。 这里四周,只用了简单的夯土建了城墙,却因为此地,成为了所有出入河西的必经之路,举家搬迁而来的百姓,也大多途径于此。 不少矿工难得一月有了两日休息,也肯走数十里山路来。 江臣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眼前的繁华,不过是水中之月罢了。 一旦鞑靼人来袭,这河西之处,几乎无险可守,尤其是开垦出来的这么多田地,这几乎就等于是找死。 到时,鞑靼人只需一到,便可将这里的土地,统统重新变成他们的马场。 “不妙了,不妙了。”邓健急匆匆的赶来。 邓健黑了、瘦了,更加丑了。 人丑只能怪爹娘,毕竟和社会无关,所以他的心理,还是健康的。 作为方继藩的心腹,他主要的职责,是管着矿里的收益。 江臣豁然而起:“出了何事?” “鞑靼人,有鞑靼人,好多好多的鞑靼人。百姓们都吓坏了,纷纷躲入了寨子,还好,现在大家才只是开垦和灌溉了土地,还等来年播种呢,不然……” 江臣铁青着脸:“随我来。” 他整了整衣冠,亲自骑着马,骑行数十里,前去探视。 远远的,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江臣吓了一跳。 再片刻,便有兰州城里肃王的兰州卫斥候来了。 显然,肃王殿下,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因而派人来打探。 这……足足有数万人吧,且后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天知道……还有多少。 这绝对是河西数十年来,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些鞑靼人……疯了? 江臣取出了望远镜,却突然又觉得奇怪起来。 这些鞑靼人,竟都没有骑马,竟都是步行。 偶尔,队伍之中,倒也有几匹瘦马,显得格外的出众。 没有马,在草原上,大车就泥泞难行,因而,队伍里,也没有鞑靼人特有的大车。 他们只是带着自己各种的家当,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甚至有的人,两脚都在打着晃晃,就这么蹒跚而来。 “不像是鞑靼的骑兵!”江臣皱着眉,与兰州城的斥候们交流。 斥候们显然从前是见识过鞑靼铁骑的,也不禁点头。 再过一些时候,队伍里骑着瘦马的人,当先而来,他居然一个人孤零零的朝江臣等人过来之后,而后下了马,他脸色极疲倦,头发乱蓬蓬的,上头沾满了草屑,眼里布满了血丝,行了一个礼,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是乌木图鲁部……得大明太子殿下只命,特来依附,快救救人吧,已经饿死了三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也尽都奄奄一息,太子殿下,许诺会给我们乌木图鲁人一点粮吃,我们……我们……”他面带羞红之色,良久,才道:“所以,我们来了!” 江臣心里一呆。 说实话,自拜入恩师门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见识了。 哪怕就算是有人告诉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梦中和自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因而有了身孕,自己也绝对相信。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接受的呢? 可是现在…… 江臣有点懵。 这些人……真是鞑靼人? 鞑靼人不应该是彪悍凶残,绝不肯服输,桀骜不驯的吗? 可看着这可怜的人,一脸祈求的模样,此人,哪里像是鞑靼人,他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 江臣皱着眉,看着这鞑靼人:“你们有多少人?” “四千余,路途上,还有其他各部的人马渐渐加入,人数,怕有一万多了。” ………………………… 第一章送到,早上没吃饭,去上课,中午没吃饭,赶紧码字,吃点饼干,继续上课。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五章:龙颜大悦 一万多人。 还是鞑靼人。 跑来依附? 看着这骨瘦如柴的鞑靼人,江臣一时恍惚。 可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 倘若如此,岂不是说,将来……没有鞑靼之祸了? 这些家伙,没有牛马,什么都没有,要安置起来,倒是很不易。 可是……一旦安置好了,这河西之地,便处处都是人力啊。 现在正需要人卖气力的时候。 江臣看了身边的肃王斥候们一眼,斥候们不敢拿主意。 可江臣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鞑靼人桀骜不驯,让他们去放牧,不啻是放虎归山。 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有了土豆和红薯,河西甚至是大漠,都有足够的粮产,这贫瘠的土地里,照样可以养活无数人口,所以,首要的问题,是让鞑靼人定居下来。 游牧的鞑靼人,是很难进行有效管理的,因为他们带着牛马,四处游荡,一旦有朝一日和你离心离德,便可立即带着自己的财产,遁入大漠,从此与你反目成仇。 可一旦定居,无论是让他们挖矿也好,是让他们开垦也罢,他们安安稳稳的待在土地上,便是想要反叛,却也没法儿走了,没有牛羊,进入大漠吃什么,所有的财产谁都在土地上,脱离了这些土地财产,便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哪怕他们结债反叛。 可失去了骑射本能的鞑靼人,哪怕是筑起了高墙,大明只需一支军马,调集火炮,上几艘飞球,便可使其化为乌有。 河西……现在缺人啊,就你们了。 江臣左右四顾:“你们进入此地,不得随意带刀剑,所有的弓矢,也需上缴,如若不然,兰州的大军,自是随时进剿。到了此地之后,我们会发放粮食,使你们安顿下来,这既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自管放心。” 一听到太子二字,这鞑靼人,竟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大明太子之名,早已传遍了草原。 鞑靼汗死了,被那太子直接斩杀,这太子犹如饿狼,在草原上随意出没,四处杀戮……鞑靼人第一次,尝到了朝不保夕的滋味。 鞑靼人信奉强者,既然太子更强,这太子虽是举着屠刀,耀武扬威,鞑靼人们,却顺从了。 这就如成吉思汗一般,当一统大漠,杀戮了其他部族多少人,当初的大漠,可绝不是铁板一块,却是通过铁木真的杀戮,使所有部族纷纷心惊胆战,最终,也正是他们,纷纷向铁木真效忠,形成了蒙古的雏形,并且以铁木真为荣。 鞑靼人们显得极配合,他们乖乖开始扎营。 江臣在确定他们没有什么歹心之后,便命人送来了粮食。 这些鞑靼人,俱都饿昏头了,一见到粮食,纷纷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江臣便召集鞑靼的头人,先试探着熟悉一下,接下来,还需给他们划定土地开垦,再招募年轻的鞑靼人,入山采矿。 鞑靼人们对于任何安排,都很满意,他们本就是穷途末路,只以为自己要饿死、冻死,这个冬天,是绝不可能熬过去了。 而现在有了活路,失去了鞑靼可汗,于他们而言,比什么都紧要。 自然,放牧也是必须的,江臣还是提供了一些牛羊崽子来,不过,这游牧,却变成了圈养牲畜,牧民们也需安家于此,河西这里,对于肉类的需求也是极大,毕竟矿工挣钱,且需要多吃肉,补充体力。 过了几日,陆续又有鞑靼人来此,这大漠之中,粮食和牛马几乎死了一大半,绝大多数部族,都根本无法抵抗这次寒冬。 而且许多部族都担心,大明铁骑,还会趁机在大漠之中扫荡。 看着饿着肚子的女人和孩子,想着大雪即将纷纷而下,到了那时,过冬成了奢侈的事,鞑靼人……似乎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幸好,江臣在此,江臣毕竟是读书人,来了河西,又组织人挖矿和开垦,经验丰富,何况在西山时,他可没少采煤和屯田,再加上,西山的矿工调来了一批,屯田千户所又来了上百个校尉,开始入驻各地,有了这些人协助,事情进展的极顺利。 ………… 一封急报,紧急的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最近心情很好。 现在满城人都在说自己有了个好儿子,有了个好女婿,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大臣们当自己面说的。 而是厂卫那儿,从街头巷尾亲自打听来的。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脸上有光啊。人嘛,多多少少有虚荣心。 自己女婿,就是太忠厚了一点,其他……都好的很。 新宫已经开始动工了,据说了数万的匠人和劳力同时动工,规模很宏大,单单地基,以及外围挖的人工运河,就占了千亩土地,果然,规模不下于紫禁城。 弘治皇帝心里过意不去,便命工部,紧急掉了一批匠户去,足有一千多户,有了这些具有修建皇家园林的匠人,事情更加顺利。 弘治皇帝接了萧敬送来的急报,低头,只看了片刻,眼里顿时……又掠过了欣喜。 “果然又被继藩和厚照这两个小子言重了。”弘治皇帝,喜上眉梢。 “陛下……”萧敬看着弘治皇帝,想问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快,召大臣们入宫,将太子和都尉也都叫来。” 因为谨身殿还在修葺,所以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召见诸臣。 刘健诸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蒙陛下召见,忙是赶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是从龙泉观附近赶着来的,两个身上,都一股子泥星子味。 这两个家伙跑去新宫去了,拿着图纸,意气风发的推敲新宫的一些细节。 朱厚照显然对于佛朗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被抓来的佛朗机俘虏,调了几个在他身边,这几个佛朗机人能用炭笔去绘制十分精细的图纸,于是乎,不少西山生员,也开始学习这等绘制图形的方法。 这种绘图,更加直观,且还简便。 对了,朱厚照现在还在学习佛朗机语,据说学习的,乃是法语,佛朗机大陆,最高贵的语言,所有达官贵人,都能讲上几句,朱厚照现在满口:“不如喝。老方,你吃了没有;不如喝,老方……” 方继藩觉得头大。 根据方继藩对朱厚照的认识,这个家伙……学习任何语言,都可能是,对方文明悲剧的开始,譬如那可怜的鞑靼人。 这半吊子的法兰西语,还带着一口凤阳的口音,甚至朱厚照还特意,让人缝制了一件佛朗机的衣衫,昨日持着一柄剑,足足站了一天,让那佛朗机画师,给自己作画。 这叫写真。 这佛朗机人,本是佛朗机的牧师,本是随船前往新世界,谁晓得被人打劫了,被送来了大明之后,先在船坞里干了两年,随即,又送来了新宫,遇到了太子殿下。 一见大明太子殿下,竟是对佛朗机的语言和文艺等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兴趣,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自己的汉服一脱,赶紧换上了一件教袍,充当了太子殿下的西洋顾问,他很希望,这位功勋卓著,却热爱异域文化的太子殿下,能够学习佛朗机的文明,此后,对佛朗机变得友善,甚至……准许佛朗机与之通商,当然他还不忘,将宗教也传播过来。 可传教的大任,很艰巨啊,太子殿下屁事太多了,跟你讲一讲上帝,他能连珠炮问出无数个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为啥耶稣他娘做梦就能生儿子,没听说过这等事呀。” “是不是他娘背着约翰偷人了?” “大洪水……为啥不治水?” “诺亚方舟里,有没有放老虎上去,老虎上去,吃啥?不怕吃人吗?” “……”这教士一脸懵逼,最终,只好道:“殿下只要相信就可以了。” 朱厚照便吹口哨,用生涩的发语:“我信我自己,我的父皇才是上天之子,想不到,佛朗机居然还有人敢诈称天帝之子,这岂不是说,他是本宫的皇叔?他好大的胆子。” “……” 方继藩为这可怜的的佛朗机教士默哀,只是抬头看天。 ………… 二人兴冲冲给弘治皇帝见了礼。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见大臣们都到了,方才手里拿着奏报,扬了扬:“喜报,喜报啊。鞑靼人涌入大同、河西诸边镇,青壮和老弱云集,俱都请求内附,各处边镇,请求内附的人口,已至七万,且人数,还有日益增加的趋势。太子和方卿家言之凿凿,说是鞑靼人将彻底顺服,朕还有些狐疑,现在看来,竟当真如此。” 刘健等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意义非凡,这绝对是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高皇帝临终时,曾下过遗诏,说是大明之患在于北,也即是说,无论是海里的倭寇,还是西洋诸国,这些,都不可能动摇大明的根基,而真正能动摇大明的,只有北方的胡人,这是告诫后世子孙,不可将国力虚耗在其他地方,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备北方的胡人。 第七百九十六章:互惠互利 因而,这胡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整个大明,几乎最精锐的军马,都调集在北方的边镇,而为了供养这支军马,朝廷可谓是殚精竭力,这也是为何,区区一群倭寇,竟可以肆虐东南的原因,无非是朝廷根本没有将重心,放在东南而已。 可现在……一个美好的前景,却摆在了刘健等人面前。 或许……当真有一日,大漠之中,再无威胁,大明可以深入大漠,自此后顾无忧吗?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这些鞑靼人,为何依附,朕始终不明白,方卿家说,你对鞑靼人最是了解,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朱厚照眉一挑,道:“儿臣有些累,刚刚从新宫那儿来。” 弘治皇帝只好道:“来,给太子赐坐。” 有宦官匆匆搬了个锦墩来,朱厚照坐下,方才道:“很简单,因为儿臣烧杀了他们的马料和牛羊,他们本就遭灾,粮草不足,难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天,再加上剩余的牛马,都给儿臣宰杀了,又烧了他们的储粮,这个冬天,他们是决计熬不过去的。” “鞑靼人也是人,大明总将他们视做是禽兽,他们只是劫掠,行为和禽兽,确实没有分别。可他们也是人,是人,便也害怕饿肚子,人饿了,是会死的。不但自己要饿死,妻儿也要饿死。” “儿臣这么一折腾,整个大漠,分崩离析,不过指日可待罢了,那些鞑靼人,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人多而肉少,人人都想活下去,还有存粮的部族,会面对附近部族的疯狂袭击,没有粮的部族,哪里会管你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同宗同源,为了让妻儿不至饿死,势必也会大加杀戮。” “这样的事,其实在大漠之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任何鞑靼人都清楚,他们死定了。因而,儿臣杀了他们的牛马,烧了他们的存粮,却还给了他们一条活路。想要活下来,就乖乖丢了武器,舍了弓矢,来边镇,只要他们肯乖乖依附,儿臣可以赏他们一口饭吃。” “父皇。”朱厚照道:“民以食为天哪,咱们大明的百姓如此,鞑靼人也是如此。从前,一群脑子坏了的读书人,总是说要教化四方蛮夷……” 刘健有点懵…… 谢迁和李东阳忍不住暗暗摇头。 可……他们无话可说。 读书人……确实心比较高一些。至于是不是脑子坏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方继藩,这个叫方继藩,明明才得了脑疾啊。 朱厚照继续道:“可他们却不明白,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在于他们处在深山和荒漠之中,他们活着,都需去杀去抢,靠一个所谓的圣人之道,能教化出什么东西?追根问底,蛮夷也会肚子饿,他们需要的,是安生立马。” “儿臣早已想好了,镇国府,在大漠之中,将大肆的开矿,招揽流民,也包括了鞑靼人,儿臣会准许他们开垦,让他们定居起来,只要他们定居,那么他们从此之后,便和大明的子民,没有任何分别了。他们不能游牧,有了定居点,若是桀骜不驯,而大明最擅长的,却是攻城拔寨。他们若是安分守己,不但使大漠的矿产开采,有了充足的劳力,西山的大漠开垦之策,也可借此实施,想要改变大漠,就需改变大漠中所有人的生产方式,这话是方继藩说的。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其实从来不是鞑靼人,甚至……不是从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朱厚照,有些糊涂了。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而是大漠的游牧方式,正因为他们游牧,所以使他们的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又正这游牧方式生存极不固定,抵御不了任何天灾,他们就不得不去抢,不抢,便是饿死、冻死,一群与生俱来的战士,为了填饱肚子,养活女人和孩子,他们所爆发出来的野心和狠心,何其可怕啊。所以千年以来,赶走了匈奴人,便又来了鲜卑人,鲜卑人没了,便又有了突厥人,突厥人之后,又有蒙古人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如此啊。” 弘治皇帝似有触动:“所以,大漠之中,不许游牧?” “自然要养牛羊的,却不能游牧,朝廷大可以,划定牧场,令人散养一些牛羊,尤其是马,既可提供肉食,又可作耕种之用,甚至还可以补充入军中。” 朱厚照似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无数的想法,在方继藩的点拨之下,渐渐的开始成熟和完善:“可当下首要的问题,在于需让鞑靼人种出土豆和红薯,让他们定居下来,如此一来,有了稳定的食物供应,便可以使他们不需靠抢掠,也可为生。他们多余的粮食,更需兜售,通过贸易,才更依赖于在集镇之中互通有无。” “且一旦定居,有一句话叫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在这大漠之中,没有任何法律,根本原因在于,人们都是游牧,莫说他们和我大明的争端,哪怕是他们鞑靼人之间,一言不合,也是拔刀相向,丝毫不讲道理。原因就在于,他们居无定所,哪怕是有律法,也是形同虚设。可一旦定居下来,就不同了,他总还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渐渐的,他们就开始心有顾忌,他们学会了种粮,再不可能只需带着牛马,就可将妻儿们随时带走了,所以,使其定居,并且开垦大漠和发掘大漠矿产,尤其紧要。” 刘健等人,乖乖坐好。 事实上,这等‘经济手段’,是他们陌生的范畴。 可西山书院这一套,确实很有效,自然而然,也就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了。 刘健这辈子,号称是能臣,可他能臣的范畴,不过是带领百官,娴熟的运转这庞大的朝廷机器,同时,尽力的节省开支,治河、劝农、马政等等。 至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的这一套,他很陌生,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这使得他不得不去消化,慢慢的去思考。 年纪老了,还要受这折腾啊。 不过,似乎太子殿下,所言,极有道理,他颔首点头:“老臣明白了一些,鞑靼人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其不受拘束,四处游牧。要对症下药,就要改变这个状况。可要人不游牧,哪里有这么容易,不游牧,他们吃什么哪?因而,千年以来,历朝历代,都曾对大漠作战有过胜利,却从来无法改变大漠之人的习性,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习性,哪怕大漠的人不能和中原争锋,可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壮大自己,等到中原发生内乱之时,他们便又开始作乱。” 刘健道:“本质的问题在于,是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改变他们的游牧,让他们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种生活,可以比游牧过的更滋润,因而,发掘矿产,可以富民,使他们有了银钱,可以更多的互通有无,愿意交流和互市。推广红薯和土豆,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而只要消除了游牧,那么,大漠的鞑靼人,其实和大明的百姓,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即便有人要作乱,大明也可轻易的对付他们。而他们开垦,可以增加粮产,而他们开矿,虽可使他们自己受益,而这矿产的主人们……” 刘健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发懵:“刘公,可不要乱说,我可是把矿产都捐给了国家了啊,现在叫联合矿业,宫中有股,在座诸公,也有股的,我方家,没占多少。我是个心怀家国的人,我方继藩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事,还少吗?怎么一提到矿,就看我做什么?” 刘健顿时咳嗽。 刘家,还真有一点股份,至于其他人……刘健侧目看了身边谢迁等人一眼,大家都低头,不做声。 弘治皇帝也觉得方继藩受委屈了,大漠中的矿产,继藩确实是捐纳出来了,这家伙,太老实,当初赐给他这大漠之地,他倒要了,可一旦发现了大量的矿产,他二话不说,就捐了出来,这大明,谁能比得上他? 弘治皇帝便微笑:“嗯,方卿家的为人,朕清楚,方卿家,你不要觉得委屈,刘卿家看你一眼,并非是成心的。” 刘健忙道:“是,是,是,老臣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无他意。” 心里咕哝。 矿再值钱,也没有地值钱啊,这大漠之地,何其广大,全是你方家的了,现在连鞑靼人都成了矿工,无数的田地,将开垦出来,你方继藩还说你吃亏? 这世上,值钱不是矿,而是人哪。 当然,这话刘健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方继藩,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人家在砸锅卖铁的给皇帝修宫殿呢,不要朝廷出一文钱,这样的冤大头,谁再敢说方继藩占了人的便宜,那是会惹众怒的。 “总而言之,此乃互利之事,不知老夫说的对不对。” ………… 还有。 第七百九十七章:海内存知己 刘健还真说对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群老顽固,想要让他们理解一件新事物,可不容易啊。 说实话,若不是现实总是无情打他们的脸,只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法子转过弯来。 诚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满清的那些大臣们一般,从1840年起,以至到数十年后,甲午战争失败,依旧还有人叫嚣着忠信为甲胄这等事。 大明的大臣们,还算开明一些,总还不至于像他们的后人们那般糊涂。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大漠之事,朕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是继藩的事,朕命驸马都尉镇大漠,那儿的事,继藩去办吧,若是需朝廷什么协助,直接和六部交涉便是。” 弘治皇帝虽小气,良心却还是会疼的。 说实话,这些年,受方继藩的恩惠太多了。 弘治皇帝非薄情寡义之人:“或是,让太子从旁协助。” 方继藩便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自此之后,大漠之中,再无鞑靼人,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为祸了。”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方继藩:“你那新宫,叫做明园?” 呃…… 明明我叫圆明园好么? 又明又圆,这不就是十五的月亮吗? 可弘治皇帝,显然听岔了:“叫明园,是否是因为大明的园子的缘故呢?这名儿,太浅显了,反而显得不好听。” “……” “何况,朕看了草图,此宫规模宏大,称之为园,实是不妥,还是叫宫吧,明宫?不好!大明宫?哈哈,这大明宫,乃唐时的宫城正殿。不过,这大明二字,本就是我朝国号,用了,也没什么不妥。就叫大明宫吧,朕知道你是个极有孝心的人,起初你说要修宫殿,朕哪,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园子呢,可谁料,诶,破费了,太破费了,朕看着都心疼……” 弘治皇帝声若洪钟,很希望提起这个新宫。 倒不是说,对这个宫殿有很大的期待。 紫禁城又不是不能住,弘治皇帝,可不是一个崇尚享受的人,自登基到现在,连一个园子都没修过,和其他的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他提起这个,颇有几分自豪的意思,看看哪,看看哪,什么叫孝心,这就是孝心,大家都来看看哪。 得女婿如此,太有牌面了。 刘健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方继藩,确定了,那是看二傻子的表情。 古人常言,家国天下。这家,不是寻常意义的家庭,不是一家三口,也不是一家四口,而是家族,方家人不多,可当务之急,是使子孙繁茂,使家族兴旺,这才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不只如此,儿孙多了,还得给儿孙们多置财富,使其永续富贵。 可你方继藩……等于是将这家给搬空了啊。 固然,得了陛下的信任,可陛下本来就对你信重,多一分,少一分,有何区别。 说穿了,这就是败家子,方家先人们在天有灵,赶紧从棺材里爬出来,收了他吧。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大明宫,那就叫大明宫好了,反正,这是给陛下修的,是儿臣的心意,叫什么都无所谓,哪怕叫弘治宫,亦无不可。” 弘治皇帝听着心里舒畅,却不免提醒道:“这银子,能省就省,也别糟践了,方家虽富足,却也没有金山银山,万万不可奢靡过度。” 方继藩顿时生气了:“陛下这样说,就是看不起儿臣了,儿臣既是给陛下修新宫,怎么能凑合,要用,就得用全天下最好的,不惜工本,儿臣家里有银子,就算这些银子不够,儿臣还可以卖田卖地嘛,再不成,儿臣还可以卖血。” “……” 悲剧啊…… 刘健等人都看不下去了,手痒的厉害,听着都牙酸。 弘治皇帝面带微红,却是唉声叹息:“朕悔不当初,不该让你修宫殿的,做人不可太实,继藩啊,有时,你也要留一点心眼才是,这人没有心眼可不成。”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眼睛瞟了瞟。 那目光所过之处,刘健等人心头一震。 “……” 这简直就是将其他人,当做了坏分子了,倒好像是,其他人不卖血,就是有心眼一般。 人……最怕的就是比。 可刘健等人,无话可说,个个低着头,假装神游。 方继藩眼圈红了,道:“陛下这话就错了,儿臣有时也有心眼的,儿臣虽有脑疾,却又不是傻子,哪怕是傻,那也得分人,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不是心眼实,只是,哪怕捐纳了所有钱财,卖了血,可也难报陛下对儿臣万一之厚爱。” 弘治皇帝感触万千,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 这翁婿二人,你侬我侬,听的刘健等人,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暖阁,朱厚照背着手,傻乐。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笑什么,方才难道还不够感人吗?” “太感人,本宫都差点想要哭了。”朱厚照笑呵呵的道:“不过,越是感人,本宫越是觉得,这背后,肯定有啥不可告人之事。” 方继藩脸红了,不禁道:“胡……胡说,一派胡言,臣是一个……” “好了,不多说,都来了宫中,去见母后呀,我们去瞧瞧小藩和载墨去。”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要再侮辱我人格。” 提醒了一句,二人匆匆至坤宁宫,先是拜见张皇后,张皇后见二人满身泥星,不禁道:“又不知去哪儿胡闹了吧,也不知换一身衣衫。”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儿臣……” 张皇后却是低声道:“小点声,不要打扰了两个孩子读书学习。” 朱厚照睁大眼睛:“学啥,他们学啥?”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你还是做爹的,竟都不知,陛下不是早下旨,让王先生教授他们读书吗?就是王守仁的爹,这学堂,暂时设在了内书房,两个孩子已学了近一个月了,才刚回来,现在,他们回来要温习功课。” 朱厚照傻眼,忍不住道:“母后,他们还是孩子啊。” 便匆匆往隔壁的侧殿去看。 果然看到,两个孩子,坐在席上,说是温习功课,其实这两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里能温习呢,不过是一个宦官,抱着书,在一旁低声的念,让两个孩子听,这宦官所念的书,想来是方才那王先生教授的东西。 朱载墨眼帘子很重,想睡觉,方才还坐着,转眼便仰躺在软垫子上,口里哈哈的喘着重气,可偶尔,又被这读书声吵起来,便眼睛防备的睁开一线,又继续眯上,而后,又睁开一线…… 如此反复。 方小藩比朱载墨大了一些,却也抱着她的大脑袋,脑袋磕在软席上的一个小几子上,鼻涕吸上来,又流下去。 朱厚照:“……” 张皇后却是板着脸跟着来,将朱厚照扯回来:“这读书,准不会有错的,母后思来想去,你现在总是四处游手好闲,令人操心,想来,是开蒙开的迟了,好了,好了,他们睡了,今日的功课,就做到此吧,不要惊扰他们休息,抱回去。” 乳母们便将两个孩子抱出去。 朱厚照脑海里,顿时浮现自己幼时被人灌输四书的一幕,突然沮丧起来:“母后,儿臣要告辞了。” 张皇后却温言细语的道:“儿子读书,你这做爹的,竟还这个样子……” …… 朱厚照不开心。 抬头看天。 这紫禁城的天,很广阔,古代天子们,最喜欢感慨的就是,朕只在这洞天之中,好似他有多悲惨似得。 这让上一世,住在筒子楼里的方继藩觉得很尴尬啊,你大爷,上一辈子,我租的房里,阳台都没两米长呢。 朱厚照眯着眼:“看来父皇和母后是很嫌弃本宫了,他们不希望,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这样的人。” 这一声感叹,挺心酸的。 即便是谁都知道,太子出息了,简直就是个天才。 可哪怕是亲生父母,依旧觉得,他不是效仿的对象,这……很尴尬哪。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方继藩道:“殿下,你饿不饿?” 朱厚照凝视了方继藩很久,低垂着头:“不吃了,你自个儿去吃。” 方继藩这时才知道,朱厚照是真的伤心了。 就如得了脑疾的自己,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可事实上,人们却总将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人,当做是怪物一样看待。 即便这个怪物是天才。 居然连温先生的边炉都不想吃,太子殿下,这该有多伤心哪,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他:“殿下,优秀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譬如臣,也是这样的人。” “我懂。”朱厚照点头,挤出笑容。 方继藩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的人,都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仿佛只有按着前人的轨迹,才可使人放心,所以,任何想做大事的人,都会觉得寂寞。” 朱厚照想了想:“老方,还是你知本宫啊。” 第七百九十八章:堂皇大明宫 方继藩和朱厚照出了宫,朱厚照到另一旁去骑马。 几个侍卫涌了过去。 倒是刘瑾踟躇的到了方继藩面前,一面回头紧张的张望朱厚照,一面吃了一个肉感,嚼了嚼,有些畏惧的看着方继藩:“干爷……” 方继藩背着手:“怎么?” 刘瑾似乎对方继藩,有本能的畏惧,也不敢咀嚼肉干了 《明朝败家子》第七百九十八章:堂皇大明宫 第七百九十九章:可怜的孙子 方继藩便感慨道:“这便好极了,本都尉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可谓是物以类聚吧,这身边,也大多都是忠厚的人。你若是能忠厚本分,本都尉怎么忍心加害你,不但如此,我还会重重的赏赐你,随便给你几万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几万金…… 王细作眼睛都直了。 几万金哪…… 在葡萄牙,一枚金币,价值不菲,这几万枚不就是富可敌国吗? 要发财了。 王细作相信,这个在宁波,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富’马爷,连大明皇帝的宫殿,都是他家造的,对于方继藩的财力,王细作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似他这等来到新世界冒险之人,九死一生,无非就是求取财富罢了。 有这几万金,回到了佛朗机,那也定是富甲一方。 他忙是跪下磕头:“不知都尉想让我做什么?”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小事儿,前些日子,不是来了个佛朗机使团吗。他们初来乍到,肯定茫茫然,你既是佛朗机人,又在大明生活了两年,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再清楚不过,又会汉话,只要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定会倒履相迎。你懂我意思了吗?王……细作!” 王细作一呆,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你得对得住自己的细作之名啊。” 王细作想了想:“明白,我明白。” 大明的水土养人。 王细作呆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揣摩过来了,人,不能犯傻。 方继藩便微笑道:“他们是使节,我大明不斩来使,断然不会为难他们。可你自己要想清楚,出了任何事,或者是……有什么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东西,你可没有使节的身份,我方继藩行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去吧,好好干。” 王细作心里悲催,来时是佛朗机使节,现在,却成了大明细作,他再无疑虑,只好叩首:“是,小人告退。” 等这王细作一走,方继藩才背着手出了镇国府,远远眺望,却见朱厚照兴冲冲,抱了个人来,连衣衫都扯破了,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竟没骑马,靠着两条腿飞快跑来的,远远看到方继藩,大叫道:“继藩,快来,快来,好东西。” 方继藩顿时乐了,忙是迎上去,刚要开口:“殿下好……” 呀字还没出口,方继藩的脸,顿时绿了。 朱厚照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没错,可以确定,是朱厚照自个儿生的。 这孩子在朱厚照的怀里,眼睛露出来,显得很惶恐。 一见到方继藩,又忙将脑袋埋进朱厚照的怀里,有点怕生。 方继藩觉得天旋地转,突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死了还干净一些。 “殿下,你这是想做啥?” 朱厚照累得快瘫下来了。 从紫禁城一路跑啊跑,跑到西山,足足两个多时辰,若不是他体力极好,怕早累死了。 他拼命的喘着粗气,老半天,方才道:“本宫仔细想了想,不能让本宫的儿子,给那些狗东西给害了,让他们教授载墨读书,将来,十有八九,要变成父皇那样的呆子,所以,今儿,我让刘瑾去吸引了坤宁宫乳母和几个宦官的注意力,本宫一把将孩子抱了出来,这孩子,本宫自个儿教授他学问,不不不,想来想去,你来教,本宫交给你了。”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漓,他抑郁了。 这家伙……为何就不消停一下啊。 “呀。”方继藩想起什么:“那刘瑾呢?” 朱厚照才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没见他,可能已经被打死了。” 这是极严重的事,皇孙被太子抱走,哪怕张皇后和陛下不打死太子,作为给太子放风以及帮凶的刘瑾,十有八九,也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涌出了悲呛:“我可怜的孙子啊,你死的好惨。” 心里悲痛到了极点,早知如此,那六七万两银子,就收下了,可自己怎么就会蠢到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好了,线放长了,饵下了,鱼死了。 朱载墨一听方继藩失声痛哭,方才一阵惶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可怕的事在发生,一下子从宫里的舒适怡然,转眼间颠沛流离,吓的竟将本能都忘了,方继藩这么一哭,激发了他的本能,他张嘴,露出小乳牙,似是蓄了力,接着呜哇一声,滔滔大哭。 “别哭,别哭。”朱厚照忙是拍打怀里的朱载墨。 方继藩绷住了脸,幽怨的眼神看着朱厚照:“殿下打算咋办?” “孩子留在西山,自己教。”朱厚照斩钉截铁,似下了天大的决心。 方继藩抚摸额头:“可宫里,要不了多久,便会来人,怎么办?” 朱厚照眯着眼:“这是本宫的儿子,与他们何干?” 方继藩认真的打量着朱厚照:“这不一样,傻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 方继藩觉得,以朱厚照的智商,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只好叹口气:“太子殿下,真不希望皇孙读书,却在西山书院学习?” “想好了。”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儿子若和父皇一般,我朱厚照毋宁死!” 方继藩吁了口气:“这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得将公主殿下和方妃接来西山,正好,西山的别宫,已营建的差不多了。” 当初朱厚照想住来西山,便有在西山营建宅院的想法,这已过去了一年多,宅院确实建好了,在半山上,很是幽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方继藩道:“只有她们二人来,宫里才能放心一些些,否则,张皇后,非要急死不可。所以,现在得立即让方妃和公主殿下,让人收拾东西,搬家,正好,将正卿也接来。另一面呢,让她们立即入宫,去请罪。” “为啥请罪,我没有罪!”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方继藩叹口气,道:“这请罪,代表她们是心理有数的人,能给张娘娘,一点安慰,至少让张娘娘知道,有她们在,总不会让太子殿下闹的太过,而且孩子也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呢?” 方继藩看着可怜的朱载墨,哭了老半天,声音都哑了,他爹似乎也没咋理睬他。 这朱载墨一见如此,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往只一张口,便有人来哄着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好可怕啊。索性,他不哭了,便阖目假寐,耳朵竖着,眼睛时不时微微张开,打量周遭的险恶环境,而后,又如做贼一般,忙将眼睛闭上,打着鼾声。 方继藩道:“然后,便得让欧阳志出马,欧阳志得去劝一劝陛下,这等大事,一般人的话,陛下是不肯听的,可他一直认为,欧阳志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会有道理。” “再之后,等他们的气消了一些,太子再乖乖去求饶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记得哭,哭的动听一些,就说想念儿子,成日都见不着,儿子不在身边,郁郁寡欢,说完便要大哭,娘娘是殿下的母亲,你说的感受,娘娘也是有的,如此,才能感同身受。” “当然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一听还有最重要的,忍不住眨眨眼:“还有啥?” 方继藩郑重其事:“最重要的是,别把我牵扯进来,我方继藩是无辜的,我做了什么孽?在这个过程之中,无人是抢人,是抱着孩子出来,还有这西山,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 朱厚照眯着眼:“不成,我们是一伙的。” 方继藩立即大叫道:“那把孩子送走,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和你做这等违法乱纪的事,我三观奇正,我心里只有皇上……” 朱厚照便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按这么办,听你的,老方,一切都听你的。” “那我将孩子先放着,我去安排。” 一把将朱载墨塞给方继藩,方继藩是想拒绝的,感觉这不是孩子,是个炸弹,却还是将朱载墨接过。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我去办了呀,你好好照顾着。” 说着,便又气喘吁吁,大叫:“备马,备马。”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殿下,若是刘瑾还活着,救救他,救救他啊,他还是……他是我孙子!” 朱厚照大叫:“知道了,知道了!” 人已上马,策马,风驰电掣一般,去了。 方继藩手里沉甸甸的,低头,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依旧在假寐,身子却微微在颤抖。 方继藩叹了口气:“等你做了天子,第一件事,谨记着原谅你的父皇,千万别刨了他的陵,他只是傻而已,绝不是故意的。” “来人,来人啊,给我寻奶来,去将新宅收拾一下,赶紧!” ………………………… 第二章送到,每天上课,下课就码字,辛苦,却快乐着,因为知道可爱的读者们还在等更新。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百章:天欲灭我我灭天 方继藩抱着朱载墨。 手有些酸,好不容易到了新宅,命人一面去取一些奶,此时孩子大了,奶只能作为辅食,便又让温先生去熬羹来。 朱载墨一直身躯微微颤抖的在方继藩怀里假寐,好不容易,等方继藩将他放在了榻上,转过身,正待要去交代什么。 这朱载墨居然一轱辘翻身而起,居然迈腿跌跌撞撞的要逃。 方继藩回头一看,见小家伙跌跌撞撞的样子,扶着墙,一步步的在走,乐了,坐下:“来来来,你跑,你跑呀,我先让你半个时辰。” 朱载墨依旧还在不甘心的扶墙,气喘吁吁。 方继藩则翘脚,慢慢的等。 可朱载墨到了门槛处,这门槛高,高门嘛,当然门槛得高了。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急的小脸都紫了,回头,方继藩依旧晃着脚,笑吟吟的看他。 他便流起了泪水,道:“姆妈,姆妈……” 方继藩没理他,现在年纪大了,若是当年,依着自己的小暴脾气,不揍你小子就怪了。 却在此时,温先生端了粥来,他端着粥,没看到门槛边还有一个孩子,径直进来:“都尉,现熬的,火候还差一些,可以将就着吃,此粥以牛羹为底料,去了里头的牛肉,再取桂圆、红枣等物,熬制而成,都尉您尝尝。” 方继藩闻到了一股浓香,竟是觉得饿了,忙是取了勺子,反正那小子,似乎也不想吃,索性,给自己填填肚子吧,于是,舀了一勺,这香滑可口的浓粥入口,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方继藩不禁道:“好吃。” 温先生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主要是催的急,这粥,最紧要的是火候,火候不够,味道总是会差那么一些,以后要喝粥,得赶早一些。” 方继藩连连点头,低头吃粥。 想看看朱载墨是不是翻出了门槛,一抬头,人呢? 却见此时,朱载墨竟又扑腾扑腾,似乎嫌小脚走的不够快,立即四肢触地,气喘吁吁的爬到了方继藩的脚下,巍巍颤颤的扶着桌脚站起来,抬起头,一双大眼睛,贪婪的盯着方继藩,口里流着涎水。 方继藩更乐了:“想吃吗?” 朱载墨似在天人交战,继续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想吃叫一声舅舅。” 朱载墨再没有犹豫了,奶声奶气道:“舅舅。” 方继藩摸了摸他的头:“乖,温先生,再去盛一碗来。” 朱载墨急了,眼泪出来,手指着那剩下的粥:“吃,吃,吃……” 方继藩叹了口气:“要有风骨嘛,你不要这样,再盛一碗。” 朱载墨便朝方继藩笑,咧着嘴,大眼睛很动人的眨了眨:“舅舅,舅舅……” “……”方继藩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吃了这糖衣,顺道,中了炮弹啊。 方继藩只得道:“舅舅很脏的。” 朱载墨可怜巴巴的道:“舅舅香。” 方继藩便将他抱在了膝上,朱载墨拼命的将桌上的粥碗扯到了面前,抓住了勺子,拼命的往里舀,接着,一口粥入口,虽然吃起来很艰难,双手要完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总是碍手碍脚,可当粥入口的时候,世界一下子清明了,那嫩嫩的乳牙,嚼着桂圆,朱载墨在不迟疑,脑袋几乎要塞进碗里…… 半碗粥,对于一个幼儿而言,足够吃饱,朱载墨觉得自己的肚皮鼓鼓的,胀的厉害,却是心满意足,打了个鼾,还不忘友好的朝方继藩一笑:“舅舅香,舅舅香。” 接着,眼皮子便招架不住了,头一歪,倒进方继藩的怀里,鼾声便起来。 这……方继藩突然意识到……这尼玛绝对是朱厚照亲生的儿子,再亲没有了。 将他小子抱着去榻上,朱载墨舒服的翻了个滚,拿小p股对着方继藩,方继藩给他盖了一层薄被,才松了口气。 这孩子……还有教育向善的可能吗? 很令人怀疑啊。 ………… 坤宁宫里已是鸡飞狗跳,方妃和太康公主觐见,张皇后便拿着帕子,泪水将帕子都打湿了,女儿和儿媳,自是苦劝,才使张皇后稍稍稳定了一些。 可怜的刘瑾,已是鼻青脸肿,他拍拍屁股,终于被赶了出去。 这坤宁宫的宦官,恨不得将他打死,若不是陛下得知了此事,终究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毕竟,这刘瑾,是有功劳的。 可哪怕如此,刘瑾却已是衣衫被撕烂了,头发乱糟糟的,他有点懵,至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明明让自己和乳母和宦官们闲聊,好让太子清静的看看儿子,这有啥错? 怎么突然之间,就后宫震动,像是整个坤宁宫都发了疯一般,接着,便有人来揍自己呢。 刘瑾一瘸一拐的出了坤宁宫,面上麻木。 他虽想不明白,不过这点揍,对他而言,嗯……是有点狠,不过不要紧,自己,已然习惯了。 他面上无所谓的样子,而后,下意识的从袖里掏了掏,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方才还有几分血色的脸上,霎时苍白如纸,他又掏了掏,接着将袖子翻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双目狰狞,几乎要原地爆炸,发出了吼声:“咱的肉干呢,咱的肉干呢,方才还见,咱的肉干呢?” 他愤怒了,怒发冲冠,面上杀气腾腾!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哪! 刘瑾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咱……刘瑾,终有一日,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咱……要告诉他们,咱……不是好惹的,咱……有朝一日,定要将方才那几个人,碎尸万段,咱要告诉全天下,敢偷咱肉干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咱……终有一日,要讲他们踩在脚下! 刘瑾整个人似一团火,熊熊在燃烧,要将这可恶的人间,烧个干净! …… 朱厚照乖乖的跪在了暖阁外头。 暖阁里,弘治皇帝怒气冲冲。 他恨不得立即派人,将自己的皇孙抢回来。 可是……不能! 太丢人啊。 他朱厚照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哪,倘若大张旗鼓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逆子,还在外头吗?” “在。”欧阳志显得很镇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欧阳志都是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咬牙:“那就让他跪着,永远别起来。” “噢。”欧阳志点头。 弘治皇帝有点无语。 朕在说气话呢,你欧阳志,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 可欧阳志就这么站着,木桩子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太忠厚了,连朕的心思,都看不出。 不懂得察言观色啊。 这是真正的君子。 可良久,突然欧阳志道:“陛下,臣觉得不好。” “什么?”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才气定神闲道:“陛下,皇孙乃是太子的骨肉,太子想要教养皇孙,这没什么不妥。”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道:“跟着他去骑马吗?不是说骑马不好,可这孩子,还小,不多读一些四书五经,如何明理,如何明志?” 欧阳志想了想,道:“陛下爱护皇孙,可太子,同样爱护皇孙,只是大父之爱,与父亲的爱,自有不同,陛下未必,就是对的。皇孙在西山,一样可以读书,陛下之所以希望太子在宫中教养,不过是因为,陛下希望时时见到皇孙罢了,这是私情,可既是私情,又何论对错呢?” “陛下不该将自己对皇孙的爱护,与太子对皇孙的爱护对立起来。皇孙的未来……是在太子身上,而不是取决于陛下啊。” 前头的话,只是寻常的辩解。 可最后一句话,却令弘治皇帝心头一震。 皇孙的未来,不在朕,而在太子。 这话……令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不错,朕……终究是要驾崩的,要去见列祖列宗,大明的礼法决定了,太子必然登基,克继大统,到了那时,太子是皇帝,而皇孙呢…… 现在不让太子去爱护皇孙,那么,倘若太子怀有其他的心思,皇孙的地位,还能稳当吗?要知道,太子可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啊,一旦他有了其他的心思,天晓得,还会不会立皇孙为太子,哪怕是立了,又如何知道,会不会找个机会,罢黜太子呢。 弘治皇帝,心里太爱皇孙了,这是自己的心肝,哪怕是太子生了其他的儿子,这嫡长孙在弘治皇帝心里,也绝对无人可以取代。 弘治皇帝,不但要愁儿子,还得愁自己的嫡长孙,他似乎,也觉得……若是因为这嫡长孙,而与太子反目成仇,责罚太子,不给他们父子亲近的机会,那么………依着这朱厚照不靠谱的性子,还真是……未来难以预料。 可弘治皇帝有些不服气:“难道就因为如此,便可以让他们这样的胡闹,你不要为他们辩解,不要以为,只是太子一人的主意,这方继藩,肯定在背后主谋的!” ……………… 还有!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一章:又多了一桩功德 欧阳志一听,愣了一下。 忙是拜倒:“陛下,冤枉哪,家师断不是这样的人,家师是知晓轻重的……”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 看着欧阳志,却是叹了口气:“只是,皇孙在西山,朕很是不放心啊。这方继藩,善揍人,可别将皇孙打的鼻青脸肿。他……还是个孩子啊……” 想当初,弘治皇帝恨不得方继藩揍死朱厚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 可如今,却不禁为自己的心肝担心起来。 哪怕是碰一个手指头,他都觉得心是疼的,遑论是方继藩那样的玩法了。 而且,方继藩所教授的东西,他虽晓得有用,可这教授屁大的孩子,他有经验吗? 思来想去,还是王华这等端重的状元最好,想一想,就觉得可靠,睡觉……都觉得踏实。 欧阳志道:“恩师无所不能,想来,这……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和这欧阳志,说其他的事,他都能公允,唯独说到了他的恩师,他便好像疯狂了一般,想来,这就是为尊者讳吧。 弘治皇帝只得压压手,一脸头痛的样子:“好啦,好啦,朕一想此事,便心慌的厉害。朕还是放心不下啊,先让那太子,在外头跪一日吧,先让他吃吃教训,一来是敲打,其二呢,是让他长长心,让他知道,若是皇孙有个什么闪失,朕绝不饶他。” 弘治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又开始愁起来:“若是刘卿家几人知道,还有这满朝的大臣……他们……多半非要气死不可吧。” 欧阳志的话,终究还是让弘治皇帝妥协了。 父子之情,必须得延续,太子和皇孙之间,万万不可因为自己,而生出了嫌恶,为了皇孙,也因为担心这一旦倔起来,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太子,他只能叹了口气。 “回去告诉你的恩师,皇孙若是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又或者……成了不肖之人,朕可找他的麻烦。”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为何不找太子?” 这没道理啊,太子才是他亲爹,干我恩师啥事? 弘治皇帝鼓起眼睛:“朕不讲这个道理,朕就找他!” 欧阳志只好道:“是!” ………… 朱厚照跪在外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玩笑,当初在大漠,那可是风餐露宿,有时骑马,需疾行七八个时辰,千里奔袭,什么苦没吃过,跪在这里,哪里不舒服了,本宫看来,舒服的很嘛,有本事,让本宫跪个七天七夜呗。 …… 过不多时,刘健等人似乎闻讯,一脸惨然,他们来到了暖阁,看着太子跪在这里,一脸傻乐,刘健等人回眸看了太子一眼,却如丧考妣,没有说什么,匆匆进了暖阁。 过不多时,暖阁里,就传出了一阵哭声。 难受啊。 好不容易觉得皇孙,乃是大明的希望。 无数人期待着,皇孙能成为一个端庄有为,如陛下一般可期待的人。 可谁曾想到……… 朱厚照一听他们哭,又乐了。 似乎,这恸哭没什么用,接下来,刘健等人,满面泪痕,匆匆出来,又看到了太子,他们朝太子行了礼,阴沉着脸,一个个魂不附体,回内阁去了。 接下来……似乎满朝的大臣,还需耐心和他们解释,压住他们的怒火。 ………… 刘瑾匆匆到了西山,一见到方继藩,便大哭起来:“太子呢,干爷,太子在不在?” 方继藩看着鼻青脸肿的刘瑾,惊讶的道:“太子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你们没撞见。” 刘瑾便哭:“干爷,有人打咱。” 方继藩心里说,你居然还活着,真是令人意外啊,活着便好,活着便好,忙是拍了拍他的肩:“你说是谁,下次我宰了他们。” 刘瑾顿时感受到了温暖,突然有一种有家的感觉,想到自己的肉干被人抢了,想到自己受到的委屈,其实他不怕挨揍,也不怕苦,似他这等阉人,打小开始,就低人一等的,若不是后来成了太子的伴伴,他早就不知被人踩到哪儿去了。 可哪怕是有苦,他也得往肚子里咽着,因为哪怕有人关心自己,那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宫里头,谁真正在乎自己哪,贵人们只对自己呼来喝去。身边谷大用、张永这些人,话倒是都说的好听,可心里,却早盼着自己死了干净呢,他们才好取而代之。 只有干爷爷这句话,却毫无厉害关系,想来,这是发自干爷爷的肺腑。 现在……刘瑾的心,暖和了,他哭的稀里哗啦:“孙子自己会报仇,一定会报仇,有干爷这句话,便成。干爷,你等着瞧吧,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揩着泪,哽咽,抽泣,时而面带狞色,时而又委屈巴巴:“他们会付出天大的代价。” 方继藩看着这面上扭曲狰狞又凄惨痛哭的刘瑾,心里咯噔一下。 八虎之首,就是八虎之首啊,这家伙,如若不是救济苍生,那么便是个祸害天下的人,可方继藩却似乎,能有一点点理解他。 他是个被放弃的人,至亲抛弃了他,无论是任何一种理由,他终究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他曾被人轻贱,为奴为婢,也曾被人欺辱,以至最后一点尊严和自尊心,都被人敲了个粉碎。 可偏偏,这样失去一切的人,却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一有机会,这个明明是世上最孤寂和凄惨的人,却可以扶摇直上,甚至可以得到天下最重的权柄。 这样扭曲可怕的制度,才是一切为祸的根源。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不能容许,这样可怕的事发生,他上前,温暖的拍了拍刘瑾的背,要化解他身上无穷的戾气,方继藩和颜悦色的道:“孙子,吃了吗?” 刘瑾仰着脸,面上的狰狞,不见了,他沉默了,接着道:“没。” 方继藩此刻,犹如头顶着圣光,就这么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刘瑾的面前,刘瑾眼睛眨了眨,带着信仰者的期待。 而他的期待没有落空:“温先生的牛肉羹,爱吃不?” “爱!” 刘瑾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此刻,心里有了爱。 方继藩道:“我叫温先生做给你吃。” “干爷!”刘瑾又哭了,泪水滚烫,因为他的心已被融化。 方继藩道:“别老是想着报仇什么的,杀人多不好,打断他两三条腿,不就是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对不对,你该向干爷学习,干爷虽是爱恨分明,却一向是讲究以德服人的,过去的事嘛,何必要记挂在心呢。”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知道了,干爷,打断他们的腿。” 方继藩松了口气,总算……是化解了刘瑾内心的戾气,这是一桩大功德啊,我方继藩,又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嗯,回家要拿笔记下来。 ………… 皇孙的教育问题,此刻摆在了方继藩面前。 压力很大,因为群狼环伺。 那些个大臣们,十之八九,都在一个个磨牙,就恨不得找到了机会,狠狠的上来咬一口,他们是属狗的。 这其实可以理解。 大臣们求稳。 不喜欢过山车,他们希望皇孙接受的教育,是延续了先人,且从小到大,都可以看到的,而绝不是方继藩这等,天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怪物的教育。 人们对于方继藩,有种种可怕的传言,佩服方继藩能干是一回事,可对于方继藩人品的质疑,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看着这个爱抱着自己的大腿,亲昵的拿笑脸摩擦着自己的膝盖的小家伙,有了很深的好感,尤其是小家伙总是喃喃念着:“舅舅好,好舅舅……” 叫的方继藩心都化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般,端出温先生特制的肉羹,朱载墨便如一条小浪,张牙舞爪的冲上去,呼噜呼噜的便开始吃粥。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这样想,我不该放弃他,我要将他教育成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趁着这个时候,方继藩便抚摸着朱载墨的头,他喜欢这个被自己高贵人格所感染,从而每日缠着自己,不吝用一切他所认知的溢美之词,来夸赞自己的好孩子,相比于还不能走路,只能在那傻乐的方正卿,方继藩对孩子的爱,发生了小小的偏移。 只是……该如何教育呢? 学前教育……很费心哪。 朱厚照已兴冲冲的回来了西山,跪了两天,膝盖磨破了,可朱厚照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兴高采烈,见了朱载墨,便忍不住要将他抱起来,挥舞在空中:“哈哈哈哈……” 朱载墨吓的脸都变了,哇哇大哭。 等朱厚照乖乖将他放下,他立即蹒跚着,走到方继藩面前,一把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好舅舅,好舅舅……好舅舅,我害怕。” 朱厚照一脸尴尬,忍不住道:“我儿子跟我好似不亲哪。” 方继藩瞪他一眼:“你长得丑!”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 第八百零二章:正气凛然 为了教授皇孙读书,方继藩让今科状元刘杰亲自来教授。 说白了,便是皇孙在哪儿,刘杰便得在哪儿。 翰林院那儿,索性告假。 刘杰无话可说,自是乖乖谨遵师公的指示。 此外,便是认字了,方继藩寻了一些佛朗机的画工,让他们绘画各种的鸡鸭牛马之类,而后,再填上字。 他尽力希望,皇孙能够在保持童趣的基础上,进行学习。 这学前教育,确实是很费心的事。 方继藩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表,在保证休息的情况之下,既要学习算学和认字,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课外的活动。 当然,这些活动不能假手于人,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同领着的。 可惜…… 小小方年龄还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以跟着一块儿进学。 除此之外,便是将那宫里的乳母也请了来,这乳母打小喂着朱载墨长大的,虽没了**,可这乳母本分,有她照看,自是无微不至。 至于满朝的哀嚎,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有本事你们来打太子呀,哼,打死了太子,我方继藩才怕你们! 天气日寒。 方继藩穿上了朱厚照编织的毛衣,外头裹着钦赐麒麟服,打马入宫。 佛朗机人已以满剌加国的名义递交了国书,国书之中,请求大明划出一块土地,令他们的商人可以靠岸,通商贸易。 除此之外,他们也寄望于,能够准许其教士,登岸传教。 与此同时,佛朗机人状告大明船队,在海外,有滥杀无辜,破坏海中平和的迹象,认为大明需约束船队的行为。 弘治皇帝看着这国书,真是哭笑不得。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将国书递给了刘健。 刘健一脸错愕:“佛朗机人,到底有何凭借?老臣看不懂哪。” 是啊,大明和藩国之间的互动,历来是大明为上国,各国表示恭顺。 可这国书之中,似乎对于大明的国策,一点都不了解不说,居然口气还不小。 难道……是因为这佛朗机人,轻视大明,是因为,他们国力,远在大明之上? 好可怕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弘治皇帝苦叹:“是啊,朕也有点看不太明白,不过,自满剌加来的锦衣卫,已传回消息了。” 弘治皇帝面色凝重:“满剌加,确实已灭国,只有残部,退至满剌加以北,其余的土地,尽为佛朗机人所侵占,根据奏报,佛朗机人只用了千人,便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这佛朗机,不容小觑啊。” 方继藩站在一旁,他心里知道,陛下召自己来,肯定是为了这佛朗机的事。 千人击溃五万人的战绩,还是很可怕的。 弘治皇帝眼眸一转,看向方继藩:“皇孙,还好吗?” 一说皇孙,刘健等人火辣辣的目光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面色如常,还是那句老话,打死朱厚照,我就怕你们。 方继藩道:“尚好。” 弘治皇帝想继续追问什么,可好像又碍于其他人都在,便叹了口气:“这佛朗机的国书,给继藩看看。” 方继藩拿起国书,只草草的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其实这国书的内容,他早就知道了。 王细作的名儿,没有取错。 佛朗机的使者们抵达之后,人生地不熟,那王细作的出现,令他们欣喜若狂,很快,便将他接纳了进去,虽然,使团起初对王细作有所防备,可作为‘大明通’,有些事,还真不能不和王细作商量。 佛朗机人在讨论国书内容时,王细作便将大致的讨论结果,送到了西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佛朗机人,不可小视啊。这第一桩,索要土地,通商,通商不是不好,臣极赞同。” 弘治皇帝皱眉:“此乃大明疆土,却割让佛朗机人,卿要使朕愧对列祖列宗吗?”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两国通衢,互换有无,没什么不好,却需对等,大明可以划出一块地,让佛朗机人在那里活动,同样的道理,佛朗机人,也需同样划出一块地,予我大明舰队停靠,派驻使节人员。”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难免是开了先例。” 方继藩摇头:“开不了先例,因为佛朗机人绝不会同意。陛下,难道还没看明白吗?他们的条款,处处都只有索取,却绝不肯付出。大明有万里江山,划出一些土地,准其商船停靠,对大明而言,无妨。可这佛朗机,乃葡萄牙王国,他们的国土,不及大明万一,若是要划出同等的土地,他们怕是要跳脚了。因而对他们而言,他们只管向大明索要,或是想利用大明的仁慈,或是寄望于大明的软弱。可无论如何,他们自个儿,却是一毛不拔的。”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依卿之见,当如何。” 方继藩不及多想:“置之不理,先拖一拖。看看佛朗机人下一步的动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依卿之间,他们会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 “他们会派商船,借故在广东布政使司一带,说是遇到了船难,需登岸停靠,大明官府,总不好将他们赶下海去,使他们统统溺毙,十有八九,是要好心,给予他们一些帮助,使他们纾困的,可他们一旦住下,十之八九,就不肯走了。那边,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这边的使团,就可趁此,重新递交国书,和大明讨价还价。” “儿臣以为,佛朗机人,已经开始对我大明,有所了解了,他们定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听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 一旁的萧敬倒是笑了:“方都尉,咱掌着东厂,还有这些使团的人员,都有咱的人盯着,哪怕是广东布政使司,尤其是市舶司那儿,咱也是有人的,若是真有什么音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来,方都尉这话,就显得有点过了,怎的好似方都尉,如佛朗机人肚里的蛔虫,竟说的如此煞有介事,好像跟真的似得。” 弘治皇帝,已渐渐开始关注佛朗机人的问题,因而,一面让厂卫打探满剌加国,一面在广东布政使司,进行了一些布置。 萧敬当然不敢怠慢,可谓是尽心竭力,厂卫这儿,他布置的妥妥当当,甚至鸿胪寺里,给使团人员做饭、伺候的人,也尽都是东厂的密探,他自觉地密不透风,早就和弘治皇帝立下了保证,倘若佛朗机人有啥阴谋,自己早就知道,禀明陛下了。 你方继藩能不能少说几句啊。 咱这东厂厂公,饭碗都要砸了,你这么厉害,这东厂给你可以吗?” 方继藩顿时叉起手道:“萧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因为东厂有人盯着,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东厂是什么东西,有千里眼、顺风耳啊?” “……”萧敬其实方才的话,未必是非要刁难方继藩,只不过,是急着在陛下面前,给厂卫辩解。 谁知方继藩较了真,便面红耳赤道:“咱的意思是,数千厂卫,为此而尽心竭力,所有的布置,都是东厂上下,根据多年的经验,花费了无数苦工,布置完成,方都尉所言,可能性微乎其微,方都尉,东厂这些年,在陛下的整肃之下,脱胎换骨……方都尉,你不要总是假设嘛,这海路巡检司,可一直都在广东外海逡巡呢。” 方继藩觉得萧敬这个烂p股的家伙挺阴险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有些落了下风。 萧敬开口就是陛下整肃了厂卫,意思就是,现在厂卫焕然一新,是陛下的功劳,方继藩你不要怀疑陛下的能力啊。 方继藩便微笑,不做声。 眼睛看了一眼欧阳志。 他累了,已经过了撕逼的年龄。 欧阳志一见恩师给自己使眼色,他这个待诏翰林,方才意识到什么,接着,很努力的开始回想着方才萧公公和恩师的对话,终是后知后觉,呀,原来这萧公公,竟敢怼我恩师啊。 欧阳志大义凛然:“萧公公,厂卫的事,和陛下何干?陛下若是能亲力亲为,还需萧公公来做东厂掌印太监吗,任何事,都可能会有疏漏,家师不过是提了一些建言,萧公公便冷嘲热讽,这是何意?” “……” 萧敬顿时有点没底气了,心里说,欧阳待诏,咱们……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啊,昨日我还采了御园里的梅子,给你尝呢,你还说好吃,真甜。 ………… 午门。 一份广东布政使司的奏报,已是迅速快递入宫。 宦官接了奏报,没有迟疑,直接往暖阁去。 因是急报,事关重大,所以到了暖阁外头,立即通报。 而在暖阁之中,欧阳志却依旧还在大义凛然:“厂卫这些年,办砸了多少事,这才是陛下要整肃厂卫的初衷,现在整肃了才多久,就敢说厂卫可以做到事无巨细,都没有差错了?我看,不尽然!”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三章:不幸言中 这欧阳志骂起人来,还是很有水平的。 毕竟,成日读四书五经,读书人骂人的法子,统统学了去,引经据典、旁敲侧击,且作为待诏翰林,接触无数的奏疏和圣旨,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事了。 因而,既能做到言之有物,又能狠狠批判,吐沫横飞,偶尔,虽然会卡一卡,可这卡的过程,却是欧阳志正气凛然的盯着萧敬,这反而更加强了汉贼不两立的意味。 萧敬胀红了脸,想回嘴。 可偏偏,欧阳志是以忠厚老实本分著称,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萧敬是聪明人,回嘴,反而更坐实了自己奸人的形象。 便索性,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做主。” 弘治皇帝都差不多忘了,方继藩提的是啥,双方为啥会剑拔弩张了,只听到从三皇五帝开始,似萧敬这样的狗贼,祸国殃民,引发了无数的动乱,心里在推敲着欧阳志所用的词句和文法,心里不禁想,欧阳卿家所用之典,还真是处处精辟啊。 此时见萧敬可怜巴巴的模样,却也生出几分同情。 他微微皱眉:“好啦,这些事,有什么争执的,你们不都是为了佛朗机的事,为朝廷尽忠效力吗?都是劳苦功高,东厂这些日子,整肃之后,确实有了几分模样,所以朕觉得,萧伴伴毕竟是根据线报出发,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没什么不好。” 接着,弘治皇帝又道:“至于方继藩,历来对时局,有精确判断,他为国筹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萧伴伴不该在旁诽言,你们哪,都是为朕尽忠,怎么到头来,反而要闹起来呢?不懂规矩。” 各打了五十大板。 萧敬再无迟疑了,忙是拜倒:“陛下,奴婢万死,就请陛下重责奴婢,以儆效尤吧。” 这是以退为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既然萧敬认了错,还自请处罚,你方继藩要不要请罪,要不要认错?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认罪,认啥罪?管我什么事? 迟疑了片刻,欧阳志醒悟过来,道:“陛下,是臣万死,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看着争先恐后的二人,忍不住道:“你们都说自己有罪,好啊,朕倒要听听,你们有什么罪。” 萧敬道:“奴婢不该质疑方都尉,方都尉乃当朝驸马爷,奴婢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他。” 他说的可怜巴巴。 可他不服气啊。 我萧敬平时没得罪人吧,见人就笑对吧,方才也不过是回应一下方都尉对厂卫的质疑,你们骂咱做啥,咱也是要脸的人。 所以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愤,说来说去,不就是奴婢身份低下嘛。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毕竟是打小就在自己跟前的人,刚想要说:“起来吧,不要自哀自怨……”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陛下,广东布政使司有奏。” 此次这小小的不和谐,本来刘健等人看的津津有味。 自打方继藩把皇孙弄去了西山,他们可没少受罪,心里怨哪。 尤其是刘健。 你弄就弄吧,我首辅大学士,压一压。 可结果呢,方继藩居然让刘杰去照看皇孙,这本是好事啊,毕竟这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将来刘杰的前途,或许不可限量。 可这么一折腾,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是他刘健有私心,这根本就是首辅大学士和太子、驸马的图谋,首辅大学士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怎么没有勾结太子呢? 面对这些质疑,刘健真是焦头烂额,毕竟,刘健是一个希望名垂青史之人,是想给自己身后留个好名声的,这显然,是私德有亏,这是人生的污点哪。 所以,看方继藩闹腾,刘健等人,都是冷眼旁观,得和方继藩划清界限才好。 此时听那宦官说广东布政使司有奏,都是懵了。 广东……能有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顾不上萧敬和欧阳志了。 “何事?” 这宦官拜下:“有三艘佛朗机舰船,自称是触礁进水,船体毁坏严重,大批的货物,需登岸晒干,修缮船只,因而,至香山县登岸,请求香山县令协助,香山县令无计可施,上奏广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只好暂时令他们上岸安顿,同时……” “……” 说到这里。 所有人都震惊起来。 和方继藩所言的,真是一般无二。 出鬼了这是,现在说方继藩没有勾结佛朗机人,都没人相信哪。 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倒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次,猜测的太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形象又高大了。 弘治皇帝有点懵,看看方继藩之后,再看看这萧敬。 萧敬身躯一震,老半天回过味来,要哭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啊,东厂布置了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方继藩说什么来什么,厂卫的饭碗算是完了,少不得,还要重新整顿。 他二话不说,磕头:“奴婢万死,奴婢治理东厂不彰,玩忽职守,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厂卫竟没有察觉,奴婢反而在此……奴婢万死……罪该万死。” 这一次,是情真意切,只能诚恳请罪,他又不傻,这个还抬杠,嫌死得不够快吗? 弘治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厂卫竟是没用到这个地步,实是让他寒心:“重新整肃,裁撤一批冗员,今日起,厂卫佥事以上,俱都闭门思过,这样办事,朕还敢信重吗?”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啊。 厂卫是什么,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每年浪费多少钱粮哪,边镇的将士欠着饷,这两万多厂卫人员,照样钱粮充裕,好啊,你们就这样给朕办事的! 萧敬瑟瑟发抖,只是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倘若不整肃风纪,要你们还有何用?出去!” 萧敬抬抬头,看了一脸肃杀的弘治皇帝。 这次是真怒了。 花了陛下的钱,没办成事,依着陛下这小气劲,这厂卫内部,只怕要大整肃了,他再不敢说什么,乖乖佝偻着身,退了出去。 弘治皇帝坐下,命小宦官将奏报取来,弘治皇帝低着头,阴晴不定,良久,才道:“这佛朗机人真是狼子野心啊,灭了满剌加国,又为祸西洋,怎么着,他们还想翻天了不成,这香山县虽小,可一旦让这些贼子入驻,若是驱逐,倒显得我大明不近人情。可若是任他们在此定居,他们不肯走,他日,势必为祸。诸公,有什么高见?” 刘健等人皱眉。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的不希望自己能够言中啊,可是,事实已经发生,没想到,佛朗机人居然黑心至此,儿臣以为,对他们,断不能留有什么情面,他们既来定居,那么,总需要粮食吃是不是,可咱们大明,完全可以都断绝他们的粮食,哪怕他们手里有银子,也决不许,一粒粮和他们交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而后呢。” 显然,断粮,不是最好的方法。 那还不如粗暴的将人赶下海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先饿他们十天八天,到时候,他们求告索粮,便说,想要粮食,便需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弘治皇帝一愣,顿时明白了方继藩的心思。这家伙滑头啊,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饿人几天肚子不能解决的。 既然这些人自称是遭了海难,大明准许他们登岸,自是表现了天朝上国的气度。可不能白养着你们把,你们的钱币,买不来粮食,与我何干? 可你们说自己饿了,那好,干活吧。 方都尉,总有很多活,找你们干的。 “这些人,可以做些什么?” 方继藩眉飞色舞:“陛下,他们太有用了,陛下恐怕有所不知吧。” 方继藩高兴的像过年一般,这些人有点傻缺啊,自己送上门来:“这佛朗机人最擅长的,便是占据津要之地,建立驻点,以此驻点,源源不断的容纳更多的移民。 因此……这第一批人员,除了必要的船匠、工匠、建筑师、铁匠、石匠,还有大量的航海人员,有医生,有派遣的官员、士兵,以及一切,建立据点相关的人员,他们是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我大明虽是知悉了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可是,佛朗机人能不远万里航行至此,甚至灭满剌加国,可见他们自有自己的长处,我大明海纳百川,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有何不可。这些事,交给儿臣来安排,儿臣保管,这些人能有大用。” 交流是必须要交流的,闭关锁国,可不是好事,只是交流的方式,却需按方继藩的法子来。 弘治皇帝颔首:“那些佛朗机使节若是得知,只恐滋生事端。” 方继藩诧异的道:“陛下,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是满剌加使节吗?何来的佛朗机使节?”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一笑:“有理,他们是满剌加使节,这佛朗机的事务,与他们无关。” 第八百零四章:寿礼 佛朗机的事,便算是议定了。 既然陛下让方继藩处置,方继藩似乎脑子里,却已有了一百种办法。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种人,负重而行,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领了旨意,随即告辞。 刘健等人,也纷纷告辞而出。 便见着外头,萧敬聋拉着脑袋,跪在寒风之中,似乎在听侯陛下进一步的裁处。 方继藩大喇喇的背着手走过去,等方继藩擦身而过,突然大叫:“哎呀呀。” 这么一叫。 萧敬吓了一跳,他忐忑不安,突然被这么一咋呼,可想而知,整个人几乎弓起来,脸色惨然的回头。 方继藩却只拿背影对着他,而后清了清嗓子:“今日天气好,竟想吊一吊嗓子,来一首《铡美案》了。” 萧敬脸色惨然,黄豆般的大汗几乎要出来,却又松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这方继藩,得小心哪,以后真需戒慎恐惧才好。 方继藩却迈着方步,得意洋洋的清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前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啊……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这词儿,很应景。 本驸马爷…… 嗯? 不太对哪。 本驸马乃是为国为民之驸马,和陈世美那人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这《铡美案》不吉利,本少爷不喜欢京剧了,还是黄梅戏好,亦或采茶戏。 可那刘健等人,跟在方继藩后头,听的眼睛都直了。 这曲儿,听着……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这词儿,更舒服了。 刘健和一旁的李东阳对视一眼。 李东阳倒是爱听戏,方才方继藩得意洋洋唱起来时,他出奇的认真,虽只唱了几句,竟突然有一种,与之共鸣的感觉。 “方都尉,且留步。” 李东阳笑吟吟的道。 身后,刘健等人,也微微笑着,似在观望。 方继藩便驻足,回头:“李公,你好呀。” 看着方继藩纯洁的笑容,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却打起精神:“却不知,方都尉方才所唱的,是何曲?”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什么。 方才自己唱的乃是京剧铡美案。 这几乎是京剧之中,最经典的曲目。 而自己所唱的,恰是最高潮的情节,用不了多久,那陈世美便被斩了脑袋。 方继藩却不肯说,脸有点红。 “这个,这个……随口乱唱的。”方继藩道。 李东阳摇头:“此曲听之,既明快,又凝重浑厚,却又有悲愤之感,倒很是稀罕,还有这词儿,通俗易懂,须知戏曲之道,用词既要精,却决不可之乎者也,遮遮掩掩,如此,听来,才能动人心。方才方都尉唱的那啥,那啥……驸马爷欺君王,藐谁来着?” “瞎说。”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这是铡美案,非本朝之驸马,说的乃是包拯的故事。” “包拯铡驸马呀?”李东阳眼睛一亮。 刘健几人,也凑了上来。 这铡美案的故事,成书于明代,也就是说,现在就已开始流传了,此后,再糅合了关于包拯的续作小说三侠五义之类,最后衍生出了《铡美案》的戏曲。 这《铡美案》,几乎是戏曲的巅峰,本身京剧便融合了天下的戏曲,最终大成,在两三百年后,风靡天下。 再加上这家喻户晓的故事。 尤其是当下,刘健等人,就喜欢听铡驸马的桥段啊。 听着都很激动,心情都舒坦了很多。 “此曲,可是出自《包公案百家公案》,真好,老夫看到那铡驸马那一段,也是拍案叫好,此书虽为世情话本,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是啊,是啊,要不,方都尉再唱一段?” “方都尉不要谦虚嘛,我等洗耳恭听。” “……”方继藩胀红了脸,你们还真喜欢《铡美案》,想铡的是我方驸马吧。 不过……方继藩心念一动,这京剧……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随口唱的,现在忘了,什么包拯,什么陈世美,我不认得他们,你们既认得,唱我听。” 李东阳甚感遗憾。 却是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呀,方才那曲儿,你若是有此天才,可别荒废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 他似乎看到了李东阳动容之处,便呵呵一笑:“我需得去大明宫看看,回头见。” 他转身要走,溜了。 刘健捋须,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回忆那调子,以及那唱腔,嘴唇下意识的蠕动。 谢迁叹了口气道:“这小子,为了巴结陛下,也算是下了真本钱哪,听说,西山那儿,到处都在紧急调钱呢,这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的往城外送。招募来的数万人,吃喝拉撒,都是银子,还有四处搜罗奇珍,看这阵势,他是真要建一座不亚于紫禁城的别宫了。” 李东阳笑起来:“他爹若知道,怕已气死了。” 无论如何,虽然对于方继藩和太子抱走了皇孙的事,令他们烦恼,可至少,还有一桩事,令他们心里舒服一些,比如这家伙……听说快要破产了。 一座如此巨大规模的宫殿,所费的银子,可是天量,想不家徒四壁都不成啊。 刘健咳嗽一声:“好了,好了,不要看人笑话,我等又不是市井的好事之徒,别人过的惨,倒了霉,我等堂堂宰辅,为陛下所倚重,怎么好笑话人家……咳咳……不要笑,不要笑,方都尉倒霉,我们就该笑吗?他除了有时犯浑,其他时候,不也很好?” 说着,刘健憋着脸,一口气想要喷出来,他拼命忍住。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是忍俊不禁。 终于,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突然大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诶呀,教你们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哈哈……好了……就此打住……哈哈……” 李东阳和谢迁,便再也憋不住了,再不笑,真要憋出内伤,纷纷大笑起来。 ……………… 到了年底。 天气愈发的寒冷。 大明宫的第一期工程,算是修筑完毕。 京师附近,都是一马平川,除北方和西北方向有一些山脉之外,大抵,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这第一期的工程,耗资巨大,为了加快工期,几乎是数万人匠人一齐出力。 这其中,涉及到的难题,便是协同的问题,以往都是按部就班,可如今,各个工程都是齐头并进。 当然,其中居功至伟的是混凝土的运用,这大大的缩减了工期。 而真正重要的却是,银子。 方继藩几乎是不惜工本,银子……他有,且是源源不断,方家为了造这大明宫,几乎等同于是将自己的家底,俱都掏了出来。 匠人们开始越来越熟练。 哪怕是设计人员,也开始更善于绘制图形,他们甚至开始学会在平面和立面的图纸上,标准了数字,拿着图纸的工头们,只一看图纸,便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尺寸,那儿是多少尺寸。 所有的砖石,混凝土,都是现成的,还有附近山上采下来的花石,俱都协同进行,石匠们将无数天然的石头,变成各种花石,沥青铺就的混凝土道路,纵横交错。 一座座移植而来珍贵树木和花卉,在这个寒冬里,虽是光秃秃的,不过大抵花园的雏形,却已显露了。 防腐木铺就的小径,还有错落的亭台楼榭,里头的修饰,却已开始内部修饰。 在佛朗机人的帮助之下,这大明宫中,将矗立起一个巨大的钟楼。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奇珍异宝,开始运送而来,既有异域之物,又有当下奇珍,方继藩为此,可谓是操碎了心。 眼看着第一期大部分的宫城已接近尾声,一方面,是预备第二期宫城,另一方面,便是继续对这第一期的宫城,进行精雕细琢。 方继藩打着马,回了西山,这些日子,连下了数日的雪,积雪足有脚跟厚,下了马,方继藩一深一浅的至镇国府。 一进镇国府,一股子无烟煤的暖气便扑面而来,刘瑾正站在门口呢,一见到干爷来,便为方继藩脱去了还残着积雪的蓑衣,一面道:“干爷,太子殿下在里头。” 方继藩颔首点头,举足进去。 便见朱厚照皱着眉。 方继藩上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在此做什么?” 朱厚照道:“曾祖母身子又不妥了,本宫去问了安,她又染了风寒。” 方继藩心里叹息,周氏这个年纪,说实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时候,现在,完全就靠着后宫惊喜照料在撑着,每一年,对她而言,都是鬼门关。 朱厚照道:“她身子不适,茶饭不思,且这寿辰要到了,得哄着她开心才成。”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个……好办,不就是寿礼,我建新宫,虽已破了产,家徒四壁,可要置办一件寿礼,却还容易。” 朱厚照摇头:“曾祖母到了这个年纪,再稀罕的宝贝,又哪里不曾见过,送什么寿礼,想来她都难喜欢。”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理解。想了很久:“他爱吃牛肉不?” “……” 正文卷 第八百零五章:大寿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的笑点很低。 于是没笑。 对于曾祖母的感情,朱厚照还是很深厚的。 毕竟若非曾祖母,自己想来,早被父皇给打死了吧。 他坐着,手撑着脸颊,好端端的一张脸,挤在了一起,变成了猪头状。 方继藩便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后娘娘,她爱听戏吗?” 朱厚照一听,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方继藩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需要寻找这样的知音。” “啥?” 朱厚照一楞。 方继藩眼睛发亮:“我们可以唱戏啊。” 朱厚照一愣:“我们……我们能唱?” 方继藩却是鼓励他道:“重要的不是戏,而是唱的人是谁,太子殿下亲自唱,足见殿下的孝心。”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头:“花了功夫,曾祖母才喜欢?可是……我若是去唱戏,父皇定要暴跳如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太皇太后娘娘,人倒是和善,她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何时仙游呢,她待自己也不错,不妨,就让她一笑也好。 人家是反博美人一笑。 而方继藩是三贯奇正之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抵制恶俗,且怀有崇高道德使命的血液。 方继藩博的,乃是老人一笑。 只因人生在世,孝为第一。善待老人,实是理所应当的事。 而且……方继藩觉得,自己未来,可能得请这位老太太帮一个大忙,这关系着自己的福祉。 方继藩道:“那我们赶紧……练练。” “且慢,且慢,我先寻一个戏班子来,嗯,一个徽剧班子,一个昆剧班子,还有……我得想想。” 京剧之所以在后来风靡天下,在于它融合了各地戏剧的长处,最终,圆满大成。 两百年后的京剧,其本质,是脱胎于当下的戏剧的。 所以,需将唱腔和调子,以及故事进行改变。 可戏子却还好找,尤其是有功底的戏子,往往能融会贯通,方继藩自然无法做到处处精细,可最重要的是,给人尝尝鲜。 京剧最大的优势,还不只如此。 还有服装道具,渐渐衍生出来了舞台的效果,在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却是一项难得消磨光阴的娱乐。 当然,这京剧最出彩的,乃是它的唱词。 这可都是传承了数百年戏曲文化之后,且最终不断的修订,打磨出来的故事。 每一个曲目,都很动人心。 因而,京剧的本质,就在于故事,每一个动容的故事背后,足以让听着落泪。 毕竟,上一世的人,早已被无数优质和劣质,经典或粗糙的故事所入侵,因而,人们对于故事,是麻木的,许多人看了笑话,支持且不说,竟还骂作者,这等人,直接拉低了社会道德水平,使道德一路滑坡…… 而当下这个时代,一个经典且脍炙人口的故事一出,足以感动人心。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殿下,你预备服装,我做一个样式,你赶紧带着织工,将衣服都缝制出来,对了,周娘娘何时大寿呀。” “还有四十天。” “有点急了。”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不过不打紧,哪怕是没做好,最重要的是心意。” 方继藩说着,便溜了出去:“我去寻戏班子来。” 戏班子是现成的,方继藩直接让人寻京里最有名的班子,还需寻名角,心里大抵有了人选之后,下了一个帖子去,限明日清早辰时三刻之前,来西山报到。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的广结善缘的缘故,次日一早,京里的名角们,便统统来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旦角‘青衣’、‘花旦’难寻。 这京剧可都是男人唱戏啊,至于为啥不许让女人唱,大抵是因为,女子唱戏,已和落入烟花差不多了。 方继藩索性,请唱戏的女子,来担负这‘青衣’‘花旦’。 时间很紧迫。 这曲目,很快便选定了,而后,便是抄下了唱词,分发给每个角儿,令他们先熟悉背诵。 方继藩教他们吊嗓子,虽然方继藩自己唱腔不咋样,可大致,能让角儿们领会意图即可。 一番忙碌。 眼看着,在这寒冬之中。 朱载墨跟着刘杰读了书,便坐在高高的门槛这里,托腮,看着方继藩如大将军一般,指挥着预演,逮着人便是一阵痛斥,骂的很难听,他努力张口,咿咿呀呀的哼着说:“你……大爷!” “我……打……不死你……” “你这老p股!” 他说着说着,便乐了,舅舅真香。 ………… 朱厚照每日清早,便咿咿呀呀的在寒风中,带着一干‘角儿’们吊嗓子。 朱厚照乃是主角。 不,理应叫做小生。 他声音洪亮,竟也有模有样。 刘瑾吃着肉干,也跟在旁吊嗓子,顿时,那浑厚之音,自他喉头喷出。 生生将朱厚照的嗓音压住。 卧槽……人才啊。 方继藩嗖的一下,浑身裹得紧紧的,一把抓住刘瑾:“孙子,这老生,你来试试,对着唱词来唱唱,来来来,给我孙子上妆,穿老生的衣衫,让他试试。” 刘瑾就笑:“干爷,我真能成?” “能!”方继藩道:“虽然长得丑,可不大紧,上了妆,鬼都不认得你。” …………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天大的事。 至少,对于这个冬日里,一直身子有所不适的弘治皇帝而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曾祖母,生命迟早要走到尽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虽说,在太皇太后的照看之下,他已进入了中年,每日清早,都能至仁寿宫向周氏问安,可弘治皇帝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他唏嘘着,似乎隐隐中明白,对别人而言,不过是深宫之中,少了一个让人攀附的对象,可对弘治皇帝而言,这……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 他显得心神不宁,却又决心,对这寿辰,大操大办。 老太太哪怕只是开心一些些,能缓解一丁点的病痛,弘治皇帝也愿费上一切的心思。 宫里,已是张灯结彩。 寿辰将近。 似乎百官们,也察觉出了陛下的孝心,因而刘健为首的百官上奏,请求陛下,准许百官在寿辰当日,入宫朝贺。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朱批恩准。 弘治皇帝有时看着这窗外,连片的雪,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开始泛起涟漪,那眼眸的深处,似乎倒影着以往的好时光。 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曾在那段时光里度过。 可现在,那记忆虽愈发清晰,却已距离自己,悄然的远去。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悲呛。 欧阳志在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给弘治皇帝递上了一个帕子。 弘治皇帝接过,擦拭了泪,回头,眼睛微红,鼻翼微动,勉强露出了笑容:“时间,过的真快啊,许多事,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你看那雪,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今日,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的雪絮纷飞,如直下飞瀑呢?可是……” 他缓缓的屈身坐回了软垫上,看着案牍上,那堆积如山的奏:“可是,从前种种,如白驹过隙,臣老了啊,祖母她老人家,也老了。” 欧阳志沉默,他只做一个聆听者。 弘治皇帝便笑了:“朕是不是太啰嗦了。”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 弘治皇帝道:“有朝一日,你也会有此感受的。” “不会。”欧阳志突然道。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欧阳志道:“臣父母早亡,长辈之中,只有恩师,恩师还年轻,即便是唏嘘,也该是恩师悲臣之白发生。” 弘治皇帝脸色舒缓:“是啊,这不知,是卿之幸,亦或,是卿之不幸。” 他低下头,提了朱笔了,时候不早了,捡起了奏疏,努力聚精会神,开始观看。” 良久,他突然抬眸,眼角又多了一道泪痕,却突然道:“太子在做什么?”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不急。 他习惯了欧阳志慢吞吞。 所以他慢慢等。 甚至他有时心里会想,欧阳志真是上天赐予的大臣啊,有他在身上,自己若是情急之时,反而会因为他的冷静,而渐渐的心平气和,不使自己在情急之下,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等了很久,欧阳志还是没有回答。 这一次,好像等待的有点长。 似是进入了待机模式。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 欧阳卿家,又在为尊者讳。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他又在折腾什么?骑马?射箭?还是揍朕的皇孙?是不是,骂了朕,那什么什么?” 欧阳志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弘治皇帝唉声叹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轻重,知道朕心里,何等的焦虑,知道他的曾祖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依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却不知,他的曾祖母,对他疼爱到了何等的地步,这心头肉养出来,怎可以在这个时候,还有其他的闲心呢。” …………………… 第四章送到。 第八百零六章:进寿礼 欧阳志自动将弘治皇帝的话,略了过去。 弘治皇帝发了一阵怒,却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只好坐下,呷了口茶,没有继续无谓的愤怒。 次日便是寿日。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随即,便往仁寿宫,小心翼翼的到了仁寿宫外头,先是寻宦官来,问:“太皇太后起来了吗?” “回禀陛下,娘娘正在梳头。” 弘治皇帝颔首,见御医候在寝殿之外,便上前:“身子如何?” “好了许多,想来是这大寿,给这宫里来了喜气,娘娘今日,精神格外的好。” 弘治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面带喜悦之色。 于是进了寝殿,见太皇太后正巍颤颤的,由人搀扶着,在殿中踱步,见了弘治皇帝来:“皇帝,来了啊。” 弘治皇帝拜倒:“祖母还安康吗?今日乃是祖母大寿,孙臣特来为祖母拜寿,恭祝您松鹤长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真是为难了你,这样早来,百官要入宫了吧,还有命妇们,理应也要来了。你是皇帝,是一家之主,也是一国之主,哀家这儿,到时自有命妇伴着,皇帝且去忙自个儿的吧。” 弘治皇帝便再叩首:“祖母您老人家,若能舒心一些,孙臣便在此,多陪伴您也是好的。” “这可不成。”太皇太后摇头:“大家都看着你呢,待过了寿,来和哀家坐一坐,才好。” 弘治皇帝便起身:“既如此,孙臣且忙碌去了。” 寿礼需依礼而行。 先是百官入谨身殿朝贺,而后,是命妇们入宫。 后宫里头,已是人满为患,朱载墨被拉着入了仁寿宫,小家伙蹒跚着在无数妇人的关注之下,走到了殿中,拜倒,奶声奶气的道:“玄孙朱……朱……朱……”他一脸迷茫,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一旁的宦官急的跺脚,低声提醒:“朱载墨。” 朱载墨才想起了:“玄孙朱载墨,给太皇太后娘娘问安。恭祝……恭祝……” 又忘词了,眼睛眨一眨,犹如电脑宕机一般,一脸茫然。 满堂哄笑。 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朝朱载墨招手:“来来来,我的载墨,到哀家跟前来,可想死你了。” 朱载墨才起身,由人牵着,至周氏跟前,朱载墨突然大叫:“想起来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心疼的捏捏他的小脸:“你不需说漂亮话,你不说,哀家也疼你。” 张皇后站在一旁,将朱载墨抱起,眼里通红,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好几次想将孩子抱来看看,又怕太远,一路耽搁,于是左亲亲,右亲亲。 再一旁,在那小榻上,方正卿仰躺着,两腿岔开,大字型一般,打着呼呼,似听到动静很大,眼睛微微一开,便又气定神闲,闭上眼睛,继续酣睡。 太康公主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却有人道:“却不知太子何时来?” 是啊,这么久了,也不曾见太子殿下。 太皇太后笑吟吟道:“太子为了祝寿,说是请了戏班子入宫来,和方继藩,正在布置呢。” 众命妇便恭维:“娘娘真是好福气。” 心里却多是不以为然。 贵人家,哪一次做寿不是请班子来唱戏,有的家大业大的,直接在家豢养着戏班子。 因而,这听戏,却没多少吸引力。 太子殿下又不懂戏,没听说过,想来,只不过寻常的戏目罢了。 太皇太后却觉得,这是太子长大了的表现,心里舒畅无比。 张皇后却有些担心,生恐有什么幺蛾子,既是唱戏,请了人来便是,还需那小子去张罗,怎么至今不见人。 张皇后便道:“继藩怎么没来啊。” 朱秀荣便道:“启禀母后,他随太子一起去张罗了。” 张皇后心里暗道不好。 太子肯定又要做什么,方继藩十之八九,是怕玩过火,所以跟着。 等百官们贺寿,而后,弘治皇帝便来了,身后跟着张懋等人,这些要嘛是皇亲国戚,要嘛就是至近的老臣,命妇们先向弘治皇帝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则带着张懋人等,向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道:“孙臣在外朝,已备了酒席,祖母便在这后宫,与诸贵人设宴,孙臣要告辞了。” “且慢着,先别急着开席。”周氏压压手:“哀家看了各府送来的寿礼,哀家很喜欢,尤其是魏国公府,竟寻了一个这么大的珊瑚来。” 那魏国公府的夫人忙拜倒:“若能博太皇太后凤颜一悦,也是值当的。” 太皇太后便笑了:“真是费心了。至于其他珍珠玛瑙,这哪一处,都是费了心的,想来,为了搜罗这些寿礼,倒是辛苦你们了。” 太皇太后随即又笑:“可这些东西,统统退回去吧。” “什么?” 那魏国公夫人心里倒高兴呢,这礼没白送,太皇太后若能喜欢,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 可一听要退回去,所有人都诧异起来。 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到了这个年龄,这再多的古玩奇珍,又有什么用哪?你们有这份心,哀家的心里哪,便舒畅了,这无数奇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着无益,哀家领了你们这份心意即可。” 弘治皇帝尴尬:“祖母,这既是心意,哪里退回的道理。” 太皇太后感慨:“罢罢罢,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什么奇珍古玩,她见的多了。 到了这个年龄,又有什么意思呢。 太皇太后随即一笑:“倒是太子懂事,说是要让哀家听听戏,从清早到现在,都在搭戏班子,来,现在什么时辰了,这寿宴,可以迟一些,先听了戏再说。” 听戏…… 弘治皇帝一脸发懵,朕怎么啥都不知道? 为啥此前没人说? 朱厚照这是要做啥? 可见太皇太后兴致盎然。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他看了张皇后一眼,张皇后面色平淡。 弘治皇帝便晓得,这事儿,连张皇后竟也不知。 他只好道:“孙臣,遵懿旨。” 戏班子,早已搭好了。 就在仁寿宫,宫里应有尽有,且人手多,这戏台子,很快便搭建了起来。 可朱厚照却没见人,他在后台化妆,因为演的乃是小生,对着镜子,看着这油墨彩绘一笔笔勾在自己脸上,很快,自己的脸,便面目全非。 戏服更是雍容无比,无一处不是富丽堂皇。 这也是京剧的特点。 方继藩在后台,不断催促:“化妆的赶紧了。孙子……孙子在哪里?” 一个早已化妆的老生回过头:“干爷,我在呢。” 方继藩道:“戏唱完,卸妆之前,不许吃东西啊,别把妆弄破了。” “噢。”被叫孙子的人,悄悄的咽下了口里含着的肉干。 方继藩急的不得了,生恐哪里出差错。 而后,便道:“曲单放了没有,快去放。咱们这不是寻常的梨园行,咱们比较高级,都谨记了,待会儿都不要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来,这个时候就别吊嗓子了,预备,预备,第一场,是谁出场,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叉着手,似乎觉得方才的话,还不够威胁,便磨牙:“都听好了,谁若是敢掉链子,打死,喂狗!” 说着,方继藩一溜烟出了后台,到了戏台上,探出身子朝下一看。 下头早已搭了棚子,那是供贵人们坐着的,还有许多锦墩,这四面,还围了黄帷幔,这是为了给看戏的人,遮风用的。各处,还错落着许多炭盆,则是为了取暖。 里头有锦墩,也有几案,案上摆了茶盏和干果。 当然,男女必须分座,中间也是用黄帷幔隔开,这个时代,却绝不能疏忽。 远处,却是浩浩荡荡的人来,人要来了,方继藩咋舌,要是演砸了,自己肯定死定了吧,敢在宫里这么玩,舍我方继藩还有谁? 谁让我方继藩,尊老敬老呢,哎呀呀,很了不起,回家让欧阳志给自己记下这一桩事来,以后可以出版,叫《方氏传习录》。 一旁,躲在戏台边,帷幔之后的,则是一群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的曲艺人,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虽练了很久,却没进过宫,又见方继藩来了,见到这驸马爷,心里便哆嗦的很。 方继藩温和的看了他们一眼:“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照着规矩来,就没事,不会打死你们,出了错,也就打死你们的儿孙,好啦,好啦,别哭,太皇太后他老人家,过寿宴呢,得喜庆,来,笑一个,茄子!” 太皇太后等人,已是鱼贯而入。 看着这戏台子,却觉得有些新鲜了。 因为戏台子大,不似其他的曲艺,人都是坐着,或是吹拉,或是弹唱。 太皇太后坐进了棚子,这棚里,温暖如春,张皇后和太康公主则坐在一边,陪侍着。 朱载墨被太皇太后抱起。 似乎,朱载墨对这一幕极熟悉,一看这戏台子,顿时便开始乐。 太皇太后见玄孙笑了,高兴的不得了。 命妇们则根据品级,以太皇太后为中心,或坐或站。 这是什么戏,没见过啊。 第八百零七章:长生无极 待所有人坐定。 太皇太后才冷不防发现,这几案上,竟有一张印刷的极精美的纸片。 上书曲目: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 这是戏曲吗? 太皇太后疑惑的看了一旁的张皇后。 张皇后也是有一点懵,沉吟片刻:“四郎是谁,探什么母?” 回头,便看朱秀荣。 朱秀荣红彤彤着脸道:“母后,儿臣也不知。” 张皇后便回头:“你该好好的管着继藩,既是夫妻,却是什么都不知,倒是让祖母心焦。” 另一边,弘治皇帝与诸臣已坐定了。 弘治皇帝对于这唱戏,没多少兴,虽也听过,却觉得,这东西,有些丧人心志,却是四顾左右,怎么还不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心便沉下去,拉着个脸。 张懋等人,一见弘治皇帝如此,顿时个个低着头,不敢做声。 骤然间,咚咚咚锵! 开场锣鼓骤然而起。 一听这锣鼓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戏,有些稀罕。 不过……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在太皇太后怀里的朱载墨一听这咚咚咚锵,顿时激动了,像吃了枪药一般,口里咿咿呀呀着什么,露出**牙。 只是这锣鼓声如雷,他说什么,谁也不曾关注。 此时,却先有宫婢、杨家四郎和公主登场。 公主乃是个名角,这些日子,努力的改换唱腔,却也有模有样。 朱厚照演着小生,自是这杨家四郎,他迈着步,在台上踱步之后,高唱:“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而后,回身,坐下,长吁短叹一声,继续开唱。 这唱腔,自是和后世无法相比。 可杨家四郎身上的戏服,雍容华贵,极引人夺目。却后台的曲调,亦是幽长。 这第一句,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便立即将人镇住了。 这便是四郎。 四郎探母的四郎,怕不是鼎鼎有名的杨家将,这杨家四郎吧。 弘治皇帝皱眉,似乎也开始感受到了,戏台上,那杨家四郎的惆怅。 李东阳却是暗暗颔首点头,目不转睛。 而后,公主款款而上,这杨家四郎,开始表达了自己思母之意。 里头的唱词,无一不精,既俗却又带着雅,素雅共赏,哪怕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宦官,竟也听得明白,竟忘了伺候,似乎开始沉浸在了故事之。 朱厚照站在台上,起初有些小小紧张,随后,反而放开了。 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乐于表现自己,脑海里,所有唱词都清晰,他一字字唱着:“统领貔貅战沙滩,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难叩问,怎不叫人泪涟涟。” 这四郎探母,出自北宋年间杨家将的故事,却是说杨家将兵败,杨四郎被生擒,杨四郎人在曹营心在汉,虽已娶了番邦公主,却是日思夜想,念着母亲,于是才有了四郎探母。 这故事曲折,却又浅显易懂。 且这戏融合了许多戏曲,但凡是听过戏的人,都能看的明白。 随着那音乐的节奏,所有人开始沉浸在了剧。 其有一段故事,却是杨四郎向公主道出自己真实身份,几乎所有人,都揪着心,只恐杨四郎有难。 戏台上的青衣、小生,他们一举一动,竟都牵动人心。 太皇太后看的痴了。 竟顾不得朱载墨在那激动的张牙舞爪,咿咿呀呀的大叫:“要打了,要打了,打死他。” 那锣鼓声很响,将朱载墨嗷嗷叫的声音淹没。 ………… 弘治皇帝凝视着戏台,竟也开始愈发的认真起来,这个故事里,既有番邦公主与杨四郎的夫妻之情,且还有人在曹营心在汉,心忧家国的忠孝。 说句实在话,一幕戏,能从话本而后摆上台,最后延续至明清两个时代,它的价值观,绝对是最符合当下的观念的。 这部戏,本就讲的是忠孝二字。 弘治皇帝早听腻歪了才子佳人,此时竟是动容,心里好像被抓着一般,赶紧去见佘太君啊,赶紧哪,却不知这母子,何时相见。 这就如一样东西勾着一般,在音乐的渲染,老生、小生、青衣的不断分分合合之,在他们的唱腔之,整个人,竟是沉浸其,拔不出来。 杨四郎开始探营,却是让人揪心起来…… 弘治皇帝见杨四郎遭遇了危险,忍不住,豁然而起,额上青筋曝出,便恨不得说,这杨四郎若是死了,这戏台上的人,统统治罪。 ………… 太皇太后端坐,却是凝视着戏台上的杨四郎,这杨四郎的唱腔越发的圆润,听着极舒服,她面上动容,既被这故事所感染,可与此同时,却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儿孙们,对自己的孝顺,他们,可不就是杨四郎,自己乃是佘太君吗? 而四郎探母的戏,却在佘太君和杨四郎相见之后,戛然而止。 留下了万千悬念。 事实上,后头本还有故事,可方继藩可不敢让杨四郎又回到番邦,做他的驸马。 这是立场问题,我方继藩……他杨四郎,都已归了宋营,怎么还能回到番邦,与大宋刀兵相见呢。 只是……当这杨四郎与佘太君相见时,不少命妇,却都已哭的稀里哗啦。 太皇太后也是喜极,被这母子之情所感动,眼角的泪水滴滴落下。 随着那锣鼓又响。 终于,一台戏,已至尾声。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这四郎,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周氏眼里婆娑,看向张皇后和朱秀荣。 张皇后眼眶也红了,唏嘘不已:“是啊,此等至孝之人,理当奖赏。”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低头,见朱载墨已是睡了,这么响的铜锣,他也呼噜声依旧,趴在太皇太后膝上。 太皇太后感慨万千,忙道:“快,不要让孩子着凉了,抱去殿里。” 宦官抱了朱载墨走。 太皇太后才站起,道:“好。” 她说一声好,早已哭的稀里哗啦的命妇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叫好。 另一边,弘治皇帝已起身,踱步,忍不住道:“这个杨四郎,实是至孝,大明以孝治天下,此戏,看的朕真是捏了一把汗,他们唱起来,竟出奇的有意思,此前,可有这等戏吗?演杨四郎的人,真是极好,想来,太皇太后也一定高兴的很,赏他五万金。” 随来的众臣,也都沉浸在这戏,有些走不出来。 那李东阳不禁道:“臣想起来了,那方继藩,上一次哼的铡美案,便是这腔调。” “铡美案?”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道:“狗头铡,铡驸马啊。” “……”弘治皇帝脸有点黑。 李东阳一时解释不清,这铡驸马,出自《包公百家公案》,可陛下,未必看过此等世情话本,又怕继续说下去,会有所歧义。 “也是一幕戏吧。”弘治皇帝道。 “对。”李东阳颇有激动。 这戏有意思啊,李东阳一直跟着节奏走,竟有一种浑然忘我的感觉,听那唱词之,既有凄凄切切,却也有豪言壮语,既有忠孝,又有人情。总而言之,痛快。 他眉飞色舞,脑子里还是杨四郎探母的情节,竟还想再听一段,可脑海里,那方继藩所唱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十二岁’的词儿依旧还是挥之不去。 倘若这《铡美案》也听一听,该有多好。 李东阳心里觉得百爪挠心。 就在所有人都叫好的时刻。 却见那台上的杨四郎竟是跳下了戏台,径直朝着太皇太后奔了去。 有宦官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呼。 众人也都才反应了过来。 那杨四郎步履轻快,等人们要阻止时,已是迟了。 弘治皇帝看了个真切,吓的脸都绿了。 太皇太后若是受了惊吓,可就糟了。 他忙是大叫:“那杨四郎,要做什么?” 接着,便匆匆带着诸臣,也顾不得规矩了,掀开了和命妇们相隔的帷幔。冒冒失失的冲过去。 太皇太后也是微楞,却显得镇定,其他命妇竟有人道:“杨四郎,杨四郎……” 和男人们吓的一身汗相比,命妇们非但没有害怕,竟许多人恨不得这杨四郎到自己跟前来,好好端详一番,这重情重义,孝敬母亲的杨四郎,到底什么样子。 杨四郎却已至太皇太后跟前。 这家伙,咧着嘴乐。 弘治皇帝距离还远,见了,头皮发麻,显要昏死过去。 许多宦官,已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此时……杨四郎却突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拜倒在地,恢复了他以往的声音:“孙臣朱厚照,拜见曾祖母,恭祝曾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身后的戏台子上,一行老生、青衣、花旦等十数人,站在戏台上,列成一排,也纷纷福身的福身,拜下的拜下,齐声道:“祝太皇太后凤体金案!” 而后,这戏台幕后之人,便纷纷而出,人们取了爆竹,在戏台上,顿时噼啪作响。戏台两侧,两卷红布哗啦啦的卷下,这帘子上,左边写着:‘福禄双喜’,右边则书:‘长生无极’! 第八百零八章:凤颜大悦 这两个红色的长幅自戏班顶上卷落,所有人诧异的看着。 福禄双喜、长生无极! 贺寿……还能这般贺的? 这绝对是天底下头一遭。 可听完了这动人心弦的戏。 尤其是戏里,杨四郎对于其母的孝心,还有那阖家团结的暖意还未散去,突的来了这么两条长幅,一下子,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现实。 却又听朱厚照拜倒在地,为皇祖母拜寿。 恍然之间。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朱厚照就是杨四郎,又或者……佘太君,又何尝不是太皇太后呢? 四郎探母、太子拜寿哪! 于是乎,却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这戏,还没有结束。 只看到朱厚照跪在太皇太后的脚下,恭顺无比。他还画着杨四郎的妆容没有卸下,这本是戏台上的小生,似乎还在将这戏继续唱下去一般。 弘治皇帝本是急着要冲上前,却一下子驻足了,他侧目,去看那‘福禄无双、长生无极四字’,又看向朱厚照,却又极紧张的看向太皇太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太皇太后的脸色。 这小子,是办了一件好事啊。 谁晓得,他会如此别开生面的,用此等方法来拜寿呢。 这小子,算是长大了,总算还晓得孝心二字。 可弘治皇帝,还是担心,这拜寿的方式,令祖母有点受不了。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她垂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杨四郎’一眼:“你……你是杨四郎?” 朱厚照道:“孙臣是杨四郎。” “你也是朱厚照?”太皇太后颤抖着道。 朱厚照道:“不错,孙儿也是朱厚照。” 太皇太后一下子,全明白了。 为了自己拜寿,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这……其得花费多少功夫啊。 还有孩子,堂堂太子,却如泥猴子一般,上了这么厚的妆容,听他唱的还是有模有样,每一个神态,乃至于每一步,似乎都是花了心思的。 这孩子……恐怕……这些日子,没少下功夫吧。 毕竟,从前,也没听过他唱戏。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泪竟是模糊了:“难为了你,真真难为了你,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如你这般有这样的孝心?” “……” 这已算是打击了一大片了。 弘治皇帝欣喜之余,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心说,他就唱了个戏而已。 太皇太后却已将朱厚照搀起,朱厚照妆还没下呢,不过这杨四郎,本就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朱厚照舍不得卸下来,似乎只有这戏服,才能彰显自己的霸气。 朱厚照道:“曾祖母,孙臣本就有孝心,您是不知道,为了唱着戏,孙臣的喉咙,都差点唱哑了。还有其他个戏子,什么东西啊,老是唱错词,还经常跑调子,要嘛就跑错了场,亏得孙臣,一次次纠正他们,这戏,乃是方继藩编排的,方继藩说了,孙臣这是彩衣娱亲,这唱戏,乃是贱业,说出去,也确实不好听,人家都说这是下九流的玩意。” 朱厚照说的是事实。 当下这个世道,唱戏的,要嘛就是乐户,要嘛便是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被人嘲讽和耻笑,朱厚照又道:“孙臣乃是太子,本是不能唱戏的,这一唱,那还了得,这不是尊卑颠倒了嘛。” 朱厚照大声朗朗,生恐自己的父皇和大臣们都听不见。 弘治皇帝其实心里,也觉得朱厚照又是胡闹,你太子去做一个戏子? 而其他大臣,心里则想,诶,太子是没法改了,看看他,又折腾这个,将来做了皇帝,他还要登台唱戏哪? 可这么一听,他们却有点回过味来了。 朱厚照继续大大咧咧的道:“孙臣唱戏,就是为了曾祖母,哪怕只要能博孙臣便是死也甘愿了,还怕登台唱个戏,便是现在,将孙臣这龙子打下凡间去,真能成下九流,可只要曾祖母能安好,这也不算什么。可不想某一些人,天天一本正经说什么孝顺孝顺,孝个什么顺,天天自恃着身份,端着自己,真要为曾祖母做点什么,他便这个觉得不妥,那个觉得不好,终究到底,他们怕损了什么的名,怕失了自己的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曾祖母,孙臣对您,那可是掏心掏肺哪,您若喜欢,这太子我不做了,成日给您唱。”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 有点无语。 这家伙,骂谁? 不过,弘治皇帝习惯了,背着,故意左右四顾,仿佛朱厚照的话,和自己无关。 却见左右的张懋等人,却一个个也老脸通红,太子殿下,这说的是自己吗?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太皇太后似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是……皇帝和大臣们的感受,到了她这个年龄,哪里顾得上,看着自己亲曾孙儿这般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忙道:“彩衣娱亲?以后可不准了,哀家若喜欢听这戏,自是让他们去唱便是,你以后,可不准凑热闹,更不准,说什么不做太子的事,你便是太子,是往后哪,咱们大明的顶梁柱,来来来,坐下,饿不饿,吃些东西。” 朱厚照便被太皇太后拉着进了棚子里。 朱厚照大喇喇的坐下,捡起案牍上的脆梨便啃,一面道:“真香哪,孙臣还真饿了。” 太皇太后却早已是凤颜大悦,心情爽朗无比:“快吃,快吃。” 此时,方继藩已屁颠屁颠的跑了来,擦了额上一把汗,成功了吗?应该成功了吧。 他先到弘治皇帝面前,行礼:“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才缓过神来:“你还知道唱戏?” 方继藩感慨道:“本来是不知道的。” “………” 方继藩随即高声道:“可是想到前些日子,太皇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儿臣心里急啊,茶不思饭不想,又听说娘娘要过大寿了,啪叽一下……”方继藩敲了脑门,用力过猛,有点疼,他龇牙,继续道:“这无数的唱词和念头,便冒了出来,或许……这是冥冥之,自有天意,是咱们的太皇太后娘娘仁慈和善,感动了儿臣,也感动了上天,这才天降下这词曲,以娱太皇太后娘娘。” 这……说的有点玄乎。 可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这样讨喜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哈哈大笑,乐了:“极好,极好,继藩啊,难为了你。” 远处的棚里,太皇太后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心里自明白,这是太子和方继藩一起弄出来的寿礼,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自是对方继藩点了个头。 方继藩才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到了棚里,正待要向太皇太后行礼。” “你这戏,哀家喜欢,往后,隔些日子,将这戏班子请来宫里,哀家要听。” 方继藩立即道:“孙臣也想说这话,正准备成立一个方家班呢。娘娘喜欢,便是天大的事,孙臣即便是千刀万剐,徒子徒孙们死绝了,也定要……” 太皇太后忙道:“胡说什么?”捡起一个脆梨,往方继藩里塞:“来,堵着你的嘴。” 方继藩噢了一声。 看来有点用力过猛。 太皇太后还是不喜欢这么有营养的表达方式,可我方继藩,一向耿直,那等臭不要脸的好听话,我也不屑去琢磨啊。 方继藩啃着梨。 太皇太后脑海里,还回味着《四郎探母》,忍不住道:“这四郎探母,当真有意思,过些日子,还得多听几遍,只是……只有四郎探母吗?” 朱厚照一面啃着梨,一面道:“有,多的是,老方和我说,他已想了几十首戏的词呢,还有……嗯……‘《铡美案》” “铡美案,什么铡美案?”太皇太后一脸迷糊。 朱厚照耐心解释:“就是有个驸马,狗一样的东西,咔擦一下,用狗头铡铡了。” “……”方继藩脸微微变。 为啥自己教了他几十个戏目,他就记得一个《铡美案》? 太皇太后道:“这个,听着有些心里发毛,还有什么?”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见妹子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眼前一亮:“还有呢,还有《打金枝》!” “打金枝?” 朱厚照道:“就是有个公主,脾气不好,揍他!” “……”朱秀荣鼓着眼睛看朱厚照,似要发作。 朱厚照忙道:“这是唐时的公主,唐时的公主,脾气都有些糟糕。主要那驸马,乃宋时的驸马,这宋时的驸马,也很糟糕。还是咱们大明好啊,和他们不一样的。我们的驸马和公主,男的臭不要……” 方继藩咳嗽:“咳咳……” 朱厚照顿时正襟危坐,一脸老干部的语气道:“男的有才,女的有貌,说来也怪,他们脾气竟都很好,品德高尚,曾祖母,这是您老人家,言传身教的缘故哪。” 这么一听,太皇太后便笑了,很放肆的那种,或许是许久不曾这么开怀过。 太皇太后道:“你的嘴,倒是抹了蜜一般,不过,你这般一说,哀家倒是想知道唐时的公主和宋时的驸马,是什么模样了。” …… 还有,求支持。 第八百零九章:霸气外露 方继藩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嗯,想拍死这朱厚照。 不过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兴致盎然,让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陪着,问这四郎探母的背景,方继藩一并说了,太皇太后不由赞叹:“这杨家,乃满门忠烈,倒是和你们方家一样。” “……”方继藩脸有点黑,他们杨家,几乎死绝了啊……虽然方继藩识英雄、重英雄,对这英雄,是心生佩服的,可并不代表,自己要做那悲剧英雄。 弘治皇帝见太皇太后高兴,难得见她这般喜滋滋的,也只莞尔一笑,心头火热,乖乖带着众臣,去前殿去了。 眼看这太皇太后高兴,方继藩不禁道:“娘娘,孙臣在城外,建了一座宫殿,您……知道吧,叫大明宫,陛下高兴的很哪,这宫殿富丽堂皇,当然,这没什么,孙臣知道,娘娘不喜欢享受,只是,那地方,最是适合修身养性,娘娘身体偶有不适,等那宫殿修好了,孙臣等接娘娘去那儿修养。” 这一下子,他的狐狸尾巴却是露了出来。 方继藩此前,一直在这事上,对朱厚照半遮半掩,可朱厚照却愈发的觉得,这背后,定有什么阴谋。 太皇太后心里想,看看人方继藩,多有孝心哪,这一次,他跑前跑后,怕是费心不少呢,何况,这宫殿,据说还没花宫里一两银子,全是方家出的力,这样的忠臣,这么好的孩子,打的灯笼都找不着,于是满口答应:“好,哀家一定要去的。” 方继藩心里安定下来,忍不住欢呼雀跃。 趁着方继藩去小解,方继藩回来,却在僻静之处,被朱厚照给拦住,方继藩道:“殿下怎么没有在娘娘那里。” 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拉到了墙角,低声道:“老实说,这大明宫,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方继藩一脸郁闷的样子:“我乃驸马,是陛下的女婿,我心里只有陛下,哪怕散尽家财……” 朱厚照龇牙:“不要说这些,你怂恿着曾祖母去,到底有什么居心,你不说?好,那本宫定叫曾祖母去不成,你且看看……”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真是天妒英才啊,殿下居然怀疑我的居心。好吧,我想让太皇太后去那儿住着,主要是为了孝心,希望太皇太后,能颐养天年。” “当然,还有一丁点小私心,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去了那儿之后,你想啊,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若是能待在大明宫,咱们的陛下,也就是太子殿下您的父皇,殿下您想想看,他能放心吗?” 朱厚照抬头看天,想了想:“本宫觉得,父皇肯定不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何止不放心啊,陛下这样有孝心的人,怕是恨不得,每日清早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可你想想啊,这紫禁城,距离大明宫。数十里地呢,一个来回,这一天就差不多没了,这咋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这咋办?” 方继藩嘿嘿笑:“当然陛下,也得去大明宫住着。” “噢。”朱厚照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方继藩眯着眼:“陛下住了进去,张皇后能不去吗?张皇后去了,这内宫十二监,伺候谁去?” 朱厚照诧异道:“这么多人要去呀?” 方继藩嘿嘿笑道:“别急,你看,这么多宦官和女官去了,他们要办事对吧,比如说,神宫监,要不要出去采买,还有尚衣监,尚宝监……”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明白,明白,说重点。”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宫里的太监哪,喜欢置产,他们有钱啊,除了我的孙子刘瑾,他是个正派的人,只想着伺候太子殿下,视金钱如粪土,其余的人,嘿嘿,脚只怕都不干净。当然,这还是其次的,这宦官们要来,内阁怎么办?六部怎么办,翰林院怎么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怎么办?”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在其他地方很激灵,唯独在这等事上,却如一个二货,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随时要召见内阁和六部的大臣,还需随时召翰林院诸学士筳讲,你想想看,他们哪一个,不是老八十,不是腰酸背痛,不是肾不好的?陛下一召唤,刘公能立即走几十里的路,赶来这儿?这一来一回,他还办个什么公呢?”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大抵明白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用你明白,到时,这内阁大学士,还有各部尚书,清贵翰林们,都得乖乖在大明宫外头当值,可他们回家怎么办?” 朱厚照掐着指头:“是啊,这么远,他们来回一趟,就不用睡觉。” 方继藩叉着,哈哈大笑:“他们得有房子住啊,对不对?何况,大学士和部堂都来了,其他侍郎、主事、郎、员外郎,这京里上上下下,武大臣,有数千之众,这还是有品级,还有不少,有丰厚油水,却有职无品的……现在,你懂了吧?” “懂。”朱厚照笑嘿嘿的道:“本宫给他们建房子?” 方继藩微笑摇头:“可这地哪里来呢?” 朱厚照咋咋呼呼,大笑道:“哈哈,哈哈,终于懂了,去买地,去买地,去把皇城周遭的地,统统买来,哈哈……” 方继藩眯着眼:“这地……早就姓方了,大明宫环以内,环你懂不懂?罢了,不解释,就是说,这地,我早就预备好了,想想哪,咱们大明这么多贪官污吏,他们搂了这么多银子,可这么多银子,他们不花,不花就是犯罪啊,我思来想去,睡不着……” 朱厚照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好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提示,这环以外的土地,现在才几十两银子一亩,太子殿下哪,这些地,迟早也要水涨船高,你想想看,这京师内城的地,固然值钱,可外城的地,也是价值不菲。” 朱厚照连连点头,青筋要爆出来:“老方,本宫别的都不佩服你,可论起这等缺德的勾当,我独独服你。” 方继藩板起脸:“殿下不要毁我清白。” 朱厚照却是一溜烟,顿时开始激动了,坐不住啊,犹如百爪挠心。 地地地…… 得买,有多少买多少,环是啥? 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环确实是极有价值的。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高楼大厦,土地承载的人口有限,这城市,便如煎饼一般的铺开,往往规模很大,可人口,可能不及后世的十分之一。 哄着太皇太后高兴了,接下来,却得让这大明宫,无论如何也要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满意。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而出,到了奉天殿,此时,弘治皇帝还在此,给百官赐宴。 此时,宴席也几乎到了尾声,方继藩和朱厚照想走,却被宦官拦住:“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早有口谕,若是太子和方都尉从太皇太后那儿出来,便去见驾。” 朱厚照很是无奈,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我光明磊落,怕个什么,走,见驾!” 奉天殿乃是大主殿之一,只有极特殊的场合使用,这主殿极宽敞,里头早有百官,各自坐在几案上,有人已酒过正酣,人们纷纷恭送着太皇太后万寿无疆,又称颂陛下贤明,有人开始吟诗作赋,有人面色赤红,呆呆的样子。 弘治皇帝,正要让欧阳志也做诗。 欧阳志则一脸茫然的站着,在众臣的催促之下,发懵。 方继藩和朱厚照进来,倒是正好为欧阳志解了围。 二人上前:“见过父皇,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且今日难得饮酒,面红耳赤的模样,道:“哈哈哈,朕有一子,大破鞑靼,斩首贼酋,谁的儿子,可以和朕的儿子相比哪?” 他醉了,此刻,竟带着几分豪迈和嚣张,左右顾盼,群臣纷纷噤声,个个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一拍案牍:“朕还有一婿,他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大事,这不算什么,朕的女婿,自然是了不得的俊杰,朕平时不说,为啥?” 方继藩和朱厚照眨眨眼,为啥啊。 群臣依旧噤声。 却见弘治皇帝气十足,怡然自得道:“那是怕你们都比下去,免得使众卿难堪,朕有此一子、一婿,这天下君王,谁可和朕相比哪?” 很嚣张。 朱厚照低声道:“父皇是吃醉了吧。” “是的。”方继藩十分肯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弘治皇帝大笑:“你们哪,妒忌去吧,羡慕去吧,朕……朕不在乎,这本事,就不说了,就说朕的女婿,来来来,方继藩,你上前来……” 方继藩只得上前。 弘治皇帝醉眼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爆喝:“朕这个女婿,他给朕修宫殿,诸位卿家,你们说说看,这世上,有女婿给泰山丈人,修屋子的吗?” ………… 脑子已一片空白,睡觉。 第八百一十章:公道自在人心 弘治皇帝难得得意忘形。 平时哪怕是有啥骄傲的事,那也只是藏着掖着,诶呀呀,别夸这熊孩子。哪里,哪里,这熊孩子除了惹是生非,还能做啥? 他以往也极少喝酒,只两杯酒下肚,便醉了,人生之无,可见一斑。 因此这弘治皇帝自吹自擂,左右四顾,似乎因为大臣们没有给他满意的回答,于是加强了语气:“啊,诸卿来说说看嘛,朕的女婿,为了给朕修宫殿,花费了数千万两白银。朕也不苛求你们,你们的女婿,可肯花费一万两银子,孝敬你们嘛?” “……” 刘健诸臣,竟是无语。 “啊,说话呀,来,刘卿家,你先说。” 刘健看了一眼方继藩这傻缺,心里说,这方继藩傻,陛下还想让天下人都傻? 我儿子若是如此,将家里搬空,送给别人,我打死他。 刘健笑吟吟道:“陛下说的是,臣等远不如陛下矣。” “是啊,是啊。”这殿,顿时炸开了锅:“方都尉真是神人哪,我等虽有女婿,却也远不如他。” “方都尉仗义疏财,实乃人婿之典范。” “陛下得此家婿,可喜可贺。” 众人纷纷嘴八舌。 都是夸得。 弘治皇帝听的很高兴,哈哈大笑。 方继藩有点懵,这怎么听着,哪里是在夸奖,像是嘲讽哪。 我方继藩一身正气,怎么到了你们口里,就总是带着讽刺意味呢? 方继藩坐下,陪着吃了几口酒。 却见许多人凑着脑袋,低声窃窃私语,忍不住讥笑。 哪怕是谢迁,也忍不住扯一扯身边的李东阳:“方继藩此子,从前觉得挺聪明的,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刘公不是有个儿子拜入了西山书言嘛,得小心哪,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方继藩,可不就是一个天大的家贼吗?” 李东阳只低头,谨慎道:“谢公慎言,理是这个理,可戳破了,就不是味了。” 谢迁讪讪笑道:“是极,是极。” ………… 西山剧团建立。 乘着太皇太后极爱这京剧的西风,整个京师的戏班子,都眼红耳热起来。 当日,可是有不少贵人都在的,而今,记住了这四郎探母,不少贵人家,现在也都在议论着杨四郎好有佘太君,竟成了风尚。 如此一来,西山剧团纳贤榜一张,不少戏班子都想要来投靠。 挑选了一批嗓子好,且年轻的,方继藩便命人在西山营造西山剧院。 西山是个好地方哪,最重要的是,它距离大明宫,也不过十几里地,嗯,大致属于四环至五环之间,这剧团一开,想来,但凡喜欢听戏的人,都得来此。 人来了,就好办,这里的农家乐,顺道也可带动起来,还有商业街,卖点心的,卖瓜果的,卖茶水和果汁的,除此之外,还卖成衣,但凡市面上的商品,应有尽有。 等到了过年的时候,这儿更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方继藩领着朱秀荣到了西山的一处高坡上,自下眺望。 此时是夜里,白雪皑皑,以至于身边的仆从和宦官们,个个冷的哆嗦。 可方继藩却是兴致勃勃,牵着朱秀荣的,她的心略有冰凉,于是方继藩便捂着,一面,自这里朝山下眺望。 在那山下,是无数的灯火,烟花和爆竹声,如雷一般,响声不绝。 方继藩心生摇曳,忍不住道:“自这儿眺望这人间,真是别有一番风,这些百姓,真是可怕极了,是他们,才有了西山的荣景,也才组成了大明的天下哪。” 方继藩的眼眸星,眸子深处,倒影着那山下的璀璨与繁华,方继藩忍不住心潮澎湃,他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一个人若是对历史有了爱好,那么,势必,会有一种民族传承下来的责任感。 恰好,方继藩就是这么个人。 朱秀荣已依偎在了方继藩的怀里。 虽然觉得大过年的,将自己带来这地方,森森然,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朱秀荣心里想,哪怕是和方继藩身处地狱,若永世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她虽已为人妇,为人母,却依旧有女儿家的娇憨之态。 方继藩则将她裹紧,免使她受了风寒。 心里,很暖和。 方继藩依旧还记得,想当初,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说着要拯救苍生的话语时,便被一窝蜂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按倒在地,然后一群人抓自己去扎针。 那一幕,方继藩永远都忘不掉。 这些话,方继藩和无数人说过,可这无数人,不是嗤之以鼻,便只是朝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笑。 只有太康公主殿下,自己的妻子,每次自己说这些时,她总是温柔的抵着下巴,专心致志的听自己的话,方继藩知道,这个世上,只有这个女子,真正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个脱离了低级味,相信自己胸怀天下,在为苍生立命。 方继藩忍不住呵了一口气,谈兴正浓:“你看百姓们,多苦啊,饥寒交迫,哪怕勉强饱了肚子,娱乐也是贫乏,他们……真如牛马一般。可他们又是一群可爱的人,他们哪怕只是接受一丁点上天的馈赠,便忍不住千恩万谢,他们或许没读书,却比任何人,都明事理。所以,居上位的人,倘若对他们无动于衷,对他们漠不关心,视他们为愚民、刁民,这些人,便是没有良心。” “嗯嗯。”朱秀荣在方继藩怀里,不断点头,小鸟依人一般。 方继藩豪情万丈:“我方继藩……” “好,好啊,好……” 山下,突然沸腾了。 掌声如雷。 哪怕是在一里之外的山上,竟也被这犹如雷鸣的声音,也吓了一跳。 动静这么大? 方继藩忙是回头:“咋了?” 那王金元带着十几个扈从,远远的跟着,只是见都尉和公主殿下在此你情我浓,不敢过份靠近。 看着都尉和公主如此,这令王金元想到了家里的黄脸婆,黄脸婆和公主殿下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女人。 他心里也感慨万千,哎呀呀,大过年的,别人合家团聚,我却在这里吹风。 可一听方继藩吩咐,他忙是上前:“都尉,有何吩咐。” 方继藩道:“下头在吵闹什么,动静这么大,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金元掐指算了算:“没出事,都尉,您放心,想来,是剧院那儿,到了关键处,大家在疯狂叫好呢。” 方继藩忍不住道:“叫的这么大声,像要断气一样。” 王金元红光满面:“可不是。这剧院里每一出戏,那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铡美案,那真是一票难求,哪怕是站票,都抢不着,前些日子,都尉在大明宫那儿督工,都尉是不知道啊,那驸马要被狗头铡斩了的时候,次次都是欢声如雷,尤其是那陈世美一声啊……呀……呀……呀……时,那屋瓦几乎都要掀开了,真是热烈之极。” 铡驸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后脑勺有了几分寒意。 他踟躇了老半天,忍不住心里低声咒骂,这些杀千刀的刁民,就知道看这等血腥的东西,一点欣赏的眼光竟都没有,愚昧!这下好了,以后坑你们的钱,让你们做牛做马,没有道德上的负担了。 “继藩,怎么了,我瞧你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 ………… 紫禁城。 一个属于剧团的戏班子,入了宫,一场戏,也在此开演。 弘治皇帝陪着太皇太后听戏。 恰好,这戏演到了《打金枝》。 这戏正演到了郭暧持钢鞭,痛打公主,弘治皇帝脸皮子哆嗦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却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依旧还津津有味的沉浸在戏。 女人嘛,容易入戏,也不会去往深里想。 弘治皇帝杂念却多,便借,悄然走出园子。 萧敬蹑蹑脚的跟了出来。 弘治皇帝道:“民间之人写的话本,戏说的成分,太多了。” 萧敬笑吟吟道:“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叫戏呢?” 其实萧敬有点不肯出来,他正看的入迷呢。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却不知,千百年后,这戏里若是到了弘治朝,朕……会是什么样子,哈……想来,也多是老生所扮演的唐皇一般吧。” 萧敬想了想,尴尬道:“这个,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背着:“可是朕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帝王是什么样子,终究,后人会有公评。时候不早了啊,朕不能再听戏了,随朕去暖阁吧,还有几封奏疏,尚未批阅呢。还有那些自称满剌加使节的佛朗人,听闻朕以工代赈那些落难的人员之后,似乎很是不满,一再请求召见,朕在想,过完了年,是否见一见呢?” 说着,弘治皇帝便迈开了腿,朝着暖阁方向去。 萧敬心里很复杂。 这过年的啊,陛下,这戏,怎么不听完? 他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又麻溜的跟上前去。 “陛下,等等奴婢。” ……………… 第一章送到,今天有点晚,上午有课。 第八百一十二章:大明宫 圣驾一到,数不清的人,随着圣驾,一路出宫。 方继藩和刘健等人行在一起。 刘健面带微笑,不断看着方继藩,咳嗽一声:“继藩啊,若是有人嘲讽你,你别放在心上,男人嘛,要无惧于世俗的目光。” 论起来,刘健对方继藩还是很欣赏的,除了这个家伙,隔差五会发一下疯。 因而见百官都嘲讽方继藩,心里倒是对方继藩深深的同情。 那后头的李东阳、张升、马升、谢迁人等一听,似乎也加快了步子,跟了上来。 张升叹口气道:“他们觉得贤侄傻,可老夫不认为是这样,真的。”他努力的眨眨眼,尽力露出一副真诚的样子。 “对啊,对啊。”马升也感慨,虽说方继藩这厮,坑过自己无数次,可马升毕竟还算是一个老好人,他道:“那些嚼舌根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亏得他们读圣贤书。” 方继藩见这些叔伯们纷纷来安慰。 心里暖呵呵的。 看来,这好事,我方继藩做对了啊。 方继藩道:“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我心里只有皇上,有咱们大明朝,其他的,世人诽我,谤我,我计较什么?诸公想来也知道我方继藩的性子,我若真生气了,会打人的,你看,我没有打人嘛,可见我一点都不生气。” “呵呵……”众人都笑,心里很欣慰:“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 这一路,很长。 可跟着圣驾,又不能坐轿子,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大明宫的边都没瞧见呢。 刘健等人,早就吃不消了,得有马驮着,一面张望,一面道:“怎么这么远哪,再走下去,都要到郊县了。” 方继藩道:“不远,不远,这不是圣驾走的慢吗?倘若是寻常时候,快马扬鞭,也就一个多时辰。” 刘健等人咋舌,一个多时辰,快马扬鞭,我们这些老骨头,能快马扬鞭吗? 又走了大半时辰,几乎所有人都已虚脱,可那巍峨的大明宫,却已遥遥在望。 远处,是一个塔楼。 塔楼上,竟是一面镜子。 镜子是透明的,透过那镜子背后,则是一个个指针。 弘治皇帝已下了龙辇,远远看着那塔,忍不住招呼左右:“太子呢,还有继藩呢?” 萧敬已累的气喘吁吁,感觉呼吸困难,捂着自己心口,道:“陛下,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去伺候太皇太后他老人家了。” “噢,方继藩,方继藩来了。” 却见方继藩匆匆而来。 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指着那塔:“那是什么?” “钟楼。”方继藩道:“这楼不但可做角楼,而四面,都装了佛朗的大钟,陛下看到了那指针没有,大的那根指针,报的是时辰,您瞧,一共十二时辰,这大指针,不正好,指在了午时的刻度上?还有一根小指针,就是那根,陛下看得清吗?他旨在了刻上,也就是说,现在正好是午时刻。这塔楼上的钟,花费巨大啊。” 方继藩眨着眼,开始胡说八道:“价值数十万两银子,不过帐还没付。” 弘治皇帝惊诧道:“为何没有付?” 方继藩一本正经道:“就是那些遇了船难的佛朗人造的,他们自来了西山,儿臣,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在儿臣的谆谆教诲之下,终于幡然悔悟,终于接受了教化,不但自告奋勇,为陛下的宫殿贡献自己的心力,还断然绝不接受任何的钱粮,给他们钱,他们觉得是侮辱了他们,他们绝不受辱,心里,只有一腔日月可昭,对陛下死心塌地的忠心。” 弘治皇帝面上有点怪,压低声音道:“你打他们了?” “……”方继藩委屈的道:“没,只讲了道理。” 算了,弘治皇帝也懒得计较。 瞧着这钟楼,还真是奇思妙想,巧夺天空,如此一来,无论是宫还是宫外,任何角度,若是想知道时辰,一抬头,看到了那钟楼,便可知道眼下的时辰。 这……还真是好东西啊。 大明宫就是大明宫,远远看去,气派。 身后,无数的大臣,已发出了赞叹,这才是第一期工程呢,竟如此出色?瞧着,果然不亚于紫禁城啊。 护城河,早已修筑了。 这护城河外,竟还铁着青砖,可一旦过了通往大明宫的护城桥,进入了门洞,里头,豁然开朗,低头看去,竟是以陶瓷为砖,张贴满了地面。 沿着轴线,远处,便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这宫殿,仿佛是石制的,再不是木制。 事实上。 木质的宫殿,其实是最费时的。 若是汉朝、宋朝时,营造起来到还简单。 可随着这千年来的砍伐,在大明的腹地,几乎所有可供修筑宫殿的巨木,几乎统统砍伐了个干净。 大家喜欢木房子,木板拼接的工艺又不够精细,但凡是大木头,早就采伐干净了。 因而,当初营造紫禁城时,这制造皇宫的木头,几乎都是从云南等地运来的,途花费的时间,运输的成本极高。 方继藩很实在,直接用砖头加混凝土,外头再涂抹漆和彩绘。 为了保持这大殿的通透,方继藩还采用了落地窗的方式,这座仿造奉天殿的巨大砖石结构大殿,一面面玻璃直接落地,通透无比。 不只如此,为了有足够的隔音效果,方继藩采用了层玻璃,保证这殿的议事,可以与外隔绝。 而每一面玻璃之后,则是一个卷帘,若要秘密奏事,或是不想晒太阳了,卷帘一拉,这新的奉天殿,便立即与外隔绝。 越是巨大的宫殿,采光是最大的问题,哪怕是奉天殿,因为殿太深的缘故,又是木质,都是阴暗潮湿,这百年下来,早有了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这也是为何,无论是明武宗皇帝,还是嘉靖皇帝,都赶着新建新的宫殿,搬家的原因。 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的‘奉天殿’:“那是奉天殿?”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它奉天殿,便是奉天殿了。” 弘治皇帝笑了:“走,进去看看。” 百官们尾随而来,一路看着瞠目结舌,这……虽然只是第一个主殿完成,大明宫,也只是第一期,有了雏形而已,可这一路,他们所看到的,不正是紫禁城的气派吗? 不只如此,许多的‘小玩意’添加了进来,给人一种,亮堂堂又巍峨的感觉。 众人沿着白玉石阶,上了奉天殿,这奉天殿,因为一面面的落地窗,从外头朝里看去,更是说不出的雄伟,弘治皇帝甚至可以从这里,看到殿的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和御座,从这里看向御座,那儿……格外的庄严肃穆。 弘治皇帝疾走几步,入殿。 方继藩咳嗽:“脱鞋,都脱鞋。” “啥?”众人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是一脸疑窦。 方继藩忙尴尬的道:“陛下不用脱,陛下乃是天子也,天子岂有脱鞋之理,臣说的是他们,是他们。” 事实上,在汉唐时,大臣们入殿,是要脱鞋的,可到了明朝,这个传统化,就缺失了。 北京城冷啊。 这靴子一脱,人人都穿着裹脚布,也就是后世俗称的袜子,偏偏……还有人脚臭,若是人人脱靴子进去,岂不是臭气熏天? 可这脱靴…… 难道让人光着脚丫子? 众人踟躇。 方继藩笑道:“请放心,里头暖和着呢,不只这四面都是镜子,外头的阳光可以进来,这下头,还铺了地暖。 众人吓了一跳,地暖? 这是大。 方继藩命人在这地下,铺设了一个个暖气的管道,再在紫禁城的某个偏僻角落,烧了锅炉,如此一来,通过这地下无数的管道,便可将无数的暖气,送至大明宫各处常用的宫殿。 这地暖和暖阁里的火龙不同。 火龙只供应了暖阁,毕竟在造紫禁城时,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要大规模的对宫殿进行改造,却已迟了,所以宫只好改造了一个暖阁,那是弘治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可大明宫,必须得有前瞻性才是,因而,方继藩事先就让人铺了地暖。 为了让地暖舒服,这每个殿宇,还贴了瓷砖。 因而,别看这奉天殿里,是一片片的瓷砖片儿,大家看着这光滑的瓷片,心里便觉得极喜欢,而且瓷砖配上落地窗,视觉效果,简直太好了。 这瓷砖,还被地暖的暖气慢慢的滋润,因而…… 方继藩第一个脱了靴子,连裹脚袜也脱了,而后,当着所有的人面,踩在了瓷砖上。 此时虽是初春,北京城依旧寒冷。 可方继藩虽光着脚,脚底板与瓷砖合在一起,一股温暖,直钻方继藩的脚心,地暖这玩意,对于生活质量的提高,简直就是质的飞跃。 众人狐疑的看着方继藩,这……真的能……踩上去? 这方继藩,不会是恶作剧吧? 看着大臣们如此矜持。 弘治皇帝道:“朕也来试试看。方继藩,你记好了,你若是调皮,朕可不饶你!” 第八百一十三章:富丽堂皇 方继藩泪流满面。 陛下,我特么的心窝子都掏给你了。 你竟还不信我! 弘治皇帝说着,萧敬会意,忙是蹲下身,给他托靴子。 等着裹脚袜一脱,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身子本就不好,于是忙抬脚,步入奉天殿。 这脚一接触铺了地暖的瓷砖,突然之间,一股淡淡的暖流,便便包裹了他的脚心。 这瓷砖,本就温润,再加上有了温度,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踱步进去。 因为地暖自地底散发出的丝丝热气,这一下子,不但焦心微热,便连身子,竟也暖呵呵的。 在这里,和暖阁里不同,暖阁里就仿佛有东西在烘烤。可在这奉天殿,却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这暖意,颇有几分润物无声的感觉。 舒服! 弘治皇帝整个人,惬意的不得了。 他惊喜的道:“快,外头冷,都进来吧。” 刘健等人见陛下如此,心说,陛下毕竟是皇上,皇上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此刻却如此的惊喜,这玩意,当真…… 他们脱了靴子,踩了进去。 爽啊。 刘健光着脚丫子,愉快的在这殿走了几步,赞许道:“这地方,真是暖和又舒适啊,继藩、继藩,你来,我的府邸里,也能装这个吗?”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有新房才能装,否则,得将这宅子挖地尺,铺设管道,还不只如此呢,总不能,专门建个炉子,给刘公烧煤吧。” 刘健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遗憾啊。 他年纪大了,畏寒,而如今,本就是小冰河期,再加上是在北京城,一到了晚秋,便是寒风刺骨,受不了啊。 房里倒也可以烧煤,可这煤的味道,很不舒服,年轻人不觉得什么,可似他这等年龄,在烧煤的房里呆的久了,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这里,哪里有半分的异味,却只觉得,暖和的不得了,就如置身在恒温的房里,舒服。 越来越多人进来,开始啧啧称奇。 方继藩接着一指:“陛下,你看,这奉天殿的地基,特意提高了丈,因而从这里看去,四面又都是落地玻璃,陛下在此,是否觉得自这里看去,不但整个奉天殿一览无余,便是殿外的亭台楼榭,还有无数花木,甚至是那钟楼,都看了个真切。 “还真是。”弘治皇帝一脸赞叹。 这里的采光和视野,相比于那紫禁城的阴暗的潮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弘治皇帝眯着眼,远远眺望,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方继藩笑道:“陛下,到时,外头为了照顾这里的视野,臣还会命人移植更多树种来,到了那时,在这奉天殿里,一步,便是一个景色,从每一处看,景色又都不同。 “是吗?”弘治皇帝道:“这…………花费了不少银子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 当然是花了很多银子的。 就比如说落地窗,都是特制的,玻璃的作坊,专门开了一个窑炉,就生产这个,那么,这个成本高不高? 可表面上高,实际上呢,若是以后大规模生产,这成本就可以暴跌。 只是现在…… 方继藩指着这玻璃道:“陛下可知道,这玻璃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这么大的玻璃,却还是特制,这小小的一面,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单单奉天殿,就用了百多面。 百…… 弘治皇帝启动了他的超级大算盘,随即道:“万两银子?” 李东阳心疼了,万两啊,就只因为,这大殿里的玻璃,败家啊,若是放进国里……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还只是奉天殿呢,第一期工程,总计用的玻璃,是千六百面!” 弘治皇帝脑子眩晕:“十……十六万两……” 百官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坑,真坑。 说实话,他们已产生了打劫的心思了。 人群之,那王不仕心里……乐了。 这方继藩,脑子有病吧。 对,就是有病。 没病,能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吗? …… 弘治皇帝眼圈都红了,他嚅嗫着嘴,只恨不得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折现给朕好了,朕给你打个五折也好啊。”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瞧瞧人家,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可上金銮,在这御座之上,坐着试试看。”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随即,他快步的踩在这温暖的瓷砖上,徐徐的上了金銮,御座很气派……方继藩道:“陛下,这是纯金的!” “……” 这座椅,雕刻精美,金光闪闪,有的地方蒙皮,有的地方垫了绒子,不但格外的气派,而且……当方继藩说到纯金二字时,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和咱们紫禁城里的奉天殿可不一样,那御座,太小气了,不过是贴了金。可儿臣这御椅,却是实心的,不信,陛下验验看。” 弘治皇帝摩挲着这御椅,看着那盘旋的五爪金龙,不禁道:“这费了多少金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不多,几百斤而已。” “……” 之所以宫都只用金箔贴片,是有原因的,因为大明产金量并不高,否则,怎么古人们喜欢用银子来货币单位,采取银本位呢。 这金子本就不多,还真玩什么金砖、金銮殿,你玩得起吗? 何况,皇帝在位的时候,一面制造紫禁城,一面要横扫大漠,一面要攻伐安南,一面要下西洋,这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啊,因此,紫禁城建起来的时候,虽是大气,彰显了大明的威严,可是……它不但住的不舒服,而且还偷工减料了,至少凡是带金的玩意,都大大的缩水,实质上,都是铜。 弘治皇帝坐下,这金銮本就高,这一座,视野更加开阔,甚至直接从这里,透过了大殿,可以远远眺望到百丈之外,落地玻璃之后的景色。 恰好,有一个方向,坐在这里,竟可以清晰的看到钟楼。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钟楼距离可是甚远,从这里可以看到? 若是每日,坐在这里批阅奏疏,在这里召见大臣,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弘治皇帝有些怦然心动。 不过,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搬来这儿常住? 似乎……这里才只是一期。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还有马桶呢,儿臣带你去看看,能冲水的。” “什么马桶?” 方继藩道:“当然……是……是……吃喝拉之后的玩意。” 粗俗。 弘治皇帝板着脸:“休要胡说,嗯,不要说这个。” 方继藩只好道:“好的,好的,陛下,除了奉天殿,就是陛下和太皇太后以及皇后娘娘们的寝殿里,咱们……去看看?” 弘治皇帝已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奉天殿了。 好地方啊。 这玩意,怕的就是对比。 因而,他对寝殿,也是兴致勃勃。 众人出了奉天殿,随即便到了寝殿,寝殿这儿,朱厚照已背着太皇太后,领着张皇后等人来了。 朱厚照非要背不可,太皇太后觉得不妥当。 可是朱厚照的性子就是如此,本宫要孝敬自己的曾祖母咋了,谁敢碎嘴,打不起他。 他性子起来,连太皇太后都拗不过他,只好从了。 一进入后宫,哪怕只是一期后宫,此时春天已来了,移植而来的无数树木已开了枝桠,而花儿也已含苞待放,走在这沥青的路面上,格外的舒服,每走一步,景色都不同,太皇太后看的,心旷神怡,朱厚照道:“眼下,只修了仁寿宫和乾宁殿,地方是狭小了一些,不过,很快就会不断的扩大,快看,仁寿宫到了。 朱厚照又道:“曾祖母不知吧,知道您为何总是身体不适吗,为何一到了换季的时候,总是身子不爽快?经过西山医学院数十名大夫的会诊,有结果了,这是因为,天气变幻无常,且即便到了冬日,仁寿宫里烧了炭盆,可煤炭的气味,可是害人生病的杀啊。为此,方继藩,不惜工本,花费数十万两银子,打造了一个地暖,快快,太皇太后,到了,来……孙臣给您脱鞋子。” 他先将太皇太后放下。 太皇太后气喘吁吁,这一阵折腾,够呛的。在朱厚照背上一路颠簸,还不如自己走路呢。 朱厚照随即蹲下,给她脱了鞋子,又对其他人道:“都要拖鞋。 太皇太后鞋子一脱,觉得有些寒,朱厚照很鲁莽的将太皇太后抱起,进了寝殿,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老命要没了,可人一落地,顿时…… 她微微皱眉…… 有一丝丝不一样的感觉。 温暖,舒适…… 且这地上,铺了地砖,不只如此,这仁寿寝殿的占地很大,上头,竟还特意开了一个天窗,天窗之上,一缕缕阳光,挥洒进来。 整个寝殿,通透无比,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里,很舒服。” “对,就是给曾祖母养病的。”朱厚照激动的道:“这是咱们做人子孙的孝心。” 第八百一十五章:国朝以孝治天下(第二更,求月票) 这辈子没享过福啊。 攒了一辈子银子,谁料,却是让自己的女婿,让自己舒心了。 “在这亮堂堂,温暖如春的地方生活起居,处理公务,朕想想,都觉得期待。” 弘治皇帝微微笑了笑。 “不错,陛下,这是个好地方。”刘健连连点头。 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这么多银子花了出去,跟流水似得。 能不好吗? 这等于是,躺在了两百十万两银子上,整个大明,一年的银税收入,谁躺着,都开心。 大家羡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皇太后……让奴婢来传话,说是……说是……她极喜欢这里,最近,身子偶有不适,可来了大明宫,却是心旷神怡,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这儿若用来疗养,身子骨,方才能健硕,因而,打算今日开始,便在此住下。”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今日就住下了?” 其实弘治皇帝有些心动,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样的急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安全可以保证吗?” 方继藩道:“护城河,瓮城,都是完好,在此驻扎禁卫,完全没有问题,请陛下放心,一切的安防,臣是重点照顾过的,若有任何差池,臣父……” 弘治皇帝一听臣父,脸都绿了,忙是压:“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方继藩心里说,啥意思,我只是想说,臣父乃是将军出身,专精防守,绝不可能会有任何差池而已。 这都不准说,陛下你还想字狱不成? 弘治皇帝又看向众臣。 “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心里想,这是老太太有福气啊,颔首点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能在此疗养,有何不可?此乃宫之事,臣等不敢妄言。” 大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得,好好的参观了一番,兴致勃勃。 毕竟国没出钱,内帑没出钱,还把新宫殿解决了,往后五十年,都不会有皇帝提出建新宫殿的要求,好啊,方继藩为我们大明做了巨大的贡献啊,脑疾,也有脑疾的好处嘛。 众人纷纷道:“是啊,陛下,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的意思,弘治皇帝懂了:“传旨,令宫各监各局,为太皇太后乔迁。” “遵旨。” 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眼里放着光,其实,他竟隐隐也想住下,只是……好吧,还有正事呢。 大臣们很激动,此时已到了正午。 方继藩请所有人都回了奉天殿。 奉天殿那儿,四周的玻璃窗一览无余,使人心旷神怡,所有人都盘膝坐在瓷砖上,舒服。 而后,便是温先生早已预备好的膳食,纷纷端上来,放置在了大臣们的身前。 食物很简单,可这热腾腾的食物一尝,好吃。 弘治皇帝极有胃口,问左右道:“太子在何处?” 萧敬站在一旁:“陛下,太子殿下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她们在仁寿宫用膳。” 弘治皇帝笑着道:“好好好,懂事了啊,懂事了好。” 用过了膳,弘治皇帝还舍不得回去。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对了,这大明宫的渊诸阁也预备好了,就是为了防止陛下将来在此住下,阁臣们无处办公,那儿,也很敞亮,自是不及奉天殿雄伟,却讲究舒适,毕竟,诸位阁老们年岁大,万万马虎不得。” “什么?”刘健一听,乐了,笑颜逐开:“这样啊,倒是真想见见,不过……罢了,罢了,我等为陛下尽忠,这……咳咳……有地暖,也有这般的落地窗?嗯嗯……” 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高兴啊。 若是啥时候,陛下来此住一些日子,自己也跟来,享享福,也不错。 毕竟,紫禁城里的内阁所在,真不是人住的,偏僻角落里,就一个小房子,阴暗潮湿不说,还几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官不修衙嘛,何况这宫里的构,也不是他们想修就修的。 方继藩拍了拍胸脯:“都有,都有,陛下一直对儿臣说,大臣们最是辛苦了,他们为了咱们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刘公、谢公、李公,这些都是肱股之臣哪,他们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这内阁所在,我方继藩,却也是花了最多心思的。你们猜猜,这内阁所在,花费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十万两。” 无数人惊叹。 大,大啊。 这方大败家,简直他娘的将银子不当银子。 刘健等人,红光满面:“费心了,费心了,惭愧,惭愧。” 看着方继藩,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人掏银子,大家都开心,这样的冤大头,整个天下,也难寻啊。不不不,上下四千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这一趟,不虚此行。 弘治皇帝自是起家回宫。 回过头:“张皇后呢?” 萧敬躬身道:“张娘娘说,她留在此,伺候着太皇太后。” “噢。”弘治皇帝点头:“这样啊,好。” 便上了龙辇,回去的路上,大家兴致很高昂。 弘治皇帝躺在龙辇里,心里回味着那宫殿,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而其他的大臣们,一个个嘴八舌,低声说着,个个红光满面。 可来时不容易,回时更不容易,一开始是有兴致,等走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累的气喘吁吁了。 刘健不断的擦着汗,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方继藩,健步如飞,他随时被无数人关注,不过习惯了,他无所谓。 等回到了紫禁城。 再去看紫禁城这已老旧的宫墙,回到暖阁,弘治皇帝觉得这暖阁的地龙,烧的有点烫,好像进了蒸笼里,虽也冒着热气,以往觉得舒服,可现在,却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 宫里好似是空落落的,弘治皇帝处置了当日的一些奏疏,张皇后没在紫禁城,他心里挂念起了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索性,也不回寝宫睡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了一晚。 可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夜里居然盗汗了。 太热了啊。 这暖阁的地龙,怎么烧的,可他又不能出去,一出去,外头又是寒气逼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光,却发现,自己的里衣,已湿透了。 他起来,洗漱之后,命人去去请诸大臣,昨日耽误了大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呢。 弘治皇帝重新坐在暖阁之,依旧还是心神不宁,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他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传。” 朱厚照急匆匆的进来:“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不是在大明宫吗?怎么突然又回紫禁城了。” 朱厚照道:“大明宫只有女眷住,儿臣夜里不便留在那里。”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怎么样哪,太皇太后,她身子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抬头看着房梁,楞楞的。 弘治皇帝皱眉:“问你话呢。” “都很好,也就是昨日儿臣离宫的时候,她咳了几声,想来……只是昨日有些疲乏的缘故吧。” 咳了几声…… “很严重?”弘治皇帝紧张了,吓得不轻。 你这个混账啊,太皇太后一大把年纪,寻常人咳了几声倒也无碍,可她是什么年龄啊,这稍稍有一丁点的病痛,那可都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咳的?” 朱厚照便开始故意咳嗽起来:“咳咳咳……就这样,想来没什么事吧,儿臣看她精神气挺好的。”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便低头,可心里,沉甸甸的,怎么都放不下。 怎么好端端的,就连续咳嗽呢。 若只是咳一下,倒也罢了,为何还是这样咳,难道是旧疾犯了?又或者,染了风寒? 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很是不自在。 便对萧敬道:“派个人,去大明宫探视一下。”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可话出了口,弘治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是历来亲力亲为的人。这是自己的老祖宗,是朕的天哪,别人探视,若是没发现什么怎么办,或者敷衍了事。 又或者,太皇太后有疾,为了使自己放心,故意让人说凤体无恙呢? 不成!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成,朕要去大明宫,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问安。” 朱厚照诧异的道:“父皇,这……这不妥吧,大明宫有些远呢。要不,儿臣再去?” 弘治皇帝瞪他:“你若去,朕更不放心,瞧你毛毛脚的样子,来人,给朕预备,朕要立即去大明宫。” 他一声令下。 萧敬哪里敢劝。 何况,给太皇太后乃是皇帝的孝心,大明以孝治天下,这等事,谁敢反对? ……………… 第二章送到,战斗,战斗,继续战斗,老虎求支持了,大家支持一下吧,让老虎的血热起来,咱们今天爆更,感谢武器行的十万起点币打赏,老虎拼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为政以德(三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急啊。 年纪这么大的太皇太后,但凡有一丁点的闪失,可就完了。 他匆匆命人预备了御驾,当机立断,便带人出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去了。 朱厚照没跟着去,只是看着远去的队伍傻乐。 他预备要走,此时,远远的,却是刘健三人徐徐而来,方才陛下召唤他们来暖阁,走到了半途,又听说陛下居然出宫了。 这啥意思? 好端端的,出了啥事啊? 刘健三人目瞪口呆。 便看到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出来。 “太子殿下,陛下他……” 朱厚照道:“没啥事,就是太皇太后身子偶有不适,父皇不放心,就去了。” 刘健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目瞪口呆。 刘健挤出了笑容:“这个,这个……应当的,是应当的,陛下至孝,臣等,钦佩。” 谢迁也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 能说啥? 当今陛下,是看望自己祖母去的! ………… 弘治皇帝心急火燎,可哪怕是如此,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了大明宫的仁寿殿。 在这儿,却见到的是太皇太后精神饱满。 舒服啊。 这儿真正是四季如春,一丁点都感受不到身体的寒意,今早还泡了个澡,这温泉之水,泡过之后,竟还真是身子爽朗的不得了。 哪怕是这里的膳食,都是温先生亲手包办的,好吃,真香。 此时,太皇太后裹着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露台上的躺椅上。 初春到了,露台之外,蝴蝶纷飞,昨夜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竟是盛放,这露台三面通光,都是大玻璃,脚下是瓷板,冒着丝丝温热,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张氏啊。” 张皇后更比太皇太后晓得享受,她毕竟还年轻,这温泉浴池里,她足足泡了大半天的澡,不只如此呢,清早的时候,还有宦官去庭院里采了花,将这些花瓣,统统洒落在温泉水里,一泡,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好像年轻了几岁。 “臣妾在。” “你说……咱们的祖宗,为啥当初修紫禁城时,就不曾想到这些呢?” 张皇后笑吟吟道:“当初开国不久,文皇帝又是骑在马上的皇帝,哪里晓得,无非是让下头的臣子们规划罢了。可下头这些做官的,天天抱着一本圣贤书,他们哪里会想着,让咱们舒服哪。可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他是自己人,他建这大明宫的本意,就是进孝,他的心思,自是让咱们,舒舒服服,您说是吗?” “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是这个道理啊。” “两位娘娘,陛下来问安了。”有宦官匆匆而来。 “呀。”太皇太后要起身。 张皇后忙是起来,弯腰要搀扶起太皇太后。 可弘治皇帝,却已疾步而来。 太皇太后一见到弘治皇帝道:“脱靴,脱靴,毯子踩脏了。” “噢。”弘治皇帝脸一红,忙又折回去,脱了靴子,进来:“孙臣给祖母问安,祖母您老人家,身子好些了吗?”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好多了,舒服啊。” 弘治皇帝:“……” “皇帝怎么来了?” “……” “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太皇太后一脸慈和:“你的事多,就不要费这个心了,这么远的路,来问什么安呢?” “孙臣心里终究放心不下。”弘治皇帝道。 太皇太后摇摇头:“也罢,既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先泡个澡,吃点东西,好好在此歇一歇。” “……” 弘治皇帝虚惊一场。 可确实太累了。 两个多时辰,哪怕是坐在了步撵上,摇摇晃晃,头也晕。 于是去了乾宁宫,跑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就坐在这乾宁宫的书房里,这里很舒服,可弘治皇帝心里又开始惦记着紫禁城:“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不妨,你去一趟,将今日的奏疏送来,朕还是御览看看。” “遵旨。” 萧敬心里说,咱这一把老骨头诶。 这奏疏,到了半夜才送来。 弘治皇帝在这亮堂的书房里看着,张皇后蹑手蹑脚进来,见他认真,不敢打扰。 便轻轻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着肩。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她。 张皇后面带嫣红,竟是露出了女儿家才有的娇羞之态:“皇上,这儿,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太皇太后住的舒服,一些旧病,竟也不见了。臣妾也觉得……极好。陛下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得养一养,歇一歇,不妨,在此都住一些时日?” 这…… 弘治皇帝有些犹豫,这里……确实很舒服。 若再让他回到紫禁城那地方,他还真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在这儿,总不能请她老人家回去吧,自己孑身一人在紫禁城,心里放不下啊。 弘治皇帝颔首道:“那就住一些日子。” 张皇后继续为弘治皇帝揉肩:“这便好了,权当,养一养身体,那些个国家大事,就暂时交给内阁去吧。” “这可不成。”弘治皇帝板着脸,一字一句道:“历来国君为政者,万万不可疏忽怠慢,一日失政,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失政一日,明日再失政一日,那么这天下百姓而何?” 见张皇后还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板着脸:“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人君者,若是怠政,臣子们就会效仿,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张皇后觉得头痛。 她骤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还是太子的弘治皇帝,成为太子妃的时候,那一日,还是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弘治皇帝还年轻,却也是这个样子,板着脸,和自己说了一夜的为君之道,还从头到尾,背诵了《论语》给自己听。 那时候,年轻的弘治皇帝,也是这般的样子。 “……”张皇后抿抿嘴,嫣然笑了,显然,现在的她,很擅长对付自己的丈夫:“陛下说的有理,既如此,臣妾就不多言了。” …………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依旧批阅奏疏,可随即,他提着笔杆子,却有心事。 他在犹豫。 奏疏的票拟里,有几件事没有弄清楚,他倒想派人去内阁问一问,可问题在于,路途有些远哪。 自己回去? 似乎不好! 太累了! 而且这里很舒服。 派人去问? 又怕讲不清楚,到时让人白跑。 “要不……”弘治皇帝淡淡道:“召内阁三位学士来此,朕有事要问。” 萧敬躬身:“遵旨。” ………… 陛下口谕一到。 刘健三人,哪里敢怠慢哪。 于是,忙是坐了轿子,到了大明宫。 这轿子走的更慢,花了两个半时辰,到了大明宫的时候,已到下午了。 刘健年纪大,下了轿子,便忍不住道:“诶哟,我的腰。” 这一坐就是两个半时辰,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了。 李东阳也一面蹒跚,一面轻捶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 “走吧,走吧,陛下想来等的急了。” 三人匆匆去见了驾。 弘治皇帝问清楚了票拟的事,便抬头看着他们。 三人显然累了,弘治皇帝体恤他们:“三位卿家,索性,就在这里的文渊阁里歇一歇吧,要不,就在这里票拟?” “这样啊……”刘健想了想,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的点点头:“老臣们遵旨。” ………… 整个京师,都鸡飞狗跳起来。 陛下在大明宫,三位内阁大学士,也在大明宫。 无数的奏疏,都送去了大明宫票拟和批红,可内阁大学士,可不是闭着眼睛票拟的,有些不明白的事,得赶紧让相关人等来询问。而一旦批红了的旨意,又需立即派相关人等去执行。 各部堂,还有大理寺、鸿胪寺、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 各个部堂,随时都有人来:“吏部尚书王公何在?奉文渊阁之命,有京察之事,还需细问,事情紧急,还请王公速去。” 王鳌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前天跟着圣驾去了大明宫,来回四五个时辰,他还觉得腰酸背痛,至今还难受呢。 现在还去? 是得去。 内阁那边在问,能怎么说? 于是坐了轿子,乖乖动身。 ………… “马公,马公,内阁在问,兵部前日送往内阁的钱粮,似乎数目有些不对。” 马文升刚刚从大明宫里回来,讨论了关于马政的事。 他气喘吁吁,累的不得了。可刚落脚不久,后脚,就有快马来了。 他一脸发懵,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来人。 “什么意思,你说。” “请马公带着账目,委屈一下,去文渊阁一趟。” “哪个文渊阁。”马文升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他不甘心。 “大明宫!” “……”马文升的脸,绿了! ……………… 第三章,继续求月票,今年最后一个月,非常非常需要月票,老虎爆更哪,求大家支持,你们自己说,要几更! 战斗! 第八百一十七章:一夜暴富(第四章,求月票!) 这是要跑断腿啊? 马升脸色惨然。 得,还得去。 他二话不说,就出了兵部。 大有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感。 ………… 这京之官,真是受不了啊。 莫说是臣,便连张懋都受不了。隔差五要去见驾,还要去皇陵,马不停蹄,转的头晕。 官不聊生啊。 其实刘健人还好一些,虽然不能回家,可渊阁里,住的还算舒坦。只是其他人,却实在受不了了。 …… 一时之间,坊间竟有了传言,说是朝廷有意,在大明宫附近,建衙署。 事实上,关于此事,弘治皇帝已开始和刘健等人进行讨论了。 弘治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大明宫花了这么多钱,以后能不住吗? 何况,太皇太后还在此呢,未来许多年,自己怕都离不开。 自己是勤政的天子,不可能不问世事,可只要问,哪怕是一件事,都需内阁大臣随时来见驾,而内阁大臣要把事办成,就需要各部协同。 这…… 弘治皇帝舒服的坐在奉天殿里。 他喜欢这儿,暖和,舒服,景色好,最重要的是,明亮。 这纯金打造的御椅,相当上档次,突然之间,他也开始嫌弃,那紫禁城里的御椅了。 刘健人都在。 方继藩和朱厚照也在。 大家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建六部和各寺衙署之事,不可再让方继藩掏银子了,朕过意不去。”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这是看不起儿臣哪,儿臣大不了,将西山的煤矿卖了,总能将银子筹措出来。” 朱厚照也可怜巴巴的样子:“儿臣也可以卖……卖东宫?”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朱厚照,狗都不如的跟屁虫!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却是微微一笑,看向刘健:“刘卿家,这么着吧,营造之事,还是托方继藩来,各个衙署,如何营造,就让方继藩来主持,可银子呢,国出一些,内帑也出一些,咱们一道儿,将事情办妥当了,你看呢?” 刘健心里想,现在是怨声载道,皇帝既然离不开,还能咋样,只能委屈臣子们了,他点点头:“却不知需费多少钱粮?” 方继藩想了想:“这个,这个,暂时也算不清,不过,这么多的衙署,纹银百万以上,是要的。” 刘健肉疼的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苦笑:“臣来尽力张罗吧。”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 他愈发的舍不得离开这里了,这儿住得好,连身子都觉得好了,尤其是看到太皇太后对此满意,作为儿孙的,自是心情愉悦。 “就这么办了。紫禁城已有百年,要修葺的地方,实在太多,现在,大明宫已营建,花费的银子,数百上千万,这么多银子,岂能糟蹋了。朕这便下旨,于大明宫规划,营建官署,以备眼下所需。” 一言而断之后,弘治皇帝便打算走了。 至少……自己未来的日子,都是赖在这大明宫了。 刘健人拜倒:“臣等……遵旨。” 只那李东阳,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接着瞥了一眼方继藩和朱厚照。 不会吧,他们这么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深了,误会了他们。 是不是误会,到时私底下查一查,就好了。 朱厚照乐了:“父皇只要肯出银子,肯定是物超所值,请父皇放心,将银子交给儿臣和方继藩,儿臣和方继藩,定当将这各处官署,修的跟皇宫一样,我们西山建业,修了大明宫,那可是响当当的。” 西山建业?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方继藩立即道:“不不不,绝不是修的和大明宫一般,肯定要比大明宫差的,这话太僭越了,太僭越了。” 弘治皇帝起身,叹了口气道:“继藩啊,继藩,你给朕送了天大的礼,也给朕带来了一丁点的麻烦啊。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世上,总是有舍才有得,好啦,就这么办了。下旨!” 方继藩摩拳擦掌。 我方继藩,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这官署交给我营造,那真是太好了,我方继藩绝不偷工减料。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结伴而出,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老方,甚是不是要发财了,是不是要发财了啊。” 方继藩显得淡定:“殿下,别总是谈钱,太俗。” 朱厚照激动的摸着自己的心口,蹦蹦跳跳道:“看来,要发财了,我一见你不谈钱,就晓得要发大财了。” 方继藩叹口气:“现在说发财,还早。我们现在谈的,是良心!” “啥意思?” “咱们的西山建业啊,这建房子,关系着的是啥?是百姓们的福祉啊,若是房子没建好,今日漏水,明日掉瓦,你想想,咱们岂不是要遗臭万年?所以啊,现在别老是谈钱,把心思放在怎么精益求精上头。”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 ………… 王不仕乔迁了。 钟鼓楼这儿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段,可毕竟属于内城,一间两进两出的房子,房子有些破旧,进行了修补之后,才勉强像一点样子。 这是王不仕这些年来,唯一一次高兴的时候。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王建业,二人在大门口,等着宾客来。 可左等右等,居然没看到什么人。 这令王不仕很是有些恼火。 不给面子啊。 好歹也是翰林侍读。 这不是要逼着下次老夫弹劾你们吗? 今日乃是沐休,按理来说大家都有闲的。 王不仕气的呕血,气咻咻的回到了新宅的正堂。 都好啊,自己买了个这么多好的房子,还只花了八千两。 他坐下,呷了口茶,王建业坐在一旁:“要不,儿子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王不仕阴沉着脸:“爱来不来,不能强人所难,不晓得的,还以为老夫多稀罕有人来呢。” “噢。” 这时,门子进来了:“老爷,老爷,那东城的刘东家来了。” 刘东家…… 王不仕眯着眼,这个人,自己倒是很熟,当初王不仕要买房子,此前还看了一个宅,便是这刘东家家里的,可惜,价钱没谈拢,对方咬死了说那里地段更好,要一万千两,王不仕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有联络了。 这才选了现在这房。 这刘东家,要来做啥? “请进来。” 刘东家来了,一见到王不仕,忙是行礼:“见过王侍读,王侍读,近来可好?” 王不仕面色缓和一些:“来,请坐下,无事不登宝殿,却不知,刘东家,有何事?” 说起来,大家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王不仕甚至还看不起这个刘东家,若不是当初,看了他家的房,甚至连话,都懒得和这样的人说。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小人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不知王侍读,还对此前那房子,有兴吗?” 王不仕心里乐了,你有病吧,老夫都已买了新房了,当初是你自己咬死了一万千五百两不卖的,等老夫房都买了,你还来问。 不过,他明显的感觉到,刘东家的面上,有几分焦灼。 “噢?刘东家,你那房啊,太贵了,当初老夫说一万一千两,便买,诶……” 刘东家立即道:“那就一万一千两,现在还买吗?” “……”王不仕一脸怪异,当初这家伙态度坚决的很,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 见王不仕不吭声,刘东家:“要不,一万两?” 他见王不仕瞠目结舌,可刘东家却几乎要哭出来:“八千,八千两,可以立即成交。” 王不仕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当初一万千五百两死不松口,现在八千? “可我已买房了,我这房子,也近八千两。”王不仕心里遗憾,早知如此,当初这个价,买刘东家的了。 刘东家却要哭了。 欲哭无泪啊。 他心知,王不仕是不肯买了,只好叹了口气:“诶,那就算了吧,算了……王侍读,告辞……告辞……” 王不仕却觉得古怪:“且慢,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缺银子?” 刘东家一脸沮丧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是缺,是天变了。” “天变了……” “王侍读难道不知道,陛下去了大明宫?”刘东家忍不住问。 “知道呀。”王不仕美滋滋的道:“那大明宫修的真是气派,老夫有幸去看了看……是那姓方的修的,这方继藩,历来有脑疾,这个家伙,真是无可救药,傻透了。” 一逮着能骂方继藩的会,王不仕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刘东家却像看傻子一般的看着王不仕:“那你又知不知道,陛下已下旨,要在大明宫左近,修筑衙署,圣旨,您看了吗?” “看了。”王不仕笑呵呵的道:“老夫乃是翰林侍读,怎么会没看?” 刘东家也是服了这些翰林,真的对商业,一窍不通啊,脖子都被吊在树上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美滋滋的样子。 …………………… 第四章,求月票,待会儿还有,不会停! 第八百一十八章:黄金时代(第五更,求月票!) 刘东家看着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傻透了。 却还是慢条斯理的道:“王侍读到现在竟还不知道?诶,这紫禁城里没有了皇上,没有了这么多宦官,没有了这么多靠着宦官吃饭的人,更没有了武百官,您想想看,这………还有人置宅吗?内城为啥叫内城,因为这儿,靠着紫禁城,这儿,是与外城隔绝的啊。真要找地方住,那外城偏一些的地方,百两银子,都能有间房,可为何,内城的地,却是寸土寸金?” 王不仕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看来,你们这些官人,竟是后知后觉啊。消息一传出来,昨日,所有的商贾,都疯了似得在卖房,一万两银子的宅院,从前少一个子儿都不成,现在六千两,就敢卖,你可知道,这内城里,多少宅子现在在找买主吗?” “……” 王不仕的脸色,顿时惨然:“你的意思是,我买的这房子,八千多两银子买来,现在只值五千?” “五千也卖不出去。”刘东家苦笑:“皇帝不在这儿了,这就不是内城,不是内城……多少人得迁着走,实话和你说,大明宫附近,已经开始开始打起了招牌,卖楼了。” “大明宫那儿,不是一片荒地。” “卖的是楼花。”刘东家解释道:“就是先交钱,再建房,虽然什么都没见着,可一样卖。” 王不仕冷笑:“这房子,谁买?” “多着呢,清早放出了百个宅院,算了,算了,不和你说,总而言之,这内城,又还是钟鼓楼这儿,这里的宅子……怕是要完了。”刘东家叹口气,似乎遗憾,抱:“告辞,告辞。” 人便匆匆要走。 王不仕突然道:“你莫非在骗我不成,你们这些奸商,最是狡猾,我还不信了,我八千两银子的宅子,会卖不出去!” 刘东家意味深长的看了王不仕一眼,而后,慢悠悠的道:“要不这样吧,我那宅子呢,五千,只要五千两银子,原价一万千五,我卖您了,咱们现在交割,一交钱,一交了房契,如何?” 这一下子,王不仕突然眼前一黑。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人家一万千五百两银子的宅子,五千两都敢卖,那自己这宅子,岂不是……千两都不值。 银子啊……自己的银子啊…… 这可是自己卖了祖宗地的银子,王不仕觉得头昏沉沉的,忙是抚额。 一旁的王建业上前:“爹,爹,你没事吧。” “我……我……”王不仕咆哮:“天杀的大明宫,天杀的方继藩,世上,怎么会有人黑心至此,不活啦,我不活啦。” “爹……”王建业咆哮。 “走,咱们去大明宫那儿,非要讨回一个公道!” 王不仕龇牙咧嘴:“备轿,我王不仕,和那方继藩拼了!” 说着,王不仕坐上了轿子。 儿子不放心,真怕自己的父亲,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忙是跟着。 这一路,王家父子磨着牙,途经牙行的时候,果然看到牙行外头,张贴了无数的榜,都是卖宅子的。 起初,是商贾们一眼看到了圣旨的猫腻,立即开始行动,等卖宅子的人一多,其他的官人们开始坐不住了,不对劲哪,看着这宅子的价格不断的暴跌,竟连个翻身都没有,这一下子,所有人恐慌起来,到处都在卖,至于买家,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内城的宅子,本是卖一座少一座,所以极为稀缺,可如今呢,竟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 王不仕父子到了大明宫外头,早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却见那宫外头,却是一个棚子,大棚子外头,挂着一张巨幅的画,这画里,是一幅巨大的新城,新城里,街道井然,宅院错落有致。 看着这四面的荒地,王不仕也是服气了。 这样他也卖,他还有良心吗? 却见那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全是人。 王不仕便气咻咻的挤了进去。 这乌压压的人,有不少都是老熟人,除了一些敏锐的商贾,还有不少,竟都是王不仕的同僚。 难怪这些家伙们,没来参加自己的乔迁之喜呢,十之八九,不是被消息吓着了,就是跑来这了。 方继藩却是一脸短装打扮,头戴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子,里拿着图纸,神气活现。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在一旁,美滋滋的模样。 后头,当然少不了十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 毕竟,作为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包工头,人们对他们,往往会有一些误解,因而,格外需要加强保护,免得有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方继藩神气活现,遥指着远方:“见着没有,见着没有,那里就是翰林院的新址,再过去,就是御街,御街两边,是户部,是礼部……东南角,就是国子监……大家看好了,今日咱们要卖的这《通天园》,就在这里,距离咱们国子监,五百步,占地千亩,得天独厚,沾染天下的气,若是出入宫禁,那也方便的很,坐了轿子,一盏茶就到了。” “五百步,有些远啊……”有人咕哝。 方继藩怒道:“五百步也远?你当国子监你家开的,实话和你说,我方继藩若不是讲良心,这宅子,我还卖你们?” 方继藩一发怒,那人便不敢做声了。 王不仕想冲出去,不过这一路,情绪总算稳定了,他心里冷笑,且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招。 于是也在人群之。 方继藩不客气的拨开人群,继续道:“这通天园所营造的宅院,统统是咱们皇家的施工队,就是当初造大明宫的,这院墙,还有这庭院,大伙儿来看看,这是顶级奢华一品大宅,里头的树,用的是最诊贵的树种……还有这院墙,那更了不得了,一丈高,私密性强,还有这房子,统统用的是咱们最新的混凝土,高级!不只如此,地上统统都是瓷砖,各位,平时人们都用瓷片儿来做餐具,或用来装饰,可在咱们这儿,就是踩在脚下的,为啥,两个字,尊贵!” 王不仕脑海里,想到了自己入大明宫的场景,居然……觉得很美好。 呸!臭不要脸的东西,老夫会上你的当?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所有的主人房,用落地窗,不落地可不成,不落地,咱们西山建业,就是没有良心。而我方继藩,不但有良心,最重要的是,我方继藩还有情怀。这银子,在哪挣不是挣,可我为啥,偏偏要和这土木打交道。是因为诸公啊,诸公们若能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去当值,咱们大明,不就更加繁荣昌盛了吗?好啦,不说这些没用的……咱们继续。” 方继藩道:“这宅子里,还得集供暖,人进了屋子,要暖和,得舒服。这暖气,想来有不少人,已见识过了吧,哈哈,那就不多说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出门在外呢,还得行,这通天圆门前便是连接御道的沥青路,沥青路啊,大明宫里才有的沥青路,不但平滑,还结识,出门在外,不怕磕着碰着,这直的道路,就铺在你家门前,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用的是大理石雕刻,请来的,乃是江浙的石匠。” 众人听着窃窃私语,似乎,有一点点心动了。 王不仕只听耳边有人道:“这暖气倒有意思,还有那地上的瓷片……” “嘘,小点声,别让这小子知道咱们有意思,这小子待会儿坐地起价就糟了。” 王不仕竟听的入神,早知如此,自己为啥买那旧宅啊,现在细细听来,竟觉得那旧宅,一无是处。” “你们以为,这就没了?”方继藩冷笑:“你们错了,我方继藩这个人,有的最是同理之心,你们想想看,你们若是病了,咋办?” “请大夫啊!” “请哪里的大夫呢?”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回答问题的人。 这人踟躇了。 方继藩道:“现在,我大声宣布,在通天园,西山医学院,将在此,设立分院,每日都有医学生,随时坐诊,这医院将距离你们数步之遥,若有个头昏脑热,几步路,就可就医!” 呀…… 许多人惊讶起来。 西山医学院,现在名声可是极大,早已盖过了御医院的风头。 “当真?” 方继藩怒骂:“我方继藩诚实做人,什么叫做当真,我说了开分院,便开分院!” 王不仕心里咯噔一下,见方继藩向前走一步,乌压压的人流,便也随着方继藩向前走,王不仕随着人流,跟着过去。 方继藩大叫道:“不只如此,西山书院,也将在这里,开设蒙学。” “啥?” 一下子,所有人炸了。 西山书院啊,那个科举吊打天下读书人的地方。 这可是天底下,最顶级的书院。 虽然有不少人,对于西山的新学腹诽,可其教授人考功名的本事,却绝没有怀疑。 王不仕忍不住大:“意思是,我孙儿将来也能在西山书院蒙学院里读书。” 第八百一十九章:摧枯拉朽(第一更求月票!) 虽然西山书院,此前没有蒙学。 可西山书院,就是金字招牌哪。 无论是官宦还是巨贾,都是最害怕,自己的子弟成为不肖子的,一旦子孙不肖,照样可能家道落。 据说西山书院教育格外的严厉,并不会比那些家传渊源极厚实的人家差。 本来人们习惯了私教,似官宦人家,往往会请族的尊长,或者是聘请专门的人,来教授自己的子弟。 可这些年,西山书院,摧枯拉朽啊。 寻常的私教,已经满地找牙了。 因而,方继藩提出设立蒙学,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动心了。 那王不仕歪着头,心思也开始动了。 方继藩朝着提问的王不仕看去。 这家伙……有点眼熟。 不过……方继藩眼熟的人太多,有太多太多的人认识方继藩,而方继藩却不认识他们。 方继藩今日格外有耐心,若是往日,有人在边上叽叽喳喳,早就一巴掌抡了过去,今日却格外的有好脾气:“是极,是极,这西山蒙学,专门招收附近的子弟,我大胆的预测,数年之后,咱们这西山第一蒙学书院,将培养出无数栋梁之才。不只如此,我们不但要让人读四书,好使他们金榜题名。我们还将高薪聘请,佛朗、大食等等外藩最顶级的博士,偶尔来给子弟们上一上课,开拓咱们的眼界。” “不好,不好!”众人纷纷摇头:“请藩人会吓坏孩子,咱们不答应。” “……”方继藩一呆,大家很激动嘛,自己险些忘了,这年月,请外教是要被打的,方继藩微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来,来,来,大家请移步。” 他一面走,后头呼啦啦的人便跟上,方继藩道:“这通天园,还将招募私人安保,巡视附近的街道,也就是说,大家不必另外聘请护院,绝对安全。” “不只如此,大家见着了吗?不久之后,我们还将规划一条商铺街……嗯,就在这儿,也不过是百步不到的距离,诸位,只要住在此,咱们退,可享受幽静,进,则可坐拥繁华!” “此地,明日开始破土动工,明年年初,诸位便可乔迁。这通天园乃是天下第一豪宅,各位,各位,而今只有百套,先到者,先得,要买的,赶紧去取签,咱们摇号兜售了啊。” 朱厚照美滋滋的大吼:“快去呀,快去呀,不然要迟了啊。” 众人如做梦一般。 什么瓷片的地板,什么防腐木铺的庭院,什么门前沥青大道,什么专享的地下水道,什么医院,什么学校,还有那什么落地大窗和暖气,什么附近国子监,大明宫不远,听着晕乎乎的,竟真动心了。 从前他们对宅院的理解,只是气派,脸面。竟想不到,一个宅子,竟有如此多的功能。 动心了,动心了。 尤其是方继藩说只放出百套,稀缺资源,于是四处张望,便见附近都是乌压压的人,整个人,竟好像下了降头一般。 有人忍不住道:“且慢,且慢,价钱还没说呢。” 方继藩最讨厌这个时候,还来问价钱的,于是鼓着眼睛看那家伙。 可其他人都不乐意了:“是啊,是啊,说吧,一亩多少银子!” “一亩?”方继藩乐了:“不不不,咱们这地,不是论亩卖的。” 不是论亩卖? 大家无法理解。 方继藩道:“按平方米,这666平方米,才是一亩!” 大家心底开始计算起来。 方继藩道:“此乃咱们西山建业兜售如此稀缺的大宅,为了酬谢诸位厚爱,这一平米,纹银一百五十两,先到先得了哪。这一百五十两,购置的,不只是地,还有这地下的排污、排水,是地下的暖气,是上头为皇家建造宫殿的匠人所造的庭院,我方继藩,良心做人,今日,是给予诸位巨大的优惠,迟了,可就没了。” “不只如此!”方继藩道:“为了使大家能买好房,西山钱庄正式推出房贷,利息低廉,进士功名者,可有二十年还贷优享,举人者,可贷十五年;寻常无功名者,可贷十年。若是家里有爵位的,我们正式推出,百年还贷计划。每年只需还贷数百两银子,这稀缺大宅,轻松入住……” 有人不服气了:“我们没功名,就只能贷十年?” 方继藩怒气冲冲看着那小子,其实这家伙方继藩认得,是王金元的朋友,请来凑数的,方继藩上前,扬起就是给他一个耳刮子:“臭不要脸的东西,瞎叫唤什么,你能和进士们比?人家能做官,底下,不知贪赃了多少银子,人家还得起贷,你能保证未来二十年,年年能还得起吗?” 这人忙捂着脸,火辣辣的疼,一脸委屈。 对待客户,方继藩一向不会惯着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咋地? 其他如王不仕这样的人,脸顿时黑了,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他们气鼓鼓的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笑了笑:“原谅本都尉说话比较耿直,也不全然是说,大家都是赃官,我的意思是………诸位都是有本事的人……” “血口喷人,哼!”众人低声叫骂。 朱厚照这时指着天穹:“诶呀,快看,天上好大的鸟。” 众人便都抬头,却发现啥都没有。 等他们恍惚之间,低下头来。 王不仕早已开始计算起来,自己在钟鼓楼买的宅子,是内城,五六亩地呢,也才八千多两银子。这儿一平就是一百五十两,一亩下来,岂不就是上万两银子,黑,真黑,这还是一大片荒地呢,就一个棚子,你方继藩一亩地,敢卖一万,你去抢? 可……论起来,方才方继藩所描绘的蓝图,还真有动人之处。 倘若当真……如这般,西山的钱庄,还可贷款,噢,首付多少来着,一打听,只需两千两银子,这房子就属于自己了,其他时候,一月下来,也就还十五两银子不到。 这数目……自己的俸禄虽不多,可在老家,却也是置了不少产的,以自己的身份,且自己儿子还是举人,将来前途远大,区区十五两,岂不是跟塞牙缝一般? 买,还是不买? 往后陛下真到了大明宫,难道让自己住在内城?那将来,翰林院搬来了这儿,自己来回四五个时辰当值? 又或者,在此租房? 这么贵的房子,租房下来,只怕价格不菲吧。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据说这儿的地,都是方家的……” 王不仕突然热血上涌,周遭都是窃窃私语的人,令他一下子有点发懵。 做官的人,没一个穷的。 毕竟,想要科举,不是谁都能负担的起这读书的费用。 为何江南多才子,难道真以为天生就比较聪明,无非是那儿乃是鱼米之乡,比较殷实,商业也发达罢了。 王不仕嘴皮子哆嗦,咬了咬牙:“建业,你来。” “爹,干啥。”王建业上前。 王不仕眯着眼:“我看,咱们得买一亩。” “爹,你真买呀?” “我有预感。”王不仕眼里,掠过了格外的精明之色:“不买,将来可能还得涨,你也不想想,这方继藩是什么人。” 他声音压的更低:“这附近的地都是他的,现在一亩地,都开价了一万两,其他的地,他还肯低卖吗?此人甚为狡猾,十之八九,宁可地荒芜着,也绝不肯兜售的,可你想想,大明宫就在此,皇帝便在这里,附近这么多的官署,武百官,将来都得在此当值……买,咱们家是进士,有官身,首付两成,贷二十年,这贷款的利率,也不算高,还算过得去,我看,咱们再筹措一下,两千两银子不是拿不出。” “爹您可想好了。” 远处,便见一些商贾率先去取签了。 王不仕看着那些商贾,心里冷笑,淡淡道:“跟着这些商贾,准没有错的,你去,取签!” 王建业无奈,只好乖乖奉了父命,去棚子里抽签。 这抽签的人开始多起来。 起初许多人还犹豫,可见有许多人开始抽,甚至有家大业大的,竟是一口气,直接拿下十亩大宅。 一下子,大家紧张起来。 这才总共放出百亩地,若是迟了,可就没了啊。 事实上,这房贷是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明明一万两银子,这是可怕的数目,可只让他先付两千,这原本买不起的人,却一下子,买得起了,原本只有一百人有这买的资格,却在瞬间,让数千上万人,有了资格。 方继藩背着,懒得去看那些抢房子的人,抬着头,慢慢踱步,朱厚照忙是追上来:“老方,老方,咱们不如坐地起价,你瞧,一万两一亩,都有人抢呢。” 方继藩微笑:“殿下,不要着急,慢慢的来,我们要讲信用,信用,便是我方继藩的生命,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他。” ……………… 第一章送到,感谢新盟主愤怒的烤包子十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盟主北凉绿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wxy矮大紧同学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很多很多打赏的朋友,就不一一列举了,省得大家说老虎凑字数,老虎是有良心的人,今天,咱们继续,努力爆更,求月票啦! 第八百二十章:以和为贵 这百亩的宅邸,卖的极快,很快就兜售一空。 除了一部分官员,需要自住,还有一些商贾,似乎也瞅准了商。 房子和房子,毕竟是不同的。 就如京师内城,同样一套房,可能是上千两银子,若是宅邸,占地八亩的,上万两也是轻轻松松,可在外城,几十上百两,就能买个屋子了。 原因无他,内城是稀缺的资源,有内城的城墙围着,卖一套少一套,你还不能嫌贵,毕竟里头规划的是齐齐整整,顺天府格外的照顾,因为内城,是断然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买了这里宅子的人,本身就非富即贵,人家不缺银子。 而外城呢,却是教九流混杂而居,污水横流,龙蛇混杂,本就是平民的居所。 这个时代,不只有贫富差距,还有贵贱的差距。 现在这通天园百亩地,对于不少商贾们而言,是一个巨大跃升自己地位的工具,想想看,住在这儿,与皇帝相伴,周遭都是衙门,安全。且左邻右舍,说不准就是某某官,这倒也罢了,自己虽有银子,可人家未必瞧得起啊,可将来,自个儿的子弟,也可以和官人们,在一个学堂里读书,这……是花银子能买的着的吗? 以至于起初还犹豫的人,慢了几分,居然发现……兜售……一空了。 那些买着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激动的不得了,就仿佛捡着了便宜似得。 而后,便是签订契约,同时限定十日之内,交付首付,王不仕里拿着契约,见身边有人遗憾,似乎嫌自己慢了。 王不仕没抢到好的地段,他所买的这一亩地,距离未来规划的学堂有些距离,本有些遗憾,可回头一看,竟还有几个自己的同僚,在那儿捶胸跌足,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瞧瞧你们,就是没有眼光啊。 哪里像我王不仕,哈哈。 他坐上了轿子,回家,赶紧筹措银子哪,还有自己在内城的宅子,怎么处置? 看来,还是要处理掉,卖吧,卖吧。 那地方,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新宅好哪,哪怕新宅只有一亩,旧宅大的多,可上一次去大明宫,对于那落地玻璃,那地砖,那暖气,甚至是许多的小细节,王不仕都记忆犹新,倘若自己也住在这这种地方,美滋滋。 而且,听那棚子里的人说了,住了新宅之后,不需在府里置这么多的丫头、轿夫还有护院、门房。 为何呢,因为这通天园里,据闻会有专门的护院,是统一招募的,个个经受过操练,这样的话,家里也不需这么多下人,主人家自己住,再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一个门房就足够了。 自己一家六口,完全够住。 这么一想,心里竟隐隐有了些期待。 坐在轿里,王不仕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啥? 方才我来这,是为了做啥的? 好像是……来找方继藩拼命的吧。 可是…… 他坐在轿里,捏着这地契,脑子有点懵,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 整个京师,几乎所有宅子,都在暴跌。 尤其是内城,更是跌的可怕,内城之所以是内城,是因为内城围绕着大明的枢,现在枢没了,它和外城,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在这一场巨大的暴跌之后,人们竟有了恐慌,争先恐后的卖宅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新城的事。 王不仕筹措了两千两银子,交了首付,而后,便去了钱庄里办了按揭,从此,他已不再是大明的臣子,也光荣的成为了西山钱庄的臣子了,朝廷好歹还给自己发俸禄呢,他*的,从今往后,自个儿每月,都得给这西山钱庄送银子了。 王不仕开始焦虑起来。 自己糊涂啊,怎么就一下子,稀里糊涂,就把这命根子,都交给了别人了呢,现在好了,家底空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人嘛,在情绪激昂之后,等冷静了,便开始变得顾虑重重起来。 哪怕他在翰林院史馆里,也开始变得惆怅,好似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浑身懒洋洋的。 到了第日,他照旧去翰林院当值。 这翰林院里,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 “今日八个大人告假了。” “告假,告什么假。”王不仕看着前来禀告的书吏。 这书吏苦笑道:“据说都去了大明宫那儿,最新一期,紫金花园推出,五百亩,正在开售呢,大家这是闻风而动,都跑去了。” 这书吏这么一说,一旁的翰林也纷纷凑上来。 这些人消息不够灵通,个个看着这老书吏。 许多人知道这事,只晓得大明宫外头在卖房。 是的,荒地上卖房,那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王不仕一听,眼前一黑。 卧槽……姓方的他又卖。 缺德不缺德,前几日还说稀缺房源,只有百亩,今儿就有五百亩了。 王不仕心里咯噔的跳起来,是不是完了,是不是老夫这一万两,也砸里了。 其他的翰林嘴八舌,有人冷笑:“呵……笑话,谁买那荒地啊。” 这老书吏却是笑了:“听说啊,那紫金花园,距离国子监,有一千步。” 一千步,有够远的了。 比通天园的地段还差。 “开价就是一万二千两银子一亩。” “什么……”王不仕一愣,瞪着老书吏。 一……一万二千两。 边上有翰林酸溜溜的道:“呵,这样能卖出去,才怪。” 老书吏苦笑:“卖得出去,听说,说是五百亩,可事实上,有百亩,已经没了,真正让人抢得,也就两百亩。” “百亩,谁买了去?”不少人狐疑起来。 “内定的。”老书吏也在感慨,仿佛世道变了一般:“诸公有所不知,这上头……”他指了指房梁:“那些公侯们,甚至听说,还有内阁和六部的某公们,早就和驸马都尉商量好了的,他们不需去抢,直接就将最好的地段,给拿下了,多余的两百亩,才是给人抢购的。” “……” 所有人脸色变了。 一万二千两一亩,还有人内定,剩下那些稀烂的,才让人去抢。 怎么听着,像抢大白菜一样。 有个年轻翰林咬牙切齿起来,忍不住骂:“这是官商勾结,狗官!” 他虽也是官,此刻,骂的这个官,显然是那些身居高位者。 王不仕脸一抽,却是一下子眩晕起来。 天,就天,比自己地段还差一些的宅子,就多了两千两银子了? 那自己的宅子,岂不是转眼,价值在一万千两以上。 他心儿,噗通噗通的跳起来。 这辈子吃过无数亏,栽过无数的跟头,却从没捡过这么大的便宜啊。 早知如此,当初该咬咬牙,多买一亩。 他后悔了。 其他翰林,却一个个面色各异,有人道:“诶呀,我身子不适,想来旧疾复发了,我得告个假,回去养一养。” “我……我身子也不适……” 一下子,再没人有心思办公了。 就算买不起,也想去看看,许多没买上的,心里竟滋生出一股子莫名的焦虑。 要不,修书回乡,让家父母兄弟卖一些地? 王不仕端起了茶盏,脑子里已开始有些乱了,要不要再买一亩,将来自己儿孙多了,指不定,不够住呢。 可是银子从哪里来。 老家…… 老家已经榨干了啊。 旧宅……对,旧宅…… “诶呀!”王不仕一捂着肚子:“本官肚子疼……得告假……” ……………… 大明宫外头,人头攒动。 王金元被人围在了间,下头是张牙舞爪的人,有巨贾,有官宦,有勋贵,众人愤怒的叫骂。 王金元嗓子都冒烟了,他站在了桌上,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且听我说,我王金元对天起誓,咱们方都尉,绝对没有和上头的人勾结,断然没有,暗让人先买。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诚信,是公平、公正、公开!绝没有内阁和部堂里的人……大家不要吵、不要骂,不要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大家伙儿,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啪…… 不知是谁,踹了王金元一脚。 护卫们一看,忙是拉扯着衣衫褴褛的王金元出了人群。 王金元气喘吁吁,浑身上下,许多淤青,嗓子都哑了。可外头,激动的人潮还是不肯离去,各种的痛骂不绝。 跟着王金元来的,乃是杨彪。 杨彪奉命来保护王金元,他捋起袖子,忍不住骂骂咧咧:“王东家,这可不成,这些家伙们闹的太厉害了,恩公早就说,对付他们不要客气,该打就打,卖他们一点儿房子,还惯着他们,咱们做买卖,不养这些狗东西的脾气。” 杨彪气喘吁吁的呷了口凉茶,揉着自己的腰:“你也不要激动,这事儿,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罢了,罢了,不要动,以和为贵,要以和为贵。” ………… 第二章送到,今天依然爆更,求月票,大家里有月票,赶紧投吧,码字很辛苦啊。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一章:利国利民(三更求月票) 王金元气喘吁吁:“传出消息吧,为了酬谢诸位的厚爱,咱们原本后期推出的一块地,今日推出,两百亩,可这一次,却是谁抽到了签谁得,若是因此还不满,再闹腾,可就不客气了。” 王金元是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 消息放了出去,总算人们的不满才消解下来。 只几日功夫,便有一千套宅邸推出,卖的极火,乃至于规划了垃圾站的宅子,竟也有人抢。 大明从不缺有银子的人。 这其实和大明的银本位有极大的关系,金属为货币,这货币就是稀缺品,正因为稀缺,所以几乎没有贬值的可能,只有到了大明中后期,大量的白银输入,这银价才有所松动。 可即便如此,白银本身的价值,依旧无法动摇。 一样东西,价值几乎恒定,没有缩水的可能,因而在这个时代,最多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地主,一种是老财。 地主自不必说,靠的就是土地。而所谓的老财,他们可能也有土地,却也有自己的铺子,或者是榨油的作坊,他们的收入不菲,且大多都是老字号,数代人经营,挣了银子,他们不会花销出去,做啥?寻了个大缸,将银子搁进去,而后埋在自己的后院,或者是自己家的床底下。 这时代没有所谓的通货膨胀,所以不担心银子的价值缩水,因而,这一代代人就这么将这些银子攒着,投资?不存在的。老财大多是保守的性子,且也没有投资的动力。 这一代代下来,床底下的银子越来越多,几乎都不在市面上流通,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有多少财富。 可现在,连老财们都动心了,听着几日功夫,一万两银子变成了一万二,这可比把银子埋起来,强不知多少倍啊。 不只如此呢,为了应付房贷,西山钱庄已开始大规模的吸储,一百两银子存进去,一年下来,竟能生出一两银子的利息。 一两银子虽不多,却是实打实,看得见摸的着的银子。 西山钱庄已经营了一些时候了,财力丰厚,好几次谣言危机,吓的人们纷纷拿着银票去兑换,结果人家准备金足够,你要兑多少,便兑多少,如此一来,已开始有商贾们开始接受这种随兑随取的货币。 毕竟,做买卖的人,谁也不喜欢,带着几百上千两银子出门,这哪怕是一斤银子,都不好携带和藏匿,若是十斤、二十斤、一百斤,中途损耗和费的功夫就太大了。 京师里,掀起了挖地潮,老财们的后院和床底下被挖了个坑坑洼洼,胆子肥的,巴望着在新城买一套宅子,胆子小的,盯着那西山钱庄的利率看。 前些日子,还是百分之一的利率,最近略有上涨。 这银子存进去,肯定稳妥,大家都明白,自己的银子存进去,就是贷去给人买房的,而钱庄从中挣差价,而自己,也能得一些好处。 于是乎,这西山钱庄,存钱的多,贷银子的也不少。 热闹非凡。 可市面上一下子流通了这么多银子,原来还紧缺的市场,物价竟开始微微上扬起来,通货膨胀,悄然开始。 这更加深了许多人的焦虑,尤其是老财们,这银子攒着,不去钱滚钱,就等于是亏死了啊。 原本一潭死水的市场,突然,仿佛有一股银潮,开始暗波涌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则开始规划新城。 既是重新开始,那么,每一块土地,要嘛预留,要嘛未来兜售,要嘛,则需建设文教设施,每一块地,都是有价值的,现在虽只放出了一千套宅子,可得来的首付款,加上钱庄付给了西山建业的尾款,这一千多万两纹银,轻松到手。 一千亩地……嘿嘿……小儿科。 我方继藩三环之内,有几十万亩地呢,当然,不要急,慢慢的来。 这是准备好了吃几代人的买卖,急个什么。 更不必说,太子殿下手头上,三环至五环之间,更不知多少土地,正因为是长久的买卖,所以,势必要徐徐图之。 比如方继藩放出的一千亩,看上去得来的银子多,可也需投入建设的成本,不只如此,你总还得给他修路吧,说好的学校和医院呢? 当然,方继藩可以最后拿个东西糊弄过去,比如说好的沥青路,事实上就是一个粗糙的夯土路,上头随便抹点什么,比如所谓的医院,实际上就是一个小诊所。 甚至,所谓的暖气,所谓的落地窗…… 这不成。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天然具有对历史的责任感,人或轻如鸿毛,亦或重如泰山,方继藩选择了后者。 这规划图上,早已密密麻麻的进行了无数次的标注,而后又进行了删改。 可还是不满意。 不过,方继藩道:“人手不足啊,要修这么多路,这么多宅子,挖这么多的沟,还有各个作坊,烧瓷砖的,熔炼铜管的,还有烧玻璃的,现有的这些作坊,远远不足,还有砖窑……甚至,将来这么多人入住,少不得需要大量的家具,诶,难,太难了,还有那采沥青的,制混凝土,还有……” 方继藩觉得头大。 如此浩大的宫城,不但要继续修建大明宫,还需修建现在的一千套宅院,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还要在偏僻的地方,推出宅院,还有修筑道路,预先建立排水沟,甚至,还需要大量的大理石,这是因为方继藩建设官署和大戏院以及某些宏伟建筑的需要。 一个巨大气派的建筑,对于价格的提升是极大的。 倘若档次不够,凭啥将来卖人家三万、四万、五万一亩? 却在此时,有宦官气喘吁吁的过来:“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召你们觐见,赶紧。” 朱厚照和方继藩不敢怠慢,忙是至大明宫奉天殿。 这奉天殿里,所有的帘子全部卷起,透明的落地窗,使这大殿与大殿之外融为一体。 二人脱靴子进去。 朱厚照的脚有点臭,使方继藩不得不捂了鼻子。 弘治皇帝则坐在金銮之上,在这里……确实是全新的感受,这使他,已经很讨厌那憋屈的暖阁了,他喜欢这奉天殿,宽敞,明亮,温暖。 可现在,弘治皇帝皱着眉。 他的手里,是十几份弹劾的奏疏,弹劾的是太子和方继藩,居然卖地,甚至哄抬地价的行为,他们希望,陛下能够移驾至紫禁城去,否则,这给臣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十几个人一齐上奏,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弘治皇帝表现出了极深的忧虑。 尤其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子,居然在背后搞这个名堂,这令弘治皇帝心凉凉。 怎么感觉,中了圈套? “儿臣见过陛下(父皇)。” 弘治皇帝冷着脸,敲了敲案牍上的奏疏。 萧敬会意,便将奏疏转送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 二人一看,明白了。 被人骂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也难免,会被人弹劾啊。 毕竟……这年月,见不得人好的人太多了。 “你们……当真做了此事?” 弘治皇帝冷冷道:“这里头说的都是真的?朕看了奏疏,就将你们二人召来,就是要问明白,趁着现在大臣们还没有闹起来,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朱厚照不知咋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二话不说:“陛下,这确有其事。” 弘治皇帝眉头微微一皱。 你们好卖不卖,非要去卖地,还惹得怨声载道,且看你们怎么收场。 弘治皇帝正想说,你们两个,这又是谁出的主意,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却在此时,方继藩正色道:“太子殿下圣明哪,正因为太子殿下,才有此奇思妙想。” 嘻嘻……本宫本来就很圣明。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圣明,心里乐了。 刚要露出笑容,突然脸色微微一僵硬。 不对啊。 陛下现在在问罪,老方说自己圣明,奇思妙想,这啥意思?这是不是说,出主意的是本宫,带头的是本宫?背黑锅的……自然也就是本宫…… 我只有三环至五环的地啊,到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挣着呢。 老方……你坑我…… 朱厚照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看都不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说,果然是这个缺德玩意。 于是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瘪了,刚要乖乖拜倒,认罪伏法。 方继藩道:“正因为太子殿下,有此奇思妙想,方才想出了此等利国利民的善政,儿臣……对太子殿下,真是钦佩有加,五体投地。太子千岁!” “……”朱厚照脸都变了。 弘治皇帝肃容。 本来这事,他是打算将二人叫来,教训一顿,治罪,不存在的。今天狠狠的收拾二人一番,再想办法,将事情压下去。 可谁知,方继藩竟连利国利民四字都说出来了。 你们还不要脸了是吧? “好,朕倒想知道,你们有何高论!” 正文卷 第百二十二章:以德服人(第四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咄咄逼人的看着方继藩。 他要一个解释。 说实话。 这太黑心了。 哪有这么坑人的。 方继藩面带微笑。 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如吃了苍蝇一般。 这锅,似乎真的他背了。 此时,方继藩道:“陛下,敢问,而今土豆和红薯极力的推广,根据儿臣所知,各省已开始大规模的种植,去年和今年,各省的粮荒,几乎没有出现,甚至,因此而导致了地价的跌宕。为何?因为不缺粮了,不缺粮,粮价自然也就贱了,所谓谷贱伤农,怎么伤?大量的土地,人们已经无心种粮了,乡间的地主,认为将土地租种给农户,并没有什么获利,哪怕得来了粮食,也价格低廉,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将土地尽数租种出去的动力,那么……眼下,人们似乎是勉强能吃饱喝足了,可是……却诞生了大量的流民!” 方继藩说出了问题。 这一点,弘治皇帝也皱眉起来,江西布政使司的奏报,确实有这个情况,福建布政使司,河南布政使司,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说来也奇怪,荒年有流民,丰年依旧还是有流民。 谷贱伤农、谷贵饿农。 也就是说,谷物若是太贱,会打击农业,使人们对耕种的积极性严重的下降,甚至许多人,抛弃土地。可一旦谷物太贵,往往是因为灾害造成的,灾害发生,谷物价格暴涨,人们只好饿肚子。 这其中的平衡,实是太难掌握了。 方继藩接着道:“就说江西布政使司,单那儿一地,流民就新增了数万之多,这还只是官府统计的,太知道,是否有瞒报,陛下,长此下去,两京十三省,若都如此,可怎么得了啊。究其原因在于,土地只有这么多,百姓也只有这么多,一旦土地的收成暴涨,粮食多于了百姓们的需求,那么,这粮食势必会堆积,现在,大明根本不需这么多土地,就可养活当下的人口,继续耕种,已毫无意义,当下的问题在于,农户太多的缘故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许多迹象已经开始出现了。 农户太多,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 方继藩随即道:“可问题在于,这些流民一旦不再耕种土地,他们靠什么为生呢,难道任他们四处流窜,使他们看不到对生活的希望,积蓄对朝廷的不满,最终,爆发出怨恨,使他们最终从流民变成了暴民、恶民。再这样放任下去,迟早,是要酝酿大祸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沉甸甸的,这话,也没有错。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所以儿臣才说,咱们太子殿下圣明呢,太子殿下一拍脑袋,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譬如……建新城。” “这是敛财!”弘治皇帝瞪方继藩一眼,无论你方继藩怎么颠倒黑白,说破了天,也绕不过去。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对,这是安置流民。陛下您想啊,建设新城,建设陛下的宫殿,咱们需要招募多少人力啊。儿臣计算过,单单京师一个新城,就需要有一百多个各种作坊,有练混凝土的,有造瓷砖的,有烧窑的,有造玻璃的……这些作坊,现在所需的人力空缺,就超过了五万之数,五万人有了工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万户人可以得到安置,五万户,就是二十万人口啊。” 方继藩又继续道:“工地上,还需要无数的泥瓦匠、石匠、木匠以及数不清的各色苦力,这……又是多少人?儿臣哪怕是往少了算,这只怕,又是数万人吧,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所需的人力,至少十万以上,未来……甚至还可增加,十万人,就是十万个家庭,数十万人口,他们可以依靠这些谋生,那些没办法耕种土地的人,从土地中走出来,从此,便有了工钱可领。更不必说,这些人还需衣食住行,又不知,可产生多少需求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样……也可以? 方继藩叹道:“可是要养活这么多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朝廷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国库里没有,内帑里也找不着,哪怕是方家真的砸锅卖铁,出的了这个银子?”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既然都出不了,却有人可以出,譬如……这天底下,有多少家里藏着无数财富的官宦、勋贵、老财啊,他们手里头……有银子!哪怕一家的财富,元及不上国库,可是十家、一百家、一千家、一万家,他们的财富,儿臣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财富,可以是当下国库收入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三十倍。” “陛下啊,他们的银子,肯拿出来,建造新城,而他们得到了自己的新宅,营建的过程中,有数十万人,得以养活,这数十万人有了银子,可能就产生了消费,又不知可养活多少商贾和人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但解决了当下流民的问题……太子和儿臣,也可从中,赚点儿银子。陛下呢,陛下得到了新的宫殿,不只如此,新的宫殿,随着房价的攀升,价值也在不断攀升,陛下,这一亩地就是一万两银子,大明宫的土地,更是比寻常宅邸更有价值,没有三万两银子,也买不了一亩,若以市值而论,等着新的宫殿全数修建完毕,这大明宫,价值至少在五千万两纹银以上,甚至更多。”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听着,倒像是一个极完美的结果,似乎每一个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 不对,怎么听着都不对,问题出在哪呢。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那些弹劾奏疏,弘治皇帝冷冷道:“可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许多人都在抱怨,这新城的房价,竟是超过了旧城。” “可是旧城的价格下跌了啊。”方继藩无辜的道:“若是他们买不起新城,可以住在旧城嘛,再者说了,敢问陛下,寻常的百姓,会买新城的宅邸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他们不会买,他们现在还有许多人是流民,或是饿着肚子,哪怕是能吃饱饭了,家里孩子的衣服,也未必能买得起呢。”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最后道:“陛下啊,流民们没有工作,没有出路,他们怨恨了,不满了,则会聚集起来,历朝历代,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就会谋反,自陈胜吴广,至黄巾叛乱,再到黄巢,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可是……”方继藩意味深长的道:“可是历来,陛下可曾听说过,希望能以几百几千两银子在新城买一处宅邸的人,他再如何不满,再如何抱怨,哪怕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可是,他们……会谋反吗?”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一下子,思路统统清晰起来。 醐醍灌顶。 底层的百姓,没有了生路,一旦绝望,非反不可。 可是那些抱怨的年轻官员,还有那些看着新城却买不起的小买卖人、小东家、家底还算殷实,却又无法在新城定居的人,他们才是新城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只有他们,才想购置宅邸的冤枉,可偏偏,这价格,使他们很受伤。他们肯定会抱怨,会牢骚…… 可是这样的人,有家有业,除了没有房子之外,日子过的都算是殷实,他们有妻有子,他们会反吗? 历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方继藩诚恳道:“当然,未来,肯定要对他们安置的,可是……当以安置流民为重,没有人买房子,新城就建不起来,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劳力,也没法建立这么多工坊,这才是太子殿下的打算,太子殿下,为了安置流民,可谓殚精竭虑,儿臣很佩服啊。” 是吗? 一下子,朱厚照脸上的幽怨又不见了,居然……老方说的很有道理。 他咳嗽一声:“父皇,没错了,儿臣就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禁道:“可是,这些弹劾奏疏怎么处置呢,你们也知道,现在他们闹的可很厉害,若是不断弹劾下去,朕能置之不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放心,三五日之内,他们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踌躇满志的样子。 他不禁皱眉:“噢?你可不要乱来。” 方继藩摇头:“陛下,臣的读过书的人,怎么会做违法乱纪的事,京师里头,人人对儿臣都是交口称赞,说儿臣以德服人,有古大臣之风,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弘治皇帝:“……” “儿臣只是相信,朝廷之中,一定会有开明的仁人志士,对这些可笑的奏疏,予以反驳,陛下勿忧!” “是吗?”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觉得很可疑! ……………… 第四章送到,还有,今晚宅猪大大请吃全聚德烤鸭,吃撑了,老虎赶紧回来,爆更,没说的。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三章:廷议 弘治皇帝不是年轻人。 他自然知道,触怒了太多的大臣,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真是糊涂虫啊。 真以为这些人好惹? 弘治皇帝道:“此事,你们要妥善处置,不然,出了岔子,朕可护不得你们。” 朱厚照心里说,能出什么岔子,不就是被人骂吗?他们难道还敢打人不成? 于是笑嘻嘻的道:“父皇,儿臣为了父皇的大计,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为了这么多的流民,儿臣不惧任何压力,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 弘治皇帝心里似已思量定了。 方继藩说的有理。 流民问题不解决,是要亡天下;得罪了一些清流大臣,至多,也就挨骂罢了。 只是……哪怕是挨骂…… 毕竟,谁都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别到时候给人扣了一个昏君的帽子,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惆怅道:“罢罢罢,就如此吧,你是太子,千错万错,也错不到你头上,朕乃天子,该承担的,自当承担。这宅子,你们给朕造的结实一些,可别在惹来什么民怨。” 方继藩点头哈腰,如磕头虫,一脸谄媚:“是是是,儿臣是有良心的人,陛下请放心便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这些日子你们少说话,也少招惹是非,万万不可,让人钻了空子,好了,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陛下这样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这摆明着,是愿意支持了。 有陛下撑腰,事情就好办了。 那些哭着喊着要买房的客户,方继藩都不客气,一巴掌抡过去,嗷……嗷嗷嗷你个头啊,至于其他人,嘿嘿……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了出来。 “老方,弹劾咱们的是都察院都御史刘宽,这个人你熟不熟,不熟咱们找个人,街上拦了他,寻个旧城隍庙,打死他吧。”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是不够冷静啊。 他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太子殿下不要激动,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吗?” “……”朱厚照便撇撇嘴:“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 刘宽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他之所以弹劾迁新宫之事,是因为内城已经一片哀嚎了。 许多部堂里,不少人都忍不住痛骂。 这是滚滚潮流,自己做了出头鸟。虽是针对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可毕竟,自己身后,是汹汹的民意。 因此,他在上奏之后,立即得到了响应,响应的人还挺多。 大家早不满了,这日子怎么过啊,隔三差五,大家伙儿就得往大明宫跑,腿都断了,未来这新的官署建成,那就更可怕了,以后还得天天呆在新城那儿,多少人上有老下有小,来回奔波,这日子怎么过啊。 至于购置新宅,一想到那价格,真是望洋兴叹,许多人也不是出不起,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啥要买?我现在就住的好好的,凭啥? 不平则鸣! 到了二月十五。 今日,正是廷议的日子。 作为都御史,刘宽做了十足的功课。 他受不了啊。 陛下将这么多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意思显然是偏袒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不肯搬回紫禁城了。 既然陛下留中了弹劾奏疏,那么……就索性当面质问。 鼓励刘宽的人很多,甚至,某些庙堂中的大佬,也暗中表示了支持。认为不能这样下去,这给了刘宽十足的信心。 既是廷议,五品以上的大臣,几乎天没亮,就上了轿子,因为廷议在大明宫举行,所以必须得赶早着去,迟一些,怕是要准备在那吃午饭了。 等到了大明宫,这外头,几乎成了一个大工地。 无数的人流在那里穿梭,建立作坊的,打地基的,一个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手里拿着设计图纸,带着工头们到处走动,无数的苦力,挖着地基,将土夯实。 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新的宫殿,住宅、官署,这数不尽的建筑,所需的人力的惊人的,以至于这里尘烟滚滚。 可一旦过了御道,靠近大明宫,这里,又是另一派的景象,富丽堂皇,巍峨的宫城,在阳光之下,格外的壮观。 大明宫也有午门和大明门,众臣在大明门等候。 在这里,许多的大臣,早已是腰酸背痛,这一路来,累啊,私下里抱怨的人,窃窃私语。 刘宽看着这些脸色阴沉的同僚,心里知道,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到了,只要自己振臂一呼,那么这可怕的潮流,会将一切击垮。 陛下哪怕再如何偏袒,有什么私心,也断然不会和文武百官作对。 甚至,他还想好了,大不了,自己触怒了龙颜,挨一顿梃杖,索性,成全一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敢问,可是刘御史?” 有人笑吟吟的叫住刘宽。 刘宽回眸,一看,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穿着钦赐斗牛服,浑身红艳艳的,头戴着翅帽,这家伙倒是生的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此微笑,彬彬有礼,使人如沐春风。 刘宽心里想,莫非是想收买我刘宽。 哼,我刘宽是什么人,是堂堂御史,是大明朝的魏征,你方继藩虽是恶名昭彰,可是我刘宽也不是好惹的。 刘宽沉着脸:“有何见教!” 一副不近人情的倨傲。 方继藩很了解这样的人,脾气大,每天都代表了月亮,自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刘御史,久仰你的大名啊。” 刘宽下巴抬起,正气凛然道:“既知吾名,方都尉何须多言。” 你还来劲了吧,是不是因为最近我方继藩以德服人了,尾巴翘起来啦? 接着,刘宽没在说什么,拂袖道:“方都尉,某还有事。” 说着,便站到了一边。 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灰,方继藩有点儿尴尬。 平时自己待人和善,很多人对待自己,还是笑脸相迎的,看来,今儿,也算是脚踢到了铁板上了。 方继藩只好无所谓的打了个哈哈。 此时,午门开了,许多人几乎是一瘸一拐的鱼贯入宫,坐了两个时辰的轿子,绝大多数人,还是一大把老骨头,累啊。 刘宽看到这一切,眼睛都湿润了。 看看吧,但凡没有瞎眼的人,都应当知道,这些人敛财,居然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猪狗不如的东西! 众臣今日了宽敞明亮的奉天殿。 刘宽心里更是厌恶,哼,奇巧淫技,身为君王的,理当节俭,而不该崇尚享受奢侈,看看这奉天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脚踩在地砖上这么舒服,四面都透光,视野开阔,浑身温暖,这……还像皇帝和大臣们应当待的地方吗? 众臣站定,弘治皇帝便穿着冕服而来,他面带微笑,可微笑背后,似乎透着深深的忧虑。 自刘宽先上奏之后,这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飞来。 虽然统统留中,可这上百封的弹劾奏疏,所代表的怨恨和愤怒,实在太可怕了啊。 太子和方继藩两个家伙,倒是真的是谋国的,他们的心思,也没错。可是…… 弘治皇帝预感今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他徐徐上了金銮,而后坐在了御椅之上,左右四顾,却不做声。 刘健站出。 他乃内阁大学士,自然也清楚,朝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他虽是气定神闲,大抵也察觉出了什么。 刘健板着脸,道:“陛下,今日老臣列出所议之事有……” “且慢!”刘宽站了出来。 他大义凛然,一副随时要慷慨就义的模样,随即出班。 刘健皱眉。 显得不悦。 廷议往往有廷议的规矩,可不是什么人都跳出来大言不惭的,若是人人如此,那不是乱套了吗。 可有时候,总会有一些人,会坏了规矩。 “臣……有事要奏!”刘宽到了殿中,拜倒。 弘治皇帝依然面带微笑,可这笑容,却有点僵硬了,头痛啊。 但愿事情,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吧。 大明自英宗皇帝之后,风气就渐渐的不同了,皇帝自当表现出应有的仁慈。 “爱卿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似乎在说,看看吧,现在才知道麻烦了吧。 刘宽抬头,随即眼圈红了:“臣有一事要问,敢问陛下,臣此前所奏,为何没有内阁票拟,也不曾有宫中批红,没有丝毫的回应。” 弘治皇帝皱眉,不太想搭理他,却道:“噢,有卿家的奏疏吗?”他故意看向萧敬。 萧敬便笑吟吟道:“陛下,奴婢好似有一些印象,只不过陛下近几日操劳过度,正在安养,想来……疏忽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而后便笑了,和颜悦色对刘宽道:“刘卿家你看……这个,有些不巧,下一次,朕御览之后,再说吧。” 刘宽有点懵逼。 你们还能这样玩? ………………… 第五章送到,好累啊,手脖子疼的厉害,求支持! 睡一觉,老虎定好闹钟,咱们明天继续! 第八百二十四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刘宽有一种智商被羞辱的感觉。 皇帝怎么可以这样耍弄臣下呢。 刘宽不禁道:“陛下啊……既然陛下不曾看过臣的奏疏,可这奏疏,却还记在臣的心里,请陛下,容臣今日趁着这筳讲,将这奏疏所奏之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讲出来。” 不等弘治皇帝拒绝。 刘宽凛然正色道:“敢问陛下,这大明宫距离紫禁城几何?臣斗胆相告,臣坐轿往返,快则四个时辰,慢则五个时辰,甚至六个时辰,若是遇到阴雨的天气,道路泥泞,所费的时间,就更慢了。” 刘宽似乎觉得还不够感染人,眼泪便啪嗒落下:“自打陛下来了新宫,无数大臣,已是怨声载道啊,多少人,来回奔波,导致政令无法有效的传达,就说今日吧,今日乃是廷议,百官聚集于此,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计五百十四人,这五百十四人,天还未亮,便已动身,两个多时辰,方才抵达于此。等到廷议结束,陛下,那时候天色只怕不早了,臣等们固然体恤陛下,可陛下,可有体恤臣下吗?” “固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君要臣劳,臣也不敢不劳。可陛下迁居于此,无异是抛弃了京师万千的臣民哪。这大明宫,确实是舒适。可臣闻,蜀汉昭烈帝创业未竞之时,曾至荆州,与刘表感慨,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昭烈帝一生颠沛流离,因而感慨自己大业未成,却因为舒适,使髀肉皆消,陛下啊,陛下固然已一统天下,这我大明,依旧内有隐患,外有强寇环伺,陛下却贪图新宫的享受,这新宫,固然是美不胜收,可在臣下看来,却宛如酒池肉林,消磨人的意志……” 说到这里,这奉天殿里,不少的大臣都受到了触动。 说的好啊。 大家早不满了。 “现在天下百姓,俱都议论纷纷,人们对陛下搬离紫禁城,多有疑虑,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臣民之君父,臣斗胆,请容臣请陛下,即日,移驾紫禁城,停止大明宫和官署的继续修筑,陛下若是不肯,臣今日,愿长跪于此!若臣因此而触怒陛下,冒犯天颜,也请陛下,责罚!” 说罢,他叩首,五体投地,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满殿哗然了。 似乎受到了刘宽的鼓舞,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搬来这大明宫,大家折腾的可够呛的。 是人都受不了。 弘治皇帝,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股巨大的怨气,也不禁为难。 当真惩罚这刘宽,若只因为都御史的进言而责罚,实在太过头了,不只如此,也坏了朝廷的规矩,御史本就有进言的责任,这是他的工作。 可不责罚,他说要长跪于此,非要让自己回心转意不可,难道就此放任。 且他做了出头鸟,其他人自会纷纷进言,到了那时,墙倒众人推,可就大为不妙了。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又看看那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低着头,仿佛将头埋进了沙子里的鸵鸟。 啥意思。 又是朕来擦p股对吧。 殿陷入了沉默,刘宽心里想,接下来,该是大家一拥而上了。 自己的力量,固然微薄,可这一旦开始…… “陛下!” 一声厉喝。 却有人站出来。 这声音,凄厉惨然,可看了来人,这人……是王不仕。 刘宽是认得王不仕的,一见到王不仕,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间渣滓王不仕……这一句话,早已名动天下,这王不仕,可被太子和方继藩坑的好苦啊,他不只在一个场合里和人说,他与方继藩可谓是不共戴天。 现在,他站了出来,自是想借着这股子东风,公报私仇了。 “好,有他出来,便算是抛砖引玉,大事可定。”刘宽心里美滋滋的想着。 一看这王不仕恨之入骨的模样。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 这心底深处,更多了几分焦虑。 这两个小子,平时没少得罪人啊,王不仕,弘治皇帝也是有印象的。 他是大名人。 自打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名传天下之后,哪怕是弘治皇帝都在问,谁是王不仕。 一见王不仕出来,弘治皇帝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王不仕眼里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王不仕是没睡过一日的踏实觉,他面上带着狞然,在一声低吼之后:“陛下,刘宽胆大妄为,心怀叵测,实乃奸贼!” 一声大喝。 殿又哗然起来。 所有人左右张望,觉得不太对劲。 连刘健等人,也不禁愕然,他们还预备着,这抱怨声排山倒海一般的来。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瞠目结舌。 听错了? 王不仕咬牙切齿,他恨哪。 刘宽有些茫然,呆呆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怒气冲冲,几乎要原地爆炸了:“陛下迁来此,一方面,乃是紫禁城年久失修,另一方面,乃是为了尽孝,而今,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在此疗养,我大明以孝治天下,陛下乃是君父,理当作为表率。陛下若不住在大明宫,却远在紫禁城,若是太皇太后稍有疏忽,你刘宽担待的起吗?” “……” 刘宽心里有点乱,王侍读,你到底站哪边的。 那些原本要跟着刘宽起哄的大臣,也不禁有些退缩了,情况不明,还是先看看再说。 王不仕大叫:“你刘宽也有父母,也有爹娘养的,你这不知羞的狗东西,满口忠孝,可陛下要尽孝,你在此阻止,这孝在何处?久食君禄,受此国恩,不思报效,竟还丧心病狂之此,你刘宽,还堪为人吗!” 刘宽发懵。 他本以为,针对自己的定是方继藩,或者方继藩那些门生。 可是…… 到底大家的哪边的。 他不由道:“王侍读,你难道忘了人间渣滓吗?” 这意思是,你别发疯了,想想你的名号。 这不说还好,一说,王不仕疯了。 刘宽这些人,对于迁大明宫,是有抱怨的,所以他们反对。 可似王不仕这样的人,就不只是抱怨这样简单了,王不仕的旧宅子,前日才卖,得了千两银子,又买了一套新宅,这等同于,王不仕几乎将自己身家性命,统统都丢进了新城里。 这两日,房价据说又有上扬的趋势,最新的价格,到了一万二千五两,可结果,刘宽这些人,一上奏,说是陛下要回紫禁城,这新城,可是一片荒芜啊,之所以价格不断上扬,除了什么学校和医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里距离皇宫和未来的官署,不过咫尺之遥,现在好了,若是陛下不在此长居,这里只不过一个别宫,迟早要荒废,这里的房子,也就一钱不值了。 自己的银子,统统掏了出去,不只如此,两套房子,还欠下了钱庄一万千两的房贷,你大爷,这里若是成了废墟,一钱不值,何止是我王不仕,我王家世世代代,都完蛋了,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所以,刘宽是抱怨,而王不仕干系的,却是身家性命。 你刘宽弹劾,不过是显露自己的风骨,而是王不仕早就想好了,谁敢要我王不仕家破人亡,我王不仕就不活了,杀你全家! 王不仕眼睛里充斥着血色,那人间渣滓四字,格外的刺耳。 这个时候,也懒得讲什么道理,去你的吧。 他二话不说,振臂一呼:“狗贼刘宽,无耻之尤,今在此胡言乱语,不忠不孝,此等庙堂之的朽木豺狼,迟早……遗祸天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不杀此人,难平民愤!” 说罢,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便已如疯狗一般,冲到了刘宽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一个耳刮子啪的便摔下去。 诶呀……呀……呀…… 刘宽一声惨叫,到现在,他脑子里还发懵呢。 咋……咋……回事啊。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王不仕却已抓着他的衣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面上杀气腾腾,将刘宽提起:“狗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群臣顿时哗然。 疯了……彻底的疯了。 那些原本还进言的人,还有那些满腹牢骚的人,都已面如土色。 倒是王不仕一声大吼,那些个买了新房的,这些日子早已是焦虑无比,首付两千两,借贷八千上万哪,有的人,还买了好几亩地。 他们对这刘宽,真是恨之入骨,就巴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了。 有王不仕打头,内心的焦虑,以及仇恨,在这一刻,顿时爆发了出来。 这些人纷纷道:“说得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班,竟有上百人涌出来,激动的面色殷红,个个龇牙裂目,便蜂拥而上。 可怜那刘宽左看看、右看看,救人哪,谁来救救我,为啥……为啥……从前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这是为啥呀…… …………………… 第一章送到,好难受,为啥这么用心写书,没人支持呢,诶,今天继续爆更。 第八百二十五章:人间渣滓 王不仕这样的人,爆发出了可怕的战斗力。 他们一拥而上,围着这刘宽,就是拳打脚踢。 整个奉天殿,顿时混乱。 “……”大家都还在发懵。 这是咋回事啊…… 本来还想跟着刘宽凑热闹的人,一切的念头,瞬间成空。 上车的人和没上车的人是不同的。 没有上车的人,看着那方继藩在大明宫挂起来的西山建业招牌,他们至多,也就吐几口口水,发发牢骚。 可上了车的人不同。西山建业若是敢将房子低了卖,他们就敢将西山建业砸了。倘若是有人想让陛下迁回紫禁城,造成新城变成废墟,这……就是天大的仇了,打死你都算轻的。 弘治皇帝看的目瞪口呆,老半天反应不过过来。 他是个斯人,至多也就打过儿子,可似这般不堪的场面,他是见所未见,竟是脸色煞白了,吓着了。 这殿殴斗的事,大明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之后,代宗皇帝临朝,愤怒的大臣们,直接对当时认为负有责任的王振党羽们动,生生将人打死。 吓的那时还只是监国代宗皇帝,大气不敢出,尿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是重演了。 刘宽被打的嗷嗷大叫,这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立即大叫:“为何打我,为何打我!” 到现在,许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方继藩一见,虎躯一震。 当初读史,也曾看过这一幕场景,谨身殿里打人的,或埋伏在宫门口,等仇人来了,一涌而出,高呼一声‘国朝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的。 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作为一个包工头,方继藩不喜欢喊打喊杀,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茬韭菜啊,他热爱和平,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每一个可能将来要买宅子的人。 体内流淌着的正义感,以及那对于生命热爱,使方继藩无法像其他臭不要脸的人一般,作壁上观。 “别激动!”方继藩一声大吼,冲了上去,拼命的拨开人群:“有什么话,好好说,怎可动,不要打,不要打啦!” 他拨开一个又一个人群,有时,甚至会有拳脚没收住,落在方继藩身上。 有点疼。 这些家伙,也不全然是花拳绣腿啊。 可方继藩无怨无悔,他得救人! “不要打,不要打!”方继藩一把抱住一人,这人疯了一般,不断挣扎,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竟是把持不住。 一下子,其他人才反应了过来。 得救人啊。 不然真要打死。 这方都尉,倒是提醒了大家。 还以为这家伙会冷眼旁观亦或者是落井下石呢,这小子挺有正义感嘛。 众人忙是一拥而上,不断的拨开人群。 方继藩抱着的一个老翰林,这老翰林竟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一把将方继藩甩开,方继藩噗通一下,一屁股坐地。 疼……很疼。 可方继藩蹒跚着起来,大叫道:“赶紧啊,救人哪,要打死了。大家不要冲动了,同朝为官,哪怕各为其主,何至如此,都收收吧,先冷静下来,好好说话,打人是不对的!” 说着,方继藩已一把抱住了满面狰狞,眼里血红的王不仕。 王不仕像疯狗一般,他的乌纱帽,早就不知丢去了哪里,大袖子也被人扯破了,狼狈不堪的样子,可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冷静,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龇牙,不断的喘气。 方继藩将他扯住:“王侍读,王侍读,咱们有话好好说,为何要打人呢,大家都是体面人哪。” 王不仕却理不理方继藩。 不过好在,有人了方继藩的提醒,众臣才将人分开。 那可怜的刘宽,鼻青脸肿,扑街一般,撑着地,大口大口的在呕血。 一滩滩血在他的身下,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刘宽哭了。 本以为自己仗义执言,面对的是黑恶势力,大不了得罪了方继藩,甚至可能遭到太子殿下的厌恶。 可是他不怕,他自认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这是在做对的事,他要仗义执言,他要…… 可最令他心疼的,却是……却是……对自己动拳脚,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同僚,和自己一样,都是大明的清流,是这些御史,是这些翰林…… 他滔滔大哭:“为何要打……”噗……一口血,又喷出来。 他捶着自己心口,心疼的无法呼吸:“为何要打我啊,为何……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噗…… 又是一口血。 外头的宦官吓呆了。这就是落地玻璃的坏处,这帘子卷开,以至于外头的宦官和禁卫,能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一个个人,汗毛竖起。 此时,萧敬才醒悟过来:“快,快,将刘御史紧急送医,紧急送医!” 一群宦官才麻溜的冲进来,抬起刘宽,刘宽还不甘心,眼角流水泊泊:“为什么呀……噗……” 刘宽被抬走了,走的不是很安详。 而这奉天殿里,却是出奇的沉默。 只有王不仕这些人,还没有散去的戾气,他们气喘如牛,眼里还布满了血丝。 刘健在ri了狗之后,忍不住苦笑,要站出来,想说点什么。 可这时候,王不仕四顾左右,脸上还是杀气腾腾,顾盼之间,隐有自雄之色,他厉声道:“还有谁,还有……谁……” “……” 沉默…… 连刘健都乖乖的住了嘴。 碰到这种人,你真的……无话可说。 其他大臣,个个瞠目结舌,什么都脾气都没有了。 王不仕大吼:“还有谁似这奸贼刘宽这般,不忠不孝,似他这般,狼心狗肺?” “……” 方继藩显得有点尴尬。 这台词,明明该是我方继藩的才是。 毕竟,自己才是京师一霸。 怎么转眼之间,自己成了老二了。 王不仕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连方继藩心里都在打鼓,卧槽,明天赶紧房价网上拉一拉,可千万别惹王大爷不高兴,不然到时,自己连死字都不知该怎么写。 弘治皇帝已是吓的脸色苍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脸无语,猛地想到,方继藩曾说过,陛下放心,这事儿…五日之内,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这事……竟还真压下去了。 问题在于,这个压得过程,自己的心肝,有点无法承受。 莫非……是方继藩勾结了这王不仕这些人?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这东厂厂公,本也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可如今,也是脸色煞白,做了缩头乌龟。 他见弘治皇帝朝自己看来,萧敬和弘治皇帝相伴日久,只一个眼神,就领会了弘治皇帝的意图,而后,萧敬苦笑,朝弘治皇帝悄悄摇了摇头。 绝没有,方继藩肯定没有和他们勾搭一下。 这是完全可以用人头作保的。 萧敬可不敢说颠倒黑白,方继藩是什么人,那可是王不仕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那人间渣滓王不仕的名号,至今还广为流传,都是拜方继藩所赐。 王不仕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参与的人一百个大臣,那也有八十人,这么多人,居然清流居多。 其实这也好理解。清流相对而言比较穷,他们能咬着牙买个新宅,本就已是砸锅卖铁了。 和那些高高在上,握权柄的人不同,他们虽也利益相关,可还不至于因为亏了血本,直接原地爆炸。 清流们,可一向和方继藩不太对付的啊,你要说方继藩和他们勾结。那还不如说我萧敬没有脱离低级味呢。 “陛下……”王不仕拜倒。 后头,数十上百人纷纷拜倒。 接着,一干人开始嚎嚎大哭。 “陛下啊,那刘宽,猪狗不如哪!”王不仕声音有疲惫,有嘶哑,有愤怒…… “是啊,此人貌似忠良,实则大奸大恶!”有人附和。 “这样的人,真是恶心,看着他就吃不下饭!”有人呸了一口道。 “世上竟有如此奸贼,居然要阻止陛下进孝,臣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百善孝为先,陛下为天下人立下了榜样,臣等欣慰不已,谁料这该死的刘宽,哗众取宠,这不堪为人的狗东西,竟还敢大放厥词,陛下万万不可受他误导。紫禁城残破不堪,年年都需修葺,所费钱粮,无以数计,陛下住在那里,也是不胜其扰,太皇太后更是因此而体弱多病,而这刘宽,为了一己私欲,他说的是什么话,这是臣子该说的话吗?臣等看不下去了啊。”有人捶胸跌足,宛如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等为陛下锄奸,若陛下认为臣等不该如此,臣等愿受陛下处罚,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千错万错,皆错在身,请陛下治罪!” 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乌压压的人五体投地。 弘治皇帝……张口欲言,可嘴唇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开口。 其他的臣子,纷纷看着弘治皇帝,静候弘治皇帝的裁决。 可是……该怎么裁决呢? 求支持一波,谢谢大家! 作者是最需要读者支持的。 因为是读者赏老虎一口饭吃。 正因为大家的支持,老虎才能一鼓作气。 哪怕很累很累了,想到可爱的读者,依然还会勉强打起精神。 写书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历史小说,几乎等于是在历史背景的框架里跳舞。 想想,自己都心疼自己啊。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书评,有支持的,有骂的,再看看月票,再看看…… 于是,老虎有时沮丧,有时……开心。 这就是老虎的一天。 一天一天这样重复过去,很枯燥,可痛并快乐着。 因为……总能看到可爱的读者们的鼓励。 月票第八,还差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支持一下?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六章:王霸之气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这世上,历来是法不责众。 难道朕将这百来人,统统打死? 可若是任他们如此破坏纲纪,这还有王法吗? 不过,有些话,却是说到了弘治皇帝心坎里。 朕住在大明宫怎么了,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说不建就不建,说不住就不住? 几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糟蹋了? 白痴! 弘治皇帝抚着案牍,却是肃容,厉声道:“卿等好大的胆子,这奉天殿,岂是卿等这般放肆的地方,真是岂有此理!” 王不仕等人稍稍冷静了一些:“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冷冷道:“来人,王不仕人等,胆大妄为,于奉天殿与人殴斗……” 刘健等人脸皮子颤了颤。 只殴斗两个字,便算是定性了。 殴斗和打人是不一样的,打人是一伙人欺负一个刘宽,已经属于泼皮行径,天理不容了。可若是殴斗,这殴斗就相当于是,一巴掌拍不响,刘宽战斗力爆表,一个人单挑了上百人,然后……被打的吐血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所涉及此事的朝廷命官,统统梃杖二十!” 说着,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梃杖之事,是归萧敬管的。 而萧敬明白陛下的眼神。 陛下不希望将人打死,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够了。 打死了可就糟了,他们还欠着西山钱庄这么多银子呢,若是银子还不上,大明宫还怎么继续扩建?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方继藩看着萧敬,心里说,这个小机灵鬼! 王不仕等人自是乖乖谢恩,随即,便坦然的站起来。 梃杖? 我们是怕梃杖的人? 只要陛下还在这大明宫,莫说二十杖,便是一百杖,便是打死,扑街在这街头,又算什么。 弘治皇帝正色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朕决不轻饶!” 众臣战战兢兢,纷纷拜倒:“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哼了一声:“今日的廷议,就到此为止吧,诸卿退下!”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这算是什么事啊,却忙是行礼,带着百官退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看着二人,他伸出手指头,朝地上点了点。 方继藩还不明白是啥意思。 却见朱厚照行云流水一般,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儿臣万死。” “噢……”方继藩后知后觉,毕竟这事儿,朱厚照经验更丰富一些,他却有点不服气,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是万死,方才他们打起来,儿臣一开始有些意外,所以……阻止的有些迟了,若是早那么一刻冲上前去阻止,何至酝酿这样的惨祸。使我们可怜的刘御史遭这血光之灾啊。儿臣要反省,儿臣……错了。”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小子。 努力的回想。 真是奇怪了! 明明什么事都是这小子挑起来的,可谓之是始作俑者,可是偏偏这厮,居然从头到尾,都是‘老好人’。 你看,修宫殿,自己得了大明宫;在那儿建房子,少不得太子肯定在其中大赚一笔。王不仕这些人,买了房子,开心得不得了。那些个流民,食不果腹,将他们招揽来,而今有了活干,听萧敬说,薪水还算丰厚,人人都很满意;便连反对他的刘宽,若不是这个小子在救人,怕是早被人打死了。 弘治皇帝无言,叹了口气,道:“这心思,要放在正事上头,少和人去勾心斗角,知道了吗?” 方继藩忙道:“敢问陛下,还有啥是正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当然是修房子的事,可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天下人人人喊打。还有你,厚照,你学学继藩,看看人家,一见有人殴斗,立即就冲上去阻止,你呢,还在一旁傻乐,你以为真不知道吗?” 朱厚照跪在地上,耸拉着脑袋:“是,是,明儿儿臣就找人打一架,儿臣去拉开。不,明儿儿臣就四处去找找,有谁在殴斗,儿臣……” 弘治皇帝觉得脑壳疼,压压手:“住嘴吧你!” 朱厚照咋舌,再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各个官署,要加紧建起来,总不能让大臣们来回奔波,这样……确实费工夫。” 方继藩连声说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吧。” 方继藩和朱厚照都如蒙大赦,拔腿要跑。 弘治皇帝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一愣:“不知父皇……” “这里暖和。”弘治皇帝淡淡道:“你来试试,跪在大明宫的奉天殿,和紫禁城的奉天殿,有何不同,要跪的直一些。” 方继藩心里想,悲剧啊。 朱厚照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可是父皇,儿臣做啥了?” 方继藩却早已一溜烟,跑了。 …………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生怕被弘治皇帝叫了去,几乎是疾步着出宫,可经过午门时,却见一干大臣,似乎刚刚挨完了梃杖,有人身子弱,直接被抬走,也有人,一瘸一拐,毕竟还算年轻,身子扛得住。 当然,这梃杖,明显有放水的嫌疑,只打肉,而绝不伤骨,负责执行的锦衣卫个个都是好手,想要你命,一杖下去,便要你性命;可若是不想要你的命,哪怕从早打到晚,也绝不令你伤筋动骨。 方继藩就看到这么一个神一般的人,打完了,拍拍后裤上的血,然后一瘸一拐,便走。 他不急着上轿,似乎还想去看看自己买下的两个楼盘现在地基打好了没有,这该死的西山建业,是否在偷工减料。 毕竟……难得来一趟,这一次梃杖之后,怕要歇养十天半月了。 方继藩一见到此人,不是王不仕是谁。 方继藩忙是匆匆上前,上前道:“王侍读,本都尉久仰你的大名,为你的行为所钦佩……” 王不仕回头,现在他的怒气还没消呢,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一般,眼睛如电一般,扫过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好可怕的眼睛。 想当初,王不仕也是一个单纯的清流,可自从成为了‘人间渣滓’之后,根据江湖传闻,这两三年来,他压根就不曾笑过,一个人苦大仇深,几年面上都没有笑容,体内积蓄的怨气是何其可怕,那眼睛,那面容,无一不是写着‘别惹我’三个字。 难怪这家伙,在奉天殿时,会有如此迫人的气势,这简直就是王八之气自体内而出,所有人虎躯一震啊。 “走开!”王不仕斩钉截铁。 “……” 方继藩摸摸鼻子,有点儿尴尬。 好,你是一条汉子,你够狠,连我方继藩都惹不起你。 方继藩二话不说,折身便走。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一瘸一拐的来寻方继藩了。 方继藩见他如此样子,也不多问。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道:“你铺什么不好,偏偏要铺瓷砖,哎呀呀,这瓷砖太硌膝盖了,你看看,你看看,本宫才一跪一个多时辰,膝盖就磨破了,诶哟,赔点药钱吧,本宫去看骨科去。” 方继藩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取出了几两银子,塞给朱厚照。 朱厚照得了银子,似乎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忍不住抱怨:“老方,说实在的,本宫左思右想,本宫跟着你规划新城,和你一道顶着太阳卖地,还挨了父皇一顿教训,可本宫细细想来,吃亏了呀,本宫的地,啥时候才能卖出去。” 他要哭了。 自己的地在三环和五环啊,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怎么想着,都在赔本,还净给人吆喝。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不怕,你那块地,卖得好,一样值钱。” 朱厚照一愣,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听说,陛下的生辰,要到了吧。” 朱厚照依旧一脸迷糊的看着方继藩。 “咱们新城,还缺一样东西,等我送陛下一份厚礼,就万事俱备,连你的地,也能卖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你可别净糊弄本宫。”他咬着牙,一脸幽怨的样子:“日子没法过了,穷。” 朱厚照是真的穷,私藏的银子统统砸了出去,可还不够,所以向西山钱庄也借贷了大笔的银子,每月还得付贷款的银子,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放心便是,殿下放心。” 将朱厚照稳住,等朱厚照兴冲冲的去工地上视察之后,方继藩却留下来。 他定了定神,却是寻了笔墨,一张纸铺开。 凭着记忆,方继藩开始在这纸上写写画画。 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算完毕。 可即便如此,记忆毕竟是模糊的,可哪怕模糊,只要方向正确,也就无所谓了,至于其他的事,自然交给别人去探索。 方继藩叫来王金元。 王金元这些日子卖房都要卖疯了,脾气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各种‘不可描述’的词汇挂在嘴边,学坏了。 方继藩将图纸交给他:“召集匠人们,让他们试一试,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制出来,制不出来,拖出去喂狗。”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七章:神童 王金元现在学乖了。 少爷交代的任何事,都是天大的事,得赶紧着去办。 他收了图纸,二话不说,自去办事。 方继藩则收了懒腰。 数银子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一个新的楼盘开盘,几乎就是黄金万两,到了后来,数都懒得数了,太累,糟心。 有这时间,不如多去睡睡觉,这才是千金不换的。 至于那交代下去的图纸,嗯……等他们造出来……再说吧! 方继藩相信这些匠人们,在有了图纸的指引之下,一定会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愿意相信别人,而被他相信的人,也往往能为此而创造奇迹。 也正因为,生命之中,总会有无数的惊喜出现。 …… 如方继藩所言。 几乎各个作坊的主要总匠师们,现在都围着一个图纸,开始认真的琢磨起来。 能成为一个工坊的宗师级别人物,那自是身经百战,非比寻常。 他们的生活,是极舒适的,一年下来,至少数百两银子到手,到了工坊里,什么匠人、学徒,个个都将自己当爹一样看待。 看着图纸,刘匠师眯着眼,却忍不住道:“如此高精度的东西,只恐不易生产啊,哪怕是当下……” 他说到此处。 王金元一脸渗人的看着他。 刘匠师心中一凛,嗷嗷叫道:“请王东家放心,请都尉放心,小人一定想尽办法,克服当下的困难。” 其他匠师纷纷点头。 王金元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不要害怕,都尉也可能是开玩笑的,你们也知道,他爱开玩笑,他还是看重你们滴,大家尽心尽力就好,咱们大明,终究是有王法的地方嘛,看你们一个个苦瓜着脸,啥意思,这啥意思?咱们都尉,就这么可怕?” “不可怕,不可怕。”大家都摇头:“我们绝不怕方都尉。” “这就是了,好好干吧。” 王金元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 他还得去卖房呢,何况,他和方继藩一样,也都很相信这些匠人,会坚决排除万难,无论制造上有任何的难题,都会搜肠刮肚,也定会想出办法。 这……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 ………… 过了几日,房价渐渐开始有了上扬的趋势,绝大多数人,开始吃了这定心丸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哪怕是此前还有犹豫的人,在经历了最新的价格到达一万三千两之后,便开始蜂拥而入了。 再过一些日子,便是弘治皇帝的生辰,方继藩不敢怠慢,正张罗着礼物。 在西山,方正卿已开始学步了,后头,永远跟着一个老嬷嬷,方正卿则扶着一个有轮子的小车,饶有兴趣的学步。 可相比于方正卿,朱载墨却是惨了很多,大清早,他便被自己的爹吓得不轻。 朱厚照带着三岁不到的他,居然去……骑马。 朱厚照将他固定在马背上,而后自己坐在后头,鞭子一扬,啪的一下,受惊的马儿顿时撒开了蹄子,开始狂奔。 朱载墨的脸吓绿了,在马背上嗷嗷叫,滔滔大哭,可无论怎么哭,他还是在马上飞驰,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他继续哭,可没人理他,最终他似乎接受了现实,便瞪大了眼睛,眼里瞳孔不断收缩。 好不容易,马停了,朱厚照先下马,再将固定了朱载墨的绳子解下,将他抱下来,忍不住对他左亲亲,右亲亲,夸赞道:“好儿子,有乃父之风,见你如此,我这做爹的也就放心了,好啦,去玩吧,让刘杰那个小子,教你读书你。” 朱载墨下了地,觉得地上是软绵绵的,两腿轻浮,走起出来,晃啊晃,像跛脚的鸭子。 他苦着嘴,眼里夺眶的泪水要飚出来,红红的,却没有哭,任一个宦官牵着,寻到了方继藩,一头扎进了方继藩的怀里:“舅舅好,舅舅好!” 方继藩忍不住慈爱的摸摸他的头,真是个乖孩子啊,这孩子和自己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于是轻轻抚他的头。 今日闲来无事:“来,今日教你一些东西。” 朱载墨点头。 方继藩牵着他到了书斋,书斋里,琳琅满目的都是书。 方继藩早预备好了一套连环画,一页页的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交趾,交趾的人,脑袋上都戴着斗笠……” 朱载墨睁大眼睛,看的极认真。 他很珍惜任何不被折腾的日子,他看着图画中各种装束的人,小手指了指一旁的舆图:“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佛朗机。”方继藩道:“具体而言,这叫英吉利国。” 朱载墨忍不住道:“英吉利国,是哪里?” 方继藩耐心道:“总之很远很远。” 朱载墨忍不住道:“他们不是我大明的藩臣吗?” 方继藩摇头:“不是。” “为何他们不是藩臣啊。”朱载墨好奇的道:“刘师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坏了规矩。” “……” 朱载墨便垂头丧气起来:“舅舅,我很操心。”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载墨左看看、右看看:“我的父亲,望之不似人君……他们都说,我……我将来要做天子,可是我想……我想,等到我长大的时候,我爹,已经做了亡国之君了。” “……”方继藩忍不住道:“这听谁说的。” 朱载墨绷着脸,努力回想了很久:“我自己想的。” “……”姓朱的果然都特么的开挂的,难怪这朱载墨脑子这么大。 方继藩感慨道:“事情没有这么严重。” 朱载墨便笑起来,双手抓住方继藩的手掌:“可是舅舅,我现在更操心了,前日,我被刘师傅带着,去河对岸的玩儿,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的朋友……他叫……狗子,他真是可怜极了,脏兮兮、臭烘烘的,一脸的煤灰,他说他爹是在山上挖矿的……我见他的毛衣,都破了。” 朱载墨皱着眉,小鼻子皱了起来:“为何他不能和我一样,穿着新衣,每日都有好吃的呢?” “……”方继藩有点回答不出。 朱载墨叹了口气:“我听王师傅讲解,说是皇帝乃是上天之子,那我……理应是上天的曾孙,可我又在想,先皇帝们,若也是上天之子,这么说,先皇帝和皇帝都是上天的儿子,难道他们都是兄弟,可又不对,明明皇帝总是喊先皇帝们是祖宗的。” 方继藩开始歪着脖子,对呀,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呢,他皱着眉,低头沉吟。 朱载墨道:“还有那个狗子,他是矿工之子,他告诉我,他以后也会做一个矿工,我便在想,好舅舅,矿工一定很无趣,他为何还想着也要做一个矿工呢?” “因为……”方继藩又语塞。 朱载墨垂头丧气道:“长大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去想明白这些道理,却个个都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这些问题,很难吗?”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将连环画合上,看来这连环画,已经不适合用来给朱载墨看了,方继藩将他抱在膝盖上:“因为道理很简单,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可会思考的人,却会忽略这些。” “为什么呀?”朱载墨一脸好奇。 方继藩想了想:“因为只有忽略这些,会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才会心安理得。” 朱载墨似懂非懂,他皱眉:“假使我的父亲是矿工,我自然不会去追寻这些答案,因为我已无暇去多想?” 方继藩点头。 朱载墨又道:“可却因为我是龙孙,所以,固然我每日都闲极无聊,都会读书,都会冒出无数的疑问,可我却不该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本该和我没有关系。” 朱载墨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可是条理很清晰。 “这就对了。”方继藩想了想:“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是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朱载墨皱起了小眉毛:“他们甘愿如此吗?” 方继藩:“……” “想来是不甘愿的。”朱载墨道:“所以,所谓的治人,其实就是使他们臣服,用一切的手段,就如父亲养马一般,不听话就鞭挞它们,若是它们肯听话,就多喂它们一些马料。可是马太多了,所以需要寻一些马倌来帮着。噢,我明白了,原来……这便是好舅舅和刘师傅常常挂在嘴边的帝王心术……你们绕了这样大的弯子,原来想说的,却是世间最残忍的事。” “这个……”方继藩已经不想跟这个熊孩子折腾了:“皇孙饿了吗?” 朱载墨皱眉:“这也是帝王心术,当好舅舅已经无法回答问题了,对付聪明和提出质疑的人,便用吃的来堵住他的嘴,这叫诏安!” “……”方继藩想了想,大方承认。 朱载墨便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道:“好,我现在接受招安,我要吃温师傅的八宝羹,一定要放糖!” “吃糖不好。” “那我不接受招安……” “吃!”你大爷! ………… 这一章写的好卡,要重新思考一下,安排剧情了,做功课去。 第八百二十八章: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 方继藩不怀疑姓朱的智商,毕竟,姓朱的皇帝之,各种奇葩涌现。 他们虽然未必有皇帝的专精,可在各个专业的领域,都有着突出的贡献。 智商爆表啊。 岁大的孩子,在上一世,已差不多幼儿园小班的水平了。 这种孩子,恰恰是似懂非懂的年龄,除了爱将尿撒在裤头上,他们开始有了一丝逆反心理,可同时,却也已能清晰的表达了。 朱载墨的问题,特别的刁钻,所谓童言无忌嘛,若有人问自己这么多乱八糟的问题,依着自己的火爆脾气,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而今在这世上,方继藩怕两个半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战斗力爆炸的人间渣滓王不仕,还有半个,就是这问题特别多的朱载墨了。 让人做好了八宝粥,放了一点糖。 朱载墨在被诏安之后,显得特别的乖巧,一直闭着嘴,小小的身子,坐在了长椅上,两只脚在在半空晃啊晃,他低头看着自己脚,瞎乐。 八宝粥端了上来,他便不客气了,呼噜呼噜的吃完,抹抹嘴:“好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 “不许问了。”方继藩抚额。 方继藩觉得头很疼,男人果然不适合奶娃啊,古人诚不欺我,不对,自己就是古人。 在西山深处有一处庭院,这里幽静,四周防禁森严,便是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宅邸,这里两处宅邸合二为一,可间又有一处高墙。 串门有些方便,可又不太方便。 里头伺候着的,多是皇家指派下来的宦官,方继藩背着朱载墨回来,脑子里,却全是怎么教育朱载墨的事。 回到宅子,早有宦官接了皇孙走,朱载墨依依不舍的道:“舅舅,明日你还会来寻我吗?”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有事,舅舅要卖房。” 朱载墨便道:“后日呢。” “……” 见方继藩踟躇,朱载墨道:“大后日呢?” “准了,到时来看你!” 朱载墨这才蹦蹦跳跳去了,吓的宦官忙是碎步小跑着跟上去。 这个年龄的孩子,真是令人操心啊。 方继藩回到正堂。 却见朱秀荣与方氏二人都端坐着,嬷嬷和宦官们都告退出去,只两个人,捡着茶几上的各种连环画和簿子看的出神。 方继藩咳嗽。 朱秀荣和方妃才反应过来,方妃道:“兄长。” 方继藩则对她行礼:“太子妃。” 二人相互见了礼,方妃眼里带笑:“那我得回去了,不能搅了你们。” 朱秀荣面带嗔怒,俏脸含羞:“留着也无碍的。” 方妃笑吟吟的道:“这可不成。” 便起身,款款而去。 朱秀荣忍不住道:“她定在笑话我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笑就笑,人在世上,岂有不被人笑的。”说着坐下,朱秀荣便起身,给她斟口茶。 她已渐渐开始能学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方继藩看了一眼茶几,这几子上,都是这些日子,自朱载墨到了西山之后,自己编写出来的一些育儿册,或是让人绘制的一些育儿卡片以及连环画。 朱秀荣看了方继藩一眼,笑吟吟的道:“我……和皇嫂商议过……有些事和你说。” 方继藩便正襟危坐:“你说罢,不必顾我的感受。” “……”朱秀荣有些失语。 “是这样的。”朱秀荣想了想:“皇嫂和我闷得很,我们一起瞧了你的画和图册,心里便想,倒不如,我们来带孩子,你这簿子里,不是写了什么……噢,保育员嘛,我们也招一些孩子来,让皇嫂和我一道,按着这保育图册的东西,既照顾他们,又让他们学一些本事,你看……可以吗?” “呀……”方继藩一呆。 事实上,当初朱载墨来西山的时候,方继藩可是充满了热诚,他打算让皇孙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而自己的儿子,方正卿那小子,方继藩也寄以了极大的期望。 这也是为何,他没事就写写画画,希望借此,来教育两个孩子的原因。 可事实证明,这些东西,没个屁用。 根本原因就在于,方继藩不但懒,且还没有耐心。 其结果就是,一开始倒还能和颜悦色,可当真面对两个小家伙时,坚持不了一炷香,就忍不住撸起袖子来,寻点什么趁的兵器。 可是……方妹子和秀荣竟有兴。 方继藩眯着眼:“保育院?你们能成?” 朱秀荣眸子一亮:“不错,就是保育院,皇嫂毕竟身份不同,多有不便,她说了,她来从旁协助,我来起这个头,再请一些读过书的女子来,要性情好的,招募一些孩子。我和皇嫂,可喜欢孩子了,再者,正卿和载墨他们本就寂寞的很,不妨多找几个来陪他们,我们不但可以照顾……我还可以教授他们……嗯……嗯……” 她一时想不起教授什么好。 方继藩却是乐了:“这样也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夫是最讨厌好吃懒做的人,你和妹子若是有心,那么,我来安排,首先,我们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呢?”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是啊。 孩子从哪儿来。 若是寻常的孩子,陛下知道了,肯定不放心。 皇亲国戚们的孩子,他们可都有专门的人照料,凭啥就送至保育院来。 方继藩背着,道:“有了,我可以摊派。” 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摊……摊派。” 方继藩道:“意思就是鼓励他们,当然,不要细究这些细节,至于教授的内容,嗯……我得整理一下,咱们将这宅院,也要改造一番,哎呀呀,殿下真是冰雪聪明,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早瞧那些该死的孩子爹娘们不会教孩子,才岁,便聘请蒙师来,成日之乎者也,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成,我现在就要出门一趟,殿下,你且稍等。” 方继藩兴致勃勃。 保育院…… 是个好东西啊。 公主殿下性情好,有耐心,若是再聘请一些人,我方继藩,要将自己的学问,从娃娃抓起。 毕竟,哪怕是自己的弟子,如欧阳志等人,虽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思维上,依旧还有他们所固化的地方。 可娃娃就不同了,我方继藩指哪打哪,说啥是啥。 当然,最紧要的是,两世为人的方继藩,最看不得四体不勤的人,我方继藩是因为得了脑疾,那是情有可原,可公主殿下和方妃是咋子回事,得有工作哪。 保育院,教授什么,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 ……………… 沈气喘吁吁的回了府邸。 这几日新城太紧俏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新城大有前途,沈家乃是江南大族,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居然跑来借银子,说是要去买地,沈的心情……是ri了狗的,太子殿下你这要作什么妖啊。 可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女婿,沈家在江南的族兄弟们,统统动员起来,总算是筹措了一大银子给太子殿下送去。 可是…… 至今,太子殿下不像有还钱的迹象哪。 可提醒太子,又有点说不出口。 愁啊。 现在新城那边,沈也动了心思。 皇亲国戚,买个一亩、两亩,实在说不过去,他想尽办法,筹了一首付,总算,事情办妥了,买了八亩,几乎是将沈家的积蓄都掏空了。 今日上午去了当值,正午的时候告了个假,去了西山钱庄,总算是将房贷给办了下来,自此之后,自己便背了一大债。 好在,沈家有爵位,有爵位,可借贷五十年,慢慢还吧。 事情一办妥,沈心里就舒畅了,无论如何,自己算是给子孙后代们,创造了更舒适的环境,这辈子……没白活。 沈背着,一进府,笑吟吟的道:“孙儿呢,将孙儿抱来,老夫要见见。” 他满面红光,得意非凡。 这尾随而来的管事之人,却是面若猪肝。 沈吓了一跳:“咋了,病了?” “不,不……”管事老半天才道:“被少爷给抱走了,说是去西山保育院……” 犹如晴天霹雳:“为……为啥……什么保育院,开什么玩笑,才岁大的孩子……这不是儿戏……这……这……这小子,他疯了吗?” 管事低着头,如丧考妣,才道:“少爷……说……他说,这是冲任务……没法子的事,少爷的师公……交代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冲任务!” “冲……任务……” 沈突觉得脑子一阵眩晕。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 “赶紧,赶紧备轿,老夫代单传哪,就这么个孙儿哪,冲什么任务,那任务算哪根葱……赶紧,备轿!” “老爷……”管事的哭了:“我看……怕是……孩子要不回来,小人跟着去过了,好多人抱着孩子去,进了园子,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被打发了出来………” “……”沈瘫坐在椅上,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哀嚎:“他们这是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啊!” 第八百二十九章:义薄云天朱厚照 沈气了个半死。 他日防夜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继藩那厮,会对自己的孙子下毒。 这脑子实在不够用啊。 一想到见不着孙儿了,沈便忙动身。 “去西山!无论如何也要去!” 备了轿子,沈心急火燎啊。 我沈只是个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一个国丈,好好经营这个家。 对了,还有沈傲那个逆子,他就这么听方继藩的话,到底谁才是他的爹啊。 沈坐在轿里,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心乱如麻。 等到了西山,发现这里已来了不少老熟人。 十四个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有焦灼的张懋,张懋撸着袖子,龇牙咧嘴:“方继藩那小子就是欠打哪,今日不揍他是不成了。” 他随即又怒吼:“造孽啊这是造孽啊,我刚从祖陵里回来,就觉得眼皮子跳,一回来,果然出事了,张信那个狗一样的东西,早说了他是逆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抱,他抱他二哥的孩子来,这还是人吗,是人吗?”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要讨个公道。 还有一人,竟是内阁大学士刘健府上的,想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出面很是不便。 还有人怒气冲冲道:“魏国公人在南京,其孙徐鹏举抱来定国公府养着,竟也被抱来了,定国公气的昏了头,已去陛下那儿告御状去了。” 众人又急,又觉得疑惑,这魏国公,历来都在南京镇守。他们与定国公府,都属于当年徐达的后裔,算是一门二公,一家在南京,一家在北京,魏国公有儿子在西山书院读书吗?好像并没有啊。 至于定国公……府上…… 好像也没有啊。 那这魏国公的孙子,怎么被抱进去的。 却听有人一声怒吼:“畜生,这是畜生,谁抱了魏国公孙儿进去的,这还是人吗,是谁?” 敢情……竟还不知是谁? 这就有点缺德了。 为了冲任务,丧心病狂至此。 想想那孩子,从南京到北京来走亲戚,开心的不得了,结果…… 不用想,肯定是和定国府关系比较近的。 …………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躲在宅子里,不敢出来。 朱厚照背着:“净给本宫惹事。” 方继藩道:“什么话,这也是你妹子,难怪我吗?好好好,你和公主殿下割袍断义吧。以后别做她兄长了!” 朱厚照像吃了苍蝇一般,老半天,才悻悻然道:“本宫的意思是,就不能温和一点,和他们讲道理,你瞧着吧,他们肯定要寻父皇告状,到时挨揍的又是我。奉天殿的瓷砖,太硌膝盖了。” 方继藩心里想,讲道理,任何一个新事物出来,你能让这些食古不化的人去尝鲜吗?他们肯尝鲜才见鬼了。我方继藩志在革新天下,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和他们讲道理,那还革新个屁啊。 方继藩倒是忧心忡忡:“就怕他们打进来。” 朱厚照背着,冷笑道:“他们不敢,这里可是有女眷,本宫的妃子和妹子都在此,他们不怕抄家灭族,就来试试。” 方继藩这才心安,想想也很有道理。 男人是不允许随意闯入的,何况还是皇家女眷待得地方。 自己和朱厚照能串门,也不过是公主殿下乃是太子的妹子,而方妃亦是自己的妹子,即便如此,朱厚照在这里的宅邸,虽在自己的隔壁,自己也极少能进入后园,那是禁地。 哪怕是兄妹,都没道理可讲。 毕竟,宫里司礼监里,可是派了人来蹲守的。 这样不担心被人打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方继藩乐了。 这时,刘瑾却是一副平常庄户打扮的模样匆匆过来,大叫道:“太子殿下、干爷,奴婢去打探了,去打探了,他们现在气的不得了,英国公还扬言,要揍死您……还有定国公,定国公去向陛下告状去了。” 方继藩脑子发懵:“定国公,定国公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因为魏国公……”刘瑾跺脚。 方继藩更懵了:“魏国公不是在南京吗?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刘瑾哭了:“问题在于,有人将他来北京的孙子,给抱了来,这天杀的。” “……”方继藩和朱厚照面面相觑。 朱厚照道:“谁抱来的。”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回去查查?” 朱厚照叹了口气:“御状都告了,现在去查,有个什么用?已经罪加一等了,将错就错吧。” “噢。”方继藩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与其死一对,不如殿下委屈一些,到时就说……全是殿下的主意。” 朱厚照望天长叹:“本宫两炷香之前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免不得要挨揍了,你放心,本宫是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深表认同。 朱厚照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人,属于那种,和他一起上了战场,可以放心让他待在自己身后,随时可以拿来垫背的那种。 这一下子,放心了,方继藩底气十足,冷笑着对刘瑾道:“什么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我方继藩不看在眼里的,不用理会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 西山保育员开班了。 朱秀荣和周妃二人,高兴极了,她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 为此,她们做了许多的功课。 个能读书写字,且规矩的女子,且每一个孩子身边,都配了一个照料其生活起居的嬷嬷。 不只如此,保育院里,还配了一个专职的大夫。 至于其他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西山方宅的前庭,已经过了改造,里头设置了秋千、滑滑梯、沙滩。 不只如此,这保育院还分为了室内学堂和室外教学堂。 室内主要是朱秀荣和周妃亲自负责。 而室外,则又有西山书院的教授们兼职。 二十个孩子。 为他们预备了二十个小凳子。 间一个长桌。 每一个人,都坐在了小凳子上。 朱秀荣显得极兴奋,俏脸上,都红彤彤的。 方妃则在一旁,整理着印刷好的图册,命人发放。 方正卿高兴的不得了,大叫一声:“娘!” 他可开心了,突然来了这么多孩子。 他这么一喊,朱载墨也朝方妃道:“娘!” 其他孩子都沸腾了:“娘……” 孩子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通过各种段给‘坑’来的。 “娘,我要吃八宝羹。” “娘,我裤子湿了。” “娘……他打我。” 一开始,总是有些不太顺利。 好在妇人们总是有耐心…… 方继藩隔着玻璃,看着里头的小韭菜们,脆嫩脆嫩的,刚割下来,还保持着一股子大自然馈赠下来的鲜嫩。 方继藩觉得自己暴戾的内心,得到了治愈,这个荡漾着纯洁的小天地,真好啊。 瞧瞧他们,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能给自己赚钱了。 可该让他们学习什么呢? 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和寻常的孩子不同呢? 嗯……这是一个问题。 得好好琢磨琢磨。 方继藩美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又开始去写写画画了。 最近不能出门,树大招风,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得让那些个家长们,慢慢的接受这些现实,唯有如此,才能收获坚强。 所以方继藩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徐徐的开始发挥自己的脑洞。 外语要不要学? 还是学一些吧,得请几个女佛朗人来,学习别人的语言,将来才可以祸害天下,哪怕是天朝上国,却万万不可产生傲慢之心。 还有……读书……读什么好? 诗词肯定要学的,这是瑰宝。 四书五经……暂时算了。 还有…… ……………… 奉天殿。 落地玻璃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在于,坐在这奉天殿里,便可一览无余的看到外头的动静。 比如在这奉天殿外,朱厚照趴在长凳上,几个宦官啪啪啪的打下去。 他们不敢敷衍,因为陛下就坐在御座上看着。 朱厚照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这嚎叫声,显然也没有掺水。 而弘治皇帝,则板着脸,他的眼睛,落在了定国公徐永宁和张懋、沈以及许多跑来嚎叫的武大臣们身上。 一开始,这些人真是哭的惨哪。 尤其是徐永宁,他是定国公,抱去的那徐鹏举,乃是魏国公之孙,可魏国公和定国公乃是一家人,他比别人更惨,魏国公的孙子抱来省亲,结果出了这事,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办跟自己的族弟交代啊。 可现在……当朱厚照的嚎叫传了来,大家懵了。 徐永宁等人二话不说,忙是拜倒在地:“陛下……陛下不可啊……太子殿下……他……他……” 因为自己,而揍了太子,这太子可是储君,且下还这么狠,这……这…… 他们开始心虚了。 方才还在抱怨和痛骂,现在却是战战兢兢。 “太子殿下也是不懂事,陛下,算了吧。” “是啊,算了吧。”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只扫了他们一眼:“不急,先打了再说,打了准没错的,卿等不必惊惧,他若是还敢怀恨在心,朕抽不死他。” ……………… 12月败家子主和管理筹办了一次有奖活动,欢迎参加,有礼品。 活动时间为本月,时长十一天。 活动以投月票数为评奖标准。 具体活动可看书评区置顶帖。 :949448660 第八百三十章:人中龙凤 太子殿下一顿揍。 一下子,无论是定国公还是英国公都消停了。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自认倒霉之外,还有咋的? 再闹下去,陛下打的再狠一点,这太子殿下若有个什么闪失,担待的起吗? 可是……虽是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还是气哪。 偏偏什么都不敢说,灰溜溜的行了礼,告辞,告辞。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冷冷的凝视着朱厚照:“知错了吗?” 朱厚照啪嗒跪地:“知错。” 弘治皇帝眯着眼:“方继藩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朱厚照吞了吞口水:“他不知道啊。” “嗯?”弘治皇帝面上不信。 “真不知道。”朱厚照苦笑道:“对天起誓,若是方继藩知道……便宰了刘瑾和张元锡……” “住口,朕先宰了你!”弘治皇帝气急了:“除了方继藩,也不能想出这些幺蛾子的事,你确实比他还糊涂,可你的脑子,能想出折腾什么保育院吗?” 朱厚照张大眼睛,忍不住动弹了一下,结果屁股疼的厉害,于是龇牙咧嘴:“父皇,不能这样说啊,儿臣好歹也是您的儿子,儿臣的脑子怎么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朕不和你啰嗦这些,这些孩子,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稍有差池,你回去和方继藩说,朕下一次,梃杖的便是他,不打断两根肋骨,不算玩。” “去吧。” 弘治皇帝低着头,不再理会朱厚照。 朱厚照如蒙大赦,来时一瘸一拐,一听弘治皇帝说去吧,好像一下子伤口不疼了,嗖的一下,不见踪影。 弘治皇帝则捡起了案牍上的奏疏,陷入深思。 这方继藩,又在搞什么名堂? 这一次,他学乖了,既如此,那且看看,这家伙能否玩出什么花来。 ……………… 徐鹏举被揍了。 主要是他不合群,这么多孩子,就他一个呜嗷呜嗷的要回家。 虽然被嬷嬷及时发现,可看着朱载墨,他天然的有了几分畏惧。 他们被安排在宅院里住着,一个个小木床,木床边有护栏,夜里会有嬷嬷随时值夜。 徐鹏举是哭着睡去的,清早起来,眼角还流着泪痕,随着铃声起来,二十多个嬷嬷便穿梭在各个小床上,将孩子们一个个叫醒,在哇哇声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夜里尿湿了被子的有十一个,嬷嬷们给他们换了昨夜洗的干净的新衣,而后,便是洗漱。 洗漱是重中之重,每一个孩子,都需将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用的是温水,洗净之后,再好好的擦拭。 孩子一多,最害怕的是疫病。 西山医学院,早有一套简单的防疫方法,不但是勤洗手之类,每个孩子在起来和睡下时,都会有女医检查他们口腔、额头上的温度以及手臂,确认他们身体健康。 不只如此,这庭院里,决不允许有任何蚊虫可以栖息的水洼,各处都确保了通风。 洗漱时需用香皂,许多地方的清洗和打扫,都需用酒精。 包括了这些老嬷嬷,若是身子有不适,便不可靠近照顾。 徐鹏举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等洗完脸和手,才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于是撇着嘴,要嗷嗷大哭。 可很快,他便被抱着进了饭堂,饭堂里香气阵阵,用不了多久,徐鹏举吃着八宝粥,顿时,便不想走了,他开始朝着朱载墨傻乐,一面吃,一面谄媚的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低头呼噜呼噜将粥喝尽。 而后,眼睛便巴巴的看向一旁的方正卿。 方正卿慢条斯理的吃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味,左右看看,见了如狼似虎的朱载墨,他毫不犹豫将小碗往朱载墨一边挪了挪:“一起吃。” 朱载墨便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方正卿的头:“这一次不揍你。” 吃过了粥,便进了课堂,教授的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与此同时,到了傍晚时分,在西山宅院外头,还有不少各家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只是无论是英国公还是定国公,他们都不可能成日在这儿等着,毕竟还有岁祭各陵,便派了下人来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等待没有什么意义的时候。 却在此时,自那高高的院墙背后,有人出来。 是一个老嬷嬷,老嬷嬷手里拿着一沓纸片,接着,开始唱名:“定国公府……” 那定国公府的家丁上前。 老嬷嬷将一个纸片交给他手里…… 接着,老嬷嬷继续唱喏。 这家丁并不认识字,可好歹有了一些消息,自然飞马回京,将消息送到了焦灼不安的定国公徐永宁手上。 徐永宁阴沉着脸,接过了纸片,却见纸片写着徐鹏举的字样,上头,有他今日测量的身高、体重,今日进食多少……等等字样。 大抵的意思是,这个小子还活着……且还活的好好的。 徐永宁将纸片儿搁下,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良久,叹了口气:“真不知如何向南京那边交代啊。可如今,又有什么法子,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来人,来人,将这纸片儿,快马加急,送南京吧。” 无论如何,这纸片儿,显然给了徐永宁一丁点的安慰,他站了起来:“老夫思来想去,老夫得罪不起太子,还得罪一个都尉方继藩,细细想来,怎么都像是方继藩捣的鬼。” 这家丁噤若寒蝉:“小人啥都不知道。” “哼!”定国公徐永宁道:“想想都来气,想当初,若不是家父将他的大父从土木堡里背了出来,他们方家,早就断子绝孙了,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蹦跶,此人全无心肝,我们徐家,于他们姓方的,有多大的恩哪,他呢,倒是恩将仇报起来了,以为娶了公主,得了陛下赏识,就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家丁只低着头,俯首帖耳的样子。 徐永宁气咻咻的道:“听说……他现在还在新城建房子。那房子,是用泥砌起来的,竟还卖这么贵,想想……真是可气啊。亏得京里还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这泥巴,能砌房子吗?” “叫混凝土。” “不还是泥吗?”徐永宁恨哪,很讨厌,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想了片刻:“等着看吧,用这样的房子来糊弄人,迟早……不会有好结果。” 发了一通脾气。 却发现无能为力。 “公爷说的是,公爷这些年,都抱病在家,否则……” 徐永宁压了压手:“别说这些,走吧。” ……………… 新城的建设,已有了眉目。 建设的进展很快,一方面是在造皇宫时,许多的作坊本就建立了起来,现在只需不断的进行生产供应。 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人贱。 人贱不是骂人的话。 而是这个时代,人力的价格真的很低。 以房产这般的暴利,方继藩几乎是想雇佣多少人,就雇佣多少人。 在新城这儿,挖好了地基之后,随即,便开始用竹竿子做骨,而后用混凝土搅拌了砂石,作为支撑。 这都是一两层的房子,不需钢筋,也足够结实了。 等大致的房子框架做成了,接着便是无数的匠人,开始在框架之中砌砖,这砖头是就近的砖窑里生产的,直接一车车的拉来,立即开始动手。 偶尔,总会有一些来大明宫里办公的大臣,想来看看,这里的路基已经制好了,也准备上混凝土,房子大致已有了框架,毕竟从前都是自己请匠人造房子,可现在却是花了银子,让西山建业来造。 王不仕今日要去宫里当值,下值之后,舍不得走,便在这附近转悠,很快,他突然暴怒,抓住了一个要砌墙的匠人:“怎么着砖,是空心的?这样的偷工减料?” 匠人也懵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西山的砖窑,和别处的砖窑不同,西山生产的乃是空心砖。 而这砖头,古已有之,在大明,人们所用的,都是实心的砖头。 匠人们其实也不明白,为啥西山造的砖头是空心,可他们的职责,就是砌墙而已。 可王不仕一看,要原地爆炸了。 他本来脾气就糟糕。 一看连砖头都是空心的,拿起来,哎呀,这砖竟是轻飘飘的,这还了得。 他气的要跺脚。 一万多两银子的宅子呢,连一块宅,都要偷工减料。 他方继藩,就省这么点银子? “不许砌,不许砌!” 王不仕大吼一声,而后拿着空心砖,四处去寻方继藩。 方继藩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正在工棚里,带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检查工程进度呢。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方继藩是很用心的,毕竟,这一批,将作为样板工程,要将西山建业的名声一炮打响。 “方继藩……” 却有人大吼。 方继藩还没见过有人这般大胆,直呼自己的大名,忍不住回头。 便见王不仕提着砖头,咬牙切齿出现在工棚门口。 方继藩吓了一跳,立即大叫:“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 感谢明明明明明白白白喜欢他成为新盟主,您的支持,就是老虎努力的最好动力,拜谢。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一章: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王不仕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众人一见到他拿着砖头,都愣住了。 王金元站在方继藩的身后。 朱厚照在对面,刘瑾则在角落。 还有一群匠人。 这……这人要干啥。 刘瑾一看到自己的干爷吓的脸都绿了,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干爷人缘不太好,遇到寻仇的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大叫道:“大胆。” 说着,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一见刘瑾动了手,其他如王金元等人自是不客气,一拥而上,卸下王不仕手里的砖,刘瑾很狠,砖头在手,啪的一下便狠狠砸在王不仕的脑袋。 王不仕脑子有点发懵。 我……我是来讲道理的啊……来讲道理的啊……果然……果然…… 他脑袋昏沉沉的,额上有血,却已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他犹如醉了一般,心里在想,果然……果然……方继藩不是好东西啊,他偷工减料,他还……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唆使人殴打朝廷命官…… 接着,他觉得脑壳疼的厉害,昏厥过去。 方继藩瞠目结舌…… 他忍不住大叫:“打他一个时辰就是了,为啥要敲人家脑袋,敲脑袋会死人的,快,快,送西山医学院,赶紧的。” 朱厚照忍不住磨牙:“不怕,不怕,他手里带着凶器,本宫在此,到时若是问起,便说他欲图行刺本宫,他死了也白死,老方,你快说说路的事吧,修了路,本宫的地,就能卖了?” 方继藩惊魂未定,心里想,这王不仕倒是奇怪的很,他不想要他的房子了吗?怎么这么激动,突然跑来想用砖来袭击我,我做错了什么,惹他这般怨恨。 于是,没心思和朱厚照,琢磨规划的事了。 朱厚照却急了:“老方,要讲良心啊,本宫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叹口气,只好取出炭笔和尺子,直接在大明宫的中轴线上,沿着尺子一笔划出去:“这京师附近,都是一片坦途,要修路,没有太多的障碍,咱们将这路一修,嗯,至少要八车道,要漂漂亮亮,结结实实,一直修到殿下的地里去,殿下再宣布,在那些土地上,建学校、医院、大戏院,这房子,搭建的小一些,别太大了,建三四层小楼吧,一座小楼,几十个屋子,一个屋子,方圆二十丈大小即可,直接毛坯出售,两亩地,一个小楼,三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卖八十两,总不算贵吧,也就是三四亩地的钱,现在这么多匠人,薪水可不少呢,还可让他们付了首付按揭,也就是说,只需攒十几二十两就有自己的住所了,还提供暖气呢。” 方继藩随即取了算盘,啪嗒啪嗒:“我来给殿下算算,两亩地,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八十两,十个就是八百两,四十个,三千二百两,平均下来,一亩地,轻轻松松,也有一千六百两了,刨开成本,这一亩地,净赚八百两以上。”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少啊?” 方继藩冷笑:“也不想想,殿下当初买下了这郊区多少的土地,你还嫌少,要不要我算算?” “再者说了,等卖了几百亩这样的土地,渐渐的,那儿有了人口,医院和许多的设施都建了,等那儿热闹起来,附近的地价,也就涨了,殿下,眼睛要放长远,不要一下子就给人放血,很疼的,就好似方才刘瑾这孙子一样,明明可以打人一两个时辰,他偏偏要一砖头下去,这下好了,人死了,可惜了啊,若是王侍读死了,那就糟了,想想,他这一死,他欠咱们的西山的银子,谁来还?他若还活着,说不准他又攒了一点银子,还买咱们的房和地呢?殿下,人生不易,要珍惜啊。” 朱厚照顿时乐了:“成,至少先卖一点,还债再说。” 方继藩这才道:“我得去瞧瞧王侍读。噢,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 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五月的时候,可能会有一场大豪雨,这雨可能要泛滥好些日子,得让匠人们加紧一些日子施工,可别到了豪雨来的时候,耽误太多的工期。” 朱厚照一愣:“你怎知道五月会有豪雨?” 方继藩也有点懵了,心里说,这是数百年难一遇的大豪雨,京师里的地方志有记载的啊。 噢,对了,自己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 方继藩微微笑道:“我岂会不知道,难道殿下忘了,这龙泉观的真人,都叫我师叔。这豪雨将下七天七夜,却要小心了。” 朱厚照噢了一声,便再没有什么疑心了。 他对任何神秘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 方继藩此时却想,对啊,这一场豪雨,何不如让那李朝先显显身手呢。 毕竟……古人就好这一口。 这绝不是你提几句科学就能改观呢。 而李朝先这些日子,可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且不说龙泉观的土地转到了自己的名下,让自己一圆包工头的美梦,就说现在建宅子,几乎每一个楼盘,龙泉观的徒子徒孙们,都会带着罗盘来这楼盘的地址这里,当着无数购房者的面,勘察地势。 若没有李朝先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这块是个佳地,此地如何如何个好法,人家还真未必肯痛快的掏银子。 “好,就他了。”方继藩心里想。 这该死的一场大暴雨啊,三百年难一遇,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方继藩觉得耽误自己工期了,哪怕是老天爷,你也不能耽误我方继藩挣钱哪。 方继藩匆匆赶到西山书院的时候,王不仕却已走了。 据说他在半途从昏迷中醒来,听说要送去西山医学院,二话不说就下了马车,然后跑了。 这令方继藩很担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次日,王不仕到了翰林院。 这文史馆里,大家都来的早,公务还未开始。 许多翰林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那新城的房子,牵涉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能不关注吗? 正在许多人都兴致勃勃的说起,现今房价几何时,王不仕却怒了,以往他最喜欢讨论房价的:“现在说这些,有何用?那房子,有问题。” 众人一听,脸都绿了:“什么,有什么问题?” “你们不知吗?”王不仕气咻咻的道:“老夫亲眼看过,他们砌房子所用的砖,竟是空的……单此这砖便如此,其他地方,偷工减料,又有多严重呢?只有天知道。诸位啊诸位,那砖头……轻薄无比,这么说吧,两块砖,抵不得人家一块砖,这砖哪怕是砸你的脑袋,砖头成了粉末,也砸不死人,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翰林们惊呆了。 “不至于吧,连砖都省,那其他地方,岂不是……岂不是……” “不成,得找方继藩说理去。” 一说到说理,王不仕眼圈就红了。 “老夫昨日,也想去说理,谁晓得,只叫他一句方继藩,便有人扑来,对老夫那个打呀,他们下手,黑哪,一砖头直接朝脑门上砸,幸亏这砖是偷工减料,否则今日……我等已阴阳相隔,诸公……再见不着我了。” “……” 众人一看,果然王不仕额上青紫了一大块,甚是触目惊心。 有人打了个寒颤。 这么狠? 咱们身家性命都给那姓方了,他就这般? 见众人脸色惨然。 王不仕说到了伤心处,忍不住捂着心口滔滔大哭:“我造什么孽,自和姓方的有了牵扯,这数年来,没过过一日好日子啊,我………我为人子,甚是不肖,卖了祖产,就想着……将来迁居京师,可哪里想到,卖了内城的房子,跌了,咬牙砸锅卖铁,买了新房,又是这般,我要理论,要讲道理,他们这样打人,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我王不仕,尚且还是朝廷命官,是大明清流,尚且如此。若是寻常百姓,遇到此等事,还不知被他们如何碎尸万段,天哪!” 他这一哭,更使人焦虑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感同身受,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情绪,便纷纷道:“王侍读,别哭,别哭,有事情,我们好好解决。” “是啊,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众人纷纷拍他的肩,低声安慰。 王不仕大叫:“这天底下,固有过不去的坎儿,可这天底下,也没有说理的地方啊。” “不成,我也得去看看才是。”一个翰林吓的不轻,他买的房比较多。 若是当真质量可怕如此地步,那可就完了。 其他人也忍不住担心:“刘侍学,去便去,可不要去找那方继藩,别到时,出了什么事,你去看看就回来。” “要活着啊!” 众人七嘴八舌。 这刘侍学打了个激灵,又有点不敢去了,于是眼泪流出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当初,怎么就不曾想到,那西山的人,会玩这花样,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千算万算,就没算到这个。” ………… 那啥,介绍一个最有良知的作者,他叫(我丑到灵魂深处),他开新书了,新书名《有系统真的了不起》。此君乃作者圈的良心,他的书,一定不会差的。 第八百三十二章: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 消息,已是传开了。 这消息,倒是令人担心起来。 毕竟,这涉及到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 虽然现在许多人还是敢怒不敢言,可这怨念,却开始酝酿。 三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在这两月之间,势必要来。 李朝文跪在方继藩的脚下,他也是服了这位师叔,原本不值一钱的土地,到 《明朝败家子》第八百三十二章: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三章:一语成谶 那藩使次仁尼玛就在大殿的尾部,他抬头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宫殿,禁不住心里发出感慨。 这京师的繁华,还是远超了他的想象。 乌斯藏自大明驱逐了北元之后,其势力,已逐渐萎缩,且大明对于乌斯藏的控制,历来较为严厉,这才使次仁尼玛此次吆喝了几声。 当然,他如此断言,不过是出于弘扬其佛法的需要而已。 可万万料不到。 一听方继藩叫吼。 次仁尼玛倒是有些踟蹰了。 可他还是不露声色的徐徐走出来,身穿法衣,面色庄肃凛然:“不知有何见教。” 方继藩便道:“你为何这般污蔑我。” “小僧不曾污蔑。”次仁尼玛道。 方继藩乐了:“还说没有,这新城的选址,乃是我的师侄亲自选定的吉地,而你却在此胡言乱语,说此地大凶,我的师侄,乃朝廷钦封的真人,正一道专职,你一个西域的和尚,也敢在此口出狂妄之言,你是什么居心?我不曾听说过,西域的佛法之中,还懂这天文地理之术。” 次仁尼玛其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继藩这个人,名声很大。 他在京师待过一段时间,便知道方继藩在大明朝中的地位。 越是被他指责,某种程度,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使自己的名声暴涨。 这对次仁尼玛而言,并非是坏事。 他依旧是和颜悦色:“若是我的话,冲撞了方都尉,那么,便是我的过错了,还请方都尉见谅。” 说着,他朝方继藩一礼。 对比方继藩的嚣张跋扈,次仁尼玛可谓是文质彬彬了。 悲剧啊……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此事,他也略知一二,似乎也觉得,次仁尼玛此言不妥,可方继藩的手段太直接了,现在反而给人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次仁尼玛又和颜悦色道:“关内的朋友,有什么本领,我所知不多。不过,在下在乌斯藏,亦是指点乌斯藏上下军民婚丧嫁娶之事,且也略通天文历算、医学文学、歌舞绘画、出行选宅、则选吉日、驱灾除邪、卜算占卦之事。这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若是因为我的出言,对方都尉有什么害处,我岂敢得罪方都尉呢,以后住嘴就是。” 他处处谦让,对方继藩处处礼敬。 这倒让方继藩忍不住挠挠头。 不对啊,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方继藩眯着眼:“这意思是,你此前所言,都是胡说八道不成?” 次仁尼玛顿了顿:“不敢妄言,既是说了,自有我的道理。” 在这方面,他却不肯让步。 方继藩倒是乐了:“意思是,你还懂天文地理?” “无一不通。”次仁尼玛毫不犹豫。 众人见次仁尼玛气定神闲。 这群臣之中,倒觉得方继藩有辱了上国的威严。心里都在想,好了,方继藩你别闹了吧,越闹越显得咄咄逼人,有点丢人啊。 刘健趁此机会,咳嗽了两声。 可方继藩不在意,却是微笑:“这就好极了,你既然什么都懂,想来,真是什么高士了,既如此,那么,恰好,我那该死的师侄,早在两月之前,便夜观天象,说是近来,天象有大异发生,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豪雨,上师以为呢?” 次仁尼玛侧目看了一眼落地玻璃外头,这天空万里无云,实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他话却没有说满,只微微笑道:“这是夏日,我听说,关内的天气,历来无常,可是前些日子,京师就已下了一场小雨,想来,令师侄,定是算错了。” “那么你认为呢?”方继藩凝视着次仁尼玛。 次仁尼玛心里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豪雨呢,他沉默片刻,取出了转经筒,拨弄一番,念念有词,随即张眸:“想来……不会有雨吧。哪怕是有雨,也不至是豪雨。” 这满朝文武们,听他们唇枪舌剑,都觉得方继藩咄咄逼人的太过。 当然,这小子现在在卖房,谁在影响他的房价,他似乎脾气便特别火爆。 今日只因为一个西域藩臣说了一些对新城有影响的话,便如此气急败坏,涉及到了番邦之事,实是显得天朝上国有些小气了。 不过……许多人乐见其成。 比如,当初刘宽被揍之后,那些做了缩头乌龟,看着房价日益攀升的人。 方继藩听那次仁尼玛认为不会有大暴雨,便大笑:“这可是你说的,你自称自己什么都懂,那么,我倒要看看,是我师侄法力通天,还是你故弄玄虚。” 这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方继藩道:“大家都做一个见证,他这般侮辱我,我方继藩不能平白让他侮辱了龙泉观,还有我那至亲至爱的师侄,今日不洗清这清白,我决不答应!” 次仁尼玛面带微笑,天气……岂是说可预测就可预测的。 早听说,这个方都尉,脾气十分火爆,却脑子有问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他一脸关爱的样子看着方继藩:“方都尉性情似火,这在乌斯藏之中,实是身体有病的征兆,不若与我修行,学我那灵修之法,定当可使方都尉心态平和,自此圆满。” 灵……灵……灵修…… 方继藩突然看着房梁,方才还一脸气急败坏,突然之间,居然脸微微有些红了,呃…… 在稍稍的犹豫之后。 方继藩才恢复了正常。 在正义和诱惑面前,哪怕是那等致命的诱惑,方继藩也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啊,不,是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因为,世上有太多诱惑的事,而方继藩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三观奇正之人,对于任何三俗之物,方继藩在任何时候,都会挥手将其拒之门外。 方继藩大义凛然:“呸!我方继藩绝不是这等人,休要啰嗦!” “……” 这满朝君臣,都有点懵。 方继藩脑疾犯了,怎么还前言不搭后语了。 弘治皇帝咳嗽:“方继藩,你退回班中来。” 方继藩脸上的红潮才微微褪去一些,或许是方才太生气的缘故,自觉地自己人格遭受了侮辱,现在冷静下来,似乎也觉得反应过激。 次仁尼玛则面带微笑。 因为他明显的感觉到,方继藩这是落败了。 此人行事疯疯癫癫,哪里像一个驸马。 这样也好,次仁尼玛虽是哗众取宠,作为使臣,却不愿和方继藩交恶,因而朝方继藩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方才多有得罪……” 便也乖乖退回班中。 方继藩站到了朱厚照的身后。 朱厚照忍不住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低声道:“老方,今日你是怎么了,胡言乱语。” 方继藩只好道:“方才……他在此羞辱我的人格,我生气。” 朱厚照一头雾水。 有吗? 似乎没有吧,这个大和尚挺和善的啊。 刘健终于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咳嗽一声,旋即道:“今日所议……” 他话说一半。 却自这落地窗之外,突然看到前方,似有一股翻滚的阴云竟是朝着奉天殿袭来。 似是先起了一阵狂风。 那狂风疯狂的摇曳着奉天殿檐下的宫灯,啪嗒……那宫灯竟是生生摔落下来。 顷刻之间,乌云即已至奉天殿之上的天穹。 而后,天边突的闪过了一道银蛇。 那银蛇的电光一闪,在下一刻,轰隆隆……雷声竟如平地惊雷,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要……要下暴雨了……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奉天殿外,狂风大作,数之不尽的飞沙卷起来,乒乒乓乓的,打着落地窗作响。 弘治皇帝脸一拉……竟有点懵。 文武百官,个个打开了下巴,不约而同,观赏着方继藩。 暴雨……来了…… 在雷鸣之后,那暴雨便倾盆而下,这一场雨,竟似将天穹当做了三千尺的瀑布一般,似将雨水作倾下的银河。 哗啦啦…… 奉天殿外的禁卫和宦官,何曾见识过这般的豪雨,顿时成了落汤鸡,有人似乎受不了这狂风的肆虐,被吹的东倒西歪。 方继藩见状,忍不住惊呼:“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来了!哈哈,快看,大家来做一个见证,这是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 所有人都懵住了。 老半天,回不过神。 直一个个人,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外头倾盆豪雨,被这老天爷的突然暴怒,而对这自然,产生了敬畏之心。 方继藩忍不住大吼:“我的师侄还在午门呢,我至亲至爱的师侄还在午门,快,这雨太大了,赶紧派人,去请他入宫来。” 方继藩朝萧敬大吼。 意思是,萧敬你快去救人。 萧敬一副ri了狗的样子……你师侄的命是命,咱的命就不是命了? 弘治皇帝猛然醒悟,拍起御案:“李真人竟在午门候见吗?萧伴伴,快去,快去,迎李真人入宫,万不可使李真人道身有损,萧伴伴,快去!” “…………”萧敬脸垮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大家支持一下好不,好可伶的。 第八百三十四章:至亲至爱的师叔 豪雨倾盆而至,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除了使人心生畏惧之外,更多的,却是惊讶。 说来就来。 那龙泉观的李真人,本就是靠祈雨而被册封,而现在……又被他料中了。 若说一次,还可以说运气,可若是两次,却还如此精准。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敢小看这位龙泉观现下的观主了。 而至于那位乌斯藏来的使者次仁尼玛,玻璃窗外,闪电照耀了次仁尼玛的脸,这一瞬间的光亮之后,他的脸又陷入了黑暗。 而次仁尼玛……有一种……胸闷的感觉。 这个时候,突然……起风,打雷,下雨了。 他立即低头,将头埋得很低,作为‘上师’,他突然意识到,乌斯藏的佛法,只怕在三十年内,都别想踏入中土一步。 紧接着,淋成了落汤鸡的孝敬,气喘吁吁的披着斗笠和蓑衣进来。 李朝先亦是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不过没有显得那么狼狈不堪。 毕竟混了这么多年,给京里无数人家做过法事,什么人不曾见过,安抚人心,本就是他的专职,风淡云轻,更是他面对世人的手段。 宗教起源于远古,自人类对于自然产生了畏惧之后,宗教便自然而然的产生,它本身,就是人类用来诠释令他们敬畏的现象,同时,给予人安慰的。 可宗教渐渐深入,已慢慢的演化成了某种风俗,譬如人们相信风水,哪怕相信人死如灯灭,也依旧会请道士和和尚来做一场法事。 与其说是超度亡灵,不妨说是安慰生者,使他们多积分慰藉。 这种风俗之下,李朝先凭着师叔的提携,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需要安慰人的心灵,哪怕是遭遇这样的狂风暴雨,他也要告诉所有人,大家不要荒,不要害怕,这只是上天的某种情绪而已,只需顺应天理,这可怕的天象就会过去。 正一道讲究入世,甚至,某种程度,历代大真人,都尽力使正一道与儒家学说糅合一起。 李朝先风淡云轻,取下了斗笠,一旁的宦官,忙是将斗笠接了。 面对着满朝诧异的人。 他先拜倒,郑重其事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哪怕李朝先,亦乃王臣。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这一场暴雨来的太玄乎,太突然,这疾风骤雨,那狂风和哗啦啦的暴雨泻下时,再加上方继藩的警言,使他心里对自然多了几重敬畏。 “卿家平身。”弘治皇帝颔首。 他凝视着李朝先。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人,对于自己,犹如所有人一般,表现出诚惶诚恐,弘治皇帝显得满意,他讨厌装神弄鬼的人:“朕听说,你已预测了这一场暴雨。” “是。”李朝先颔首:“并且,臣在两个月之前,曾向礼部示警。” 弘治皇帝皱眉,道:“是吗?张卿家,为何朕没有得到消息?” 张升出班,苦笑道:“臣也没有得到奏报,可能是下头的主事,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李朝先一眼。 弘治皇帝感慨道:“上天已经示警,可是朕竟懵然不知,可见朕………也难辞其咎,此次大雨,只恐会酿成人祸啊,顺天府,要小心了。” 他随即看了李朝先一眼,道:“李道人道法精深,令礼部重赏,朕赐其为上清真人。” 李朝先身躯微微颤抖。 他已是真人了。 位列在龙虎山张氏大真人之下,现在陛下依旧敕封他为真人,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这上清真人,规格却是直接拉到了最高。 须知上清二字,源自龙虎山上清宫,那里乃是正一道的大本营,历代的真人,绝没有得上清这样的真人封号,就好像刘健,他为文渊阁大学士,这文渊阁,因在大内,所以便被人称之为大学士,以文渊阁册封的大学士,当仁不让,就成了首辅大学士。 而谢迁,也被称之为内阁大学士,可他的封号,却是东阁大学士。 这东阁和文渊阁,都在大内,是内阁的统称,可只有文渊阁命名的大学士,才隐然为内阁首辅,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上清真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以龙虎山上清宫命名的真人,天然就比其他的真人,要重要的多,除了大真人之外,只怕没有人可以和李朝先分庭抗礼了。 李朝先心里感慨,果然跟了师叔,一辈子无忧啊。 若不是死死的抱住师叔的大腿,何来我李朝先的今日,只怕现在,还一辈子默默无闻呢。 他忙是行礼:“谢陛下恩典。” 说着,他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龙泉观那些地,真是送的值了。 也不枉自己成日东奔西走,为新城的风水背书。 弘治皇帝看着这暴雨:“这样的暴雨,只怕迟早要酿成灾祸。诸卿,这雨不知下到何时,趁着天色还早,除必要当值之人之外,其余之人,赶紧回家歇了去吧。” 刘健无奈,不过他内心,却显得震撼。 此时,再没有人去搭理那次仁尼玛,次仁尼玛算是名声彻底臭了。 倒是无数人,看着李朝先,心里嘀咕,过一些日子,只怕要请李真人来府上看看风水……又或者想,最近诸事不顺,该请他看看命格。 众人已不敢怠慢了,这般的大雨,是没办法办公的,现在不赶着回去,难道打算留在宫里过年嘛,要知道,这大明宫之外,可是一片荒芜啊,宫里可伺候不起这么多人。 众人这时,心里已是叫苦不迭。 这样怎么回去? 两个多时辰的路啊,还是这等狂风骤雨。 可陛下哪怕在体恤他们,也不可能留他们在宫里过夜。 所以,众人只好告辞,一个个穿上了斗笠,狼狈不堪的冲入了风雨之中。 这酸爽。 这狂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哪怕许多宦官来冒着风雨来协助,却也狼狈无比。 方继藩也跑了出来,一看这雨,不禁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想要回去,和陛下说说情,要不,留下来住几日吧。 可见朱厚照也被赶了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朱厚照大笑:“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本宫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呢。” 他跃跃欲试,要冲入雨幕。 方继藩觉得这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却朝朱厚照道:“殿下,背人,来背人。” “啥?”朱厚照朝方继藩看来,一脸疑惑:“你自己不会走,又想占本宫的便宜,别说你脑壳又疼了。” 方继藩手舞足蹈,风太大了,声音出了口,便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只好拉着朱厚照耳朵大吼:“背一背刘公,他年纪大,殿下表现的机会……来了……” 朱厚照回头,后知后觉,果然看到刘健在那儿踟蹰,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能像寻常大臣这般的狼狈,丢不起这个人啊。 朱厚照二话不说,冲到刘健面前,一把将刘健背起,刘健吓了一跳,在半空扑腾,却一下子,朱厚照已背着他冲进了雨幕。 刘健要大叫什么,狼狈的不得了,好不容易,在朱厚照的背上缓了口气,意识到了太子殿下是要背着自己出宫,他还是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老臣蓑衣都还没穿呢。” 雨声太大,朱厚照听不见,只埋着头,健步如飞,哗啦啦的雨水,拍打在刘健的面上,浑身瞬间淋透了。 “……”刘健脑子有点懵。 方继藩在奉天殿的檐下看了个真切,对太子,他是服气的,忍不住手蜷作喇叭状,大吼:“殿下,殿下,别将刘公送回家了,往西山医学院送吧,你大爷!” 这得多顽强的生命力,刘公才能坚强的活下去啊。 方继藩回头。 见李东阳和谢迁瞠目结舌的看着刘公已消失在了雨幕。 而后,李东阳和谢迁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吓的脸都白了。 李东阳和谢迁异口同声道:“快,拿斗笠和蓑衣来,快!” 却在此时,李朝先却是冲了来,忙是给方继藩披上了斗笠和蓑衣,李朝先笑呵呵的道:“师叔,我背你?” “你背的动吗?” “这……小道……”李朝先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 他太佩服师叔了。 这个世上,若还有人令他佩服,只有方师叔。 听方师叔的话,准没有错。 方继藩龇牙道:“你赶紧走吧。” “噢。”李朝先没有犹豫,冲入雨幕。 等方继藩目光继续落在李东阳和谢迁身上,正在犹豫,这两个,哪一个比较重要,生命力更加顽强的时候。 李东阳和谢迁已是穿好了蓑衣,齐声道:“雨这么大,得赶紧啊……”二人毫不犹豫,冲出了屋檐。 无数的大臣,俱都吓了个半死,马文升、张升、王鳌……一窝蜂的冲了出去,方继藩给他们的机会不多了。 ………………………… 第三章送到,气死了,写书八年,一张月票,一个点击,哪怕是一个推荐票都没有刷过,可写这本书以来,隔三差五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我是不是刷的,坚持了八年的原则,还被人中伤,码字都没心情,嗯……还有……十二点前送到。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五章:暴雨成灾 刘健被朱厚照背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湿透了。 这时候天气还没开始热,哪怕是夏日,刘健也觉得受不了,再者朱厚照健步如飞,几次打了趔趄,刘健在朱厚照背上颠着,这人还没被雨水淋死,却已吓了个半死了。 堂堂首辅,历来养尊处优,尤其是年纪大了,更有一番气度和威严,可现在……刘健在朱厚照背上大叫:“放老夫下来,放老夫下来,老夫自己能走。” 可朱厚照听不见,雨太大了,电闪雷鸣。 他低着头,只顾着狂奔,前头的视线,已是看不清。 冲了老半天,前面却是一堵城墙…… 朱厚照低声咕哝,呀,走错路了啊,于是回头,茫然无措的四处寻路,雨太大了,如没头苍蝇。 朱厚照道:“刘师傅,你别急……” 刘健已安静了。 人都是如此,慢慢的,也就接受了现实,担心着,担心着,也就不担心了。 他脑袋贴在朱厚照的后背。 看着气喘如牛,四处寻觅路的太子殿下。 心里……叹了口气。 这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啊。 有时,真是有些说不清。 他到底是个混世魔王呢,还是一个颇有良心的家伙。 这般颠簸下来,刘健的骨头,几乎要散了。 心里也只是一阵唏嘘。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暖意,无论如何,这也代表了,太子殿下的一份心意啊。 虽然这心意,自己有点儿无福消受。 ………… 弘治皇帝站在落地窗之后,背着手,皱眉。 他还留在了奉天殿。 哪怕外头狂风四起,大雨如注,可是……无数吹来的飞沙拍打在了落地玻璃上,可这里,依旧是暖和的,这巨大的殿宇,将外界隔绝开。 弘治皇帝抬头,水帘已使他看不到那钟楼了。 可是钟楼那儿,依旧还哐当哐当的响起了钟声。 钟声响了六下,这是午时到了。 萧敬在外头,将最后一个大臣送走。 而后转身回来,向弘治皇帝行了个礼。 弘治皇帝背着手,依旧眺望着远处,却淡淡道:“太子和继藩,无碍吧。” 萧敬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已走了,他们年轻,想来无碍。” 弘治皇帝道:“怎么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这雨真是骇人,朕本想留着他们的,就在宫里住几日,可想着,大臣们都走了,朕的儿子和女婿却留在此,不妥。朕不能给众卿家提供庇护,那么,太子和朕的女婿,便要做一个表率,要淋,也从他们淋起。” 萧敬道:“陛下圣明。奴婢……” “什么,有话就说。”弘治皇帝回眸,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方才见到太子殿下背了刘公一道走的。” “是吗?”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惊喜:“这个小子,懂事一些了,至少还知道体恤尊长了,他是储君,该当如此。” 弘治皇帝眉毛微微一挑。 萧敬见陛下高兴,本还想继续揭露另一半的真相,可此刻,他也跟着笑了,陛下高兴就好,为何非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 …… 刘健病了。 以至于西山医学院闻讯之后,不得不冒着暴雨,赶往刘府。 苏月亲自来的,带着三四个大夫,见刘公气若游丝的躺在了榻上,一摸额头,烧的骇人,苏月揭开了刘健的衣衫,耳朵贴在了他的心口,开始观测心跳。 这是方继藩教授的,直接听心跳,比把脉更准确,可惜这时代没有听诊器,所以苏月的方法比较直接。 在忙碌了一阵之后,苏月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定是刘公染了风寒,因而引起了高热。” 刘健躺在榻上,嚅嗫了嘴,话都说不出了。 一旁的刘健的儿子刘杰,刘杰忧心忡忡,却对苏月这师弟有点不满:“当然是染了风寒,在宫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毫无遮拦,浑身早湿透了,进了轿子的时候,家父额头便开始烧了,头晕目眩。” 苏月惊讶起来,呀了一声,却没有继续啰嗦:“来人,预备退烧,还有,准备药!” 刘杰心急如焚,在一旁,背着手,来回踱步。 苏月一面开始给刘健散热,一面皱眉:“刘公怎么这么冒失,外头这么大的雨,竟还在外头淋雨,刘公年纪大了,要看好了,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啊,他身子弱,不是儿戏。往后出门,不但要有车马、轿子,可遮风避雨,最紧要的,是别往雨里钻。” 刘杰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却又住口了,只噢了一声。 “这雨真大啊,听说,京里许多宅子,塌了,损失惨重,我们过来的时候,外城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的屋顶都掀翻了……积水太深了,马车根本过不了,几乎要到腰上了……” 苏月一面快速的预备了药物,一面抱怨:“这下,百姓们可遭殃了啊,师兄,刘文善师叔已让咱们做好准备,等到雨小了一些,就赶紧在京里清理一下,这大暴雨之后,太多水洼,容易引发疫病……听说,外城那儿,死了不少的百姓,便是内城,也有不少宅邸,被这狂风骤雨弄垮了。” 刘杰皱眉,他既担心父亲,又担心着这京里的百姓。 事实上,刘府也没好到哪里去,后园的一处房子,居然连瓦片都吹飞了,有大树直接连根拔起,直接将一个厢房砸塌。 且积水十分严重,雨水浸泡之后,好几处宅子,不是漏雨,便是木柱子有腐烂的迹象,至于府里的长廊、栏杆,统统东倒西歪。 这还是刘府,刘府毕竟是内阁首辅之家,其他人呢,难以想象。 “却不知师公如何。”刘杰皱眉:“他回了西山吧。” “回了。”苏月道:“回去就骂人,说太子殿下他……他……” 苏月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继续低头用药。 ……………… 方继藩在方宅里,坐在屋檐下,看着这暴雨,很是骇人,身后,是一群闹哄哄的孩子,没办法,庭院里是不能活动了,只能关在室内,可又怕孩子乱跑,所以要集中起来,串成一串,这么大的暴雨,哪个孩子若是跑出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继藩现在是程咬金和秦叔宝,在此做门神。 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跨出门槛,就抽,往死里打。 孩子们自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方正卿道:“爹,我饿了。” 其他的孩子们便都道:“爹,我也饿了。” “爹,我尿了。” “爹……” 孩子们都有从众的心理。 方继藩孤傲的留给他们背影,没搭理他们。 于是孩子们便又大叫。 嬷嬷们安慰着各自带着的孩子。 方继藩突然大叫道:“好大的雨啊,这样的大雨,我来给你们讲故事,统统回去,坐好了,谁没坐好,便不讲了。” 一下子,门后冒出来的脑袋统统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 等方继藩手里提着鞭子进了门的时候,每一个孩子都乖巧的坐在了小凳子上。 坐的很标准,教科书式的那种。 方继藩便在孩子之间踱步,道:“我们要讲的是徐经的故事,故事名叫《徐经患世界》,现在……鼓掌。” 孩子们纷纷鼓掌,迷茫的张大眼,谁是徐经,世界是什么? 方继藩却懒得解释这么多,有时候,保持一些好奇,故事才有神秘感。 “从前哪,有一个家伙,叫徐经,他不务正业,不是个东西,这样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辈子,大抵,也就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可就在这个可怜的人过着他惨淡的人生时,一个人出现了,此人经天纬地,乃不世出的人才,小小年纪,就已经极了不得,不只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最紧要的是,他人格高尚,为人正派,这世上,多有无耻下流卑鄙之徒,可此人再烂泥里,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孩子们纷纷惊叹起来,朱载墨道:“这个人好厉害,他是谁……” “是谁,是谁……”徐鹏举也跟着大声嚷嚷。 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有鉴于他是个谦虚的人,所以现在,他不方便说出他的名字。” 孩子们顿时兴趣盎然起来,有人道:“难道是刘嬷嬷?” “不对,是卢嬷嬷。” “是周阿姨。” 尼玛……一群智障。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提示已经够明显了,可这些家伙,却还是宛如智障一般,这令自己很操心啊,大明朝的花朵们,智商堪忧。 方继藩咳嗽:“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我们现在故事的主角是徐经,你们不要打岔,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我要打人的。” 于是,孩子们鸦雀无声。 方继藩便开始讲述起来。 徐经如何受到了这位高人的感染,如何拜入师门,如何在谆谆教诲之下,渐渐开始成为一个正派的人,而真正的故事,自是从扬帆出海,环游世界开始。 孩子们听的极用心,每一个人都皱着小眉毛,低垂着头。 ……………… 第四章送到,睡觉。 第八百三十六章:万幸 环游世界的故事,比之枯燥的孔融让梨要更有吸引力的多。 每一个孩子,都用心的听着,外头是哗啦啦的大雨,而在这温暖的房里,只有方继藩的声音。 故事从天津港展开,上至徐经,下至最寻常的一个个士卒,他们登上了舰船,踏上未知的方向,去寻觅希望。 海里会有海怪,海怪喷着泉水,有小山一样大,他们一口,可以将孩子们全部吞进去。 方继藩分明看到了朱载墨等人脸上的惨然。 海里还有风暴,自然,也会有风暴过后的彩虹。 方继藩喜欢讲这些故事。 既然人们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了,那么为何成日要讲无数仁义道德的故事呢,与其窝起来相争,倒不如,开拓和进取。 朱载墨听着极认真。 方正卿将双手放在背后,小眼睛转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继藩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感动了。 故事说到了真腊国时,方继藩停住了:“你们要记住他们,这个世上,有一群人,是必须铭记于心的,他们哪怕是客死异乡,可我们也当将他们铭记在心上。因为历朝历代,有无数的英雄和枭雄相争,却远远及不上他们,需忍受他们的痛苦和折磨,现在我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提示,徐经的恩师就是区区在……” “蛐蛐!”有孩子眼睛亮了:“我知道,我知道蛐蛐,蛐蛐会叫的。” “蛐蛐会跳。” 方继藩呵呵,真是一群傻叉孩子啊,很好,迟早有一日打死你们。 ………… 顺天府。 顺天府尹关云已是焦头烂额。 连续数日的暴雨,使整个京师,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大量的房屋倒塌,因为许多地方漫水,更有无数的建筑,泡在了水里。 以至于,许多人上街,不得不坐船而行,整个京师,已成为了一座水城。 差役们辛苦的出去巡视,现在所发现的伤亡百姓,就超过了百人。 不只如此,内城的受损,也是极为严重,这内城里住着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啊。 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可都在水里泡着呢。 可这暴雨还在下,这可怎么是好。 “明公,明公……”一个差役浑身湿漉漉的冲进来,面上带着惨然:“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关云吓了一跳。 差役道:“谨身殿……谨身殿……塌了……塌了……砸死了一个宦官……这是紫禁城里传出的最新消息。” 关云打了个寒颤。 幸好……幸好陛下不在紫禁城啊,若是在紫禁城,那就糟了。 这谨身殿乃是刚刚修葺的,前些日子一场大火,经过了修葺之后,谁晓得……却在今日,又出事了。 天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罪责,无论是内监,是工部,或是…… “万幸,这是万幸啊。”关云哭笑不得:“若是陛下在紫禁城,哪怕人不在谨身殿,也足以使圣上忧虑了。宫中的事,我们管不上,快,想尽办法弄舟船吧,四处去内城各家府邸,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碍,出了什么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 外城已是人间地狱。 而内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五成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差役,几乎是冒着疾风骤雨,乘舟在内城游荡,统计着损毁的房屋。 许多人家,已没有地方住了,积水太深,有的直接漫过了膝盖。 王不仕早就指挥着家人,让他们将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搬到了阁楼的高处。 可那阁楼,也十分令人堪忧,因为天知道……会不会塌下来。 他捋着须,长吁短叹,造孽啊,造孽啊,日子可怎么过呢。 男人们还好,女眷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儿子王建业卷着裤脚进来:“爹,隔壁……隔壁周御史家的围墙塌了,想来泡水太久,伤了根基,也不知有没有砸伤人。” 王不仕皱眉:“告诉府里上下,谁都不得靠近围墙,这该死的鬼天气,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一场可怕的雨啊。” 王建业欲言又止,看着王不仕:“爹,你说……咱们在新城的新宅,会不会也……” 王不仕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的旧宅都买了,全部买了新宅,现在所住的,不过是暂时租住而已,等新宅交房了,才一道儿举家搬迁过去。 所以,眼下着租住的宅子坏了,大不了作一点赔偿,可毕竟是天灾,赔偿也是有限。 只是,新宅若是垮了,这怎么是好,有了纠纷,那姓方的肯吃亏? 王不仕欲哭无泪,自己买了两套啊。 若是被这疾风骤雨冲垮了,或是被大水浸泡,这还了得。 他长吁短叹:“前些日子,为父就想退房,可是………怎么退哪,虽明知那方继藩,偷工减料到连砖竟都是空的,可自己想退房都不可得,实在无法蒙受这样的损失了。 他心里,竟是羡慕起其他退房的人了。 至少不必现在,这般忧心忡忡。 他苦笑:“现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今,咱们家已是空了。”他深深的看了王建业一眼:“建业啊,为父劳碌半生,可能,不但不能给你什么,不但为父自己的名声坏了,甚至还可能,让你欠着一屁股的债。诶……” 他满心的惭愧。 虽是贵为翰林,到了庙堂上,显得正气凛然,当初,更是自以为自己了不起,指点江山,好不快活,可回到了家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对王建业,带着愧疚和遗憾。 王建业听罢,却是连忙拜倒:“父亲怎可说这样的话,世事无常,儿子断不敢埋怨父亲,父债子偿,儿子尽力读书,定要金榜题名,将来……光耀门楣。” 王不仕压压手:“你父亲没用啊。” 摇摇头。 王建业一声叹息。 ………… 位于东市不远,翰林院刘侍学喝着茶,看着外头的暴雨。 刘家的地势比较高,所以淹的地方不多。 除了屋顶掀开了一点,连忙补救了,家里的下人们,又提着盆子将飘入房里的水给舀了出去,刘家的状况,比绝大多数人家,要好的多。 刘侍学全名叫叫刘正静,刘正静此刻心情还不错。 这几日,是没办法去当值的,只好龟缩在家里。 刘家乃荆州人,算是荆州大族,前些日子,买了五亩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几乎是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 幸好,自己的房子给退了,银子回来了,虽然损失了不少的贷款利息,可至少,真金白银到了手里,令刘正静心安不少。 据说现在内城之中,担心的不只是这一场大雨。 这一场大雨,再如何,总还能熬过去,有什么损失,也经受的住。 可新城那儿,遭遇如此大的暴雨,以那方继藩的德性,再加上连这砖竟都是空的,只怕,那儿已经被大水和暴雨彻底的冲垮了,又成了不毛之地。 这等于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统统化为乌有。 刘正静不禁感慨自己做出了明智的决断。 却在此时……突有主事急匆匆的冒雨而来:“老爷,老爷。” “何事?”刘正静气定神闲。 主事道:“不妙了,大大的不妙了,老爷,听宫里传出了消息,谨慎殿,塌了。” 刘正静豁然而起:“你说什么?” 谨身殿……塌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 刘正静道:“伤人没有。” “听说砸死了一个宦官。” 刘正静觉得后襟冒着凉风,冷飕飕的,他禁不住喃喃道:“若是陛下在紫禁城,这岂不是……岂不是……哎,这样大的疾风骤雨啊,想不到连宫中都承受不住,这真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 刘正静随即又道:“不好,陛下还在大明宫呢,却不知那大明宫,可靠不可靠,我看那大明宫,虽是舒适有余,竟多用脆弱的玻璃,倘若大明宫有失,可就糟了。” “是啊,外头都在传言,大明宫可万万别出事才好,还有新城……新城许多人都在担心呢。” 刘正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倘若陛下出了意外,那可就真是天变了。 他忍不住道:“顺天府派人去查看了吗?” “风雨太大,而且外城的护城河,都已经漫出来了,大水淹城,就算有人能去,也没人能回来。” 刘正静打了个冷颤。 这岂不是说,大明宫和北京城几乎已经隔绝了。 “等风雨小了一些,顺天府和厂卫,还有京营会立即派出人马去。” 刘正静突然想到什么,冷冷道:“这都是方继藩造的孽啊,若是稍有任何闪失,他方继藩吃罪不起,莫说他是驸马,便他是皇子,也是万死之罪。” “赶紧,去打听消息吧,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还听说,刘公也病了,这是多事之秋,是多事之秋啊。” 刘正静忍不住捶胸跌足。 当然,内心深处,竟隐隐有几分庆幸,紫禁城和内城尚且如此,新城那边,只怕早已是人间地狱了吧。 万幸……房子退了! ……………………… 上午要上课,中午去食堂吃完饭就赶紧写了第一章送到,等到了周末,就可以早点更新,爆发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风雨之后见彩虹 这大雨连下了数日。 终于,像是上天恩赐一般,总算是结束了。 紫禁城里。 御马监张昭田已是焦头烂额。 他巡视了各宫,各宫的损失俱是不小。 谨慎殿塌了,这是极严重的事,毕竟这还是在重新修葺之后,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其他各宫,所需修葺的地方,也是不少。 这木质的殿宇,最怕的就是暴雨,且还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骤雨,他虽为御马监的太监,却因为是宫中的二号人物,可宫殿的修葺,却大多时候,是他负责的。 张昭田焦虑不安起来,在统计了损失之后,更是吓了一跳,这紫禁城若要重新修葺,只怕又需数十万两银子。 张昭田脑子发懵。 而这消息,却很快不胫而走。 刘健大病初愈,却是急的不得了。 外间已有流言,说是大明宫出事了。 出事了…… 文武百官们都急了。 一连数日,都见不着陛下,天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大雨过后,天边多了一道彩虹。 可积水却没有退去。 许多的大臣,不约而同的聚到了顺天府,似乎只有在顺天府,才能打探到消息。 这顺天府尹看着刘公、谢公以及朝中诸公不约而同而来,却是哭笑不得,忙是道:“大明宫那儿,下官连催促了四拨差役去,三拨差役至今没有音讯,这已两三天了,也不见回来,还有一拨人,也是清早回来,他们说,河水泛滥,冲垮了桥,再加上暴雨,河水汹涌,寻常船只渡过去,风险太大,得雨停了再说。” 刘健还以为,顺天府这儿已有消息了,一听,面上却是忍不住失望。 其他人却都急的不得了。 刘正静和王不仕二人在其中,唉声叹气。 只不过,王不仕的面上,更显焦虑。 而刘正静,只是担心大明宫那儿,显得从容一些。 “诸公,诸公,听说御马监派了勇士营,预备去大明宫,还征用了几艘大船……” 有人飞跑进来。 刘健听罢,忧心忡忡的看了众人一眼,他是心急如焚啊,刘健道:“老夫也随着去。” 其他人听了,纷纷道:“下官同去。” 尤其是王不仕这样的人,上呢,担心君王,下呢,又操心着自己的房子。 那房子,十之八九没了,什么狗屁新城,该死的骗子。 刘健没有说什么,已是起身,众人一道,狼狈不堪的踩入了泥泞,一深一浅的,有的地方,大水竟是漫过了膝盖,这水里漂浮着无数垃圾,传出一阵恶臭。 众人倒是没有犹豫了,硬着头皮下水,出了外城,便更恐怖了,有差役预备了小舟,众官们纷纷登船,这一路,真是艰辛无比。 王不仕的内心……是绝望的。 想死啊。 他就想去看看自己的房子,看看那两亩地,现在……理应已泡水了吧。 当然,若是陛下遭遇了不测,那就真是糟了,更想死。 刘正静和王不仕,其实也是挺相熟的,他和王不仕同舟,便忍不住安慰他:“当初,王侍读就该壮士断腕啊,而今,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烦恼…” 王不仕低垂着头,身子蜷在舟上,咬着牙,眼眶发红,没做声。 刘正静便拍了拍他的背,还想安慰,可话说不出口。 这一行人自清早开始出发,一路几乎是跋山涉水,到了正午,距离大明宫,竟还远着呢。 倒是出城之后,与勇士营会合,在官兵的帮助之下,境遇好了少许。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昭田满腹心事,他和刘健还算相熟,此次是张昭田亲自带兵,因而前来向刘健见礼。 刘健看了他一眼:“听说谨慎殿塌了?” 张昭田颔首:“是……” 刘健心里苦笑,京里已成了一片泽国,朝廷不知需多少钱粮赈济,现在这宫里,怕又是…… “损失几何。” “若要修葺,至少四十万两银子……” 刘健:“……” 谢迁在旁,忍不住道:“即便是天灾,却何至如此,你自己向陛下交代吧。” 张昭田忍不住道:“这与奴婢何干,实是天灾,又非是人祸,再者,这么大的风雨,京里有哪一处宅邸是好的,这……这情有可原,二公,陛下对你们信任有加,请二公美言。” 刘健看着他,只是摇头苦笑。 张昭田做人低调,其实还算是个好宦官,至少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可是……美言……四十万两银子怎么来? 张昭田见如此,便忍不住道:“何况……奴婢想来,那大明宫现在只怕更加糟糕吧……紫禁城尚且受灾如此严重……” “休要胡言,赶紧出发吧。” “是,是。”张昭田也觉得失言,倒像是,自己盼着大明宫出点事一样,他方才实是情急,才口不择言…… ……………… 西山至新城受灾并不严重,虽也泥泞,因而一看到停了雨,方继藩便连早饭都没有吃,便往新城赶了。 新城那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 身家性命都丢进去了。 还指望方家能靠这个,吃个一千代人呢,若是出了什么事,因这三百年难一遇的天灾,而使新城受挫,往后,还有人买房吗? 朱厚照比方继藩更急。 他已算不清,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债了,倘若债主闹到了父皇那儿去,父皇非剐了自己不可。 二人匆匆打马至新城。 而新城这儿……放眼看去,一栋栋早已建了框架的房子矗立,早已修建好的部分道路除了一片狼藉之外,都还完好。 无数无处可去的匠人们,这几日都躲在搭建的房里避雨,现在眼看着天放晴了,便纷纷出来。 因为暴雨,所以到处都是吹断的树枝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碎石和草屑。 有一些脚手架倒了。 至于……积水…… 说也奇怪,除了小水洼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的积水。 于是乎,匠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 已经耽误了这么多日子的工期,这可不算工钱的,西山建业给工钱很大方,少干一日活,就少赚一日银子。 因此,所有人都主动开始对新城进行清理。 这新建的宅子里,虽还未开始装饰,可里头,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残破的痕迹。 一方面是这是完全的砖石结构,又动用了较为坚固的混凝土,再者,没有积水,需知积水对于建筑的破坏是根本性的,尤其是木质的结构,一旦泡上了几天,用不了多久,这建筑的根基,几乎便完蛋了。 何况,又因为混凝土的缘故,所以根基打的牢。 某种程度而言,其实空心砖也出了一份力。 这空心砖结构并不比实心砖要差。 不只如此,还更隔音,更容易保暖。 又因为较轻的缘故,虽有强大的外力,却不至出现整个框架的挤压变形。 而应付积水。 却是事先在新城规划的下水道出了大力。 虽是雨水极大,下水道也未必能承受这三百年一遇的暴雨,可毕竟雨水有了排泄的渠道,清早的时候,确实地面上还有大量的积水,可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赶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已排泄了个干净。 而又经过了匠人们一阵清理,转眼之间,这新城同时在建的上千宅邸和衙署,似乎毫无经历如此强风和骤雨的痕迹。 紧接着,六七万匠人、苦力,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人们重新开始搅拌混凝土,或是挖地基,又或者前去远处的窑炉里运输瓷砖、空心砖等建材。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道路的清理,反而使这纵横交错的新修道路焕然一新,那半月前铺就的沥青,经过一阵雨水清洗之后,竟如新的一般。 方继藩见没什么大问题,才长长松了口气,远处,是大明宫,大明宫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哪怕是那高耸的钟楼,也依旧傲然矗立。 朱厚照长长的松了口气:“太可怕了,幸好本宫最近积了一些德,如若不然,这新城若是出了岔子,本宫便只好以死谢天下。” 方继藩心里想,你是不会死的,毕竟你脸皮这样厚。 不过……方继藩心情也爽朗起来:“是啊,没出事便好,说实话,之所以如此,还是大家伙儿都淳朴啊,大家都是实在人。” 这是实在话,方继藩的利润极高,所以修筑道路和建宅子,可以不惜工本。 而这时代的匠人们,给他们一口饱饭,有了点儿薪水,他们便感恩戴德,自觉地这是好日子,来之不易,都肯下苦功夫。 自然,也离不开一批西山书院下设的工程学院的生员们死脑筋,他们几乎都是按图施工,监督起来,也还算给力。 毕竟……生员嘛,还没有学会坑蒙拐骗呢。 说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是进入了新城,随即招募了一批工头和生员,开始布置起接下来营建的章程,如此浩大的工程,可是决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要组织起六七万人一道干活,谈何容易。 方继藩对着图纸,一面托着下巴,开始听取了生员们的汇报,大抵是这一次大雨之后的损失。 …………………… 第二章送到。 第八百三十八章:知耻而后勇 这生员大抵的记录了这一次暴风的损失。 因为事先有准备,到了暴风之前,许多建筑材料便已收了起来。 唯一的损失,也就是一些半完工的地方,还有一些清理的费用。 经过了一上午的统计,生员道:“师公,而今需修葺,至少需两万两银子……” 两万…… 朱厚照要窒息了。 银子啊。 自己现在还欠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也有些恼火:“这么多,还让不让活了?” 生员惭愧的道:“是学生们没有办好,原本有不少不必要的损失,却因为经验不足……下一次……” “还想有下一次,两亩地就这么没了,我方继藩才几十万亩地,有你们这么多糟践的吗?” 生员脸都变了,其实他心里挺惭愧的。 真的很对不起自己的师公啊,当初若是谨慎一些,何至于有如此巨大的损失,他眼圈红了,跪下:“是学生的错,学生万死,学生愧对师公教诲,学生不是东西!” 在西山,师公就是一切,是他们的开山鼻祖,师公的脾气,早就在西山书院内广为流传。 西山的生员都是骄傲的,在西山,哪怕你考上了二甲的进士,那也是师公的耻辱,根本抬不起头来,没有名列一甲,便永远见不得人。 正因如此,在西山书院内部,几乎每一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比同门师兄弟们做的更好,不为别的,因为在外,他们都是骄傲的西山生员。 这生员拜下,磕头:“师公,生员知错了,以后一定悔改,请师公责罚!” 方继藩背着手,最近自己的脾气,可好多了,却是抬头,看着棚顶:“你们啊,真让我不省心,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将你们当孙子一样看待。” 站在一旁的刘瑾,有点懵。 好像……自己突然多了数百个兄弟。 他下意识的,取了一颗炒花生放进口里,嚼了嚼,压压惊。 这生员却依旧是痛哭流涕。 若是师公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便罢了,偏偏师公居然一副不惩罚的样子,一句将孙子看待,更使他心里暖呵呵的。 师公这样的待我,可我真是不争气,竟是让他如此的失望。 我常威,真是愧对师公,师门之耻啊。 他眼泪泊泊而出:“师公既不惩罚,学生也无法原谅自己,学生就跪在外头,跪上一天一夜,以此自省。” 说着,起身,毫不犹豫的走出了棚子,当着这工地上的匠人和苦力的面,眼圈发红,却是啪嗒的跪在了沥青路上。 沥青路上还是湿漉漉的,且都是细细的颗粒,扎在膝盖上,格外的疼。 其他在棚外的生员们本是一起来禀告。 一见常师兄跪了,个个面带惭愧之色,丢人啊,损失了两万两银子,实乃西山工程院之耻,如此苦大的损失,自己怎么还有脸面站着。 数十个生员,什么都没有说,纷纷到了常威身后,啪嗒跪在路边上。 他们纹丝不动,眼眶里雾腾腾的,深刻的检讨和反省,这耻辱,仿佛使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路过赶着车的人看到他们,也觉得奇怪,这些工程院的人,在这工地上,六七万号匠人和苦力眼里,可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啊,是他们带着图纸布置任务,催促工程的进度,检查工程的材料,和老匠人们一起改进工艺。 每一个生员,手里握着极大的权柄。 可谁晓得,现在他们却如此狼狈的跪在此。 迎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有生员羞愧的垂下头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 可常威却是昂起头,道:“都抬起头来,做错了事,还怕别人看吗?知耻而后勇,这是先生们教授我们的话,今日在此受罚,本就是让我们记住教训,将来想出更好的办法,不使师公忧心,不给书院蒙羞,都记着今日所发生的事,大家都抬头。” 于是所有人都抬头,哪怕每一双过往的眼睛,使他们难堪到极点。 ……… 棚子里。 朱厚照从里头穿过敞开的门,看着那些生员,忍不住道:“老方,算了,打一顿便是了,这么让他们跪在此,多耽误工期啊。” 方继藩低着头,心里早就原谅了这些生员。 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一向器重,这些人,真如自己孙子一般的金贵。 可此时见他们自行去面壁思过,心里也稍稍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不忍心责备这些孙子。 只是,心里却想,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也不是坏事,有了这一次惨重的教训,下一次才会带脑子做事,好吧,由着他们去吧。 方继藩一条条看过了方才常威送来的簿子,大抵,工程的进度,便心里了然了。 他坐下,喝了口茶:“锦州路即将修通,这是一条主干道,此路一通,这附近的土地,就该卖了,还有京杭路,也要预备开修……嗯,这关系着殿下的地。” 新城的所有规划,都以天下的地名来取名,譬如京杭路,这三环以内的路名,都以北方的城市为主,而三环至五环,则用南方的地名,主干道直接用布政使司的名字,次干道则用府县为名。 而方继藩之所以将这条路,称之为京杭大道,是因为,这天下,连接南北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京杭大运河。这条路的规格,将用最高的规格,道路直接延伸至五环。 如此一来,朱厚照的地,便有销路了。 方继藩道:“报价,也已经做出了,单单这条路,便需纹银三十万两。” “三十万,这么多!”朱厚照忍不住咋舌。 三十万两银子,就为了修一条路,朱厚照甚至怀疑,若是父皇知道,定会打死自己。 败家玩意啊。 “还有这些路网,嗯……宣府路、山海关路,还有辽阳路……这些次干道,也要修建,只怕,需百万两纹银,要随时开始破土动工,先将路修好,修好之后,再将官署不至在左右,比如五城兵马司,这东城兵马司可在这里,西城在这里……宁愿它们修建的边远一些,哪怕是在五环,也不打紧,还有……” 方继藩继续皱着眉。 朱厚照突然道:“老方,父皇这么多日子不见,这几日暴风骤雨,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 方继藩也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城,竟将陛下忘了。 他一脸发懵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去看看?” 朱厚照摇头:“不会出什么事的,本宫细细想来,若当真出什么大事,大明宫里肯定有宦官来禀告,还是不去看了。” 方继藩颔首点点头,有道理啊。 他随即眉飞色舞:“这样也好,众所周知,陛下乃九五之尊,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 一行人,几乎是跋山涉水,踩着泥泞,好不容易,有人看到了那高高耸立的钟楼,终于……松了口气。 大明宫,就在眼前了,再走几里路,就到了。 这一路来,足足三个多时辰,无数人几乎都虚弱了。 刘健累的不成,他大病初愈,实是身子撑不住,于是张昭田便命人用藤条编了个简单的藤椅,请刘健坐着,命人一路抬来。 至于其他人,就没这运气了。 这是让文武百官们,记忆犹新的一日,没一个人,几乎都已累的虚脱。 王不仕看到了钟楼,眼泪都要出来,此刻,他如鲠在喉,拼命的朝新城张望。 可是……新城还是有些远,看不清。 在自己面前,是积攒了很深的水洼,足以淹没膝盖。 他们都卷起了裤脚,只得乖乖的淌水而行。 这水洼地里,格外的滑,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倒。 正因如此,所以大家彼此拉着手,王不仕与他的同僚刘正静手握着手,刘正静不忍心王不仕如此样子,却又不好说什么,心里只是唏嘘,可怜啊,被那姓方的,骗去了一生的心血…… 王不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心里感慨,完了,距离新城不远,尚且淹成了这个样子,这新城……怕是完了。 至于大明宫……天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 他疾步而行,几次几乎要滑倒,都被刘正静扶起来,浑身都是烂泥,狼狈到了极点。 等慢慢的淌水行了一路多路,前头,便是新城的一个断头路。 可说也奇怪。 这沥青路面,居然还和新的一般,更神奇的是,一旦到了断头路,附近的水,几乎就不见了,无影无踪。 不过……依旧还有许多的烂泥,可没了积水,这道路一下子好走起来。 人们上了沥青路,想要入宫,本可以走近路,可那里实在太多泥泞和水洼,反而宁可走远一些,沿着沥青路经过新城再入宫,虽是绕远了一些,可是走在这路上,却是出奇的舒服。 以往还不觉得,可在今日,人们才意识到了,这样道路的可贵之处。 …………………… 第三章,还有。 第八百三十九章:完美无瑕 走在这路面,刘健下了藤轿,总算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样的道路,才该是人走的道啊。 想想这一路来的泥泞,实是不堪。 刘健心里这般想着。 一旁……那张昭田左右张望,奇怪,等到了这儿,怎么就没涨水啊。 真是怪了。 要知道,紫禁城里都涨水了,尤其是御园,淹的最厉害,那里有一处人工湖,人工湖的水直接漫了出来。 张昭田干笑:“这里的地势,有点高吧……” 他这样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这里的地势眼睛没瞎的人都看的出来,其实并不算高。 沿着沥青路,一路前行,便看到了那久违的棚子。 更可怕的是,当所有人四处张望,却是发现,这四周,竟有无数的匠人和苦力开始在忙碌。 那一个个已搭建起了框架的屋子,丝毫没有残破的痕迹,施工继续进行。 虽是离了沥青路,没有铺上花草、栽种树木的地方虽还满是泥泞,可是……没有积水。 张昭田越来越显得忧虑。 这什么情况。 这里为何没淹水。 这里……咋好像并没有遭遇暴风骤雨的痕迹。 看着匠人纷纷忙碌,似乎在这里……并没有因为暴雨,而产生什么伤亡。 一切都很宁静,宁静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新城本该就如此,好了,他们得赶紧干活挣银子了,万万不可耽误了工期。 “……”张昭田脸色极差,却见着沥青路边,有一行生员跪在此。 他们……这是做什么? 张昭田比任何人都要急,他三两步忙是上前:“你们,跪在此地做什么?” 常威只抬头看了张昭田一眼,或许,张昭田他不认识,可是这张昭田身后浩浩荡荡的官员们,还有他们头戴这着傻帽,身上一件件宫中钦赐的麒麟服、飞鱼服,常威却是再认得不过了。 常威不愿意惹麻烦,惹任何麻烦,都是给自己师公惹麻烦。 常威道:“因救灾不及时,在此反省。” 这是老实话。 张昭田一听,乐了。 果然,新城也遭遇大灾了啊,这就难怪了,难怪如此,一下子,居然心里舒服多了。 人哪,就怕比不是。 只是……这里像有遭灾的痕迹吗? 事实上,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左右张望。 哪里有灾了,哪座房子塌了,哪里有大水…… 怎么……瞧不见。 王不仕一脸茫然的看着四周,心里也满是疑窦,不对吧,不像有遭什么大灾的痕迹啊。 张昭田亟不可待的道:“遭灾,倒了多少屋子?” 常威摇摇头:“没有。” 张昭田又忍不住问道:“哪里淹水了……” 常威又摇头。 此刻,文武大臣们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竟是一个屋子都没有倒,一处都没有淹水。 若是如此,这就太过恐怖了。 要知道,现在京师,已沦为了人间地狱了啊。 不知多少人惨遭不幸,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沿途的惨状,触目惊心。 张昭田感觉自己要疯了,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 张昭田便冷笑:“呵……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张昭田的呵斥,常威面无表情。 他不惹事的,可是并不代表他怕事。 他是西山书院的人,西山书院,还真没有孬种。 常威一直以自己西山书院生员的身份而自豪,这种深入骨髓的自豪感,哪怕是见了进士,他也未必就看得上人家。 西山书院的治学,历来苛刻,这养成了每一个生员,都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心里怀着的,是要学好文武艺,造福天下的念头。 他们虽不对别人苛刻,可是对自己,却有极高的要求。 诚如常威的恩师们哪怕只是考了二甲进士,也没法儿抬头做人一般,在常威心里,自己哪怕是没有做好最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失误,都是一件令自己觉得耻辱的事。 跪在这儿,是他自己惩罚自己。 他便是希望,借此机会,警醒自己,以后万万不可产生一丁点的疏忽和大意。 可现在,面对张昭田的冷笑呵斥,他却是昂着头,风淡云轻的看着张昭田,面上,从容不迫,无论你是谁,我常威,西山工程书院的生员,容得你呵斥吗? 张昭田见这些生员纷纷用一种漠视的目光看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尴尬。 他忍不住道:“你,你……这里既没有房子塌了,也没有积水,你却何故说什么遭灾,你这是在耍弄咱吗?” 这个疑问,刘健心里在问,其他人的心里也在问。 急死了,这新城,到底哪里遭灾了啊。 常威想了想,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在搭理张昭田。 而是起身,朝刘瑾作揖:“见过刘公。” 刘健朝他颔首。 常威则从容不迫的道:“此次新城遭遇了疾风骤雨,事先虽有准备,可依旧还是延宕了工程不说,还有大量混凝土、脚手架、工具,因为没有及时转移,因此受损,损失已计两万两纹银,如此巨大的损失,本是可以避免,若不是学生们疏失,绝不至如此……” 损失计两万两……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是人话吗? 张昭田的脸色,已变了。 要知道紫禁城,就已损失了四十万两啊。 至于内城和外城,其损失,几乎已到了无以数计的地步,天知道有多少,说是两百万两以上也不为过,还有无数人畜的损失,更是无法计算。 张昭田脸色蜡黄。 完了。 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陛下势必震怒,肯定要严查……而自己…… 他竟一下子,仿佛浑身没有了气力,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上蜡黄,双目无神。 “你说什么?”有人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几乎是一把揪住了常威的衣襟:“你的意思是…………新城根本没有受这一场暴雨的影响?” “有啊,学生不是说了,损失了两……” “不,你的意思是说,老夫的房子还在,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这是当然!”常威一脸无语的看着来人。 这人正是王不仕。 王不仕身子在颤抖。 常威却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神经病啊你。 当然,在西山,是没有人骂人脑子有问题的。 因为自己的师公,恰好有脑疾,所以在西山内部,人们从不议论别人的脑子。 常威道:“这新城,为了建造,都是最高的规格,所用的材料,以及设计,无一步精,不说这地面上,就说这地下吧,有专门的排水渠,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许多地方,用的是缕空的砖吗?若是有水,水自然流入这缕空砖的缝隙里,很快便被这排水渠排出去,这一次雨下的是大了一点,可也没多大关系,以往的宅子,哪怕是用砖头砌的,却多是用糯米作为粘合,外头再涂一层白灰,一旦遇水浸泡,外头的墙皮就泡烂了不说,那糯米遇水久了,也就散了,极不牢固。” 顿了顿,说起着建筑的问题,常威如数家珍。 文武百官们,却是鸦雀无声,在常威面前,他们就是小学生。 常威又道:“可在这儿,咱们砌砖,用的是空心砖,这空心砖的好处,多着去了,不只保温、隔音,将来通了暖气,可将热气尽力维持在宅里,而且,因为砖头不笨重,所以哪怕遭遇了疾风骤雨,对于墙体,也不会有太强的挤压。嗯……力的作用,你知道吗?就譬如这高楼,沉重的砖头一层层码上去,堆砌在上头的砖,也是重若千钧的,这么沉重的力量……会产生挤压……” 见众人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常威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晓得,效果很不错,他又道:“何况,还是用混凝土粘合,不只如此,外头的墙皮,还要先涂抹一层混凝土,所有的梁柱,沉重的墙体,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若是风雨都能吹倒,师公早将我们打死了。” 王不仕身躯颤抖。 这意思莫非是……这新城……不但住的舒适,而且可以无惧风雨。 这……这……自己的宅子不但还在。而且,还是好宅子啊…… 想想自己在内城所租种的地方,经历了一场风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里的沉重,一下子松懈下来。 他忍不住感慨道:“这方都尉,居然严厉至此,将这宅子,做的这般的好,竟还对你们这般的苛刻……” 常威奇怪的看着王不仕,忍不住道:“师公不曾对学生苛刻。” “还说没有,根本就不曾遭灾……竟还如此对待你们。”王不仕咬牙。 常威却是微笑:“看来,诸公是有所不知了,这并非是师公的本意,师公将我,当亲孙子一般看待,怎么忍心,罚我呢。只是……这一次,确实有巨大的疏忽,学生虽只是西山书院区区一个小生员,可西山书院的人,历来只做到最好,学生的恩师、师叔,还有师兄弟们,哪一个,不是完美无瑕,而学生离他们相去甚远,心里甚是惭愧,自当惩罚自己,唯有如此,才能谨记着这教训,这与师公无关。” 第八百四十章:涨价了 “……” 众人愕然的看着常威。 常威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功名,至多也就一个秀才。 哪怕将来他能中进士,又如何,不还得从小小的庶吉士和观政士做起吗? 而能站在常威面前的人,从内阁首辅、次辅,再到御马监的掌印,哪一个,地位不是和他千差万别。 可常威哪怕是在他们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出一股子骄傲。 这种骄傲和寻常狂生的傲慢全然不同。 他的骄傲是内敛的,是对自己,而并没有针对其他人的。 他自认自己是西山的生员,所以他骄傲无比,可这骄傲,却是绝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瑕疵,他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是一丁点的疏忽,在他看来,都是无法原谅,是一件引以为耻的行为。 后世,总有一群因为考了九十九分而捶胸跌足的家伙,虽然人家还是考了第一,在旁人看来,这家伙是在装逼,是脑子有问题,是个书呆子。 却殊不知,对于人家而言,人家压根就不屑于跟你们这些学渣去比,考不考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失了一分,而这一分之差,就足以让自己惆怅饮恨了,装逼?不存在的,跟你们,有装的必要吗? 西山书院的许多生员,都是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刘健,都忍不住意动。 西山书院,真是一群怪物聚集地啊。 而自己的儿子,也在此书院,哈哈,与有荣焉。 那张昭田却已是失魂落魄,欲哭无泪,倘若这常威因为有一丁点的损失,都自请处罚,那么……自己还有救吗? 王不仕已是大喜过望,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说的好,说的好啊,不错,这建宅子,就如治大国,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当精益求精,方才不失为圣人门下。” 这一顶高帽子戴下去,仿佛就在说,大家都是圣人门下,要有良心啊。 王不仕满面红光,乐了,不断的点头,靠谱,那方继藩,还是颇有几分良知的,此前,看来多有错怪。 罢了,原谅他了。 可那侍学刘正静,脸色就有点不太对了。 似乎棚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便见方继藩和太子联袂而出。 众人一见朱厚照,忙是行礼:“见过殿下。” 朱厚照只背着手,见这些家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京师怎么了,诸卿怎么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 刘健等人面一红,说来,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刘健只好道:“连续数日下雨,京里已经涨水,此雨数百年难一遇,京师……已是屎尿横流,大水及膝……沦为了人间地狱了。” “这敢情好啊。”朱厚照笑了…… 方继藩忙是偷偷掖了掖朱厚照的袖摆。 朱厚照才醒悟过来,憋着笑,却是露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这样啊,本宫……很遗憾……这个……这个……这么多百姓,岂不都受灾了,损毁了很多的房屋吧。” 刘健忧心忡忡,道:“是,宫里,谨身殿塌了,御湖和护城河涨水……紫禁城里,一片狼藉,内城的宅邸,损失也是惨重,还有不少道路……至于外城,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朱厚照背着手,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如丧考妣的低着头:“真是……难受啊,我心里难受。” 朱厚照便也低着头:“是啊,本宫心里难受的很。” 刘健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家伙怪怪的。 朱厚照才道:“没有想到,京师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这个……这个……嗯,算了,本宫太难受,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是来觐见陛下。” “噢。”朱厚照道:“正好,本宫和方都尉,也要去见驾,同去,同去。” 看着这些个忧心忡忡的臣子们,朱厚照心里却是乐了,他就喜欢看着别人狼狈的样子,哪怕是刘师傅,也是一副不堪的模样,这就更有意思了。 朱厚照举步,预备要走。 突然,有人道:“太子殿下、方都尉,这新宅……呵呵……臣倒是想买一栋。” 说话的乃是侍学刘正静。 刘正静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将房退了,现在看来,还是新宅好。 也罢,就当亏了利息钱吧,重新借贷便是。 朱厚照眉毛一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看着百官之中,许多人一脸渴望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咳嗽一声,刚要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在旁却是老实巴交,一脸忠厚的道:“新宅……怕是暂时规划之中,还没有新的供应,倒是有一些尾楼,要抢。” 这些尾楼,正是淡出刘正静这些人退的。 “好的,好的。”刘正静笑吟吟的道:“明日,下官就带定金来,尾楼便尾楼,没关系。” “不过……”方继藩脸微微一红,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身俱道德感,因而………他踟蹰再三道:“近来,因为原材料波动,市场前景看好,以及天气转暖,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内需市场急剧增长,人工暴增,土地市场供应紧缩,以及购买力的……” “……” 刘正静等人,都伸着脖子,耐心的听着。 可是……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啥意思来着。 刘正静面带微笑,这方都尉,真会说笑啊,他说话有时挺可爱的,虽然有时,性子是暴戾了一些,可瞧他在新城上的作为,似乎是真有良心,哈哈,就是有时冒出点生涩难懂的话,当然,年轻人嘛,要理解,要大度。 刘正静笑吟吟道:“方都尉,到底想说什么,还请告知。”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呢。 方继藩才道:“这个……涨价了……” 涨……涨价了! 刘正静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坐地起价啊。 要不要脸。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很不自然。 事实上,和他一样,脸色不自然的人很多。 有这么涨的吗,你当你家的地和房子是金子做的? 方继藩难为情的道:“也不过,暴雨之前,是一万三千两,现在,是一万九千两,也才多了六千两……” 刘正静的心……突然像被刀剜了一下。 他买下那套房时,是花了一万一千两的,虽说市场上,是涨到了一万三千两,可实际上呢,当时因为质量有问题,人们议论纷纷,所以,是有价无市,他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五亩地用原价退了回来,想要及时止损。 可现在,和他的一万一千两相比,价格何止是暴跌了六千两,这是八千两,臭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相当于,当初退回了五万五千两银子,可他要重新买回原来的宅子,得准备九万五千两,不错,刘正静是世族,家大业大,在老家,整个府,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可是……他也承担不起这中间四万两银子的差价。 刘正静几乎要晕过去。 才几天,就亏了这么多。 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挣来这么多的财富。 他忍不住脸色阴沉下来。 其他大臣,也都怒容满面。 一个个恨恨的看着方继藩。 其实连朱厚照,都有点懵,老方……这……太狠了吧,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哼,这么贵,谁会买。老夫不信,有人肯舍得花这个银子。” 刘正静冷笑。 方继藩苦笑:“若是想便宜,可以偏僻一些,从这里朝南五里地,同样的宅子,我给你报价八千两一亩,如何?” “……” “若是再远一点,从这儿向南,十里地,我做主了,三千两!刘侍学啊,你也不想想,你要买的宅子,要蒙学有蒙学,要医院有医院,边上还有大戏院,大明宫只在咫尺之遥,不远处,未来的中城兵马司,就在附近,这……不值这个价,那你索性,回京里买吧,内城内两三千两就够了,外城,一两百两,有的是这样的房子。” “……”刘正静了脸色惨然。 黑……真的很黑。 回京师里买? 开玩笑。 这一次京师沦为了人间地狱,倘若没有新城,倒也罢了,那是天子脚下,现在被大水淹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朝廷也会花费大量的钱粮,进行修葺,砸锅卖铁,也会将京师恢复如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陛下都已到了大明宫,将来无数的部堂和官署,都将布置于此,这一次大暴雨,已证明了京师就是个容易受灾的无底洞,年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粮维护,朝廷还舍得,花银子丢进旧城的修葺中去吧? 十之八九,是勉强修葺一些地方,其他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一旦朝廷投入的资源不足,大水哪怕退了,那旧城的房价,还不知暴跌到哪里去,更不知破落到何等地步。 刘正静又不傻,这个道理,一想就能明白。 哪怕是打开户部的账本,每年对街道和宅邸的修葺,以及宫中的维护,花费了多少,一眼便知。 所以……从前他们,或许还有的选,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诚实可靠小郎君 那张昭田听了,已是肝胆俱裂。 他乖乖出班,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啪嗒跪下:“陛下,谨身殿……塌了……除此之外,御园那儿……” 他不敢继续说下去,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愕然,随即,忍不住怒道:“不是刚刚修过的吗?” “奴婢万死。”张昭田面如土色道:“想来,想来,可能是……可能是……因为新修,还不牢靠……” 弘治皇帝面色铁青:“若需重新修葺,要花费钱粮几何?” “……”张昭田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其实他想报低一点数目,可他明白,这事儿,是瞒不过萧敬的,便战战兢兢道:“四……四十万……” “啪!”弘治皇帝拍案。 怒了。 朕的内帑,是留给自己儿子……不,现在是留给自己的孙子的。 四十万…… 这紫禁城,几经修缮,不过老建筑,隔一些进行修葺,实属平常。 就如数百年之后,人们所见的紫禁城,绝大多数,也都是进行过整修的。 从皇帝至今,百年来,紫禁城没有进行修葺,根本是没法儿住人的,可问题在于,花费越来越大了。 现如今,刚刚修完,又重新,此前的银子,白花了? 弘治皇帝怒视着张昭田:“此前宫几经修葺,都是你这奴婢主持的,而今,出了此等事,命有司核实吧。” 弘治皇帝瞥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经心里乐开了花。 他和张昭田,在这宫,一个是司礼监秉,一个是御马监的掌印,二人虽在宫保持着表面的平和,可实际上,多少对对方有些忌惮。 不过萧敬聪明就聪明在,他除掌司礼监之外,便是揽住了东厂,至于其他需要过大量钱财的事,他是绝不去碰的。 张昭田不一样,他自认为,这都是肥缺,仗着自己御马监掌印的身份,处处染指。 你看,现在倒霉了吧。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陛下,奴婢自当会彻查,不过张公公,想来,没有陛下想的这样糟糕吧,这些年来,他办勇士营,可是尽心竭力哪。” “……” 这不说还好,一说,弘治皇帝顿时想到了什么。 现在在彻查张昭田,而御马监掌着勇士营,勇士营乃是宫的武装,可谓是禁军的禁军,专门用来保护皇帝的,张昭田染指了勇士营这么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过失,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弘治皇帝面上阴冷。 别看他对大臣们很宽厚,可是对宫里的人,凡是有不规矩的,往往决不轻饶,他淡淡道:“革去张昭田御马监掌印,命神宫监掌印太监暂领其职。勇士营上下,也要查一下,先将他们调离,命四卫营暂时拱卫大明宫。朕心寒哪,一个大雨,冲出了如此蠢虫,这样的人,还掌握着勇士营,这勇士营里,又有多少人……和他沆瀣一气呢?” 张昭田几乎要晕过去。 萧敬又乐了,却一副沉痛的样子道:“陛下对张公公想来有什么误会,奴婢以为……” 张昭田听萧敬还要为自己‘辩解’,也是服气的,这哪里是辩解,这是往死里的黑啊,他倒也是个霸气的人,此时忍不住道:“萧敬,你拉倒吧,就算要咱死,也给咱一个痛快!” 萧敬:“……” 显然,萧敬没有意识到,张昭田会如此‘英雄’,这倒反使自己尴尬了,他便堆着笑,没有在做声下去,只是那目光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狠厉。 对刘健,他不敢得罪。 对方继藩,虽然和方继藩有些矛盾,可这……毕竟还在可控范围之下,就算记了一点小仇,那也无碍。 可对张昭田,只要抓住了会,那定是痛下杀。 萧敬能成为东厂督主,可绝不是浪得虚名,那也是能将人整到死的。 毕竟,和宫外之人的矛盾,至多,也就是意气之争,你不给咱脸,咱哪怕心里不舒服,可咱又不能将你怎么样,算了,想开一点吧。 可张昭田不同,同行……是冤家哪,不整死你,整谁? …… 弘治皇帝厉声道:“滚出去!” 这一次,真的气着了,银子啊…… 他坐下,又露出了威严的气度:“新城如何?” 这百官们,个个战战兢兢,这一次灾情受损不小,张昭田是被杀鸡儆猴了。 朱厚照出来:“父皇,损失也很惨重。” 方继藩站在班,心里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还有闲心和陛下开玩笑,果然……不知死活。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也难看起来。 新城的官署,可都是朝廷拨付了大量钱粮让西山建业来承建的,怎么……也没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受损几何。” 朱厚照哭丧着脸:“要修复,只怕需十万两银子……” 咳咳…… 殿,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朱厚照沉痛的道:“父皇,西山建业,为修各处官署,还有修通新城道路,花费巨大啊,如今遭遇如此天灾,儿臣在想,父皇是不是从内帑里,拨付出十万两银子来,好使这官署可以继续营建下去,如若不然,儿臣只怕……只怕耽误了工期不说……”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挺舒服的,十万两,似乎……低于自己的预期。 而且太子说的有道理。 已经让方继藩修新宫了,现在遇到了天灾,难道这个,还需方继藩来承担,若是如此,就当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而且大明宫修的很好,这一场大灾,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正待说什么,却见刘健等人,脸色惨然。 造孽啊。 方才,刘健等人可是问过了常威,常威真真切切的说,损失是两万两银子,不过那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还在棚子里,显然是没有听到。 可现在,殿下如此真真切切说损失十万两。 这是诈骗啊! 众臣既是无语,又不敢说什么。 便个个苦瓜相。 据说还有传闻,太子殿下欠了坊间许多外债,却不知是真是假。 沈也在人群之,他想死…… 这是自己女婿啊。 欠了自己银子至今没动静不说,他还能如此堂而皇之,跑来说瞎话,瞧他情真意切的样子……哎…… 悲剧啊…… 弘治皇帝见状,似乎也觉得不对。 于是脸冷下来,厉声道:“到底损失几何?” 朱厚照吓了一跳,他有点懵,十万两多吗? 他战战兢兢:“其实是八万。”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见众臣之,竟好似有人隐隐比了一个指, 二! 弘治皇帝冷笑:“累教不改了是吗?” 朱厚照咳嗽:“其实,两万两银子,也是可以修葺的,父皇,儿臣就是想多给方继藩一点银子,想让他将这宅子,修的好一些,儿臣知错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也是服气了。 只是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再理会朱厚照,却是凝重起来:“朕思来想去,现在正在营建新城,无论是紫禁城还是内城和外城的修缮,还是能省则省,免得,这新城和旧城,两头无法兼顾。” 说罢,他感慨道:“还是新城好啊,这新城,受此疾风骤雨,几乎没有遭灾,可见,朕的大明宫如此,新城亦如是也,可见,这新城的修建,实是必要。所以……对于旧城,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也未必需花巨大的价钱,使其完好如初。大抵……使百姓们得到便利就是了。至于紫禁城,此祖宗之基业,谨身殿,不可不重修,规格,暂定吧,工部先拟一个章程,还是朕那句老话,能省则省。” 果然,如所有人猜测一般。 没有新城,朝廷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都得将该修的地方修起来。 可现在呢,陛下似乎已经无意回紫禁城了,既然连对谨身殿这般重要的殿宇,尚且是能省则省,那么其他要用银子的地方,国还敢拨太多银子吗,马马虎虎,糊弄过去便是了。 无数人心里泣血,寻常百姓家可以马虎,可非富即贵的人,怎么可能马虎呢,马虎了,还要华宅吗? 这内城……看来房价还得暴跌,以后若说自己住在旧城,都丢不起这个人了。 这新城的房,不买也得买,因为你连租都租不着。 造孽啊。 方继藩面上一副诚实可靠之色,忙是出班,道:“儿臣营建新城,将其建好,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现在陛下竟将儿臣本该做的事,如此夸赞,儿臣,实在是愧不敢当,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连连点头。 这方继藩……说他有良心,还真是有良心,连自己都以为,这家伙可能偷工减料呢,谁晓得,他竟可靠如此。 弘治皇帝道:“若是人人如你这般,朕何虑之有?怪只怪连朕身边的人,竟都如此……”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显得惆怅:“你,好生办差吧,新城的营造,朕统统托付你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定军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吩咐儿臣做的事,儿臣便是没了性命,都要做到底。” 他顿了顿,又道:“儿臣办事,陛下放心便是,那两万两银子的修葺费用,儿臣以为,陛下还是别给了,儿臣总能想尽办法,筹措出来,这新城,关系着大明基业,想当初,皇帝在北京城营建新宫,迁都北京,以至至今,人人歌颂皇帝的功业,今日陛下迁居于此,亦不失为雄主,儿臣能为此添一份力量,做梦都是笑着的。” 当然是做梦都笑着的。 分分钟不知多少银子上下。 咱们大明贵族、官员、世家、老财、乡绅,自打洪武皇帝起,就开始一罐罐的攒银子,他们有的是钱啊。 就算没钱,不是还有西山钱庄嘛,可以借哪。 弘治皇帝很是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可以看出,方继藩的面上笑容的真挚。 这家伙……忠心二字,是没的说的。 弘治皇帝颔首,左右四顾:“诸卿,都要以方继藩为榜样。” 刘正静等人,急啊。 这内城,算是没得救了。 今日回去,多少人会赶着明日去买新城呢? 更可怕的是,今日陛下一番话,已是摆明了,从今日起,到往后不知几百年,这大明朝的核心,都会在这大明宫,会在这新城。 再加上这新城的房价连涨,天知道到时还抢的着抢不着房子。 只要房子还在涨,又会有多少,哪怕是没住在新城的人,都会尽力在此置产。 何况,表面上,房价好似高不可攀。 可自西山钱庄借贷起,其实,这首付,不过两千两,而舍得在这附近置产的人,是出不起几千两银子的人吗? 也就是说,以往甚至在内城都凑不齐银子的人,现在在这房价高不可攀的新城,却可轻松筹措出首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今夜,看来不能回去了,连夜让人回府,预备银子,今天……就睡在新城里,明儿清早,他只要开卖,就买。 刘正静这些人,其实已经顾不上痛骂这该死的房价了,前提是得赶在涨价之前,将房子买了。 …… 王不仕心里也震撼了。 他脑子里疯狂的计算。 瞧这架势,怕还有可能涨啊,自己还能筹措出首付吗,得想想,得再想想,怎么筹,去哪里筹……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赞了方继藩一通,今日,似乎也没什么可议之事,现在,救灾善后要紧。 于是众臣只好告退,朱厚照要走的时候,弘治皇帝留住他:“太子等一等。” 朱厚照吓了一跳,脸色惨然,看着无数人潮远去,方继藩早就溜了,眼一花,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朱厚照看着这武百官纷纷散去,心瞬间凉凉了。 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他:“地上凉。” 朱厚照摇头:“父皇,地上有地暖呢,暖和,儿臣习惯了,喜欢这么跪着。” 说着,朝弘治皇帝谄媚的笑。 弘治皇帝居然和颜悦色:“你呀,这么大了,说有出息,那也有出息,可是性子啊,总是不改。”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还是起来吧,别弄的朕好似是凶神恶煞一般,朕是你的父皇……” 弘治皇帝在说到此处时,磕了磕案牍,加重了语气:“你我父子,又非是仇寇,何至这般,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朱厚照便赔笑着起身:“父皇,这是儿臣对父皇的敬畏,并非是老鼠见猫。” 弘治皇帝摆摆:“好些日子没见了吧,你呀……都来了宫里,就急着要走,没规没矩,噢,朕正好,有件事,想要交代你办一下。” 朱厚照忙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的曾祖母,还有你的母后,近几日都在听戏,你是后辈,不能光顾着成日游好闲,这几日,好生陪陪她们,听听戏,这是孝心,知道了吗?” 朱厚照乐了:“这敢情好啊,儿臣这就去。” 说着,立即跑的没了影子。 …………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的身影,苦笑着摇摇头。 一旁,萧敬依旧是笑吟吟的。 弘治皇帝渐渐收了笑容,脸色阴沉下来:“张昭田的事,朕越来越觉得蹊跷,只怕,这背后,是一桩大案,这紫禁城,自朕登基以来,便已修葺了次之多,每一次,花费都是不菲,萧伴伴,此案,你要抓紧。” 萧敬和颜悦色道:“奴婢和张昭田,说起来,当初都是一起伺候陛下的,奴婢真无法想象,他会背着陛下,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奴婢一定秉公而断,倘若无罪,奴婢正好为张公公洗脱冤屈,可若是有罪,奴婢……诶……奴婢也是心疼啊,他也算是晓事的人,怎么就……就……堕落至此呢,陛下对他何等的信任啊,御马监都给他了,这银子,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他贪着,有什么用。真如此,做奴婢的,只好以死谢罪了,奴婢定饶不了他,这非是奴婢对他无法原谅,而是……要告诫这宫上下,甚至包括了奴婢自己,这做奴婢的人,万万不可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张昭田就是榜样,从此之后,大家伙儿啊,都收收心,只侍奉着皇上。” 弘治皇帝还算是宽厚的人。 张昭田伺候了自己半辈子,当真说要弄死他,还真未必忍心。 可萧敬沉痛的一番话,却令弘治皇帝有了警惕。 不错,宫里出了一个张昭田,可是,下头又有多少张昭田呢。 这是宫,是有规矩的地方,若真有其罪,只将其打发去孝陵守陵,其他人会怎么想,那些不规矩的人,会畏惧吗? 挥泪斩马谡?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颔首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 萧敬道:“陛下圣明。还有一事,奴婢以为,勇士营,事关重大,而神宫监的掌印,暂领御马监,奴婢生怕,他镇不住。” 弘治皇帝想了想,这神宫监,在十二监位次并不高,而掌勇士营的御马监,却是宫除司礼监之下的关键地方,他看了萧敬一眼:“那你就费费心,暂领着吧。” “奴婢遵旨。”萧敬没有怠慢,萧敬的心里,踏实了。 这下子,自己在宫的地位,算是彻底的稳固了。 当然……他想暂领御马监,却绝非只是想要巩固地位这样简单,这一次,却是要送太子殿下一份大礼,毕竟……陛下信任,还不算,这太子殿下,最近似乎对自己有看法哪。 ……………… 方继藩自宫里出来的时候,瞬间就被围住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乌压压的人,干啥,要打人? 为首的乃是刘正静,刘正静道:“方都尉,方才的话,你算数吧。” “什……什么话……”方继藩见他气势如虹。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我方继藩也有是人畜无害小白兔,而刘正静这样的人,也有是大灰狼的时候。 “当然是买房的事,明日房子不会涨,老夫非买不可。” 方继藩汗颜:“何必呢,各位,就因为一个房子,你们就这般?大家同朝为官……不应当多谈一谈,对陛下今日一番话的感受,不该多想想国计民生,不该多琢磨琢磨,怎么样才能使陛下无忧吗?我方继藩……” 可刘正静这些人,却显得很狰狞,眼睛都是红的:“少来这一套,房子有没有?” 这些人,气势很骇人,完全是一副,要和你拼命的架势。 有人甚至捋起了袖子。 方继藩顿时想起,史书,那一幕幕被群臣殴打而死的倒霉家伙。 方继藩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眼里带着纯真的笑容:“有,统统都有。” “哈哈……” “哈哈……” 大家都笑。 刘正静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明明给这家伙痛宰,都已是浑身千疮百孔,流了好多的血呀,可自己竟还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既视感呢? 人哪…… 心里感慨…… 方继藩却已经趁着大家松懈,溜了…… ………… 仁寿宫里,戏台子上,《定军山》终于落幕,那武生的一花枪,耍的朱厚照连连叫好。 他一面磕着蚕豆,一面乐不可支。 太皇太后总算松口气,道:“来,来,将曲目来,下一场,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也乐了,笑吟吟的。 朱厚照却是道:“不能啊,曾祖母,这《贵妃醉酒》,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的,真是讨厌,还是这《定军山》好听,孙臣可喜欢了,方才这武生打的孙臣还没看够,再看一遍,再看一遍,来,去告诉他们,《定军山》!” “……”周氏和颜悦色道:“太子啊,都已经看了遍了,你听哀家的话,先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道:“你看看你,太皇太后喜欢看什么便看什么,你是来陪太皇太后,怎可喧宾夺主。” 朱厚照便不满道:“定军山好,定军山好。” 周氏无奈,只好朝宦官道:“去,定军山。” 说着,一脸微微嫌弃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第八百四十四章:凌罗者与养蚕人 那戏台上的人,已是吃不消了。 武生只好换人,以往这戏班子里,人们都抢着想要登台,何况还是在宫唱戏,可现在,大家却都是嗓子冒烟,几口茶都压不住。 随着那锣鼓一响,朱厚照便乐了。 不断的打着拍子,而后,老生诸葛亮登台,唱曰:“汉末分,干戈不宁,领人马,抵挡曹兵,要把乾坤定。” 一声唱毕,朱厚照激动的拍:“好,好……” 他回望一脸僵硬的太皇太后周氏:“快看,这是诸葛孔明……曾祖母,这孔明……” “知道,知道。”周氏颔首点头。 耐着性子,听完了《定军山》,太皇太后道:“哀家腰酸背痛,今日就听到此吧,太子啊,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过几日来。” 朱厚照意犹未尽:“不能啊,父皇说了,孙臣得在这儿尽孝,要多陪着皇祖母,孙臣若是走了,父皇要打的。” 太皇太后气的哆嗦:“他敢!哀家和他没完。你且回去,明日你父皇来问安,哀家正有事要找他说说。” 朱厚照还是依依不舍,勉强站起来:“父皇脾气不好。” “哀家脾气也不好。” 朱厚照这才道:“那孙臣告辞了啊,过两日,孙臣再来。” “去吧。”太皇太后和颜悦色。 朱厚照才兴冲冲的走了,还不忘回头,等出了仁寿宫,便见外头,有人猫着腰候着自己。 是萧敬。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您好呀。” 朱厚照背着,没理他。 萧敬便抢步上前:“殿下,奴婢有事儿请教。” 朱厚照没好气的道:“什么事。” 萧敬可怜巴巴的样子:“那张昭田,罪恶昭彰,他竟将陛下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蒙骗了,他是御马监太监,自掌了勇士营,这勇士营里,他买官卖官,勇士营早已糜烂了……” 朱厚照便喝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萧敬打了个寒颤,立即道:“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现在掌着勇士营,可练兵的事,奴婢一窍不通啊,而太子殿下,熟知兵法,对这练兵之道,更是清楚无比,奴婢在想,这勇士营……” “没功夫,滚!” 朱厚照说了一句,疾步走了。 “……”萧敬有点懵。 朱厚照出了大明宫。 天色已是极晚了,刘瑾还在外候着,这黑灯瞎火的,他一个人拢着袖子,或怡然自得的寻点东西吃,倒也快活。 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刘瑾忙是上前,行礼。 朱厚照只颔首点头:“走,回去。” “噢。” “你爷爷呢?” “他早回去了。”刘瑾道。 朱厚照又点头,骑上了马,可出了午门,便是新城,却见着新城里,却是无数亮光。 “咋回事?” “许多大臣留下来,连夜在此露宿。” 朱厚照一脸诧异:“想来,他们也很辛苦吧,说不准,明日还要入宫呢,又不远回家,否则来回奔波,跑这么远确实够呛的,露宿在此,确实是个好办法,至少免了奔波之苦,这样也好。” 朱厚照乐了。 他巴不得如此。 可刘瑾却是道:“殿下,他们……是来抢房的。” “抢房……” ………… 露宿在此的刘正静,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和衣而起,夜里,有些冷,看着远处,那无数的匠人,也是搭在棚里睡着,或许是白日太累,一个个打着呼噜。 这些匠人,哪怕薪水再丰厚,一个月,也不过几两银子吧。 几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实是不少了,可他们所营建的宅邸,却是随随便便,都是一万、两万两银子,甚至更高。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靠着他们微薄的这点薪俸,莫说一辈子,便是几辈子,也是绝不敢巴望在此住下的。 这地方,也绝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可哪怕如此…… 偶尔…… 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似乎已有人翻身起来,或是匠人带了妇人来,他们在自己的棚里窃窃私语,似在说什么:“今年挣了银子,岁末给孩子们添置几件新衣……” 他们……似乎对于当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哪怕他们从不知何为富贵。 更不知,他们所建的宅邸,多少人,心急火燎的用他们一辈子都见过的财富,上赶子在此熬夜排队,奉送出去。 可他们依旧很满足,哪怕只是顿顿能吃饱,孩子多添置几件衣衫,孩子能勉强送入学堂里,学会简单的读写,他们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天堂一般。 刘正静眼里竟有几分湿润。 曾几何时,自己挥斥江山,还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曾有过理想。 只是如今,宦海浮沉,那些记忆,早已蒙尘。 那棚子里,似又有声音:“多亏了朱恩公和方恩公,若非是他们,哪里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朱恩公……方恩公…… 刘正静现在只恨不得,提着菜刀将姓方的剁成肉酱,放一点盐,捏几许小葱,再置一片姜,将这厮炖了。 可他哪里会想到,那黑暗棚子里的匠人,竟叫此人恩公。 妇人道:“是,两位恩公公侯万代,若不是他们,咱们还不知死在哪里,从前总觉得,活着真难,有了上顿没下顿,灾年的时候,要饿肚子,到了丰年,老爷们却不肯将地拿出来种地了,宁愿荒着,也不肯租种,咱们一家老小,背井离乡,还以为要饿死、冻死,谁晓得……竟在此,能寻一口饱饭,你瞧,孩子们个头都高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才好……诶……” “好了,好了,赶紧去生火造饭吧……” …… “……”许多事,都是刘正静无法理解的。 在他眼里,如此丑恶的一个人,却成了无数寻常百姓眼里的救星。 刘正静低垂着头,沉默。 他皱眉。 黑暗很快过去,曙光初露,这光,如剑一般照耀大地。 可此时,刘正静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该死的一些人,偷偷摸摸的,竟已先到了售楼的棚子前站好。 有几个年纪大的,叠了几块砖,就这么坐着。 刘正静忙是跟了去,他位置不太靠前,有些焦虑。 昨夜留宿于此的人,本就有上百个。 可到了天亮,人就更多了,不少人是连夜赶过来的。 想来昨天听到了消息,听说新城无恙,价钱暴涨,都疯了。 来的,不少是京里的大户,还有为数不少的巨贾。 连夜赶路过来,个个狼狈不堪,人数竟已破千。 这一下子,所有人急了,大家推推搡搡,哪怕是寻常见了官老爷都畏惧的巨贾,也急红了眼睛,大家拼命推挤,可越是推挤,大家的心情却更显焦灼。 远处……无数的匠人和徒工们已开始做工,他们远远的看着这些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而今这狼狈样子,无法理解。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 甚至连北通州的富户,也得知了消息。 北通州乃通衢之地,商贾极多,人们纷纷涌来,为的,就是占有一席之地。 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看到这盛况,吓的咋舌。 今日……怕又要挨揍了。 他硬着头皮,高声大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挤,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挤什么挤。” 众人都在叫骂:“该死的方继藩,丧尽天良哪,和你方继藩有什么客气。” “这狗一样的东西……” 众人都是叫骂。 有人面红耳赤,一面推挤,却又一副恨不得要生吃方继藩的模样。 宅子是不得买,可这不妨碍他们骂方继藩这臭小子。 不骂,还留着过年? 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拍死他,已经很仁慈了。 王金元顿时没脾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引来一阵叫骂。 他只好命人直接准备契约。 先进了售楼棚子的人,里捏着西山钱庄的银票。 毕竟,大家不可能带着上千两银子来。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银子送去西山钱庄,换成银票,反正这些银票,西山建业是认的,这银票使起来,很方便,尤其是在大宗交易的时候。 “赶紧,赶紧,签字画押,交钱。” 棚子里的办公人员很不耐烦。 冲进来的人,显得很不甘心:“地在哪,我能不能先去看看,这么多银子,我总要看一眼吧。” “噢,那下一位。” “什么……什么意思……” “看?怎么看?”王金元在一旁道:“你倒是看看,后头还有多少人,我们哪有功夫一个个带着去看,你爱买就买,不买自有人抢。” “来,取一份舆图给他。” 一份舆图塞给来人,来人低着头,努力的搜寻,可事实上,他脑子是懵的,根本没功夫细看。 最终,乖乖的交了银票,那银票送上柜上的时候,他的心……是在淌血的,身家性命啊,这是自己身家性命啊,身家性命,换成了轻飘飘的银票,最后,一叠银票,又兑换成了一张轻薄的契约。 签字画押的时候,忍不住颤抖,似乎有点气不过:“该死的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第八百四十五章:天罗地网 虽是痛骂了一番。 可该付的银票,却已付了,钱货两清。 里捏着房契和地契,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出了棚子。 却引来外头无数人的目光,这目光之,竟是带着羡慕。 方继藩正午才敢来,早上肯定人多,会引起人嫉妒的,若是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理去。 一群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天天讲仁义道德的人,现在个个被折腾了一群狼,一群见了肉,便眼睛放着绿光的狼。 不得不说,方继藩现在成了弱势群体,见谁都不敢招惹,怕出事。 今日卖出去的地,有百多亩。 除了尾房,因为闹的太厉害,不得不又推出了六百亩地供应。 就这……还有人闹呢。 方继藩坐下,数着银票,这堆积如山的银票,实是一足以吓死人的数目。 两百四十万两。 这……只不过是首付而已,占了房款的两成,等钱庄放贷之后,剩下的八成银子,也将如数进入西山建业的账簿。 而西山建业现在的资金,已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哪怕就算是不卖地,也足够年之内,完成诸多建设了。 西山钱庄那里,因为房贷,也开始疯狂的吸储,毕竟,信用是建立起来了,发行的银票,也开始得到了无数人的认同。 就好像京里那些老爷们,起初的时候,为了买房,不得不将真金白银去西山钱庄兑换银票,一开始,他们心里是有疑虑的,毕竟银票这玩意,天知道到时会不会挤兑又或者是如大明宝钞一般,大规模的贬值。 可这种担心,在第一次尝试之后,渐渐的,也就能够接受了,自己数千两银子都可使用,那么兑换几百两,又算什么,何况,自己还欠着钱庄的贷呢,它能倒? 银票已经开始渐渐的广泛。 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就是十两的钞票上,印着朱厚照一身戎装的画像。 说实话,堂堂太子,骑在马上,持长枪,这……有碍观瞻啊。 一两银子上的人,就更惹人嫌了,方继藩面带微笑,羽扇纶巾,这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拿起来一看,就好似钞之人,在笑话自己是个傻瓜一样。 王金元笑吟吟的站在方继藩身边:“这一个月,存入西山钱庄的银子,有两千多万两,可借出去的借贷,却已超出了千多万两了,小人,看着心惊肉跳啊,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点儿不足了。若是发生了挤兑,可就糟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担心,真要挤兑,这京里上上下下,比咱们都还急,不过……眼下吸储是重点,得想办法,将钱庄的业务,推广至北通州、江南以及天下各地,想想看,这储蓄,可是给利息的……等于是他们借钱出来,让我们放贷给人买房,这些买房之人,非富即贵,他们断然不会断供的,且贷款的利润,也是丰厚,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王金元点点头:“小人唯一担心的,就是其他地方,不肯接受咱们钱钞,也不肯将银子,储入钱庄,毕竟……” 方继藩摇头:“他们会储蓄的,必要时,提高一点储蓄的利息就是了。你也不想想,以往,这么多银子,都被人私藏起来,这天底下,数不清的士绅,都是老财,有了银子就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或是埋起来,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有限。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说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了无数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新城房价暴涨,多少人将自己传承了数代的真金白银出来。 这市面上,如此多的银子开始流通,你想想看,物价,只怕要开始涨动起来了,物价一涨,他们有本事,继续将银子藏着,藏着,吃亏的是他们,他们不拿来买房,就得乖乖的拿出来储入钱庄,吃一点利息,否则,这银价日跌,一日比一日买到的东西少,我倒要看,是他们急,还是我急。” 王金元乐了。 其实一开始,这套路,他也不太明白。 可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一点里头的蹊跷了。 这里头每一个环节,都是环环相扣,新城、钱庄、大规模的招工、大规模的原材料采购、大量的人得到了薪水,需求开始无比的旺盛,银子疯狂的流通,物价攀升……这等于是,原先的一潭死水,在这一刻,彻底的活了。 继续还如从前那般的老财,他们的财富,只会日益缩水。 拿出银子来,储蓄了,还能回点本钱。 这银子若不拿来消费或者购置房产,就是一个天坑哪。 方继藩自是怡然自得,背着。 轰轰烈烈的良性通货膨胀已经开始,这是一张巨网,罩住了每一个人,将银子取出来,随便干点啥都好的人,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从前那些守财奴们,统统都进入垃圾堆。 想一想,方继藩都很激动。 可偏偏,方继藩又不是这些守财奴们的敌人。 哪怕他们再痛恨方继藩,他们还是需要方继藩的钱庄和宅邸来保值的。 陛下的寿辰,眼看着要近了,方继藩却是高兴不太起来。 因为似乎匠人那儿,还没有鼓捣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继藩也没办法,这种事,是催促不得的。 他只好乖乖回西山,新城是呆不得了,因为……即将推出来的房子,将突破两万两一亩的大关,若还留在此,迎接他的,将是数不清的鸡蛋。 据说一些江南的财主们,现在也闻风而动。 毕竟,突然京里这么多人修书回去索要钱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开了。 京师的物价开始上升,无论是无烟煤,或是声娱场所,哪怕是卖一串糖葫芦,人们也有感受。 几乎所有人,都是后知后觉,起初不觉得什么,接下来,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市面上银子太多了,且为了造房子,数不尽的匠人和流民汇聚在新城,这些人开始有了稳固了薪水,他们造混凝土,烧砖,烧瓷砖,还有涂料的作坊,以及数不清的配套作坊,他们也需吃喝,也有衣食住行的需求,比如从前的毛线,以往,都是京里一些殷实的人家去买,毕竟,这玩意价格也不低,至少和底层的百姓无关。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脱离了乡间的匠人和苦力,已经无法在如从前那般,男耕女织,要穿衣衫,怎么办,买!十几万人的需求,凭空的出现,毛衣的作坊一看,怎么办,扩建哪,同时,还需招募更多的人,可毕竟,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扩建就扩建的,于是乎,市面上毛线因为大规模的断货,价格……涨了…… 价格一涨,京师的所有人工都在涨,雇佣人需要更多的银子,不可能你连人饭都吃不饱让你干活,因而,不得不加工钱…… 这通货膨胀,已悄悄的,开始进入各行各业,最后,整个天下,都开始遭受了影响。 倘使京师的货物,价格比江南高,江南的商贾自会将江南的货物运送至京师贩卖,以图暴利,而江南自然也会出现货物的短缺,于是乎,结果可想而知。 可这通货膨胀,却是有益的,因为价格暴涨,反而使许多人,牟取到了利益,市面上货物稀缺,自然有人察觉到,原来生产,可以有如此大的利润,一群有真知灼见之人,竟也开始学着别人,尝试着去生产了。 生产就需更多的人,招纳乡下的流民,自然也就成了重之重。 方继藩却没心思管这京里的各种喧嚣,甚至揣着巨款来京,想要观望房市的老财,方继藩也不在乎,地是姓方和姓朱的,爱抢不抢,你们不抢,我方继藩正好,还留着过年呢。 他舒服的喝着茶,看着在方家庭院里的孩子们。 因为天气晴朗,所以便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进行户外活动。 一个个比之从前茁壮和高大了一些的孩子,背着,伫立。 可爱的小阿姨取出了地球仪,这地球仪是根据天下舆图制出来的,可以转动。 小阿姨里一根小棒子,点着地球仪的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众人稀稀拉拉的道:“黄金洲!” 小阿姨笑吟吟的便又点了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天竺!”孩子们争先恐后。 “大明在哪里?” “在那里!”无数人伸出小。 方继藩一口茶水要喷出来,大爷,那里是哪里,侮辱我方继藩智商吗? “哪里是京师呢?”小阿姨笑吟吟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卿举。 方继藩心里感受到了一股安慰,果然,像自己,一样的智商爆表。 这是啥,这是家族和血脉的传承啊。 小阿姨笑吟吟的看着方正卿:“现在,就让正卿来告诉我们,京师在哪里。” 方正卿背着双,他还穿着开裆裤子,乳牙冒出来,他道:“我知道朱载墨知道。” “……” 小阿姨极有耐心,目光落在朱载墨。 朱载墨才很大气的起身,到了地球仪面前,指了北京城的位置。 第八百四十六章: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 朱载墨所指的方向,就是京师。 那小阿姨见了,忙是鼓励:“殿下真是聪明。” “这不算什么。”朱载墨皱眉:“京师于整个天下而言,何等的渺小,在这舆图仪上,不过是区区一点而已,可它对于我们而言,又何其之大,这小小的庭院,在京里,也不过一点………所以,姑母和我的母妃,让我们学习这些,是要教我们知道,天地何其大也,所谓的天下,哪怕是如徐经一般,耗尽一生去求索,也未必能到达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角落。” 朱载墨想了想,继续道:“可若是不去见识见识,怎么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天材地宝呢,这便是徐师傅可敬之处。” 说着,坐回了自己的原位。 这番话,听着连方继藩,都有些吃惊。 这家伙,接受能力太强大了。 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妖孽。 小阿姨也微微一愣,他想不到,朱载墨会发表如此多的议论。 方继藩咳嗽一声,站起来,朝那小阿姨道:“你且去歇了吧,今日我来教授他们。” 说着,方继藩到了地球仪面前,坐下:“要去天涯海角,需要什么呢?” “需要车马和船。”小家伙们纷纷道。 方继藩道:“那么谁来告诉我,这船,怎么造,车马从何而来。” 孩子们都没吭声。 方正卿又举起。 方继藩恨不得解下自己的金腰带来,抽死这个智障玩意。 可毕竟还是自己生的,要冷静。 方继藩故意没有看到方正卿。 方正卿将小举得更高。 方继藩便道:“看来是没有人举了,这样啊,那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我们从先秦甚至更早之前,皇五帝时,我们的祖先,曾饮毛茹血,于是才有了遂人钻木而取火,神农尝百草,人要徒,远远不是禽兽的对,于是,才有了石斧,有了青铜,有了铁戈,有了弓箭,我们驯服了马,方才可日行百里……有了木牍,才有了周礼,礼教,方才可传遍天下,有了经史典籍。因而,世上万物,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人若是对其不珍惜,便是愚钝无知了。” “这舟船和车驾,又何尝不是如此,要造船,先要伐木,伐木便需更锋利的铁斧,斧头从哪里来,需要金铁,金铁想要锻炼,便需用夯土,堆砌出炉子,需要煤炭……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生无穷,其实……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 “远古之时,人们崇尚尝百草和取火,精通水利,以及能炼出百炼精铁的人,这些人,被我们称之为皇五帝,可当人们生活安定下来,便崇尚礼仪道德了,于是有了周礼,有了诸子百家,又有了圣学。可只凭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吗?我看不尽然,诸子百家,不过是建立在人们学会了治水,知道了如何精工细作,能够熔炼铜铁之后方才衍生而出。” “可见,天下的学问,不过是毛发,它们是依附于生产万物这张皮上的。失去了皮,倘若是人们饮毛茹血之时,那么一切的学问,不过是笑话而已。” “今日,你们要牢记一件事,学问是会瞬息万变的,我等一切的观念、学问,都随其变化,今日你们所学的东西,在将来,有了更快的马,更快的船之后,或许就变得可笑和无用了。从前我们理学是新学,今日西山的新学,又被人认为是新学,可迟早有一日,这新学,照旧会成为迂腐和无用之物……将来,你们都会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最需掌握的,就是这生产与学问之间的关系,万万不可食古不化。” 方继藩说了一大通。 绝大多数孩子,显然是不太懂的。 可这不妨碍,有一些聪明的孩子,将这些东西牢记。 诚如方继藩所言,这些人,定会是天下握权柄的人,哪怕只是影响几个人,那也足够了。 方继藩随即道:“明日开始,我会给你们定制军服……” 所有的孩子都一愣,随即欢呼起来。 “我希望你们不只是孩子,而是打小,就是一群将士,你们未来,就是大明的护民官,你们要比别人更坚韧,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日子到头了!” 方继藩喜欢这些孩子。 只有一群孩子,才可以无条件接受自己的胡言乱语。 大明的未来,也在这群孩子们身上。 之所以会有这个保育院,方继藩只是希望,狠狠的操练他们,在他们接受了集体的生活,接下来,绝不可能会有养尊处优,而是更多的磨砺。 “好了,今日可以进行的玩耍。”方继藩说罢,便背着,哼着铡美案那一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 ………… 次日。 一件件专门剪裁好的军服发放了下去。 一人套,分为了夏装和冬装。 孩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穿戴了,却显得精神奕奕,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木刀,穿上了靴子。 甚至,方继藩还为他们定制了勋章,每隔一些日子,都将考核。 谁的字写得好,将授予勋章,谁射箭好,也可授予。 可接下来,一切的教学,却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大早,便开始拉着他们围着保育院的院子跑步。 跑步是个体力活,其实最磨砺的,是人的毅力,后世有个叫上山打老虎额的作者为何渣,就是因为没有跑步。 何况,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哪怕是为了预防疫病,方继藩花了不少心思,即便如此,人不可能没有病的。 这时代孩子的夭折率不低,而最有效防止疫病的方法,便是强壮其体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哪怕是染病,也比寻常人存活率要高得多。 孩子们跑了小半时辰,已是累得不成了。 方继藩却是极其严厉,遇到嗷嗷大哭的孩子,如徐鹏举,自是不理他,饿他一顿,他便老实了。 此后,才是学习读书写字,读一些诗词,论语也是要读的,其实若非是吃饱了撑着将其奉若圭臬一般,成日摇头晃脑,这四书五经,都可谓是经典读物。 下午,让孩子们自己动,喂养鸡鸭,或是做一些绘画。 傍晚在吃饭之前,则要进行一次操练,请了人,来教授他们学习射箭和刀术,天色晚了,吃过了晚饭,孩子们围成一团,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则由小阿姨将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这么日复一日,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闹的厉害。 不过收拾了一顿之后,便老实了,慢慢习惯,孩子的身体,长高的很快,二十多个孩子,已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一起同吃同睡,分享着苦难的童年。 …… 过了小半月,宫里来了旨意,却是萧敬亲自气喘吁吁来。 “方都尉,你好。” 萧敬面带笑容,显然他在宫里,颇为滋润。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何事?” “明日就是陛下的诞日了。”萧敬尽力不想去招惹方继藩,虽然方继藩在萧敬的心里,已排上了恶人榜第一名:“陛下对皇孙,甚为想念,所以,明日请方都尉,带皇孙入宫,小住几日。” 陛下想孙子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萧敬也怪想念的,当初皇孙在宫里,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他曾看着陛下长大,也曾看着太子渐渐成人,眼看着,就要完成看着皇家祖孙代长大的成就,却突然,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作为一个有荣誉感的太监,萧敬很不能忍受。 方继藩噢了一声:“知道了。” “要不,现在咱便将皇孙接入宫,可好?”萧敬有些等不及了。 方继藩却是板着脸:“这可不成,皇孙不能入宫。” “什么,什么意思,这是旨意,旨意咱都带来了。” 方继藩却是凶神恶煞:“这是西山皇家保育院的规矩,每年,只可春节时,归家十日,其他时候,一律不得外出,谁都不可坏了这规矩,哪怕是天子亲来,也绝不容许!” “……”萧敬懵了。 他脸上忍不住浮出怒容:“大……大胆,你怎么敢抗旨,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方继藩胆大包天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的意思也不成,这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不能改。若是陛下要责怪,自然责怪太子便是,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大呼小叫。” 一听太子二字,萧敬不做声了,便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 说着,拂袖而去。 朱厚照在另一边,听到这里发生了吵闹,忙不迭的赶来:“老方,老方,咋了,方才是谁在吵闹。”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是萧公公来过了,他口气大的很。” 朱厚照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来做啥?他算什么东西!别理他。” “是的。”方继藩忠厚老实的道:“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让他滚蛋,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第八百四十七章:家丑外扬 朱厚照乐了,挠挠头,朝方继藩笑道:“想不到,你竟还能未卜先知,老方,你果然不愧是那正一道杂毛道士的师叔……” 朱厚照的笑容突然刹住:“那萧敬来做什么?他没父皇的旨意,怎么肯来?”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啊,萧敬是来传旨,想将皇孙抱回去的。” “你答应了?”朱厚照一愣。 方继藩正色道:“我当然严词拒绝。” 朱厚照松口气:“还好,还好。”突的,他脸色微变:“不对哪,你方才说,方才说,是本宫让他滚的。你是这样拒绝的?老方,你……” 方继藩见朱厚照一脸痛心的样子。 这一刻,方继藩孔圣人附体,他轻轻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语重心长的道:“太子殿下啊,那萧敬传旨来,我方继藩,敢拒绝,拒绝,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脑袋的。” 朱厚照脑子有点眩晕。 敢情你知道要杀脑袋,我朱厚照就活该是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当然,我方继藩为了皇孙,当然无妨,不就是掉个脑袋吗?别人的脑袋掉得,我方继藩的脑袋掉不得?可我细细想来,咱们还得卖房子啊,想想那京杭大道,我若是死了,这京杭大道咋办,太子殿下的地,咋办?我左思右想,我方继藩死不得,我得委曲求全,得苟且的活着,死,多容易哪,可艰难的活着,方才不易,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救一救我了,殿下,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你……不会介意吧。” 朱厚照明明方才想撵着方继藩痛打一顿,可突然间,却觉得极有道理起来。 他想了老半天,乐了:“懂了,你抗旨不尊,可能要杀脑袋,可本宫不一样,本宫乃是太子,父皇再如何丧心病狂,他能如何呢?至多,也不过打一顿罢了,本宫皮糙肉厚,你不必担心,这顿打,本宫帮你扛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其实………真的……一丁点……都不担心。 反正,你自己作死是挨揍,背个黑锅也是挨揍,好像,也没多少区别。 可说实话,方继藩还是很喜欢小朱的,小朱是个实在人啊。 方继藩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殿下真教人佩服。” 朱厚照撇撇嘴:“不过,明日就是父皇的生辰,这明日就要挨揍,想着,有点心里发毛。” 方继藩道:“殿下放心,明日是大喜的日子,且当着这么多人面,陛下也不便发作,若是殿下给陛下拜寿,备了一份好礼,说不准陛下一高兴,龙颜大悦之下,这事,说不准就忘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送什么礼,他也能挑出刺儿来。” “这可未必。”方继藩目光幽幽,看着朱厚照:“礼物,臣已替殿下备好了,到时陛下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朱厚照歪着头:“是吗?” ………… 萧敬跪在奉天殿,乖乖的,将方继藩的原话述说了一遍。 弘治皇帝脸上阴晴不定。 原本,找到了一个见见自己亲孙的理由,弘治皇帝心情好的不得了。 可谁知道……兴冲冲的让萧敬去,得到的,却是如此的结果。 他心里何止是失落,更有几分愤怒。 这是朕的孙子啊。 他朱厚照要反了,敢拿孙子来要挟朕吗? 这么多帐,还没跟朱厚照那小子算呢。 于是,冷着脸:“这当真是太子说的?” “不是。”萧敬可不敢隐瞒弘治皇帝,他是忠奴:“是方继藩说太子殿下说的。” 这话有点绕口。 弘治皇帝想了老半天,才疏理了关系:“那么,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当真说的?” “这……”萧敬也想了老半天,有点卡壳:“奴婢以为,未必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殿下太真说的,说不定,是他拿太子点在狐假虎威。” “哼!”弘治皇帝道:“方继藩,历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敢,不敢。”萧敬心里叹了口气,倒是很想问,陛下是不是对方继藩那人渣,有什么误解。 人是有主观印象的。 正因为有这印象,所以萧敬这个东厂督主,过的很累。就比如东厂的番子,打听到了方继藩某些混账的事,这事儿如实报到了陛下这儿,陛下怎么看待呢,反而不高兴了,这不高兴却是对萧敬发的,个月前,萧敬就遇到这么个事,奏报送到了案头,陛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萧伴伴,你和方继藩之间,还有仇怨吗?”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萧敬吓死。 这不是摆明着,陛下没有疑心方继藩,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打击报复吗? 我萧敬,可是如实禀奏啊。 以后,萧敬学乖了,哪怕方继藩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缺德的事,他也往往会在东厂的奏报删去。 因而,陛下现在说这些话,他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笑着道:“陛下圣明哪。” 弘治皇帝坐下,却显得惆怅:“朕的孙儿,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祖孙之爱,本乃寻常之事,可到了天家,却这样的难啊。” 说着,竟是一脸怅然,吁了口气:“明日太子敢来,朕抽死他。” “……”萧敬心里想,太子会记恨自己吗?还是记恨方继藩? ……………… 次日一早,朱厚照和方继藩预备启程。 不只如此,方妃和太康公主,也已坐着车驾,动身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拱卫着车队而行,方继藩不急着走,他不喜欢跟着一群女人骑着马在那儿走走停停,他的耐心有限。 等过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带着孩子们跑了步,方才和朱厚照打马入宫。 到了大明宫外头,这儿,早有百官穿了新衣,预备朝贺。 刘健显得很高兴,难得是陛下的寿辰,他作为百官之长,需亲自念诵贺表。 其他百官,纷纷交头接耳,都在议论着比昨日又涨了五十两的房价。 一见到杀千刀的方继藩来了。 众人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天怒人怨,这家伙不去凌迟,真他娘的老天无眼啊。 可方继藩下了马,阔步行来,众人又都勉强挤出笑容:“方都尉好啊……” 方继藩没理他们。 于是,身后又是各种磨牙的声音。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这方继藩该杀千刀。 可真让方继藩杀千刀了,他们又舍不得。 大家都是会算账的,毕竟都是大明最顶级的人精,哪一个放出去,智商都可吊打在座各位的人物。 这方继藩若真杀千刀了,这新城……可能就完蛋了。 咱们可是身家性命都交给你方继藩了,新城完蛋了,大家伙儿,一道给这废墟和方继藩陪葬,到时才真惨呢。 因而,大家心里是各种的矛盾,有的人最大的娱乐,就是摘一朵花,撕了一个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该杀”,又撕一个花瓣:“不该杀。”直到所有花瓣撕下为止。 午门开了。 所有人鱼贯入宫。 朱厚照在最前,刘健巍颤颤的跟在身后,有了上一次,朱厚照背着刘健的经历,使刘健对朱厚照的心情很复杂。 朱厚照脚步徐徐,忍不住回头看了刘健一眼:“刘师傅,听说你病了呀。” 刘健一脸怅然和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多谢殿下关照,老臣现在已大体痊愈。” “年纪大了,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朱厚照嘱咐。 “是。”刘健一脸吃了苍蝇一般:“老臣定当谨遵殿下吩咐。” 朱厚照便昂首阔步,继续前行。 其实他心里有点虚,不知今日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待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早已升座,左右四顾,见了朱厚照,便是一脸怒容,可随即,勉强将脸绷住。 众臣站定,拜倒,呼万岁。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好,好,好,诸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众臣起身。 可抬头一看,虽见陛下面带笑容,却觉得……陛下笑容的背后,似乎隐含着什么。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哪,又长了一岁,卿家们争相来拜寿,可是朕……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朕登极,已有十九年了,十九年了啊,这十九年来,顺上天之景命,绍列祖列宗之帝祚,奄有四海,君临八荒。这些年来,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呢?而今……我大明有了些许的新气象,众臣纷纷都说,此乃兴之兆,哈……朕心里高兴,却又有不喜。高兴的是,朕这些年,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之命,可不喜的却是,朕这辈子啊,劳劳碌碌,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叹了口气。 众臣都觉得奇怪,怎么今日,陛下竟有如此的感叹。 今日本是高兴的事啊。 弘治皇帝道:“朕虽为天子,虽未至迟暮之年,可有儿有孙,今日却只朕子来贺,此乃人生大憾,最可气的是,朕命人接皇孙来,竟有人敢抗旨不尊!你们说,朕,能喜的起来吗?” “……”朱厚照一脸懵逼。 当着面说这些,连家丑外扬都忘了,这似乎……是震怒至极吧。 第八百四十九章:要的就是高级 自然,没有人关注欧阳志。 也没有人去理会,欧阳志突然之间多了二十多个师弟是啥感觉。 这些,不重要。 因为所有人都被这马车所吸引。 一辆马车,缓缓进来。 前头的马,显然并不神骏。 只是后头的马车,四个轮子,却是轻轻松松的越过了门槛。 坐在前头赶车之人,显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害怕。 刘瑾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忘了来进入奉天殿之前,该吃点什么压压惊。 他害怕! 可这是太子和自己的干爷让自己做的,他再怕也是别无选择。 驾着这马车,直接至奉天殿,怎么瞧着,都是在作死,他甚至怀疑,皇帝老子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脑袋削了。 刘瑾也算是经历无数苦难,世面见的多了。 死?不怕的! 可他怕没了脑袋,以后还怎么吃? 他战战兢兢的,手疾眼快的扳了一个扳机,将马车牢牢的刹住。而后下了马车,啪嗒一下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马车……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点不明所以。 只是这马车,挺好看的。 细看之下,精雕细琢,形制和当下的马车有不同。 车厢很宽阔,最重要的是,因为是四轮马车,所以很长。许多地方还贴了金箔,车厢左右,各有五爪金龙,甚是耀眼。 马车……四个轮子…… 所有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需知四轮马车的舒适性,是完爆两轮马车的。 可问题在于,自秦汉至今,都不曾有四轮马车,相传在南北朝时,侯景曾命人制造四轮甚至是六轮马车,可很快,这玩意就被淘汰了,其根源就在于,这玩意实在不好转弯,要了何用? 在后世,曾出土的许多车驾,哪怕是天子的车驾,也都为两轮。 以至于两轮马车的舒适性实在太低,太过颠簸,最终,它们被轿子所取代。 方继藩记得,在后世曾有无数文人抨击古人们坐轿子,大抵都是说奴性、压迫之类的词儿。 事实上,这真冤枉了古人。 以当下的道路条件,再加上两轮马车那奇差的舒适性,用两轮马车来代步,达官贵人们又不是自虐狂,不坐轿子坐啥? 而要制造四轮马车,其根本的技术难点就在于,车子的转向问题,四只轮子恰好固定死了车子的方向,以至于不能转向自如,这马车造出来,总不能一直走直线,对吧? 因而渐渐的,马车被达官贵人们无情的淘汰,他们不喜欢这玩意,甚至到了当下,人们甚至认为,马车只能载重货物,或是较为殷实的人家代步。 至于贵人们自己,这马车是万万不坐的,丢人。 可现在,方继藩居然让人弄了一个马车来,这马车上,竟还雕了五爪金龙,这……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这是何物?” 倒是刘健有点急了。 这太子和方继藩找死吗? 虽古时有汉天子乘马车的记录,可此后,天子几乎都乘舆,所谓的舆,其实就是装饰更豪华的轿子,堂堂九五之尊,自然不可乘车。 陛下寿辰,你送马车,这不是开玩笑嘛?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刘健。 而方继藩同样也是微笑,道:“刘公,此乃马车,专门为陛下所制。陛下,儿臣一直在想,陛下出行代步,甚为辛苦,就说这大明宫吧,陛下出入各殿,也甚是辛苦,所以儿臣与太子殿下绞尽脑汁,制此龙车,进献陛下。” 两班的大臣,几乎要炸了。 我们高等人,都坐轿子的啊。 你啥意思? 刘健苦笑,算了,老夫不管了。 有人出来道:“方都尉,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既有步舆,何须马车?”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不不,这不是马车,此乃龙车,比较高级,请不要有牵强附会。” 再高级,不也是马车?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他倒是宽厚。 已开始能渐渐跟上方继藩的各种奇思妙想了。 反正都是礼,收就收吧。 可大臣们却有点不太乐意。 连沈文都忍不住为自己的亲家担心了,道:“方继藩,陛下乃千金之躯……” 方继藩却道:“自古以来,天子便坐车,周礼之中怎么说的,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可见历来,天子便是乘车的,诸公饱读经史,会不知道?我方继藩,是圣人门下,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一直说,要坚持礼制,这是孔圣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可现在,诸位都是公卿,却摒弃礼法,这是什么道理?” 沈文是翰林大学士,觉得方继藩拿这周礼来说话,有些好笑。 你方继藩也配跟老夫讨论这个,你信不信,老夫闭着眼睛都能掐死你? 不过……这方继藩说的倒是对的,自周天子至汉天子时期,天子还真是驾车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可心里却不以为然,你方继藩这就有点抬杠了,马车那玩意,多不舒服,朕老了,才不跟着你瞎折腾呢。 这车,你爱送就送吧,总归是心意,送了,朕收入内库就是了。 方继藩自然不可能被人堵得无话可说,他理直气壮地道:“这马车乃是无数能工巧匠制作而成,花费了纹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是太子殿下和我方继藩的孝心,怎么,陛下过寿辰,我还不能送礼?” “……” 其他的话……弘治皇帝统统的没有听见,只听见那一串字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卧槽……这玩意,这么值钱。 糟踏啊,糟踏啊,直接送银子不好嘛? 你们就这么浪费银子的? 弘治皇帝的心……都疼了。 这么贵,就收入内库蒙尘? 只见方继藩上前,指着这马车的车厢道:“你看,这上头统统贴了一层金箔,而车厢的箱体,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打制,还有这,瞧见没有,这轮子,轮子上头用的乃是橡胶,橡胶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当今天下,绝无仅有,乃是用珍贵的树苗,快马送去交趾移植,最终使其树长成之后,从树上提取而出,你们知道,这又价值多少吗?”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这还是少的,还没有算上人工,七十多个最精巧的匠人,两个多月,单单给他们薪俸,就是上万两,这才搜肠刮肚,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制出来的。这些,不是银子?” “……”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却大多透着质疑之色。近十万两,这方继藩十之八九又在胡说八道吧。 说来说去,还只是一辆马车而已。 可弘治皇帝却是一脸无言之状,十万两,还没算人工…… 他下意识的盯着方继藩的额头,似乎在方继藩的额头上,隐隐的看到那上头刻着‘败家子’三大字。 恨哪。 有这么多银子,做点啥不好。 可他更气的竟是,你朱厚照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家方继藩有银子,可你一样吗?你……这是啥,你这是‘狗都不如的败家子’。 众臣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什么叫高级呢。 高级就是贵啊。 你若是不贵,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东西比较高级? 十万两银子,足够建起五亩地的豪宅了。这还是现银呢,若是用来付首付,能买二十五,是那种靠着皇城根,边上有西山蒙学院以及西山医学分院的那种。 众臣也算是对方继藩深痛恶觉了。 原来我们将银子送你方继藩,你就折腾这个? 仔细一想,不对味呀…… 这方继藩不是冤大头,冤大头是自己啊。 如此一来,大家的心里竟是不免开始堵得慌了。 难受!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高兴的不得了。 跟整个奉天殿,怨念冲天,甚是骇人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厚照更是没心没肺的笑嘻嘻道:“父皇,此车就是专门为父皇打制的,还请父皇屈尊试一试。” “是啊,是啊,陛下,这是儿臣们的一点心意,陛下一定要试一试,此车,儿臣敢打赌,比那步舆,舒适十倍。” “……” 弘治皇帝想拍死这两个家伙,朕今日过寿,你们让朕乘车去四处溜达。 像话吗? 可是…… 不试……心在淌血。 自己省吃俭用了一辈子,想当初,就因为看了内帑的开支,觉得宫里的用度开销太大,两天里不休不眠,对着账目一个个的算,总算将开支砍了个七七八八,每年省下了内帑支出六七万两,就这……弘治皇帝还甚是得意,觉得自己省钱了呢。 可现在…… 弘治皇帝板着脸。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抛去水里。 不成……得坐一坐,哪怕是颠簸而死,也得试一试。 这不是礼法的事,弘治皇帝才不管周礼是什么。这是银子的事啊。 诸臣有些担心,有人不禁道:“陛下,这马非人,难免失控,臣只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放心,这是蒙古马,它们体型矮小,生的是挫了一点,可吃苦耐劳,没什么脾气,和我一样,都是老实本分的。” “……”许多大臣的嘴角由明显的犯抽筋起来。 老虎每天码字很累,但是最幸福的是有大家的支持,今天又一位新的盟主《书友160219180242876》诞生,谢谢支持,谢谢大家喜欢明朝败家子!老虎继续努力。 第八百五十章:了不起的成就 奉天殿里,陷入了沉默。 弘治皇帝按捺住一颗心疼银子的心,幽幽叹了口气,抚案道:“这……既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番心意,朕若是不试一试,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话是这样说的,可眼睛鼓着,还是忍不住瞪了这两个败家子一眼。 他很想不吐不快,直接给点银子,朕更开心。 弘治皇帝这才继续道:“既如此,朕就试一试?” “对,试一试,试一试,孙子,驾车!” 一听孙子,刘瑾顿时二话不说,牵着马转了头,出了这奉天殿,接着驻马等待。 群臣心里各种叹息,却是无言。 这是陛下的私事,似乎也不好干涉,再说这马车是送陛下的寿礼,他们也不能让陛下丢了。 方继藩笑脸迎人的道:“陛下,这马车可能比较快一些,您在车里,不必担心。” “……”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弘治皇帝身子一顿,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可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只是微笑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自有上天庇佑。” 可百官们的胸襟显然没有弘治皇帝的广阔啊,他们的邪火,又要上来了。 最近因为房子的事,大家脾气都有点暴躁。 买了房的,忧心着这房子的涨跌。还没买的,更是一面筹措银子,一面担心着等自己银子筹措到了,却又买不起了。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出了奉天殿,众人只好呼啦啦的跟了去,萧敬显得很紧张,脸都是惨然的。 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啊。 这坐车……会不会不像话? 这显然是无数人心头的疑惑。 朱厚照却是眼放光,带着一张笑脸,亲自搀扶着弘治皇帝,刘瑾已站的直,打开了车厢门。 他几乎无法呼吸了,好紧张,可接着又开始后悔了,为啥……没有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来,吃饱了起码把害怕压下一点吧。 弘治皇帝则是站在车门口的时候左右四顾了一眼,道:“欧阳卿家……” 人群之,静默了片刻,欧阳志才上前道:“臣在。” 弘治皇帝不喜欢体验新的东西,若非是因为十万两,理都不想理,可他透过车门,一看这车甚为宽敞,便招呼了一声欧阳志。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信任。 欧阳志噢了一声,而后,弘治皇帝入车,欧阳志尾随而入。 这车厢如外面所见的那般,很宽敞。 毕竟是四轮,这宽为半丈,长约一丈,放在后世,便是大抵五个平方米的空间里,往最里一看,是一个大沙发。 这玩意很敦实,下头都塞满了棉花,外头蒙了一层皮革,皮革上还有细纹,宽大的沙发,显得很气派。 弘治皇帝一坐,整个人便陷了进去,可是……这坐姿……舒服。 这感受,比龙椅要舒服多了,竟还可以翘着脚。在沙发的一角,是个可活动的板子,只需轻轻一拉,就等于多了一个茶几,两侧是车窗,用的是多层玻璃,几乎隔绝了外头的噪音。 把车窗的窗帘一拉,弘治皇帝便可看到外头熙熙攘攘显得紧张的百官。 可这么坐着,瞭望车窗外的风景,那真是好极了。 弘治皇帝后背靠着靠枕,嗯……这是什么玩意,以后在寝殿里也要弄一副,舒服啊。 而在大沙发的对面,则是两个并排的小沙发,正好和大沙发相对,那里的空间,就显得局促的多。 欧阳志弓着身,也跟着进来,弘治皇帝点了点:“卿家也坐下。” 弘治皇帝这时才明白了这对面小沙发的功能。 这是在自己坐车时,若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或是需要在车办公,完全可以让自己靠在沙发上看着奏疏,而这坐在小沙发里的人,则可以随时提供建议,甚至负责记录。 这完全是办公神器啊! 对弘治皇帝而言,单凭这个,就比得上任何交通工具了。他是一个勤政皇帝,一直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在任何时候都可处置政务。 欧阳志便在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显得有些拘谨,左右看了看,因为拉开了车帘,内里的采光极好,当然,这窗帘也可以随时合上,因为在这车厢里,还挂着一个马灯,用以车内照明。 这车厢四壁,都蒙了好几层皮革,摸了摸,很柔软,这种皮革填充物,哪怕是发生了碰撞,也可对人进行一定的保护。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气派,处处显现着高级的味道。 在弘治皇帝边还有一根线,自车顶垂下来,弘治皇帝一脸好奇,不由道:“此线何用?” 方继藩笑吟吟的站在车门口,车门还没关呢。 &nsp;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此线连接着车前的马夫这儿,这车厢里是封闭的,陛下在车里谈什么,只要不是大喊大叫,外头的人都听不见,可陛下要让马夫停止或者加快马速,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需求,只需扯一扯这线,而在车厢外头的铃铛便会响起,车夫便知殿下的心意了。 弘治皇帝的心头顿时乐了:“你啊,还真是心思多。”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多谢陛下夸奖。”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新奇的马车,忍不住翘起了脚。 说实话,他历来推崇的是皇帝该当端庄,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可是在这车的沙发里坐着,整个人深陷其,说不出的舒服,还是这么翘着脚最是舒服,而且……这般坐着,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竟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感。 弘治皇帝感慨道:“此车……若是不动,倒是极好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索性将这车搬回乾宁宫去吧,乏了,就在这坐坐,这不失为一个作用,总比在内蒙尘的好,毕竟……十万两银子呢! 方继藩自然听出了弘治皇帝话里的意味,脸都拉下来了。 立即车门一关,朝刘瑾道:“孙子,出发。” 坐在车厢前突出的席位上,刘瑾依旧有些紧张,捏着马鞭子,双扯着缰绳,也不敢用鞭子抽打马,只驾了一声,马便懒洋洋的动了。 走的很慢。 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 这四个车轮的橡胶与地面上的沥青路贴合一起,发出细不可闻,微微的沙沙声。 可这声音在车厢里,是完全听不到的。 弘治皇帝看着车窗,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只是…… 自己在沙发里……竟是……竟是……一丁点都感受不到移动的感觉。 这…… 哪怕是步舆,还是会晃晃悠悠呢。 可是…… 这车……明明在动啊。 弘治皇帝吃惊,骇然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似乎更加没有反应这马车在动。 一群大臣,则小跑着追着马车。 他们是担心死了。 却又不知陛下在车内的情况。 反而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乐不可支起来。只见方继藩大吼:“孙子,左转!” 这是……还可以转? 四轮马车,可以转的吗? 刘瑾立即将马绳子一扯,这老实忠厚如方继藩一般的蒙古马只轻轻打了个响鼻,便开始朝左拨头,继续前行。 而这后头的马车车厢,下头的四个轮子,竟是平缓的开始转动。 “真可以转啊。”有人惊呼。 甚至在转动之时,弘治皇帝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当他看着外头的景物,方才发现,噢,原来左转了,这是去哪儿? 弘治皇帝坐在车厢里,依旧是以最悠闲的姿态坐着,很惬意,正因为这股子惬意,才给了他几分能静静欣赏车窗外的好心情。 这马车……倒是极有意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想着。 ………… “转了,转了。”外头的人骇然的叫着。 一群大臣,索性老骨头都不要了,拼命的跟着马车奔跑,个个气喘吁吁,生怕这马车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担心啊,陛下乃是千金之体,可别出事了才好。 当他们看到马车转向时,四个轮子仿佛自己会动似的,很平顺,却干脆利落。 许多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东方的科技树,点的有点歪。 虽然老祖宗们曾有过无数了不起的科技成就,最出众的,当属四大发明了,须知这四大发明,乃是大航海和工业革命的基础。 可在这马车上头,却停滞了上千年。 四轮马车不能转弯,自然也就被人放弃,代之以轿子。 而想要制造四轮马车,其最紧要的,是一个车辆最原始的底盘系统。 方继藩……折腾出来的,就是底盘。 论起车辆的宽敞和舒适性,以及其他方面的比较,马车按理来说,都是秒杀轿子的。 可这一切的前提却是马车必须是四轮。 方继藩在车辆的底盘里,装了两个较为原始的结构,一个是车辆避震器,说穿了,就是在底盘上加上一点东西作为缓冲,过滤掉震动。而另一样东西,则是车辆的四轮转向系统,说实话,方继藩不喜欢拿新概念去收割韭菜,倘若这个世上有韭菜的话,方继藩完全可以给这底盘取一个名儿,叫做‘双底盘滤震转向系统’。 第八百五十一章:就是如此强大 马车在沥青路上,徐徐而走,很快便要出大明宫了,远处,大明门已经遥遥在望。 守卫在此的禁卫有些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人总是在适应中平复心态的,刘瑾开始胆子大了,驾驶马车的速度也大了许多。 可这大车行走在平滑的路上,几乎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且那填充了橡胶的车轮,滚动在路面,再加上底盘的滤震,甚至连弘治皇帝所坐的沙发也是功不可没,这三样条件相加一起,马车如履平地,哪怕是车中的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凹陷的圆孔,正好可以放茶盏,茶盏卡在这圆孔内,几乎没有什么震动。 弘治皇帝看着窗外的景物,只觉得自己在移动,且移动开始加快了。 他忍不住道:“这是要出宫吗?也好……” 弘治皇帝微笑着道:“出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都在大明宫,还没有仔细看看这新家呢。” 此时,他突然觉得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花的……也未必是完全不值。 可后头的大臣们就感觉不良好了,几乎要断了气。 出宫? 要出宫了啊! 刘健觉得自己要疯了,看着那马车快要脱离自己的视线了,立即焦急的大叫:“追,给老夫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停。” “哎呀,我的腰,我的腰,我的老腰。”有人搀住自己的腰,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有人看着那搀腰的家伙,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看着也不老嘛,腰就这么不堪了,是不是该割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年轻,体力好,跑在最前。 跟后头的一班边叫苦边气喘吁吁的大臣相比,他们是高兴的不得了。 朱厚照脸不红气不喘的蜷着手道:“快,再快一点,该死的刘瑾,快一点。” 刘瑾大声道:“奴婢不敢哪,不敢哪。” 方继藩在后头,忍不住道:“孙子,听太子殿下的话。” 要的就是快。 不然咋叫马车呢! 反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再者说了,方继藩早已进行了反复的试验,陛下并非是小白鼠。 九万多两银子,是真的花出去了的。 当然,这包括了研制的费用。 若是将来多造一些,将研制的费用均摊出去,价格就低了。 现在,既然这马车摆出来了,方继藩需要向陛下展现这土豪马车强大的性能。 刘瑾一听方继藩的吩咐,才噢了一声,随即扬起了鞭子,啪! 鞭子在马上狠狠一抽。 马打着响鼻,似是吃痛了,顿时发出了嘶鸣,接着开始疾奔。 而此时,出了大明宫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翻身骑上了马,风驰电掣一般疾奔着追上前。 车轱辘还是不断的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惯性开始出现。 而蒙古马的耐力在这个时候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弘治皇帝突的感觉沙发上,终于微微的开始有了一丝颠簸了。 不过这颠簸依然比较细微,倒是车厢里有了些震动。 当然,这都是细节,无关紧要。 可怕的是,那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的倒退起来。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脸都黑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这么快,欧阳卿家,你感觉到了吗?” 弘治皇帝色变。 可欧阳志,还是一脸木然的样子。 没啥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好快啊。” 是啊,好快啊。 他也想表现出一点吃惊,可是后知后觉的他,突然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吃惊的。 因为最震撼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呀。 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所以,他脸上依旧是镇定自若。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这份气魄,连他也自叹不如。 那景物不断的掠过,虽在车上感受不深,可眼睛却没有在骗人,那景物一晃而过,快,太快了。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这该死的车夫,找死吗? 倒是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东西。 对了,该拉线。 又不对,该让他停车才是。 可是…… 该怎么拉来着,方继藩没教过啊。 该死!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摸到了车壁上的一个扶手上。 这里正好有个扶手,似乎是专门为此而设计的,很人性化。 手这么死死握住了这玩意,居然心开始定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风驰电掣的骑马,总算追了上来,两匹马一左一右的夹着马车,马车在沥青路上,飞快的奔驰。 早已将身后的众臣甩得远远的。 “陛下!你还好嘛?” 方继藩朝着车里的弘治皇帝大吼。 这车厢密闭性还不错。 所以,外头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我好你大爷!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骂人。 他清清嗓子,道:“车慢一些。” 可是…… 除非像方继藩那般歇斯底里大吼,且不说这车子密封,就算没有密封,方继藩的马极快,他的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想来,方继藩也是听不见的。 朱厚照不断的努力想贴着玻璃,给车里弘治皇帝做鬼脸,他腮帮子被大风鼓的满满的,一副蜡笔小新的既视感。 “父皇,快不快!”朱厚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快! 弘治皇帝深呼吸,其实……慢慢的习惯了这个速度,似乎……竟渐渐的也不担心起来。 尤其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志,他的镇定,给了弘治皇帝极深的安慰,有让人安心的效果。 刘瑾坐在车前,被风吹的厉害,他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干爷,干爷,前头是断头路了……是断头路了,要不要停车。” 这新城的道路,许多地方还未连接起来,有的路只修了一半,这前头果然是断头路,沥青路的尽头,便是崎岖的土路,上头满是碎石,凹凸不平。 方继藩却是大叫:“慢一点,碾过去!” 刘瑾很听话的道:“碾过去,噢,那就碾过去!” 朱厚照兴奋的大叫:“冲啊!” 冲…… 刘瑾有点懵了,也不知该听谁的。 太子大还是自己爷爷大?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以刘瑾的智商,似乎有点难想明白。于是乎,脑袋有点卡壳,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蒙古马已经直接踏入了土路,因为这土路和沥青路之间有些落差,车厢四轮狠狠碾过去,竟是微微有点颠起。 哐! 车轮坚实依旧的着地。 悲剧啊…… 方继藩高兴不起来了,甚至连脸都绿了,卧槽……我明明说的是放慢速度,这啥意思,这怪我吗? 方继藩一面对着车厢中惊魂未定的弘治皇帝隔着玻璃,露出委屈之色,一面策马与马车并驱。 方继藩朝着弘治皇帝大吼:“陛下,儿臣是无辜的啊,这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 弘治皇帝感觉车厢颤动。 不过……他身子躺在沙发上,巨大的震动,经过了车轮上的橡胶过滤之后,再经过底盘的过滤,最后到了沙发上,也不过是一颤,可这沙发本就柔软,反而这一股子巨大的震动,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便几乎没有太多的震动了。 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脸还是不好看了。 胡闹! 对面的欧阳志依旧处变不惊,只一脸茫然。 车轮开始在这泥石路上飞驰,四个车轮,依旧还是飞快的转动。 朱厚照已是兴起,刺激啊,太开心了,他要和父皇赛跑,绝不能让自己落后于人。 于是他一边策马,一面大叫:“刘伴伴,左转,左转!” 方继藩吓着了。 难怪早上起来,右眼老跳,就知道要出事。 你大爷的朱厚照,你过火了啊。 方继藩立即道:“孙子……孙子…” 车子已是左转。 刘瑾已是渐渐的越来越熟稔了,这马车很好操纵,方才还真跑出了一点感觉。 反正……他想明白了,听太子殿下的。 呼呼…… 马车开始朝着泥地奔驰…… 车窗外,所有的景物飞快的掠过。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开始有点颠簸了,不过这颠簸还算舒服的。 方继藩在另一边,一边骑马,一边对着车窗内的弘治皇帝做手势。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拉了窗帘,不想看到你! 朱厚照则在这个时候,野性彻底的爆发了,一马当先,追上了马车,大叫道:“刘伴伴,你追不上本宫,本宫就打死你!” 刘瑾吓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了囚徒困境,似乎无论做任何选择,要嘛是被陛下砍死,要不被殿下砍死。 内心挣扎了一下,他手中挥舞着马鞭,发出豪迈的大吼:“驾……”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已跑不动了,停了马,只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和马车快速的远去。 真他n的刺激啊。 方继藩决定原路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的事,自己还是赶紧开溜,千万别掺和。跟了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同谋。 最好连这马车都不要说是他造的,嗯……是那些该死的匠人们造出来的。 自己和马车有什么关联呢? 没有,绝对没有,至多只是自己善良的被人所蒙骗,被人冠名,其他的,都和自己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第八百五十二章:如斯恐怖 方继藩打马回去。 走了老半天,才看到浩浩荡荡的百官们追了过来,人群乌压压的,一群人脸色煞白,一个个快要断气样子,却是急的如热锅蚂蚁。 他们担心陛下呀! 可那马车和太子殿下,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时,见方继藩打马回来。 “方继藩,陛下呢?” 刘健一口气提起来,大喝。 方继藩下马,气喘吁吁:“往京师方向去了,诸公,太子殿下进献的这个马车有点危险啊,跑的这样快,我都追不上了,看来太子殿下的性子还是有些不稳妥,他进献什么不好,非要献车,等他回来,我们一道儿弹劾他。” “……” 这话说的,良心不痛?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方继藩。 很渗人。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样看我干啥,搞得好像我方继藩是同谋一样。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模样,咧嘴憨厚一笑。 那谢迁脾气比较火爆,气呼呼的道:“什么太子殿下进献,方才真真切切听你说的是你与太子殿下一道献的贺礼。” 方继藩一眨眼,有吗? “……”方继藩立即道:“这什么话,是不是听错了,可不要乱冤枉人。” “我们都听见了!” “老夫也听见了。” “你还想抵赖不成。” “出了事,杀你方继藩祭天!” 众人嘴八舌的大叫,气的快要呕血了。 陛下那马车,怕是追不上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好端端的过个寿,陛下这寿星……没了。 好吧,众怒了…… 只见方继藩抱着自己脑袋:“诶呀呀,诶呀呀,突然脑壳疼,看来脑疾要犯了……” 可那一双双渗人的眼睛,依旧瞪的大大的,还是盯着方继藩不肯松懈。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啊。 真要杀人祭天! 方继藩悲哀的想,这连脑壳疼都没了作用,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被朱厚照那厮害死了。 这么美好的寿礼,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太子殿下放飞自我啊。 方继藩便苦着脸,心里说,别喊打喊杀嘛,杀我祭天做什么,我还是孩……,不,我下头还有个方正卿,他还小,只是个孩子啊。若他没了爹,该有多伤心,还有没有同情心了。 众人还是更在乎陛下的安危的,已经嘴八舌的议论,有人建议立即派出骁骑前去京师方向寻访,大家是追不动了,就在此等,这京师和大明宫,大家坐轿子,需四个时辰往返,嗯……等这四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陛下平安无恙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有人甚至连形象都不顾,直接坐在了路肩上。 刘健鼓着眼睛只盯着方继藩,让方继藩心里有点发毛。 方继藩自知理亏,乖乖的到一处角落。 这众臣还在那嘴八舌:“太可怕了,这陛下身边也没有护卫,若是出了岔子,我等万死莫恕。” “陛下会不会没有回京……要不要派人四处寻访一下。” “落在太子殿下里,我总觉得不放心啊,不会真的出事吧,诶呀……” “天哪……怎么就没有一日好日子过,总有操不完的心……” ……………… 而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正稳稳的坐在马车里,他闭上了眼睛,却渐渐的发现,只要不看外头的景色,车厢里虽微微颠簸,可坐在这沙发上,却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于是他便索性拉了车帘。 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景物,除了略有惊吓,心里多了一股子想要杀人的冲动。 先杀谁呢? 哪一个顺一点? 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奔过。 收回了目光,在这幽闭的车厢里,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 欧阳志面色从容淡定,不为任何外界的干扰所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你有一个成日不想活的恩师,朕有一个恨不得打死的儿子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可以尝试着不要出声,静静的感受。” “……” 欧阳志继续道:“陛下,其实臣的恩师是非常人,非常人自当行非常事,他有时是古怪,臣作为他的学生,永远都猜不透他,这才是恩师的厉害之处啊,所以请陛下不要责怪恩师,恩师毕竟还年轻,有时也有不懂事的地方。” 弘治皇帝却道:“那你可曾有不懂事的时候吗?” 欧阳志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朕也没有不懂事的时候,哪怕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是行礼如仪,也绝非他们这般胡闹的。” 欧阳志便沉默了。 就在这时候,天知道是不是那车轮子是否快速的碾过了一个大石,车子几乎凌空低飞。 好在四轮马车的稳定性极好,在外头,哐当一下,便又四轮着地,继续碾过了泥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又重重的落地,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的晃了晃。 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动,坐在车里,其实只要内心强大一些,不考虑翻车的可能,还是挺舒服的。 好吧,弘治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特么的习惯了。 他的心情还是有点糟,铁青着脸,索性靠在了沙发上,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而后…… 竟是生生睡了过去。 ………… 无数人在断头路这儿焦灼的等待,个个忧心忡忡。 有人忍不住昂首,看那钟楼的大钟,时间还早。 可是……陛下依旧没有音讯。 等待的时间总是缓慢的,人们在焦灼渡过了一分一秒。 方继藩站在路肩上,谁都没有理。 事实上,主要是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说实话,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寂寞的。 为何自己混到这个地步呢。 还是因为朱厚照那个可恨的家伙啊! 这厮就天生的一个坑货啊。 好好的事,都要被他玩成坏事。 “来了。” 突然,人群之发出了一声惊呼。 方继藩连忙看去。 只见在那泥路的尽头,居然……当真看到了人。 不,准确的来说,是朱厚照骑着马在前,后头跟随着一辆马车在狂奔。 “……” 朱厚照朝着前头的人群道:“让开,都让开,不想死的都赶紧让去,会撞死人的。” “………” 显然朱厚照不会想到的是,在这里,真的很多人想被撞死。 不如死了干净,总比活着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好! 一个个人,面如死灰,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身体倍儿好,可也顶不住策马了那么久,已经累的快趴下了,连坐下的马也是有些吃不消了。 朱厚照拉住了马,翻身下马,而那马车,开始不断的在制动,终于徐徐的停下。 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嗯,换算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 看来,这定不是去京师了,若是去京师往返,这样的道路,坐轿子往返是四个时辰八个小时,想来太子和陛下只在附近兜了一圈吧。 好吧,还是陛下龙体重要。 于是满心担忧的众人,纷纷的涌至车旁。 刘瑾战战兢兢,面如土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他更后悔了。 真的应当吃饱了来的啊,现在好了,可能要做一个饿死鬼。 他内心怕得要死,但还是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欧阳志,下了车,他朝着里头道:“陛下,到了。” 弘治皇帝这才徐徐下车,接着被欧阳志搀扶住,等他落地的时候,突然觉得双腿轻飘飘的,仿佛……这地上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左右四顾,方继藩不知哪里去了,朱厚照也躲在人群最后。 刘健等人,总算感觉一颗悬着的心找回了点落地的感觉,个个露出了无限关怀之色。 刘健等人纷纷拜倒道:“陛下……可安好嘛?” 弘治皇帝憋着脸,想说点啥。 可当着诸臣的面,他还能说什么。 沉默了很久,弘治皇帝只是一叹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还好,朕还活着,大家不要担心,没啥事。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刘健叹道:“幸好陛下回来的及时,若是如方继藩所言,陛下当真去了京师,臣等可就急死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道:“朕……确实去了京师啊。” “……” 所有人一愣。 这……怎么可能。 往返就刻? 要知道,平日咱们往返可是要四个时辰啊。 这时间上,竟缩短了近五倍,这几乎是快马的速度了。 弘治皇帝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眸,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塔。 可看了时间,竟也吓住了。 其实在路上,弘治皇帝觉得时间过的很慢。 废话,任何人若是受了点惊吓,都会觉得时间很漫长的好吧! 所以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过程,尤其漫长。 只是,当他真真切切的看了时间,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是如此之快。 他吐出了口气。 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陛下,是否受了惊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所有人都惊住了。 陛下方才去京里打了个转? 太恐怖了,这是得多快啊。 第八百五十三章:当真如此神奇 弘治皇帝在心里苦笑。 惊吓是肯定有一点的,可到了后来,慢慢习惯了那速度,尤其是关了车帘,与世界隔绝,其实……发现也就这么回事,安安稳稳的,回来的路上还小憩了片刻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挺舒服的。 面对众大臣关切的目光,弘治皇帝摇头道:“朕……无事,没有什么惊吓。” 他能怎么说呢? 他是天子啊,天子会被这区区的车速快就吓个半死吗? 刘健等人,却依旧很不放心。 一个个不太甘心,可既然陛下说无恙,就不好再对陛下多问了。 刘健便换了目标,朝欧阳志道:“欧阳侍读,可受了惊吓吗?” 嗯,这是旁敲侧击。 若是欧阳志受了惊吓,那么陛下肯定也吓坏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没什么感觉。” 他语气平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当然,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给人一种镇定的力量。 没……感觉…… 没感觉的坐在车里,刻钟,如快马一般,从这里到京师,直接往返。 这……马车……岂不成了日行八百里的神器不成? 当然,日行八百里肯定是夸张了,可若是细细的折算一下,这往返就是八十里路啊,这一个时辰,岂不是可以走上百里路了? 倘若……不去考虑半途上喂养马料和打尖的时间,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走,这……上千里地啊。 当然……是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途肯定会有许多其他的时间,可一日百里,却是能做到的。 这几乎是快马加急的速度了。 “陛下,这车里是否颠簸,臣见陛下气色不好。” “不颠簸。”弘治皇帝老实回答:“反而很舒服。” 舒服…… 舒舒服服的能跑这么远,还能跑这么快。 以往的时候。 这些官人们,对于速度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因为对衣来伸、饭来张口的他们而言,速度很重要吗? 自己当值,不过是清早起来,洗漱之后,吃过了早饭,而后舒舒服服的进了轿子里,接着轿夫晃晃悠悠的送自己去办公所在地,而自己只需在轿子里小憩片刻,便可当值了。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大家伙儿,都得乖乖来新城或大明宫,这一来一去,耽搁的时间是无法忍受的,不只如此,轿子坐的久了,也觉得全身难受的。 他们都是金贵的人,受不得委屈。 可现在…… “陛下……此车……”刘健看着那车。 坐车会不会不雅呢,他心里想着,似乎也有点动心了。 随即,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叫不雅,连陛下都坐过此车了,难道说陛下不雅吗? “此车……是否有什么……有什么弊病。” 毕竟是专业人士,用词很深思熟虑的。 “弊病?”弘治皇帝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深深的剜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很聪明的假装没看到,抬头看钟楼。 于是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 他还真想挑出一点刺来。 可事实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相比于步舆,这龙车,实是将其按在地上吊打和摩擦。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思索,终于认命了,想不出来。 不过他也不想夸着马车有多好,心里还有一股子恨意呢。 却在此时,一群宦官已是抬着步舆匆匆而来。 萧敬显然是有眼色的人,得为陛下备着御驾。 毕竟这里距离大明宫还是有一段道路的。 弘治皇帝见到这步舆,心里生出了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那马车……太折腾人了啊。 “且先回宫。” 众臣领旨。 方继藩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停的朝朱厚照使眼色。 朱厚照似乎也觉得有点闹过火了。 他就这性子,凡事不顾后果,等玩过了火,才知道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已上了步舆。 步舆被十数个宦官抬起。 弘治皇帝被悬在半空。 这步舆自是坐着舒服的。 可是…… 突然之间…… 弘治皇帝觉得有点不妥了。 嗯…… 怎么说呢,无论换了什么坐姿,总觉得还不够舒服,他不断的调整坐姿,依旧还觉得有些生硬,不只如此,宦官们抬动,这步舆上上下下的,还是有些起伏,虽这起伏不明显,可还是能有感受。 最重要的是…… 太慢了。 他看着景色一丁点一丁点的在自己眼前掠过……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坐姿,心里竟莫名的有了几分急迫感。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奉天殿去啊。 群臣们尾随其后,这下子,舒坦多了,大家闲庭散步一般。 却哪个察觉到,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 坐在马车上,弘治皇帝确实怀念过步舆的,可现在真正的坐在了步舆,却总觉得什么都差了一口气。 他耐着性子,没有做声,故意阖目坐在步舆上假寐,假寐了很久,又睁开眼…… 呃…… 事实有些尴尬,他发现,其实才不过走了一丁点的距离。 弘治皇帝还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无法忍受这龟速了。 若是马车,只怕早就到了大明门了吧。 哎…… 他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慢也有慢的好处,嗯……对的。 诚如所有人,开过了轿车之后,他或许会怀念从前自己开蹦子时的快乐。可一旦他真正去开蹦子时,这之间的差距,方才彻底的暴露出来。 这慢吞吞的走了不知多久。 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有点腰酸。 怎么还没到啊。 时间过的太漫长了。 这才多少路,这是多浪费时间呀。 可下头的宦官们,却已气喘吁吁起来了。 这使弘治皇帝不忍心去责备他们,好让他们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大明门。 弘治皇帝道:“将朕放下,朕要步行入宫。” “陛下,您……”萧敬显得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宦官们只好将弘治皇帝放下。 弘治皇帝此时不好坐车了,可这步舆,他是真的没法儿坐了,索性走走吧,走着都比坐着强。 他背着往前走,群臣不解其意,却一个个在后头交换眼色。 等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升座,他才舒了一口气。 此时,他突然开始怀念起那沙发的味道,而且坐在车里,那轻轻的颠簸和摇晃的感觉,其实……挺好。 众臣站定。 弘治皇帝却是若有所思,他下意识道:“今日议什么?” 群臣一愣…… “……” 沉默之后,刘健出班,苦笑道:“陛下,今日乃是陛下生辰,臣等是来道贺的,今日不议事。” “呀。”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来:“原来如此,嗯,今日是朕的寿辰,太子与方继藩送了贺礼给朕……” 朱厚照适时的拜倒道:“父皇,区区儿臣的心意,不算什么。” 方继藩有点儿心虚,说话都变得不畅顺了:“陛下,这……这礼,主要还是太子殿下的孝心,儿臣……儿臣……” “哼!”弘治皇帝道:“九万九千两九百九十九两银子,你们就折腾了一辆车,此车再好,何须如此金贵。” “陛下啊,因为这是特制啊。”方继藩道:“需请专门的匠人建模,每一个构件,都需花费不少功夫,单单试验用的废料,就可以堆起一个屋子来了。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若是再造一辆,价格也就便宜了,臣想,哪怕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龙车,也不过数千两纹银而已。” “是吗?”弘治皇帝一愣:“原来如此。” 方继藩侃侃道:“若是第辆、第四辆,这价格就越发便宜了。当然,若是造的不是龙车,只是寻常的车辆,蒙的不是犀皮,而是牛皮,贴的不是铂金,而只是刷一道漆,儿臣想……这价格可能只要百两了,甚至……还可以再低一些。儿臣和太子,主要还是为了陛下,所以才不惜工本的啊。” 方继藩没办法和弘治皇帝这种专业外人士解释规模效应这种事。 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弘治皇帝显然是听得懂的。 弘治皇帝悠悠然的道:“是吗?”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太子方才实是可恶,朕坐此车,太子一味让人加快,这是何意?” 终究事后问罪的时候还是来了,朱厚照很专业的耸拉着脑袋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明日造十辆龙车入宫,否则决不轻饶。” 这样算下来,十辆车,似乎花费也不算高了。 让朕吓了一身冷汗,现在朕当然需要有一点赔偿。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她若出行,这马车慢一些走,倒是舒服。 至于朕…… 弘治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这车子的作用的确很大,看来……也离不开此车了。 这车……坐着真是舒服惬意啊。 尤其是在里头,还可办公,省事又快捷。 百官们一愣,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先听方继藩说百两纹银,接着又听陛下说还要十辆车入宫。 许多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心情复杂起来。 此车……当真如此神奇吗? 摆明着,陛下是连步舆都不想坐了啊。 第八百五十四章:一场伟大的变革 方继藩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心里还惊魂不定呢。 若是陛下稍有闪失,可就糟了,这么大的锅,只怕想甩也甩不掉的。 总算有惊无险…… 他忙道:“儿臣遵旨,十辆,不,二十辆,陛下要多少,有多少。”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朱厚照,目光不善。 “你也老大不小了,竟如此不知轻重?” “我……”朱厚照噤若寒蝉:“老方他说极致奢华、百……百六十几度来着,全方面呵护……” 他努力的记忆着…… “……” 方继藩有点懵。 我有说过吗? 这是我说过的话吗? 我方继藩,会说这样的话吗? 就算我说过的,我做个买卖而已,当然什么好话说什么,可你也信? 你是不是傻? “总而言之!”朱厚照道:“就是此车可保安全无虞,儿臣在想,父皇一辈子都不曾骑过马,人坐在步舆,四体不勤……” 越说到后头,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声音越发小了。他莫名的觉得,后脑竟是凉飕飕的…… 最终道:“儿臣想好了,这车,儿臣有五成股份,愿孝敬父皇成,吾皇万岁!” 五成……股份……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朱厚照不说倒也罢了。 这么一听。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车…… 不错,这车……他是体验过了。 比步舆舒服的多,那么相比于十数人抬着的步舆,自然也就比轿子更不知舒服了多少。 这方继藩说什么来着,百两就可造出车来,倘若是如此,谁还坐轿子? 那今天这马车作为寿礼,这背后的用意…… 敢情这两个家伙,竟是将买卖做到了朕的头上了。 弘治皇帝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两匹小狼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方继藩也没了底气:“儿臣也想好了,儿臣愿奉上两成。” “哼!”弘治皇帝冷笑道:“造车?天天脑子里就知道银子,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成日想着挣钱,居上位者,当以德先!” “是,是!”朱厚照和方继藩汗颜,纷纷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唏嘘不已,看了惊魂未定的众臣一眼:“诸卿朝贺已毕,且先退去吧。” 刘健等人不敢怠慢,自是口称万岁,告辞而去。 见众臣散了个干净。 作为亲属,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需留下的。 待会儿宫还要唱戏贺寿。 弘治皇帝板着脸,眯着眼,良久才道:“方卿家……” “儿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了片刻:“造车能挣钱?” 方继藩道:“陛下的体验如何?”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错。” 方继藩道:“陛下,既是连陛下都觉得不错,那么这天下这么多乘轿之人,定也会觉得舒服吧。肯专门雇人抬轿子的人,区区一辆车,一百来两,对他们而言,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方继藩顿了顿道:“此车未必只是公卿和富户们用,臣想好了,到时,沙发可以撤出,里头换上小凳子,车厢还可长一些,里头塞个十数人也不在话下,新城和旧城之间的距离颇远,若是卖给车行,让车行往返两城之间,百姓们只需花一点钱,便可代步,岂不是好?还有呢,这新城未来,也需修筑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路,路途也是遥远,有不少匠人可能住的偏远一些,总不能让他们每日步行一两个时辰上工,有了这个,往返既可节省时间,也免得他们途劳累。” 方继藩继续侃侃道:“这车子还可再改装一下,就如瓷砖,以往的两轮车,不但载重不了太多的货,而且也不够稳定,颠簸起来,车上的瓷瓷罐罐,岂不统统碎了?用此车来拉,岂不是好。” “想来,未来的销量是可观的,还请陛下放心。” 方继藩分析得很好,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感叹道:“朕也不曾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学问啊,如此甚好,你的那两成股,朕就不要了,太子的成股,暂时寄存在朕这里……” 方继藩却是立即道:“陛下,儿臣是甘愿献上两成股份,还请陛下笑纳,陛下不要就是瞧不起儿臣。” 这上赶子送银子的架势,弘治皇帝无法理解。 可见方继藩决心已定的模样。 弘治皇帝又不禁感慨,这方继……终究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为啥就没有学到这一点呢?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道:“既如此,朕便却之不恭。” 想着未来的内帑,又多了一项财源,弘治皇帝心情还不错。 至少,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只是…… 弘治皇帝突然龇牙:“朱厚照!” “啥?”朱厚照本还跪在地上,心里寻思着,看样子,自己又给人做了嫁衣? 一抬头,就见父皇杀气腾腾,心里顿时发凉,秋后算账哪。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有多久不曾收拾你了。” 朱厚照忙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儿臣……” “看来你的尾巴是翘上天了是吗?”弘治皇帝杀气腾腾。 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还有下次,朕便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朱厚照连忙说了一声是,诚惶诚恐。 朱厚照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这一次他确实过火了。 弘治皇帝这才道:“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已预备了一桌家宴。” ………… 方继藩在仁寿宫用过了膳,看过了戏,方才告辞而出,朱厚照不敢在仁寿宫久留,趁连忙跟着方继藩的身后出来。 他耸拉着脑袋:“方才好险。” “你自找的!”方继藩没有半点同情他的心情。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还不是你自己说百六十几度来着,贴心呵护,保障安全。既然总是死不了,我让父皇见见世面怎么了?” 方继藩道:“那是骗人的,不这样骗人,谁买我们的车?” “……”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里头还有这套路。 他欲哭无泪的道:“这一次,亏死了,好好的弄了一辆车,结果,统统便宜了父皇。”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背着道:“车子能有多少利润?一百多两银子,请了人工,炼铁、制木、刷漆,还有那蒙皮,这无数道的工序下来,卖一辆,能有十两银子的利润就不错了,虽然利润可观,可你想想看,有谁肯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两银子来买车的?” “啥意思?” 方继藩笑了笑道:“钱庄啊,车贷,这才是实打实的利润,坐地收钱,只要放出贷去,殿下还怕没银子?” “还有,有了这马车通勤之后,殿下那环的地,距离这儿也有八里路,以往是远了一些,可道路一修,再有了专门的客车,来回通勤,原先一个时辰走的路,现在只需一炷香即到,殿下还怕里的地卖不出去?” 朱厚照沉默了老半天,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里,而后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里头竟还有这些门道。” “门道多着呢。”方继藩眯着眼继续道:“陛下现在有了此车五成的股,到时,这坐车势必成为时尚,你想啊,连陛下这九五之尊都坐这车,俗话说上行下效,那往后还有人坐轿子吗?殿下忘了,这车子还需用马来拉的,这马嘛,哈哈,大漠之,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马,我们收容了那么多的鞑靼人,还有吸纳了那么多的流民,未来整个关内,得需要多少马匹啊,想买马,不还得找我们?” 朱厚照已经两眼放光,小鸡啄米的点着头道:“有道理啊,本宫怎么没想到呢。” 方继藩心里道,若非我方继藩善良,论起挣银子的本事,何止是这些? 自然,挣银子只是次要的。 四轮马车的出现,将带动炼铁和械行业啊,一旦马车开始大规模的制造,未来可吸纳多少人工,且马车带来的,是时间的节省,还有道路的发展,这背后,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改变。 将来……改变的事,多了。 或许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一场变革已是悄然开始。 可一旦开始,便是浩浩荡荡,无可阻止。 回到了西山,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方继藩突然觉得头痛得很。 只是一天不到,好像……自己多了二十多个门生。 收门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这些人是贵族。 贵族这个圈子,是最混乱的。 是以后世,才会有贵圈真乱这个词儿。 可见,这是古已有之。 因为贵族本就是少数,彼此之间,一般喜欢在圈子里婚娶,于是乎,谁家的姑姑嫁了谁家的堂哥,谁家的堂弟娶了谁家的表妹,这等事……真是司空见惯。 真要捋起来,最终大家发现,这辈分,眼花缭乱。 而现在……方继藩就面临了这样的困境。 有的人,他伯父是自己的徒孙,可他,却是方继藩的门生,还有…… 方继藩一想到这乱成了一锅粥的关系,就忍不住头大,可陛下已下旨,似乎……也只能硬着头皮收徒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有良心的人 于是,方继藩寻了一个黄道吉日。 这宅里爆竹噼啪作响。 方继藩沐浴更衣,举行了收弟子的大礼。 二十二个孩子,跪在了堂下,方继藩则高高坐在椅上,喝了口茶。 徒弟越多,方继藩越觉得自己应当矜持,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众弟子行了礼。 接着,送上了束脩 《明朝败家子》第八百五十五章:有良心的人 第八百五十六章:逆天的才能 人工显然成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心头大事,他们发觉似乎哪里都需要人。 他们每一次折腾,便需数不清的人,可对人力的需求,却越发的无法得到满足。 方继藩显得很无奈。 朱厚照甚至恨不得到乡下去,将人一个个绑了来。 若不是嫌绑架的效率太低,这等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到了初夏,整个新城就更加忙碌了。 十几万人,或在工坊,或是建宅铺路,而后,皇帝陛下驾车至紫禁城巡视了一番,无数的禁卫浩浩荡荡,群臣百官们相陪,打了一个往返,马车的订单,便已源源不断的来。 对于方继藩而言,这马车的舒适性其实还是远不如轿车的,可凡事,就怕比啊。 一比之下,当下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变得不甚紧要了。 按照方继藩的计划,钱庄推出了车贷的业务。 十两银子首付,按月付款,经济实惠,一月也只需还款七八两银子而已,哪怕是寻常的富户,也能供应得起。 虽说许多人对方继藩多少是有看法的,可是…… 生活质量的趋势下,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方继藩命人在新城的道路上打了一个诺大的广告牌,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马车,霸气无比。 若不是怕被抓去杀头,方继藩甚至还想在上头画一个弘治皇帝的半身像,在马车前,竖起大拇指的样子。 都说为了利润和扩张,资本可以无视世间任何律法,可方继藩对此不认同,明明自己很遵纪守法来着。 方继藩是断不敢将皇帝陛下的肖像画上去的,这涉及到了方继藩骨子里对于弘治皇帝的敬意,同时……他怕死。 方继藩让人绘制的,乃是英国公张懋的肖像。 用的乃是佛朗机画师,透视构图之法,还上了油彩,画上的张世伯很慈祥,却是栩栩如生,他嘴角喊叫,站在车前,翘起大拇指,面上带着喜感。 佛朗机的画,在大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 古人们对于山水和人物,重神韵而不重技法。 这画的这么像……一看就不高级啊。 可既是广告,方继藩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你认出来了就好。 每一个来新城的官吏,都免不得在此驻足,车他们认识,可画中人是谁,很眼熟啊,仔细一琢磨,噢,竟是…… 张懋背着手,站在那巨幅的广告之下,他沉默了很久。 挺像的,不,是太像了!连鼻毛都清晰可见。 张懋的脸色阴晴不定,老半天,只默默的叹了口气,而后显然假装没看见,静静的走了。 或许从当初撸起袖子来要揍方继藩的时候,今日这一切就已注定了吧。 ……………… 占城。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炎炎夏日,许多人只是戴着斗笠,穿着一件短衫。 王守仁今日没有去讲学,倒是被方景隆招到了占城的衙厅。 方景隆巡视交趾,抵达了占城,可现在,面对这个自己儿子的门生,方景隆目光炯炯,忍不住道:“这些地,都是你们开垦出来?” “是的。”王守仁顿了顿,才又道:“开垦共计十万顷,收粮数十万担。” 方景隆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瞪着眼睛道:“再加上其他的粮田,足够大军支用了,倒是辛苦了你。” 王守仁朝方景隆行了弟子礼,谦恭的道:“此乃学生应当做的事。” 方景隆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唇边带着欣慰的微笑,道:“看来今年若是丰收,老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不但足以供应军中不足,竟还多了如此多的余粮,老夫理当为你表功。” 王守仁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显得很稳重。 哪怕是得到了夸奖,他也不露声色。 这甚至令方景隆有一点错觉。 这个小子,明明只是自己的徒孙,可他的言行举止,竟没有一丁点让自己小看的地方。 继藩的门生,还真是一个又一个的怪胎。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看了方景隆一眼,道:“不知……师公可得到了恩师的家书?” “有啊。”方景隆点头,而后道:“怎么?” 王守仁叹了口气,总算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道:“学生每月寄送了书信去,可至今没有音讯,生怕恩师出了事,可这交趾和京师相距数千里,消息阻塞……” 方景隆苦笑道:“你的恩师,可能比较忙吧,你不必惦念,他现在还好。” 王守仁便吁了口气:“恩师的性子,历来如此,学生已经习惯了,他来了兴致,可以给学生修三四封书信,若是兴致不好,可能半年也没有一封书信来。” “哈哈……”方景隆只能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了:“继藩他……” 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人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恩师是什么性子吗?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啊,还能说个啥? 方景隆便转了话题,捋须道:“走吧,去看看你带着人开垦的土地……开垦植粮,此乃头功。说来真是奇怪,军中也开垦,为何却没有如此成效呢?” 王守仁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不喜夸耀自己功绩的人。 ………… 这一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 方继藩进了奉天殿,正好看到弘治皇帝伏案,手中拿着一份奏疏,凝眉不语。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道:“陛下……”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英国公张懋,他的肖像竟挂在了新城口上。” “是。”方继藩有些心虚了,连忙又道:“儿臣和张世伯,名为叔侄,实为父子,儿臣在想,他不会见怪的,若是陛下不喜,儿臣这就撤了。” 方继藩心里想着,撤掉英国公,那就只好上我亲爹的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是道:“据说马车现在已有许多人下定了。” “是。”方继藩道:“已有了一千多个订单,匠人们正在培训,现在生产还不足,没有一个多月功夫也交付不完,不过这马车还在源源不断的有人下定,儿臣正为此而烦恼呢。” 弘治皇帝听罢,舒心了,竟转眼忘了英国公张懋还挂在新城入口。 他笑吟吟的道:“在暹罗,发生了一事,是今早送来的。” 他敲击了一下案牍。 “暹罗何时,竟也有了新学门徒?” “什么?”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的手抚着御案,道:“暹罗有新学生员,四处宣讲新学,暹罗国使节却跑来状告了,说是这些门徒闹的很厉害,还和不少僧侣起了冲突。” 方继藩不禁苦笑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这些人,都是王卿家的门生吧?”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心里也是无语。 王守仁在占城,据说有弟子三千人,这三千弟子,天知道又招募了多少徒孙。 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门生,方继藩……心情很复杂啊。 还是欧阳志省心! 方继藩便道:“学问的事,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着,这是暹罗国的事,而推广圣学,教化四方,本就是我大明应有的责任。” 弘治皇帝点头道:“是啊,可是以往却一点成效没有,现在成效这般大,朕倒有些担心了。这个王守仁,确实是个干才,他很适合教书育人。” 方继藩心里道,王守仁何止擅长教书育人,只是因为门生太多,所以在教育方面比较出彩而已,将其他的才能,统统掩盖了而已。 方继藩讪讪笑道:“王伯安此人,虽……在儿臣弟子之中不算夺目,性情也不甚好,可是……陛下,儿臣却认为……” 他本想为王守仁说一些好话。 历史中的王守仁,确实是太耿直了,其实混的很不好,哪怕他有逆天的才能,说他郁郁不得志,其实也不为过。 说到底,大家不喜他这牛脾气。 而作为恩师,方继藩自觉得有责任吹嘘他一番,让他的形象好一些。 可话刚要出口,外头萧敬便来了:“陛下,内阁诸公……到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且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方继藩坐下。 刘健三人入殿,显得有些匆忙,三人拜倒道:“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和颜微笑道:“三位卿家,今日可来早了。”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道:“云南送来了急报……说是云南发生了蝗灾。” 蝗灾……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顿时消失,眉心也拧了起来。 他凝视了刘健一眼,认真道:“眼下灾情如何?” “正在极力救灾。”刘健苦笑:“臣等也在打算调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云南,汉土杂居,一旦缺粮……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凝重的道:“是啊,云南可缺不得粮食,这些年,云南、广西、贵州诸地……说起来………朕也确实有些忧虑。” 弘治皇帝所说的忧虑,在于这西南一带驻守了大将军,可粮食却是不足以供应的,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朝廷不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征调人输送粮食。 第八百五十七章:干一票大的 似许多粮食不能自给的地方,往往都是荒山野岭,十分偏远,一旦朝廷要运粮,路途的损耗是巨大的。 现在云南大灾,朝廷就得调粮。 今年,虽然朝廷是丰年,可要调粮,就免不得要征募大量的民夫,这其的消耗,实是惊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赶紧着调粮吧,万万不可耽误了。” 可刘健却是想了想,显得迟疑。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健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 刘健道:“方都尉自献上了红薯和土豆之后,可得是天大的功德,这些年,朝廷开始推广他土豆和红薯,可是……臣等却发现,因为大面积的丰收,谷物的价格,暴跌。这导致,许多的士绅,认为谷物过贱,自家的地里,租种出去,也未必能获得应有的收益,因而,不少的田地,都荒废了下来,使许多青壮,无法租种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好在,这些流民,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西山那儿,安置的流民,就有十数万之多。” “可是……臣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就说今年吧,虽说收了不少的粮,可抛荒的土地,也是惊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士绅,听闻生桑养蚕有利可图,于是大规模的将自家的地改粮为桑,陛下,这天底下,无农不稳,且不说,当今朝廷,成以上的粮赋源于江南,可江南因此,土地的抛荒和改粮为桑,却最是严重。朝廷需靠着征来的粮,赈济各处灾情,又需调粮,大量的输送西南、辽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弘治皇帝缓缓的点头,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怎么看?” 方继藩道:“士绅们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儿臣也以为,这是一个隐患。刘公说的不错,无农不稳,可儿臣也以为,无商不富。江南的粮赋压力,尤其的大。更可怕的是,在江南,真正占有了大量土地的士绅,他们十之八九,因为功名的缘故,几乎不需缴纳税赋,而寻常的百姓,只有几亩薄田,朝廷的粮赋,却几乎都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以往的时候,粮价还算稳定,这些小农,尚且可以靠着一些田,维持生计。可现在,因为谷物暴跌,士绅们家大业大,只是收成多寡的问题。可对于这些小农们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儿臣以为,天下未必缺粮,朝廷所征收来的粮食,却是年年减少,根源在哪里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斗胆要说,根源就在于,有粮的人,朝廷征收不上他们的粮赋,反而是那些靠着粮食来活口的小农,反而赋税极重。若能解决士绅一体纳粮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哪怕大量的土地抛荒,国的粮食,也足够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士绅一体纳粮…… 君臣们俱都惊骇的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敢说。 士绅是遍布在天下的大大小小地主,他们家里子弟有功名,自己本身在地方,就是豪强,连官府都未必得罪的起,他们的特权,就在于能用各种方法,来躲避税赋,你方继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弘治皇帝苦笑,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一脸纯真的样子:“怎么,难道不对吗?有地有粮有银子的人,难道不该纳粮?” “这……”刘健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已经不知道,方继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事实上,大明一直以来,对士人都有优待,比如,他们可以免税,同时,因为朝廷委任的官员,只到了县一级,而县以下,几乎都是仰赖这些士绅们维持了。 就如交税,大明在地方上,几乎都是如此。。 比如这一个乡,朝廷需要多少粮,可要征收,怎么收? 一般的情况之下,大体人们都以为,会有专门的税吏,前去征收。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县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去负责这些事,而且,若是什么都是官府亲力亲为,成本也太高了。 太祖高皇帝时期,更是严令差役不得随意下乡,因为当初太祖高皇帝认为,差役们都是穷凶极恶,一旦下乡,极容易滋扰百姓,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帝,可是对官吏深恶痛疾。 所以,官府便往往将收税的事,委托给地方的士绅,只要你能帮着把今日应征的粮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收谁家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朝后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且愈演愈烈,就源于此,有功名、能和官府推杯把盏,积极参与对方事务,同时还有协助官府收税的士绅们,最后这沉重的赋税,压在谁的身上,几乎不言而喻了。 李东阳耐心的道:“方都尉,士绅一体纳粮,这……倒是一件善政。其实,宣宗黄得在时,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知道为何,无法贯彻吗?甚至……提都没有人提吗?” 李东阳微笑,他是户部尚书,是以,很想给这位天真的都尉,上一堂课:“朝廷在地方,与其说仰仗各地的州县,不如说,仰赖这数之不清的士绅,一旦让士绅一体纳粮,这士绅……诶……” 他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还有刘公、李公,甚至是满朝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呢? 等他们致仕了,回到了老家,不一样,是士绅,自己的儿孙,不也是如此? 方继藩心里想,我当然明白,当今天下,皇帝能仰仗的,只有臣,而臣的背后,就是数之不清、盘根错节的士绅,除非皇帝活腻歪了,否则,怎么可能得罪这千千万万个士绅。 可不解决这个问题。 朝廷的赋税,就永远不足,而在地方上,最穷的人,反而需要交纳沉重的税赋,那些老财和士绅们,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这样不完蛋,都没天理啊。 我方继藩若不是得了脑疾,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我都想反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阻力大,这是肯定的,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因此,臣建议,不如,寻一府一县,去试一试,若是连试都不敢试,怎么知道,能否贯彻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再看看刘健和李东阳等人。 方继藩清楚,这些君臣,虽都是后世所批判的既得利益的代表人物,可无论如何,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情怀的。 方继藩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和诸公,哪一个不知小民之苦,又怎么忍心,什么都不做呢?我大明靠的,就是这千千万万小民撑起来的,陛下的锦衣玉食,还有诸公的俸禄,哪一个,不来自于他们的血汗,不妨,我们试一试吧,想来,这天下,总有深明大义之人吧,不如,先从一府开始……如何?” 弘治皇帝竟是动了心。 可他无法下定决心。 这事儿要传出去,还不知闹的怎样鸡飞狗跳呢? 先在一府试一试?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等人。 刘健第一个反应,这方继藩,又想打什么主意,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是真的好心,还是…… 刘健心里竟是复杂无比,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坚决不肯士绅一体纳粮的,你大爷,我就是士绅啊。 可他为官多年,深知大明的根本弊端就在于此。 他甚至可以想象,假以时日,任这般下去,这大明的天下,十之八九,就亡于此。 小民税赋沉重,不得不破产,而士绅不需纳粮,本就占尽了无数的优势,再加上他的土地收益,比小民高的多,自然而然,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最后,交纳税赋的小民越来越少。而不需交纳税赋的士绅,土地越来越多,国怎么维持,流民问题可以解决,可财政问题,谁来解决?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人默默然的对视了一眼。 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这太难了。 哪怕是开这个先河,都会使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见人犹豫不定,心里感慨一声:“位卿家……都拿捏不定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诸公平时天天盘算着怎么节省粮食,可省了又有什么用,天下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的人不需交纳粮赋,国的钱粮,又能办成多少事。我方继藩,这样的人,尚且赞同纳粮,诸公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就这么怕吗?” 诶…… 刘健仰头长叹,拜倒在地:“老臣蒙陛下不弃,方都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誉之为宰辅……老臣实是无地自容。陛下若有决断,老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纵使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了一眼,目骇然,刘公……竟是同意了。 …………………… 第二章送到,今天课多,更新迟了,抱歉。 第八百五十八章:君臣同心 刘健的首肯,并没有让李东阳和谢迁轻松。 他们自然清楚,哪怕是刘健同意了,又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事,不是闹着玩的,这刘公,是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见刘健匍匐在地,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事实上,弘治皇帝也有点举棋不定。 他深知真能贯彻,便算是解决了大明王朝最大的隐患,可是……… 想要做到,实是太难了,首当其冲的,将会是刘健,因为刘健乃是内阁首辅,所有的压力都会冲着他去。 这方继藩倒是说的轻松,问题在于,大家压根不会去找他这个驸马啊。 李东阳和谢迁,与刘健一向相交莫逆,此时也禁不住迟疑了。 最终,他们拜倒在地:“臣等……” 后头的话,竟是哽咽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感慨。 刘健还是有情怀的人啊。 至于刘东阳和谢迁,倒挺有义气,历史之,这人名声都不算坏,这历史可能会有偏向,可大抵还是八九不离十的,一个纯粹的坏人,不可能得到好名声,而如方继藩这般纯粹的好人,大抵也会被千秋史所温柔的对待。 当然,若是有人敢在明实录里说方继藩的坏话,方继藩保证砍死他。 就算等自己百年之后,有哪个人不开眼。 自己这么多徒子徒孙,怕啥? 当然,想要完成这个壮举,的确很难。 终明一朝,每一个人都知道,眼下土地兼并问题的严重,也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哪怕是到大明灭亡,到了几乎要亡天下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去解决这个问题。 倒是到了清朝雍正年,将士绅一体纳粮解决了。 这固然是因为雍正本就是个狠人的原因,可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大明是真的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大明的统治基础,本就是仰赖于士绅,自己砍自己,不存在的事。 而清朝表面上,是维持了大明的国策,可实际上,雍正的基本盘,来源于后金人,此前所谓被优待的士大夫,终究不过是外人而已,所以雍正可以毫不犹豫的对反抗者举起屠刀,谁不服,就宰了你,让你闭嘴,你就得乖乖闭嘴。 因此,在大明玩这个,不啻是在玩火,风险很大。 此时,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他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道:“好了,方卿家,朕想听听你,如何士绅一体纳粮。” 方继藩认真起来,道:“陛下,士绅为何不肯纳粮?”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面对弘治皇帝的反应,方继藩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此时接着道:“这是因为士绅在纳粮之后,也未必能使自己有好处。因而这天下士绅一听到纳粮,就势必群起而攻之。” “所以眼下要解决根本问题,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朝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做到这一点,让他们真正尝到了甜头,到时,即便会有牢骚,可他们的抵抗也断不会如此激烈了。”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口里则道:“现在,难道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而后道:“儿臣不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解决,儿臣所说的用之于民,是在于那种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 “好吧。”弘治皇帝始终凝眉:“你继续说下去。” “所以,可先在一县做尝试,至少先将反抗降到最低,若是这士绅一体纳粮,在该县得以解决,再徐徐图之,慢慢的推广。不妨我们将该县称之为模范县。” 模范县……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方继藩总能给他们冒出新鲜东西。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问题能得以解决。 弘治皇帝苦笑道:“哪个县可以?”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最好先从近处着,不如从保定府定兴县开始,那儿距离京师足够近,一旦有事,朝廷可以立即解决,防止事态扩大。” 弘治皇帝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新城距离定兴也不过百来里而已,确实不成问题。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还得派一个有胆有识之人。儿臣思来想去,臣的门生欧阳志前往较为适合。” “欧阳志……”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方继藩,可真下本钱啊。 自己的首席大弟子,居然派了去,这不就摆明了就是向天下人宣告,没错,这馊主意是我方继藩出的,来打我啊,笨蛋们。 刘健等人,原以为方继藩会做缩头乌龟,谁晓得这方继藩竟还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却是眉毛一挑:“欧阳志他是翰林侍读学士,身份清贵,只做一个小小县令?” 方继藩正色道:“他依旧还是翰林侍读学士,这样做,也说明了朝廷对定兴县的重视。除此之外,儿臣斗胆以为,暂时不能以士绅纳粮去定兴立这个标榜,不妨……先寻个明目,不如说募捐之类。” 这倒是好主意,起码不会一下子激起士绅的反感。 弘治皇帝点头:“还有呢?” “还有……”方继藩嘿嘿笑道:“还有,就看欧阳志了,看他能不能顶住压力。” “只要顶过去,事情便罢,顶不过去,就全盘皆输,儿臣就当没了这个徒弟。” 说罢,方继藩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而后又道:“而刘公等人,只怕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弘治皇帝踟蹰着:“你有把握?” 方继藩道:“只有成把握。”深吸一口气之后:“可是……若能办成,便是利在千秋之举。陛下,试一试吧,反正就算是输了,于陛下也是无碍。” 这意思等于很明白的说,反正死的是别人,就算是牺牲,到时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罢免内阁大学士,甚至是罢黜欧阳志这些罪魁祸首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 方继藩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而让欧阳志去,显然代表了方继藩的决心,他若是办不成,大不了跟自己回家卖房去。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羞色,他忍不住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方继藩汗颜:“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上肃然起来,厉声道:“朕想要尝试,是自知一旦成功,此举便是利国利民,造福万千的百姓,若是功亏于溃,这个责任,朕来担当。朕的列祖列宗们也并非没有被人所诟病过,你以为朕真的沽名钓誉,只求在别人眼里,做一个圣君?朕的列祖列宗也不乏有人被人暗称之为昏聩者,他们可以,朕也无妨。你说有成把握……”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看着奉天殿外的落地玻璃,只是眼眸里的光芒,似是透出了一股坚定,声音竟有些颤抖:“试试吧,欧阳志若是不怕身败名裂,刘卿、谢卿、李卿愿与朕共进退,连你方继藩……” 方继藩霎时的脸一红:“陛下,不要用连好嘛,这个连字,听着有些寒碜。”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方继藩,既也肯为天下百姓一试,好,那就试,就从定兴县开始。” 刘健等人的心里打着鼓,只是到了此时,却也无别话可说了,便道:“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回头朝方继藩一笑:“朕倒是很想看看,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 欧阳志有点懵。 正定县令,奉旨向正定县士绅募捐。 怎么感觉是在侮辱正定县士绅们的智商。 当然,欧阳志此时还没反应过来。 方继藩坐在堂,看着欧阳志。 他喜欢这个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本份老实,果然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啊。 方继藩语气沉痛道:“欧阳志,你在听吗?” “……” 良久,欧阳志道:“呀,师父,您说。” 方继藩道:“我慢慢说,你自行理解。”顿了顿:“此事关系重大,事关我大明千秋,一旦失败,你便身败名裂,从此之后,怕是官做不成了,只好遗臭万年,跟着为师凄惨的卖房度日。可若是成了,则功在千秋。我是这样对陛下说的,为师说,这样的事,非要有大智大勇之人,方可贯彻下去。你智商虽然不足,可勇气可嘉,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所思来想去,还是向陛下推荐了你。” 欧阳志这一次算是听明白了,他作揖道:“恩师有命,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方继藩高兴起来,说实话,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丁点智商都没有,宛如一个智障,方继藩也喜欢。 “我写下一个章程,你什么都不必管,只管去做,陛下已有默许,正定县不远,驻扎着一支京营,此营的指挥姓吴,算起来,和我方家也是有一些渊源了,若是事态紧急,随时可以调用,总而言之,为师借的就是你这一股子忠心不二,你立即收拾一下,明日就去赴任,总之,按着章程办!” 第八百六十章:大丰收 琵琶声响起,带着铿锵,宛如鼓声频催,四面八方八方的汉兵持戈而来…… 方继藩喜欢听这琵琶,琵琶从前在军,属于军乐。 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没理他。 待着女子弹了一段,有些累了,方继藩便让她去歇了,弹琵琶的入门很高,尤其是这十面埋伏,寻常的女子,能弹上一段,已是不易。 “殿下在做什么?” 朱厚照道:“听戏。”朱厚照感叹道:“太皇太后许是嫌本宫烦,不准我入宫听了,她们不准,我便自己来听。” 方继藩笑了:“殿下,刘瑾得借用臣一段时间。” “做啥?”朱厚照一愣。 当得知让定兴县去做镇守太监,朱厚照倒是乐了:“本宫也早知道,这些该死的士绅从不纳粮,这还了得,早想收拾他们呢,哈哈……刘瑾能成吗?我瞧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吃。”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信不过刘瑾,还信不过臣。” 朱厚照便颔首:“既如此,便让刘瑾那奴婢去吧,别丢了本宫的脸便是。” 说着,朱厚照乐不可支道:“杀千刀的,敢不缴税赋,他们都说,这太祖高皇帝英明的很,可本宫听着,却一点都不英明,当初,怎么就让这群人不缴税呢。” 方继藩心里吐槽,太祖高皇帝英明?那只是人家当着你面而已,背后里,还不知将这朱元璋骂成什么样了,方继藩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当初国朝初立,儒生本就稀少,太祖高皇帝虽对士人严厉,可为了安稳人心,这才定下了此策,哪里想到,此后百年,土地兼并的不成样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脚无立锥之地。百年尚且如此,再过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这些家里有这么多地的人,真是无耻啊。” 朱厚照脸一红:“别骂人,本宫也有许多地,你也有许多地。” “……”方继藩面不改色:“这不一样,殿下和臣……啊……今日日头真好,殿下,咱们去打边炉吗?” 朱厚照唧唧哼哼:“近来吃牛肉吃的有些腻味了,吃驴,本宫爱吃驴。” 二人出了戏院,方继藩嘱咐着戏院上下,赶紧排练,便和朱厚照寻了温艳生。 难得有休憩的好时光,这些日子,卖房实是辛苦。 次日一早,欧阳志便动身了。 他只一身儒衫,洗的桨白,他不爱美食,不喜华美的衣衫,是个极无的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带着新的任命,到了方继藩的门前,行了弟子礼,转身默默而去。 晨曦的一道光,照耀在他的背脊上,仿佛是为他专程送行。 刘瑾的包袱,就大的多,他雇了十几个帮闲,预备了几辆大车,车里什么吃的都有,这样的话,就不怕挨饿了。 方继藩虽没有出面亲自相送,却是站在自家的宅院的阁楼上,阁楼上只是小窗,自小窗里,可以看到欧阳志的背影,目送着欧阳志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方继藩吁了口气,打了个嗝,驴肉,真的……很不好消化啊。 阁楼之下,吵吵嚷嚷,孩子们做着早操,他们一个个,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这些接近四岁,甚至五岁的孩子,面上稚气未脱,哪怕最小的方正卿,也不小了。 晨操时,他们还需念口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继藩背着,低头,看着这些孩子。 起初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很调皮的,或者……都不愿吃苦。 一旦方继藩严厉起来,不少孩子,只知道哇哇大哭。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他们习惯,渐渐的,适应了过来,这些不大的孩子们,身体里仿佛就已打了一个烙印,仿佛,这早起晨练,上午读书,正午午睡……都已成了习惯。 这个年纪的孩子,既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也是性格养成之时,且一群孩子在一起,是最容易培养他们的性格的。 朱载墨隐隐然,已通过时不时的揍徐鹏举,获得了威信,成为了孩子王。 这令方继藩对于方正卿倒是有几分忧虑起来。 这孩子……不像自己啊。 一丁点霸气都没有! ………… 一封奏报,已送至户部。 户部侍郎杨业,取了奏报,只垂头一看,面上却是一愣。 这户部正在核算今年的钱粮呢。 云南需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从哪儿来,实是让人费心的事。 可现在…… 这位杨侍郎顿时面露喜色。 好兆头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将奏报送入内阁。 此时是正午,在渊阁里,大明宫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阳光房,四面除了木框之外,几乎都是玻璃,京师的天气干燥,夏日的日头,却并不毒辣。 此时,让人拉开了面的窗帘,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人,坐在这暖洋洋的太阳之下,徐徐喝茶。 欧阳志已是启程了。 据说还去了一个刘瑾。 刘瑾是谁? 人面面相觑。 不过慢慢的,他们倒是开始有了一丁点的印象。 就是那个在江西立了功劳,据说还得了陛下嘉奖,最后又死而复生的太监。 刘健听到会有一个镇守太监去,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心情也爽朗了一些。 毕竟,是人都明白,镇守太监是干什么的。 “这方继藩,对他的门生欧阳志倒是不错,老夫此前,还对欧阳志有所担心呢。” 刘健苦笑。 谢迁颔首:“是啊……这个刘瑾,虽不知是什么人,可显然……是让他去做脏事的,这倒是成全了欧阳志的名声。” 刘健呷了一口茶:“眼下,已有许多人看出了眉目,不过……这一次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只要朝廷默不作声,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可是于乔、宾之,你们可要小心防范和应对。” 二人连声说是。 刘健道:“这玻璃房里,真暖和啊,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骤雨就要来了。”摇摇头,刘健苦笑:“还有,魏国公请求入京,陛下已恩准了,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谢迁眼带笑:“魏国公的脾气,历来不好,他的亲孙子,去了西山书院,想来……他已急了吧,这一次,是来看孙子的。” 李东阳道:“依着魏国公的火爆脾气,方继藩这一次,只怕有大麻烦了。徐家一门二公,也甚受陛下的信赖,这位脾气暴躁的魏国公若是暴怒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噢,还有,现在内城,许多人都在卖房,尤其是内城,房价跌到了谷底,刘公,你的宅子,不卖?” “早已委托了牙行。”刘健摇摇头:“可行情不好,哪怕是价格不过原先的成,也是无人问津……新城的贷款按揭,每月又需还,按揭这东西,真是狠哪,此法一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的宅邸,却只需出两万两,这岂不是等于,是让人用未来一辈子的收益,去买房。这世上,十万两现银,能拿得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可两万两银子,对于有些人而言,却不算负担,如此……这房价,才蹭蹭的往上涨。你们说,这方继藩若是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该有多可怕。” 李东阳微微笑道:“不只如此呢,房子他过一道,你要买房,贷款按揭,他还赚你一利息银子,老夫算过,老夫贷了万两银子,二十年之后,总计要还他五万多两……” 谢迁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有那银票。这么多人借了款,钱庄趁此会,推行银票,现在不少人,都开始用着银票交易了。这银票怎么印,还不是他方继藩说了算,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掺水。哪怕是随时可以兑换足额的银子,可这里头的猫腻,多着呢。他拉了太子殿下,一起弄钱庄,怕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刘健苦笑:“得想办法,到时候派驻户部的钱粮主事,每隔一些日子,至钱庄监管查账,可不能让他胡闹,否则,随他滥发银钞,出了事,动摇的却是朝廷的根基。 刘、李二人纷纷点头。 “还有云南的灾情,方继藩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直接让朝廷拿银子送去云南,不必运输粮食,银子一到,再鼓励各地的商人,输送粮食去,你们说……这可行吗?” 人天南地北的闲聊。 刘健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一旦放任商贾运送去,这些商贾,难免会和本地士绅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朝廷送去的不是粮,若只是银子,依我看哪,十之八九,那粮价,居高不下,最后送多少银子去,都是无用。” 正说着,通政司的人来了。 紧急将奏报送上。 刘健取了奏报,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即,面上带着愕然。 “怎么,刘公,又是何事?” 刘健沉默了片刻:“王守仁这家伙,在交趾……垦荒!”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第八百六十一章:不愧为圣人 垦荒……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刘健哭笑不得道:“他带着弟子,还有民户,到处种粮,开辟了良田数十万顷,这交趾,尤其是占城一带,粮食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得粮,数百万担,那儿的粮食,已是堆积如山了。” “……” 李东阳不禁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迁 《明朝败家子》第八百六十一章:不愧为圣人 第八百六十二章:绝顶聪明朱厚照 方继藩对于王守仁心情最是复杂。 若说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 唐寅也好,徐经也罢,欧阳志,更不必说。 可只有王守仁,他的实力,哪怕是不需要任何机会,依旧在这个时代,将会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的光芒,足以令后世无数人为之黯然。 王学的好坏优劣,甚至方继藩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哪怕是剥除掉王守仁所有的光环,只凭着,在这个理学风靡天下,无数儒生为那程朱之学而摇头晃脑,王守仁能够有自己的思考,并且开启在此基础上,开启一门全新的学说,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他的文治和武功,他的骑射,哪一样才能,放到当今这个世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乎都可吊打时代的人。 自己收他为徒,简直就是一个玩笑。 我方继藩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做王守仁的恩师呢。 可是……世上总是不免会有无数美妙的误会。 既然成了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好在,他对于其他门生,可能往往对他们极为严厉,不听我方继藩的,我打死你。可对于王守仁,他则更多的是宽容。 爱咋咋地吧,自己去琢磨去。 听闻弟子们都要入京,方继藩心里满是感慨:“我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到时宴请满京师的人为宾客,收他们的礼金。” “………”朱厚照这一次,却觉得方继藩宛如智障。 “休想!”朱厚照道:“本宫算过……这些家伙,掏了首付,每月还要还贷,还有人可能需要买马车,这马车也需按揭……嗯嗯……他们未来二三十年。都得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一想,甚是遗憾,这一届的韭菜不行啊。 便背着手,心情愉悦的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东西。” 朱厚照道:“什么东西。” 方继藩领着朱厚照至一处工房,工房里,是数十上百个匠人。 这些匠人,朱厚照有为数不少,竟都面熟,这些家伙,当初不还研究过马车吗? 能来此的,都是能工巧匠,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王者一般,恐怖的存在。 却见每一个匠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头,有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壶子里,沸水震得哐当的响。 朱厚照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嘘!方继藩让朱厚照噤声,才低声道:“你仔细看看,看看壶盖。” 那壶盖,因为蒸汽的缘故,不断的掀起来,又落下来,接着,又掀起来。 “感受到了什么?”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水壶水要烧开了,会不会炸开呀。” 方继藩严厉的道:“殿下,不要捣乱。你想想,为何我们的气球,会飞起来?这不正和这水壶,一样的道理吗?” 朱厚照歪着头:“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便看向其他匠人:“你们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匠人,在方继藩的吩咐之下,个个盯着这水壶,老半天。可盯着盯着,其实……也不太明白。 水蒸气的原理,不就是靠水壶,启发了佛朗机人的科学家吗?接着,才在这水蒸气的基础上,将蒸汽机制造了出来。 方继藩只知水蒸气的原理,可对于怎么利用,却是一窍不通,因为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有点儿复杂了。 文科生嘛。 可这不妨碍,方继藩去启发这些匠人,想来……或许有人能从中得到这个道理,最终,有了奇思妙想,最终改变历史的进程吧。 可是……这些家伙居然纷纷摇头。 这就令方继尴尬了。 本都尉可是让你们看了一天的,什么意思,白看了? 方继藩恼羞成怒:“不明白?好啊,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让你们坐此冥想,你们竟不明白,可见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来来,来人啊,将他们一个个绑了,准备好飞球,这样,他们就明白了。” 方继藩喜欢拔苗助长。 不来点刺激的,怎么能开启他们的智慧呢。 一行护卫,二话不说进来,匠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干啥,这是干啥。” ……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干啥了。 方继藩将一个个匠人,绑在了飞球的藤筐外头,五花大绑,紧接着,飞球开始充气。 匠人们顿时哀嚎:“天哪,我畏高啊,都尉……都尉……” 方继藩不为所动。 飞球飞起。 挂在藤筐外的匠人们,惊恐的看着自己飞离了地面,天上,都是嚎叫。 方继藩提着望远镜,时不时抬头欣赏着每一个人恐惧的面孔。 朱厚照也乐了,举起望远镜来看,一面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啊,本宫就没想到呢,回头让谷大用这厮,也这般的挂着。” 方继藩脸色凝重:“殿下,这不是儿戏,这是为了咱们天下万千百姓,才出此下策,你以为这是玩笑嘛?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折腾吗?他们已是我大明最聪明最顶尖的匠人了,想要使他们开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这世上,想要富强,就必须得靠技工,谁先迈出第一步,就可远超自己的对手。否则,一步落后,则处处落后,落后是需付出血泪,需死人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匠人们……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方继藩,肯将自己的亲孩子,吊在这飞球上吗?” 朱厚照想了想:“不肯。” “这就对了。”方继藩叹道:“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我方继藩,只好忍痛如此,好了,别笑了,和我一样,表情凝重一些。”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抬头看了看望远镜:“你不就是想让他们明白,这气竟可以将壶盖掀开的道理吗?这有何难?你这是要告诉他们,气既可掀开壶盖,岂不和流水一样,也可以推动万物吗?本宫来想想,这水流,可以利用它们,来造水车,使这水力,代替人力,那么……这水汽,是否也和飞球和壶盖一样,可以利用起来呢?老方,你觉得本宫……说的有理,快说有理,不然我打死刘瑾,他是你孙子!” “……”方继藩一愣。 卧槽…… 太子殿下……居然先悟出来了。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啊。 见方继藩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 方继藩双手掰着朱厚照的双肩,拼命的摇晃:“殿下,你是人才啊。” 朱厚照被晃的有点头晕:“大家都这样说……” 方继藩激动的道:“殿下,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水流,既可做风车,那么……这蒸汽,为何不可以用来……做蒸汽车。嗯嗯……你且等等,本宫再想想,蒸汽比水流,有一个好处,水流必须得寻河流,没有河流的地方,便无用了。可蒸汽不一样,譬如本宫抱着炉子,什么时候,想让这壶盖子掀起来,只要烧火就可以,本宫还可以今日在西山让壶盖子掀起来,明日……在紫禁城,也让壶盖子掀起来。总而言之……只要有炉子,本宫在天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让盖子掀起来。这……就是蒸汽比水流最大的长处。” 方继藩忙不迭的点头:“还有呢,比如……我们要造一辆车,咋样?” “这样啊!”朱厚照挠挠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造一辆车?哪里有这么大的力啊,首先,我们得像水流一般,利用水流推动的缘故,使那车转动起来,这个……得让匠人们来解决,而其次,最难之处,就在于,得有足够多的蒸汽,不但让其掀开壶盖子,而要比这掀开壶盖子的力道,大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朱厚照若不是太子的话,这厮……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 就凭这些奇思妙想,就足够吊打那些渣渣匠人了。 不过……人就是如此,上天给了朱厚照一个不安分的性格,可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就好像很多智障一样,往往……会有其他超凡脱俗的特殊能力。 方继藩手搭在朱厚照的肩上:“太子殿下,来来来,咱们到屋里去好好商量,咱们先得考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炉子,有了这巨大的炉子,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蒸汽……” “炉子……谁不会造。”朱厚照乐了。 难得看到方继藩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这一点,对匠人们而言,不算什么。本宫倒是觉得,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是……产生的力道,如何将它们用出来。就如水流,每日都在流淌,可若没有水车,这力,不也在白费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同学的二十一万起点币的打赏,好人一生平安,公侯万代。 还有,只要老虎不请假,无论再忙,有多晚,最少都会四更,嗯,还有!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百六十三章:创造奇迹 方继藩不断的点头。 朱厚照这家伙,确实是找到诀窍了。 方继藩回想起来,这蒸汽机,太过复杂,可这玩意,毕竟已经涉及到机械了,远不是造马车这样简单,很多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可现在听了朱厚照的话,方继藩反倒一下子,有了许多眉目。 先造大锅炉,然后呢? 二人已回到了镇国府,朱厚照坐下,一路上,他脑子飞速的运转:“其中最关键之处,还有……万万不可将气漏了,父皇说,治理天下,无非是开源和节流。而想要利用蒸汽,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制造出千百倍的锅炉,就是开源。可怎么样,才能让这蒸汽,不会轻易的跑了呢?这才是节流。” 方继藩眯着眼:“橡胶?” “橡胶?”朱厚照也一脸疑问。 方继藩哈哈笑道:“这橡胶有最好的密闭性,哈哈……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看看,你见过之后,便知道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到底要造什么?” “造车。”方继藩正色道:“要造一辆,史无前例的车,此车,不靠马拉,却如水中的船一般,船是借助水力,来行驶,可此车,却是凭着蒸汽,可以行走。” 朱厚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心,这般的大。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若是有一辆车不需马拉的车,行走起来,想来,这满京师,都会吓死吧。 老方……还真是有意思啊。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新事物。 毕竟……人是凭经验的生物,一个成人,他通过自己的耳目,已获取了对生活的经验,想要改变这等眼见为实,根深蒂固的想法。很难! 可朱厚照不同。 他历来喜欢天马行空,最喜欢的,恰恰却是新鲜事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那我来造,让本宫来造,本宫召集匠人……咱们方才说的东西,试着造出来,哈哈……这东西有意思,老方你脑子好啊,连不用马拉的车,竟都想的到。” 方继藩见他如此热心,心念一动:“殿下,咱们在此说着,倒是容易,可当真要造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可绝不只是你我方才说的简单……” 朱厚照冷笑:“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怕本宫知难而退而已。本宫何时知难而退了。我朱厚照造不出此车来,我不配做镇国公、天下兵马总兵官和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一股子韧劲。于是猛地拍案:“好,那就造,无论耗费多少银子,只要殿下有此魄力,咱们就造,现在开始,殿下是总工程师,我为副……” “总工程师?”朱厚照眯着眼:“官印呢?” “……” 朱厚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自己刻,好,那等本宫刻了官印之后,咱们再走马上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啥要交总工程师?为何不叫总管天下匠人大学士。”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得想想。” 方继藩虽然对于这家伙,特殊的癖好,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觉得有违和感。 可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得把车造出来才好。 万事开头难嘛。 有了朱厚照,自己反而觉得,许多问题,有了疏理。 方继藩取出纸张和笔来,趴在案牍上,开始大致的勾画出了一个蒸汽车的草图。 当然,这只是凭着记忆绘画的,可这玩意……涉及到的真正技术难题,却需解决。 朱厚照倒也认真的看着,他大抵明白了,得铺铁轨,因为要这么大气力的炉子,烧出蒸汽来,产生如此大的力道。此车,一定笨重的很,若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不但阻力大,而且也未必能载得动如此庞然大物。 他认真的看着草图,不断的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却在此时,王金元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殿下,少爷……这……这……” “干啥?”方继藩最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问。 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那些匠人,到底何时放下来啊,他们已在天上,飘了大半天了,这天上冷飕飕的,且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小人怕他们……吃不消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好像…………竟是……将匠人们忘在天上了。 一算时间,竟是过去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急了:“赶紧啊,救人啊……救人……” 方继藩发出哀嚎:“快救救他们。” 一群匠人……一个个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哭也哭过了,哭的震天的响,嗓子都哑了,泪水也流干了,下地的时候,两腿发软,一个个面上带着茫然和麻木的样子。 被绑在天上,四处飘荡,看着脚下的虚空,看着一切熟悉的事物,距离自己曰来越远,到了对流层,更加可怕,那里冷飕飕的…… 有人一头栽倒地上。 医学院的人,匆匆的抬着担架来,将虚弱的人抬起,送走。 那些勉强还撑得住的人,被搀扶着,送到了镇国府的大堂里,早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热茶。 他们坐下,捧着茶盏,依旧还是一脸茫然。 他们……可都是方继藩的心肝宝贝啊。 没有了他们,这多少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要培养一个人才,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心疼。 等他们喝完了一副茶,方才缓过了劲。 接着,有人失声痛哭。 方继藩安慰他们道:“别怕,别怕,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要坚强。” 众人才收了眼泪,一个个拜倒:“小人们不成器……” “不要这样。”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就想让你们……有所感悟,你们到了天上,可有什么感悟?” “我们……我们……”所有人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什么。 终于有个人大起胆子:“小人,倒是有一点点感想。” “你说。”方继藩和颜悦色。 不管怎么说,这些匠人,已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都是人才啊。 这匠人期期艾艾的道:“想来,是方都尉想要告诉我等一个道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 站nmlgb! 方继藩心里痛骂,一群饭桶! 无论如何,这些人,已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了。 哪怕他们琢磨出的是这个道理,方继藩也没辙。 还得靠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次日一早,西山蒸汽车研究所的招牌,便已挂了出来。 朱厚照是个认真的人。 他既决心干一件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倒是令方继藩,有几分安慰。 …………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副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欧阳志已有奏报来了。 嗯,定兴县眼下还算太平,当然,也未必不是表面祥和,内里暗波涌动。 倒是听说,那唐寅,快要到京了。 人已至了天津卫,至于王守仁和江臣二人,却还在半途上。 毕竟,交趾和河西,都有些远。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本弹劾奏疏,这是一个御史提出来的,他认为,大明没有在县里派驻镇守太监的先例,而定兴县镇守太监刘瑾,乃是太子殿下的伴伴,此事极为可疑,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示这刘瑾派往定兴县的目的。 当然,其实这御史,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欧阳志这个家伙,去定兴县做县令,也是可疑的很。 一个堂堂的侍读学士,清流中的清流,居然要去做一个县令,这定兴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将这奏疏丢到了一边。 不必理会,留中! 当然,弘治皇帝深知,这个疑问,自己不回答,倒是一时可以压下去,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刘瑾和欧阳志二人开始有所动作,那时的压力,才会排山倒海而来。 弘治皇帝感慨:“朕有些不明白,为何方继藩,执意要让刘瑾去。刘瑾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吗?” 萧敬佝偻着身子,笑吟吟的道:“奴婢不知。” 刘瑾这家伙,对自己越来越不恭敬,这家伙还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萧敬能说他好话,才怪了。 不过,萧敬是知道内情的,正因如此,他深知,这刘瑾无疑是去找死,说不准,这一次,他彻底完蛋了。 完蛋了也好,反正看这家伙,早就不顺眼了,咱和他当面说话,他还敢拿着东西往嘴里塞,这是一丁点,都不将咱放在眼里啊。 弘治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朱厚照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总不见他人。” “陛下……”萧敬想了想,迟疑道:“太子殿下说,他要制一辆不需用马,就可自行行走的车……想来,太子殿下,正在忙着这个吧。”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 自己会走的车? 不需要用马拉着?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赶紧去睡,大家支持一下。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八百六十四章:皇孙放假了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了。 其实,萧敬很明白,陛下……对于太子殿下的不务正业,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 好吧……那么……只好放任自流了。 “对了,陛下。”萧敬笑吟吟的道:“有一件大喜事,下月初一,皇孙殿下将会放十日的暑假,奴婢刚刚听来的。” “什么?” 这真就大喜事了,弘治皇帝明显的精神一振,顿时将朱厚照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沉色,此时,他的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惊喜道:“不是说到了年底才有假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敬笑吟吟的道:“年底的是大假,那方都尉对外说,念着孩子们见不着双亲,所以到了夏日还会有一个小假,有十日。” “这敢情好啊!”弘治皇帝美滋滋的道:“也不知……载墨现今如何了,朕真是思念的很,做梦都梦见他。倒是有几次想要去西山,亲眼见见,可……哎……现在有假就好了,实在太好了……” 弘治皇帝乐不可支起来:“待会儿去知会太皇太后和皇后,这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他们,他们也一定高兴得紧的。” “奴婢遵旨。”萧敬突然想起什么,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皇孙乃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想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这方都尉有时真是不像话啊,将皇孙捏在手里,倒是让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突然严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教育之事,岂容你插嘴?” “奴婢万死。”萧敬一惊,连忙拜倒,他自知自己失言了。 他怎么忘了,陛下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最重教育的,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陛下小时候就规规矩矩的听师傅们的话,将他们的话,奉若圭臬,再者有了太子殿下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去说皇孙师傅的坏话,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似是怒极,终究这怒火还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背着手,淡淡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尊师贵道,你尚不知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是。”萧敬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忙不迭的点头道:“奴婢……奴婢斗胆,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皇孙误入歧途啊。当然,奴婢绝没有腹诽方都尉的意思,奴婢只是以为……他教授的方法,有些……”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坐下,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呢? 他最初属意的师傅是王华。 方继藩虽是桃李满天下,可心性,毕竟还没有定。 且他这法子……对付欧阳志、王守仁,或许有效。 可毕竟,皇孙还年幼啊。 可思来想去,让皇孙成为一个如欧阳志这般的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半响后,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道:“这些事,不是你该议论的。” 萧敬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真该死,方都尉……虽然平时有些油嘴滑舌……可是……” 弘治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貌似奸诈,实则忠厚。你懂什么呢?这大明宫,价值数千万两纹银,有本事,你也给朕送一个?还有那马车,那西山煤矿。就算他方继藩哪怕是不送,以方家满门忠烈,朕也绝不会苛责他,可这满天下,谁如方继藩这般?可见……他是一个忠厚之人。” “……” 萧敬貌似记得,当初弘治皇帝登基时,对于大臣们送礼,或是取悦宫中的事,是极反感的。 可现在想来,陛下反感的不是臣子们取悦宫中,只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人,开的价码不够大啊。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尽是拿几千两上万两的玩意儿送来,这方继藩,已是臭不要脸的突破了天际,几千万两银子的往宫里送。 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住。 不过有了这一次教训,萧敬的心里倒是警惕起来,看来最近自己的尾巴有些翘起来了,自打兼掌了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就飘了。 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再沉稳一些才好。 “下月初一……” 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顾这些了,心里又想着皇孙放假的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心期待的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快了,那两日,朕就暂不召见大臣了,给内阁下一个条子,请他们多担待。还有九日……嗯……九日……” ……………… 唐寅回到了久违的京师,呃……迷路了。 一路经人指点,才背着一个包袱,硬生生的骑马到了新城。 他看着这新城,目中满是惊诧。 终于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处工棚。 此时,在工棚里,方继藩戴着藤帽,眼睛瞪大,正发出怒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常威,工期为何还没赶上?年底就要交房,到时你让师公的信誉怎么办,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京师上下,哪一个不是好生相敬,你让师公违约,绝对打死你!” “……”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恩师没有变。 唐寅虽还没见着恩师,可只听这一声音,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却听那常威可怜巴巴的道:“师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新招纳的流民,还需慢慢适应,而且现在各个工种都需要人,不少匠人师傅都已在抱怨了……” 唐寅身躯在外颤抖,双肩微微抖动。 他面上染了风尘,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风霜。 突然,心底深处,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如鲠在喉。 他不再迟疑,快步进了棚子,一眼就认到了恩师。 还是那般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保养的很好,面上还带着愤怒,显然,恩师不喜欢别人和他顶嘴,正在气头上。 唐寅啪嗒一下……跪下了。 接着,哽咽难言,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这些年在宁波,风吹日晒,对于家庭不好的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心心念念的了,只求将朝廷交代的事办妥。可……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恩师…… 他哭了。 这时,一双泪目见恩师上前:“你是谁?” “……”唐寅仰脸,水汪汪的看着。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他艰难的道:“弟子……弟子……” 唐寅的眼泪,扑簌而下,终于道:“弟子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其实最后这一句,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恩师长高了,成熟了少许,可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怎么会不好? “呀,是唐寅,为师差点不认得你了。”方继藩一脸惊讶。 这一次,说话讲良心,这真不是没心没肺啊,方继藩是个多愁善感,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怎么会忘掉自己最爱的门生唐寅呢。 只是唐寅明显的黑了,也壮了,肤色古铜,和当初孱弱的江南才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大有不同。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门生啊。 方继藩急忙上前,一把将唐寅搀扶起来,边道:“你既回来,为何没有派人送来消息,为师就算是百忙之中,也要去接一接你的,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诶,你受苦了,伯虎……伯虎……” 唐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抱住方继藩,师徒二人,掩面而泣。 常威等人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场面,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唐寅。 这就是传说中的唐师叔? 常威是两年前才入学的,那时唐寅早已去了宁波,因而对于唐寅,只闻其名,却不见其人。 大家都是一群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于是众人纷纷拜倒道:“见过师叔。” 唐寅对此,却是充耳不闻,撕心裂肺的在方继藩的肩上,洒下斑斑泪水之后,吸了吸鼻子,重新拜下,对方继藩道:“学生在宁波,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我知道,我知道。”方继藩感慨,拍着他的肩道:“伯虎,恩师在京师,也是无一日不念着你啊。你们师兄弟六人……” “恩师……七人……” “口误。”方继藩感慨万千的继续道:“你们师兄弟七人,哪一个,为师都是无比看重的,哪一个,都是为师的心头肉,伯虎,你一路远来,想来是又累又乏吧。” “弟子还好。”唐寅深深的看着方继藩,生怕眨眨眼,恩师就不见了。 方继藩便感叹道:“来,为师给你看看为师的得意之作,看看这新城,为师还在这儿给你建了一座大宅子。” 方继藩心情格外的好。 自己的门生回来,师生重逢,这就和父子重逢没有什么区别。 此去四年,唐寅确实辛苦了。 于是,亲自拉着唐寅走出了棚子,外头……便是新城…… 唐寅来时,只顾着赶路,希望早哪怕是一刻能见到恩师也好。 现在见恩师对自己还是如此的看重,他的心里,暖呵呵的。 这时才有了心思,来打量这沿途的风景起来。 第八百六十五章:上阵父子兵 自宁波而来,看着这新城…… 唐寅心里感慨万千。 “早知恩师在京师营建新宫和新衙,建设新城,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恩师的,何其大也,真是令学生佩服啊。” “当然。”方继藩道:“为师平时教导那么,男儿大丈夫,首要的,是利国利民,为了天下百姓,要敢为天下先,这些道理,你要记牢了。” 唐寅郑重其事:“是,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无数忙碌的匠人,虽是辛苦,可唐寅却知,这数不清的人,却可以凭着这些,得以养家糊口。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是百姓们辛劳,而是欲耕者无其田,欲工者无所事,唐寅有在宁波的经历,自是比寻常的清流,要看得透彻的多。 百姓的困苦,绝不只是挂在嘴边,每日念叨着百姓艰辛,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说谁知盘餐、粒粒皆辛苦,反不如给他们一块田种,给他们一个工作,若连这个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所谓的怜悯和同情,不过是笑话。 他牢牢将方继藩的话,记在心里,忍不住道:“恩师造福百姓,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大明能有恩师,真是百姓之幸啊。” “不要这样说。”方继藩摇头:“为师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呢?想要造福天下,单靠为师之人,是不成的。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的富户和官宦们慷慨解囊,才有今日的局面啊。由此可见,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一小撮,极少数。我等只要秉持兼济天下之心,哪怕是有挑梁小丑不长眼,那也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 唐寅心里感慨,这一路行来,热泪盈眶:“学生自以为,自己在宁波,颇有几分政绩,谁料和恩师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方继藩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为师,也没做什么。” 拍了拍唐寅的肩,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这个家伙,在外头不容易啊,方继藩看他一脸黑瘦的模样,心又疼了:“回了京师好,该吃吃,该喝喝,先养一阵,等陛下召见。” “是。”唐寅作揖 ………… 过了几日,王守仁和刘善二人,也陆续回来。 王守仁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师徒二人阔别已久,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泪水洒了衣襟。 方继藩见了他,立即道:“伯安,为师等你好苦。” 在王守仁面前,方继藩可不敢放肆。 他总觉得王守仁是个不安分的狂暴分子。 这家伙……很危险哪。 “恩师。”王守仁郑重其事的作揖:“学生王守仁,拜见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方继藩高兴的舞足蹈:“好好好,难为你惦记,听说你要回来,为师高兴的不得了。咱们师徒,可有很多日子不见了。伯虎,快来见见你师弟,看你师弟,也清瘦了。那……那谁……你也来……” 唐伯虎和刘善,纷纷和王守仁见礼。 师徒四人,免不得心里万分的感慨。 王守仁面色凝重,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恩师,不知陛下召我等回京,所为何事?” 方继藩背着:“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的大师兄去了定兴县办点事,心里有些不放心,才将你们召回来,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王守仁一脸奇怪:“学生在交趾,看过邸报,也是奇怪,大师兄何以以侍读学士之尊,前去定兴县任县令……这不符常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来来来,我已预备了驴肉火烧,温先生的艺,咱们且先坐下来说话。” 方继藩坐在首位,其余人按着排序坐下。 这驴肉火烧已准备好了,大家也不急着问,便各自开始吃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粗人啊。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如狼似虎的模样。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 王守仁在交趾,起初修草庐传道,带着人开垦土地,说穿了,就是做一个农人,哪里有什么规矩,吃饭,还在乎吃相?不存在的! 唐寅带着水兵经常出海,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他若是吃饭还斯,早就饿死了,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肉吃,还管你是谁? 刘善虽在西山,可一看师弟们夺食的样子,便也捋了长袖,管他呢,吃! 方继藩脸腾的红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人口里还嚼着肉,一脸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人心不古,传统化缺失,咱们的道统,要亡了。” “恩师……想说什么,还请赐告。” 方继藩厉声道:“为师还没动筷子呢,孔融让梨的典故,你们忘了吗?” 人立即露出了惭愧之色,一个个不敢抬头。 唐寅汗颜道:“恩师说请我们吃,我们以为恩师……不,是学生以为,长者赐,不敢辞,恩师,您先吃,您先吃。” 方继藩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这才动了筷子,人才小心翼翼的,举筷。 这一次,他们斯多了。 方继藩很欣慰。 总算自己的话,他们还听。 方继藩随即慢悠悠的道:“此番你们欧阳大师兄去定兴县,只为办一件事………士绅一体纳粮!” “噗……” 人将口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方继藩无语。 一桌好菜,算是毁了。自己还没开始吃呢。 而王守仁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实干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恩师,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像开玩笑嘛?”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王守仁沉吟着,不语,他很冷静,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难度。 刘善略知一些内情,不过此事太大,尚属密,所以他没有对人吐露半句。 唐寅吃惊的道:“这只怕不易啊。” 方继藩将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本就一片狼藉的桌子,乒乓作响,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此国家存亡大事,再不易,也要迎难而上,为师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茅坑,却不缴纳税赋,天理何在?” “恩师……您……”唐寅抖擞精神,他有时会怀疑,恩师或许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可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唐寅乃是商贾出身,自是清楚,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在何处,他深深的朝方继藩作揖:“恩师……为国为民,学生佩服啊。” 王守仁突然眼眸一张,掠过一丝锋芒,突然猛地拍案而起。 吓的方继藩一哆嗦。 王守仁道:“此国家长久之计,他日若礼崩乐坏,山河破碎,必因此而起。恩师……” 方继藩压压:“明日,你们就去面圣,陛下极希望见一见你们,可是否,会和你们大师兄一般,委以重任,就看你们自己了。” 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 弘治皇帝掐着日子,这几日,实在是过的漫长。 皇孙,还有天,才能放假啊。 不过……在得知王守仁等人已在吏部点卯。 弘治皇帝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见一见此人。 于是,命人前去宣人,正午逮着空,弘治皇帝高坐在奉天殿上,面无表情。 王守仁人入宫,一路看着这大明宫,心里也是震撼极了。 这……是新宫? 据说也是恩师的。 实是巍峨壮观,让人大开眼界啊。 可是,会不会奢靡过度了? 人各怀心事,入奉天殿,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着人,面带微笑:“位卿家平身吧,来人,赐坐。” 弘治皇帝此次,正式的开始打量着这人起来。 他是天子,而这人,顶了天,也不过是区区翰林而已。 从前彼此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非要说弘治皇帝特别注意他们,这是假的。 可今日,不同。 唐寅在宁波练水师,已有四载,这四年来,劳苦功高,且清剿了倭寇,功在千秋。 王守仁自不必言。 而刘善,据闻在西山教授弟子,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们……当真……不在欧阳志之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事情,你们得知了吧?” 刘善显得谨慎,没有做声。 唐寅也有些紧张。 王守仁正色道:“恩师提起过。”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才好,朕……今日倒想听一听,对此,你们有何高见。” 说着,弘治皇帝左右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朝殿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纷纷退避。 弘治皇帝的目光,扫视着个人,心里,对这人,暗暗做着评价。 王守仁和唐寅都看先看向刘善,因为……刘善乃是他们的师兄,要谈,也是师兄先谈。 刘善沉默片刻:“陛下此举,利在千秋,可此事要成,却也千难万难!”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6今日继续十万币的打赏,很惭愧,今日有事,耽误了更新,受之有愧。 老虎先去小睡一会儿,头有点沉,调好闹钟,五点爬起来,咱们继续。 第八百六十六章:事必躬亲 刘善的话,四平八稳。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善,似乎觉得有什么高论,谁料……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方卿家教授他们经国济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为,如何才能使士绅们安心。” 安心…… 刘善摇摇头:“士绅们拥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粮税,陛下可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割他们的肉啊,陛下想要锐意改革,怎么可能,让人安心呢?士绅一体纳粮,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就断然不可动摇和改弦更张,唯有迎难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刘善的理论水平,还是很扎实的,他开始看看而谈:“自商鞅变法而始,变更法度,岂有不痛之理,可旧制犹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时日,必定危及国家,陛下要变法,需深知旧法治恶,其次正心诚意,再而心如铁石,最终,引支持变法者为腹心,且准备两种段,前为雨露,后为雷霆。” “对能体恤朝廷,哪怕是对变法有腹诽,却没有坚决反对之人,陛下当施之以雨露之恩,这是疏通和引导,士绅抗拒变法,无非是因为一个利而已,陛下更该想一想,如何在变法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决心,想来,也必然有对士绅一体纳粮负隅顽抗之人,这样的人,定当冥顽不灵,陛下也绝不可仁慈,当用霹雳段,绝不让有出头反对之人,有任何扑腾的余地,谁站出来,绝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反对。” “臣以为,恩师以定兴县为示范,是好的。不过,陛下请勿忧。” “噢?”弘治皇帝看着刘善:“却不知,何故?” 刘善道:“欧阳大师兄出马,定兴县的士绅一体纳粮,必能马到成功,到了那时,整个定兴县,自当可以作为表率。陛下要考虑的,趁此时,制定详尽的税制,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万万不可,一以贯之。” 弘治皇帝笑了。 这刘善,很有自信嘛,欧阳志是个老实人,他出马,就能成? 朕可是为了这个,许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刘善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见得,欧阳志定能成功。” 刘善道:“欧阳大师兄,为人敦厚,可他处置,一丝不苟,恩师乃是天纵之才,既然为陛下革除旧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没有欧阳大师兄可以贯彻恩师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师的臂,挥如臂使,岂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虽然他认可方继藩的才能,也认可欧阳志,可这么大的事,却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们以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点头:“臣等……附议!” 语气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志伴驾在朕身边时,总是夸奖你们,现在好了,朕见你们,你们又夸这欧阳志,你们啊……” 笑了笑,倒是没有苛责的意思。 师兄弟之间,团结友爱,本就是值得鼓励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税制……这……倒未尝不是办法,诸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他开始对这个……有兴了。 ………… 定兴县。 整个县城,已是哗然了。 突然来了个翰林侍读任县令,这是什么感受……这一看,就觉得有问题啊。 且还来了一个镇守太监。 这位镇守太监一来,直接占了一处衙门当做了自己的行辕。 而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帮闲。 在这定兴县里,游好闲的人,有的是,谁不知道能和宫里的宦官扯上关系,是极有利的事,一时之间,整个定兴县已是乱了套。 很快,行辕里便传出消息,说是这定兴县的炒代蟹闻名已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自然是镇守太监想吃。 一下子,满县城都懵了。 这……这啥意思? 须知炒代蟹可不容易,这玩意儿,讲究的是吃蟹而不见蟹,需用鸡蛋和鱼,制出螃蟹的味道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工本。 接下来,镇守太监便开始四处走动了,这县里的大户,他一家家的拜访。 这宫里的太监要登门拜访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吗? 宦官的恶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这位刘镇守的底细,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晓得不是凡人。 谁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费无数的功夫,进行招待。 大量的收购食材,甚至须去保定请名厨来,人走的时候,还得备一份礼,出还不能轻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刘瑾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只吃了几天,这县城里几家大户,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儿好,今日宾主尽欢,过几日,咱还来,好好好……” 一面打着嗝,满面红光,每日都像过年一样。 还……还来…… 主人家脸上,青红不定…… 却只好讪讪笑。 刘瑾则剔着牙,愉快的背着,时间有限,得赶下一场。 这该死的太监,居然也不爱財,并不索要银子,也不给你露出狰狞面目,只是来吃……这……什么路数? ………… 可最让人焦虑的,却不是刘瑾。 刘瑾至少还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着,虽是费钱,心疼,倒也无妨。 可那新任的县令,居然至今,没有到县衙。 县衙上下,从县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人来赴任。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按理说,早到了,可是人呢? 无数人……议论纷纷,突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这定兴县上空。 ………… 欧阳志一身短装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麦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连绵不绝。 一群佃农和庄户,正在田忙碌。 欧阳志和个弟子,徐徐而来,到了田边,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对附近的庄户道:“今年的长势倒是好,却不知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庄户显得迟疑,见欧阳志一脸忠厚的样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乡之人,有些可疑。 欧阳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经此地来投亲,随口问问,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饿了。正好,我也饿了。” 便席地在田埂烂泥之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开,拿出几个葱油饼,开始分食。 欧阳志分了那庄户一个,庄户显得迟疑,却还是受不得这葱油饼的诱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几口,舒坦。 这等庄户,其实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觉得很不自在,吃了几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将饼全吃了,便将饼包好,预备回去留着给老母或是家妻儿吃,他咧嘴一笑:“这是周家的地,不过……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给了沈家为妾,沈家是本乡的大士绅,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缴纳赋税,而周家便将地献给了沈家,如此一来,周家便也不需缴纳税赋了,据说里头还有许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还有那一片……那里有十亩,是……” ……………… 欧阳志当天夜里,宿在一处庙里。 这里不是县城,连个客店都没有,这时代的人出门在外,最喜寻寺庙和道观暂居。 走动了一日,欧阳志也是乏了,个弟子有的去负责生米,有的给欧阳志磨墨,欧阳志则铺开了纸,蘸墨,尖饱满,而后,落。 “定兴县固城乡,有村十,今访太平庄,庄有牛六十九、马二十一匹,铁铺一座,匠二人,县在册丁口一千九百十五,实为两千百余,田四万千五百亩,在册之田,两万二千百亩。五千亩田则为一户,姓沈。千亩田者,六户……百亩者,十九户……” 天已黑了。 弟子为欧阳志点了灯。 欧阳志靠着油灯,没有停。 他偶尔,让弟子取出当时记录下的竹片,偶尔,让人将户部誊写抄录出来的黄册资料进行比对。 “无田者,九百二十一户。其赤贫者,于定兴县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养人吃饱喝足者,竟不过人丁半数。乡有店员十九人,有车马行一座,有油坊座,雇六十九人,又有乐坊一间……” 一面写,一面觉得有些热。 欧阳志便脱下了外衫。 其实他的外衫,早就污浊不堪了。 弟子要将他的外衫收起来,给他去洗一洗。 等预备要去洗时,欧阳志才反应了过来,提抬头,道:“不要洗,我自己来。” “恩师……” 欧阳志淡淡道:“你的师公有脑疾,这才事事托付于人,为师又没脑疾,自当亲力亲为,倘若为师不洗,你们以后也收了门徒,难道也要四体不勤吗?” ……………… 第一章送到。 四个小时飞,一个小时汽车,然后,写下了一章,洗个澡,然后继续写。 第八百六十七章:孙儿见过大父 西山书院,放学了。 一群孩子,如笼之鸟。 方继藩背着,站在庭院的外头。 孩子们背着自己的书囊,一个个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出来。 等他们见到了方继藩,便一个个又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朝方继藩行了礼。 方继藩一一朝他们点头,回礼。 外头,早有各府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一看自家小少爷出来了,个个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孩子便走。 萧敬是亲自来接孩子的。 身后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他和方继藩打招呼:“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没理他。 这令萧敬稍稍有一些尴尬,不过这尴尬很快过去,等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萧敬哭了,一把将皇孙抱起:“殿下,殿下……您教奴婢想的好苦啊。” “你放我下来。”朱载墨命令道:“我自己能走。” ………… 方继藩目不暇接,点着数。 方继藩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身后,王守仁人,奉旨修改税法,就在翰林院进行,人俱都封为了翰林院学士,当然,并非是大学士,而是侍读学士或侍学学士。 可无论如何,此刻,他们已开始在百官之,崭露头角,同时期的翰林,许多人还在编修的位置上挣扎呢。 他们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师弟啊。 嫩是嫩了一点。 可是看着他们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他们也不禁会心笑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恩师身边,向恩师学习做人的道理,吸取恩师的养分,然后,看着一群小师弟们,渐渐的成长。 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家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既有恩师身上所散发的人性光辉,也有师兄弟们友爱,现在又多了师弟们的天真无邪,似乎……他们宁愿时间永远定格于此,因为这样的满足和幸福,实是不易。 人生多疾苦,此刻之乐,实是难得。 王守仁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也咧嘴,保持着笑容。 唐寅哈哈的大笑,被一个孩子背着大书囊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可这孩子没走几步,就被方继藩拎了回来。 “你去哪里?”方继藩气咻咻的道。 孩子理直气壮的道:“放暑假了呀,我要回家!” “回你大爷,你这败家玩意。”方继藩拎着他,气的不轻:“你要气死你爹,你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哪里去?滚回去。” 唐寅和王守仁等人,俱都一脸错愕…… 呀……这就是恩师的儿子,正卿小师弟了吧。 方正卿眼圈都红了。 明明是放假来着。 他眼角泪水要流出来,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我也要走,我要走,我放假了,我随朱师兄回家去,我要跟他走。” 方继藩作势要打他屁股。 方正卿便嗷嗷叫。 王守仁等人见状,忙是上前,将方正卿夺下来:“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听哪个家伙说过。 唐寅扯住方继藩的:“恩师要打,就打学生们吧,正卿小师弟,还小,可别打坏了。” 方正卿便躲在人的身后,哭哭啼啼的道:“别人都放假了,我没有放假,他们避暑,我不能避暑……” 方继藩背着:“滚回去。” 方正卿一步回头,背着他及了后小腿的大书囊,回头看着那些已蜂拥而去的同伴,哽咽哭泣,乖乖回了庭院。 方继藩忍不住向天而叹:“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而也,无论什么理由,都想揍这个小子啊。” 最后怒气冲冲的看着随时要拉着自己的个弟子,方继藩无可奈何:“再生几个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 “……” ………… 来福抱着自己的孙少爷,上了马车。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师,就住在定国公府里,这一次,他就是来找方继藩算账的。 不过听说要放暑假,他才稍稍的忍耐。 无论怎么说,再等等。 来福跟着徐俌打南京来了京师。 看到了自家的孙少爷徐鹏举,顿时眼泪啪嗒的落下来,发出了哀嚎,接着将他抱紧,随即,抱着孙少爷上了车。 马车是四轮的,很高级。 是专门定制的本,西山车辆制造作坊的第一批高级车,价格比寻常的车贵很多,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将孙少爷小心翼翼的在车里一放,这沙发上,还有一根带子,两根带子连起来,有一个扣子,一扣,据说这是安全带,若是出了啥事,也可保证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可保无恙。 据说这是因为那一次陛下尝试了‘超速’之后,方继藩得到了启发,他始终将贵人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 而后,来福便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马车动了,快速的行驶,归心似箭哪。 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徐俌两个堂兄弟,在此倚门相盼,一看着车来了。 徐俌激动的不得了。 为了这个孙子,这把老骨头,专程赶来,心里急啊。 等那马车稳当当的停下,随后,车门打开,来福抱着徐鹏举出来,徐俌巍颤颤的上前,一把将徐鹏举抱住:“孙儿啊,你受苦了吧。” 徐鹏举的父亲,前几年便故去了。 这徐鹏举,乃是徐俌唯一的嫡孙,那可真是心肝宝贝,死死抱着徐鹏举,只恨不得,将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安心。 徐鹏举大叫:“大父,你来了呀。” 徐俌便哭了:“大父无用,大父无用,让你受惊了,来来来……” 那方继藩,丧尽天良啊。 他还是人吗,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徐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这一声大父无用,竟是说不出的酸楚。 老夫堂堂魏国公,居然还被你方继藩个耍了,让我家孙儿……与老夫不得相见,这账,等着吧。 他抱着徐鹏举亲了又亲,老泪纵横:“走走走,进屋里说话,大父给你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徐鹏举才想起什么:“且等一等。”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一脸错愕。 咋了? 徐鹏举道:“大父将我先放下。” 两个老国公,又是面面相觑。 不得已,将徐鹏举放下。 徐鹏举整了整衣冠。 他头上还戴着小纶巾呢,却是后退一步,乖乖朝徐俌行了一个礼:“孙儿见过大父,见过二大父。” 说着,深深朝徐俌作揖行了个礼。 竟还有模有样。 随即又道:“孙儿让大父平白……平白……”他似乎有点想不起那个词儿该怎么说,踟蹰了老半天:“平白担忧了。孙儿万死!” “……”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对视一眼。 礼貌这玩意,对于徐鹏举这等被人宠溺惯了的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打小他就是公府里的小皇帝,每一个人都得跪舔着自己,随便嚎一嗓子,脚下就跪倒了一片。徐鹏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 现在,他这有板有眼的样子。 让徐俌一愣:“你……你从何学来的?” 方继藩那个家伙,他是见过的。 那还是十年前,大概,那时候方继藩也是徐鹏举这么大的时候,他来京师,照例,方景隆来拜访,见到了方继藩之后,徐俌才知道,什么叫做人渣,小小年纪,毫无礼数不说,而且还特别能闹腾,稍有不顺,便是一阵干嚎,这样的人渣,简直就可岁看老,无药可救了。 所以…… 可是……徐鹏举道:“恩师教的呀,说要尊敬师长……”他想了想:“父亲的父亲叫大父,大父的大父叫曾祖,父亲的妈妈叫祖母……” 他来回念着,很熟稔:“总而言之,都要行礼,不行礼要挨揍的。” 徐俌心里感慨,他……竟还知道这么多…… 可一听,什么,挨揍。 徐俌要跳起来:“谁揍你,是那方继藩,他敢揍你,天哪,你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徐俌当初,揍徐鹏举他爹时,那也是彪悍无比,可对待徐鹏举,只一听揍字,心里就好像扎了银针一把,疼。 徐鹏举道:“不是,不是……我朱载墨揍我……还有方正卿,先是朱载墨踢我屁gu,此后方正卿也来……他说我不听恩师的话。” 徐鹏举说着的时候,扁着嘴。 徐俌一听,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孩子之间……倒还好。 毕竟孩子气力小。 若是方继藩揍,这就不一样了。 可是……凭啥他们的儿子揍我孙子? 可细细一想,他服气了,那是皇孙啊,凭啥?就凭这个。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无论如何,你至少……学会了礼数,好……好的很哪,可见……你是用功了的,大父,甚是欣慰。” 显然,他对孙儿的要求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哪怕只是稍稍有了礼貌,都足以让他感慨万千。 徐鹏举接着道:“且等着,大父,还有一样东西,得送给你!” “什么?”徐俌一呆:“送大父东西?” ………… 第二章,接下来还有,以后更新稳定了,这一章不好写,要带入小孩子的感情,才能让读者看的舒心,可老虎泡着枸杞,要装嫩,真的很痛苦啊。 第八百六十八章:报亲恩 徐俌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来都是自己想着给孙子带东西,这徐鹏举还这样的小,他给自己带东西。 徐俌乐了,捋须,哈哈笑起来:“什么,你给老夫带东西,这……这……哈哈……” 徐俌要笑出泪来。 可徐鹏举,却似是变戏法似得,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徐俌定睛一眼:“嗯?是一支笔?” 还真是一支笔。 只是这笔,看上去,很是寒碜,呃…… “这是……” “这是孙儿制的笔,恩师说了,要感谢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此处,徐俌和徐永宁的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徐鹏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他方继藩当真是这样说的? 没有揍你? 还教你这些道理? 当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教。 哪一个孩子启蒙时,不说父母恩的呢? 可问题在于。 自己的孙子,自己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小子,若是教了就会听,那还是徐家的孙子吗? 他忍不住将笔接过,笔很粗糙…… “是你亲自制作的?” “是呢。”徐鹏举笑嘻嘻的道。 徐俌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送大父?”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徐鹏举道:“这是恩师教的呀,我们都要准备礼物,给自己的双亲,还说双亲养育,实在很不易,我想着想着,尤其是朱载墨和方正卿揍了我之后,孙儿想明白啦,我父亲早亡,是大父一直养育孙儿,对我好,抱着我一起在书房读书,给我骑在身下玩儿,我的亲恩,不就是大父吗?我见大父喜欢行书,便作了一支笔,自然,是我娘教我制的。” “你娘?” 徐俌一呆。 “我娘就是我娘啊,她还和恩师做羞羞的事,亲嘴儿,我瞧见啦。我还和朱载墨、方正卿说,他们又揍我,说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生也不得言师德……” 徐鹏举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似乎是这一顿打,记忆比其他时候要深刻一些,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为何老是打你。 怎么永远是朱载墨和方正卿。 徐俌吹胡子瞪眼。 可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儿子,他……绿了……人都死了,在天有灵,怎么心安哪。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媳妇,寡居在南京呢,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小家伙………瞧见…… 倒是徐永宁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徐俌的袖子:“可能是公主殿下……” “噢……”徐俌松了口气,板起脸来:“这些话,你不可再说了!不然,不然,大父也……也要……也要骂你的!” 虽是严厉告诫,可徐俌却是感慨万千。 这孩子……出息了啊。 能懂这么多道理了。 除了某些细节,简直就是完美,自己的孙儿……竟是懂事了啊。 “还有……”徐鹏举道:“孙儿还……还……” 他显得有些怯弱了。 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徐俌忍不住追问。 太多的惊喜了。 这可是当初徐家的混世魔王啊。 现在既知道孝顺,还知书达理了。 他心里,莫名的有几分期待。 “虽然……”徐鹏举道:“虽然给大父送了礼物,可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已经亡故了,我也给他……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书信…… 徐俌懵了。 书信……是一个孩子能修的吗? 简直就是开玩笑。 许多孩子,六七岁才启蒙呢。 可徐鹏举,才多大呀。 徐俌道:“什么书信?” 徐鹏举的眼睛,有些通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书囊里,取出一封书信来。 居然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书信。 书信的外头,写了父亲收,鹏举拜上的字样。 徐俌身子一颤。 他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这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涂涂改改,短短几个字,却错了两个,可是……这一看,就是徐鹏举的手笔,他……他会写字了? 能识字? 徐俌低着头,激动的打开了信笺,信笺上,只寥寥几句:“父亲垂鉴……” 鉴字写错了。 可是……这不打紧。 接下来写着:“惠书敬悉:儿子又被打了,若父亲在,朱载x与方正o定不敢打我……父亲,儿子甚念,您在天上,还好嘛?” 只这么寥寥一句话…… 徐俌身子颤抖,眼眶已经红了,夺眶的泪水如珠帘一般落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要对那亡子说的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的痛彻心扉。 他身子颤抖着,哽咽难言。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你还好嘛?”世上哪有什么镇守南京的国公,现在徐俌,不过是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 而今,见了孙儿的手书,徐俌的心,如针扎一般,却又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该悲戚,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他有些支撑不住。 徐永宁见状,忙是将徐俌搀扶住。 徐俌泪流满襟:“好,好,好……真好,你的父亲,若是得了你的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看得见的,他一定看的见的……他若是有灵,鹏举,他一定看的真真切切,他……可以含笑了,可以放心了啊。” 徐俌已将徐鹏举抱在了怀里,滔滔大哭。 徐鹏举一脸懵逼。 我跟父亲告状,为啥大父要哭。 徐俌哭过之后,猛然醒悟了什么,又低头,看了书信,转身便道:“来,备马车,老夫要入宫。” “堂兄,你这是……”徐永宁道。 徐俌跺脚道:“前日入宫,还狠狠在陛下面前,痛斥了方继藩一番,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大父,都骂了进去。现在想来,真是瞎了老夫的眼,老夫这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恩情,如今,错怪了人,还不赶紧去澄清和请罪,还等什么时候,若如此,这还是人吗?我这便入宫去!” 他雷厉风行,眼里还挂着泪,风风火火的上了车,不忘交代道:“照顾好鹏举。” 徐鹏举还是一脸懵逼,可马车却已去远。 在车里,徐俌心里,却有万分的感慨。 自己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子,孙子被宠溺惯了,他从前不觉得,可今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徐鹏举,他才意识到,这样,才该是自己的孙子。 徐家的后人,理应是知书达理,也理应是知道报效君恩,小小年纪,就能识文断字,真是了不起啊。 这方继藩教授的……真好。 他此时意识到,似乎也只有如此,自己才对得住,死去的儿子,只有让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后人如此又出息,方才能含笑九泉之下。 他胸膛起伏,默默坐在车里,擦拭着眼泪,一面催促:“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吗?” ……………… 大清早。 一封奏报,使弘治皇帝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今日该是皇孙放假的日子,弘治皇帝盼了许多日呢。 因而,他想着,在朱载墨回来之前,自己能看几本奏疏,便看几本奏疏,省得到时政务繁忙,万万不可耽搁了自己和皇孙在一起的好时光。 可当看到这一份来自保定府的奏疏,弘治皇帝皱眉。 欧阳志……至今没有踪影。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被人察觉。 有人对士绅一体纳粮,很是不满。 于是在半途上,将欧阳志做掉了? 若是如此…… 弘治皇帝心里,冒着丝丝的寒气。 这些人……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居然敢对朕身边的人动手?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蔓延。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焦灼。 此时,只能暂时将皇孙搁置到一边:“传太子,传方继藩,传内阁诸卿家来觐见,快!” 弘治皇帝厉声命令。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可是极有感情的。 这不只是伴驾这么简单,而是弘治皇帝,极欣赏这个青年人,更不必说,这个青年人,还曾救过自己一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咬牙切齿,倘若当真欧阳卿家出了什么事,这保定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朕绝不轻饶! 他脸色阴沉。 很快,刘健等人便赶着来了,拜下,行礼,见陛下面带杀伐之气,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出了何事?皇孙……出事了吗?” 刘健怕啊。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日皇孙要放假,这几日从陛下日益增多的笑容里,便可窥见一二。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会怒容满面呢。 弘治皇帝啪的摔下了一本奏报。 刘健低头一看,这不是寻常大臣的奏报,虽然是来自于保定府,可是明显,是厂卫私下里对弘治皇帝的奏报。 刘健忍不住道:“保定府……出事了?”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等太子和方继藩来了再说,先听他们的意见……” 他实不愿,去多说什么,此刻心里悬着,恨不得太子和方继藩,立即插着翅膀到自己的面前! ………………… 还有! 这几天写的比较累,写那啥的时候,进入了状态,突然觉得自己是徐俌,心疼的不得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爷的,看来枸杞吃多了啊。 第八百六十九章:孙儿见过陛下 事实上,方继藩前脚送完了孩子,后脚,快马就已到了。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听说是保定府出了事,心里不禁想,欧阳志出事了?不会吧,若如此……自己至亲至爱的欧阳首席大弟子,岂不糟了。 他没有犹豫,快马加鞭,赶到了宫。 朱厚照竟也到了。 这家伙一身油腻腻的,二人相见,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身上,竟还系着围裙……呃……讲究人啊,果然不愧是一个大发明家。 朱厚照道:“听说欧阳志死了?” “啥?”方继藩要炸了。 “听谁说的。” 朱厚照道:“传本宫的宦官,跑来说,保定府出大事了,陛下急的不得了,要我们入宫,本宫想,不就是死了吗?诶呀……这欧阳志,这么老实的人,竟是死了……本宫听了,忙是将头的事放下,便赶来了……怎么样,死了几日了?” 方继藩冷笑的看着朱厚照,冷然道:“闭嘴!” 二人心急火燎的到了奉天殿。 却见刘健等人已坐下,一个个显得焦虑。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道:“给方卿家看。” 萧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送到方继藩的里。 方继藩一看,才松了口气。 他还真以为出事了呢。 不对…… 锦衣卫,居然打探了欧阳志的行踪,看来,以后自己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啊,可别让人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方继藩道:“陛下,只因如此,陛下急召臣来,就因为……欧阳志没有音讯?” “这难道不是吗?定兴县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欧阳卿家赴任,这若不是出事,又是什么?欧阳卿家是稳重的人,断不会途有什么耽搁。” 方继藩心里轻松,乐了:“陛下,其实,这是欧阳志自己的安排。” “自己的安排?”弘治皇帝皱眉。 刘健人也是诧异无比。 什么意思? 他故意不去赴任? 欧阳志是这样的人?你方继藩才是这样的人吧。 方继藩道:“臣让欧阳志不必急着去赴任,先了解一下民情……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陛下不要担心,他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听罢,有点懵。 故意的,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到了县里,难道不可以了解吗? 这方继藩,又故弄什么玄虚? 弘治皇帝便侧目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眼:“虽这样说,朕还是不放心,厂卫要细细探访,这定兴县里,哪怕是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要详尽的给朕报来。” 这话,与其说是对宦官说的,不如说,是对着萧敬说的,摆明着,是让宦官去转告萧敬,毕竟萧敬去接皇孙去了,这倒好,方继藩倒是先赶来了,那萧敬和皇孙,却还没踪影。可这小宦官哪里敢怠慢,他知道……所谓的风吹草动,就是这定兴县进了一只苍蝇,也需奏报。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依旧冷着脸:“这是大事,绝不容有差错。” 说着,他侧目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家伙还穿着围裙,短装打扮,浑身油腻腻的,却不知……又去鬼混什么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 朱厚照嬉皮笑脸。 他一听朱厚照没死,也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乐了:“父皇,儿臣在。” 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你是太子,怎可穿着这样的奇装怪服来见驾?”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在造车呢。儿臣听说欧阳志出了事,所以……所以……” “又是那自己能动的车?”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人心里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太子,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正是,此车一出,定要震动天下,儿臣连车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想说,可看陛下气色不好,又想着,好像在这场合,有些不方便说出来,便讪讪笑道:“等造出来再说。” 弘治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朕的皇孙还没回来吗?” “这……” 弘治皇帝一说。 刚刚松了口气的刘健,突然又提心吊胆起来。 其实……自己的孙子,也在呢。 只……可惜,自己得当值,否则,也恨不得立即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方继藩这时道:“陛下放心,儿臣亲眼看到,皇孙被萧公公接走了的,想来,萧公公害怕皇孙受车马颠簸之苦,因而,故意让人慢一些,所以……才姗姗来迟。”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看了刘健人一眼,想让他们先回去。 可刘健,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一般,他不肯走了。 皇孙可是他们的希望啊。 可千万别教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刘健心里这样想。 李东阳和谢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满脸污秽,穿着围裙的朱厚照,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等了老半天,外头才有人道:“陛下,萧公公带着皇孙回宫来了。” “传!”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背着,显得精神奕奕。 片刻之后,萧敬便牵着朱载墨进来。 朱载墨一看,恩师竟在这里,吓了一跳。 放假的时候看到恩师,谁料,回来了这里,又看到恩师。 恩师真是了不起啊,哪里都有他。 萧敬笑呵呵的道:“陛下,皇孙他……来了……” 没有人去理会萧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小小年纪的朱载墨。 朱载墨笑了笑,接着,他徐徐的上前。 弘治皇帝再顾不得其他了,正待要疾步上前,可朱载墨却已到了殿:“孙儿朱载墨,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说着,叩首,这模样,真是有板有眼。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朱载墨竟会如此乖巧。 连刘健等人,也愣住了。 啥……啥情况? 朱载墨站起。 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拜下:“儿子朱载墨,见过父亲。”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最近为父在造车,比较忙,很多日子不曾见过你了,哈哈哈,长高了,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为父造出了车,亲自带你去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道:“谨遵父亲教诲。” 他说着,又起身。 弘治皇帝心里乐了。 乖巧啊,真是乖巧啊…… 可朱载墨却似乎还没有闲着。 他徐徐走到了刘健人面前,看了刘健人一眼,而后,面带着微笑,双抱起,作揖:“见过位老师傅。” “……” 什么……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居然抱,朝自己深深作揖…… 刘健的目,掠过了一丝骇然。 陡然之间,他脑子里,竟想到了数十年前……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他也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那是弘治皇帝幼年的时候,作为皇子的弘治皇帝,刚刚被人发现了他皇子的身份,当时,满朝振奋,成化皇帝虽然很不情愿认这个儿子,可作为皇帝后继有人的象征,却还是熬不住百官们的抗争,不得不让宦官,领着弘治皇帝到了百官面前。 那个时候,弘治皇帝几乎也是这般的大,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孩子,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能见光,在万贵妃淫威之下,胆小又满脸惶恐的孩子。 可是……刘健永远都记得那一日。 这个孩子,他慢慢的踱步走到了众臣面前。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还是孩子的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抱,朝他们深深的一揖,清脆的说:“见过诸位师傅,诸位师傅们,辛苦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刘健记得,当时无数的大臣,抱头痛哭,而接下来,为了这位皇子殿下,数不清的大臣,与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进行斗争,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成化皇帝立太子…… 往日的一幕,如走马灯一般的浮现在刘健的面前。 现在……同样是一个孩子,在事隔十多年后,也是这般从容,如此的彬彬有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正是因为弘治皇帝的作揖,那一声问候,令那时的刘健便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便要为那个孩子劳碌一生。 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巍颤颤站起,已是潸然泪下,拜倒在朱载墨面前:“老臣,见过皇孙!” 谢迁和李东阳,竟也是激动不已。 只凭这一句问候,便足以令他们忍不住想哭了,仿佛一下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值得,仿佛……大明朝,迎来了新的曙光。 二人眼圈红了,拜倒:“见过殿下。”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人匍匐在地,身躯的颤抖。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也开始沉浸入了某个久远的记忆之,他嘴唇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载墨,去将位师傅……搀扶起来。” 朱载墨颔首点头,已是上前,把住了刘健的双肩:“刘师傅,快快请起,我当不得刘师傅如此大礼……” “殿下……”刘健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抽泣起来。 ……………… 第四章送到,睡觉了,明天早起更新。 第八百七十章:朕的好孙子 朱载墨看着个师傅。 似乎此刻,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和个师傅行礼,这是应当做的事,可这个师傅,却为何如此的激动。 朱载墨搀了刘健起来,刘健依旧还是老泪纵横,激动的不得了。 他上下打量着朱载墨,见朱载墨虽是小小年纪,身子却是直,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气度,眉宇之间,有些超于同龄人的早熟,且……他搀扶自己起来时,刘健能感受到的,这孩子身上,竟有几分力道。 力气不小啊。 他起身,深深的看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的心情,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笑吟吟的朝朱载墨招:“载墨,来,到朕这里来。” 朱载墨却是躬身道:“陛下,孙臣……还想起了一件事。” “嗯?” 朱载墨略带稚嫩的声音道:“学里让孙臣,给自己的双亲,送礼,以报效双亲的养育之恩,孙臣心里知道,这世上最心疼孙臣的,便是陛下,孙臣于是这几日亲给陛下预备了一件礼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亲……预备了礼物…… 刘健等人,眼里已掠过了喜色。 想不到,皇孙竟有如此的孝心,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真的很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更是心花怒放。 哈哈,他竟知道,朕最心疼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人的预期,是不同的。 譬如弘治皇帝赐予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弘治皇帝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皇子和皇孙们,也自是坦然接受,这是应当的。 可若是自己的儿孙给自己送礼,感受却又不同。 尤其是皇孙年纪竟是这般的小,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番话…… 弘治皇帝眼角,已有了鱼纹,可此刻,这鱼纹上,竟是被湿润的液体填充了。 朱厚照也乐了,看看我儿子,了不起吧,这绝对是亲儿子啊,你看看,看看……嗯?不对,我才是他爹啊。 不等朱厚照多想,弘治皇帝道:“什么礼物?来,给朕瞧瞧。” 朱载墨便向前,沿着玉阶,走上金銮,一旁的萧敬,想要牵着他,怕他摔着了,可朱载墨却是道:“我自己能走。” 他走的很稳,很快就到了弘治皇帝身边,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枚印章。 印章…… 一看就是玉料的材质,看上去,竟还有模有样。 这玉印,可真够大的。 朱厚照一看,道:“载墨竟也会刻章子呀。” 朱厚照顿时,心花怒放,感动了。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本宫也会刻印章啊,自己的儿子,更厉害,这才多大,就子承父业了。 只是……这小子不懂事啊,父皇最讨厌本宫私刻印章了,好几次都从东宫里查抄出不少本宫的存货……你什么都不好送,偏偏送这个。 弘治皇帝一看印章,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眼睛亮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捧着,如获至宝一般:“来,来,来,让朕看看,我们的载墨刻了什么。” 他讲印翻开,接着,一字一句的念道:“吾皇圣寿无极!”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凝视着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的很不好,弯弯曲曲的。 “你写的?” “对,是孙臣写的。” “你会写字?”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想了想,道:“已学会了写百多个字,陛下不信吗?那孙臣写给你看,就说陛下吧,陛下叫朱佑樘,这‘樘’字,是最难写的。” 朱厚照心里叫,逆子,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看父皇怎么收拾你,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朱载墨却是将小,放在了御案上,给弘治皇帝画,一面念念有词:“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堂,堂字是头上点水,一个宝盖,而后,是口和土……不过,孙臣的名字,更难写,朱载墨,墨字,上为黑,下为土……” 刘健人,仰着头,直勾勾的弘治皇帝和朱载墨,他们心急啊,也不知皇孙在御案上写着的,是对还是错…… 弘治皇帝却看了个真切,不但连樘都写了出来,便连朱载墨的墨,竟也画的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自己好似得六岁,才慢慢熟悉写字呢。 而自己的皇孙…… 他忍不住道:“不错,不错,载墨写的好,是这样写的,是这样写的。” 一见陛下赞不绝口,刘健人,松了口气,还真会写,他们一下子,又激动了,皇孙天纵之才,了不起啊。 眼里放光,满是欣慰。 弘治皇帝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印上头,这印章,雕刻的虽是粗糙,可是…… 弘治皇帝吸吸鼻子。 朱载墨道:“陛下可要好好收藏着这印,以后……要用,不可将它束之高阁。” “为……为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心早已融化了。 朱载墨稚气的道:“为了雕刻这印,孙儿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老嬷嬷买了许多玉料,一个个挑选,而后,又要书写,还要雕刻……”他笑呵呵的伸出,小上,有点小茧子,可仔细看,上头……竟有些许的刻痕。 朱载墨道:“孙儿雕刻了几日,被那小刻刀……都疼了……有一次,还请西山的师侄们,给孙儿包扎了呢。” 朱厚照一听,心里乐了,没错,刻印是不容易的,这一点,本宫很有发言权,想当初,本宫练习的时候,那啊,真是伤痕累累,别提了,都是泪。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湿润了。 忙是捧着朱载墨的,小心翼翼的观摩。 果然…… 想着自己的皇孙,给自己送礼,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遭了这么多的罪,弘治皇帝的眼里,泪水不可抑制的流出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啊。 亲的。 “你……你以后不可这样胡闹了,知道吗?” “应当的啊。”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恩师说过了,这是送双亲的礼,双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且陛下为了治理天下,这般的辛苦,孙臣辛苦一些,不算什么,只要陛下喜欢便好。” 一股暖流,已袭遍弘治皇帝全身。 一下子,舒坦了。 他犹如心肝宝贝一般,捧着这玉印,忙说:“难得,真是难得,振我家者,载墨也。” 刘健人,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陛下这一句,振我家者,其实另有含义。 在这个时代,说的乃是家天下。 一家一姓,即为天下,陛下口称的我家,不妨说是整个大明天下。 振兴我大明者,将来一定是朱载墨啊。 刘健人,宛如见到了曙光,纷纷拜倒:“陛下,皇孙孝顺如此,臣等欣慰,皇孙大孝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脸都红了,又吸吸鼻子,眼泪鼻涕就不争气的流出来。 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当着孙子的面,不能如此失态。 可他抬头,便见朱载墨已从书囊里,取出了一个绢儿,送到他的面前。 “……”弘治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接过了绢,忙是擦拭眼泪。 朱载墨道:“陛下不能哭,只有徐鹏举才喜欢哭鼻子,陛下要讲卫生,流了鼻涕要擦掉……” “好,好,好,你说的对,朕不哭鼻子,朕要将鼻涕擦了。”弘治皇帝将用着绢擦干净涕泪,朱载墨便将绢拿回来,然后很小心翼翼的将绢折好,又塞回他的书囊去。 只这细小的动作,有板有眼。 可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欢喜:“朕老了啊,看看,朕的孙子,都这样大了,朕有一个好孙子,你送的印……朕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以后啊,朕有些敕书,就用这枚印来盖章,哈哈……朕见此印,就可见自己的孙儿,朕要将它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哪怕有一日……朕驾崩了,这棺椁之,也要携此印下葬,载墨,朕心疼你……” 他摸着朱载墨的脸蛋,眼里泪光闪闪,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收过许多的礼,可只有这枚印章,朕是最喜欢的。你小小年纪,就会刻印章了,了不起,很了不起!” 朱厚照有点懵,忍不住想说,父皇,父皇,还有我呐,我小小年纪的时候,也会刻啊,我刻的比这逆子好。 可你当初,为啥见我刻印,就板起脸来训斥哪。 刘健人,也感动的要哭了。 “是啊,皇孙真了不起啊,竟还会刻印章了,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如此聪明伶俐,实乃我大明之福!” 啪嗒。 刘健跪下,感动的哭了:“臣极想欣赏一番皇孙所刻之印,还请陛下赐看。” 谢迁道:“老臣也想看看。” 李东阳昂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弘治皇帝的玉印。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舍不得,怕刘健人摔坏了,却还是将玉印交萧敬,萧敬捧着玉印,送到了刘健人的里。 “好!”只看第一眼,刘健就发出了叫好声! 求支持! 还没出生时,爷爷就过世了。 所以不知道祖孙之情是啥。 这几天写的尤其难受,以前两个小时能写一章,今天一章,从八点起来,写了四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的带入各种人物的情绪。 终于,还是写出来了。 应该是不错的,毕竟老虎擅长脑补。 今早起来,发现多了一个新盟主,叫明月弯钩,嗯嗯,万分感谢。 还有,现在网站有个活动,就是金键盘奖的投票,大家里应该都有票,来支持一波吧,投给上山打老虎额,哈哈! 最后,来都来了,求月票,哭! 第八百七十一章:此大功也 刘健这一枚印章,固然和真正匠人所制的印玺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差之千里。 可看着上头一条条细微的刻痕,刘健便能看出,这皇孙,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好和坏是一回事。 可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刘健心里感慨万千。 这孩子孝顺,知书达理,还多才多艺……好皇孙,真是好皇孙啊。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凑上来,纷纷为之叫好:“好印……好印……” 二人一齐笑了,像要过年一样。 朱厚照便将脑袋凑上来,忍不住道:“很下乘啊,刀功太差了,本宫闭着眼睛,用一根指头,都比他刻的好。” 可惜,没人理他。 大家当他不存在。 弘治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皇孙身上,凝视着自己的孙子,轻轻抚摸他的头,看着这乖巧的孩子,弘治皇帝突然觉得后继有人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朱载墨:“载墨啊,你在学里,还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 “陛下,孙臣学了讲卫生,画画,读书写字,孙臣已会背论语和唐诗了,还有……还有……”朱载墨眼里放光:“孙臣学了武,孙臣可厉害了……” 练……练武……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可细细一看,朱载墨的气质果然不同,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壮实。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练武能强身。 这个时代,孩子容易早夭,穷人的孩子,往往是一旦病了,无法得到应当的医治,缺医少药。而富贵人家的孩子,却大多四体不勤所致,抵抗力弱。 身子好的人,能够驱病,这是常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皇孙嘛,多一些才能,有什么不可呢?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的这个孙儿聪明伶俐,再加上方继藩的调教,真是令人欣慰啊。 他连说两个好,接着端起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正待要说什么。 朱载墨道:“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徐鹏举,我天天揍他,我的功夫,可厉害了。” “……” 话说到这个…… 弘治皇帝口里的茶,噗的一下喷出来了。 “徐鹏举是何人?” 那李东阳忙道:“乃魏国公之孙。” < r/> “……”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 刘健等人纷纷咳嗽。 皇孙果然厉害啊,了不起,了不起,还会武功,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可毕竟,还是孩子嘛,孩子之间,嬉戏一下,有什么不可。 大家都这般的想。 看着自豪的朱载墨,弘治皇帝不忍责备。 只是,他心里略略担心起来。 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忍不住道:“陛下,魏国公世镇南京,且与定国公,俱为山王徐达之后,数代以来,都是劳苦功高,这……这……” 弘治皇帝明白刘健的意思。 这事儿,还是得教育一下皇孙不可,不然,实在让臣子们心寒啊。 毕竟,这样做是不对的。 尤其是那徐俌,一直都在南京,为朕分忧,朕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意思是说,朕说的话,皇孙未必听,你方继藩是他的恩师,这皇孙教好了,是你的功劳。 可他动辄打人,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 “方……” 弘治皇帝刚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进来:“陛下,魏国公徐俌请求觐见。” “……” 一下子,弘治皇帝心里凉凉。 苦主来了。 他想起前几日,徐俌来见驾时,还恶狠狠的痛斥方继藩呢。 看来……这一次,徐俌见孙儿回来,听说自己的孙儿被打了,怒不可遏…… 这……可怎么应付才好? 弘治皇帝心里想,自己有宝贝孙子,可这徐俌,也有宝贝孙子啊,还听说他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得知自己的宝贝孙儿,挨了打,其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苦笑:“传他进来吧。” 宦官飞快去了。 方继藩无动于衷的样子。 似乎,对于任何人要来找他算账,都已习惯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方继藩,卖了这么多日子房,还怕人骂?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我方继藩吹嘘,现在这个时代的鸟铳,对着我方继藩的脸皮近距离放一铳,能擦破皮,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 写,叫藩继方。 片刻之后,便有人阔步进来。 弘治皇帝等人定睛一看,这魏国公徐俌,眼睛都浮肿起来。 这十之仈ju……是哭过的。 哪怕是天子,也得讲道理吧。 弘治皇帝心怀愧疚。 低头慈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无言。 魏国公徐俌却已至殿,随即拜倒。 “卿家……”弘治皇帝忙起身:“卿家怎么了?” 徐俌随即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心软了,愧对徐俌啊。他忙道:“卿家有话但言无妨。” “陛下,臣子早亡,只留下孙儿徐鹏举,徐鹏举年幼……打小,老臣便将他捧在心……老臣……老臣……” 这些话,真是悲切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是啊,是啊,朕知道这些,朕实在是对不……” 可徐俌却是继续哽咽着念叨:“老臣不求这孩子,将来能定国安邦,但求他能平平安安,便算是对得住亡子了。” 刘健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赔礼道歉是不成了。 却又听徐俌道:“当初,徐鹏举来bejing省亲,送去了保育院,臣急啊,心急如焚,此番请求入京见驾是假,来看自己孙儿,却是真的。” “卿家别哭了。”弘治皇帝觉得心疼,他看了朱载墨一眼,想让朱载墨前去赔礼,可又怕自己的孙儿不高兴。 徐俌却是继续哽咽:“老臣前几日,就曾痛斥方继藩……” “……” 徐俌悲戚的道:“可是……今日方知,这方继藩……能够桃李满天下,绝非是浪得虚名啊。” 啥? 所有人都懵了。 反讽?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徐俌继续嚎哭道:“鹏举在方继藩的教导之下,而今,已是知书达理,还识字了,身子,也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最紧要的是,这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孝心,陛下啊,老臣……欣慰啊。再想到,此前老臣对于方继藩各种诽言,老臣心里惭愧万分,今日……这些话,不吐不快,若是不说出来,老臣……这数十年,便活在了狗的身上,老臣这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只受过陛下的恩典,可今次,却是承了方继藩这教孙之情……”< r/> 他扬起,二话不说,就是给自己一个巴掌:“老臣真是有眼无珠,今日……特来见过陛下,就是想要对陛下说,几日之前,老臣对陛下的话,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更不要对方继藩,有任何的苛责,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明察秋毫,心里也自有明断……” “……” 殿寂静无声。 朱载墨似乎对这位自称魏国公的有了印象。 因为徐鹏举总是说,你们再揍我,我就告诉我爷爷。 他低声道:“陛下,这就是魏国公吗?” 弘治皇帝此刻,却对徐俌的话,充耳不闻。 眼看着魏国公徐俌哭的真切,再细细想来,自己的孙儿,和他口里所说的不也一样吗?身体强健了,能识字了,有孝心了。 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有此样,这可不比十岁的人金榜题名要差。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不客气的说,别人家的都是垃圾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也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心里却是感慨,不愧是魏国公啊,深明大义,看来我大父,当年将你爹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人算是没白救,我方继藩代表我的大父,很欣慰啊。 “来,来,来。”刹那之间,在这震惊过后,弘治皇帝已是心花怒放,看来,这些孩子,都被方继藩教的很好,大明多一些俊杰,没什么不好,他笑吟吟道:“给魏国公赐坐。” 有宦官搬了锦墩,又有人搀扶着魏国公坐下。 徐俌唏嘘不已:“陛下,这方继藩,真是神了……”他破涕为笑,哈哈笑道:“陛下是有所不知啊,臣那孙儿,从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次,老臣见了他,真是焕然一新,他孝顺的很,还给老臣,送了一支,不只如此,他还能行礼如仪了。” “老臣,真是欣慰啊。” 弘治皇帝觉得徐俌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没错,朕的感受,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便站出来,努力使自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毕竟……脸皮厚也是有烦恼的啊。 方继藩慨然道:“臣在。” 那魏国公徐俌,只顾着说话,竟没想到,方继藩竟也在此,他一脸诧异,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魏国公的话,卿家可听见了。” 方继藩惭愧的道:“哪里,哪里,魏国公乃是臣的尊长,他能对臣有此评价,臣实在惭愧,言重了,太言重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皇家保育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一脸惭愧之色。 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不骄不躁。 好! 若只是皇孙一人,被教育的如此之好,还可以说这是皇孙天纵英才,可连徐鹏举都如此,那么可见,这就是方继藩教的好啊。 这家伙虽然有时不靠谱,可关键时刻,却总能创造奇迹。 弘治皇帝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些孩子,真是辛苦方卿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和魏国公的种好,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可见,这人的聪慧和性子,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和儿臣,没有多大的关系。” “……”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方继藩关于生殖敷衍的问题,没有多大的兴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你不要谦虚。”弘治皇帝道:“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有了功劳,你还拒之门外?” 方继藩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教授这些孩子的?” 方继藩道:“这孩子若是一人在家里养育,身边都是宠溺他的长辈和下人,事事都要顺他的心意,得哄着惯着。因而,再好的孩子,最后怕也要毁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暗暗点头,有道理,尤其是大家的眼神,忍不住的瞄了瞄朱厚照……心里便忍不住想,太有道理了。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将孩子送去保育院,孩子们没了靠山,又多是同龄的小伙伴,其一嘛,孩子们在一起,打小,便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随便对人吆喝四,颐指气使。这其二,陛下,孩子是从众的啊,一个孩子在读书,其他的孩子,也都会乖乖读书,一个孩子健身,其他孩子,自然也就乖乖健身。且这保育院,所有的科目,都是儿臣,精心选定,要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到了保育院,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得到妥善的照料,可与此同时,还要培训他们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精诚团结……虽然偶尔,他们也会有口角,可孩子们有口角,是好事,与其将他们封在自己的宅里,如花卉一般精心照顾,倒不如,让他们打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方继藩说的振振有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这样看来,皇孙也是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过程? 方继藩道:“再者说了,公主殿下,亲自为院长,还有方妃娘娘,这二人,无一不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们极有耐心,便如孩子们的娘亲一般。” “这些孩子,将来,无一不将是大明的栋梁,儿臣培育他们的,既是如何为人处世,又如何学习武之道,最紧要的,还有如何强壮他们的体魄,培养他们的礼仪,陛下,你说这样的教育,他需要多少银……” 说说到这里,方继藩猛地想到,此等神圣的教育事业,谈钱就太俗了,连忙噤声:“他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啊,可花费再多的功夫,又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希望啊,倘若他们不知仁义,没有强壮的体魄,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晓得孝顺双亲,那么……固是陛下如何操劳,又能如何?” “说的好。”弘治皇帝很激动。 方继藩说的虽是大话空话,却正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从培养皇孙而言,就该让他知道忠义礼孝,还需让他有一副结实的身子,要让他多和同龄人打交道,不是坏事,至少将来,能懂得如何识人,且这些孩子,未来说不定都是大明的将相,打小就认识,这不正是潜龙的班底吗? 魏国公也听得心潮澎湃,这么说来,自己的孙子……未来还可能大用了?至少,打小就认得未来的天子,总不是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人,从小开始,便被未来的天子揍的,别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刘健心里也是恍然。 只要孩子在保育院平安,若自己的孙儿,能在这学里…… …………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他们是臣,对于子孙的恩荫有限,可若是子孙能够在保育院,结交的都是皇子、皇孙,或是未来的国公,那么……哪怕将来他们不能金榜题名,这辈子……也足以能守家立业了吧。 弘治皇帝笑道:“听了继藩这一席话,朕对这保育院,倒是很有几分期许。”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陛下既有期许,那么就请陛下,能否给保育院赐下一个墨宝,儿臣将陛下御书的墨宝装裱好之后,悬挂起来……”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哪里有什么不肯,自是颔首点头:“取墨。” 一张纸铺开,弘治皇帝提起朱,凝神,抬头:“写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皇家保育院,可以吗?” 方继藩眨着眼睛,很期待的看着弘治皇帝。 皇家冠名,这才有前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似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太子妃和公主办学,也当的起这皇家儿子,随即挥毫,字如其人,弘治皇帝的书法端庄大方,规矩。 片刻之后,这皇家保育院的行书,便成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好好办事,朕今日,要陪皇孙玩一玩,卿等都告退,都告退。” 朱厚照心里说,皇家保育院,本宫的正妃,也有一份呢,哈哈…… 他高兴的道:“儿臣也陪在此,陪一陪……”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还是先去忙自己的吧,明日再来。” “……” 朱厚照只好点头:“儿臣遵旨。” 一行人告退。 ………… 朱载墨被弘治皇帝抱在了奉天殿的御座上。 朱载墨便两腿悬空,坐在此,小扶着一旁的雕刻的金龙。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孙儿啊,你累不累,饿不饿?” 朱载墨想了想:“大父……” 在人前,他叫弘治皇帝陛下,可没什么人了,却是亲切的叫一声大父,这声音很亲昵,听着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大父,这时还不是午餐时间,不能吃东西,饭要一顿一顿的吃。”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对,对,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是大父不好。” 朱载墨便又道:“噢,我竟想起来了。”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忙打开自己的书囊,取出一个单子来:“这是放假时,发下来的,说是放完了假,拿着单子去入学,大父你看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接过了单子。 一看…… “住宿费:每月十两;校服费:年二十两;墨费:年二十两;书本费:年五十两;医药费:年十两;学费:年百两;非品以上武子弟,择校费:年一千两……”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绿了。 一年就要上千两哪……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品以上武的子弟,若是其他人,一年下来,岂不是还要两千多两? 这书,谁读得起? 虽说方继藩是富甲一方,从不将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可若是仔细的算一算,一个孩子,若是在西山读书读个十年八年,这几乎一套房子,就这么折腾没了。 黑……真黑! 他继续看下去,下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字:“保育费,月十两;加餐费:月五两;拜师费:千两……” 啥……啥意思,拜师还要钱? 这方继藩,掉钱眼里去了。 下头还有小注:已拜师者,不另收费用。 意思是……以后拜师还要收钱了? 简直就是胡闹。 弘治皇帝冷笑,谁肯将孩子往这保育院里送啊,品以下的官员,折腾下来,不知多少银子呢,又不都是你方继藩,有金山银山。 可继续看下去,弘治皇帝的脸色,怪异起来:“现联合西山钱庄,推出学贷,利息低廉,非复贷。首付成,即可入学,还贷事项,可向西山钱庄咨询。” “……” 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钱不够一般。 弘治皇帝不禁汗颜。 此时,有点后悔,赐下那墨宝了,倒像是朕……和他勾结一起,挣这昧心钱一般。 不对,下头还有。 “本院同时欢迎广大乐善好施,以及校友募捐,凡募捐者,其子弟,可有入学名额……” 募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黑了,这简直就是焦炭了啊。 弘治皇帝抬起头,看着一脸天真的朱载墨,他本想说什么,可在朱载墨面前,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大父……” “没事。”弘治皇帝摸了摸朱载墨的头,一面慈爱的对朱载墨安慰,一面将这单子,收进自己的袖里:“没事,来,载墨,朕待你去后宫,你爱听戏吗?” “喜欢。”朱载墨笑嘻嘻的道。 弘治皇帝便亲自将朱载墨抱起,朝一旁的萧敬道:“去,预备车马。移驾仁寿宫,让太皇太后,也见见这孩子,她可盼望了很久了。” “奴婢遵旨!” …………………… 还有,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今天打赏六十万起点币,万分感谢,作为一名优秀的舔狗,老虎居然发现,对于这位可爱的土豪同学,无处下口。 同时感谢今日打赏了114次的8名同学,拜谢。 第八百七十三章:天下大治 刘健兴冲冲回了家,看到了自己的孙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了孙子的焕然一新,正高兴呢,一张账单,差点没让他老血喷出来。 这方继藩,他还要脸吗? 刘家不算小户了。 可先是买房,借贷,此后,现在连读书,都要借? 刘健真的气的牙痒痒啊。 不过很快,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看看,你看看。老夫位列品之上,这择校费,一年就省下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一拜师费,哈哈,老夫的孙子,已经拜师啦,也就是说,这又省了。 前前后后,省下了五六千两银子啊。 这书………还得读。 皇家保育院,都已是皇家了,且真能教书育人,刘家若是退学,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一切为了孩子。 首付……得想办法筹措,剩余的,只好借贷了。 当然……刘健此刻……对于借贷,已经有些麻木了。 毕竟现在刘家还欠着几万两房贷呢,哪怕在加几千两,反而觉得好像是蚊子肉一般,说实话,刘健连帐都懒得算,小意思。 现在……谁不欠着一点什么呢? ………… 几日之后。 金光闪闪的牌匾已挂在了保育院的门口。 皇家保育院,陛下亲题字,方继藩都恨不得先抱着牌匾睡几觉,再将它挂出来。 他背着,身后王守仁等人,也抬着头,看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的书法如何?” 个弟子没做声。 “问你们话呢。”方继藩有点生气。 王守仁比较耿直:“规矩,匠气太重,不好。” “你们懂个屁!”方继藩气急败坏:“为师看着就极喜欢,倍感亲切,穿梭在这匾额之下,浑身暖呵呵的,舒服啊。” 四个弟子就不敢做声了。 江臣已从河西走廊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能看着这么多门生,到自己身边,方继藩很欣慰。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看看咱们陛下,多么的开明啊,我一想到他,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能为陛下育才,实在是我方继藩生有幸,这是祖宗们修来的福气啊。” 方继藩得意洋洋的背着,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王守仁忍不住道:“恩师,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继藩道:“为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你说!” 王守仁皱眉道:“恩师,学生看过您给学里定下的规矩,这收费,太狠了。” 王守仁一说,刘善和江臣二人,也忙是颔首:“是啊,是啊,恩师……太过了……” 方继藩回首,面带 怒色:“胡说!” “……”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这皇家保育院,招收的是什么孩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的孩子,会来入学吗?这根本就不是寻常孩子们进的来的!” 方继藩吐沫横飞,喷溅在四个弟子脸上,四人很尴尬,既不敢躲,又不敢擦。 方继藩道:“他们哪一个,家里没藏着万贯家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这些人,将银子都藏在自己家里,银子不拿出来,百姓们如何受惠。这世上,只有银子流动起来,才可重新进行分配。他们的孩子要读书,是不是,为师收了他们的银子,是不是?” “为师收了银子,会将他们的银子藏起来吗?不会。为师要办学,就要修建校舍,要请匠人,匠人们不是有饭吃了?为师还要招募人来看家护院,这些安保,难道不也是寻常的百姓们受惠吗?为师要印刷教材,要请厨子,要请嬷嬷,这些……统统都是百姓们受惠啊。” “不只如此,为师还要将多余的银子,存入钱庄里去,再通过钱庄,贷款给别人,那些贷款买房的,噢,虽然还是这些人,可是……他们贷了款,买了房,需不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多少的工坊要制混凝土,要制玻璃,要制砖石,要生产各种瓷片、洁具、木具,现在,靠这个过活的人,就有十数万人,以后还会更多,数十万的家庭,可以得到薪水,可以养家糊口,他们有了薪水,就需要衣食住行,那么,又可以养着多少成衣铺子,需要多少毛线、布匹的作坊,甚至,需要多少低劣的饭堂,他们要出行,又有多少车行,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而这些车行,作坊、店铺,都需要无数的人力……” “你们说说看,是让咱们大明的富贾和贵人还有官绅们有了银子,私藏起来,藏在地窖里,藏在床底下,这整个天下,却是死气沉沉的好。还是他们高风亮节,将他们的银子,通过房子和读书,让他们乖乖的取出来,最后,惠及天下之人好呢?” “为师所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们大明,已是人满为患啦,看看有多少百姓,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缺衣少食,成为饿殍吧。你们竟还说学费贵了,这学费哪里贵了,他们又不是出不起,出不起,他们还可以借贷嘛,怎么了,你们反天啦,竟还敢质疑为师为这黎民苍生立命的初心?你们不配做我的弟子,一群蠢材!”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可是听着,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主要是看恩师恼羞成怒,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配做我弟子,实是太诛心了。 四人哪里敢说什么,忙是拜倒:“恩师一言,学生人等,如醐醍灌顶,今日受教,茅塞顿开,还请恩师恕罪!” 方继藩气呼呼的道:“哼,岂有此理,这些日子,恩师对你们太好了,你……王伯安……” 王伯安刚要回应,却见方继藩抱冷笑:“算了,江臣,还有刘善,你们二人,给我去面壁思过,跪一天,好好反省!” “学生遵命。”江臣和刘善二人,倒是老实,甘愿受罚。说着,哪里敢迟疑,乖乖去了。 等二人一走。 王守仁却呆住了:“恩师,学生呢,学生……” 方继藩心里想,你王守仁脾气臭,武功还高,为师能怎么办,很难办啊:“为师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就是你……和其他人等……你就算了。 唐寅一脸呆滞…… 为啥……王师弟总是被恩师区别对待呢,很费解啊。 ………… 入学时,可谓是盛况空前。 &ns p; 不但朱载墨等人,纷纷拿着单子,到了学里,带来的宦官和仆役,也乖乖带着钱庄的银票来,一个个交了银子,西山钱庄也派了人,亲自来办理学贷,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宦和富商也统统都来了。 皇家保育院啊。 能认识太子,不,不只是太子殿下呢,还有当朝无数大人物的儿孙,哪怕只认得一个,将来的前途,说不准也是不可限量。 更不必说,若能拜入方都尉为弟子,那就更值了。 或许不少清流,对此不屑。可许多富商,却觉得,这是极荣耀的事。 他们恰恰,又有银子。 在保育院门口,还挂着各种学规。 譬如,所有新入学的孩子,并不会一开始,就能和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门生一起学****等人,入学早,会编入英才班,而其他新入学的,只能先进入普通班,只有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并且名列前茅,方才进入英才班。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乌压压的人群,基本上将保育院围了个里层外层。 土自古以来,就有好学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此刻,却是不断的放大。 人们激动的,为自己的子孙们开始谋划着未来。 哪怕只是普通班,他们也认了。 人家都入学,自己的孩子,为啥不入? 方继藩看着这一幕场景,心里也是咋舌。 看来……自己朝着国为民的理想,又进了一步。 真是不容易啊。 我大明的韭菜,居然还如此的茁壮,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继藩背着,面带微笑。 仿佛已看到,一个老朽的巨大器,已开始转动起来,接下来……带来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 外头吵吵嚷嚷。 让正绘制着车轮和轨道的朱厚照,心里甚烦。 他依旧是短装打扮,系着围裙,一身的油污,脸都花了,汗水一滴滴的流淌出来。 说是蒸汽车研究所,可其实这里就是西山的一个大工棚子。 无数的匠人,和朱厚照一道,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构件,而后,让能工巧匠们建模生产出来,此后,再进行一次次的尝试,每一道工序,都存在极大的失败几率。 其走的弯路,实是不胜枚举,毕竟,眼下有的,只是理论而已。 理论上用蒸汽,可以推动车子,可在现实之,却有无数的关卡。 朱厚照气急败坏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搅的人心烦。” “殿下,皇家保育院在入学呢,报名的太多了,人满为患了,竟听说,附近州县的人,也蠢蠢欲动,竟带着孩子赶来了。” ………… 第四章,这几章难写,爆发不了,除此之外,又新增了十人次的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 第八百七十四章:家国天下 朱厚照听了,有点懵。 “还真有人上赶子给那方继藩送钱啊。真是怪了,这些人,银子这么多么?” 他摇摇头。 算了,先研究自己的‘朱载墨他爹奋进号’要紧。 这名儿,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是一次宣誓主权的行动,父皇越来越忘了,自己才是朱载墨亲爹的事实,得好好‘敲打’一下他好。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继续设计着轮轨,轮轨需契合一起,这就涉及到了精度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轮子,不但需寻找耐用的钢材,最重要的是,还需在放大镜之下打磨。 他皱着眉,脑子里统统是蒸汽车所需的每一个构件,大致,他和匠人们,已将整个蒸汽车,分为了几个大类,一个是轮轨,一个是锅炉,一个是传动,这大系统之下,又有无数子项目,而子项目之下,更有无数需攻克的难关。 ………… 另一边,百多个孩子入学。 新入学的孩子,全部先送去另一处宅院,想真正成为皇家保育院英才班的学员,是交钱能解决问题的事吗? 虽然这有点坑,人家毕竟交钱了。 可方继藩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教育! 百多个孩子,只是开始,事实上,许多人还在观望,有些不舍的。 可这不打紧,方继藩要做的,就是让着皇家保育院,比那些勋贵的败家玩意们,更优秀。 万事开头难。 方继藩坐在书斋里,数着银票。 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啪的响,最终,算上了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五十万两。 “有点少啊。”方继藩皱眉:“早知如此,价格应当更高一些。” 江臣、刘善、唐寅、王守仁,看着一脸惆怅的恩师。 他们最近在为陛下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税法,每日也是和数字打交道,似乎……恩师在为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方继藩抬眸,一叹:“这么点银子,又不知为我大明少做多少事,为师一想,真是难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啊。” “……” 大家习惯了。 尤其是刘善和江臣面壁思过之后,跪的腿脚酸麻,现在猛然开窍了,刘善若有所思:“恩师所言甚是。” “是啥?”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 刘善想了想,道:“历朝历代,都是家国天下,为何家在前?其本质就在于,这一家一族,乃是核心,学生跪了一日之后,深刻的反省,听徐师弟在海外的见闻,曾说,外藩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卯吃寅粮;可我大明,却是目光长远,一家之长,不但要看现在,看明日,看十年之后,甚至要看百年之后,都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这话,既有道理,又无道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只在跟你谈钱而已,你却瞎逼逼这么多,你以为你是上一世那水的某作家吗? 刘善继续道:“有道理的地方在于,对于一家一姓而言,这并非是坏事,无数的家族,历经数代,乃至数十代的积累,学生还听说,有些豪族,虽已是巨富,却大多,还是厉行节俭,所有的吃用,俱都与寻常小富之家等同,他们将无数的财富藏起来,给儿孙用,或是留之后世,哪怕是他已家财万贯,可即便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 方继藩心里感慨,是啊,这个时代,崇尚的就是节俭,讲究的是传家。 刘善皱眉:“如此,对于一家一姓而言,是好的。可对于天下呢?却是未必。人人奉行节俭,人人想将这银子,留给自己的后世子孙,于是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而天下的产出,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大肆兼并,贫者,则无立锥之地。” “诚如恩师所教诲的是,银子藏起来,对于天下是有害的。想要让天下百姓得利,就必须得让这银子流动起来,只有流动,才能惠及百姓,就如造房,又如修路,这些本该是藏在地窖里的银子,唯有如此,方可分配至庶民之,哪怕他们所得,依旧微薄,可至少,给予了庶民们安生立命的会。” “恩师用策,其一,建新城,卖房,房价日益攀高,使无数豪族,心生出焦虑,对于豪族而言,其他的东西,若是价格升降,对他们而言,并无所谓,粮价高了,他们自己有地,可以产出粮食。肉食贵了,哪怕天价,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这房产,却是他们的软肋,恩师一击必之后。” “这其二,便是引出了无数私藏在豪族家里的银子,这些银子一旦推出在市面上,再加上大规模的建城,引发了人工价格攀升,万物皆涨,于是,银价,开始贬值,数月之前,一两银子若是能买五斗米,现在,却只能买四斗了。如此一来,当许多豪族意识到,自己存了数代人的银子,竟越发的不值钱,他们心的焦虑,可想而知。” “而恰在此时,恩师又推出了贷款,同时利用西山钱庄吸储,在此布局之下,再推出银票,于是,大势已成,便使天下的豪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顿了顿,道:“其一,他们若是如从前那般,只进不出下去,哪怕是万贯家财,放任银价贬值,的财富,自是不自觉的流失,若是不赶紧将银子放出来,无论是买房也好,是拿去做点买卖也罢,甚至是放入钱庄,得一些利息,都远比这般藏着银子,要好无数倍。” “其二:这么做,势必要引起他们的怨恨,可恩师高明之处就在于,用房产将许多人捆绑,他们固然怨恨,可这些人,大多都急欲购置房产,一旦购置房产,倘若恩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万贯家财所购置的房产,便可能化为乌有,将银子储入钱庄得利息之人,也难免,心里打鼓。因而, 当下,最害怕恩师有个头昏脑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抱怨恩师的豪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恩师的安危。””其,无数百姓,哪怕眼下到的银钱微薄,却足以养家,他们从前是佃农,自给自足。而今,却是靠薪金过活,如此一来,他们的衣食住行,却可催生百业,使百业兴旺,学生这些日子,就观察到一种情况,大量的商贾,都瞄准了这些曾经的流民,在新城附近,想要购置大量的铺面,不为其他,只因为此处,有大量持着薪水,需花钱的人,京师已催生了十几家车行,都在定制马车,单单是车行的订单,就有数百辆之多,为的,就是方便匠人们上工。将来,不知要雇佣多少车夫和马倌,而马车的制造,又不知要雇佣多少匠人和学徒……” “这也是恩师的布局之,最狠毒,不,最高明之处,因为未来,在此,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因此而务工为生,他们再也回不去乡村务农,谁若是反对此策,便是要在大明,无端的制造出数十数百万户的流民出来,谁和恩师对着干,便是要祸国殃民,几乎,可以形同于国贼了。” 王守仁人,还未想的这么深,此时听刘善侃侃而谈,心里都咯噔一下,经这刘善系统的诠释之后,他们竟有一种恩师深不可测的感觉。 刘善哭了:“恩师处心积虑,为我大明筹谋,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而殚精竭力,学生此前,对恩师之所谓,还总有不理解【】之处,可近日,细细想来,细思恐极,恩师为国为民,富国富民之策,便是古之管仲乐毅,亦不可相比啊。” 他跪下,身躯颤抖:“天下如此多的人,只因为恩师苦心的谋划而得益,学生能拜入恩师门下,实为生有幸,即便为犬马,能为恩师鞍前马后,亦为人生幸事。” “……”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了。 他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可听刘善这么一诠释,咦,还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了,方继藩。 方继藩含笑,压压:“这不算什么,这是经济之道,为师看你颇有悟性,居然能猜为师四成的用心,了不起,已很了不起了。” 王守仁等人,顿时脑开始有所明悟,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世人都说恩师敛财,说恩师许多难听的话,可现在细思,恩师不顾名誉,而为天下苍生立命,这…… 一下子,眼睛红了。 彻底被感动了。 他们看到了鲜活的恩师,忍辱负重,逆水行舟,却又翻云覆雨,反之间,天地翻转。 “恩师……”众人拜下。 突然有一种,这辈子活在狗身上的感觉,都说自己有才,可这所谓的才,不及恩师之万一,更别提,恩师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a了,这是拍马都及不上的啊。 ………… 又是一觉醒来,感谢本书第一大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二十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本书白银盟主,亲爱的《黑白806》同学的打赏,以及今日45位同学的54次打赏,老虎爱你们,啊、啊、啊,是真爱! 第八百七十五章:厉害了 大师兄 看着弟子们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继藩也被感动了。 一群多么可爱的家伙啊。 能收他们入门,成为他们的爹,实是我方继藩的福气。 方继藩笑容可掬:“都起来,都起来,不要动不动便下跪,为师不讲究这些!” 刘善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越想,越有明悟,学生正在参与税制的起草,与几位师弟,一同为我大明定制新税法,越是定制,越觉得,其……实是繁复无比,学生愚钝,却也从,学到了不少东西。学生在想,这些日子,是否可以修一部,专门阐述恩师的国富之道,只恐学生愚钝,无法阐述恩师经济之道的精髓,到时,只怕,还要不五时,向恩师讨教。” 国富论…… 大明第一本经济学书籍? 居然出现在刘善这家伙下。 方继藩竟是无言。 “恩师……恩师是嫌我……” “没有的事。”方继藩感慨:“小刘啊小刘,为师一直都在想,你自入了我门,除了考试还有几分刷子,其他的本事,俱都不如你的师兄弟,惭愧啊,是为师没教好你,让你成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 这话若是别人的师父说出来,有了这么个翰林官做弟子,早就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这话在方继藩口里,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毕竟,弟子之善本身就是最渣的一个……当然,也有之一。 比如现在的江臣,就显得惭愧和惶恐。 再加上,恩师比较耿直,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恩师如此不客气,只令刘善羞愧万分,抬不起头来。 方继藩背着,又感慨道:“可没想到,你竟还有此感悟,为师没白疼你,你要撰写编修此书,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便是。” “是。”刘善欣喜若狂,难得被恩师夸奖啊,这是自己距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王守仁等人,心里竟有几分羡慕。 自己,为何就没琢磨到呢,早知来修书。 只可惜,刘师兄已捷足先登。 王守仁突然道:“恩师,欧阳大师兄,至今没有音讯,竟连书信也没有来,学生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至衙里交割啊。” 欧阳大师兄,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俱都敬仰的存在,所谓长兄如父,方继藩不在,他就是王守仁等人爹娘,何况,他性子温和,气度非凡,何至是西山上下,便是庙堂之上,没有几个人不服气他的。 甚至是方继藩的敌人,见着了他这位高徒,都心里发出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方继藩听罢,也觉得奇怪,这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还没有动静,自己让他去搜集地方舆情,再前去赴任,没让他一直窝着不动啊,难道……出事了。 方继藩背着,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志……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他可能,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 定兴县。 潜伏于当地的锦衣卫小旗官林丰要急疯了。 上头早就下了死命令,定要搜寻到欧阳志的踪迹,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行踪。 他将欧阳志必经之路的所有客店、烟花之所,都搜寻遍了, 甚至是游船,以及所有赴任官员在赴任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可偏偏,一无所踪。 想着上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人和尸体,便提头来见的狠话,林丰顿时汗流侠背。 这一日,却是突然有校尉来:“报,欧阳侍学,他……他……” “他什么?”林丰怒气冲冲。 “他到县衙了。” “什么?” 林丰哪里敢怠慢,匆匆至县衙。 此时,欧阳志已是升座,本县官吏,会同地方士绅闻讯,纷纷来见。 整个衙堂里,其乐融融。 林丰的假扮的身份,是一个秀才,连功名都伪造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此会,也溜了进去。 却见欧阳志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带微笑,案牍上,是一卷卷宗。 而众人乌压压的,有作揖行礼的,有微笑的,有…… 欧阳志却是淡淡道:“本县初到此地,已和旧县令交割,今日起,本县便是此地的父母官了。”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盼着县尊来。” 众人哄笑。 欧阳志正好沉默了片刻,便道:“可既来了,便少不得,要将这县之事,问个明白,哪个是吴司吏。” 吴司吏哪里敢怠慢,他乃户房司吏,在县颇有几分声望,他忙是上前:“学生在。” 欧阳志居然没什么反应。 大家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怎么如此迟钝。 可这迟钝之后,欧阳志道:“本县治民几何啊?” 吴司吏笑吟吟道:“回县尊的话,本县治民六万千五百十五户。” 见欧阳志又沉默,众人更是窃窃私语,低声嘀咕。 吴司吏见状,面带笑容,心说,这新县尊……只怕…… 可这时,欧阳志突然道:“不对,在册的人口,当是六万千五百六十户……” 吴司吏一脸诧异,看着迟钝的欧阳志。 他顿时想起,似乎是这个数目,他连忙道:“县尊真是了不起,学生佩服,没错,是学生记岔了。” 欧阳志却脸色冷然,稍稍停顿之后,厉声道:“却又不对。明明县所治之民,是九万千百二十一户。” “什么?”吴司吏一呆。 欧阳志长身而起,厉声道:“缺的这些人口,去了哪里,还需本县说明吗?有人为了不向官府纳粮,便有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将这些人置为自己的奴仆,隐去他们的户籍,如此一来,便可从牟利,隐户乃是我朝大患,这一点,你身为司吏岂有不知,至于这些隐户去了哪里,本官就不用言明了吧。” 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本地的士绅。 这些士绅,突然发现,这个迟钝的县令,竟有几分可怕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样的清楚? 吴司吏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这些事,学生不清楚。” 欧阳志沉默片刻,只是此刻,他的沉默,却已被人看做是城府,这沉默,让人心里发毛,良久,欧阳志才道:“你怎会不知?许多原本都在黄册的户籍,都是被你给勾了去的,李家庄的十五户,不正是你借了天 灾,说他们已死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你要本县亲自带你去找这李家庄的人吗?” 啪嗒…… 吴司吏心里恐惧起来,忙是拜倒:“学生万死。” 欧阳志道:“这是大罪,岂可轻饶,来人,拿下,打十棍,若打不死,责打他的差役,便是死罪,本县就饶了这吴司吏,以责打的差役抵命!” “……” 差役们个个面面相觑,随即,便听到吴司吏叫冤的声音。 欧阳志却是冷着脸,面上统统都是杀伐。 欧阳志道:“县吏李森,暂代户部司吏一职!” 李森…… 所有人左右张望,一个不起眼的书吏,一脸错愕,县尊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李森和吴司吏历来有矛盾,且一直受吴司吏的打压,在书吏房里,备受煎熬,他又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被县人取笑。 李森听罢,哪里敢犹豫,拜倒在此:“是。” 片刻之后,吴司吏便被押了出去,随后,刑房里便传出了惨呼。 欧阳志是什么人,当初守锦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外头惨呼的再厉害,他眉毛也没动一下。 欧阳志又道:“曾司吏何在?” 姓曾的司吏,主掌刑房,掌本县的刑名,一听欧阳志叫唤自己,吓尿了,战战兢兢的跪下:“学生……学生……” 欧阳志盯着他,却是沉默。 可这沉默,在曾司吏看来,简直就是在痛苦煎熬。 良久,欧阳志道:“去年,大盗杨飞一案,怎么说?” 曾司吏脸色霎时白了,他期期艾艾:“这……小人不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知道,他……他平时,鱼肉乡里,又杀了人,自此落草,小人派人索拿,屡屡索拿不利……” 欧阳志道:“胡说,是索拿不利吗?杨飞乃是杨家的人,鱼肉乡里没错,杀了人也没错,保定府下了公捉拿,你要拿杨飞,易如反掌,可是,你和庄头堡的杨家乃是姻亲,你忘了吗?” 曾司吏如遭雷击。 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来的士绅之,显然也有杨家的人,那人脸色惨然。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仿佛杀气腾腾。 欧阳志厉声道:“杨飞一案,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李氏母子冤死一案,还有正山寺的和尚因香火钱殴人一案,还有……你是刑房司吏,这些案子,哪一个,没有你在伸,你这样的人,百死莫恕,来人,将杨飞取进来。” 杨飞…… 也来了。 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却在此时,欧阳志的弟子却是取了一个包袱进来,包袱一抖,一个人头滚落下来。 顿时,满堂哗然,是杨飞…… ……………… 从第一更至现在截止,土豪哥《书友160918024286》打赏十五万起点币,心疼我的土豪哥,为了打赏,需点击屏幕十几下,老虎心疼,要好好保养自己的指啊,要是被屏幕划伤了,老虎会哭的。 此外再次感谢今日六十九位读者的九十一次打赏。 第八百七十六章:人狠话不多 但见着杨飞的头颅的在地上翻滚,所有的士绅和差役,都如见了鬼似得,纷纷退避。 他们都是体面人,怎么见过这样的架势。 所有人都躲到了堂的角落。 更有人,吓的脸色苍白。 可他们抬头去看欧阳志时,却见欧阳志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端坐不同。 那锦衣卫小旗官林丰却是见过世面的,可他却不能显出什么,于是,不显山露水的跟着后退,心里却是惊骇,哪怕是锦衣卫动,还得下一道驾贴呢,这位翰林老爷是真的狠,说杀就杀,不留余地。 而那杨家的人见了,顿时痛哭流涕:“飞儿……” 欧阳志大喝:“曾司吏……” 这字,犹如魔音。 曾司吏已是吓尿了,匍匐在地:“万……万死。” “你包庇贼子,制造了多少冤案错案,你该当何罪?” “学生……学生……”曾司吏吓蒙了。 欧阳志却又沉默。 只是此时,每一次的沉默,都带给了这堂之人,无以伦比的压力,他们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快。 欧阳志突然大喝:“此乃死罪,拿下去,明正典刑,此等恶吏,残害百姓,为祸一方,罪该万死,拉下去,打,打死勿论。” 这才是狠。 压根就不想让曾司吏见到明天的太阳。 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死囚,往往父母官,至多也只是收监,而后,上书刑部,议其死罪,一旦判了死罪,便又辗转至大理寺,由大理寺进行核实,走完了这些程序之后,方才定下秋后问斩之类的罪名。 所以,哪怕是曾司吏罪大恶极,要死,那得等过几个月在说。 可父母官,想要弄死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用刑,对犯人用刑,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时代,就是如此。可若是一不小心,用刑的人下没了轻重,打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现在,欧阳志就是要曾司吏死! 差役们个个不安,刑房的差役,可都是曾司吏的部下啊。 欧阳志淡淡道:“还是一句老话,打不死,行刑之人,杖毙!” 刑房差役一听,身躯一颤。 曾司吏顿时磕头如捣蒜,心知大限将到,自是极力想要求生:“县尊……开恩,开恩。” 这两个司吏,俱都是县了不起的人物,和地方士绅,都打过交道,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两个官差,生生被拉出去,过不多时,曾司吏的惨呼之声,便传了来。 可欧阳志没有表情,却仿佛,打死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 “县尊。”一老乡绅站了出来,面带微笑,他自然清楚,新官上任把火,只是,这火也烧的太大了,且这个人,竟好像对定兴县上上下下的事,俱都了若指掌,这就有些可怕了:“县尊哪,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 老乡绅笑容可掬。 其他乡绅听罢,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算了。” &ns p; 欧阳志看着老乡神。 这令老乡神心里发毛。 最重要的是……这可怕的沉默。 欧阳志低头,呷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钦命的父母官,本官在此治吏,于你区区一个草民何干?” 草民…… 老乡绅差点没有气的背过气去。 欧阳志又道:“你姓沈,叫沈师竟,乃本地的大乡绅,对了,还有一个秀才功名,是吗?你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任知府?” “不才正是。”老乡绅心里有气。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便可倚老卖老,自以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敢在这公堂之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 堂哗然。 杨老先生,是县何等令人崇敬之人,此人竟……竟…… 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无礼,到时弹劾……” 欧阳志这时道:“我奉皇命而来,吾师方继藩,忝为驸马都尉,我乃弘治十二年进士登科,为状元,以翰林侍学学士,至此治定兴县,你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左右官府治理,沈师竟,你好大的狗胆,当初,户部司吏勾了民户,将民户隐去时,你乃乡耆老,会不知吗?你当初,为何不对这该死的恶吏说算了?想当初,杨飞杀人,却与官衙勾结,使其一直逍遥法外,你怎么不说一句,算了,看在受害的百姓可怜,将其拿捕归案?当初,这些该死的恶吏受市井泼皮买通,与之勾结,栽赃陷害孤儿寡母时,你为何不对那些恶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老先生脸煞白了。 这是……这是诛心哪。 他后退几步,指着欧阳志:“你……你……” “想要修书给自己的知府儿子,亦或者,想要暗运作,请人弹劾本官?”欧阳志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却随即,轻描淡写的道:“悉听尊便。” “……” 欧阳志却已站起,目凛然:“从这一刻起,本县所有的人口,都需从新清查,所有的土地,都需重新丈量,年内,所有的积案,会同旧案,统统重新过审,所有佐官,差役,敢有与人勾结者,有徇私枉法者,有敷衍其事者!统统杖毙,来啊,那两个司吏如何了?” 战战兢兢的差役,将两个司吏拖了进来,二人已是皮开肉绽,显已气绝。 许多士绅,要吓的昏厥过去。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坐在一旁的县丞、主簿、教谕等佐官,个个两腿颤颤,牙关咯咯作响。 所有差役,俱都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的靴尖,不敢呼吸。 他们不敢去看尸首,却有不少人偷偷看欧阳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正因为这沉默,他们才见识到了新县尊的城府之深,可谓是深不可测。 欧阳志这才亲自上前,踹了曾司吏一脚,他脚劲居然极大,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顿时,曽司吏的肋骨传来咯咯的碎裂声,可曽司吏还是没有反应。 欧阳志才道:“这等贼子,祸国殃民,国之贼也,今日……没有动用酷刑,已是格外开恩!” < r/> 说着,背着:“退堂!” “且慢着……”有士绅小心翼翼,堆笑道:“使君真是青天啊,学生人等,得青天大老爷来此,是县上下百姓的福气,为了襄助使君治理定兴,学生决定了,愿意捐纳五十两银子,重修县学,也算是为咱们县,略尽绵薄之力,使君,您看如何?” 欧阳志没做声。 却令这士绅顿时压力甚大起来。 他还勉强挂着笑。 此时,欧阳志却道:“修县学,何须假于诸公?县里自会去修!” 说着,惊堂木一拍,退堂。 这一下子,士绅们顿时惊诧起来。 这新县尊,油盐不进哪。 一下子,就打死了两个司吏,连沈老先生都是当面痛斥,那沈老先生,羞怒交加,可真正令人意外的是,连修县衙的银子,都不要了?要知道,以往,县令为了修县学,或是修桥铺路,那可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啊。 他不要,只说明一件事,此子,要的更多。 士绅们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却又不免生出了恐惧。 他们临走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和两具尸首,更是打了个寒颤。 那小旗官林丰却是忙将方才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天可怜见,终于有消息了,今日之事,必须原原本本禀报才是。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县衙。 谁料刚出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便笑嘻嘻的来:“哪位是沈老先生哪,沈老先生,小人奉我家公公之命前来,公公可是久仰沈老先生大名哪,前几日就说好了,要登门造访,亲自拜见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沈老先生脸都绿了。 他拼命咳嗽,看着这笑吟吟的帮闲,他一面跺脚,一面想骂,可终究,还是忍住,深吸一口气:“噢,到时,还请公公大驾光临,舍下免不得要蓬荜生辉。” “好说,好说,公公一向得知沈老先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一见,小人佩服。” 沈老先生面若猪肝。 ……………… 弘治皇帝越发的焦虑了。 官绅一体纳粮即为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之重,便是定兴县,现在派去定兴县的,乃是得力干将,可至今为止,欧阳志还没有消息。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 “怎么到现在,还没赴任,上一次听方继藩说,这是他安排好了的,可朕细细思来……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不会是当真途出事了吧,若如此……” 他重重叹了口气。 萧敬忍不住在一旁,也叹息起来:“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说。” 萧敬很小心,似乎心里打着腹稿:“奴婢以为,想要开定兴县的先河,就非要坚毅果决之人不可,而这欧阳侍学,却并非是好人选,他人太迟钝了,性子又太温和,实在不是好的人选。” ……………… 还有。 第八百七十七章:真的狠哪 萧敬其实对于欧阳志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敬佩这个年轻人。 可与此同时,对于欧阳志去定兴县,又觉得很是不妥。 欧阳志这个人,虽有在锦州的经历,可毕竟,还是在温室之,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啊,他一个状元,又是翰林,到了地方,还不被那些貌似忠厚,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萧敬道:“陛下,奴婢倒绝不是腹诽欧阳侍学,此人是个有大才的人,奴婢对他,也甚是欣赏,只是……奴婢窃以为,对付这些士绅,绝不是一个这般的清流,能够对付的了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陛下啊,这地方上,有两种人,最是难缠,其一,就是吏,陛下可知,这些吏,其实也是世袭罔替,常年扎根在本地,他们明目上,是父母官的左右,可实际上呢,却大多阳奉阴违,不知多少翰林学士,到了地方,被他们各种欺上瞒下的糊弄,须知父母官,到了任上,表面上是代表了朝廷的权威,可实际上,县做主的,正是这大大小小的吏员。” “除此之外,这第二种人,就是士绅了,士绅们在本地也是树大根深,那是经历了多少代的传承,这些人,断不好对付。陛下,别看这些人满口都是仁义,可实际上,没一个是好惹的……” “这欧阳侍学……奴婢……” 弘治皇帝皱眉:“朕对欧阳卿家,倒颇有信心,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只是一介书生。不过……这是大事,官绅一体纳粮,这是动他们的根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会狗急跳墙呢?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萧敬眯着眼:“厂卫这儿,派驻一些人去,协助欧阳侍学,如此,也可对欧阳侍学,进行一些保护,同时,也可将那些士绅们,吓唬住。陛下,不是奴婢吹嘘,厂卫只要派人去了,那些士绅和吏员,断然不敢造次的。” 这才是萧敬真实的主意。 陛下既将这士绅一体纳粮当做是头等大事。 只要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厂卫怎么能不插一,分一杯羹呢。 再者说了,他对欧阳志孑身一人去,也不看好。 至于刘瑾,那个吃货,嘿嘿……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动心了,他踟躇起来:“厂卫若去,动静是否过大。” “陛下,快刀斩**麻,既然陛下下定了决心,还讲什么宽厚?”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却是下定不了决心,这事…… 他背着,来回踱步。 弘治皇帝不愿意用厂卫,自然有他的用心,厂卫的人员,声名狼藉,且做事,还不干净。 到时,岂不是给了天下反对的人口实? “陛下啊,难道陛下忍心看着欧阳侍学,被人欺负吗?”萧敬抛出了杀锏。 弘治皇帝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冷冷道:“召牟斌!” 萧敬松了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只是,召牟斌,直接给咱吩咐不就好了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 北镇抚司。 牟斌正在后衙廨舍喝茶。 陛下对于厂卫,历来不甚看重,这使他虽无处 施展,却也落的个清闲。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道:“指挥,指挥,有消息,有定兴县的消息。” 牟斌一听,豁然而起,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校尉拜倒在地:“是定兴县的消息,欧阳侍学,有消息了,这是小旗林丰,连夜送来的奏报。” 牟斌松了口气,那欧阳志,没有死便好。 倒是平白担忧了一场。 如此,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 他脸色红润起来,取了奏报,低头一看…… 整个人,身子竟是一颤。 欧阳志至定兴县,先诛两员司吏,杀一朝廷钦犯,并且,对所有县的隐户,了若指掌,已要求差役,立即开始清查隐户和隐田,不只如此,就在当日,他下命令开始清查此前的旧案,短短一天时间里,翻了十个案子,捉拿了数十个县里的市井无赖之徒,当场又打死了八人,其他统统收押,另有一员秀才,勾结官府,贪赃不法,他当面叫来了县教谕,革除了此秀才的功名,而后命人用刑…… 牟斌脸都绿了。 这么狠? 锦衣卫都不是这样玩的啊。 他怎么能一眼辩出忠奸? 冤案? 或者,只是单纯的给定兴县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是…… 当他翻开了奏报之下其他一本厚厚的奏报,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卷宗。 其每一个被打死的,都记录在案,犯了什么事,勾结了谁,还有签字画押的口供,以及所有涉事人等,人证物证,根据这锦衣卫小旗官的奏报,欧阳志这厮,准备的尤其充分,不只如此,为了以正视听,居然还将所有案件统统详细记录之后,张出了榜来,就张挂在县衙外头,并且明言,若是所查不实,欢迎大家前来检举。 这定兴县,一夜之间,彻底的翻转,差役们竟是个个铁面无私,四处缉拿从前抓不住的盗贼,县六房,县丞领头,主持清查隐户,而主簿带头,亲自下乡,去丈量土地。 各房人员,闻风而动。 那些士绅,根据小旗官的奏报,是心里惶惶不安,此刻,却个个不敢声张造次什么,从前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连赌坊,似乎都觉得不妙,竟是关了门,放贷的泼皮,连夜逃窜。 …………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所有经的案子,以及重审的冤案,竟都证据确凿,哪怕打死的司吏,其卷宗,竟有一沓厚,直送刑部去了。 牟斌打了个冷战。 突然对那个青年人,竟生出了森然寒意。 他正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却有人来:“牟指挥,宫里来人,请牟指挥,立即见驾。” “正好,老夫也正好要去见驾。”牟斌没有迟疑,里拿着沉甸甸的奏报,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那欧阳志,看着挺敦厚的人啊,很老实,可是……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他微微皱眉。 < r/> 依旧,还在为欧阳志担心着。 若不是紧张欧阳志,弘治皇帝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让成厂卫浮出了台面,这反而授人以柄了。 可是…… 欧阳卿家的安危要紧。 哪怕他信任欧阳卿家,可想到当初的救驾,还有这欧阳卿家伴驾在左右时,和自己产生的情谊,弘治皇帝心里如何放得下。 他是将这欧阳志,当做自己儿子未来的班底,辅政大臣,以及自己的后辈来看待的。 一旁的萧敬,一眼即能洞穿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些年来,厂卫几乎没有露过脸,太多人都已将厂卫忘记了。 此次正好这士绅一体纳粮,成为一个契。 他面带微笑,心里开始想定,此次派去定兴县的人选,一定要办的漂亮,要让人知道,厂卫的可怕之处。 “陛下,牟指挥求见。”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传!” 片刻之后,牟斌疾步入殿。 牟斌是个稳重的人,先行了礼:“臣见过陛下……臣……” “牟卿家!”弘治皇帝急不可耐道:“朕有一事,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欧阳卿家前去定兴县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吧,可至今,没有音讯……朕对他,实在担心啊,他现在要办的,乃是一件大事,这地方上,有的是貌似忠良,实为豺狼本性、人面兽心之人,朕希望,从厂卫里,挑选出人,前去定兴县,保护……” “……”牟斌有点懵。 陛下召自己来,竟也是为了这事。 前去定兴县,保护欧阳志…… 这……有些尴尬啊。 谁保护谁? “陛下,卑下正好接到了关于欧阳侍学的消息,正预备来禀报,可谁知……” “是吗?”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欣喜:“他无事吧?” “有一些情况,卑下也说不好,陛下看过之后,便知了。” 牟斌却是没有办法解释,这该咋说? 萧敬一听有一些情况,心里倒是定了,忙是下了金銮,取了牟斌的奏疏,一脸哭丧考妣的样子道:“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接过,打开,萧敬在一旁,踮着脚,伸着脑袋,想趁此会瞄一眼。 可这一瞄……萧敬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这…… 弘治皇帝先是凝眉,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再之后,眉头舒展,可随即,眉头又皱起,似乎有些忍不住嘀咕:“一日之间,怎么可以做这么多事,莫非……是故意制造冤案错案?” 萧敬也看明白了,他忍不住道:“陛下,可能是欧阳侍学,借此立威吧。” 是啊,厂卫最擅长这一了。到了地方,下了驾贴,先找一些好欺负的,栽赃一点罪名,打死几个,而后,人们就对厂卫恐惧有加了。 …………………… 今天其实有点感冒了,毕竟水土不服,可总算幸不辱命,很欣慰。感谢大土豪同学,名字大家都能背了,哈哈,大土豪同学今日打赏总计十万起点币,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二土豪打赏五万起点币,以及各色土豪161次打赏,感谢,铭记,爱你们。 第八百七十八章:万世楷模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皱眉。 他是极厌恶冤案错案的。 这也是为何,他对于厂卫,敬而远之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用他们,却绝大多数时候,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若只是因为立威,而打杀这么多人,惹来的民怨,会有多大啊。 可是根据奏报的描述,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这么多的案子,翻案的翻案,动刑的动刑,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冤案错案,可能吗? 弘治皇帝咬了咬唇,倘若如此,那么欧阳志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他看过了之后,发现下头,还有一沓厚厚的奏报。 继续看下去,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下头,竟是每一个案子详细的记录。 曾广胜! 这是一个司吏,在职期间,包庇钦犯,收受贿赂,制造冤案十件,逼死孤儿寡母,纵容其子弟横行不法…… 这只是其一人,一个小小的刑房司吏,可此人经的所有案子,以及案情的经过,甚至是从被害人那里得到的口供,以及整个案子过程出现的猫腻,俱都一清二楚,不只如此,曾广胜的同党,俱都已认罪伏法,同时,在曾广胜家,查抄到了大量的脏银,甚至有和钦犯来往的书信,认证物证俱全…… 足足八页,洋洋数千言,根据这个锦衣卫的奏报,这些东西,都张贴在了县衙门口,是他连夜誊写抄录下来的。 整个县衙外头的围墙,似这样的榜,几乎将县衙的围墙贴满了。 还有…… 户部司吏…… 当地的秀才…… 以及……张贴在外的隐户、隐田的情况。 这还罢了。 竟还张贴了该县各甲各保各乡的土地调查,人口调查,田地的归属,甚至有多少牛,有多少马,有多少铁匠铺子,有几人脱了农产……流失的民众,大致的数目。 这…… 这哪里是冤案错案,所有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可供公评,这等于是直接杀了人,然后用无数的数据和证据摔在所有人的脸上,告诉大家,这个人为何会被打死,谁要是不服气,欢迎来揭发。 一天时间……整个县就翻转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继续看下去,这数不清的蝇头小字里,所隐藏的信息,实在太可怕了,每一份卷宗,就是许多条人命,有的人命,是被这些恶吏和恶人害死的,也有的人命,是欧阳志对于这些恶吏和恶人的清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日时间,怎么可能?” 萧敬看到后头的奏报,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还能这样的玩? 这欧阳志,难道是定兴县里无数人的蛔虫吗? 下狠辣,有理有据,居然……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还是老实忠厚的欧阳志吗?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来回踱步:“一日时间,十几个案子,既快,又准,更狠,他是如何做到的?” 想 不明白啊。 又不是神仙! 倒是牟斌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陛下莫非忘了,欧阳侍学推迟了一月的时间赴任,想来……卑下以为,他既非是游山玩水,也并非是不知所踪,而是早有预谋,不不不,是早有目的,这一月时间,他都在明察暗访,直到将这定兴县的所有底细,统统摸了个一清二楚。” “一月时间,足够暗访吗?”弘治皇帝突然问。 牟斌汗颜。 一旁的萧敬,竟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汗流浃背。 论起明察暗访,厂卫,才是专业啊。 按理来说,这厂卫无孔不入,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牟斌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是说足够时间暗访,可问题在于,陛下早已注意到了定兴县,也命厂卫暗盯着了,可为何,这案卷的这些事,欧阳志知道,厂卫却没有人来禀报,这里头,牵涉到了多少冤屈的亡魂啊,厂卫难道视而不见? 可牟斌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暗访,那么,厂卫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的皇粮,难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牟斌战战兢兢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可怕啊,真是可怕,小小一县,竟有这么多城狐社鼠之辈,在你们看来,这只是一桩案子,在朕看来,这是无数的血泪啊,你们固然没有感受,朕当初,何曾有此感受,可今日若换了朕和你们是被这些人所欺压的孤儿寡母,是他们冤屈和杀戮的百姓,朕和你们,怎么想?” 牟斌忙道:“卑下万死!” 一看牟斌认错。 萧敬心里无语,牟斌你坑咱啊,应当咱先说万死的,他忙不迭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厉声道:“朕只知,民间有疾苦,却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至这样的地步,厂卫这么多年来,奏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数万的亲军校尉、力士,报的又是什么?一县如此,一府呢?一省呢?天下两京十省呢?” 二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更怒:“亏得你们还成日说,百姓们无不受朕的恩赐,无不感恩戴德,哈哈,感恩戴德,亏得你们说的出口,一吏之恶,即是朕恶,一官之恶,亦是朕恶;难道你们不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吗?” “奴婢……奴婢……”萧敬要哭了,他想解释来着,可是没有法子解释啊。任何的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 厂卫这些日子,也奏报了不少定兴县的事,毕竟陛下关注,可……和欧阳志相比,这么多人布置下去,竟还不如一个孑身入定兴县的忠厚老实人。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卿家,实是朕的肱骨,他一人,抵得上你们这上上下下数万的酒囊饭袋……” “……” 这就骂的有点狠了。 可萧敬和牟斌,却是屁都不敢放! “可耻!”弘治皇帝厉声痛斥。 他气的将的奏疏洒落一旁,拂袖道:“下旨,嘉奖欧阳志……将这些卷宗,进行整理,传抄邸报,给这天下的父母官们,都看看,不只各地的官府,要看,要抄写,要上书来说一说,他们看过这些卷宗之后,有何心得,让他们告诉朕,他们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以后该做什么?还有你们?所有亲军五以上武官,也要抄,也要写,每人抄写五遍……还有所有的勋臣,所有的公侯伯……” “……” 这卷宗……可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啊。 陛下,这…… 五遍…… 萧敬和牟斌,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磕头如捣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你太优秀了,岂不就显得,其他人不甚高明了? 你一日能纠察出十几桩冤案,别人还怎么办? 弘治皇帝厉声道:“立即传诏!” 萧敬面如土色,刚要站起。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萧伴伴。” 萧敬忙又跪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好好的学着!你管着东厂,你抄写二十遍!” “……” 萧敬突然悲从心来。 五六万字,二十遍……这是多少来着,咱数学不好啊。 弘治皇帝闭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朕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对欧阳卿家有信心了,现在,朕对他也是信心十足,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仁义忠厚,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干吏啊,此朕之狄仁杰也!” …… 方继藩脸色铁青。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坑爹了。 欧阳志有消息了,大功,立了大功。 方继藩还没高兴多久呢。 可转眼之间,却发现,他被欧阳志坑了。 若不是自己门生,是其他人,方继藩一定将这个坑遍了天下官的家伙打死不可。 抄五遍…… 方继藩也是候,他得抄。 不只方继藩要抄,王守仁、唐寅、江臣、刘善,都要抄。 陛下是认得方继藩的字迹的,别人可以作假,方继藩作不得假啊,消息传来的时候,方继藩开始是喜不自胜的,随即,就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有脑疾,我要见皇上!”方继藩大喇喇的叫唤。 可一听说,陛下正在盛怒之,方继藩就决定,暂时避其锋芒了。 “恩师,恩师……”唐寅偷偷的进了方继藩的书斋。 见方继藩咬着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恩师,学生帮你抄,恩师有病,万万不可操劳啊,学生擅行书,恩师的迹,学生仿的出来……” 方继藩一听,乐了,对啊,唐寅是行书大家,书画双绝,自然,也很擅长临摹别人的迹,这不现成的劳动力吗? 方继藩眉开眼笑:“对,对,对,为师有病,为师有病,来,伯虎,你来替为师抄写,伯虎,你真是很让为师感动啊,为师没白心疼你。” 唐寅听了恩师的夸奖,心里暖呵呵的,捋起长袖,便要预备动。 他可是要写十遍呢,时不待我啊。 …………………… 感谢今天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又打赏十一万起点币,至今为止,已经一百八十万起点币了,万分感谢,好开心,码字有力量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横空出世 能为恩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唐寅很开心。收藏本站 他提,随即腕轻动,果然,方继藩的字迹便写了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在一旁辨认,竟和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也看不出自己和唐寅书法的区别吧。 方继藩顿时激动的不得了。 神了。 这个门生,没有白收啊。 哈哈,区区抄书,也难得倒我方继藩? 我方继藩闭着眼睛,都能让我门生完成。 方继藩立即道:“很好,写的很好,不愧是恩师门下,最厉害的弟子。伯虎,恩师以你为傲……” 唐寅倍感欣慰,依旧走龙蛇,不敢停顿。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那个……麻烦帮恩师抄十遍。” “什么?”唐寅一愣。 本来,自己和恩师都需抄录五遍,便需十遍,这已是极具挑战的任务了,现在,还要加五遍。 方继藩看出来了唐寅的不解,便叹口气:“恩师也是难啊,你也知道,恩师既是陛下的女婿,且恩师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日可鉴,伯虎你想想看,若是和其他人都抄写五遍,显得出恩师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吗?不能!恩师左思右想,别人抄五遍,我方继藩要抄十遍,陛下吩咐的事,为师要双倍完成,如此,方才显方继藩的忠义。为师这样想,伯虎你觉得对吗?” 唐寅脸有点抽抽,老半天,他点点头:“恩师说的对。” “那就麻烦你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好好干!” 一溜烟,跑了。 ………… 唐寅深呼吸。 十五遍啊。 可是恩师有命,还能说什么,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也得赶出来。 他提,凝神,接着,开始不断的书写。 唐寅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大致的抄写了一遍之后,这些东西,就大致能背诵个八八,再接下来写,就快了。 可哪怕如此,一日一夜下来,除了浑身上下酸麻,头晕目眩,可也不过写了遍而已。 他决心休息一个时辰,再战! ………… 方继藩日上竿起来,却发现,昨夜怀的太康公主殿下,已是没了香踪。 方继藩已习惯了,公主殿下要带孩子嘛。 于是起身,照例,香儿进来,给方继藩服侍穿衣,方继藩忍不住道:“香儿,以后你不必服侍这个,好好让人伺候着你便是。” 香儿道:“少爷,别人伺候不好。” 方继藩穿戴一新,香儿道:“方才,有人来求见。” “谁都不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少爷在办一件大事,阿猫阿狗,一个都不见,不可耽误了少爷的大事。” 香儿不禁好奇:“什么大事啊?” 方继藩不自禁的在她身上轻轻一捏:“这个,这个,办报。” “邸报?”香儿一愣。 &nsp ;方继藩摇摇头:“你家少爷,什么都敢办,唯独,不敢办邸报,这玩意,是皇帝老子才能办的,至于那些想要抨击时局的小报,哼,我方继藩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不说了,先去办事了。”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的出去。 方继藩不敢去书房,怕打扰了至亲至爱的唐寅抄写,却是赶到了镇国府,镇国府而今清冷了许多,自打朱厚照去了蒸汽车研究所,这镇国府便清冷了下来。 正好,现在却给了方继藩一个清净的环境。 他苦思冥想着,一次次的提,偶尔,又落…… 似乎,一个想法,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慢慢的布局而出。 日之后,十篇案卷便抄录完毕。 足足花了四天的时间,唐寅完成了一件创举,这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当看到脸色发青,眼袋发黑,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唐寅时,里一大沓的章落在方继藩的上。 方继藩心疼的看了唐寅一眼:“伯虎,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要不,去休息几天?” “时间不多了。”唐寅舔了舔干瘪的唇:“恩师,学生自己的五篇章,还没有抄录呢。” “呀。”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居然有些惭愧。 “恩师,没时间了,学生去了。” “去吧,去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方继藩像是做了贼一般。 这是将人当做牲口用了,我方继藩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万万想不到啊…… 方继藩摇摇头,心里有点自责,低头看了看抄录的书稿,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立即让人,送入宫…… ………………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是放心了。 可是对于当今地方上的吏治,却又愁容满面起来。 一群小小的役吏,居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这是何其恐怖的事啊。 想想那些冤案,弘治皇帝便夙夜难寐。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沉眉。 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倒是此时,有宦官来:“陛下,方都尉送来了抄录的卷宗。” 弘治皇帝一愣。 其实,弘治皇帝虽让所有的勋臣和武大臣们抄写这些,是让这些人长长记性,地方吏治败坏至此,难道真是恶吏所为吗?只怕,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吧。 可方继藩……只是被误伤。 那欧阳志乃方继藩的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学习自己弟子的。 只是,弘治皇帝当时并没有言明,将方继藩排除在外罢了。 可谁料到,方继藩竟真的抄了。 不只如此…… 这宦官还道:“方都尉抄写了十遍,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朕何时让他抄写了十遍?” “这……”宦官踟蹰道:“方都尉说了,他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比之别人,要忠心十倍百倍,他本该抄写十倍、百倍,方才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可是在力有不逮,所以……抄写了十遍,已是惭愧汗颜之至了。” “……” &n sp;弘治皇帝有点发懵。 “拿朕瞧瞧。” 随即,卷宗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字迹,是方继藩的字迹,这是没有错的。许多地方,还墨迹未干呢…… 弘治皇帝将卷宗搁下,忍不住感慨起来:“方继藩啊方继藩,难怪这个小子,能教授出欧阳卿家这般的奇才,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是个实在人。 弘治皇帝感慨:“满朝武,都不及方继藩吗?朕听说,让武百官抄写这些卷宗,可有不少人,是怨声载道,可看看人方继藩……孰优孰劣,真是一眼便知啊。他们不是喜欢躲懒,不是怕麻烦……传旨,方继藩抄写有功,予以嘉奖,以赞其苦劳,其余诸官,抄写再加一倍,每人十遍……”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萧敬:“你呀,也要都向方继藩学一学,你也加一倍吧。” 萧敬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奴婢要抄写二十遍的啊,再翻一倍,还让人活吗? 可见陛下一脸漠然的样子,萧敬哪里敢回嘴,这是态度问题:“奴婢知道了。” ………… 近来买房的人少了许多。 竟是冷冷清清。 方继藩吓了一跳,出了啥事,咱们大明的富商和勋贵还有武百官们的荷包被掏空了? 不对吧,当初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里,搜刮出来的银子,那也不少呢,这还没算上不少乱兵搜刮之后,没有上缴。以及那些将银子藏的严严实实的。 通过当初闯王杀入北京城查抄的财富,方继藩轻轻松松,就可推算出京里勋贵大臣们的荷包,还有多少银子。 不只如此,京师还只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还有老家呢,老宅里,不也藏着钱? 可一听,原来陛下居然嘉奖了自己,不只如此,甚至还给百官们增加了一倍的抄写量,而如今,大家都忙着抄卷宗呢,交不出,吏部是要问责的,谁有功夫来看房。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果然是无妄之灾啊。 这个时候冷清些正好,方继藩办自己的大事。 方继藩亲自领着王金元,而后,开始在西山各院张榜,这榜一张,且还是大宗师方继藩亲自来,顿时吸引了无数的学子们的目光。 学子们见师公在,自然不敢轻易靠近,都是远远行礼,方继藩看过了榜之后,便背着,走了。 一见师公走了,所有人才蜂拥上前来。 《求索》期刊正式成立。 现在开始收录章,涉及各个学说,章分等,为天、地、人,种等级,根据不同投稿的期刊,再由方继藩领着一群人亲自评议,即行刊载,获刊载者,若有突出贡献,可得学术头衔,即大院士、院士、大学士、学士、博士等等……其所涉及的期刊,包括医学、农学、工学、天地理等等。 学子们一个个好奇的看着这榜,有些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打紧,王金元早准备几个人,在此细细的讲解。 “这是学术期刊,什么叫学术呢,就是诸位有什么发现,可以用字的方式,表述出来,懂了吗?” 所有人摇头。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从正午到现在打赏的26万起点币,拜谢。 第八百八十章:鲤鱼跃龙门 懂与不懂,都没什么关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爱凑热闹,虽是短须乱糟糟的,浑身满是油污,身后跟着八个匠人。 看着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听人叙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发现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几品官?” “……”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书院内部的头衔,有了头衔便可受书院的聘任,周刊卖得好,还有稿酬?甚至,将来有人引用了章,也有银子?” 朱厚照眯着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这有何难。 ………… 只几日时间,许多投稿就来了。 五花八门的都有,方继藩看着脑袋疼。 毕竟,许多人,压根对于论没有多少概念,此时,也没有论的模板,大家都是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来。 如此一来,各种乱八糟的字就出现了,以至于,方继藩看了一篇章,说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继藩忙是寻找下头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将此人抓来,狠狠痛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章,却是被方继藩发掘了出来人体之,有细虫。 方继藩头皮发麻。 细虫……细菌? 方继藩认真看这章,该章的作者,自称自己曾观察过肉的腐烂过程,在一个完全没有苍蝇和蚊子的环境里,将肉放置在玻璃瓶,而这腐肉,慢慢的变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细虫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截住放大镜来观察,只可惜,放大镜并不能观察到这些细虫的存在,不过……此人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将两片透镜结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镜的倍数,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细虫,可他决心用两块熟肉进行试验,最终的结果发现,肉质的腐烂,与外界的环境无关,哪怕是在没有外界环境的情况之下,熟肉,依旧还会腐烂。 他认为肉的败坏,一定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在这个时代,总不乏有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方继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张森,名字很普通,方继藩对其,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医学院的学生,很不起眼。 他坚持认为,人在受伤之后,之所以伤口会腐烂,定是和细虫有关,而用酒精之类的消毒,定是因为酒精可能可以消灭这些细虫,这才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 方继藩选出这篇章,命评议的一些大夫,前去试验。 方继藩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世上确实有病菌的存在,既然杂志出现了,就必须遵循一种规则。 紧接着,评议的人员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进行试验。 最终……似乎也对此人的理论,引发起了争 议。 不过既有争议,那么,就不能否认这个人的说法,最终,这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农学的论出现了。 张信带着一群农学的生员和校尉,用各种作物和植物的发现,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章,乏善可陈。 这第一期的《求索》杂志,在经过各方的讨论之后,开始定稿。 紧接着,在西山的一个印刷工坊,开始疯狂的印刷,王金元看着肉疼。 折腾啊,太折腾了。 这么个玩意,既没有教授人去读书作八股,又不是时下流行的世情话本,根本不可能有销路的,里头各种种植、细虫之类乱八糟的玩意儿,谁看哪。 这不是败家吗? 少爷怎么喜欢折腾这个呢? 王金元是个生意人。 独具敏锐的商业目光。 老老实实卖房多好。 他心里叹息。 ………… 而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医学院里,一个叫张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样,从学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棚户。 今日,他观摩了自己的恩师苏月给一个妇人进行剖腹。 这妇人怀胎八月,便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却又生不出,实在无奈之下,其家人才将人送来。 事实上,将妇人送至医学院的人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妇人的名节,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终,夫家还是跺跺脚,决心救人要紧。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如何开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撑下去。 张森在医学院,见惯了生死,可依旧,还是心里沉甸甸的。 张森是个秀才,可家境并不好,这也是为何,他决心从学院,转入医学院的原因,西山学院教授八股,固然厉害,可学费也很厉害,一般人,实在读不起,反而是医学、农学、工学、土木学不但学费低廉,而且一旦学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识,便要转入临床,到了此时,便有一些微薄的补贴。 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别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森而言,却可以填饱肚子,他的父母,为了供养他读书,几乎是卖光了家当,现在,他实在不愿意,再给父母什么负担了。 当然,张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儿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气的半死,差一点没有冲进书院里来,将张森打死。 不读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给人环切,给妇人开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脸痛惜的样子,这样子,在他脑海,如走马灯一般的转着。 鲤鱼跃龙门,自己为鲤鱼,在所有人心目之,只有跃过了龙门,才可登入天子堂,成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书院的书生,大多都在农户家借住,所谓的宿舍,就在这里。 可他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亲。 一个瘦巴巴的汉子,身上是一袭浆洗了很多年的旧衣,这是儒衫,他的父亲,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 “父亲……”张森开口。 父亲叫张静,张静朝他苦笑:“回来了啊,你娘让为父给你带点东西来,你修书来的时候,说经常要,怕你夜里饿着,给你考了一些红薯。” 果然,他脚下,是一筐红薯,发着香气。 张森忙道:“这……” 张静朝他苦笑:“你还是有心事吧,当初,为父是对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为父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为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呢,你想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来来来,坐下。” 张森眼睛湿润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题名,对于父亲而言,是一辈子最大的期望,张家早就家道落,张父却认为张家毕竟是诗书传家,决不能让子沉沦,为了供养自己读书,便连最后一点土地,都卖了…… 张森拜下:“父亲,是儿子令父亲是失望了。” 张静眼里,虽有落寞,却是勉强露出笑容:“不可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在学里,钱够不够,前些日子,为父去做工,倒是挣了一些钱,来……” 张森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儿子万死啊,儿子对不起您。” 张静将钱塞进张森的怀里:“这天底下,两年一次院试,年一次乡试,想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责,其实,这样也好……为从了医,也可救人嘛……好了,时候不早了,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寻了一个给人算账的活计,倒也轻松,你不必挂念。” 说着,背着,要走。 张森想叫住他,却觉得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嘴唇嚅嗫,却是如鲠在喉。 等他意识到父亲走了,快步追出去,却见那父亲背着,依旧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穿着一袭长衫,似乎又心疼旧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烂,蹑着脚,徐徐而去。 张森眼泪,顿时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头抢地。 夜里,他照例读书,至于父亲留下的钱,他不敢用,都藏起来,已攒了百多。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绽放,如往常一般,张森到了医学院。 迎面而来的,便有人道:“张师弟,你的章,听说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细虫的怪论,不,并不是怪论,我……我……” 张森显得无精打采,昨夜没有睡好,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父亲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细虫论,不被许多人认可。 至于投稿,不过是自己坚持认为,这细虫学说一定存在,想要试一试,师公是否认同罢了。 昨日,他还对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听说这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无精打采。 或许……我该去学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亲的心愿,也才可让父亲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张师兄,恩师请您过去……” 他的恩师乃是苏月,张森没有怠慢,忙是动了身。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在五点半至现在打赏28万起点币,拜谢,真的很惭愧,书写的还不够好,愧对重赏。 第八百八十一章:师公终于还是下刀子了 张森见了苏月,却见这医学院院长上下打量着这平时不太关注的门生。 医学院有两百多人,都是苏月的门下,苏月没有关注这平平无奇的张森,也是情有可原。 “噢,坐。” 张森便欠着身坐下。 “那细虫论,是你写的吧。” 张森道:“是。” 苏月便叹口气:“师公与评议组的人,做了实验,结果证明,你的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是吗?”张森很意外,太师公居然关注了自己章,还特意让人照着自己的方法去试验。 “当然,细虫并没有发现,你自己也说,细虫微小,无法察觉;所以,只能通过试验,判断出大有可能存在。师公觉得你的章,很有道理,便将其置入刊,照规矩,周刊的一半收益,都会分给投稿的作者,且还可获得积分,未来对你授予学职,大有裨益。哪怕将来,有人要引用你的章,你也可从,获得些许的益处……你随我学医也有一年了,我知你家贫,倒是愿你,能够得一些银子,先补贴家用。” “噢,这是《求索》的试行刊本,第篇,就署了你的名,你可以看看。” 张森接过,这第一篇,是关于农学的,第二篇,照旧还是农学防虫害的论述,里头的字,自己看过之后,都觉得生涩难懂。毕竟隔行如隔山,等到了第篇,果然是自己的章,下头,还有评议组的评议。” 张森只大抵的翻阅了一来,随即苦笑。 他确实缺银子,实是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去做工,更不会因此,而来学医。 可这样的刊物,能盈利? 只怕送人,都没有人愿意看吧。 这刊物的本钱,能收回来,便算是稳妥了。 至于那所谓积分,他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坚持的‘细虫说’,至少得到了重视。 他还是道:“太师公能亲自为学生点评,学生已是喜不自胜了,至于其他,学生不敢巴望。” 其实苏月心里也觉得这玩意,似乎根本会无人问津,还给作者分红,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他颔首点头:“你能宠辱不惊,这是好的,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好吗?现在可有精神,待会儿有个断的术,为师想让你在旁协助。” 在旁协助。 张森略略有些惊喜,本来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真正上术台的,哪怕是在一旁给恩师和一些师叔们递刀子都不成。 苏月便起身:“走吧,不要出错。 ”苏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深深的看了张森一眼:“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父亲的事,为师知道,哎……其实,这医学院里,多少人……何尝不是,没有这样的父亲啊,能进入西山书院的人,有多少,都承载了巨大的希望,可天下人,只认从……” 说到此处,张森突的眼眶一红,咬着唇,眼角里泪水漾了出来,他重重点头,才道:“学生明白。” “能明白就好,世上这么多人从,总要有人从医,有人从工,有人从农。” ………… 第一期的期刊,足足印刷了五万本。 五万本啊。 成本可不低,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 虽然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是极小的数目,不值一提。 可王金元,却依旧心疼的不得了。 他想死。 有这银子,多造几栋房子,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当所有的期刊统统印刷完毕,他寻到了方继藩:“少爷,都印妥当了,五万本……一本不少。” 方继藩坐着,呷了口茶,笑呵呵的道:“这敢情好啊,也不知,这五万本,是不是少了,罢了,先印这些吧。” 还少? 王金元想死,能卖出五百本,王金元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嗯,好了,你预备一下,准备去销售,要保证所有的书铺,都能铺货。” “这……”王金元有些为难,可想了想,算了,就当是少爷玩玩吧,反正也只几千两银子。 他预备要走。 方继藩突然道:“你回来。” “啥。”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那个,记得将这个张挂出去。” 方继藩随,指了指案牍上的一张告示。 王金元忙是上前,低头,一看……嗯? 随即,他眼睛都直了。 却见方继藩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继续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快去啊,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王金元一脸难看,却忙是将告示收了:“是。” ………… 次日一早,几乎告示,顿时张贴到了大街小巷之。 顿时,所有人哗然了。 &nsp ; 西山书院之外。 一群人云集在告示之下。 一个个脸上有点懵。 镇国府推出最新用工评级之法,所有工匠、大夫、农学校尉、土木匠都将推出等级制。 譬如工匠,分五级,分别为,甲等、乙等、丙等、丁等、戊等。 未来所有镇国府的工坊、医院、屯田所、账房、土木建筑队,都将以此募工,没有等级的匠人,即为最低等匠人,而考取资格证书的匠人,可根据其等级,在未来的升迁以及薪水方面,予以保障。 意思就是说,想要出头,得考试了。 再不能是,你特么说你是匠人,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和匠人。 想要更好的薪水,想在未来,从小匠人成为大工匠,想要从寻常的小医生,成为大医,想有个好前程,要考! 还要考试啊。 这玩意叫职称。 相当于,匠人和大夫,还得分出个六九等来。 各专业所考的内容……以《求索》期刊为准。 “……” 《求索》…… 各大书铺有售。 ………… 新城和西山轰动了。 屯田所数千校尉,新城的无数匠人,医学院的医学生,还有新城的吏、账房……俱都瞠目结舌。 不同的职称,未来的前途是不同的。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 终于……师公和恩公,开始向他们拔刀子了。 这一刀,快、准、狠! 西山的日子,是很逍遥的,哪怕是新城的匠人们,现在薪水都颇丰厚。 至于医学生,以及屯田所,土木、工学的学生,其实日子过的都不错。 至少未来,还是有些前途。 可现在……到处都在争论着关于专业职称考试的消息。 这玩意是啥。 各专业,都从《求索》摘取考题。 这岂不是说,将来想要吃香喝辣,需随时温习《求索》? 而且据说,不同职称,未来的前途,以及未来的薪水,都会分档,这意味着啥? 低 级职称,只是寻常的考试,可若是要到高级职称,就必须根据自己有本专业内独到的章,寄送《求索》,被《求索》录入刊物了。 总而言之…… 《求索》便是四书五经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疯了。 不少人涌入了书铺。 那些书铺的东家,听说方都尉要让他们进一批刊物,脸都绿了,这啥玩意,强买强卖呀,我不想进货啊,可最终,却都硬着头皮,进了一批货,毕竟,方继藩的朋友,遍天下,人们都爱他。 可转眼之间,他们却发现,络绎不绝的人,开始来求购了。 进货价是九十钱,挺贵的,可一出货,一百五十,一百五十,被人踏破了门槛。 尤其是新城里的匠人。 足足八万的匠人,什么匠人都有,他们有了较丰厚的收入,渐渐的,在新城那儿,陆续出现了大量的子弟学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子弟读一些书,甚至有不少匠人,也愿意去认一些字。 人在能吃饱喝足之后,渐渐的,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这些能大抵识字的匠人,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之后,竟也开始不甘平庸起来。 考啊,听说考了涨薪水,考了能成为大匠。 西山书院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至于屯田所的校尉们,在一脸懵逼之后,随即,也开始撸起袖子来。 甚至那些有子弟的人,年纪还小,还在学堂里读书,也愿意去买一本,自己的子弟,肯定是别指望金榜题名的,那个……太难了,考职称容易啊,反正他们识字,买回去一本,让他们闲暇时看呗,考试,得从娃娃教起。 日之间,整个《求索》期刊,竟以惊人的速度,兜售一空。 印刷的作坊,开始加印了。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 他也算是服了自己的少爷,这第一印刷出来的期刊,纯利就有千两,千两不多,可是继续加印,可能一期,利润将高达五千两,毕竟,雕都是现成的,后期加印的成本,比较低。 这一刊便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据说是一月四期,哪怕往后这刊物销售一直保持平稳,也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了,虽然不多,却也保证了运营。 不只如此,其半数,还要分给每篇周刊的十位原作者……嗯……不管怎么说,反正少爷喜欢,那就印吧。 银子,反而是次要的事,毕竟,这世上,谁还有少爷有钱啊。 …………………… 好累啊,睡觉,大家晚安。 第八百八十二章:天才与白痴的结合体 《求索》一热销,竟开始几经加印。 更有不少好事者,见这玩意竟在书铺里,隐隐有超越了四书五经的架势,也忍不住买一本来瞧瞧。 买来一看,便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写的啥玩意? 每一个字他们都看得懂,可组合起来,却是一窍不通。 譬如第一篇,关于草本植物的光合,第二篇农作物的防害,第篇更吓人,人身上满是虫子…… 可这并没有妨碍无数人买了刊物之后,寻到自己专业擅长的章,看的如痴如醉。 譬如医学院的生员们,从前对于《细虫论》嗤之以鼻,现在却开始重视起来。 倘若真有细虫,那么……岂不是对于眼下医学的某种颠覆?譬如术的伤口感染,譬如酒精……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了。 原先人们只知撒上酒精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用上金疮药可以使伤口快速的愈合,可为什么这样说,这原本只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反正师公以前就是这么用的嘛,于是恩师也这样用,到了自己,自然也是萧规曹随,而现在……倒似乎给人许多启发,似乎许多人开始深究其原理了。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证未必正确,这刊物里不是说了嘛,至今还未观察到细虫,也就是说,试验虽成功,却只能作为参考。 因而,争议也起来了。 张森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下子竟受如此巨大的关注,这细虫说有些骇人听闻,不只学医的关注,许多其他学科的生员也纷纷在打听。 稿费发放,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落到了张森的里。 苏月认真的看了细虫说数遍,从前张森提出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认为,可能只是自己的学生胡言**语,可现在,试验已经可以证明其理论的可能性,便让苏月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此时,他放下的刊物,抬头看着捏着银票,还略略颤抖的张森,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稿酬,不只如此,往后若是继续加印,还会继续有稿费,据说这周刊会编写合订,甚至可能,你的章会专门在医学里存录,卖了多少,陆续还会有稿酬发放。噢,还有,倘若你的章被引用,对你的评级,就大有帮助了。” 张森不太明白什么叫引用,也不太明白后续又还有多少稿费。 可轻而易举,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子,起码是又惊又喜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匠人,年的薪水啊。 “还有,因你的章录入了期刊,鉴于你的成就,将授你博士学衔,往后医学院会予以你【】一些钱粮发放,还有……你若是想要申请一个专门的公房继续你的研究,可以申请,若需银子继续试验,也可以提出来,你是第一个博士啊,将来前途,大有可为。若是章引用的多,对你的评级,还会有更多的裨益。” 博士……单独的公房,还可申请经费。 张森觉得有些眩晕。 他努力的捏着的银子……他需要银子,毕竟连师公都爱钱,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西山书院里,人们信奉着能力越大,生活越富足的理念。 他突然眼眶红了:“学生……学生想继续研究下去,学生一定会证明细虫的真实存在,要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他哽咽了。 ………… 一个医学院里,不起眼的生员,突然成了医学界的冉冉新星,他的细虫说一出,哪怕有再多的争议,可授予的第一个学术头衔,却是实打实的,据说稿费惊人,第一拿了一百多两银子,第二,又拿了五十多两,未来可能还有后续的收入。 他正式提出了相关研究的申请,院里又拨发了每月十两银子,供他定制器材,继续展开研究。 这对于绝大多数医学生而言,哪怕是院里会有些许的补助,可也只是维持你的生计而已,即便肄业,在医学院里任职,一年下来,也不过百五十两的收入,而张森的一跃而起,却一下子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新的理论,新的头脑,不只是许多人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去思考,还有为数不少人,似乎也开始以细虫说为方向,倘若细虫说是真的,那么……在这基础之上,是否可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可能呢。 《求索》要考。 可这时,人们方知,为啥这东西要考了。 ………… 朱厚照眼里布满血丝,翘着腿,在蒸汽车的研究所里,看着这一篇篇的章,当看到细虫说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宫身上也有虫?若如此,别让本宫见着,绝对打死他们。 不过……这样就可以做博士? 他努力的翻阅,却发现工学居然没有相关的章,倒是农学、算学、医学,独占鳌头,尤其是农学,张信带着的那些校尉,吃了枪药啊。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里头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嘛…… 在试制蒸汽车的过程,朱厚照遭遇了无数的难题,有的难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因,可现在,看了这期刊,哪怕里头并没有涉及到关于工学的知识,却突然给朱厚照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从前只想着如何制造,如何一次次去尝试,却从没有真正去探究其原理,没有进行总结,这不总结,最后哪怕是解决了问题,却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在下一次,遇到同样相似的问题时,却又去重复去一次次尝试着去解决。 可现在…… 朱厚照眯着眼,对一群生员和匠人颐指气使的道:“咱们造这么高级的车,也没有总结出经验吗?不能落后于人,丢本宫的脸啊。大家都想办法总结,写论,投稿。” 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多能工巧匠,经验丰富,眼下还只是处于勉强识字的阶段,让他们写论,咋写啊。 不少生员,期刊早看了,可是……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榆木脑袋,怕是没有指望了。 ………… 方继藩这些日子,不亦乐乎。 看着无数递来的投稿,这第二期的投稿,明显比第一期要增加了许多。 各种脑洞应有尽有。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扯淡,或者说,其提出的方向,方继藩是认同的,可他们尝试和论证的方法,明显有重大瑕疵。 对于这些,方继藩一概拒之门外。 方向对,论证方法错了,那么就没有意义。 这是思维问题,若只因为一个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却不告诉 你为什么是圆的,那么,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期刊出来的目的,不只是告诉人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要提供一种全新的专业思维,让无数人,尝试着在生活和生产之,对许多新的理念,去进行总结。 这不但需要开脑洞,还需小心的求证,这才是科学精神的精髓。 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出现一个先知,告诉大家,地球的圆的,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方法应该是,这个先知,让人们找到探索和求证的方法,当他们通过这个方法,证明了地球为圆,这种精神,才能根植于无数的学科,找到了这个方法,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方继藩喝着茶,随即……却被一篇论吸引了。 万物皆有引力…… 方继藩眼帘一张,认真无比的看下去。 万物要嘛是静止,要嘛,便会匀速的进行运动…… 除非有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论证的方法…… 方继藩有点懵。 随即,看了下头的署名……朱寿!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 这家伙……造个车,居然造出了心得。 接着,方继藩又看到一篇章,阻力论。 这阻力论,显然是在万物皆有引力之上的论点,正因为有了阻力……所以,周而复始的匀速运动方才需要动力去打破。 “……” 下头署名……朱寿…… 方继藩拿起两篇章,将评议组的人叫来:“去,论证一下,照着上头的方法进行论证。” 太子殿下,那家伙,似乎造车造出了‘力’,观察到了力学的本质了。 其实生活之,到处都有这种力,只是人们没有真正去观察,从而进行去总结罢了。 朱厚照的性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爱瞎琢磨一些人们不太关注的事。 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和白痴的结合体啊。 ………… 第二期周刊出来,工学的章,顿时独占鳌头,第一篇和第二篇,竟都与工学有关,其引力的论证和阻力的论证,竟都得以实现。 朝廷对于《求索》,想不关注是不成的,毕竟闹的太大了,几乎刚刚上市,就已销售一空。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的看着两份期刊,第一份,观点都很骇人听闻,倒是农学的部分令他赞赏。 农乃民之本也,居然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些,倒也未必是坏事。 医学的,反正弘治皇帝也看不懂,随翻阅了一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朕身体里有虫,还是看不见的那种? 想着自己是行走的带虫器,这感觉不要太好! ………… 感谢书友140401221869同学打赏八万起点币,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打赏六万五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唯有努力。 第八百八十三章:飞黄腾达 弘治皇帝将这期刊,当做闻看。 竟还真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点稀奇。 他笑吟吟的,继续打开第二本,翻开第一篇章。 “……” 第一篇章的署名,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眼熟。 朱寿…… 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朱厚照曾给自己取名朱寿的事了。 这第一篇,便是万有引力。 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头,是因为其分量很重。 甚至万有引力这个词儿,都是方继藩帮忙写的。 弘治皇帝低头看下去。 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万有引力,涉及到了诸多的力学知识。 因为朱厚照也不懂论的格式,完全就是瞎写了一通。 以至于方继藩和评议组,不得不对他的稿进行了整理和归纳。 万有引力的发现,先是从重力开始的。 朱寿在制造蒸汽时,出现了一个难题。 那就是,若想要蒸汽动力强大,就得把这蒸汽锅炉造的越大越好,可随后他们又发现,动力越强,这锅炉就越大,且越笨重。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朱厚照是懵逼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最终,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为啥,东西越重,力越呢,仿佛这个世上,在冥冥之,自己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牵引着万物。 最后,朱厚照在制造蒸汽时,又运用了一样东西,磁铁。 这磁铁岂不和大地一般,能将许多东西,吸附在自己身上? 当然,磁铁只能吸引铁,可脚下的大地,却能吸引万物,使万物附着在其。 倘若,这万物是铁,而这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磁块呢? 这么一想,脑洞就诞生了。 当下,能挣脱这种力量束缚的,便是飞球,显然,这个力,并非是无穷无尽的,倘若此刻,这大地便是一个磁块,只要有同样相反的力道,大于它这个力道,便可挣脱它的束缚。 朱厚照第一个论证出来的是重力。 当然,他论证的很粗糙,完全是靠自己的猜想。 可既然假设有了重力,那么朱厚照开始有了启发,天上的月儿,为何白日落下,夜里升起,是不是和重力有关。 为了论证这个可能,他闲来无事,便用高倍的放大镜,去观测月儿,他竟发现,这月儿,是否有一种可能,也被束缚在自己脚下的大地里,被大地所吸引…… 他第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乘坐飞球,带着望远镜,飞上天去,在夜里,观测月亮,可这一观测,却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当他认真开始观察的时候,竟发现,大地竟不是平的,若是平地,人在高空,望远镜按理来说,是可以看到望远镜可视的范围之内,可实际上呢,就如一个球一般,他看到的不是目光的尽头,而是地平线。 地不是平的,那么月亮…… 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他人哪怕是发现这些东西,也不会去瞎琢磨。 偏偏朱厚照没啥喜好,就爱琢磨点乱八糟的事,那些正经的玩意,他是一概没有兴。 于是,他得出了,大地,极有可能是个飞球,而月亮,极有可能是个小球。 这个小球,之所以升起而落下,只是因为,它落下之后,正好到了大地这个飞球的背面而已。 大地是圆的,小球也是圆的,小球围绕着大球日夜旋转,永不停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很简单,试验。 他提供的试验方法很粗糙,而且在有重力的情况之下,论证万有引力,确实是很费劲的事,当然,在蒸汽车上,他还发现,原来除了重力,还有摩擦力。 这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宏论,下头包括了‘重力’、‘阻力’、‘地圆’说,等等等等。 弘治皇帝低头,看的有点懵。 脚下的地,是个球?月亮里没有嫦娥?而是个小球?因为有一种力,所以它围着自己的脚下不停的匀速运动? “陛下。”萧敬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换了一副热茶:“陛下在看什么?” 萧敬的,是肿的。 不但要当值伺候着陛下,闲暇时,还得抄写卷宗。 苦啊,自己的迹,陛下是最熟悉不过的,其他人,还可能打秋风,自己却决不能欺君罔上,因为陛下只一眼,就可看出来。 他眼睛熬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听,几乎要炸了,下意识的,将这期刊合上,而后,搁置到一边:“没什么。” 颇为几分此地无银百两的感觉。 毕竟是皇帝啊。 儿子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是国家的储君。 这家伙……前些日子,说要造会动的车。 现在好了,他去琢磨月亮去了,什么磁铁,什么地圆,都是什么乱八糟的啊。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以对。 脸微微有些红。 说起来,挺丢人啊。 想想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又会背书,还能念诗,他的孝心,就更不必说了。 怎么这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 这玩意,能吃吗? 有什么用? 哎…… 弘治皇帝心里叹息。 可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了。 只能说,由着他的性子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年纪大了,也并非是无一是处,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唯独有一点,就是爱折腾,有时候啊,想想都憋屈。 萧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期刊,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呢,这期刊里,莫非有什么…… 弘治皇帝捕捉到了萧敬眼里的不同,顿时冷起脸来:“怎么,你看什么?” “奴婢……”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的卷宗抄写完了?” “没……没有。” “快去!” “是,是。”萧敬故意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在弘治皇帝晃一晃,结果陛下不为所动,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夹着尾巴便走,一去不回头。 ………… 事实上,关于万有引力的论证,是很粗糙的。 可设想最是重要,后期的论证,还需一步步去完善,比如航海的大发现,比如算学的应用。 可方继藩还是决定将朱厚照的章放在了第一,这倒不是他和朱厚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实是一旦这个论证提出,所有人思想,都可能天翻地覆,甚至在这个基础之上,许多的学说,都可能衍生出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质疑,有人拥护。 可这期刊章的争议,却绝不是大儒们争论经义学说这样简单。 想要说服人,你得论证他是错的,或是对的。 于是,几乎所有对于地圆说、引力说的人,统统都在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去寻找更好的试验方法。 最苦逼的,就是那磨镜片的匠人了。 无论是细虫说,还是引力说,其本质,就是观察,可怎么观察呢,人类的肉眼是有极大局限的,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工具,自从放大镜和望远镜出现之后,所有人在观察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寻找更大倍数的镜子,只有如此,才可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二期的期刊,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因为细虫说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这一期,竟有好几个关于细虫说的章列入章,它们大多引用了《细虫说》,随即,讨论细虫有害或者有益的问题,除此之外,一篇关于消毒说,也在细虫说的基础上衍生。 假设细虫说是对的,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多医学上的病症,其实都和这细虫有关,于是,酒精的本质,在于杀死有害的细虫,这个言论一出,竟又在医学院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细虫说,开始变得愈发重要。 只一周之后,便又有一沓银票交到了张森的里。 张森一脸懵逼。 第一期的期刊,他前前后后已得了两百多两银子了。 可第二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月一脸羡慕的看着张森:“这第二期的稿费发了,因为有篇医学的章,引用了你的章,因而,这些稿费里,也有你的一份,真是羡慕啊,你这细虫说,引用是最多的,现在这细虫论,连老夫,也想在此基础上,一窥究竟了。” 张森所得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六两,毕竟只是引用,可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噢,对了,你已是博士,此次,引用量不小,根据规矩,这对你的职称,有极大的助益,医学院里,想专门开设一门细说研究所,为师想让你来做这个领头人,你……可有兴?” 张森一脸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转眼之间,变得炙可热起来。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是一个一不名的穷小子,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性格古怪和孤僻,满口的奇谈怪论,可现在…… 他脑子有点乱。 现在,他短短十几天,就赚了四百两银子,这对张森而言,是一巨款啊,而且未来,财富可能还源源而来,如今,他已是医学院第一个博士,甚至,还将要挑起大梁。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十万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惜不能以身相许,只好好好码字,博君一笑。 第八百八十四章:重大发现(感谢土豪同学) 张森有一种神游的感觉。 苏月见他愣神的样子:“这细虫研究所,眼下当务之急,其一,是尽力了解和证实细虫的存在。这其二嘛,你看这第三期,就有人根据你的《细虫论》而论证,人生了病,可能和细虫有关,那么,再细细的去想,可是我们的病症,为何会有不同呢,难道……这害人的细虫,也有不同吗?不同的细虫,引发不同的疾病,若是以此推测,只要能杀灭不同害人的细虫,是否就可以使不同的病药到病除呢?” 苏月呷了口茶,他心里感慨,这张森,真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啊。 这细虫论所衍生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医学上最大的宝库,这玩意,一旦衍生下去,可以让多少人吃一辈子啊。 可显然,张森这家伙,还没有察觉出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张森想着,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不负恩师所望。” ………… 力学、医学、算学、工学渐渐变得时兴起来。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 求索的出现,某种程度,出现了无数可供人争论的谈资,在这一潭死水的世界,一个个理论抛出来,颠覆这每一个人的认知。 以往,凡是文学院之外的学问,许多人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绝不肯去触碰的。 有的人是因为家贫,有的人,是实在受不了四书五经,可现在,哪怕是文学院的生员,也开始对这些‘奇谈怪论’,有了兴趣。 大明相较而言,还是开放的,在历史上,哪怕是数十上百年之后,佛朗机人抵达这里,带来了他们的技术和学说,照样也有为数不少人,愿意接受。 更遑论,西山书院,本就在此之前,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方继藩看着手中一纷纷的申请书,有点懵。 这应该算是第一批,要求转学的生员了吧。 文学院总计三十三人,请求转区其他学院学习,其中医学不少,力学更多一些。 究其原因,是有人对于细虫论,产生了兴趣,一群青年人,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的年纪,突然有了颠覆认知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难免就变得不务正业,诚如期刊名一般,想要求索起来。 至于地圆说,月儿绕地说,以及重力说……这些学问的出现,使不少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他们抬头看月,看到的是故乡,是嫦娥,是无数美好的想象;可现在看月,脑子里会浮出一个念头,月儿当真和自己脚下一般,是一个球,是否当真从这里朝一个方向行驶,最终可抵达原来的位置,月儿落下,其实只是去了另一边升起。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们还太年轻,对于功名的渴望,更多的是父辈们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可到了西山书院,耳濡目染,至少,也未必有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习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这三十多个徒孙:“你们可想清楚了。” “师公,都想清楚了。” “和你们的父母说了吗?” 众人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恩师,说了。” “他们怎么说?”方继藩笑容可掬,风气变了啊,看来我方继藩,又为这天下,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学生……学生人等,都说,这是师公教我们转科的。” “……”方继藩脸都绿了:“不诚实!你们还是人吗?猪狗不如!” 众徒孙纷纷拜倒:“师公,学生也是无奈……” 方继藩摇摇头,看来这个世上,自己又多了一群敌人,若是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人用斧头砍死,显然也不意外了。 他叹口气:“罢罢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尔等既愿从医、从工,为师能说什么呢?只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众人喜不自胜。 方继藩又道:“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到时可别回头来责怪师公。” 众人纷纷道:“绝不后悔。” ………… 将一群小傻瓜们送走,方继藩心情轻松。 无论他们进入哪一个学科,未来都能给方继藩挣银子的,倒是文学院,专攻八股,每日刷题,天知道教授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没法子,文学院是西山书院扬名立万的法宝。 转眼,酷暑即将过去。 第七期的期刊,照常开始印发。 因为年底职称考试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了预定期刊,几乎每一份期刊出世,人们便饥不择食的去看。 若是匠人,自是看看关于力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发现,哪怕你水平不高,可至少,你也得知道这引力、重力什么怎么回事,毕竟……要考。 可这期刊,买都买了,毕竟,求索期刊是不允许盗印的,抓着了,便是打断腿,没有书商敢铤而走险,倒也有想省钱的人,希望去将期刊里的文章抄写出来,拿回去看,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很不划算。 看期刊的人,多是匠人、生员、校尉,这些人群,无论是在西山还是在新城,又或者是屯田所,他们都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与此同时,他们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薪水,或者,能入学的人,家境最差,也坏不到了哪里去。 平时就已忙碌的不得了,还得花费时间去看期刊,预备年底的考试,甚至是一些徒工,现在也开始想尽办法,在工作之余,去附近简陋的夜校里学习文字,虽不打算做学究,可至少,要做到能书能写,毕竟,匠人和徒工之间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薪水相差一倍以上,倘若是更高等的匠人,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是成为了甲等或者乙等大匠,现在这样的大匠虽还未出现,可传闻中,这些人,待遇及其的丰厚。 正因如此,新城许多落魄的读书人,开设了大大小小的蒙学班,白日不上课,只在夜里,大家下了工时便开班,附近的作坊,还有工地上的脚力,便人山人海汇聚而来。 期刊的销售稳步上升。 而此时,细虫研究所的成果,却也喜人。 张森带着十数个同门师兄弟们,做了一个实验,最后,提出了细虫疫病论。 从前的人们,对于疫病,总带着几分恐怖的色彩。 因为这疫病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明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哪怕双方只是擦身而过,都可能传染病症。 这个时代,医术本就低劣,一旦病倒,死亡率极高,且京师人口众多,一旦产生任何疫病,便会迅速传播。 人们总认为,疫病可能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 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需有。 可张森带着人,做了实验,他们将煮熟的肉,放置在绝对无蚊虫的所在,最后,肉依旧开始腐化变质。 而后,他们再将肉,用酒精消毒之后,再放入没有蚊虫的环境,可结果,虽然腐化变质的过程延长了一些,可结果依然。 张森这一次的论文,写的极漂亮,只是这一次,这篇论文的署名比较多,除了他名列第一之外,后头还有七八个参与了实验的医学生员。 张森认为,细虫不只是在人体,还在空气之中,而有害的细虫,极有可能就是病原体,许多的疾病,可能是依靠在空气之中传播,这也是为何,疫病杀人于无形的原因,所谓的疫病,本质就是病人从口鼻中呼出的病毒,悬在空气,最终传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 这篇论文一出,又是哗然,虽然无法验证,可评议组的所有人,几乎毫不犹豫的请求将此文,列入新期刊的首位。 毕竟,这诠释了一个可怕的‘现象’,虽然眼下的实验,不能完全证实,可一旦证实,将会是极大的突破。 张森的声名,逐渐鹊起,在列入期刊之后,细虫研究所的所有人员,都得到了丰厚的稿费,想要进入研究所的医学生,几乎是抢破了头。 所有的书铺门口,都挂着疫病重大突破的招牌。 哪怕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也忍不住会驻足多看一眼。 啥玩意,西山又出怪论了。 这群疯子。 ………… 初秋时节,方继藩格外的注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可千万别染了风寒,他也不喜欢,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抓去被研究。 可一大早,苏月便兴冲冲的来了。 镇国府里,方继藩呷了口茶,见苏月带着一个局促的年轻人来。 苏月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学生见过师公。” 后头局促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想了老半天,才忙拜倒:“学生见过太师公。” 方继藩靠在椅上:“噢,什么事啊,为师最近有些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就说吧。” “师公,此人,就是张森。” 苏月很小心的观察着方继藩,生恐师公对于自己莽撞的带着自己的弟子来拜见,会引发师公的不快:“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兹事体大,非要师公出马不可,所以,学生便带他来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土豪同学从六点到现在打赏的十四万起点币,呜呜呜,请允许老虎向您问个好。 第八百八十五章:天方夜谭 这张森之名,方继藩可是久仰的很。 一听此人有事相告,方继藩却是乐了:“噢,张森,来来来,坐下,我一向对你是极看重的,将你视如己出,有何事啊?” 张森敬畏的看着自己的太师公,这个人,是自己敬仰的存在。 又将太师公这般的和颜悦色,突然……眼里竟是有些模糊了。 想不到……想不到太师公他……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他纳头便拜:“太师公,学生……学生最近的论,不知太师公看过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那篇细虫病疫论?” “正是。”张森道:“学生坚信,许多疫病的来源,就在于此。从前只听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此立论成真,那么学生想,理应是病既从口入,也从口出,人们呼吸之间,喷出染病的细虫,最后在漂浮入另外一人的口鼻。这才是许多疫病防不胜防的原因。学生有一个办法,可以进行验证。” 这个论,方继藩是看过的,而且他想不到,细虫研究所,居然很快就寻到了研究的方向。 这个张森,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是渊源的。 方继藩也被他这研究,给吓着了。 方继藩当然清楚,这个理论是对的。不过显然,这细虫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张森还没弄清楚,可现在对病毒已有如此认知,已经十分的了不起了。 方继藩颔首道:“如何验证?” “很简单。”张森正色道:“太史公,现在夏秋之交,正是伤寒疫病最盛之时,可学生,却想到了一个防治的办法,若是学生的细虫病疫论没有错误的话,若是有人染病,只要捂住人的口鼻,岂不就可以使这疾病传染他人?可怎么样捂住人口鼻呢?学生从恩师的一样东西里,找到了方法,不如……用口罩!恩师难道忘了,恩师当初做术时,就曾用过口罩?只要在京里,发现了风寒病人,立即令他戴上口罩,与他接近的人,也戴上口罩,倘若学生的章没有问题,那么……便可将疫病降到最低。” “对呀。”这一点,竟连方继藩都没有想到。 毕竟,有太多的事,比如卖房,或者还是卖房之类的事,需方继藩操心,为了劳苦大众们的生计,方继藩非要将房子卖掉不可啊,这么多人,指着自己吃饭呢。 谁知这张森,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继续说下去。” 张森正色道:“恩师,很简单,学生已经去过了顺天府衙门。”他随,掏出了一个簿子:“这是请顺天府调出来的历年伤寒的奏报。” “一直以来,在夏秋之交,京师里,都会有伤寒流行一阵子,弘治九年,染病者两万千九百余人,死一千四百余;弘治十年,染病者一万九千余,死九百十余;最近年的数据,大抵也差不多,病患在两万至万之间,因此而死的,则在一千至两千人。太师公,只要今年,尝试新的方法,推行口罩,或许这口罩,就可防止人喷出口鼻的细虫喷出,感染他人,若是今年,能够大大的降低了传染者,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既可救人,又可对学生的论点,进行验证,一举两得。” “只是……”张森显得有些紧张,继续道:“只是学生不过区区一个博士,何德何能,可以调动如此大的力量,推广口罩,此事,还是需恩师出面。” 方继藩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 既然查出了许多疫病的传播,来自于细虫,那么,口罩确实是防疫的好方法。 最重要的是,通过数据的比较,也可检验细虫论,一旦得以检验,这细虫学,便算是真正可以普及推广了。 方继藩激动的脸通红,卖房卖傻了啊:“好,我这就上书一封,给陛下,请陛下责成顺天府,全面防疫,不错,不错,张森,太师公没有看错你,很好,好的很。” 张森脸一红。 这些日子,为了继续深入研究细虫,他可算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张森喜欢这种感觉,外界的事,什么都不必管,什么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只需将自己关起来,带着一群生员,绞尽脑汁的去选择一个方向,不断的小心假设,进行论证,最后想办法,使其得到检验,其他的事,都有人料理。 就比如他的论,不断的被引用,同时,他交出一篇篇的论,靠着研究所的成果,申请更多的人员和资金,不只如此,他还可从,得到大量的薪水和稿酬,只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的稿酬,已累计到了两千多两,这……已经可以勉强去在新城付一个首付了。 那里,可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户、勋贵们才敢去住的地方啊。 当然,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心思统统花在了自己研究的方向上。 方继藩也激动起来,伤寒在这个时代,别看没有其他的疫病恐怖,可这年复一年下来,杀死的人,也绝不会比鼠疫要低。 方继藩本想亲书写一篇奏疏,可想来,这奏疏里似乎也讲不清楚,还是亲自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为好,说实话,这么久不见,心里竟怪想念的。 方继藩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一面又吩咐苏月和张森道:“你们要做好准备,采集数据,口罩,对了,吩咐一下,让王金元多生产一些口罩,将来这口罩……” 莫名其妙,可能又要诞生一个产业了。 方继藩汗颜。 自己真的不想挣钱了啊,我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味的人,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宗旨,为自己朴实无华的心灵,一切动力的源泉。 方继藩仿佛,脑海之,浮现出天下万民对自己感激涕零称谢的景象,下意识的,方继藩的嘴唇嚅嗫,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方继藩,这是我应当做的,为苍生立命,是我方继藩的宗旨。” ……………… 秋日到了。 为了防止风寒,奉天殿的地暖,又烧了起来。 在这暖和的殿,弘治皇帝只需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坐在御椅上,他喜欢大明宫,越来越喜欢。 刘健等人,正在向弘治皇帝汇报着近日的马政之事,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却忍不住道:“定兴县,欧阳卿家,近来有什么消息吗?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啊,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刘健心里自知,陛下对于欧阳志的关爱。 其实刘健又何尝不对欧阳志喜爱有加呢,他笑吟吟的道:“近来,倒是没有什么公送来,陛下……” 他正待要说,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忙忙的进来:“陛下,方都尉求见。” “继藩来了啊。”弘治皇帝笑了:“这个家伙,近来也见不着人,今日倒是想起朕来。宣吧。” 方继藩疾步入殿,美滋滋的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不要多礼了,来,赐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不要绕圈子。”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似乎很嫌弃自己啊。 方继藩随即,又打起精神:“陛下此言,正儿臣的心意,陛下圣明啊,古之君王,哪一个不喜近臣溜须拍马,哪怕是圣君,也是不能免俗。唯有我皇,对此等奉承之言,严令禁止,由此可见,陛下之圣明,哪怕是秦皇汉武,也不及陛下之万一。儿臣能有幸生在今朝,能蒙陛下厚爱,而侍奉陛下,真是儿臣的福分,正所谓……”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其实……听着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这还是溜须拍马。 弘治皇帝忙压压:“卿家此来,所为何事啊。” 方继藩随即从袖里,掏出了期刊:“陛下请看。” 弘治皇帝脸微微有些难看,自看了朱寿之后,他就下旨,宫里不许出现这求索期刊。 今日,方继藩竟直接带来了。 萧敬的,明显很肿大,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徐徐的到了方继藩面前,捧着期刊,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期刊,只看了第一篇。 方继藩道:“陛下翻开的第一篇论,正是儿臣想要进言的话。陛下,细虫研究所,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臣有个不肖的徒太孙,此人平平无奇,却发现,这细虫,竟与疫病有关。陛下请先将这一篇论看完。”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不过,却也没有表露什么。 只是垂头,细细看起这一篇的论起来。 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实是想象力太大了。 人的身体里有虫,不只如此,身体之外,也到处都充斥着虫,这些虫,微不可见,它即融入在这个世界,且还有一群虫,是有害的,它们是疫病的根源。 这…… 竟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眯着眼,抬眸起来:“方卿家,你想说什么?” ……………… 第四章送到,老虎可不是写套路的人,现在已经升级为创新了,哇哈哈,不过最近查资料查的头痛,更新有点晚,各位,晚安。 第八百八十六章:颠覆天下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儿臣以为,倘若这篇章能得以证实,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有点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上,当真遍布了细虫?” 方继藩道:“陛下,虽然还未有有力的证据,不过现在许多迹象,都已证明确有可能了,儿臣那不成器的太徒孙,进行了许多试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弘治皇帝无言:“噢,你说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这细虫,有何好处啊。” 方继藩道:“陛下请细看这篇论,这其,就提到了疫病,为何许多疫病,明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却可以感染呢?根据细虫学而言,这极有可能是有害的细虫在作祟,它们自口鼻而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依附至另一个宿主身上。陛下,细虫到底是什么,它们有何特征,它们的本质为何,想要研究,只怕还需漫长的时日,可是……若能因为细虫,而了解到疫病感染的途径,未尝不可以从这传播途径上,来解决疫病的感染问题。”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的太徒孙,希望朝廷在这夏秋之交,来验证一件事。眼下正是伤寒风靡之时,京师里,每年都有几次伤寒爆发,每一次,都有为数上千人因此而死亡,陛下,百姓们畏疾病如虎啊。陛下乃是天子,诸公为百官,岂可不苦民之所苦,儿臣的太徒孙认为,若是戴上口罩,则可以有效的抑制病人口喷出的有害细虫,断绝他们的传播途径,所以,希望陛下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下旨意,令顺天府采购大量的口罩,并且至各大药房发放,凡有伤寒者,立即发放给其和其家眷。” “口罩?”刘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口罩从何而来。”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此事,关乎百姓福祉,西山开始制造,只要有银子,可以随时出货。” 开玩笑,无数的女工在待命呢。 刘健脸拉了下来。 李东阳微微皱眉:“价值几何?” “不贵。”方继藩摇摇头:“才百钱一个,若是采购十万、二十万个,完全可以保证这两个月的需求。” “……”李东阳忍不住道:“这就是万、六万两花银子,还只是两月所需?” 方继藩倒是生气了,这像话吗?这还是人吗?这还有良知吗?他痛心疾首的道:“李公,区区一点银子,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等为官,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价钱来计算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若是当政者罔顾百姓们枉死,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李东阳一时语塞,罔顾人性命这个帽子戴下来,他可承受不起,他想了想:“方都尉,你不是想卖口罩吧。” 方继藩微笑,他一点都不生气:“实不相瞒,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区区这些银子,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这…… 竟是实话。 人家确实是挣大钱的人。 李东阳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满脑子,还是身子里有细虫,一时恶寒。对于这些天方怪谈之论,他只是苦笑。 毕竟,这玩意太颠覆人的认知了。 若是让他相信,细虫无处不在,自然,也要相信,原来脚下的地是圆的,更要让他相信,这几期的刊物里,各种离奇的信息。 庙堂上,对于这样的刊物,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只当是猎奇而已。 毕竟,他们的观念,来源于先祖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祖先们,是不会错的,这些颠覆性的知识,更像是某种信口开河的故事。 可是…… 看着一脸热情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里说,你和朱厚照那厮,还真是闹腾啊。 就不说朱厚照也跟着去胡闹了,那署名叫朱寿的章,居然大量在刊物引用,朱寿……这个名字,寻常百姓不知,可朝廷百官,却是心知肚明,他们见太子写这么些奇谈怪论的东西,会怎么想? 噢,对了,还有方继藩的太徒孙,他的言论,更是触目惊心,现在不少的大臣,都拿这当做言笑的谈资呢,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可是…… 弘治皇帝皱着眉。 无论多么的荒诞,弘治皇帝看着一脸热诚的方继藩,他轻轻的磕在了案牍上:“那就试一试吧。” 几万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若是当真有用,未尝不可以造福百姓,弘治皇帝当然不相信一个叫张森的年轻人,可谁让张森,有个太师公,叫做方继藩。 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银子哪。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朝刘健等人道:“诸卿家,你们先告退,朕有些话,想和方卿家说。” 刘健等人起身,告辞而出。 弘治皇帝接着打量方继藩:“近来,你都在忙这《求索》的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 “为何?”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要利其器,就势必需明白这个世上的本质,了解和观察的目的,在于如何使它们为我所用。” 一听这种话,弘治皇帝觉得头痛。 这正是《求索》这部刊物每一次刊发时,写在前头的话。 “可是,天下,当真如求索所言的是这样的吗?” 方继藩心里说,当然是啊,我方继藩可以押上所有的徒子徒孙。可是,方继藩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所要教授的,乃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一种精神,一种探索、求知,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同时论证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存在,才是打开全新大门的钥匙。 而绝不是,方继藩说了什么,方继藩又说了什么,说你大爷,我还说我是个好人呢,有几个人在听?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验证,可至少,这里头的每一个理论,陛下请细看,都有其基础,绝不只是天方夜谭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写了这么多章,是你教的?” 方继藩摇头:“这一点,陛下冤枉了儿臣,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他的力学,如今已在书院,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儿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有点懵,瞧你方继藩说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事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的这个儿子啊,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用老祖宗们的话,叫望之不似人君,本该太子做的事,他不肯去做,可不该他做的事,他做的要飞起了。这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朕哪。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怒容:“朕思来想去,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觉得开心,那就去做,他毕竟,也曾有过深入胡地,斩杀胡酋的功劳,这星星、月儿的东西,朕其实也不懂,不明白有什么用,可他若是对此有兴致,便随他去吧。只是有一条,让他改个名,朱寿……朱寿,这天底下,谁不晓得就是他啊,你说是吗?” “改不了了。”方继藩汗颜:“已经迟了,这朱寿之名,已在新城和西山还有屯田所,已是如雷贯耳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还是无法理解,写几篇这样的章,就能扬名立万。 新城的匠人和西山的读书人,到底被方继藩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和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呢? 弘治皇帝汗颜:“罢罢罢,当朕没有说过,可是有言在先,方才是你自己兜售口罩的。” “这是论证,跟做买卖没关系,做买卖是为了银子,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万民福祉。”方继藩纠正他。 弘治皇帝淡淡道:“无论出于什么本心,你让李东阳掏了银子,别到时候,没有效果,少不得,人家是要找你麻烦的,户部的银子,你敢要,就得承担要的后果。” 方继藩心里乐了,我还真不但要户部的银子,我还不承担后果,户部的各位,来打我呀,笨蛋! …… 领了旨意,方继藩回到西山,随即,整个西山医学院,已开始忙碌起来。 研究的结果是细虫研究所的,可要论证,单靠研究所可不成。 这细虫说,颠覆的,是眼下医学的认知,一旦细虫说成立,那么,细虫疫病说也将成立,那么从此之后,绝大多数的医学,都可能在细虫说的理论基础上展开。 这攸关着的,是整个西山医学院对于病理的基础,苏月哪里敢怠慢,一面联络顺天府,让他们赶紧的采购口罩,另一方面,再组织十数个医疗的小祖,让他们在京师各处,设立一个个临时的医疗站,从顺天府领了大批的口罩来,打出治疗伤寒的招牌,等伤寒病者的亲眷登门,而后发放口罩。 张森是最紧要的。 因为,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在无法观察到细虫的情况之下验证细虫是否存在的唯一方法,若是失败,那么他的一切理论,统统推翻。 ……………… 感谢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说无数声谢谢,都不够。 第八百六十七章:天下哗然 每一次的换季,都是疾病的高发期。 一旦疾病风靡,此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的事。 这一次,防疫的事,已是引发了所有人关注。 毕竟,消灭或者说控制疾病,无论是对高门豪族,还是对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都是攸关生死之事。 更遑论,《求索》的出现,因为要考,所以顿时风靡,销量暴增,这也惹来了许多的争议。 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吃饱了撑着。 哪怕是许多人,并没有当众说这《求索》的不是,可心底深处,却不免有几分鄙夷。 人的顽固观念,是很难消除的。 在许多人看来,求索的内容,其实和《山海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都是子虚乌有的怪谈罢了。 可现在,西山医学院竟是要验证。 且在街头巷尾,大量的医学生出现,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怎么回事? 张森显得格外的激动。 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太师公,为自己争取而来的会。这个会,来之不易。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居然震动了整个京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卑微如尘埃,低到了尘埃里。 而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开始忙碌,甚至是顺天府的差役,从旁协助。 对于别人的白眼,对于别人的质疑,张森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可太师公的知遇之恩,却令他心里不断的在天人交战。 这件事,当真能成吗? 若是败了,岂不是愧对太师公? 自己粉身碎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就罢了。可是…… 医学院缺人。 其他各个学院的人,也纷纷前来帮忙。 朱厚照领着他的蒸汽研究所的人,神气活现的出现。 一般而言,整齐研究所的生员,往往更孔武有力一些,腹肌一般都有六块,肱二头肌也尤其的发达。 朱厚照在西山书院里,叫朱寿。 且他骑射功夫了得,父皇也渐渐不太管他了,这令朱厚照由着性子,他只穿着短装,让人赶着车,运载着一批货物抵达一处临时的医疗点,接着,开始卸下医疗的器具,当然,主要还是以口罩为主。 朱厚照兴冲冲的擦着额上汗,高兴的不得了,上前便问这里的医学生:“这里的情况如何,有伤寒病患来吗?” 所有的医学生,一概戴上口罩。 朱厚照觉得戴口罩新鲜,以往,只有在术时戴,也不知为啥做术时,需戴着口罩,可现在,似乎,细虫学的出现,却为戴口罩,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朱厚照也带着口罩。 见了朱大院长来,医学生们那里敢怠慢,忙是作揖行礼:“已来了不少了,还有为数不少人,明明没有疾患,却也来……想要领个口罩回去。” 朱厚照乐了:“给,都给,不够了,找顺天府,咱们这是为了苍生立命……不怕的,若是他们还不肯,就说是本宫说的,本宫找他们去。” “是。” 京里戴口罩的人,竟日益多了起来。 而张森,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他四处和顺天府的差役,对伤患进行统计,不过,这一日,父亲却是来了。 张静还是一袭旧儒衫,哪怕是张森给家里寄了一银子。 父子相见,就在临时医疗点旁的一个小茶铺里。 “这里好,这里好。”张静朝张森一眼:“你的银子,为父已经收到了。” 张静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可见张森一脸倦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这些银子,当真是学里发的?” 张静显得顾虑重重。 张森明白张静的意思,突然来了一如此巨大的财富,父亲心里,有些不安:“确实是学里发的,儿子现在在研究……” 张静颔首点头:“你能做自己的事,为父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 他想了想,却道:“只是,为父在学里,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所谓的学里,并非是西山书院,而是在本地的县学,县学里多是一些学官、秀才,也有如张静这般的童生,不过童生不算真正的入学,只是偶尔,学里也会让他们偶尔去一下罢了。 张森道:“不知是什么传闻?” 张静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父亲……”张森凝视着张静。 张静苦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在他们看来,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看古来之人,哪一个不是以入仕而扬名天下。自然,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有,你的细虫说,为父怕……” “罢了,不说这些,见你一切都好,为父就很放心了。你的太师公,虽是毁誉参半,可为父知道,他是个好人,你好好听他的话,为父没什么大出息,也不知世间的好坏,你不要学为父,学你的太师公吧,没有他,多少人,连饭都不饱啊,做人要讲良心,你既在他的门下,就更该侍师长如父母,知道了吗?” “是,儿子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辉洒落,似乎,张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笑…… “天色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 “噢。” 张森起身,他突然在想,无论如何,父亲只恐也不认同自己的,他叹了口气…… ………… 顺天府一个个的开始排查,为此,大量的差役,派了出去。 医学院也是紧张无比。 整个京师,似乎都在鸡飞狗跳。 顺天府尹刘清愁眉苦脸。 口罩没了。 太子又不能得罪,只好采购。 可问题在于,采购的银子,哪里来? 自然是寻户部。 户部已经炸开了锅,你还想要钱? 不要脸了是吗? 这刘清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日,只好都以骂方继藩为乐。 扎一个稻草人,上头想写方继藩的名,细细一想,不妥,这是驸马都尉,若是让人得知,可是不好,何况,那方继藩不是好人,这人,得罪不起。 于是,索性,上书‘某某某人’,此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书完之后,心里舒坦了,将小人环着脖子吊起,还不解恨,于是乎,便将其置在门槛下方,如此一来,往来者便都要踏上一脚。 心里舒服了,该干的事还得干,花了户部的银子嘛。 一封封的奏报,自下头汇总而来。 顺天府户房司吏吴英一个个的计算,很快,他骇然了。 已过去了二十多日,按往年的数据,此时,染病者应当超过一万五千人,因此而死的,至少一千。 可是…… 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显得不可置信。 伤寒的染病人数,急剧下降,竟只有两千余,而因此而死的,不过数十人。 是否记录有错? 又或者是,下头的人敷衍了事? 这是大事啊。 便连天子,只怕都关注着。 许多大臣,都在为此事而等着对国银子的流失,而大伤脑筋呢。 这个时候,顺天府决不能在数目上作假的,一旦作假,出了事,御史一弹劾,只怕府尹的乌纱帽都不保。 他叫来顺天府的各都头,细问了一番。 可得来的结果,更加骇人。 以往的时候,只是草草的计算,其实染病者,可能更多,而这一次,因为上头关注了此事,所以顺天府上下,才仔细的摸排,也就是说,按理来说,往年染病的人数,甚至更多。 而今岁染病的数目,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大家都不傻,没有必要为西山书院遮羞。 吴英一面的折算着数目,一面眼里掠过骇然,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证明了细虫说是对的。 那么,再继续深深的想下去,那些被人所嘲笑,认为是天方夜谭的期刊所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山海经》,而极有可能,才是真相。 他打了个寒颤。 倘若这份奏报送上去……只怕…… 只怕要天下哗然了! 吴英不断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那些期刊,他或多或少的看过,里头许多的东西,实是不屑,可现在…… 待最终的数目,彻底的核算了出来之后,他巍巍颤颤的拿起了簿子,核验了一遍。 而后二话不说,前去见府尹。 他匆匆到了正堂,府尹今日正好升座,坐在堂上喝茶。 跨进了门槛,脚下,踩着了一个小稻草人,低头一看,上头的墨迹已经干涸了。 当然,吴英也没在意,他拜下:“学生见过府君。” 顺天府刘清,还在烦恼呢,医学院又来了人,这一次,又是索要口罩。 这口罩,本就是你们西山产的,这倒好,你们产出来,卖给朝廷,朝廷买了你们的口罩,又送给你们四处去发放。 要点脸吧,老夫为了买房,已倾尽家财,老家的地都卖了,现在好了,却又跑来讹人。 这叫老夫,如何去向户部说去? “何事?” 刘清凝视着吴英,眼里喷出火来。 “府君,学生已核验了今岁伤寒的数目,还有病死的人数,特来禀报。” 第八百六十八章:天地翻转 刘清听罢,没什么反应。 他看着门槛后的那稻草小人。 这吴英显然踩得不够标准啊。 好似,只踩了脚后根。 一念至此,刘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抱着茶盏,眼睛斜着,眼角的余光只扫了一眼拜地的刘英。 淡淡道:“噢,如何啊?” 这轻描淡写一问。 吴英道:“这一月以来……”他喉结滚动着,接着道:“染病者,两千百五十六人……死者,十九人………” 刘清本还轻描淡写的样子喝着茶水,一副淡定从容之色。 听罢。 顿时豁然而起。 他胸膛起伏,双目大张,狠狠盯着吴英:“你说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的。 要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不停向户部要银子,再加上满京师都在盛传细虫学可以防疫,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是因为人的口鼻喷出细虫,这细虫几乎微不可见,所以被感染者,被感染了也无从知晓。 所谓的疫病,十之八,便都是依靠如此途径传播。 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等在此看着呢,也因为如此,刘清的脑子里,可清清楚楚的记得往年伤寒症的数目。 往年至少是一万五至两万人染病,而今年这个时候,人数竟是大大的降低,只剩下了一两成,而死伤者,亦只剩下了一成。 这每年伤寒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可今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口罩的效果。 刘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娘的…… 本官的身子里,莫非也有无数的细虫? 凭着细虫的理论,既然可以杜绝有害细虫的传播,反推回去,不是证明了细虫论的正确吗? 这细虫,根本就无法被人察觉。 可偏偏,居然被人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这方继藩,连一个太徒孙,都这样的厉害?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就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哪,更不必说,这么多被传播的伤寒患者,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一场病来,不但不能劳作,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 这还只是一年,十年累计起来,是多少人?这也还只是京师,若是加上两京十省的百姓,又能救多少人? “……”刘清嘴唇哆嗦着。 居然朝着吴英扑过去。 吴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道:“府君,您这要做什么?” 谁知道,刘清的眼睛看着虚空,却是和吴英擦身而过。 “……”吴英有点无言,府君疯了? 却见刘府尹走到了门槛处,弯腰,将地上的草人捡起来,仔细的扑打了上头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啊,得罪了啊……”回过头,看了吴英一眼,刘清的眼里,阴晴不定起来。 救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作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刘清还是很相信这天理循环之学的,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反过来说,只凭一个学说,就救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只有功德,还有大功,这是济事之功啊,在这个过程之,顺天府,也是出过力的。 比如说……顺天府就曾不畏户部的淫威,努力为医学生们争取户部的钱粮拨发,否则,医学生们哪里来的口罩? 刘清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的关键。 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 “户部的钱粮,拨了没有,他们什么意思?这口罩的采买,乃是攸关着百姓的性命,钱,能买来命吗?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治民和护民的,这户部,就为了几万两银子,锱铢必较,成日摆脸色,尤其是那个方主事,此人真不是东西,老夫早瞧他不顺眼了,下条子,他若是再不给银子,别怪本官上书弹劾他,到了御前,非要舍下这张老脸,和他算一算帐不可。” 吴英有点懵。 咋府君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呢? 吴英小心翼翼的道:“府君,伤寒的数目,出来了。” “本官知道。”刘清背着,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家伙很不懂事,当初自己怎么就让他做了户部司吏? 刘清板着脸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入宫,这奏报,老夫亲自来写。还有,你让张都头、王都头二人,召集一下差役,让他们敲着锣,到内城、外城去报喜,噢,对了,明日,给老夫订一份《求索》的期刊来。” “学生明白,明白……”吴英小鸡啄米点头。 求索期刊……府君都看? 那以后,府君是不是开口都要说细虫了? 嗯……自己看来,也得订购一份,毕竟,府君看了,府内的同知和判官以及典簿等佐官都会看,再之下,只怕吏想在上官面前搭个讪,也需知晓一点《求索》的内容,方可应对…… “学生这就去办。” “快去,不可耽误了!”刘清抖擞精神,能成为顺天府尹的人,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宦海浮沉的老油条,他定定神,将收入袖里的小稻草人取出来,上头‘某某某’人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 等那吴英一走。 刘清便乐了,一握着稻草人,另一只指着它道:“这几日,受罪了,莫要见怪,哈哈,你这小调皮,竟还挺结实,千人踩了、万人踏了,竟还不伤分毫,来来来,本官以后定好生相待。你我往后,相敬如宾。” 说着,郑重其事的取了一个匣子,将稻草人装进去,搁到案头,随即,取了墨,低头,皱眉,随即挥毫! ………… 奉天殿。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来自于一份源自于定兴县的奏报。 这奏报乃是欧阳志亲所书,这份奏报很厚实,足足有一沓之多,说是奏报,可实际上,却是关于定兴县所有隐户、隐田的资料。 欧阳志查出来的隐户,足足有万户之多,这可是近十万人口,几乎占了定兴县在编黄册人口的一半。 而隐田就更可怕了,通过重新的清丈之后,查出来没有纳入官府治理的田地,竟有两百多万亩。 看着这个数目,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目竟是如此的巨大。 弘治皇帝顿感如芒在背起来。 在下头,刘健等人,也在各自分取关于欧阳志的奏报来看。 显然,刘健等人,也吓着了。 根据上头所言,这两百多万亩的地,统统都没有在官府造册,也就是说,对于朝廷而言,这些土地,是不存在的。这不存在的土地,当然就更没有收取税赋的必要了。 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些隐田的所有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士绅。 他们隐匿了自己的田亩数,再根据他们的功名减免的田亩数量,几乎……统统一粒粮食,都不需上缴官府。 而其他在册的田地呢,几乎为小农所有,这沉重的赋税,统统的压在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产的小农身上。 天下的流民,不正是因此而来?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也是头皮发麻。 虽然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隐户和隐田,也知道,这种情况颇为严重,可还是没有料到,居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 整个大明,居然是靠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勉强有几亩薄田,却虽是破产的小民来维持的。 刘健抬头,见弘治皇帝脸色青白,忙是拜倒:“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突然异常的冷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道:“欧阳卿家,算是一个耳光,将朕打醒了,打的好。他的那个恩师,成日说什么皇上圣明,吾皇万岁,这欧阳卿家不打朕这一巴掌,朕还自鸣得意呢,朕曾经,也命地方官清查隐田和隐户的情况,可时至今日,方知,这些人有的是没有查,有的,怕是他们自己都知触目惊心,他们要明哲保身,不敢奏报。现在好了,欧阳卿家一语惊醒梦人,若不是他在定兴县,有勇有谋,行此霹雳段,严格治吏,早将县上下的事务,摸了个清清楚楚,朕现在还以为,情况没有这样糟糕,事情还没有败坏到此等的地步……” 刘健人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失职。” 弘治皇帝摇头:“算起来,也是朕的过失啊,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朕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朕……也不想因此而自责,因为这徒劳无益,朕现在只做一件事,支持这士绅一体纳粮到底!” “传旨欧阳卿家,士绅一体纳粮,立即在定兴县执行,让他不要怕,朕是他的大靠山,就算将这定兴县,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是他蛮干,捅了多大的篓子,朕也绝不退缩。”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传旨,魏国公立即回南京去,坐镇南京;下旨黔国公、平西侯,命他们要尽忠职守,近来朝廷武备松弛,他们也该好好巡巡营,练练兵了。岁祭已结束了吧,让英国公暂不必去祭祀了,他是五军都督府的军都督,从现在起,命他巡视各京营!” ………… 喝酒了,更的有点迟。再次感谢1602191802428同学下午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对了,还有! 第八百六十九章:大医凛然 刘健等人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 连英国公都动用了啊。 弘治皇帝坐下,搁在御案上,指节,轻轻的磕着御案。 这一刻,他异常的冷静:“京营诸多,英国公只怕一时,也巡不过来,命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去巡视京营吧。” 弘治皇帝双目阖着:“告诉方继藩那个小子,不要老是神神叨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教他做点儿正经的事。” “……” 刘健汗颜。 弘治皇帝随即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厂卫那儿,再有什么纰漏,朕不找牟斌,找你!” 萧敬虽运气有点背,总是站在错误的一方,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非凡的,他自知陛下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的拜倒:“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便将目光落在了刘健的身上:“天……终究是塌不下来的,这些年来,朕仁至尽矣,自认朕没有对不起士大夫,也希望,他们如位卿家这般,不会辜负了朕。” 弘治皇帝抿抿嘴,指了指欧阳志的奏疏:“这奏疏,但是留搁置,不可泄露。”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欧阳志的奏报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还希望徐徐图之,可现在看来,除了快刀斩**麻之外,再无其他的办法。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凝视着进来的小宦官。 这小宦官也没想到,自己竟触了眉头,不免战战兢兢:“陛下,顺天府有奏,说是急奏……”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冷漠,从前和颜悦色的天子,现在浑身上下,竟隐隐有杀伐之气。 可慢慢的,这杀伐之气渐渐的缓和。 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宦官过于苛责。 对方,毕竟没有犯什么过错。 他吁了口气,温言道:“顺天府的奏报吗?” 这小宦官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看着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的弘治皇帝,那目光从严厉,渐渐变得柔和,小宦官心里松了口气:“是,是顺天府府尹亲书,说是过于紧急,所以奴婢……奴婢便……”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念来听听罢。” 小宦官笃定下来,取了奏疏,打开,清了清嗓子,道:“臣刘清奏曰:自顺天府协助医学院防治疫病以来,顺天府上下,众志成城,臣自觉事关重大,鞍前马后,上于户部索要防治疫病之钱粮,下……尽之可能,为医学院诸生,提供方便。今岁,夏秋之交,本是伤寒丛生之时,臣特报来喜讯,此一月以来,京师伤寒者,不及往年一二成,因伤寒而死者,不及往年之一成。臣刘清俯仰天恩,今因张森之细虫之学,衍而生出细虫防疫之说,如此,救活百姓无数,自此,大明再无伤寒之患也。” “……” &n sp;殿,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的脸色,从略带苍白,渐渐开始,有了几分红润。 小宦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细虫防疫之学,果为真,臣在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防疫之学,又何止能防伤寒之疫,只恐将来,仍有其他疫病,亦可防之。自圣著春秋以降,千百年来,疫病乃民之大害也,今……张森之说,实如拯救苍生于水火……臣落至此,不禁潇然泪下,张森之学,从何而来,驸马都尉,方继藩也。方继藩从何而来,若无陛下悉心教导,使其改变恶习,求索真学,何有今日?臣窃以为,细虫防疫之学,归根到底,实乃陛下圣明之故……” “……” 这奏疏虽然啰嗦,可事实上,却是对君臣们而言,却也颇有几分好处。 因为,当这刘清奏报着说,张森的细虫防疫之学在实践之后,大获成功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已经失态了。 正因为后头还能啰嗦,反而让君臣们有了调整心情的会。 细虫说,衍生出来了防疫学,防疫学,至少在京师,已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它使伤寒的染病数量和致死数量,直接降到了故地。 倘若只是染病者减少一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有此巨大的成效,却实在让人意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下了金銮,径直到了宦官处。 “拿朕来看看。” 宦官忙是将奏疏献上。 弘治皇帝拿起了奏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奏报。 身躯,微微在打颤。 在古时候,所谓盛世的标准,就在于人口的增多。 对于皇帝好坏的评判标准,最直观的数据,也大抵如此,虽然任何人都清楚,人口大量增加会带来人多地少的灾难。 可是……这个标准,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天子所信奉。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无价的。 人口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战**,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可现在,弘治皇帝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的人,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弘治皇帝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所读的圣贤书里,永远都将治理天下的好坏,与黎民百姓生活的好坏来挂钩。可他现在却越来越发现,所谓治理的好坏,固然也有重大的影响,可为何,会出现一个区区发表奇谈怪论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救活无数的苍生黎民呢。 无论怎么说,欧阳志所带来的坏消息,和弘治皇帝心底的阴霾,终于在这大喜的消息之下,驱了个一干二净。 “好,干得好!”弘治皇帝不吝啬赞美之词:“这个张森,真的了不起啊,肉眼看不到他的东西,他竟看了个真切,千百年来,被那疫病折磨而死的人,他却能妙回春,这……救了多少人啊。” 世上,再没有人比救人,更有功德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人:“朕明白了,细虫……是存在的。这张森所说的,并非是奇谈怪 论,还有那一本期刊,里头说的话,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一部小小的期刊,里头一篇小小的章,竟可以诞生如此的奇迹……” 刘健也懵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这些年轻人,到底给这天下,带来的是什么,他有些看不懂。 李东阳突的老脸一红,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医学生和顺天府如索命鬼一般的讨债而生厌呢。 “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人齐声道。 弘治皇帝一挥袖子:“胡说,这是那张森的能耐,来人,将张森的生平给朕送来。” 弘治皇帝想了想,竟是心宽了不少,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期刊里,记的,可不只是一个张森的章,听说,要入这期刊,可很不容易呢,只有如张森这般,极有本事的人,章才可列入。诸卿,实不相瞒,朕的儿子,也有好几篇章列入其……” “……”刘健人一愣,然后立即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太子写章在求索期刊里,他们早知道。 毕竟前些日子,求索期刊名声这么大,刘健他们怎会不知呢。 作为内阁大学士,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只需叫人买来一本,打开一看,朱寿……便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了。 只是,他们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想来陛下,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可现在,陛下既然主动提起,自然不免,带着喜色。 既然期刊如此了不起,那么,太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篇的章列入,且被大量的引用,这岂不证明,太子殿下的本事,不在张森之下? 刘健人只好装傻,一副诧异的样子:“是吗?那么臣等,倒是想要好好看看,太子殿下,有何高论了。” 弘治皇帝喜上眉梢,却道:“他呀,固然是有些不务正业,可聪明劲还是有几分的,诶,可细细说来,若能如张森一般,只凭几篇章,便可拯救万千的百姓,又有何不可呢?” “太子殿下,聪明仁慧,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兴冲冲的拿着奏疏,坐回了御椅。 想起朱厚照,竟发现,这家伙,不但善战,竟还有如此本事,身为人父,竟也放下了心。 幸好朕开明,没有因此而收拾他…… 弘治皇帝继续低着头,看着这奏疏,在细细看过,便有宦官进来:“陛下……张森的生平来了。” 弘治皇帝抬眸:“说。” 宦官道:“张森……乃是昌平县的生员,一年多前,入学西山书院,先在学院读了个月的书,此后……可能是因为家贫的缘故,转入了医学院。噢,他有一个父亲,是个童生……” 这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介绍,自然是乏善可陈。 可有这些信息,却足以让弘治皇帝感慨了。 “英雄出少年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奇思,天下多几个这般能悬壶济世之人,这百姓们,能少受多少的罪,传旨,朕要见一见他。”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章:光宗耀祖 颠覆认知! 小小的一片文章,带来的力量,实是巨大。 弘治皇帝想看看,这个张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上古之贤者,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燧人取火……” 上古之时,三皇五帝的故事能流传后世,便在于他们这些功绩,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洪水猛兽,正是因为这些圣贤,带着万民开拓出了一条生路,自此,才有了《周礼》,有了孔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弘治皇帝脑海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绝大多数的草药、治水之学,多为先人们披荆斩棘而来,这也是为何,三皇五帝,至今为人所推崇。可一直以来,这些可以救千万人的方法,却大多止步不前。 而现在……这张森的所为,和当初的圣贤们有什么分别呢? 《求索》期刊里,还有这么多的文章,无数颠覆性的知识,这些……也可以用吗? 此时,已有宦官,取了一部最新的期刊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读着,只是此次,弘治皇帝再不敢将这《求索》期刊,等闲视之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于朱厚照的文章,弘治皇帝格外的多看了几遍,里头许多的理论,让他似懂非懂,第二期的文章,多是关于力的阐述,可此后,太子的文章,多次被引用,似乎在太子的力学基础上,给予了许多人启发。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便有宦官道:“陛下,张森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 刘健三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倒极想看看,这张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即,张森入殿。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张森。 只是…… 却见张森战战兢兢,一脸焦虑,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既不英俊潇洒,也不似人们对于贤者那般,拥有什么异象的期待。 张森显得很惶恐,他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到了殿中,几乎不敢抬头,身边的小宦官急了,道:“行礼、行礼。” 他才恍然大悟,更加紧张了,拜倒:“草民张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想不到,这个张森,竟是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一丁点,值得他们认为了不起的闪光点。 张森心里恐慌到了极点。 得知试验成功,他心里已是狂喜,可一听陛下召见,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知所措的拜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卿家就是张森?” “……” “说话呀,回陛下的话。”一旁的宦官低声道。 “是,是,草民就是张森,草民……草民……就是……”张森不安的说着。 弘治皇帝道:“细虫论,是你所创?” “是……是……” 弘治皇帝好奇的想,此人,全无一丁点名士的风采,心里叹了口气:“卿家立了大功啊,卿家可知,你这防疫之法,可以营救多少人?” “不……不知……”张森已急的大汗淋漓,他彻底的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 “是……是……”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果然是了不起啊……” 什么? 所有人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张森的表现,实在连农夫都不如,陛下竟说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出了刘健等人的狐疑,便道:“朕观张卿家,不过是寻常之人,一个寻常人,却可因奇思妙想,而营救无数人,这本身,不就是极了不起的事吗?张卿家,你的太师公,真是古之伯乐……来人,给张卿家赐坐吧。” 刘健等人一听,心里松口气,这样一想,还真显得那方继藩,确实是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紧张的张森,随即道:“传驸马都尉方继藩来见朕吧。” 片刻之后,宦官来报:“陛下,方都尉已到了。” “这样快?”弘治皇帝一愣。 宦官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方都尉听说了顺天府传出的消息,便知道陛下会传见他,所以早早的便在午门外头候着了。” 这家伙,还真是‘贴心小棉袄’啊。但凡有好事,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宣。”弘治皇帝摇摇头。 方继藩步入殿中,他和张森相比,就落落大方和器宇轩昂了许多,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赐坐。” 方继藩心里乐了,陛下似乎很害怕自己行礼啊。 莫非有什么心理阴影不成? 方继藩坐下,他看了一眼张森,心里便明白什么,这太徒孙,实在太不争气了,果然学医的,除了对着镜子以为自己很帅以外,没个屁用。 弘治皇帝点了点期刊:“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卿家……当初,你为何要设此期刊。”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儿臣这样做,是为陛下招揽天下的英才。古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可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只信奉八股之才,儿臣并非是说八股取才不好……” 刘健等人,脸都拉了下来。 他们也是靠八股取士,才有今日成就的啊。 当然,这话从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别人不敢说八股文的坏话,方继藩敢,不服气?不服气我方继藩再霸几次榜你们就服气了,八股取士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考得上吗?考上的,都是我方继藩的徒子徒孙,我说这些金榜题名的徒子徒孙都是渣渣,于你何干? 方继藩道:“只是儿臣以为,这天下多的是的能人志士,只凭八股,如何使他们脱颖而出。天下无不可用之学问,所以,儿臣编写求索,便是要使这些才华横溢之士,能够崭露头角。这是儿臣的初衷……” 这些话,若是从前说来,弘治皇帝定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单单一个防疫学,只怕就抵得上一个包龙图了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初时只觉得这期刊新鲜,现在却以为,天下的学问,真是浩瀚如海,能登入这期刊的文章,都能如这细虫论一般济世吗?” “完全可以。”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就如当初神农尝百草一般,人们没有尝过百草,就永远不知这百草的功效,可一旦尝试,得知了功效,这对于天下人,便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信了。 事实就在眼前。 “张森功勋卓著,卿家以为应该如何赏赐,朕赐他官职,如何?” 这是大功,给他爵位或者官职,显然,不会有人反对。 方继藩摇头:“陛下,儿臣以为不可,他们是治学的人才,并不是官,若是授予他们官职,又当让他们安心治学呢?”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依卿所言,当如何?”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初的学官制吗?不妨,将这学官制,衍生为学职制,儿臣在西山,设立了规矩,在匠人、医生、农学的校尉之中,设立了职称制度,张森此前,因为发表了《细虫论》,已授予了博士的学职,这一次,他的防疫论大获成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有大量人引用他的论文,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要被授予学士,甚至是大学士的学职。” 大学士……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心里说,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乃东阁大学士,你方继藩倒是好,自己折腾了个西山大学士…… 方继藩却道:“陛下,这世上,立了大功劳,为何一定要做官,才被陛下和天下人所认可呢。似这些大夫,这些在田埂中,为了改良作物的农学校尉、力士,还有匠人,他们若能有益于国家,与其授官,不如,让人们对他们生出崇敬敬仰之心。西山的学职制,已有了框架,只是,西山毕竟庙小,难以使人信服,可若是,往后大学士以上的学职,都需西山书院上奏朝廷,再由陛下亲自恩准,并且,对于有学职的高士,朝廷提供一些钱粮供养,哪怕这些钱粮不多,却也足以使他们脸上有光了。” 大学士以下的学职,西山可以根据其贡献,自行决定。而大学士以上,则皇帝亲自朱批恩准,并且发放钱粮供养。 这…… 弘治皇帝一想,这不是坏事啊,这些人,有如此的本事,天子亲自批准他们的头衔和学职,这是给他们的恩典。而对他们而言,一个皇帝亲自恩准和授予的大学士头衔,和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啊。 如此,朝廷对于这些人,既示了恩,同时掌握了他们学职的最终决定权,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为官身所累,靠着学职,就可安心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这有何不可?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一章:恩赐 弘治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期刊。 这期刊可怕之处就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无数学科的各种理论推出来。 而这些千奇百怪的理论,偏偏,极有很多都如细虫论一般,是正确的。 区区一个细虫论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今日授予了张森官职或者爵位,那么日后,这么多人,要不要授予? 可你若是对他们视若无睹,又偏偏,人家一篇文章,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拯救了天下无数的人,这样巨大的贡献,只怕是翰林,也远远及不上,朝廷居然对他们不闻不问,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而这学职,实是再好不过了,既是自成一体,与当下的朝廷,互不干扰,可同时,皇帝又可示恩,哪怕赐他们钱粮,予以他们岁俸,也并无不可,毕竟,这点岁俸,能花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如此,亦无不可,朕恩准了,这学职之事,你递一个章程来,噢,这学职里,最大的是何职?” 方继藩道:“大院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紧张兮兮的张森一眼:“张卿家劳苦功高,就授大院士吧。” “……”方继藩脸都绿了,陛下这是皇帝做惯了啊,除了让他给银子,其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既是学职,自需按其学术的贡献,这张森的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固然了不起,可当下而言,他至多,只是大学士。何况,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但言无妨吧。” 方继藩道:“学职晋升,儿臣早立下规矩,儿臣说了不算,自有专门的评议人员按其贡献决绝,儿臣能做的,就是讲名册献给陛下,由陛下斟酌着圈定。”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方继藩说了什么,其隐晦的意思是,谁是候选人,弘治皇帝自己也说了不算,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圈定的全力而已。 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对于似张森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窍不通,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如此,也可,那么,按规矩来吧,无规矩不成方圆,朕懂你的意思。”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接下来是铡驸马的桥段呢,若是如此,这就真神了哪。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你们报上他的学职来,大学士是吗?朕立即朱批恩准。学职是几何,朕说了不算,可是………朕至少可以下令将其传抄邸报,下旨恩赐对吧,再命其原籍的官府,敲锣打鼓,前去报喜,鉴于他的功劳,营建石坊,表彰他的功绩。” 方继藩汗颜:“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张森在一旁,还是紧张的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那么真拟旨了,张卿家。” “啊……”张森愕然抬头。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对张森也没什么可说的,西山书院这些人,真的无法打交道啊。 ……………… 京师里,到处都是顺天府敲锣打鼓报喜。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世上,最无可辩驳的,就是血淋漓的事实,哪怕你再巧舌如簧,这细虫论救活了这么多的人,谁还敢大放厥词,不怕挨揍吗? 何况,医学的进步,是符合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期望的。 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鄙视细虫论,当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因为细虫论,能减少被感染的几率时,也不得不乖乖住嘴。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当日,各大书铺的《求索》期刊开始脱销。 几乎所有的期刊,统统告罄。 书商们,疯了似得寻到了西山的印刷作坊,请求加印,甚至还有人希望将往期的期刊一起订出合订版。 毕竟……太火爆了。 现在不只是要考的人在买,这京师里,无数人都想看看期刊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意识到,细虫论这样的奇谈怪论证据确凿时,人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那么……其他的奇谈怪论呢? 难道……月儿当真只是一个球,而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又或者…… 其实,无论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索》期刊销量暴增,只要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看,而作者们能够得到足够的收益,哪怕是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这些奇谈怪论,方继藩在乎吗? 他不在乎。 大明的人口,若是加上隐户,何止万万之数,哪怕只有两三成能读书写字的人,受这《求索》的影响,方继藩就成功了。 口罩的销量,也开始暴增。 官府发放的口罩,早就告罄,可许多百姓,却到处都在想办法求购。 甚至不少商贾,看到了商机,疯了似得希望得到订货,将一批批口罩,卖到京师之外。 毕竟,这些事,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口罩的价格,说贵也贵,也说不贵,也不贵。可若它能预防一定的疾病,许多许多人而言,就能值回价格了。 制造口罩的棉纺作坊,疯狂的扩张,得趁着其他商贾开始兴建这样的作坊之前,能扩张多少便多少。 这天下,如此巨量的人口,人们对于疫病,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惧,未来口罩的销量,在三五年之内,可能都会不断的暴涨。 棉纺男工是不成的。 唯有女工,才擅长这些事。 在新城里,本就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而来,男人们成了匠人,或是学徒,再或者是脚力,而妇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没有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烧炊做饭,现在,突然棉纺作坊大肆招募人手,且薪俸,竟可治男工的七八成,有不少刚刚在此落脚,家里拮据的妇人,终是受不了如此诱惑。 原先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正在悄然的被打破。 而在新城,一个新的行业,已经悄然崛起。 已有商贾,开始聘请了能读能写的妇人,开始学习皇家保育院,营造针对新城和寻常百姓的保育院了。 从前孩子们,多是母亲带着的,可随着大量的母亲,进入了棉纺作坊,可孩子怎么办呢? 有人自是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商机,男人和女人,都要做工,那么保育院,就成了托儿的所在。 ………… 昌平。 一辆马车,快速的行驶着。 这是西山车辆制造作坊最新的四轮马车。 只是,这辆车车厢很宽大,可车厢之外,却是平平无奇,没有过多的装饰,车厢里,却犹如沙丁鱼一般,竟是塞了十几个人。 张森的父亲张静就在车厢里。 这车厢里闷热,散发着各种古怪的体味,他身子瘦弱,几乎脸被挤着贴到了车壁上。 马车沿着官道,走的很急。 这是京里东升车行开辟的一条线路。 因为新城里有大量前去务工的京师附近人员,这些人员往往务工五日之后,便可休假一日,往往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员,都需返回各自的乡中去。 一辆车,可以塞上许多的人,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舒适性可言,这一趟的车马费,便可由大量的乘客分摊。 因而,坐车的价格,也是寻常人可以接受的。 张静哪怕是再舍不得钱,却也知道,若是步行回家,实在过于遥远,因而,还是花了三十文钱选择马车代步。 只是这马车虽快捷,却实是不好受。 那车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塞进车里。 好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来这里坐车的人,往往身材都瘦弱,肥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来坐车。 所以,有丧心病狂的,竟在车厢里,塞了三四十人。 张静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车厢里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叫骂。 当然,更多人却是平和的,毕竟,回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张静心沉甸甸的。 当初若非是为了儿子读书,他是绝不肯放下身段,前去新城务工的,此后虽然儿子挣了不少银子来,张静却依然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这银子,来的太轻巧了,不像是正经的路数。 他不敢轻易的辞工,怕就怕儿子挣来的一切,最终不翼而飞。 只是……自己这童生,竟是去新城务工,却令县学里,引发了许多发的嘲笑,这……也是情有可原,读书人务工,这是可耻的事,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所以对别人而言,回乡是一件高兴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倘若遇到了当初一道中了童生的同年,人家问起近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昌平桃花庄到了啊……” 车夫扯着大嗓子。 而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忍不住悻悻然的道:“这时候有科举吗?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差役,敲锣打鼓的,倒像是有人金榜题名了似得。”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二章:敕命 此时,七八辆马车,正与张静所坐的车擦身而过。 这马车之前,是十几个差役提着铜锣开道。 再之后,则是打着牌子的差役,牌子上写着:“昌平州知州”,又有“密云知县’、‘顺义知县’、‘怀柔知县’,以及‘闲人回避’,‘钦命巡视’等字样。 昌平本是县,就在不久之前,此地升格为州,下辖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 车夫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先停了车,车里有人要下,心里还以为,这是官人们途径桃花庄,可谁料,在这官道上,等到了桃花庄的路口,那一队差役打头,竟朝通往桃花庄的小径去了。 车夫一愣,一面等那张静下车,张静取了车钱给他,车夫却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队伍,忍不住道:“劳驾,敢问这桃花庄里,可出过什么官人吗?” 张静就是桃花庄的人,摇头:“只出过一个举人。” 说起举人,张静脑海里就想起了自己的本家张举人,张举人年六十,中了乡试,这在桃花庄里,可是了不起的事。 不过他年纪大了,再想要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却是难上加难,举人若是想要做官,往往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不过是地方上的主簿、教谕罢了,便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要抢破头呢。 这位张举人,索性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车夫忍不住道:“我瞧见了知州的牌子,堂堂知州,怎么拜访一个举人?” 举人在乡下,是极有权势的人,可在顺天府之下的州府官眼里,却不算什么,这里是京畿,人家是四品大员,不敢说是封疆大吏,可在这昌平州,却是一言九鼎。 “或许……”张静心里有点羡慕,看来,定是因为见张举人老迈,或是这些年,他在地方上协助了官府办事,知州路过此地,顺路来看看他吧。 这是何其光宗耀祖的事啊。 张静道:“或许是知州与张举人有什么渊源。” 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这不是自己能够窥测的。 车夫笑了笑,突的一拍脑门:“天色不早了,回见,明日午时,我准点到此,你若要去新城,可记得早一些来等,莫迟了。” 张静便朝他作揖。 而后,背着包袱,走上小路。 到了村口,便早见本桩的士绅和张举人,听说知州突然来了,吓了一跳,和保长甲长来村口迎接。 张举人走在最前头,儒衫纶巾,端的是神采奕奕,他早命人预备杀鸡宰羊,预备款待诸官。 一见到知州下了轿,那张举人要上前,笑吟吟道:“末学张文定,见过……” 可这知州却显得很焦虑,似没什么心思。 这令那张文定心里犯嘀咕了,怎么,既来拜访我,怎的这么轻慢。 可知州比他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强笑。 此时,有人上前来:“这里是张大学士所在的桃花庄吗?” 张学士…… 桃花庄里,有过一个姓张的学士吗? 张举人咳嗽一声:“末学乃是举人……” 对方似乎也开始犯嘀咕,左右看了看,不会走错了吧,于是几个文吏窃窃私语。 至于知州,却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可一看,却难以让人亲近的人。 他似乎还是显得有些焦虑。 张举人更加懵逼,却见人群之中,有人观看,他一眼,便看到了张静,为了化解尴尬,便朝挤在同村之人中的张静招手:“张同年,你来。” 张静一听张举人喊他同年,心里感慨,当初,他和张举人,确实一起中过童试,结果,张静成了童生之后,这辈子都成了童生,而张举人呢,厉害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年过六十,成了举人,二人之间,真是天差地别。 张静忙是诚惶诚恐上前,对张举人道:“年兄有什么吩咐。” 张举人见这些官吏都在嘀咕,暂时没顾上这边,道:“你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人,你来的正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平时都看不到你。” 张静支支吾吾,却不敢说自己在新城务工的事。 张举人见他不吭声,便道:“现在知州和诸县的老爷来,十之八九,是来见老夫的,可想来,他们有什么误会,我且先在此招待,待会儿还要和他们寒暄,你呢,也别傻站在此,待会儿吾陪着诸官说话,那些文吏,你在外堂里作陪,你终究是进过学的嘛,总还能搭上几句。” 张静点头:“是,是。” 作为同乡,张静理应帮这个忙,张静是举人,要招待官老爷的,而那些文吏,也不可怠慢了。 张举人便又道:“那你先在我后头站着,万万不可随便声张什么,免得冲撞了官驾,他们方才说什么学士,却不知是什么名堂,罢罢罢,你到后头去吧。” “好。” 张静朝张举人作揖,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个包袱呢,便将包袱给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拿了,又想到,自己的纶巾没戴,竟有些急了,自己是去务工的,工作忙碌,渐渐的也就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了,现在倒好,如此重要的场合,没有头戴纶巾,怕是要让人取笑。 他显得极不自信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被无数人拥簇的知州。 接着,便有文吏似乎是低头在翻看公文。 可这时,却来不及了。 远处,竟有马蹄传来。 又有人来了。 张举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啥情况。 浩浩荡荡的马队随即到了村口。 而那知州和下头的诸官一看,却像长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马队为首,是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却是翰林侍读学士唐寅。 他是奉旨来下旨的。 左右却都是禁卫。 本来唐寅该坐车来的,可他习惯了骑马,而且恩师也鼓励大家骑射,因而,一路飞马疾驰而至,随即,翻身一下马。 方才还绷着脸,高高在上的知州和知县们一下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众人纷纷上前,将唐寅围起来。 唐寅也是四品官,可他是翰林侍读,是明日之星,这知州别看品级和他相同,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知州笑吟吟的朝唐寅行礼:“唐侍读,吾与诸同侪早盼你来了。” 唐寅却不太搭理知州,方都尉的门生,脾气都养的有点怪,打交道,不存在的,无数官场上的人,想着钻营,想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可方继藩的门生,不需要这个,因为哪怕你不鸟人家,人家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唐寅公事公办的样子:“本官奉旨而来,特来宣读敕命,敢问,张森的家人在何处?” “这……张学士……张学士……”知州苦笑:“因为公文来的太急,下官一听说钦使要来,不敢怠慢,便火速赶来了,这……这……” 唐寅道:“寻乡人一问便知。” 说着,看到了远处儒衫纶巾的张举人,便点了点他:“你……来。” 其实唐寅还算平和,已经很有礼貌了,可在别人眼里,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样子。 毕竟唐寅是练水兵出身,那些动不动就嗷嗷叫的水兵,靠着温文尔雅,是镇不住的,得有一股子虎气。 张举人远远看到了之后,一听是叫自己,心里骇然,却不知这又谁,知州诸官对他如此客气,这定是更了不起的人了。 他忙是捋了捋袖子,想着怎么应付,如何说一些漂亮话,又如何…… 唐寅却是不耐烦:“快来。” “噢。”张举人不敢再斯文下去,加急脚步,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见张静也亦步亦趋,又好笑又好气,低声道:“贤弟,你不需来,这是上差,极了不起的,我去打话。” 张静晕乎乎的,突的想到什么,一脸惭愧,忙是驻足,后退两步。 张举人到了唐寅面前,要作揖。 唐寅却是道:“这里可是张森的家吗?不知张森可有父母在堂?亦或叔伯也可。” 张举人一懵,张森……有点儿印象啊,可这人是谁呢。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 唐寅道:“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张静,却不知张老先生何在?” 张静…… 张举人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白了。 张静才是个小小的童生啊。 先是知州,此后又是上差,只为一个张静来的,他在外头犯了什么事?谋反了啊他? 倒是远处,有不少乡人听到张静的名字,有人道:“张童生不就在此吗?” 唐寅循着声音看去。 却见有人推着张静出来。 张静显得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便看出,这才是正主了,居然直接和石化一般的张举人错身而过,疾步走到了张静面前:“可是张老先生吧,老先生,本官唐寅,忝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有礼……” 乡人们顿时哗然了。 侍读学士。 是人都明白,侍读学士什么分量。 翰林……翰林……这是何其尊贵的身份。 就说张举人吧,他在地方上,已是跺跺脚就颤三颤的人了,可他要成为翰林,便还得考上进士,这还罢了,他还得年轻,年纪大了也不成。哪怕如此,若是名次不好,也不成,至少科举的成绩要名列前茅。可即便如此,他闯过无数苛刻的关卡,却也不过进入翰林院,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吉士罢了,熬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为翰林侍读学士。 第八百七十三章:恩荫妻子 张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唐寅,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竟不知该怎么如何是好。 唐寅却是正色道:“接旨意吧。” 张静其实身子早已软了。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唐寅,身子却是顺势拜倒。 天子的圣旨,便是金科玉律。 可哪怕是金科玉律,又岂是寻常小民可以听得。 专门的敕旨,定是给指定的某个人,似这桃花庄这样的小地方,哪怕只自有人烟开始,就没有人接过任何的敕命。 张静身躯颤颤,内心兢兢。 那张举人,更是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州等人,却显得淡定,纷纷拜倒。 于是文吏、差役,以及本是围观于此的小民,竟也如传染一般,俱都拜下。 唐寅身上,犹有杀意,中气十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昌平州秀才张森,洞悉天地之理,窥觊万物之本,其细虫论,用之于防疫,拯救民之于瘟病也。朕克继大统,兢兢业业,天下臣民,视之如赤子也!今张森,救百姓千万,以其所识,而安天下臣民之心,此大功业。今西山书院,请旨于朕,荐其为医学大学士,朕一概恩准之。使其享朕之供奉,而安心治学,以己之长,造福天下。” “朕念其功勋甚卓,命地方官吏,至其乡中,营造石坊,以彰其功德。其母有育子有功,敕其母诰命安人,此!” 唐寅念完,这里竟都安静起来。 那张举人一听,心都挑出来,敕命为医学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字,听着就很高端大气啊。 当然,前头有个医学二字,似乎逼格低了一点。 可任何不太有逼格的东西,却是用圣旨颁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是朝廷任命官员,也绝不会有专门的圣旨。 等这张举人再听张母竟敕诰命安人,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所谓妇凭夫贵,母凭子贵,任何大臣,倘若做了官,朝廷往往会赐其母、妻,这便是所谓的恩荫妻子,安人品级不高,且也没有俸禄,却是荣誉的象征,位列六品,可见,这医学大学士,绝非寻常。 至于造石坊…… 张举人眼睛都红了。 石牌坊啊。 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一旦营造,这石牌坊,便永立于本村,后世子孙万代,俱都知道,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的先祖。 张举人因为自己种了举,觉得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本县的县志留下光彩的一笔,为此还自鸣得意,可这石牌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张静,张静这厮,走了什么鸿运,老夫寒窗苦读五十年,学问比他好,读书比他多,出身还比他好,人家却有一个儿子,瞬间使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自此之后,桃花庄里,再没有张举人,只有张大学士了。 其他乡人,虽未必听得懂,可左一口张森,右一口学士,听的是心惊胆跳。 尤其是保长甲长们,脑子里顿时开始搜寻自己是否有任何对不住张森父子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句恶言,也需搜索一个遍,等他们确信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口角和矛盾时,才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其他乡人,如痴如醉,还如梦幻一般。 那知州和各官们心里咀嚼着圣旨中的每一句话,细细的斟酌之后,虽不知这医学大学士,是何方神圣,可只听敕其母为安人,心里就笃定了,这是六品的诰命,这大学士,至少是正六品以上,不过这一次过于兴师动众,显然,可能比六品还要更显耀一些。 唐寅颁完了旨意,见张静还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颤抖。 便上前,要将其搀扶起来,一面道:“张老先生,且先接旨吧,噢,是了,恩师也命学生,向张老先生问一声好,他说,张森在诸徒孙和太徒孙之中,平平无奇,不过他能有此成绩,也是甚为欣慰,恩师还好,张老先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 其他人尚且还没想明白,这唐寅口中的恩师是谁。 知州等人,心里却如ri狗一般。 难道……是传说中娶了陛下独女,为皇孙之师,与太子殿下,有若手足,且还小鸡肚肠,心眼只有针尖大,动辄就打击报复,还隔三差五,侮辱斯文,甚至以房牟利,闹的京里百官怨声载道的那位方都尉? 张森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这没什么。 那西山书院,现在赫赫有名,人所共知,入学读书者,不少。 可正因为人多,所以那些个徒子徒孙们,怎么可能让方都尉记得住呢,所以,大家也都是平常心,并不觉得,一个人入了西山学院,便可得到方都尉的恩庇。 现在……可就说不准了,方都尉还给这位老先生问好了啊。 至于那保长甲长,面上本挂着笑容,突然之间,脸色又变了。 他们对此,也略有耳闻,方才还觉得,张静的儿子出息了,嗯……我们没得罪过他,挺舒心的。 可现在……他们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有点可怕了,要不,再努力的回想一下,是否曾经,对张家有过一丁点的出言不逊? 很有必要。 于是,无数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犹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在脑子里掠过去…… 哎呀…… 那保长突然脸色青紫,从前张静因为儿子入学参加院试,需寻保长作保,当时……好像是提了一只老公鸡和一筐鸡蛋送到自己家里去,自己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收了,我是猪啊我…… 保长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自己怎么就贪这点儿礼呢,天知道张家父子,还记得不记得此事,不会怀恨在心吧。倘若这张森是个小心眼,还和他的太师公说了呢…… 保长觉得不安起来,有一种失足之女落入了烂泥之感。 张静手捏着圣旨,虽被人搀起,却不知该怎么是好的样子。 他显得很无措。 唐寅似乎还有急事,便朝他一揖:“张老先生,本官还需回复旨意,告辞了。” 长久在军中,养出了唐寅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啰嗦,回头,不等那知州上前,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已翻身上马,扬鞭,啪嗒,飞马而去。 …… 安静。 小小的村庄里,寂静的可怕。 无数双的眼睛看向张静。 每一个人,都极力的锻炼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要努力的露出几分为之欢欣鼓舞的笑容。 突然…… 一脸发懵的张静,狠狠的锤了锤心口,发出了嗷嗷大哭声:“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张举人健步上前:“贤弟,这不是梦!” 知州等人一脸嫌恶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这台词,你小小举人,也配抢了去? 臭不要的老东西。 自然,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终究脸皮不够厚,竟是稍稍有所犹豫,等到天人交战之后,哪怕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却还是有些迟了。 知州还是端着一点架子,笑吟吟的上前:“恭喜哪,恭喜哪,本官来此,就是来恭喜你的,张学士,了不起啊,自然,你的他的父亲,更了不起,所谓虎父无犬子也。” 张静的心里,却是震惊,是惊讶,是喜悦,是发狂,是无数的情感,这些情感交织一起,他已是老泪盈眶。 “草民……草民……” “不要叫草民。”知州挽着他的手,做出亲民的做派:“本官料来是痴长汝几岁的,不妨以弟相称,张贤弟,走,去你的家里坐一坐。” “这……”张静幸福的要晕过去。 可随即,他踟蹰起来,自己拿寒舍,怎么能让知州和诸官们进去坐呢,太丢人了。 张举人却是眉飞色舞,主动请缨道:“同年,同年,正好,方才得知父母官要来,我已在寒舍里杀鸡宰羊,备下了美酒,不妨去寒舍坐一坐吧,权当是我为贤侄庆祝,也为州府君接风。” 张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张举人激动的道:“都是本家,是自己人,若是推拒,便是瞧我不起了,走走走,我那还有好茶呢,武夷岩茶,珍藏酗酒了。州府君,您看……” 张举人一脸堆笑。 知州是何等玲珑之人,一看到张静为难,心里就有数了,便含笑道:“如此甚好,劳烦带路。” 张举人在经历了妒忌和羡慕恨之后,似乎开始接受了事实,于是,心里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府君来了,自己好好和他结交一下,也好。 还有张静,以后……说不准还有仰仗之处呢。 他眉飞色舞,在前领路。 ………… 可几炷香之后,张举人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 他人站在自己家的厅堂外头。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内里吃着茶的知州和张贤弟,还有州中诸官们,都在谈笑风生,而自己要进去凑个热闹时,却被一个书吏拦住了。 “不要碍事!” “……” ………… 这是第三章,今天还有两章,晚上一点半之前会送到,嗯,就这样。 第八百七十四章:德艺双馨 就在此时。 奉天殿里,又一封西山书院的奏疏到了。 这是近来整理出来的学职名册。 专等弘治皇帝勾决。 弘治皇帝打开,低头,看了良久。 这排名第一的,却令弘治皇帝诧异。 朱寿…… 朱寿竟也是大学士? 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因为列在第二的,方才是发现了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的张森。 弘治皇帝皱眉,就因为发现了重力、引力和证明了地是圆的,月儿围着地这个球转悠,就可得第一? 不过后头,显然有关于朱厚照论文的引用量,十分惊人,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许多更深入的研究出来了,比之细虫论还多了不少。 弘治皇帝心里嘀咕,这细虫论,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毕竟救了这么多人,这方继藩,是否有意让太子第一,所以……才如此? 可细细一想,他摇了摇头。 诚如方继藩说,这事儿,他方继藩说了不算,朕也不算一般。弘治皇帝能感受到,方继藩极力想要维护这学职的公正性,唯有如此,才可让更多人在期刊之中献计献策,方继藩断然不会因为如此,而故意让太子名列前茅,否则,当初何须顶撞自己呢。 因而,弘治皇帝心里,竟微微有几分自豪感,朱厚照这小子,挺能耐啊,除了正事不会干之外,就没有他不能干的事。 其实,此时,弘治皇帝已经释然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事,哪怕这事,自己未必认可,可当朱厚照做出了成就,他照样为之开怀。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啊。 可惜,朕克继祖宗大统,不得不勤于政务,说不准,朕也学一学这个,十之八九,定比朱厚照这小子做的更好。 从前是对期刊有所抵触,可现在,弘治皇帝更多的是好奇,他低着头,细细的检视每一个推荐上来的人,生怕这些人中,有人不够资格,嗯? 排名第九,请敕博士的这个人,是个叫王烨的人,此人发表的,是一份算学的论文,其在祖冲之的基础上,更精确的推导和计算出了圆周率。 圆周率…… 就因为这样,也可以得到博士吗? 这样算,可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这里头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忍不住看了王烨的名字一眼,命人取了他发表论文的那一期周刊来,上头,密密麻麻的统统都是数字,看的弘治皇帝脑袋晕。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看着这一大串的数字,想死。 且这数字,很奇怪,据说在论文里,采用的乃是大食人的计数方法。 总而言之…… 能折腾出这密密麻麻的数字,弘治皇帝也是佩服,他想了想,提了朱笔,大笔一挥,随即,道:“司礼监盖印,明日送回西山书院。” ……………… 期刊的销量,已经暴涨到了八万册,到了这个数目之后,就有些涨不动了。 没有办法,识字的人,毕竟是有极限,现在新城那儿,倒是有不少子弟都读书,当然,学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不可能如那些想要金榜题名的人这般,要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不过这个销量,方继藩是极满足的。 朱厚照一脸颓唐的样子,又寻上门来,显然,他的蒸汽车,又遇到了技术瓶颈了。 遇到了迈不过去的难关时,朱厚照实在忍不住,总会想来找方继藩,希望借助于方继藩的灵感。 方继藩也乐于,和他一起分析。 待二人讨论出了眉目,朱厚照便咧嘴笑了,一拍脑门:“这样简单,为何本宫此前没有想到呢,老方,你的脑子真好啊。” 方继藩立即抱着自己脑袋:“不好,不好,残了,不信……”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般言之凿凿,非要说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怕也只有方继藩了:“你装疯卖傻,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方继藩便冷笑了:“殿下,且不说臣没有装疯卖傻,退一万步,就算是装疯卖傻……可是殿下啊,臣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磨牙。 方继藩老神在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朱厚照一见他这样子,便百爪挠心:“你有什么话说?” “不敢说。”方继藩耸耸肩。 朱厚照便眯着眼:“你说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方继藩咳嗽,道:“殿下,装疯卖傻四字,可不能乱说,您是否忘了,想当初,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他在北平……”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竟是无言。 朱厚照对自己的两个老祖宗很佩服,一个是驱逐鞑虏的太祖高皇帝,另一个,就是横扫大漠,数次亲征的文皇帝了。 而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当时朝廷要削藩,早就注意到了燕王,燕王为了自保,便决心装疯,于是乎……这位燕王殿下,为了显得逼真一些,他居然在京师,也就是当初的北平裸奔,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当时人们疯传,文皇帝还当街吃过**,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朱厚照背着手,一脸幽怨的叹了口气。 方继藩一脸哀痛的看着朱厚照,拍拍他的肩:“殿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烨王博士,被揍了。” 王烨…… 博士…… 方继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算出了圆周率的那个。”王金元道。 方继藩才恍然大悟,而后,咬牙切齿:“谁这样大胆,这是博士,是咱们西山书院的人才。” 方继藩撸起袖子,激动的额上青筋爆出,要去打人。 王金元一脸苦笑道:“少爷,正午的时候,王博士在西山的酒楼里喝酒,恰好遇到了一群生员,也在喝酒,这些生员,是学算学的,见了王博士,许是醉了,却有人摔了杯子,便是痛骂一声,一群人便是对王博士……诶呀呀,真是好一顿痛打啊……” 方继藩面上冷若寒霜:“反了天啦,今日他们打王烨,明日不是要打我?” 王金元一脸尴尬:“已经将这些喝酒闹事的生员拿下,讯问过,说是他们气愤不过。说是王烨王博士,生生将圆周率,推算到了七十多位数,而且这还是要考的……” 方继藩:“……” 顿时,方继藩释然了。 算学的论文在期刊里不占多数。 原本圆周率被祖冲之推算到了七位数,而西山书院在祖冲之的基础上,生生在其后,增加了七十多位数,到时傻子都明白,将来算学职称考试,十之八久,这道题是绕不过的了。 小数点之后七十多位数啊,大爷的,换做方继藩,若也要考,也非要将这该死的王烨打个半死不可。 王金元叹了口气:“学里,正在处理这事呢,讨论的很激烈,不过最终,绝大多数的学士和博士还是决心给予他们严厉的惩戒,但是并不将他们开除出学。” 西山书院对生员的惩戒,现在方继藩几乎不管了,而是在这些有学职的人里,组成一个评议机构,让他们自行讨论处置。 这对于书院而言,是有好处的,毕竟可以让学士和博士们,开始接触学院的管理,与此同时,也显得公正一些。 当然,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方继藩,有点懒。 方继藩皱眉:“这样的人,不除他们的名?” 王金元苦笑道:“小人听说是,若是将他们统统除名,学算数的,在咱们西山书院,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所以……除不得。” 方继藩是懵逼的。 事实上,算学很枯燥,未来,也看不到太多的前景,所以学的人,确实寥寥。 敢情这算学的生员,人人都有份啊。 “因此,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狠狠惩罚他们,重重的打,而且还需向王博士赔礼,便连王博士,也认为,这些人,除名不得,若是除名,算学就完啦,王博士深明大义,他热爱算学,怕它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王博士真是……”方继藩脸抽了抽:“真是德艺双馨啊。” 朱厚照在一旁,也忙不迭的点头:“这样的人,确实少见。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也令他心安一些?” 方继藩点点头:“明日备一份礼物,前去慰问。” 说着,心思又放在了案头上的图纸上头。 这图纸上,数不清的绘图和数字,看的眼花缭乱。 方继藩看着图纸,心里倒是有几分欣慰。 朱厚照所进展的蒸汽车,方向上,确实没有错。 当然,这有自己提点了一些,提供了一个方向的功劳。 可这也和朱厚照的全身心投入,分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有时候,自己竟真有几分佩服呢。 …………………… 其实今天上午老虎起来的很早,可或许是酒精麻木了神经,坐在电脑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才回复过来,本来今天五更,所以来迟了,可说了爆就爆,待会儿还有一章,一点半之前发,让老虎慢慢找回感觉吧。 第八百七十五章:走别人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 朱厚照很快,便浑浑噩噩的模样,带着图纸,便又走了。 方继藩眯着眼,若有所思着什么,其实,他也拿捏不准,什么时候蒸汽车能真正的铁轨在跑起来。 毕竟,里头有太多的难关,想要从无到有,哪怕是方向正确,可任何一个技术难点,都可能将这个过程,直接延后许多年。 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眼下这蒸汽车研究所,本身就相当于是大明版的曼哈顿工程,为了支持蒸汽机车的研究,除了大量的经费投入,还调用了所有算学、冶金、模具、力学、工程学等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之中,其实每一次技术攻克,这些经验,都可以复制在其他的领域,最终产生技术的飞跃。 在这个过程之中,各个学科,围绕着蒸汽机发表的论文,只怕在未来,会占据整个《求索》期刊,而后,再将这些技术和理论扩散出去,受益的,定是整个西山书院。 所以……由着太子殿下去折腾吧,银子……方继藩给,不心疼,毕竟,这是人家买房的银子,挣得太轻松了,以至于方继藩,竟有几分负疚和亏欠感。 得赶紧做点善事才好。 见太子殿下一走,王金元左右看了看,却还伫立在原地。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金元压低声音道:“少爷,还有一件事,那王细作,修书来了,咳咳……奏报了一件事。” 方继藩眯着眼,顿时紧张起来,怎么,那些佛朗机使节,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书信里说什么?” 王金元道:“近来,有大量的生员,偷偷的和佛朗机使团的人交朋友,王细作密奏说,这些生员,还和他们喝酒呢,如兄弟一般。” 方继藩诧异道:“为何?” “听说……”王金元道:“是为了写论文。” “……” 方继藩在刹那之间,醐醍灌顶。 这佛朗机使团,未必有什么科学家,可是东西方的文明之间,自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了丝绸之路后,双方已经太多年没有交流过了。 这使得双方在科学方面,各自发展。 近些年来,佛朗机因为文艺复兴,继而衍生出了技术革命,虽然不能和工业革命相比,可在许多领域方面,确实独树一帜。 想写论文,谈何容易,尤其是要通过评议组的审核,想来,应当是有生员发现,这些佛朗机人,哪怕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技术,可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在佛朗机的见闻之中,或多或少,可以给予生员们新的启发,或者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吧。 理论和技术,本质上就是一次次试错的过程,提出一个新的办法,试一试,错了,再想其他办法,继续试…… 有的技术,可能佛朗机人已经先行了一步,这些佛朗机人,自然没有什么科学家,可至少,让那些有至于写论文的生员们,少一些弯路。 果然……是功名利禄,能使鬼推磨啊。 一旦能写出论文,不但得到丰厚的稿酬奖励,还可得到学职,受朝廷的供养,且还可以成为体面人,这就难怪,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前仆后继了。 方继藩只嗯了一声:“这样啊,噢,知道了。” 这样的事,没有阻止的必要,走别人的路,让人无路可走,这是符合方继藩的三观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我的爱徒欧阳志,至今没有音讯吗?怎么也不见他修书来,这个家伙,这是把为师忘了啊,为师这样挂念他,他……竟这般没有良心。我……我……”方继藩恨不得捶胸跌足:“六个门生里,就他最没良心了。” 王金元很想提醒少爷,是七个。若是算上皇孙和那些保育院的孩子,就更多了。 王金元道:“倒是刘公公,修了书信来。” 方继藩眯着眼:“噢?他咋了?” 王金元道:“少爷,刘公公说,他在定兴县,一切都好,至此,他方才明白,少爷的苦心……” 方继藩睁大眼睛:“苦心,啥苦心?” 王金元也懵逼:“小人也不明白啊。” ………… 定兴县镇守太监行辕。 刘瑾剔着牙,一面打着嗝。 又胖了。 正午的蹄膀很好吃,却也不知,那陈家的人,到底哪里请来的大厨。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面上都是红光。 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真是愉快啊。 陈家人还是很好客的,不但是一桌酒宴,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来,说是从京里学来的戏,毕竟刘公公是在京里来的,肯定爱听这个。 刘瑾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那老生高唱:“财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舒服。 刘瑾就喜欢包公。 因为包公是个好人。 他公正严明,是穷苦人的青天大老爷。 刘瑾摇着头晃脑,高兴的一拍大腿:“竟忘了计数了。” 便忙从袖里,取出了一本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人的名字,他寻到了河西陈家的字样,而后,取了炭笔,小心翼翼用炭笔在这河西陈家之后一个残缺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他眯了眼,陈家吃了三次了。 嗯,下一家是…… 却在此时,一个文吏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刘瑾的思绪被打断,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抬头,这文吏,却是这些日子,自己在定兴县物色的一个童生,此人似乎在定兴县混的不如意,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此时寻觅到了机会,攀附到了刘瑾的身上,拜了刘瑾做了干爹。 他本叫王吉,为了表示自己要做刘瑾的亲儿子,便改了姓,而今叫刘吉了。 刘吉啪嗒一下,跪倒:“干爹,那姓陈的,不是东西,儿子真真气死了。” 刘吉咬牙切齿状。 刘瑾道:“他怎么了?” “干爹正午在他家吃了饭,那家伙,倒是盛情款待,在干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可是干爹,您知不知道,您一走,他便……便转过身,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偷偷痛骂干爹呢……” 刘瑾脸都绿了:“吃他几顿饭而已,这臭不要脸的老狗!” “正是啊。”刘吉一脸义愤填膺之状:“依儿子看,给他栽个谋反算了,明日抄了他们家。” 刘瑾脸一红,有些惭愧,才刚吃人家的饭呢。 干爷怎么教导自己的?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对付坏人,要用更坏的方法,却也要秉持一身正气。 这是干爷的言传身教啊。 刘瑾道:“这就罢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陈家那儿,是刘武在盯着吧?” “是呢。”刘吉显得有些失望。 刘瑾道:“继续盯着,不过,得敲打一下他,传出话去,就说,咱往后哪,不吃他陈家的饭了,呸,咱稀罕他一口饭吗?” 刘吉一听,明白了,眉飞色舞:“干爷英明哪,真是英明。” 这套路,可真是屡试不爽。 现在刘公公,是风向标,吃了,士绅们怨声载道,可若是刘公公放出消息来,说不吃,这就更骇人了,别人都吃了,为啥不吃我家的,心里放不下啊,睡不踏实。 保准,那陈家的人要吓个半死,想方设法,得跑来巴结讨好。 第八百七十六章:用之于民 刘瑾翘着腿,不过因为肥胖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翘腿,也是吃力。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刘吉又道:“公公,还有一事……现在县衙里,已要求公开要求所有隐户和隐田缴纳税赋了,欧阳侍学,采用的,乃是一条鞭法,且需摊丁入亩,现在……士绅们,怨声载道呢,就说那个杨家,折算下来,他家每年的赋税,折银是九百多两,杨家人怨气很大,其他人,也差不多……” 杨家的地很多。 而根据朝王守仁等人进行的税制章程之,便是想在定兴县开一条鞭和摊丁入亩的先河。 这一条鞭法,之所以叫一条鞭,其本质就在于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了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所谓的一条鞭,本质就是简化流程,同时收回士绅们的权利。 原先的时候,百姓们的赋税有田税,也要一定的人头税,同时,还需摊派徭役,既要交一丁点的税钱,还需交粮赋,到了农闲的时候,甚至还需你去服徭役。 因为税赋复杂,而且执行起来,也繁琐,官府根本无从直接进行管理。 最后,往往采取的是‘民收民解’。也就是说,怎么征收,官府不管,可我需要我那一份,你这个村子,得按时将官府需要的徭役人口、粮食送到官府来,属于‘地方自治’。 可这种所谓的‘民’收‘民’解,实际上,就等于将收税的权力,送到了士绅们的里。 这就可怕了,家里地最多的就是士绅,帮助官府收税的还是士绅,来猜一猜,最后这税会收到谁的头上? 可现在不一样,直接用一条鞭,也即是将所有的税收,统一起来,大家只收一种税,部折银钱奉上,因为税制简单了,所以,可要直接让县衙的户房税吏前去征收,直接将士绅丢到一边。 再加上,士绅的地多,自然丁口也多,所以,士绅的税赋,缴纳自然要多于寻常的百姓。 刘瑾眯着眼:“除了杨家,还有什么人?” “正在打探,听说,有人想尽办法,在托人,想要告御状呢。” 刘瑾嘿嘿冷笑:“告御状?他们也配?” 刘吉笑嘻嘻的道:“欧阳侍学,倒是好气魄,不过,现在算是将士绅们得罪死了,儿子还听说了,现在坊间,有许多的歌谣,都是暗讽欧阳侍学乃是酷吏。县里的县丞和主簿两位,也嗅到了什么不对,都称病了,县里的事,都不理……” 刘瑾笑嘻嘻的道:“这些的滑头。” 刘吉也跟着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听说,今年县里,预收的税银,将至十一万两,这瘫下去,相当于两户人家,就是一两银子哪,当然,有银子的,还是那些大户。所以,不只是士绅要缴纳税赋,商税也自实物税,改征为银税……” 大明是收商税的,用的乃是十抽一之法,比如你商贾运来了十车布匹,有一车,得纳入官。 可现在,也统统的折银了。 刘瑾心里说,十一万两,等于是所有的粮食、实物、徭役,统统取消,现在部收银子。 从前的时候,要收银子很不方便,毕竟,市面上的银子并不多,可现在不同,最近市面上的银子流通的太快了。 “这欧阳侍学……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继续打探就是,那些暗不满,想要勾结朝大臣的人,要尤其注意。” “是是是。”刘吉笑开了花:“儿子一定尽心竭力,爹,儿子两日不见您了,心里想的很,所以今儿来见,才啰嗦了一些,爹您别生气。” 刘瑾朝上翻白眼。 他不喜欢抢着叫人做爹的人。 毕竟,同行是冤家。 “滚!” ……………… 县衙。 欧阳志伏在案牍上书写。 税收的任务很重。 近来已有很多人来哭穷了。 好在欧阳志早将这些士绅和商户的底细摸透了,毫不犹豫揭穿他们。 似欧阳志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定兴县而言,确实是很令人讨厌的。 就在数日之前,征收的工作已经开始,采取的乃是强制征收,税吏将所需缴纳的税赋先写在帖子上,送到各家各府去,让他们预备好银子,几日之后,再登门,有的人家,还算老实,不敢造次,却也有的,闹的很不愉快,鸡飞狗跳。 欧阳志派人将一个监生押了来,此人因为抗税,直接命人打了二十板子,那姓严的监生,顿时被打的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可这一发狠,倒是让士绅们虽暂时老实起来,可县里的佐官们,却吓坏了,他们自觉地跟着这位县尊一条道走到黑,迟早要是要闹出大事的。 他们既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敢开罪这位朝廷委派下来的侍读学士,所以,他们只好病了,病的很重。 以至于整个县衙里,唯一堂堂正正的官,只有欧阳志。 欧阳志懒得理他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自己一个人挑起大梁来。 他需管理诉讼,管理税赋,管理县学的修葺,管理……这数不清,却无数你永远想不到的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欧阳志现在一日,只睡两个半时辰,盯着每一个环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等思考,却是王守仁这些人爱做的事,欧阳志不想这些,他只知道,恩师交代的事,做好。 他起身,预备要去县里的一处河堤上巡视,却发现,自己的靴子磨破了,便低头,想要检视一下靴子,这时,却有气喘吁吁的吏来:“县尊,县尊,镇国府,又来公了。” 欧阳志一听,再没有犹豫,忙是接过了公,打开一看。 明显,这是恩师的迹。 借贷……修路…… 呼…… 欧阳志坐回了原位:“升堂,召诸官吏,以及地方士绅……本官有事要宣告。” “是。” 来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病了。 反正一个官都没有来,六房的司吏,却都来齐了,经过整顿,这些吏们倒都老实起来,谁也不敢欺瞒欧阳志。 至于士绅,也只来了寥寥几人,还有几个本地的举人,其他的,如本县的一些大族,如刘家、杨家……蒋家,一个都没踪影。 欧阳志捏着公,也没有理会太大,却是正色道:“本官征取税赋,按理而言,可预期征收纹银十一万千五百二十二两,年底之前,哪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可少。其半数,需上缴国,剩余的五万六千余粮,则用来雇佣劳力,修路铺桥,修葺河堤等等之用。” 众人只默不作声。 欧阳志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税赋之根本。尔等对本官,定有抱怨,只认为本官只知取,而不知用,今定兴县,乃示范县……这征收的现银,也自当用一用了,本官决定了,将在本县,开辟一条道路,直达京师新城……而今,定兴县固然有官道,可这官道,早就泥泞难行,如此,怎么给百姓提供便利?” “修路……”一个举人忍不住站起来,行礼:“县尊,修什么路,官道想来够用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乃最时兴的混凝土沥青路。”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座之人,是多少有些见识的人,这沥青路,他们略有耳闻…… “不知县尊,要修此路,所费几何?”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也没有做声。 这令许多人心里打鼓,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县尊如此有城府的样子,太可怕了。 欧阳志方道:“已折算过,需纹银二十二万两。” 一下子,县衙里几乎炸了。 二十二万两啊,这是天数字。 欧阳志继续道:“此路,在原有的官道上,进行修建,是以不需另行征募土地,道路的规划,西山建业会委派匠人来,除西山建业委派匠人之外,所需的劳力,也可在本县雇佣……此路,不过十余里,二十二万两,想来够了。” 可衙堂里,却是沸腾起来。 有人道:“县里这点税银,够吗?县尊啊……这……这……” 欧阳志道:“当然是不够,除缴纳国的银子之外,县里还需留着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能动用的,不过是一年四万两而已,不过,却也够了……”他扬了扬的公:“西山钱庄,已经答应县里向其借贷二十万两,充作修路之用,而县里,借贷十年,每年还贷万两,十年之后,便可还清……” 借贷…… 民脂民膏……你拿去这样的折腾…… 许多士绅,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人脸色,更是铁青。 第八百七十七章:人间自有真情在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 规划其实已经做好了,贷款的事,也已有了眉目。 至于如何抵押,如何还账,事无巨细的事,都已妥妥帖帖。 修筑道路,已是迫在眉睫。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该和县中的佐官们商量着来办的。 可是很不幸,佐官们俱都‘病’了。 他们既都病了,当然,一切都是欧阳志来做主。 欧阳志见众人抱怨,却是陷入了沉默。 那举人和士绅纷纷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啊,这是何其巨大的数目,就为了修一条路,这路,于我们定兴县有何好处?县尊,还请三思啊,只怕,消息传出,百姓们要怨声载道了。” 有人更是捶胸跌足:“县尊,万万不可……” 可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了底气起来。 因为……欧阳县尊,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愤怒。 而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沉默…… 这沉默……令人心里发寒。 “百姓们……百姓们……要活不下了啊……”一个举人弱弱的说了一句之后,谨慎的闭了嘴。 欧阳志方才淡淡道:“吾意已决!” “……” ………… 一封弹劾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随即,陈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皱起眉。 他看了一眼亲自将奏疏送来的刘健。 刘健叹了口气道:“陛下,老臣,已命人去请方都尉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御史杨建所奏的,可属实吗?” 刘健点头:“属实。”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 方继藩来的很快,一听要入宫,他总是很精神的。 进入了奉天殿,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 有宦官会意,将这奏疏送到了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打开一看,道:“修路是有的,可说儿臣的门生图利西山钱庄,甚至是和西山建业勾结,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陛下啊,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一愣:“这又和太子有何关系?”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殿下乃是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大东家……” “……” 事实上,这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合伙折腾出来的东西。 大家都有股份。 太子毕竟是储君嘛,这无论是建业还是钱庄,法人难道让方继藩来? 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方继藩才是西山建业和西山钱庄的幕后黑手,可实际上,到哪里去说理,那契约书里,都是朱厚照为首。 方继藩继续道:“这御史,最可恶之处,就是污蔑太子殿下图利,实是十恶不赦,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阴谋……” 这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令刘健颇为头痛:“你别扯太子殿下,先说说,欧阳志修路,是谁的主意?” 方继藩道:“是欧阳志的主意。我这个门生,一向聪明伶俐,思维开阔,高屋建瓴,也正因如此,众门生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股子敢想敢拼的机灵劲!” 方继藩又道:“倘若刘公不相信,那就去定兴县问他便是,若是还不信,那就尽管打,用刑,拷打个三天三夜,我相信,他定是诚实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主意。” 方继藩心里想,随便你们怎么打,欧阳志要是敢将我招供出来,算我方继藩瞎了眼,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在了。 “……”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刘健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道:“这样说来,这御史所弹劾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子和欧阳卿家?”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欧阳志前去定兴县,便是要给全天下做一个表率,倘若为人表率,大胆革新,不为人反对,那么儿臣以为,这便是欧阳志的失职了,只有被人骂,被人骂的越狠,越是证明,欧阳志的胆魄非常。陛下啊,当初,人们骂商鞅,也骂王安石,敢为天下先之人,岂有不被人骂的?” “至于修路,儿臣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认为,既然要修,那就修修试试看,倘若出了岔子,受害的范围,也只在一县之地,可倘若有用呢?” 真的没办法和陛下以及刘健解释啊。 因为这涉及到了经济学的原理,而弘治皇帝和刘公二人,对于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而言,形同于是五百年前的老腊肉和老古董,咋解释?不瞎逼逼,还是干吧,结果出来,眼见为实,才是最深刻的教育。 毕竟,方继藩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和那些靠耍嘴皮子的j货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长舒了口气:“朕只担心一件事,欧阳卿家在定兴县如此苛刻,只恐闹的官逼民反啊。” 这是实情。 收了十一万两银子的税,弘治皇帝都吓着了,小小一个县里,有这么多银子,这给百姓们多少负担啊。 现在这些民脂民膏,还要修路,修了路银子不够,还要借贷。 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倘若担心,厂卫在那儿,不是布置了人手么?” 弘治皇帝便瞥了一眼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颔首点头:“奴婢知道了。” 倒是刘健,却更是忧心忡忡,哪怕是厂卫去,又有什么用,真闹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一旦发生了民乱,哪怕是立即弹压了下去,不还是朝廷的脸面无光吗?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皇孙回来了。” “什么?” 弘治皇帝一听,豁然而起,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也懵了,算了算日子,应当不是放假的时候啊,怎么突然皇孙回来了。 其实保育院的事,方继藩早就做甩手掌柜了,毕竟,有朱秀荣呢,这是个好女人,聪慧贤惠,方继藩敢在任何人面前大胆包天的说,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弘治皇帝忙道:“人到了哪里?” 此时,朱载墨却是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让人抱。 朱载墨已不小了,走路越发的稳健,挺壮实的,他背着书囊,入殿,朝弘治皇帝一礼:“孙儿见过大父。” “哈哈……”弘治皇帝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下了金銮:“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日,在学孝道,师母为了让我们实际体会,是以,让我们各自归家,见一见双亲,还需给双亲亲自洗脚哪。” “啊……”弘治皇帝既是欣慰,又是感慨,同时不悦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也是你教的,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他……” 方继藩忙是摇头:“公主殿下教授的,儿臣冤枉。” 弘治皇帝忙是牵着朱载墨,心里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儿,长高了,又长高了。 朱载墨却挣脱了弘治皇帝的手,便又上前,朝刘健道:“见过刘师傅。” 刘健心里暖呵呵的,捋须,心里想,老夫的孙儿,想来也回来了吧,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啊。 朱载墨随即到了方继藩面前,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方继藩摸摸他的头:“乖。” 朱载墨方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方继藩一笑:“大父,孙儿进来时,听说大父在责骂恩师?” 弘治皇帝:“……” 萧敬笑嘻嘻的在一旁道:“殿下……” 朱载墨便道:“大父乃孙儿的至亲,可恩师为孙儿授业解惑,恩重如山啊。大父以后不要骂他了,若是恩师有错,就骂孙儿便是。” 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 方继藩感动的,不自觉的,站在了朱载墨的身后,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很想,来打我呀……笨…… 弘治皇帝苦笑,却随即被朱载墨逗乐了。 要将朱载墨抱起,一面道:“好,好,好,朕什么都应你。” 朱载墨却道:“却不知何故,大父要责骂恩师。” 他问出这些,方继藩一丁点也不意外,这家伙就爱问为什么。 弘治皇帝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朱载墨道:“可是孙儿已经长大了啊。” “………” 刘健倒是来了兴趣,道:“殿下入学,也有近一年了,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老臣就说一说吧。” 他捋须,心里对皇孙承载着无数的期望,一看到皇孙,便觉得心情格外的爽朗,说也奇怪,为啥看到方继藩,心里就莫名的烦躁呢? 刘健竟当了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都说了出来,他生怕朱载墨不理解,还刻意的详细解释。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刘健的意思,刘健这是希望让皇孙自小耳濡目染,让皇孙知道,这天下治理不易。 在朱载墨皱着小眉毛,听的极认真。 等刘健统统说完了。 朱载墨便道:“官逼民反?刘师傅,多虑了。” “……”刘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脸色却有点难看了。 他是想教育朱载墨的,比如这君臣的关系,官府与民之间的关系,可谁晓得,朱载墨竟如此有主见,当场说自己错了。 第八百七十八章:治理有方 被一个幼童指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而恰恰,刘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最郁闷的却是,明明被一个孩子反驳,可这个……却真的是个孩子啊,换做别人,你尚且可以气势汹汹的去质问几句,可人家一个孩子,你好意思恼羞成怒吗? 刘健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却是保持着笑容,没吭声。 他要表现自己很有气度。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忍不住乐了,他喜欢朱载墨,真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看刘健吃瘪的模样,方继藩就觉得心里格外的舒坦。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溺爱却又是嗔怒的口吻道:“载墨,万万不可无理。” 朱载墨乖巧的点头:“是,不过……”他笑起来,眼帘子拱成了弯月一般:“不过大父,孩儿以为,定兴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实在是大父和刘师傅多虑了。”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向大父保证。” “为何。”刘健有点憋不住了。 朱载墨想了想:“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就是知道,绝不会出任何的乱子,或许过几日,我能想起来怎么解答,请大父和刘师傅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若是你们不相信,这样好了……” 方继藩在旁乐不可支。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便抓了方正卿小兄弟,打他的屁股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 方继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觉得自己的心口,闷得慌,造孽啊,造孽啊,我家正卿吃你家大米了,谁要和你做朋友。 正卿那个臭小子,没出息啊,回去揍他去。 朱载墨也有些急。 他似乎想要讲道理出来,可毕竟是孩子,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便搔头道:“刘师傅,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这……”刘健笑着摇头。大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老夫和你打赌? 朱载墨便道:“总之,且宽心便是。” 刘健心里想,皇孙似乎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啊。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认同自己。 他只好安慰朱载墨:“是,是,是,老臣宽心。” 弘治皇帝则摇摇头:“好啦,朕带皇孙去仁寿宫,卿等退下。” 方继藩忙是告辞,一溜烟就跑了。 ………… 定兴县里,大量乔装打扮成富商和过往商旅,甚至是流民、乞儿的人开始汇聚。 为了防止万一,萧敬亲自指挥。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陛下看重的事,就是萧敬最在意的事。 为了显示自己忠诚,他竟直接便服驾临定兴县。 此时…… 定兴县里,一派祥和。 和数不清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却已是暗波涌动。 锦衣卫小旗林丰战战兢兢,拜在了萧敬的脚下。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小旗官,在锦衣卫里,毫不起眼。 而眼前这个人,哪怕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指挥牟斌,也被东厂节制着呢。 萧敬背着手,眼睛眯着。 林丰战战兢兢奏报道:“老祖宗,这几日,便听说,许多士绅们,已是怨声载道,似乎在暗地里,会暗中调拨许多人,围了县衙……” “围县衙?”萧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不是作乱吗?” “倒还不至于是作乱,卑下在想,十之八九,他们是想借煽动人,将县衙围住,给那欧阳志施加压力,据说,已有人暗中约定好了,明日卯时三刻之后,齐聚县衙……到了那时,一旦欧阳志弹压不住局面,到时,就少不得请他们这些士绅来缓颊了……” 萧敬眯着眼,原来如此。 士绅们擅长躲在背后用舆情来给官府施加压力,最终再作为和事老的面目出来,看来,这些士绅们是实在是忍受不了欧阳志了,索性,来一票大的。 不过……想来……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因为他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想使欧阳志屈服,而绝不是……造反。 萧敬背着手,笑吟吟的道:“是吗?” “老祖宗,您看,是不是今天夜里,直接拿人?” “拿人做什么?”萧敬鄙视的看了这小旗林丰一眼:“他们有作乱吗?无端拿人,惹来天怒人怨,咱给那欧阳志陪葬?” “这……” 萧敬冷冷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布置在县衙附近,不要轻易动手,只要这些人不是作乱,就由着他们。” 萧敬坐下:“都说欧阳志是个人才,咱也极欣赏他,咱就想看看,他怎么处置这件事,这地方上,和庙堂上不一样,庙堂之上,多少还讲道理……” 他说着,坐下,呷了口茶:“可是……却也要有底线,那就是决不可出任何的乱子!” ………… 刘吉匆匆的跑进了镇守太监的行辕。 “爹,爹……” 刘瑾吃着毛豆,这毛豆煮熟了,撒点盐,味道格外的爽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近吃的肉太多了,吃毛豆,能消化。 刘瑾虎着脸,坐定,随即,便见刘吉进来,扑倒在了地上。 “爹,有新消息。” “说。” “明日……会有人去县衙滋事,许多大户,都已暗中勾结好了,参与的士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已煽动了无知百姓,到时……” “噢。”刘瑾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还有呢?” 刘吉无语,这么重大的事……就一句知道了? ………… 次日一早。 萧敬便起了个大早,他穿着一件商贾的衣衫,直接坐了马车,便抵达了县衙对面的一处茶肆。 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他登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端起了茶盏,慢慢的呷着茶。 在这县衙附近,萧敬自这里居高临下的俯瞰,便可看到,许多小巷和街面上,早就出现了各色的货郎、行人,除此之外,酒肆上上下下,也都换上了厂卫的人。 足足九百多人,遍布于此,武器也已预备,统统藏在靠道旁的大车里,只要萧敬在此将茶盏一摔,立即便放出讯号,随后,四面八方的校尉和缇骑,便会涌向各处武器的藏放点,随时预备平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些视欧阳志如眼中钉的人,不要做的太过火。 此时,晨曦升起。 萧敬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县衙。 “公公,卯时三刻到了……” 天已微微发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该是士绅们动用一切力量,煽动无知百姓的时候。 可是…… 街上,依旧还是冷清。 萧敬眯着眼,手指头蜷着,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只是节拍,却随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哒哒哒…… “来了。”一个校尉躬身,至萧敬耳畔。 萧敬背着手,长身而起,顺着凭栏,便见远处的街道,来了寥寥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 那七八个人,似乎也显得无措,左右张望。 其中一个道:“曾大哥,杨家的少爷不是说了,到时这儿会人山人海,咱们只要闹一闹,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住嘴吧你!”那曾大哥也是脸色苍白,觉得渗人,怎么没人,人呢?他压低声音道:“什么杨家少爷,我们都不认得杨家少爷,你想死吗你,咱们若是来此陈情,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可若是咱们都认识杨少爷,这就是勾结作乱,大里说,叫居心叵测,小里说,也是寻衅滋事!” 他左右看了看…… 人呢…… 七八个人,竟是走的战战兢兢。 越来越没有自信。 起初来时,还是极有信心的。 他们更埠知道,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内,还有道旁许多席地而坐的货郎打扮的人,这一刻,内心也是日了狗的。 厂卫出了多大的力啊,九百多个人手,规模空前,几乎是近年来,最大的行动。 可现在……冒头的,就是几个小喽啰。 且这几个小喽啰,也是越靠近县衙,越心凉。 几个人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如往常一般开了。 那曾大哥脸都绿了,见有人想跪在县衙门口开始嚎叫,他立即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嘴唇蠕动:“别轻举妄动,别轻举妄动,事有反常即为妖,别跪啊,别跪,要出事,要出大事的。” 紧接着,几个人磨磨蹭蹭,在门口差役审视的目光之下,假装无事人一般,继续前行。 ……… 萧敬的瞳孔收缩。 见鬼了。 难怪是消息有误? 该死! 他阴沉着脸,道:“取望远镜。” 望远镜送上,萧敬举起,观察着附近的每一处街道,还是……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不同。 白忙活了? ……… 那曾大哥和几个人,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脸踟蹰的样子。 却在此时,迎面有人飞快的跑来。 似乎这人,是认得曾大哥的。 曾大哥一见到熟人,打起精神:“你跑什么?” 这人激动的脸都红了:“招工,招工啊,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我这不是回家嚷我兄弟嘛,赶紧哪,做一日工,一丁三十个大钱,日结!” ……………… 感谢土豪哥六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 第八百八十一章:皇孙好 招工和服徭役可是有区别的。 后者属于义务劳动,也属于税赋的一种,官府差遣你去干活,你敢不去? 可既然一条鞭法了,在定兴县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徭役了。 萧敬见许多人都还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便咽了咽口水:“十个大钱一日呢,还是日结。定兴县在北直隶,历来是穷县,百姓们,前些年,冻死和饿死的,一个冬天,都有数百之多。还听说,那儿的人,一家子都只有一套衣衫,男人穿着衣出门,一家人便只能在躲在家里,用破絮捂着取暖……” 萧敬道:“因此,莫说是十个钱,便是十个钱,这些百姓们,都得趋之若鹜啊,至少,能让他们家里人,勉强吃饱不是?何况眼下是农闲时节……县里的所有壮丁,都去了,围得水泄不通,修路再苦,他们也觉得无碍,怕就怕,身上的气力,换不来钱。” 弘治皇帝一听,震惊了。 他还没听说过,一家人穿一条裤子的事。 倘若是碰到某些腐儒,只怕要叫骂,这是有丧人伦了。 可此时,无论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还是王鳌、马升、涛、张升人等,统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贫穷是多么的可怕。 以往,这些消息,是不报的,哪怕是需要奏报点东西,那也只是说民大饥之类的用词。 可这一次不一样,厂卫最近办事很不利,萧敬有点慌了,必须得报出一点东西,显出厂卫的侦查十分严谨。 弘治皇帝蜡黄着脸,却一点惊喜都没有。 萧敬见弘治皇帝没有做声,继续道:“奴婢……出城,预备回京时,那城门口,便被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奴婢出不去,哪怕是厂卫亮出了亲军的招牌,甚至作势要提鞭抽打他们,他们也不为所动,那城门口,就搭着棚子,在等人了来报名呢……” 弘治皇帝身躯晃了晃,脸色更黄的厉害。 他努力想要均匀呼吸。 可呼吸还是越来越急促。 萧敬却没注意到这些,诚惶诚恐的拜在弘治皇帝脚下:“这十大钱一日,不多。可现在,满县的百姓,都盼着能够早一些开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兴县,好歹也是天子脚下,竟也惨至这样的境地吗?” 萧敬小心翼翼的道:“这……” 方继藩在一旁,添油加醋的道:“陛下,我反对。” “什么?” 所有人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定兴县的百姓,却也富足的很。” 弘治皇帝以为方继藩在调侃,面带怒容。 方继藩道:“前些日子,儿臣的孙子还修书来,噢,就是刘瑾那孙子,他向儿臣抱怨,定兴县的百姓太富足了,家里仆从成群,宅子……占地百亩,院墙,都要比城墙高了,不只如此呢,他们还热情的邀儿臣的孙子吃饭,陛下啊,那可满满一桌子菜啊,几个宾客作陪,再加上主人家,总计不过六人,上的菜,有四十盘,里头的菜肴,无一不是珍贵无比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就说那鸭舌,炒一盘,便需杀几十只鸭子,儿臣的孙子,日日被人邀去,殷勤款待……吃的快受不了了,他苦啊!” “……” 方继藩面带笑容,语带调侃。 可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这等于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的心窝子上戳。 方继藩道:“不只如此,儿臣的孙子还听说,那些请他赴宴的百姓,妻妾成群,有一个,家里有二十个侍妾,这侍妾身边还得有两个丫头,一个嬷嬷照料着,她们的胭脂,都是特意从江南采买来的。她们身上穿的缎子,都是松江的绸缎,薄如轻丝。” “……” 还是沉默。 弘治皇帝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然。 刘健等人,面上带着惶恐之色,这些……他们也无法想象啊。 尤其是王鳌……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在这尴尬之。 突然有人清脆的道:“爹,人家有二十个侍妾,为啥你只有我娘呀。” 这是方正卿的声音。 方继藩脸一红。 他嚅嗫了一下,想要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没法子跟这个小王八蛋解释,这话……竟有点戳了方继藩的心窝子,方继藩没搭理他。 方正卿便又大叫:“爹,我想起来了,你也是有侍妾的,你和香姨,不就喜欢偷偷抱在一起吗?我瞧见了的,你还亲她的口!那香姨是不是侍妾……” 方继藩慌了。 卧槽。 坑爹呢这是…… 他忙是大叫:“你这败家玩意,你胡说什么。你小小年龄,满脑子这样肮脏的思想,我打死你!” 说着,便要冲上去。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战栗。 大明的驸马,从法律意义而言,是不准纳妾的,这是原则的问题,至于私生活败坏,这也是不容许的。 成化朝的时候,就有一位郡马,因为如此,而被砍了脑袋。 这还只是郡马而已,是王爷的女儿,驸马就更不必说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您可别听他乱说,儿臣……不是这样的人。”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大叫:“我亲眼瞧见的,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为什么要骗人!” 方继藩面带微笑,不予置评。 弘治皇帝却在此时,叹了口气道:“将孩子们抱走吧。” 一旁的宦官,想要上前。 朱载墨道:“大父,孙臣想听一听……”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朱载墨,良久:“朕若是记得没错,当初,你说,定兴县,不会有什么乱子,是朕多虑了?” 朱载墨点点头:“是,孙臣是这样说。” 刘健倒是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嘛,胡乱说的。 谢迁等人听罢,忍不住想,原来皇孙竟还说过这些话。 弘治皇帝背着,听了这些可恶的事,弘治皇帝如鲠在喉,可似乎只有在看着自己的孙儿时,方才心里好受一些。 他勉强挤出笑容,道:“为何?” 朱载墨道:“因为很简单的道理……” 皇孙居然还有道理…… 所有人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也读过论语,读论语时,却发现,孔圣人有一个巨大的错误。” “啥?” 刘健等人脸刷的一下白了。 一个不及腰的孩子,开口就是孔圣人错了。 谢迁和王鳌等人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脸色却显得平静,他鼓励道:“是吗,错在哪里?” 圣人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可朱载墨道:“大父,论语错就错在,它总是过于笼统,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什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甚或民无信不立……” 这些话,他倒是张口即来。 可来,是真的没少看书了。 弘治皇帝不禁欣慰。 只是……这奇谈怪论,怎么和王守仁一副德行? 朱载墨道:“孙臣当时看了论语,觉得孔圣人真是了不起,他以民为本,推行仁政之说……孙臣自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 朱载墨道:“王守仁大师兄,前些日子,带我们去郊游。” “果然……王守仁……” 有人的眼里瞳孔收缩。 弘治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还是不明白,说这些,和朱载墨此前的判断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继续道:“保育院里,每月要郊游一次,那一次是王守仁师兄带队,他领着我们到了西山的田庄里,那儿有许多的民户,正午的时候,我们便在农户家里熬粥喝,我见那民户,面上黝黑,便忍不住去问他,是不是百姓,都这样黑的。” 许多人终究还是没明白过来。 方继藩却仿佛懂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听朱载墨的话,他满脑子想着,方才香儿的事,陛下是不是放在了心上,自己该怎么样解释。 朱载墨露出童真的笑容,可这小子,面上虽是幼稚,眼里,却又带着某种智慧的狡黠:“那民户告诉我,说,对啊,他们要耕作,日晒雨淋,做百姓的,哪有不是黑不溜秋的。不只他们生的黑,脚上,还满是老茧子呢……孙臣仔细的观察,附近的民户,果然……都是如此,孙臣就在想,噢,原来他们就是我们大明的百姓哪。可回去的时,因下雨,王金元便领着车马来接我们回去。那王金元在我身边,却是望着天,说,这天突然下雨了,老天爷,不让咱们老百姓好活了啊。” 朱载墨笑了,露出一排乳牙:“那时,孙臣就糊涂了,王金元怎么就是民了呢?我将他叫来,问他,你也是百姓?王金元便自称草民,说他无官无职,当然也是民了。可孙臣见他生的白白胖胖,脚上,也没有茧子。到了那时,孙臣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民,所谓的百姓,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孔圣人以一个‘民’字,而总揽了天下的百姓,这是天大谬论!” 第八百八十二章:好圣孙 朱载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话吗?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个孩子,只一个黑白二字,却将民区分了出来。 可细细思量,却令人心里发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样的。 所以,孔圣人虽是说了一大通,所谓的民为本,说了这么多的仁政,可事实上呢……谁是民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提,更没有人敢去提。 聪明的人,认清了谁是民的本质,他们占尽好处,所以默不作声,闷声享受特权。偶尔拿出四书来,宣扬教化一番,还能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不太聪明的人,也认不清这个本质,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感动之…… 可现在…… 这个半大的孩子,却用他的眼睛,观察到了问题的本质,毫不犹豫的将这尖锐的问题,戳了出来。 刘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之所以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请父皇安心。正是因为,孙臣在想,所谓的变法,不正是让王金元这般,白色的民受损吗?可是黑色的民呢?他们受损了吗?” “他们既然没有受损,可为何会闹出乱子呢?孙臣读过一些史书,历来只知道,当政者不仁,黑色的民们过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乱治循环之……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兴县的,是一个糊涂官,白色的民们受损,定当会怂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个欧阳大师兄这般的能吏,以他的腕,怎么会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这些问题,孙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为何,没有写入史书之,也没有写入四书五经之,或许是因为,孙臣只勉强能识断字,粗看过一些书,学识还不够渊博的缘故吧,所以……孙臣去问了王师兄……” 王守仁…… 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这厮,贼坏贼坏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学问,很有道理,能把许多事,讲的很透。 连方继藩,有时都远不及他。 朱载墨朗声道:“师兄却说,问题就在这里,天下的民,有许多种,可是圣人为何要一语概括呢,这是因为……孔圣人之世时,所谓的民,本就是国人啊。什么是国人,与公卿同姓者方为国人,出了城郭,外头统统都是野人,是奴隶,他们本就非人。” 朱载墨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的心惊胆颤。 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朱载墨继续道:“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学问,一千多年前,还是只有周天子,有诸侯,有国人,有野人的时候。可圣人的学问,已传至一千多年,人们还抱着四书五经,大父,四书五经是好的,孔圣人能开创儒学,自有其了不起之处。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难道只沐浴给白色的民,可对黑色的民,却可以无视吗?” “前几日,刘师傅说起定兴县的事,他说民愤极大,孙臣就在想,这是白色的民,民愤极大,可他们本就受了大明无数的恩典,朝廷给予他们无数优渥的待遇,现在,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和穷苦的黑色之民一样,缴纳税赋而已,他们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谓的君君臣臣,该是这样吗?孙臣认为,定兴县绝不会乱,很简单,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们会痛骂,他们会裹挟许多无知且愚昧,没有读过书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终究,欧阳大师兄在定兴县做的事,没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愤慨之心,怎么会乱呢?” “欧阳大师兄,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王师兄都这样厉害,大师兄,怎么会不厉害呢……” 说到此处,朱载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脑袋里,有无数的疑惑,而能为自己解惑的,却都是这些从各地赶回京师来的师兄们。 “只要欧阳师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给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会,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段,都不堪一击。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荡的皇恩,理应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为天子的,理应爱护他们,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岂可偏颇?” 弘治皇帝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听到此处,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孙子,听着孙子说的话,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方继藩在旁,看着这小妖孽,虽知道,这家伙定是从王守仁等人那儿学来和归纳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继藩,也是有孙子的人,可我那孙子,除了吃……哪里懂这么道理啊。 刘健等人,满是骇然,他们惊骇于,一个孩子,竟可将他们藏在心底却不敢吐露的道理,统统说了出来。 朱载墨道:“平时,总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凶,总是他们的声音,最大。总是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孙臣亲眼所见的黑色之民一般,他们勉强能吃饱,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认为,为政者不公,只袒护着白色之民,放纵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视,有白色之民,在称颂着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这就错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溅五步,千千万万的匹夫,他们平日随意被作践,随意被欺辱,随意被践踏和捉弄,他们挨饿,他们受冻,他们如猪狗,可一旦,他们无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礼法纲纪,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统统都会毁之一炬,短短数年,便要天翻地转……” 弘治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过是大父希望对黑色之民好一些,让他们喘一口气,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续,不革新,才会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当真愿意将自己的恩泽,沐浴给天下所有百姓,无分黑白。又为何要担心,引发民怨呢?” “……” 朱载墨说罢,后退一步,双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礼:“这些,是孙臣所见所闻,也是孙臣从师兄们那儿所学的道理,孙臣可能讲的不好,还请大父莫怪。” 谦谦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话,颇有锋芒,直指了某些刘健、王鳌等人不愿触碰,也不敢去直视的东西。 可他的行为举止,依旧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 方继藩心里一动。 竟有几分感动。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众弟子之,想不到,我至爱,且未来最有前途的,竟是这个娃娃。 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来,满心想要贯彻的理想吗? 我方继藩,观奇正,兼济天下的情怀,却被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继藩突然心弦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可爱,也是一个孩子……也曾……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 萧敬错愕的看着皇孙。 这世界怎么了,怎么现在是人都在自己耳边谈爱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刘健凝视着朱载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什么。 李东阳此时却道:“皇孙说的不错,天下之民,无分黑白,俱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开了这么个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东阳。 此时,哪怕是方继藩,也佩服起李东阳起来。 李公的脑子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可方继藩有时,挺羡慕朱载墨的,他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群这个世上最有权势和最聪明的人,尽一切办法,为他诠释,并且,使他的话,不为人所反感。 若换做是自己说,哼哼,小方说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来,为平民愤,杀了脑袋,祭旗! 李东阳此言一出。 所有回过神来的人,纷纷捋须,终究……他们垂垂老矣,见识过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们或许看着朱载墨这个固执的孩子,却忍不住,回想到了当初满是为天下开太平,满是情怀和抱负时的自己。 刘健眯着眼,咀嚼着李东阳的话,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孙也!” “圣孙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顶,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当均沾兆民,老臣……钦佩……” 他是真的钦佩。 只不过,顺道,将朱载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则,难免会使人认为皇孙之言,过于刻薄。 谢迁眼眶有些发红。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有了个皇孙,而这皇孙……说实话,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何止是聪慧这样简单。 第八百八十三章:朕得此孙 此生无憾 王鳌和那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第八百八十四章:朕意已决 弘治皇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而后道:“来人,将孩子抱去仁寿宫吧。” 说着,背着,重新进入了奉天殿。 方继藩给了方正卿一个杀人的眼神。 方正卿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匆忙道:“陛下,时候不早,儿臣该告退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好,正卿就留在宫住一日。” “是。”方继藩汗颜。 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方继藩匆匆告辞。 …… 弘治皇帝升座,看着诸臣,他左右四顾了这些肱股之臣们一眼。 而后,他徐徐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朱载墨尚且都懂的道理,朕也就不赘言了,朕视白民如子,亦视黑民为子弟,眼下,各种纷乱,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诸卿,看定兴县就是。” 刘健等人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成败在于定兴县。 与其在此争论不休,倒不如,继续看这定兴县就是。 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这小小一个县,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到时,自可看清了。 王鳌本想说什么,可细细一思,陛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眼下,众臣还处在震撼之,皇孙所言的这些道理……真是可怖啊。 ………… 仁寿宫。 朱载墨追着方正卿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里,油灯冉冉,一个六岁的女孩儿,肤色如雪,凝着柳眉,微翘的鼻子微微垂下,她一双眸子,落在灯下,灯下是一部书。 朱载墨便不追方正卿了,蹑蹑脚的到了女孩儿身后,越过女孩儿的青丝,看着书。 他咳嗽:“你也看论语?” 女孩儿抬眸。 方正卿见了女孩儿,哇哇大叫:“姑姑,姑姑,这我姑姑。” 女孩儿微微皱眉,等见是方正卿,才露出笑容。 朱载墨便坐到女孩儿身边道:“我们一起读书。” 方正卿急的不得了:“说好了你来追我的呀……我们一起玩儿。” 女孩儿沉默了会儿,训斥方正卿道:“你就知道玩,不读书,就不明理。” 朱载墨乐了,道:“他还状告他爹和女人亲亲。” 女孩儿:“……” 方正卿见二人都是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顿时……心凉凉了,便无精打采的退到一边去,眼眶带着微红。 明明自己看的真真切切,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在亲亲,可为啥,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一般。 他躲在殿柱之后。 朱载墨却和女孩儿二人一起凑着脑袋,朱载墨念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不错的,读书理应时刻温习,唯有如此,每一次温习,不但可强化记忆,每一次读来,又有不同的感受。你是小藩吗?你生的我已不认得你了,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是姑姑。” 朱载墨不以为意,继续和方小藩读书。 读了片刻,抬头:“正卿呢?” 方正卿蜷在殿柱后头,鼻子里吹着鼻涕的泡泡,呼呼的要睡着了,一脸幽怨的模样。 朱载墨再殿里绕了一圈,方才寻到了他:“正卿,来,陪我读书。” 方正卿用鼻孔吹破了一个泡泡,摇摇头。 朱载墨便上前,拉着方正卿的:“那我继续追你,你快跑。” 方正卿想了想,又摇摇头。 朱载墨皱起眉来。 “师父亲亲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要杀头的。” “我……亲眼瞧见了。”方正卿道:“他将舌头都伸……” “好了!”朱载墨无言,这个智障:“以后不许对人说了。” 方正卿委屈的揉着眼睛:“我……我……我心里难受的很,我要回家,我不和你们玩了。” 朱载墨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 方正卿脸哭花了:“我……” 朱载墨只好道:“明日我们就上学,打徐鹏举!” “我……”方正卿红着眼睛,还想再说,可一听,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撇着的嘴突然微微上扬,破涕为笑:“好啊,好啊。” ……… 一旁,女孩儿依旧低头看着书,懒得去理两个小破孩子。 ………… 清早。 孩子们陆续入了保育院。 照以往一样,大家开始进行晨练,此后,用过了早饭,便开始学习。 正午时,所有人吃过了饭,便是小小的休憩一番。 而朱载墨只打了一个盹儿,便如往常一般,到了书斋。 书斋里,王守仁伏案,提,写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抬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柔:“殿下又来了?” “师兄。”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朝王守仁行了个礼,随即,便跪坐在了王守仁对面的蒲团上:“昨日我……” “我已知道了。”王守仁平静的道:“你说的很好。” 朱载墨颔首点头:“是,大父听了很高兴。” 王守仁打量了朱载墨一眼:“你打架了?” “我……”朱载墨羞愧的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没有可是。”王守仁道:“时候不早,现在开始,如往常一般,你来说出你的疑惑,我来回答。” “好。”朱载墨点点头:“恩师真的和人亲亲了?” “……”王守仁脸憋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他觉得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可为尊者讳,乃儒家的根本:“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 朱载墨道:“为何恩师要亲亲呢?”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他道:“你长大了,自然知晓了。” “师兄会和人亲亲吗?” 王守仁:“……” “和恩师相比,恩师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长吐出一口气:“人有情,可若朝能闻道,夕死可矣。” “看来师兄更爱恩师。”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在恩师心里,是师兄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挑拨离间啊。 “师兄,你没有事吧。” 王守仁道:“今日师兄有些乏了。” ………… 西山钱庄的银子,如数的拨发出来。 紧接着,西山建业已组成了一个建设的团队,由几个熟悉工程和道路修建的匠人带头,接着是数十和上百来个各道工序的工头抵达了定兴县。 所有的规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沿着官道进行修建,这是大明一条真正意义,县城连接京师的道路。 正因如此,不但要保质保量,而且……工期还需抓紧。 负责这个工程的,乃是方继藩的徒孙常威,常威具有十分丰富的工程修建的经验,而今,他已有了博士的学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一篇关于井田平铺竹筋之法,上了第期的求索期刊,他的这个方法,确实加固了道路,使沥青的道路,有更大的承重。 常博士计算了工期,将所有定兴县招募的两万劳力,编入各个工序,由专门的匠人带着,而后,做了预算,同时定制了所有的材料。 他来来回回的沿着官道,走了几趟,哪些地方,是什么土质,哪一些地方,地势较低,都详细的制定了整改的计划。 为了保证工期,整个工程队,一分为二,一队自定兴县开始修建,一队沿着新城既有的线路。 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路基用碎石夯实,而后平铺竹筋,再搅拌混凝土,将混凝土倒入,最后在抹平,验收,再接下来,便是倒入沥青…… 有了一群成熟的匠人,且劳动力充足,两万的劳力,浩浩荡荡,这些劳力,对于工程队而言,几乎不需太多的成本。 除此之外,工程队专门定制的混凝土马车和运输材料的马车浩浩荡荡…… 这是一个示范工程,关系重大。 常威每日几乎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哪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可能使他彻夜难眠,进行整改。 与此同时……欧阳志也出现在了定兴县的工程段,他带着无数的士绅,一条混凝土路已经开始向北延伸,而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他们受邀来此,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交了这么多税,结果,全被这个县令,洒在了地上,这和丢进水里,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对于欧阳志,却是又敬又畏,经过了几次折腾,每一次,他们想搞什么小动作,结果……却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他们希望自己对这欧阳志咬牙切齿时,却很快,这股子恨意,又被新的恨意所取代。 那个镇守太监,真不是人啊。 现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不但要吃,还要打包了带走,他的爪牙,遍布在定兴县,张牙舞爪…… 这县里,竟除了欧阳志之外,没有人敢制这些该死的帮闲,好几次,这些帮闲欺男霸女,都是欧阳志挺身而出,为大家讨还了公道。 士绅们看了看刘瑾,再看看欧阳志,两项其害取其轻,居然发现……欧阳县尊,虽不是东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欧阳县尊,竟还算是好的。 第八百八十五章:王圣人教你带兵 对于士绅们而言。 死太监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可欧阳志再如何,还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既然暂时整不跨这欧阳志,此人背景太大,寻常的段,又不是他的对……且此人虽是心狠辣,可是很快,有人摸透了县尊的脾气。 他只按法度来办事。 只要没有触犯他的规矩,该交的税,老老实实的缴纳,那么,你做什么,他一概不管,甚至,倘若你遭受了麻烦,他也乐于为你排忧解难。 一行士绅跟着欧阳志身后,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许多人心里哀叹,这都是银子哪,且绝大多数,还是自个儿的银子啊。 劳力们卖力的夯实着路基,混凝土则是人工搅拌,一个个大锅炉子,下头烧着火,将沥青熬的沸腾。 欧阳志远远的眺望,远处,常威快步行来,向欧阳志行了个礼:“见过师叔。” 欧阳志背着,笑吟吟道:“如何?” 常威道:“人员足够,技艺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工程的进展,极为顺利。”他眉飞色舞,定兴县有的是劳力,有这么多的人力,干起来就快多了:“先前的时候,还有些不太熟练,可现在,过去了半个月,无论是采石,运输,搅拌还有泥匠,现在都熟练都了,一日,可以修两百多米呢,好在这道路是现成的,只需在原有的道路上,拓宽一些,这些地,本是官府所有,倒也无碍,不需花费多少工夫,现在是两头并进……请师叔放心,只要银子和人力管够,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太痛快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常威和带来的匠人,又都有丰富的建造经验,这毕竟不是后世的高速路,不过是夯实了土地,铺上碎石,填充混凝土,抹上沥青罢了,倒不需专门开山架桥。 这北方,都是大片的平原,哪怕是有山岭,也尽力绕过去,所以,进展很顺利。 欧阳志笑吟吟的点头:“你王师叔修书来,这匠人们的伙食,可要管够。不只如此,各队的匠人和劳力,可挑选一些精壮的,让他们适当的,寻一些娱乐,蹴鞠如何?就来蹴鞠吧,我做主了,县衙里拿出百两银子出来,各工程队出一点人,组成蹴鞠队,操练一下,每隔一旬,便让大伙儿歇一歇,看看蹴鞠队决胜,胜者,赏银一百五十两,次者银百两,最次的,银五十……” 常威一脸错愕,身后的士绅捂着自己的心口,又是捶胸跌足,想死。 “师叔……这……” 欧阳志笑吟吟的道:“你王师叔既是郑重其事的修书来,自有他的道理,按他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 这就怪了…… 常威一头雾水,这个时候,竟来蹴鞠……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吧。 嫌银子多? 可师叔有命,他哪里敢说什么,忙道:“学生明白了。” 而身后的士绅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不知所以然。 日子没法过了啊。 说实在的话,现在都已经不是银子的事了。 自那该死的刘瑾来了之后,成日登门,见天就来,一顿都不落下,你不好好招待,他还不高兴,四处纵容恶奴盯着你,让人寝食难安。 这里头,流失了多少利益。 可你要去状告他,细细算来,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能告他什么?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告也告不倒,反而可能因此而得罪他,到时被他惦记上,谁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而欧阳志,要的只是你的税,还有你藏着的隐户和隐田,利益受损就不说了,还成天被他恶心,今日他要修路,明日,他还要拿出银子来,弄什么蹴鞠。 这……是人干的事吗?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只背着,却已踩着泥,到工地上去了。 可士绅们却没有跟上去,因为……他们的鞋是新的,踩在泥地里,斯何在?不知道的人,还当自己是泥腿子呢? 他们目送着,欧阳志走远……心里真是忧愤无比,于是窃窃私语:“这是将自己的银子,不当银子啊,民脂民膏,他就拿来这般的挥霍。” “吁……噤声!” …………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给太皇太后问过了安,他早命人将皇孙的话,记了下来……此时,他拿起记下的话,反复的咀嚼,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 有这样的孙子,夫复何求? 这辈子,也知足了。 却在此时,萧敬快步行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何事?” 萧敬道:“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叫来吧。” 刘健入殿,显得有些匆忙:“陛下,淮河……泛滥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明白了什么:“这即将过冬,何以泛滥?” “这……”刘健长长的叹了口气:“近些年来,天象迥异,许多灾情,实是防不胜防啊。”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当立即命人,前去修筑河堤为宜,卿家看,派谁去好?” 刘健道:“为了一劳永固,老臣以为,此次治水,万万不可轻忽,只是,当下工部尚书身子不好……臣……” 弘治皇帝突然道:“刑部尚书涛,从前也在工部任职,对于治水,经验丰富,这些年来,淮河水患频繁,朕想要一劳永逸,就势必,发动浩大的工程,这可是与十万百姓息息相关的事,若是寻常人,朕不放心,不妨,就命他钦命前往,如何?” 刘健想了想:“老臣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户部的钱粮……” 弘治皇帝苦笑:“从内帑里拨付一些吧。” 刘健便如吃了定心丸:“若是内帑拨付,老臣以为,既要治河,就要惠及子孙万代,不计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朕出钱,所以就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可刘健心里急啊。 淮河水患,久治不愈,从前的治理,都是小打小闹,发动数千人,修筑一下溃堤,难得今日陛下爽快,那自当是共襄盛举。 弘治皇帝叹口气:“上章程来吧。” 摇摇头。 显得有些无奈。 ………… 方继藩收了一封书信,一看这书信,便有点急了。 狗娘养的,不要钱的吗? 他捏着书信,寻到了书斋里,书斋里,王守仁和在学里逮了空的朱载墨相对而坐。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王守仁和朱载墨都起身:“见过恩师。” 方继藩面带笑容,风淡云轻的点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你又打徐鹏举了?” 朱载墨镇定自若的道:“回恩师的话,他让我打的,他自己说,有本事你打我呀。” “……” 方继藩竟是无言。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份了。 方继藩便道:“你先出去,为师和你的王师兄有一些话说。” 朱载墨乖乖的噢了一声,作揖:“学生告退。” 方继藩落座,随即,看着王守仁,将书信摔在了案牍上,想骂娘,可看着一脸平静的王守仁,最终忍住了,露出笑容:“伯安啊,近来可好啊?” “恩师。”王守仁道:“一切安好。” 方继藩道:“你爱踢蹴鞠?” 王守仁摇摇头:“不喜欢。” 方继藩忍不住不吐不快了,毕竟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可你他娘的为啥修书给你的大师兄,然他在匠人和劳力之,挑选蹴鞠的队员,还让他们进行训练,隔差五,进行决胜,这不要银子的吗?哪怕是不要银子,就不怕耽误工期?这工期耽误一日,这么多的人员,这么多的车马还有物料,可都是银子啊。” 王守仁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想了想:“恩师可曾带过兵吗?” “……” 方继藩觉得……王守仁这是反天了,居然敢羞辱为师,好吧,为师没带过兵,咋了,吃你家大米了? 王守仁很平静的道:“恩师可知道,为何,蒙古人,失了天下吗?” “……” “因为治河。”王守仁斩钉截铁的道:“这么多的百姓,突然聚集在了一起,按理来说,治河是善政,也是元朝君臣们,难得做的一桩好事。可最终……无数的劳力,到了黄河之后,反了,于是天下闻风而动,烽火四起,最终,我太祖高皇帝脱颖而出,兼并诸强,驱逐鞑虏,才有今日的天下!” 方继藩忍不住道:“可这和带兵有什么关系,和蹴鞠又有什么关系?” 王守仁微笑:“这里头的关系,太大了。百姓们被征募起来,在一起修河堤,按理来说,他们所做的,乃是造福天下的事,可为何,他们会反呢?” “因为天下苦元已久。” 王守仁摇摇头:“这当然是原因,可还有一个巨大的原因,那就是,数十万人聚集在了一起,而前元的官吏,对其管理不善的缘故啊,若是恩师带过兵,一定会有此感受,那就是,无数的青壮聚集,可作为主帅,想要命令他们,想要指挥他们,就必须让无数的官吏或是武官,代为传达和管理他们……” 第八百八十六章:热血沸腾(感谢大土豪的百万打赏) 王守仁道:“恩师,十数万人啊,但凡有一些人,对朝廷心生怨恨,或是抱有其他的意图,散布一些消息,这么多人,辛苦的劳作,疲惫不堪,若是得知,自己的粮食,被上头克扣了,又或者,有时,饮水没有及时供应,他们的怨恨,就会与日俱增。” “人一旦聚在了一起,原先胆小如鼠的百姓或是寻常的兵丁,他们的胆子,就会比天还大。他们会愤怒,会绝望,会痛骂,甚至……一些大胆的人,开始尝试着,去挑衅上官,哪怕是再优秀的人,也顾及不到每一个民夫和士兵,而一旦有人挑衅成功,人们就会对上官,不放在眼里。可一旦上官立即严厉的将挑衅者弹压下去,恶狠狠的惩罚,其他人,也会滋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理。” “恩师认为,他们一开始就想造反吗?” 方继藩觉得头疼,摇头。 王守仁微笑:“不,他们并不想造反,他们哪怕知道上头克扣了粮食的传言,十之八九,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他们也乐于,跟着好事者去起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去附和这些好事者,并没有什么坏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人顶着,而一旦上官们退让,他们也能从谋取利益。” “人与众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韩信自称汉高祖,不过能带十万兵马,再多,便是极限,而他韩信带兵,方可多多益善。可见……人越多,想要稳住人心,使他们乖乖听从你的命令,很难!” “学生让各队之间,选拔出蹴鞠队,本意……就是让各队之间通过蹴鞠的对抗,来分散他们对于上官的抱怨,将他们的精力,宣泄在蹴鞠之上。让他们各队之间,滋生出竞争的意识,只有他们卯足了劲,希望在每一个旬日时,自己所支持的蹴鞠队伍能够获胜,他们也能从分享到喜悦,那么……他们在劳作和茶余饭后,势必会将所有的精力,统统放在蹴鞠之上……满脑子想的是,各个蹴鞠队的胜算,哪怕再有人想要鼓动他们,也难以营造什么声势了。” “……” 方继藩有点发懵。 蹴鞠流氓? 相互殴打? 当然,他们打得,肯定不是上官,各队的蹴鞠迷们,少不得相互较劲。 将人彻底的分化开,再将他们的精力,统统消磨掉…… 这……方继藩一脸一下子明白了。 王守仁道:“所以将兵之人,绝不会让士卒们清闲下来。诚如欧阳大师兄,带领数万人,在那里修桥铺路一般,这修桥铺路,哪怕是给了他们足够的钱,他们对于工钱很是满足,起初自是欢欣无限,可这修桥铺路,何其的辛苦,又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间一久,一旦有人图谋不轨,则可能出乱子,恩师,这也是学生……建议他们建立蹴鞠队的原因,几百两银子的赏金,百来个人挑选出来,练习蹴鞠,即可将祸端防范于未然,有何不可?” “你说的有道理。”方继藩倒是乐了:“蹴鞠?” 蹴鞠他在这个时代是见过的。 这蹴鞠给他的感觉便是,难度颇高,对于球员的素质有点难度。 想要练习,只怕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是,可是对抗性,却又欠缺了一些。 “那就用足球,换一种规则,不只要让那定兴县的球员们来踢,咱们西山书院以及西山的屯田所,都要组建球队出来。他们那儿获胜的球队,还可和西山这儿决胜出来的球队,来一场总决赛,最后的赏金,一千两银子。伯安啊伯安,难怪为师如此欣赏你,原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为师倒是觉得……你已继承老为师,八成的衣钵了。哈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眼睛眯起来:“到时,这总决赛时,咱们要举行一场巨大的赛事……” 足球的好处就在于,它比蹴鞠难度低,却没有这么多花哨,无非是双方派出十一个人,直接进行对抗罢了,甚至完全不需要技巧性,临时拼凑起来的球队,就可以进行对抗。 若如蹴鞠一般,既要用脚、膝、肩、头等部位控球,又要将球射入风流眼,这难度太高了,不适合推广。 方继藩说着,便激动起来,取了纸,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足球大致的规则讲出来。 后世的所有运动,但凡能够风靡的原因,其实并不在于它有多花哨,恰恰相反,它最大的优势在于普适性,规则简单,容易上,成年人可以玩,便是半大的孩子,也可用来嬉戏。 所以方继藩只随口提了几句,王守仁顿时明白了。 方继藩道:“你再修书给欧阳志,告诉他,就按这个规则,球,这两日,给他送去。” 说着,方继藩便去制球去了。 想要制球,倒是简单。 因为从宋朝开始,就已出现了充气的球了。 如今,西山这儿,已有了橡胶,这橡胶外头蒙上一层皮,更是绝好的足球材料。 只需寻了几个匠人来,一夜之间,数十个球,便制了出来,命人用快马,送至定兴县,随即,西山这里也开始张贴了榜。 组建足球队。 一时之间,许多生员们,倒是来了兴致。 他们都练习弓马,就算是学院的生员,也有专门的晨操和晨跑等锻炼项目,一群精壮的大男人,虽是明白事理,用心苦读,学习各种技艺,可人却总有空虚和寂寞的时候,这足球队的征召,却一下子,引起了许多的注意。 一时之间,在课余之时,各个学院,已经屯田卫所,甚至是飞球营,以及农庄的庄户,纷纷组建出了大大小小的足球队,虽都是草台班子,可在西山,很快便开辟出了几个足球的训练场地,一群人带着球,在球场上驰骋,起初,还只是因为大宗师方继藩的命令,可很快,许多人开始喜欢上这规则简单的足球运动了。 几乎每日,傍晚吃过了晚饭,各个球队,便纷纷约定了,出现在球场,开始时,只是有一些人在围观,到了后来,有兴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是不少人下了工、下了学,疲惫不堪,也乐于跑过来,围在此瞧一瞧热闹。 ………… 朱厚照埋头于制造蒸汽车的传动系统。 数十次的试验,却都失败了。 这令他很是恼火。 每一个难关卡着,都令他脾气暴躁起来。 外头,时不时传来欢呼,朱厚照抬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外头出了何事?” “在蹴鞠呢……不,是在踢球,殿下,可热闹了。” 朱厚照撇撇嘴:“踢球而已……啥……啥叫踢球?” 他抬起眼,看着同样污浊不堪的一个巧匠。 “呃……学生很难解释。”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这些日子,几乎要疯了,于是便放下的图纸:“走,出去走走吧。” 出了研究所,远处的阔地上,却已是人山人海,此时霞光落下,洒下金黄的余晖,朱厚照疾步上去,进入了这里层和外层的人海,随即……便见那阔地之上,两组人马围绕着一个滚动的球,不断的抗争。 穿着红衣的人,衣上标了‘乙’号的标签,他疯狂的带着球,无数人为之鼓舞和欢呼,而迎面而来,数个蓝衣人,疯狂的迎面拦截。 红衣‘乙’号身侧的队友冲出,为他护航,乙号眼看着对冲来,抬腿,狠狠一脚,脚下的球顿时飞出,在半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在球门前的守门员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球,随即,身体朝着那球扑去。 扑空了…… 无数人发出了嘘声。 可随后,那球似也改变了方向,砰……朝着球门的围栏,狠狠的砸去…… 人群瞬间爆发出了喝彩。 朱厚照的眼睛,看着一动不动,犹如石化一般,直勾勾的看着。 另一边,方继藩则没有去凑热闹,他拿着望远镜,坐在楼里,一面和王守仁等人笑呵呵的道:“这一次,屯田队必胜,张信这家伙,太蠢了,亏得我如此器重他,真恨不得将他揪出来,狠狠打他一顿。” 王守仁不断的抬着望远镜:“飞球队的体力不错,这屯田队,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沈傲……似乎一直都在蓄养着精力,他想要后发制人。” 方继藩翘着脚,真的很后悔,没有收门票啊。 不过……这球队的水平,其实都很次,完全靠着蛮力在竞技罢了,这也没办法,才刚开始呢,所谓的战术,所谓的技巧,现在统统都需重新摸索。 “不好,打起来了!”刘善脸色铁青,举着望远镜,大呼! 方继藩一听,气炸了,又打起来了? “liu氓!”方继藩恨铁不成钢的举起望远镜,便看到,那球场之上,双方开始推搡起来,裁判想要上前阻拦,将人拉开,结果,一窝蜂的人一拥而上,对裁判拳打脚踢。 方继藩叹了口气:“紧急送医吧,看来,又要换裁判了,张贴榜,勇于做裁判的壮士,薪俸翻倍!” ………… 哭了,又一个百万打赏,终于……老虎又上了一回广播,还是英俊可爱,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老虎这个舔狗,做定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知我者谓我心忧 朱厚照看着有点发懵,眼花缭乱的。 可这世上,或许其他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和接受,可如何玩闹,朱厚照却是再能理解和接受不过了。 他眼里放光,随即冷笑,朝着身边一人道:“一群白痴,进攻时竟没有人拱卫左右两翼,这足球,和行军布阵一般,岂是蛮干的。” 不多时,便见一群医学生抬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出来。 那人在担架上大叫:“打错了,打错人了,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啊……” …… 可观看的观众,却是兴奋的嗷嗷叫。 进球和打裁判,都是能引发观众们兴的燃点。 于是,欢呼和口哨声,直冲云霄。 人们津津乐道的议论着两个球队的优劣,各自的球队球迷,痛骂着该死的裁判如何偏颇。 整个西山,无论哪个团体,俱都组建了足球队,各种关于球队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工学院的球队在数日之后,也成立了。 队长朱寿带着一帮子钳工、铣工们,日夜埋头操练。 方继藩却没心思亲自下场去踢球,他自认自己脾气比较暴躁,生怕裁判们受不了。 哪怕是天气越来越冷冽,也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 奉天殿,弘治皇帝感受到了寒意。 京师已连下了几日的雪。 弘治皇帝便每日猫在奉天殿里。 “陛下……”萧敬疾步而来,他身子微微的佝偻,低声道:“淮河那里……出事了。” 弘治皇帝恍然。 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民夫哗变,说是不满差人克扣粮食,有一个打头的,自居自己是伏虎天王,杀了官差,聚众数千上万人,袭了钦差的行辕,公差一点,便落入贼,被人救下,连夜赶回了京师……现在……他人就在外头。”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他皱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工程实在浩大……”萧敬苦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原本是征民夫万人,可朝廷急于要治本,所以这一次,工程量大了一些,招募了八万民夫……” 弘治皇帝皱眉,其实这也是为何,每一次大工程,都是钦命朝高官亲自去督促的原因,地方父母官,能征发数百人上千人,已是极限,若是上万人,非要巡抚亲自出马不可,可再往上,就是各部的部堂出马了。 为的,就是要防范于未然…… 弘治皇帝痛惜的道:“贼人现在如何?” “各地的卫所,已是倾巢而出,前往弹压,幸得魏国公及时动作……诛了一些贼人,其他贼人,只好流窜,想来,不会滋生什么大患……” “可朕从内帑掏出来了这么多的钱粮,现在却没了啊。”弘治皇帝并不觉得欣慰,他摇摇头:“召涛。” 刘健等人,却是前脚来了,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消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就出了事,当初陛下愿意从内帑里拨付钱粮的事,大家高兴的像过年一样,谁曾想到……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 涛一副狼狈的样子,入殿,拜倒,哽咽的道:“臣涛,万死!”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狠狠的拍了拍案牍:“何至如此?” 涛带着哭腔道:“臣不敢辩驳,这……这实是臣疏忽了。谁料那招募的民夫之,竟是混入了不少的白莲教的贼子,他们混迹其,成日造谣,老臣略有耳闻,命人捉拿了不少,本以为,只要将人拿了,杀鸡儆猴,便可相安无事,谁料……” 这里头,说起来也太复杂了。 现在是冬天,农闲的时候,正好修筑河道,朝廷的粮草是充足的,可不少拉来的壮丁,显然有所怨言,为了安抚这个情绪,涛还让人给了一些工钱打发,可还是出事了。 这么多人聚众一起,任何事,都会无限的放大,哪怕是一个流言,都会使人生出不安,而一旦有人带头,对抗平日督促他们的督工或是差役,其他人要嘛是冷眼旁观,要嘛,就跟着起哄…… 涛泣声道:“怪只怪,老臣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巴望着趁着农闲时,赶紧完工,可万万料不到……”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无能!” 无能二字,吓的涛打了个哆嗦。 弘治皇帝冷声道:“发生这样的大事,定是官吏欺民的缘故,固然贼子可恶,可若非如此,何以酿此大祸,命有司立即彻查此事,卿家,你戴罪,听侯处置吧!” 涛脸色苍白。 当初,高兴的过了头啊。 满朝上下,都是欢欣鼓舞,预算一再提高,征募的民夫,越来越多,为的,就是想一次性解决水患,毕竟,这一次天子掏钱,现在陛下有银子,还不少。 涛万念俱焚:“臣……万死……” 起身,又行了礼,方才怏怏告退。 弘治皇帝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看了一眼随来的刘健等人,刘健一脸惭愧。 作宰辅的,真是难啊,上头,要应付天子,下头,又是百官,可哪一个大臣是省油的灯,不五时,就有篓子来,此次靡费的钱粮,有数十万之巨,结果……一场人祸,统统毁于一旦,那这河堤,还要修吗? 他忙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努力的克制自己:“好好的善后吧,大理寺和都察院,要好好彻查涛,以及相关的官吏,对于贼子,能招抚的,招抚可,弹压亦可,这是魏国公的事。” 刘健等人,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明白,臣等,这就去办。” 弘治皇帝挥挥。 “马卿家……”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 那马升预备要走,听到陛下的传唤,忙是驻足:“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前些日子,朕听你说易经,讲这命卜之术,卿家何时,对这个有兴了?” “这……”马升汗颜道:“这只是臣的小小爱好。” 弘治皇帝苦笑:“朕倒觉得,近来有些流年不利了,这也是命注定的吗?卿家何时开始学的?” 马升遮遮掩掩,却又不敢欺君,只好道:“臣不敢隐瞒,臣前些年,也是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缝,请了不少的算命先生来测算,可大多都不准,后来臣有些急了,索性,自己……来琢磨着命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本想开口说,朕也想算算,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挥挥:“这是旁门左道……” “是,是,臣惭愧。” 弘治皇帝摆摆。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看着奏疏,心里略有不安。 银子没了。 他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想等此事彻查之后,再作决定。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吓尿了:“陛下……” “太子在做什么?”弘治皇帝语气很平静。 萧敬心里想,陛下心烦意燥时,就问太子,问了太子,便更生气…… 他心里叹了口气,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道:“还在制他那会动的车。” “是,是,不过偶尔……” “偶尔?”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的看着萧敬。 萧敬不敢隐瞒啊,他拜下:“偶尔踢球。说是……总决赛……” 踢球……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萧敬一眼:“蹴鞠?” “差不多。” 弘治皇帝摇摇头:“这个家伙啊,朕是懒得教训他了。” 萧敬笑吟吟的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道:“什么是总决赛?” “好像是说,许多球队决胜,最后选出最强的两个队,进行决胜,前些日子,就选拔出了两支球队,一支是定兴县的采石队,还有一支,便是太子殿下……组成的……组成的……” “组成的什么。”弘治皇帝面上风淡云轻,眼睛盯着奏疏,不过显然,他没什么心思在奏疏上。 萧敬踟蹰了好久,才道:“‘狗裁判不公’队!” “……” 弘治皇帝脑子有点懵。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细细琢磨和推敲了老半天,也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脑壳,才想出这么个玩意。 弘治皇帝便长叹一声:“他也难得玩闹,就让他闹一闹吧,朕不想管他。” 虽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怅然。 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于是突然道:“比赛何时开始?” 萧敬哭笑不得的道:“还有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看了一眼奏疏,觉得索然无味:“去西山走一走?” 他说着,将奏疏推到了一边,当家太难了,哪怕是再怎么缜密,最后总会发现,有一个察觉不到的地方,会掉了链子。 想着无数的钱粮打了水漂,想着贼子们还未招抚和剿清,想着涛的无能……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朕今日,什么心思都没有,去看看太子吧。” 萧敬觉得这去看看太子,和去打一打太子差不多的意思,有点吓尿了,自己……这算不算泄露了太子的密?太子殿下,不会又记恨上吧。 …… 今天早起,第一章,昨天的会补回来,大家算好。再感谢一下百万打赏的土豪同学,老虎要为你唱歌,土豪你累不,要不要揉揉肩,捶捶背。 第八百八十八章:吾皇万万岁 西山,早已是人山人海。 球场上,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旬日,恰好书院沐休。 从定兴县,也来了一千多人,除了球队,还有不少主动来观赛的劳力。 采石队的球员,个个身材魁梧,他们是从定兴县各个球队脱颖而出,顿时在定兴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而‘狗裁判不公’队乃是半途杀出来的黑马,在此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队伍,居然一次次淘汰了许多的球队,最后一举夺得了西山的冠军。 在第六个裁判被打的面目全非之后,这一次的总决赛,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甚至……在球场附近,早已准备了十几匹快马,他们会将比赛的过程,以每一盏茶的功夫,轮流飞马送去定兴县,传递战况。 在定兴县,今日也是不必上工,许多的匠人和劳力也都聚集起来,专门等候着战报。 比赛还未开始,球场的阶梯看台上,就有数不清的人用各种缝制的布条张挂起来,在人声随风飘扬,而人头攒动,哨声和喧闹直破云霄。 而从定兴县来的球迷,则成为了重点的保护对象,他们被谨慎的安排在一个单独的位置,四周组织了数百个飞球营的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飞球营的士兵,举着藤牌……组成了人墙。 在上空,则有飞球在飘荡,根据下头的比赛得分,张挂出不同的比分布条。 如此,所有人若是看不清球场上的比分,只需一抬头,分别是红色、蓝色的两个飞球,便各自会张挂出不同的比分,以供人观看。 当然,最热闹的,还是西山彩业推出的博彩业务。 方继藩是最讨厌赌博的。 赌博坏人心术,而且导致无数家庭破碎,作为一个观奇正,心怀天下之人,方继藩在西山和定兴县严厉的禁止了外围的赌博。 这是根本的原则问题,凡是有私下博彩者,都是严惩不待。 可为了增加娱乐性,西山彩业也适当的推出了小额的博彩业务,一张博彩票,只需两钱,一顿饭而已,再根据不同的输赢,适当的调整了奖金的多寡。 西山彩业刚刚开张,只是瞬间,五万张彩票便销售一空,人们对于球赛的博彩,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于是乎,彩业不得不继续开始加印彩票,在定兴县,在西山,无论是匠人,是劳工,是农户,是生员,是商贾,人人都捏着彩票,激动人心的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 此时,方继藩则悠悠然的坐在楼里,这楼距离球场并不远,用望远镜,便可以观摩到比赛。 几个弟子安静的在一旁侍奉,不只如此,连朱秀荣也来了。 朱秀荣陪坐在方继藩的身边,只是依旧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这么多男人,对于一个球,竟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此起彼伏的声浪,传到这里。 朱秀荣似乎觉得这般的抛头露面不好,显得有些拘谨。 不过方继藩却不以为意,倒是让人意外。方继藩甚至低声对朱秀荣道:“我买了百张彩票,赌太子殿下能赢,你等着瞧吧。” 王守仁、刘善、江臣、唐寅四人,束立在一边。 王守仁也是很无法理解,这足球会突然之间一下子风靡起来。 在他看来,明明这足球,比之蹴鞠要简单的多了,无论是观赏性,还是技巧,比蹴鞠都相差甚远,可蹴鞠固然也颇为流行,可现在看来,其流行的程度,却比足球差得远了。 “比赛还未开始吗?”方继藩看着几个徒弟问道,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上两个球队就要入场了。”唐寅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却是怡然自得的道:“万万想不到啊,为师的门生居然没一个杀进决赛的,为师这是情何以堪啊,你看那些挖石的苦力,还有那些成日拿着扳,四处瞎晃悠的家伙……噢,对了,有一点最重要,所有的球员入场时,交代下来没有,要搜身,万万不可像上次一般,有人带着家伙去踢球了,这群liu氓,没有一丁点体育精神!” 唐伯虎便连忙回道:“这一次,安防严格了许多,恩师放心,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这才放下了一些心,低头,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跑上了楼,焦急地道:“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方继藩眼眸一瞪,豁然而起道:“又打起来了?” “不是。”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是圣驾来了,就在下头。” 方继藩一听,打起了精神,哪里敢怠慢,边走边说:“为何不早说?陛下是明访,还是微服?” “微服。” 方继藩匆匆下了楼,果然看到一辆寻常的马车稳稳的停下,萧敬在车旁伺候着,数十个禁卫都是便装,将这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继藩忙上前,正好见车门打开,弘治皇帝屈身徐徐下了马车。 方继藩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日理万,在百忙之,竟还屈尊来西山,关注西山上下的百姓,儿臣……” 可……他怎么见陛下下车时,脸色不太好? 方继藩心有点虚了,谁得罪他了?是自己吗? 对于弘治皇帝的脾气,方继藩觉得是了若指掌的,可他毕竟不是蛔虫,倒也不能立即猜测出喜怒啊! 好在方继藩历来是在经验学习如何跪舔的人,他眼角的余光只扫了萧敬一眼,却见萧敬脸色蜡黄,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下子,方继藩心里舒坦了。 哈哈,和自己没有关系。 若是陛下是因为自己而龙颜大怒,萧敬的脸色,哪怕是不幸灾乐祸,那也该是平静的。十之八九,又是太子殿下招惹陛下了,萧敬才会如此死了娘一般的表情。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便背着,先行进了楼。 方继藩便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弘治皇帝登楼之后,便见到了朱秀荣。 他又皱眉,显然对于自己的女儿,在此‘抛头露面’,陛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朱秀荣也显得局促,忙行礼。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坐下,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茶,而此时,球场那儿,已是欢声雷动了。 球员们入场了。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举起了桌上的望远镜,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那球场之外,人头攒动,而球场之内,红色和蓝色两种装扮的球员陆续入场,一身红色短衫的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 这里是西山,是‘狗裁判不公’队的主场,朱厚照一露面,排山倒海的欢呼便一浪高过了一浪。 “殿下千岁!” “打死裁判!” “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听到这欢呼,而那望眼镜的朱厚照,则踌躇满志,正在热身,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了朱厚照,弘治皇帝的心里有几分温暖,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谁是裁判?” “……”方继藩一脸无语:“那个穿黑色衣服,脑袋上包的像天竺阿一样的那个……就是裁判。” 弘治皇帝一脸的不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对方继藩道:“淮河的民夫反了,从者数千上万……” 他没有再透露过多的讯息。 可方继藩一听,顿时明白了。 陛下想来是为此而气恼吧。 偏偏陛下又是一个威而不怒,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固然心里大怒,却也只藏在心里而已。 方继藩便讪讪一笑道:“天灾人祸,此乃常情,秀荣,去给陛下捏捏肩,陛下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乏了。你看着满朝武,就没有一个肯为陛下分忧的,净是一群酒囊饭袋,啊……萧公公,我说的不是你,你也不是武,你是太监。” 萧敬脸色一青,很显然被刺激了,一口老血没差喷出来。 朱秀荣便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却是摇摇头,压压制止。 “看看这蹴鞠吧。” 方继藩道:“陛下,是足球。” 弘治皇帝没有再说话。 可此时……却已开球了。 脑袋包的像天竺阿一般的裁判,抱着球,到了球场的心,他将球放好,接着吹起了哨子。 朱厚照先开球,顿时便犹如猛虎一般,带着脚下的球,横冲直撞。 对面的球员也不遑多让,拼了命的朝朱厚照迎面拦截。 朱厚照一个漂亮的回传…… 然后……… 他身后一个钳工没有接住,这球,却被对面的采石队球员直接带走。 顿时,球场一顿嘘声。 在这气氛之下,弘治皇帝竟也忘去了心里的烦恼,一下子沉浸其,他举着望远镜,耳边是各种欢呼和嘘声,在这镜片里,朱厚照气得跳脚,一面组织人防守,一面气呼呼的张口,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采石队发起了猛攻,竟是如狼似虎一般。 采石队的球员,大多出自最底层的百姓,但凡有了一丁点会,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细细的观看,会发现他们的技艺水平,远超了西山诸球队的同行。 第八百八十九章:陛下,你不能这样啊 采石队能脱颖而出,自然球技不差,他们的攻击极为犀利,一次又一次摸进‘狗裁判该死’队的禁区。 随着一声哨声,一个激动的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因为急了眼犯规,直接吃了黄牌,警告。 弘治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心却也随着有点急了。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采石队的球员逼得动弹不得,而其他的球员又屡屡犯规,场外更是嘘声连连。 弘治皇帝忍不住语气激动的道:“为何他们逼着厚照,就不吹哨,这什么裁判,如此的不公,该死!” “……”方继藩其实觉得人家没毛病,可很难和弘治皇帝解释啊。 足球运动风靡得太快了。 实际上,虽然规则已经出来,可绝大多数人对于规则,依旧是一知半解,完全靠自己脑补来解读。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哪一个队触犯了规则,被裁判警告或者惩罚,人们都忍不住大叫不公。 场外,只听排山倒海的声音大吼着:“打死裁判,打死他!” “狗裁判该死队加油!” 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 采石队罚球。 球进了! 顿时,天上飘着的蓝色飞球挂出了比分。 弘治皇帝急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倒显得很镇定从容,无论是谁胜了,都和自己都无关,自己只是卖票的,嗯……足彩。 比赛到了场,该休息了,场面还在胶着状态,狗裁判该死失了一分,难以追平,当裁判吹哨,宣布场休息,忍耐不住的一群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便围着那裁判开始理论,裁判连忙蹲下,护住了脑袋。 “站起来啊,站起来,我们在和你讲道理,你蹲下做什么,想死吗?” 裁判瑟瑟发抖,双护头,膝盖护住自己的腹部,死也不肯站起,众人推推搡搡了一阵…… 朱厚照的肺快要气炸了。 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下半场时,那采矿队显然开始保守起来,竭力守着,不给该死队任何一点会,而急红了眼的该死队开始急切起来,频频出错,可最终……零比一……惜败。 弘治皇帝暂时忘却了淮河的事,随着这无数的声浪,也跟着嘘了起来,忍不住道:“明明好几次都有会的,还有那裁判,真是该死,每一次到了关键时刻便吹哨,此人定是被人收买了……” 弘治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抓那裁判来打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娱乐,总是按部就班。 这足球,他起先没什么兴的。 可见自己的儿子登场,自然会注意几分,心里也不免怀有几分求胜之心。 可慢慢的看着看着,再加上场外的氛围,格外的激烈,这巨大的声浪极容易使人随之情绪激动起来,尤其是好几次攻入禁区的时候,弘治皇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可一旦失败,顿时发出遗憾的声音,有时额上甚至青筋暴起,忍不住想要抄家伙问候裁判的祖宗十八代。 结束的哨声一起,定兴县的看台上顿时发出了欢呼,喝彩声振天,而其他的看台,纷纷骂声一片,隐约之,有声音道:“打死裁判,打死裁判……” 无数的彩票被撕碎了,丢在半空,顿时半空满是纸屑飘飞。 输了钱的彩民们,个个眼睛赤红,激动的不得了。 而得胜的采石队,哪里敢炫耀,立即在重重的保护之下立场,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立即回家,在这西山,是一刻都不敢逗留。 片刻之后,一群不忿的该死队便揪住了想要跑的裁判,一群人拳打脚踢。 朱厚照冲在最前,拼命的拍打裁判的那包的如天竺阿一般的脑壳。 好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护卫和西山医学生们拼命的分开了人群,将那裁判往担架上一丢,仓皇鼠窜。 人们依旧还不肯离场,还在喋喋不休的议论和怒骂。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回过头来道:“这裁判不公,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人也可做裁判吗?若这样的人为官,不知要冤死多少百姓。厚照用接了球又怎么了,不是又放回脚下了吗?最后不还是踢着走了,为何要罚球?” 方继藩一脸的尴尬,老半天,才一脸蒙圈的振臂一呼:“裁判该死!”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却还是有些不忿,想说什么,可自恃身份,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背着,一脸阴沉的样子,口里吐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对于这位老泰山,方继藩是打心里服气的,方才激动得青筋在额上暴起的他,现在就如那些该死的渣男,糊弄了失足妇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之后,点了一根烟,就开始叹息人心不古,道德缺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只是偶有娱乐而已,这西山上下,无论是匠人和庄户,平日劳作都很是辛苦……” 弘治皇帝的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背着,带着一张阴沉的脸下了楼。 方继藩赶忙跟了出去,外头却是人山人海,人们两两的出场,所有人在窃窃私语,或是高声议论,十之八九的人,却都是痛斥裁判不公,或是谈论方才双方的球技。 弘治皇帝有些恍然,看着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心无旁骛。 他突然转过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却是突的道:“西山和定兴县也聚众了这么多人……为何不似淮河的民夫们一般?” 听弘治皇帝这么一问,方继藩不急不慢的回道:“陛下,说来惭愧,人一旦聚众起来,就如带兵一般,臣的门生王守仁,对此了若指掌。” “嗯?”弘治皇帝看向王守仁。 一直跟在后头的王守仁上前,道:“陛下,臣随恩师学艺,所学,俱都出自恩师。”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方继藩和王守仁都是话里有话。 于是便又回到楼去,坐定道:“来,说说淮河的事吧。” 方继藩道:“请问陛下,不知淮河修堤聚集了多少民夫。” “八万人。”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显然心里的怒气还未消散。 方继藩便微笑着道:“八万人聚在一起,且还都是男人,这讯息的传播,何其的迅速啊,陛下啊,人聚在一起,就成了众,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或是有人带了头,就不是闹着玩的,在儿臣看来,淮河所发生的民变,是情理之。”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一次修河堤,不要闹出一点事……只是这一次,闹的有些大了。 方继藩接着道:“想要使百姓们安心做工,单凭让他们吃饱是不足的,因为人日复一日的紧张劳作,就极容易受身边人的影响。定兴县那儿也招募了这么多民夫,其实前些日子,确实出过一些小乱子,毕竟聚众数万人,泥沙俱下,谁也无法保证,这其会不会混入一些奸贼,一旦传出什么流言,百姓们盲从,无法分辨,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正因如此,所以……一下子聚众了这么多人,必须得让百姓们有一个精神上的寄托,使他们的精力花费在别处。” “花费在别处?”弘治皇帝凝神。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难道不信吗?不如我们试一试。” 方继藩说着,寻了萧敬来,对萧敬耳语一番。 萧敬听了方继藩的耳语,有些无语,便征询似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萧敬道:“那么,奴婢去布置。” 看着萧敬离开的背影,对于方继藩所谓的试试,弘治皇帝倒是滋生出了好奇心。 怎么试? …… 到了傍晚的时候,许多的农户们便纷纷盛着饭,举碗出来。 农户们来自五湖四海,每到这个时候,许多人便会来晒谷场一面吃着饭菜,一面天南地北的胡侃。 周岩,其实就是锦衣卫布置在农户的缇骑,这厂卫无孔不入,哪怕是西山,按着规矩,也需布置密探。 当然,西山不是重点的打探对象罢了,所以周岩绝大多数时候,都和其他普通的农户无异,只是在此潜伏。 今日,他却带来了几个朋友。 弘治皇帝和萧敬以及几个护卫,都是寻常庄户的打扮,也各自端了饭菜来。 所有的庄户们蹲着,开始扒着碗里的饭菜。 弘治皇帝觉得新鲜,也跟着如此。 有人见弘治皇帝几人面生,便忍不住道:“周大腿子,这几人是谁。” 周岩咧嘴一笑道:“我亲戚,来投奔我的,才刚刚来西山。” 此时天色昏暗,也没人在意,毕竟随时都会有新的庄户进来。 庄户们开始胡侃了,当然,所有人胡侃的内容,几乎都是今日球赛的事。 “那该死的采石队,好端端的,怎么就输给了他们呢。我眼看着那裁判几次都胡乱吹哨的,哎,输了八钱!”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今日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跪了。 第八百九十章:上天之子 庄户们有人懊恼着,有人开始吐槽裁判,也有人议论着每一个球员。 一群男人在一起,很快对所有的球员如数家珍。 哪一个跑的快,哪一个犯了错,五花八门。 某种程度而言,足球已成了社交的运动。 哪怕是起初,不太喜欢这项运动的人,听的多了,耳朵出了茧子,自然也知道,那采矿队里哪个是前锋,哪个是后卫,哪个守门。 平时他们的工作实在艰辛,固然在西山能吃饱饭,可每个人,都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因而,都不得不辛苦的劳作。 在这闲暇时刻,他们似乎不愿放过任何关注这球队的会。 弘治皇帝只蹲一旁默默的吃着饭,偶尔,看到光屁股的小子自身边走过,而后撅起某个不可描述的东西,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嗤的一声,将这童子尿化作了银弧,射了出来。 妇人们在身后,叽里呱啦。 这……原来就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弘治皇帝心里这般的想着,听着男人们的议论,竟是若有所思。 只有萧敬,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满脑子想着,太子殿下是否会怪罪的事。 现在怪罪倒也罢了,哪一天皇上若是不在了怎么办?难道一定要赶在皇上面前死? 他乱八糟的想着。 却似乎有人看出了萧敬的异常:“老丈……” “啊……”萧敬错愕的抬头,第一次……有人叫自己老丈。 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一面端着碗,一面乐了:“老丈一定输了不少吧,买了多少咱们狗裁判该死队赢?” 正式的名字,该是‘狗裁判不公’,不过人们更喜欢叫该死,朗朗上口,还带节奏,押了韵脚。 萧敬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慌忙点了点头。 其他人哄笑起来:“哈哈,一定买了许多。” 弘治皇帝莞尔,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的声音细,不敢打话,只低头扒饭。 其他人只因为,萧敬输的太多,所以才神魂不属,倒也不觉得有异。 倒是弘治皇帝给了那锦衣卫校尉周岩一个眼色。 周岩会意。 他哈哈一笑:“我听说一件事,前些日子,那王东家,似乎贪墨了不少银子……将咱们的种苗,偷偷拿去卖了……” 众人一听,庄稼人家,是最在乎来年的种苗的。 这些种苗,可都是屯田所培育出来的,给他们试种……因而,许多人觉得很珍惜。 周岩自知方都尉在这里的声望高。 不过王金元那种商贾,名声却很是欠佳。 所以,他没有说方继藩的坏话,而是直接从王金元入。 “是吗?他有这样的胆子。”有人气咻咻的道:“就不怕上头知道,杀他的脑袋。” 其他人纷纷道:“这狗东西,大腹便便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听说他家里已有四房妻妾了。” “哼!等我若是了彩,也娶一个婆娘。” “哈哈……”有人大笑:“说起来,下个旬日,就是咱们西山的一场友谊赛,是屯田队,对上医学院队,可有乐子看了。” “啥?医学院队,那些书生,上一次他们和狗裁判该死队,可是输了两个球的,得买屯田队胜,屯田队的前锋叫杨贺,这个人了不起,身体可结实了,踢得一脚好球,他从前会蹴鞠,能射风流眼的。” “呀,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到时咱们买屯田队。” “也不成,若是都买,这赔率就不高了,听老哥的话,想要发财,还得买偏门。” 周岩一脸无语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上,却是一脸震撼。 他能感受到,当一个坏消息出现时,人们的愤怒,可很快,这股子愤怒,并没有持续多久,哪怕大家都不喜欢王金元,可很快,他们更关系的,却是男人们都爱关心的方向。 萧敬也是目瞪口呆。 他可是东厂厂公啊,专门打击的,就是妖言,可是……厂卫这么多人,捉拿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可相比于人家方继藩,轻轻巧巧一个足球赛…… 弘治皇帝脑子顿时乱了。 他想起了方继藩的话。 他忍不住又朝周岩使了个眼色。 周岩苦笑,便不禁道:“我听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走失的那头牛,其实是被人吃了,是李大头,亲眼所见,可他不敢说,这是……” “王家的牛?被谁吃了?” 大家一起看向周岩。 周岩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 若是以往,这等事,难免引发人的愤怒。 牛是最宝贵的物资,是耕地的主力,也是农人的命根子,若是这王家的牛,当真是因为别的原因走失的,那么……后果就太可怕了,毕竟,人都会有兔死狐悲的心理,他们家,也真的有一头牛啊。 “你是说……那该死的姓温的?” 姓温的…… 不就是西山的那个大厨吗,做牛肉是出了名的,不过他有方都尉庇护,因而人送外号温牛。 “我早该猜到是他,咱们方都尉,给他骗了啊,一瞧他獐头鼠目,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是呢,生的极丑,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听说他下头,有一个厨艺班,也凑了一个球队。” “是吗?哈哈,一群厨子,踢什么球。” “据说请了外援呢,招募了几个从前踢蹴鞠的来,成日躲在后山那儿练习。” “呵,他们真敢比赛,我定买他输……” “……”周岩无语。 弘治皇帝居然一时忘我了,听着津津有味,他忍不住道:“这却是未必的。” 众人都看向他。 弘治皇帝道:“踢球讲究的可不是个人的本事,靠几个球技好的人,未必能胜,朕……依我来看,决胜的关键,在于配合,就如行军布阵一般,哪一个环节有所缺失,就可能溃败。” “呀,大兄弟竟还懂这么多。” 许多人佩服的看弘治皇帝一眼,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说的对不对,可听着有模有样的样子。 弘治皇帝道:“就说今日这场比赛,除了裁判……” 他一说到裁判,数十个庄稼汉子就怒了,有人抛了筷子,大叫道:“打死裁判!” 众人咬牙切齿的大骂,西山的人,当然支持自家的球队,这一次没有人不输的。 弘治皇帝竟觉得这些庄稼汉子很实在,没错,这些该死的裁判。 他继续道:“除了裁判之外,该死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配合上出了问题,那朱寿几次带球,都可以传出去,与人配合,突破对方的防线,可他太刚愎自用了,竟妄图一人突破对方的防线,那采石队的队长,是个精明的人,就是那个甲号,我看他衣上缝着是叫‘叶秋’吧,这叶秋一眼就看出了该死队的弱点,所以专门让人盯着朱寿,只要朱寿动弹不得,该死队,想赢,却是难了。” 众庄户们不擅长总结,这么一听,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今日比赛的光景。 有人一拍大腿:“老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呢,那采石队,个个生的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猥琐不堪的样子,他们能赢?” 弘治皇帝淡淡笑道:“只要该死队,能找到这个问题所在,尽力改正,下一次,鹿死谁,就未可知了。” 庄户们纷纷点头:“恩公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听说他织毛衣就很厉害,耕地也是一把好,他这一次输了,定会接受教训,下次,保准赢的,听了老哥这么一说,下次再有决赛,我买五十张彩票。” “我也买!” 弘治皇帝被一群庄户佩服着,竟心里生出一股子得意感。 拳打保育院,脚踢养济院啊。 众人眉飞色舞,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呢,心里想着白日的比赛。 这些日子,实在不轻松,又遇到了那淮河的噩耗,实在令他不胜其扰,心烦躁,现在却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将白日所见,一一分析,众人听的纷纷点头,如痴如醉。 那周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一脸懵逼,啥意思,陛下是来干啥来的? 萧敬面带微笑,却也有些无措。 好不容易,天色不早了,屋里的婆娘们,开始河东狮吼,大呼男人们回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纷纷起身,相互告别。 弘治皇帝说的口干舌燥。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可说了这么多,心里竟有小小的爽快。 抬头,天上弯月如钩,隐隐约约的月影,洒落在他的脸上。 他背着,徐徐朝着黑暗前行。 黑暗之,许多人自夜雾之现身,有人忙是打起了灯笼,照着弘治皇帝脚下的路。 弘治皇帝目视着黑暗,这一刻……他有的……绝不只是那从庄户身上找到的优越感。 他努力的回想着,今日自来了西山,再到现在,这一天下来,所有的感受。 他所见的,他所闻的,他能感受到的。 他是天子,这是他的职业病。 “陛下,天色不早,得赶紧回宫了,奴婢派人,将马车赶来。” “噢。”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是啊,该回宫了。” ………… 第四章,还有。 第八百九十一章: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上了马车。 若有所思。 等马车到了镇国府不远的时候,他突然道:“停下,且看看方继藩在否。” 萧敬汗颜,小心翼翼道:“陛下,方继藩睡了,他每日睡得早……” “……”弘治皇帝无言。 自己可都是子时三刻才睡呢。 这个家伙…… 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外孙的爹,也不好说什么,便故作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毕竟他有脑疾的嘛。” 马车外头的萧敬一听,眼睛都要哄了,就差点说,他脑子比谁都正常。 当然…… 是不是有脑疾,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帝的女婿有病,所以,他的许多行为才好解释。 难道你敢说驸马爷成日贪吃贪睡,还游手好闲。 “明日……召方继藩与王守仁觐见。” 弘治皇帝没有说什么:“回宫吧。” ………… 虽是夜渐渐深了。 可在定兴县工棚附近的简易球场里,还是有无数的人,人头攒动着,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无数人循着声音,朝着马蹄声的方向涌去。 那马上的人终于气喘吁吁的到了面前,他看到了一张张热切的脸。 每隔一两盏茶功夫,就有快马而来,上半场采石队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可变数依旧很大,从西山传来的消息,那狗裁判该死队并非是浪得虚名,这令无数人心焦起来。 不会追平了吧,又或者……反转了。 许多人或捏着彩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欢。 只可惜,球赛是在西山进行,下一次,一定要让西山的球队,来咱们定兴县决胜…… “如何了,如何了?” 无数人焦灼的询问。 马上的骑士好不容易才喘息好了,最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扯着嗓子道:“咱们采石队,胜了,一比零,完胜!” “……” 夜色之下,是寂静。 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可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 赢了! 干脆利落。 就说采石队会赢的。 叶秋队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哈哈哈哈…… 赢了…… 不只是球队赢了,便连许多人,也赢了,明日就去兑奖去。 人们欢声雷动,说不出的喜悦,方才无数人凑在一起,低声的议论着每一个球队的好坏,以及每一个球员的优劣,可分析了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现在…… “且听我说,咱们的球员,马上就要坐车回来,大家伙儿,迎咱们的健儿回家。” 又是一阵欢呼。 欢声雷动。 哪怕明日还要开工,哪怕其实所谓的足彩,即便赢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挣几文,至多也就数十文的钱,可这胜利的喜悦,却是可以分享的。 ……………… 在远处,欧阳志背着手,远远的眺望着前方的黑暗,黑暗中,欢呼不绝。 身后,一个文吏忧心忡忡的道:“县尊,是否让他们早些去休息,毕竟,明日就要上工,可别耽误了……” 欧阳志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这一刻,他们劳累了这么多日子,难得可以如此轻松,让他们再高兴一阵子吧,人彻底的歇息放松了,才可精神百倍的上工,否则,让他们总是绷着,日复一日的劳作,迟早,会憋坏的。” 欧阳志这时……方才理解了自己的王师弟,王师弟……真是个人才啊,他所懂得,其实未必是什么文武艺,若论文武艺,欧阳志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比他要差。 王师弟厉害之处在于,他懂人心! 欧阳志抿嘴一笑,回头,看了那文吏一眼:“足彩,你也买了?” 文吏颔首点头:“买了,赢了三十文呢。” 欧阳志沉默了,随即他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县尊买了?” 欧阳志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他登上了车,在车里,他取出了一沓足彩,作为西山大宗师的首席大弟子,欧阳志当然而然的买了西山的球队赢。 只是显然,太子殿下并不争气。 他将这一沓足彩撕碎了,而后打开了马车的一扇小窗,趁着夜色,丢了出去,那白色的纸片,借着月光,如雪絮一般的纷飞。 欧阳志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 震撼。 太震撼了。 治天下,就是治人心哪。 淮河之事儿,令他忧心。 而昨日的所见所闻,却突然,给弘治皇帝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萧敬见弘治皇帝未睡,只好陪着,陛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而他……却只能站在一旁,他不断的打着哈欠。 弘治皇帝道:“你若困了,就去歇一歇。” 萧敬打了个哈哈,忙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些精神。” 他说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便没有说什么。 等晨曦露出了曙光,才有宦官疾步来:“陛下,方都尉与侍读学士王守仁求见。” 弘治皇帝手搭在御案上,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他淡淡道:“宣。” 方继藩和王守仁入殿。 方继藩跨前一步,振振有词:“儿臣万死,儿臣……竟把陛下撂在了西山,结果自己竟去睡了,儿臣……赤胆忠心,无法接受这等不忠不孝之举,儿臣心已死了,如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王守仁在身后,面无表情,事有反常即为有,可换句话来说,恩师都没反常,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当方继藩说心已死了的时候,王守仁还是学不到师兄们那般淡定自若,面皮不禁的颤了颤,心有戚戚然。 弘治皇帝抿嘴而笑:“压压手,朕能体谅,不要告罪了……” 方继藩颔首。 弘治皇帝随即目光穿过了方继藩,看了王守仁一眼,沉默片刻,道:“这足球……颇有几分意思。”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朕都知道,否则,为何让你与王卿家同来。朕观足球,规则简单,决胜却是激烈,一场决战,热闹非凡。” 他顿了顿,心里竟有一些期待,下一场的友谊赛了。 哪怕不能去看,也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观看赛事最大的乐趣,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胜负,可对于弘治皇帝这样自诩自己是主宰者的人而言,他反而对于每一个球队在赛场上的表现,以及比赛过程中,每一个球员的发挥,对其进行归纳和分析,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弘治皇帝心里想笑,可随即,他又绷着了脸,露出严肃的样子:“朕……昨日……倒也体察了民情,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似乎百姓们,对此津津乐道,朕想起,继藩对朕说过一番话,现在恍然回头去看,方才发现,这其中,竟是蕴含了极大的道理。王卿家,你是如何想到,应对民情,堵不如疏的道理。” 堵不如疏…… 这是弘治皇帝归纳和总结出来的道理。 得让百姓们有点念想。 他们劳作,已经极辛苦了,偶尔也需放松,让他们神经紧绷着反复劳作,一旦麻木,定会容易生怨。 倘若再有人暗中煽风点火,哪怕居上位者,并非刻薄寡恩,照样可能是干柴烈火,那修淮河,不就是如此吗? 修河堤,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防止,百姓们遭遇水患? 朝廷拿出这么多银子,甚至弘治皇帝还从内帑中,取出大量的钱粮,这本该是恩典,可结果呢………一个火苗,一句流言蜚语,就制造了漫天的怨恨,最终,闹的惊天动地。 反观在西山,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百姓们未必是对一切都满意的,他们固然感激太子和方继藩两位恩公,可并不代表,现管着他们的低级官吏们,他们完全满意。 所以……他们也有抱怨。 若是不对其进行疏导,不令他们产生某种共同的兴趣,一旦有人想不开,难道……不也可能出现修淮河时的情况吗?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朝弘治皇帝行礼,不卑不亢的道:“陛下,臣带过兵……对于军中之事,有所了解,方知,在这军中,万万不可让士卒们清闲下来,一旦清闲,遇到了战时,他们便会抱有各种的念头。人有了杂念,就再难一心一意了。况且,一旦士卒们清闲,没有了共同的喜好,就极容易侵扰百姓,为虐一方……因而,臣带兵时,哪怕是让士卒们休息,也绝不只是放任他们自行其是这样简单。” “而当下,大量的百姓做工,这和带兵,也没有什么分别,人群聚集起来,就是巨大的隐患……臣这才想起了此法,恩师对此,极为认同,便将这蹴鞠,改良为了足球,臣对恩师,佩服的五体投地,起初还不知他的用心,现在细细回想,方才知道,这足球,真是妙不可言。” …………………… 第五章送到,好累了,睡觉。 第八百九十二章:升官 听了王守仁的话。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若有所思,心里不禁想,王守仁所言,确实极有道理,尤其是这足球,此时听了王守仁的提醒,他方才细细的开始对比起蹴鞠和足球的区别。 弘治皇帝也知道一些蹴鞠,只是难有什么热情,这蹴鞠更多的是表演性质,对于球员的要求也是极高,反观这足球,不过短时间之内,立即风靡了整个京师。 弘治皇帝感慨道:“无论是治民之道,还是带兵之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天下的道理,王卿家,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小小的足球,竟有如此用途……若是当初,朕命卿家去治河,何至如此?” 相比于那刑部尚书涛,这王守仁,真是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强得多啊。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后悔的份。 他微微的搭在了御案上:“足球风靡,不是坏事,朕听说,现在西山和定兴县组建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球队,下一场,该是一场预赛了吧,这足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使百姓们有点儿盼头,这不是坏事,朕下一次,要亲自去看看这一场预赛不可。”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可欢迎吗?” 方继藩忙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陛下圣明哪,儿臣…” 弘治皇帝点点头。 却又带有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板着脸。 等刘健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道:“淮河治水,有司可有结论了吗?” “查过了。”刘健沉声道:“陛下,大理寺那儿,得出来的结论是,此事,涉及到了白莲教教匪,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暗造谣生事,煽动百姓,根据大理寺的建言是,白莲教匪十恶不赦,理当将首恶统统拿捕归案。而刑部尚书涛,竟是不能明察秋毫,玩忽职守,理当……罚俸年……”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敲了敲案牍:“这么大的事,只是罚俸?” “后头还有……”刘健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没想到,陛下的情绪如此激动:“还有就是,老臣的建言,不妨,可将其调任南京。”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所谓调任,就是刑部尚书,平调至南京任刑部尚书。 级别虽还是一样,可南京的刑部尚书,毕竟比刑部尚书的权柄要小得多。 这边算是彻底的断绝了涛的仕途,让他乖乖去南京养老而已。 这个处理的建议,是刘健反复斟酌过的,这事儿太大,想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可是处罚再重,又过犹不及了,毕竟,涛乃刑部尚书,地位崇高,门生故吏不少…… 弘治皇帝皱眉:“朕不这样看,他不只是玩忽职守这样简单,他是昏聩,是无能!” 刘健不敢回答,陛下这些话,过于诛心了。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欧阳志在定兴县修路,也征募了这么多的民夫,何以定兴县能够相安无事,可到了他涛那里,就出了乱子。你们啊……遇事总是说,这个贼子无礼,那个贼子穷凶极恶,白莲教匪猖獗,这满朝上下,可曾有人想过怎么对付吗?” 刘健瞠目结舌,只好道:“臣等万死。” 萧敬站在一旁,忍不住咳嗽一声:“陛下说的……” 他话没落下,弘治皇帝却是冷冽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不但是在说朕的臣,也在说你!” 啥…… 萧敬本还想帮腔呢,谁料到引火烧身,陛下,奴婢是您这边的啊。 可他不敢反驳,忙是拜倒,战战兢兢:“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倘若没有方继藩和他的弟子们珠玉在前,倒也罢了。 可你们看看人家,人家也在修路,人家还在西山,在新城,招募了多少民夫啊,这么多的人,是那涛的多少倍? 可结果呢,结果却是,人家相安无事,所有的宫城,进展都是顺利,一切的事,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你们这些人,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 弘治皇帝瞪着萧敬,怒气冲冲:“厂卫上下数万人,数万人,捉了多少所谓的乱党,又抓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又花费了朕多少的内帑,什么厂卫,你们就不会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什么叫堵不如疏,再想一想,怎么防范于未然,似你们这般,朕要尔等何用?” 萧敬想死…… 他脸色铁青,哪里敢辩驳。 弘治皇帝厉声道:“厂卫内部,要整顿,要检讨。刑部尚书涛,昏聩无能,有眼无珠,罢黜了吧,朕也该处置几个尸位素餐之人,以儆效尤了。否则,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这样的烂下去。我大明,就是养了太多吃闲饭的。吃了闲饭倒也罢了,却还只晓得作威作福,可耻!” 钱啊。 这么多内帑,统统被这些家伙折腾了。 折腾完了,还来一句白莲教匪猖獗,还想去南京养老? 从前,倒还罢了。 可隔壁家的孩子得了一百分,你考了十分,还敢说不就差一点可以及格吗?你侮辱朕智商? 刘健一脸的不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陛下突然如此怒气冲冲。 他想了想:“陛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就罢黜涛。只是刑部尚书……” 弘治皇帝背着,淡淡的道:“大明,唯独不缺的就是刑部尚书……就以左侍郎顶上吧。至于左侍郎的人选……” 弘治皇帝稍稍的迟疑,他看了一眼王守仁:“王卿家,你懂刑名吗?” 侍郎…… 王守仁才十多岁啊。 按理来说,该在翰林里再磨砺一番。 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部堂的佐二官,这放在整个大明,都是鲜见的。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事儿,可是为难我家王守仁了,什么叫做你懂刑名吗?当事人,肯定要谦虚一番嘛,不过这不打紧,他不好意思,我这做师父的,却得给他吹一吹。 方继藩刚要开口。 却听王守仁朗声道:“陛下,无论是刑名还是带兵,或是治民,只需融会贯通一个道理,便可一以贯之,臣不懂刑名,却可以做的比别人好。” “……” 殿沉默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悲愤的想,伯安这是一丁点都不客气啊,口气大的很,当然,好听一些,叫做耿直,这难道是学自己的?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王守仁这般的痛快,微微的一愣之后,嚅嗫了嘴,乐了:“甚善,如此,王守仁敕为刑部左侍郎!” 刘健有些错愕,他不太明白,咋王守仁突然得了如此器重。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朕拭目以待,看看你如何融会贯通,噢,还有……下旬的球赛,朕要看看。”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左侍郎,这是正儿八经的正品,再进一步,就是一部的部堂了。 想不到啊,我方继藩也有今天,还有门生,直接成为大明有数的高官,幸福来的有些快…… 方继藩道:“陛下,臣这门生……” “你别说话。”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任何‘谦虚’的会:“就如此吧,诸卿家……退下!” ………… 萧敬……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次陛下对于刑部尚书的处置,实是过于严厉,可他犯下了大错,谁也无可奈何。 倒是王守仁突然被敕为了刑部左侍郎,却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 几个旬日。 弘治皇帝都出现在了西山那最佳的观赛台上。 陛下似乎对于足球,有浓厚的兴。 毕竟,一项娱乐,不但有,还可抵挡流言蜚语,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所谓上行下效。 陛下几次据说都去观球了,倒是让百官们既是担忧,也忍不住对于球赛,关注了起来。 《球经》现在成了和求索一般同名的刊物。 里头大多都是揭晓最近的比赛结果,或是一些球员和球队的分析,还有最近一些日子,球赛的预告。 而如今,对于许多人而言,无论在哪儿,身上夹带着一本球经,兜里带着几张足彩票,已成了流行的事。 大家凑在一起,谈一谈球,说一说各队的优劣,倒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毕竟,平日的工作,实在过于辛苦,难得休闲下来,有了这球赛,却使人多了几分盼头。 这球经会请一些人来投稿。 而近来,竟有一个叫‘朱大寿’的家伙,开始崭露头角,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各个球队的优劣,指出每个球员的问题,甚至对于每一场球赛,做出预测。 起初,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 只是…… ………… 今天鲁迅学院结业,也就是说,老虎的学习,终于结束了,前些日子,为了码字,翘了很多课,请了不少假,最后一天,所以还是乖乖学习,所以,更新来迟了,老虎现在趁课余时间,拼命的写,总之,今天更新可能会迟,但是今天任务不完成,老虎不会睡,就这样。 第八百九十五章:千呼万唤 淮河的水患,是弘治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方面是闹出来了乱子。 另一方面,是银子没了。 虽然处置掉了文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为此而痛心疾首。 这不是罢黜文涛的事……问题在于,再让谁去治河呢,这接下来的银子……谁出。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虽然这银子,是靠足彩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因此而使淮河两岸的百姓受益,使他们免受颠沛流离和水患之苦,弘治皇帝并不在乎银子的出处。 他显得颇为兴奋,却还是尽量的收敛自己喜悦,淡淡道:“下个条子给内阁吧。” 说着,坐回了御座,继续低着头,批阅奏疏…… ………… 内阁。 刘健打开了条子,一看,有点懵。 陛下又要修河了。 这一次,居然修河的银子,从内帑里出。 当然,上头浓浓的有警告意味,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再发生什么事,接下来要处置的,就不是文涛这个层级了。 刘健忙将谢迁和李东阳招来。 三人默默的坐着,有点懵。 他们本是知道陛下的脾气的。 这是一个勤政的圣君,爱民如子。 可是……倘若说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陛下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继续愿意从内帑里掏出银子来。 这……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 若是以往,可不是如此。 “于乔,你怎么看?” 刘健苦笑。 谢迁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的道:“陛下……或许有什么深意吧。” 废话。 大家都知道有深意,没深意这么痛快掏银子? 刘健却忍不住看向李东阳:“宾之如何看待呢?” 这…… 李东阳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陛下念着淮河的百姓,如今,国库本就在卯吃寅粮,长久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历来节俭,可为了黎民百姓,却能如此壮士断腕,吾等……当效仿之。” 李东阳和谢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治河的人选呢?”刘健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沉默片刻:“王守仁如何?” 刘健摇摇头:“他刚刚升为刑部左侍郎,据说上任之后,正在处理刑部多年的积案,此时,不宜让他去。” 李东阳忍不住笑了。 王守仁也算是他的小辈,王守仁能有此成就,他心里也甚是宽慰。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东阳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于王守仁的能力,历来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的,却是王守仁的脾气,有旷世之才者,势必有铮铮之傲骨,就如王守仁上任,他是佐贰官,又不是刑部尚书,可甫一上任,居然立即开始清查刑部的积案。 刑部肯定有积案,而且还不少。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你刑部左侍郎可以做的吗?你这么说,可将部堂放在眼里?这位新部堂,可是从左侍郎的位置上升上去的,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左侍郎,也还曾清查的弊案,你一个下属,说查就查,查的不好,这是过。若是查的太好了,当初的左侍郎,现在的部堂尚书,有脸? 这家伙……真真是‘耿直’啊。 可李东阳对此,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原因无他,王守仁的恩师方继藩弥补了王守仁最大的不足。 王守仁想做什么事,自是发挥他的才干,放心大胆的去做便是。至于有人看不惯,有什么关系,那方都尉,可是狗屁倒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宁可得罪天子,毕竟天子还懂得宽恕,也万万不可得罪方继藩这般的人,因为人家嫉恶如仇,不,是人家睚眦必报,新任的刑部尚书,敢放肆? 刘健此时开了口,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这个人选,得赶紧甄选,既要让陛下满意,也如陛下所言的那般,定不可重蹈文涛的前车之鉴。” “是。” …………………… 西山和定兴县都已疯了。 输了…… 这一输,当真是输的让人眼睛都发红啊。 谁也没有料到,最被人看好的采矿队,竟会大败。 三比零,这几乎是采矿队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败绩。 不败的神话,被一朝打破,数不清的人,为之捶胸跌足。 惨啊…… 无数人为此郁结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可是……人们却突然发现…… 《球经》……朱大寿…… 朱大寿的文章,当初,不就预言了采矿队的失败吗。 当初的预言,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这朱大寿的文章,对两个队的分析,在这赛场上,当真是完全吻合,文章所指出的弱点,采矿队几乎暴露无遗。 这……作弊? 有人想到了这个。 是不是这朱大寿与球队联合起来,暗中勾结……以此来获得彩金。 可细细一想,不对,人家可是冠冕堂皇的告诉你,采矿队必败,若是当初你听了他的话,买了该死队胜,便可赢钱。哪里有人作弊,还如此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大家跟着我来买啊。 既然杜绝了舞弊的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朱大寿对于足球的分析水平极高,眼光独到了。 这人……神了啊。 一时之间,往期的《球经》被销售一空,人们开始谈秋,就离不开朱寿和叶秋,渐渐的,就更加离不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朱大寿了。 朱大寿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 人们纷纷猜测…… 这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的猜测。 他的文章,更是被人寻出来,津津乐道的研究和分析。 ………… 弘治皇帝在次日,起了个大早。 他如往常一般,伏案批着票拟。 大抵,主要是票拟朱批之后,那厂卫的舆情奏报,便送到了案头上。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先呷了口茶,他瞥了萧敬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打开了奏报。 萧敬的心,可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最近他是有些怕了。 弘治皇帝故意先看了东市和西市的菜价,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朝后翻阅。 到了某处,他顿了下来。 “京中百姓,近来热议一人……曰:朱大寿。卑下等打探,竟不知朱大寿此人底细,只知其乃凭空而出。此人眼光独到,文章犀利,竟是言中了足球决赛的胜败,无数百姓,争相订购其往期的文章,猜测此人,定非寻常之人……” 接着,厂卫的奏报里,开始大量的列举那一篇文章的可怕销量。还有坊间的无数猜测以及流言。 最后,厂卫显得担忧,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摸清底细,为了防范于未然,理当查出其真面目。只可惜,这《球经》乃镇国府办的,厂卫不敢登门去查实……所以…… 弘治皇帝皱皱眉:“厂卫这般的狗拿耗子吗?一个写了球评文章的,竟还花费如此大的气力,怎么,难道此人,也成了隐患?真是不知所谓,这么多人手,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果然来了…… 萧敬本就提心吊胆,一听,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高兴。 怎么,你们厂卫还敢查底细查到朕的头上…… 他继续慢悠悠的看下去,面上古井无波,细细的看过之后,依旧是风淡云轻之状,他将奏报搁在了御案上,道:“办正经事吧,召几位卿家来。” “奴婢遵旨!”萧敬松了口气,今日好险啊。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 各大书铺门口,却是沸腾了。 数不清的百姓,涌入这书铺的门口。 “来一份球经。” “来最新的一期……” “我也来一份……” 球经的销量,直接爆炸。 原来大家以为,买足彩,或是看球,何须跑去看什么劳什子球经的文章呢。 可现在方才知道,听了专家的分析,是绝不会吃亏上当的。 尤其是那朱大寿。 所以,最新一期的球经发行,无数人就在书铺外头排起了长龙。 这一次,朱大寿一定还会有文章,下一个旬日,有好几场的比赛呢,嗯……且得看看朱大寿的分析……再说。 人们争先恐后,生怕缺货一般……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 这球经和期刊不一样,它用的纸质,十分廉价,几乎和草纸,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印刷的成本极低,价钱,也在绝大多数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有人买了《球经》出来,顿时,便有许多人围了来:“朱先生写球评了吗?怎么说的?” “你们自己不会买?”买到的人,白了他们一眼,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啥给你看。 可他一面抱怨,一面低头,却是身躯一震…… 不对啊。 朱大寿呢。 咋了……朱大寿没写球评? 手里拿着球经的人,一遍遍的翻找,试图想找到那朝思暮想的字眼。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人的脸……绿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土豪今日打赏的十七万起点币,真的很感动。 第八百九十七章:砥砺前行 弘治皇帝乃是萧敬看着长大的。 所以任萧敬想破了天,怕也无法想象,一辈子循规蹈矩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萧敬此时,却有点懵了。 陛下如此心平气和的询问自己,是否为他分忧。 根据萧敬多年的经验,却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 他斟酌再,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陛下……” “陛下……” 外头,却有宦官来了:“方都尉入宫求见。” 方继藩…… 萧敬一愣,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叫进来吧。” 方继藩是心急火燎的赶来的,日子没法过了,许多人都围了《球经》期刊,在西山,许多人都要朱大寿的球评。 这等事,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便连方继藩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匆匆入宫,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到了奉天殿,方继藩拜下:“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微笑颔首:“方卿家,怎么此时入宫来了呢?”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儿臣是来……恳请朱大寿,写一封球评,以解燃眉之急的。” 朱大寿…… 萧敬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找朱大寿,找到了陛下这里? 他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可他失望了。 陛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是哂然道:“噢,这个……有稿酬的吗?” “……”方继藩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陛下的下限。 脸呢? 有我方继藩这样的女婿,就没有使陛下的道德水平提高那么一点? 陛下,您这是拉低了老方家亲朋好友的道德水平啊。 方继藩脸抽了抽,努力的挤出笑容:“有。” 弘治皇帝的指头,磕了磕御案:“几何?” 方继藩道:“百两一千字。” 弘治皇帝微笑:“不如这样,朕命朱大寿,也开办一个球经,专门请朱大寿先生撰写球评,方卿家,你说,到时这两家球经,哪一家好呢?” 方继藩心沉到了谷底:“八百两银子一千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少是少了一些,既如此,那么朕就赐一份球评你吧。” 他倒不迟疑,竟是自御案的最底座,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来。 萧敬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震惊了。 就算是一个傻瓜。 萧敬也大抵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一拍脑壳:“陛下,奴婢明白了,朱大寿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朱大寿,陛下……” 萧敬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恨不得当殿撞死在这里。 日子没法活了啊。 难怪说近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呢,现在这么一解释,真相大白。 啪嗒……萧敬二话不说,拜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的怂了。 弘治皇帝没理他,却是自他的一沓纸,抽出几张:“这里,有一千百字,先拿去发了吧。朕这里,还有一万千字,当然,也不必急,只是一些,球员的分析,以及对于战术的讨论,你这‘球经’反正也不急着一次性发出去,我们细水长流。” “………”方继藩懵了。 乖乖的上前,接过了几页纸,打开,这密密麻麻的字,数的脑壳疼,每一个,都是银子啊。你大爷,我方继藩赚点银子容易吗?天哪,这都是一砖一瓦,卖房和球彩的血汗钱啊。 方继藩忍着心里的无言,乖乖将球评收了:“陛下请放心,儿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银子明日就奉上。” “不是银子,这是稿酬,朕不喜欢你老是谈钱,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一身铜臭。除此之外,这银子不是给朕,是给朱大寿的,你牢记了。” 此事,自然该秘而不宣。 岂可让人知道。 方继藩苦笑:“陛下真是清高啊,儿臣聆听陛下教诲,宛如春风拂面,陛下说的是,儿臣最讨厌的,也是那等满身铜臭之人,儿臣在这世上,最重的就是忠心,其次还是忠心,最后也还是忠心。儿臣……”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去吧,赶紧印制,不要耽误了。” 方继藩揣着那几页纸,心里很复杂,想说什么,最后心里叹口气,算了,还是不说了,总不能说,其实这一次自己打算是两千两一千字来求稿的吧,《球经》毕竟只是小头,可一旦有了‘朱大寿’带出了巨大的人气,未来可以衍生出来的生意,却是无穷,八百两银子一千字,嘿嘿…… ………… 方继藩一走,萧敬就磕头如捣蒜。 顿时,头破血流。 可萧敬一点都不在乎,不断磕头。 “奴婢不是人哪,奴婢竟不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够了,朕对厂卫,真的越来越失望了。” 他的面上,难掩寂寞之情。 这不是萧敬的问题。 问题出在厂卫上头。 堂堂东厂督主,居然两眼一抹黑,你萧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这……”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来,厂卫弊病重重,可要整顿,却又不知如何着。” “……” 萧敬哭了:“奴婢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国家重器,要的就是功劳,这侦缉四方的厂卫,难道只凭苦劳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萧敬不敢接茬了,只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你的造化啊,倘若方继藩是宦官,哪里轮得到你在此督掌厂卫。” “……”萧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弘治皇帝,却似是心事重重起来。 厂卫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这是直属的力量,完全代表了天子的意志,若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来……可是大麻烦。 只是……弘治皇帝对萧敬,又难以割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忠仆。 再者说了,不让萧敬来掌握厂卫,那么,谁合适呢? 除了方继藩几乎没有任何人选。 弘治皇帝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方继藩可以分成几个,其一个入宫,也不失为一件畅快的事。 可随即一想,朕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女婿,太对不住秀荣了。 随即,排除杂念,便想到了那无数人想求自己球评的激动人心场面,弘治皇帝忍不住一挑眉,心里暗暗得意,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 数万的劳工,冒着风雪,继续修筑着道路,路基终于合拢了。 其一个生员,在‘求索’之,发表了一篇土木工程的勘测法,这道路的勘测,是极重要的事,这生员本就天资聪明,否则也不可能年轻轻了秀才,此后,进入工程学院学习,新城开工之后,又常年在工地上实践。 再加上《求索》期刊的出现,使更多像他这样的人,开始苦思冥想着论的事,根据平时的理论以及实践,他提出了导线点和水准点的角点的概念,这为地形的勘测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基础。 这篇论,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这个基础之上,勘测的理论开始慢慢成型,许多理论,虽还很粗糙,甚至……幼稚,更多的是,前人实践的理论总结。 可如此一来,测绘水平的提高,也该分段施工,提供了可能。 数万人,十几个工程队,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开始尝试着同时施工。 在大雪之,常威背着简陋的水准仪器,走遍了整个路段。 接着,做下标记,反复的在图纸上,修改方案。 这些工程队,哪怕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就可能产生偏差,而有的偏差,可能使工程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些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就仿佛一群孩子,方继藩给了他们数不尽的银子,任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挥墨,前人虽然提供给了他们大量的土木经验,可这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经验,从没有去总结过。 现在,凭着这许多浩大工程的开始,他们开始一次次的进行总结,并且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 最终,路基基本完成。 在数万人的努力之下,他们冒着风雪,冒着寒冬,踩在泥泞里,一条宽敞的道路,自那新城,一直延伸到了定兴县。 接下来,便是快速的铺上水泥,地面找平,以及铺上沥青了。 这一道道的工序,繁琐,却是井井有条。 过年了。 可守在工棚里,常威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缩着脖子,这等临时的棚屋,总是防不住风雪,以至于,不得不裹着厚厚的大衣,哪怕是睡觉,都不敢脱下。 热水过了片刻,就会凉,所以,许多工地上的人,只好喝酒,酒水入口冰凉,可进了肚子,却一下子火热起来,浑身才能带来暖意。 一盏油灯点起,五六个生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常威一道,盯着桌上的图纸,有人提出问题,有人尝试着解答,而外头呼呼的北风,却在嚎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 困了,睡觉,大家也早点睡,细水长流,明天,继续。 第八百九十八章:帝王之术 大年初三。 日讲起居注官的一份记录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当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开场合的言行举止,却是需随时记录,并且送达的,这些档案,都将封存起来,将来编撰弘治皇帝实录时,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传承,历经无数个朝代,到了大明,这更成了最紧要的事。 往往负责修撰实录的主要官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来兼任,虽然内阁大学士未必亲自撰写。 文史馆新年当值的翰林,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一般起居注并不记录宫中的私密之事,只有陛下公开的活动,方才记录,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么会有这个送来? 他不敢怠慢,忙是进行抄录。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临定兴县工地,探守路值守诸生,与之对饮,赞诸生苦劳,及至子时,乃还。” 这翰林一边抄录,一面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 他说罢,起身,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已经无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兴县…… 方家堡。 大夫已来过了,方老太爷,这是气急攻心,心里郁结,再加上年纪老迈,所以…… 大夫们几乎都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要对症下药,这心药,只怕得是那欧阳志被千刀万剐才成吧。 没救了,料理后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儿子是举人,本在京师磨刀霍霍,预备科举,一听消息,连夜赶了回来,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干,现在也纷纷回乡。 这定兴县不少与之交好的士绅人家,也来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方老太爷这般样子,个个愁容满面。 “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辱我们太甚。” 方老太爷悲哀的看着床榻上的帐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儿子们在塌下,倒是尽孝。 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祖上的基业,是祖产啊,祖产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是战战兢兢,为了守住这个家,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可是……到了现在…… 他陡然发现,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怕是要完。他爱这个家,他怕它完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脑袋一偏,气若游丝的看着塌下的几个儿子。 “咳咳……咳咳……” “爹……”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没了,记着,要守住咱们这个家,要记住啰,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记得……要记得……不可鲁莽……” ……………… 与此同时,在老方家外头,一个商贾,一路询问了沿途的庄户,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这里了。 这从京里来的商贾,看着这烫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样子,方府外头,是一个石坊,石坊已是斑驳,却述说着他们某个祖先,显赫的事迹。 商贾看着这门楣,眼里放着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粮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吗?” 门子如丧考妣的样子,见是有人来访,奇怪的看着这商贾一眼:“你要做什么?” “收粮、收油、收酒,啥都收,高价!” …………………… 还有。 第八百九十九章:变则通 不变则死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第九百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第九百零一章:不亦说乎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第一章送到,双倍月票了,含泪,求月票。 第九百零二章:纳税光荣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钱,一个是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善一眼。 刘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串联……已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6今日十万起点币的打赏,非常感谢。 第九百零三章:万众一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指头,这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搭着案牍,他的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6又打赏十万起点币。还有。 第九百零四章: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 写完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居然开始怀念起北京的暖气,惨啊。求点月票。 第九百零五章:深得朕心 弘治皇帝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言之凿凿的,要被赋税逼死的人,现在却是胆大包天,指挥着人去护路。 这显然,只能用灵异来解释了。 可至现在……弘治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还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态,可能在偏离着许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汗颜,士绅们胆子太大了,若是这些力量,是用来反对变法,一县如此,一府,一省,两京十三省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说,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税,至少不收富商、士绅地税,到手的税赋,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负担,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们倾家荡产,能收上来的税赋,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和官府应急的开支。” “可现在,既将税赋收了上来,有了银子,就该用之于民了。从前官府连修个县学,尚且需要士绅们募捐,可有了银子,为何自己不修呢,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这道路这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还要给士绅百姓们用,儿臣预计过,以往那定兴县到新城往返,多则五六日,少则也要二三日,若是马车,还带着货物,一旦遇到了泥泞天气,就更可怕了,有时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现在不一样,道路修好,车马疾驰,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们京师,外城至内城往返,所需的时间……怕也未必比定兴县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这定兴县,岂不和京师的外城没有分别。就如北通州一般,这北通州,从前是一文不名,却因为通了运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无数的货物,需在那里转运,这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啊。而道路比之运河更大的优势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却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还严禁私船,非官船、粮船,不得下水,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粮船无法来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皱眉:“士绅们从能中牟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绅,整个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可从中牟利,否则,单凭士绅,如何能迅速的集结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维护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兴县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个北直隶,最穷的县,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在京师,一斤脱壳的米,价格已经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兴县,同样的米,不过三四文而已,就这……还无人问津呢?”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从前他们为何不运来京师?” 方继藩心里鄙视弘治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难行,运输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况,正因为道路难行,道上人烟稀少,官府反应的时间,也不及时,道上,甚至还有剪径的强盗,中途有太多太多的变数,等这一斤米,运到了京师,十之八九,运输和隐患的成本,可能就将所有的利润,统统抵消了。现在不同,现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为道路好,从前一辆车,运几百斤米,就算是难得了,现在用新的马车,配上这样的道路,便是运输上千斤,甚至几千斤,都不在话下,这道路的通过速度快,陆路巡检司,又可沿途随时反应,打击盗贼,如此一来,风险和运输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贾们这才发现了有利可图。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现在京师的地价这么贵,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设在定兴县,从那儿生产,再用车马半日时间,运输到京师,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到时,定兴县有了税银,不但百业兴旺,官府拿着税银,还可建更大规模的县学,让孩子们入学,还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与各地相连,甚至,还可以随时,赈济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银子,可以办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这摊子铺的太大了,花费只怕不小吧。” 方继藩乐了:“陛下啊,变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抢夺被人的财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绅们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变法是行不通的,儿臣几个门生,制定薪税制时,儿臣一再提及这一点。”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新税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则国富,官府收取税赋,是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无论是朝廷还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税赋,就必须得让士绅和百姓们都富足起来,他们富足了,便要缴更多的税。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惊人,方才有了动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书院,去赡养老幼,甚至……辅助士绅和百姓,兴农、兴商,如此一来,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贾,哪怕是舍不得缴纳如此重税,却也知,这些税赋,最终会使自己得益。他们哪怕再不甘愿,最终,却也无所怨恨。” 弘治皇帝脑海里,渐渐开始有了蓝图。 一种全新的概念,渐渐诞生:“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苦笑:“儿臣其实提起过,不过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是你没说明白。不过……毕竟,只是以定兴县尝试,朕才由着你和你的几个弟子,在那‘胡闹’。” 他虽是说‘胡闹’,不过对于定兴县,却多了几分期待,立即道:“现在定兴县乱成了一锅粥,立即召百官,廷议,商讨对策。”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几分激动。 不是说好了,方老先生气死了吗?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也一道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朱厚照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却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本都尉……已经升华了,现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这败类,少给我使眼色,像什么样子。 ……………… 突如其来的廷议,让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刘健等人,露出了几分担忧,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定兴县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鳌,正气凛然,近来,越来越多的臣子,都表现出了对变法的不满,虽然变法,不过是在区区的定兴县,可是……百官和士林的忧虑,却已更加深重了。 王鳌不服气,不服陛下为何就非要变法不可。 历朝历代,变法有几个好下场的,那些士绅们,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为帝师,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视为民贼。 他自认为,自己必须得有此责任感和担当。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与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銮,升座,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着。 众臣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肃容道:“定兴县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觑,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应对之策。” 果然,定兴县出事了。 此时,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这正是废黜新法的最好时机。 “陛下。”王鳌当仁不让,竟是亲自出班:“官逼民反,历来如此,老臣以为,百姓们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绝境,断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臣以为,当今之计,万万不可贸然弹压,理应招抚。” 他率先给那些‘乱民’定个调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过份的缘故,这责任,不该是士绅百姓们来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头,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鳌一出班,许多人都激动起来:“臣附议,王公所言甚是,为何,其他诸县太平无事,唯独定兴县,却是滋生了事端,陛下万万不可派兵弹压,以免扩大事态,理应降下皇恩,满足士绅百姓们的愿望,如此……则祸乱必除。” “王公此乃谋国之言啊,陛下……士绅百姓们……苦啊,这些年来,天灾频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绅百姓,何故反焉。无外乎,就是天灾与人祸而已。恳请陛下宽宏大量……” “陛下……老臣……”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许多人激动的站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们所想,难得的,和朕竟不谋而合!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哭哭,双倍啊,一票顶两票。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百零六章:想百姓之所想 奉天殿里沸腾了。 热闹非凡。 所谓做章,便是如此,抓到一个点,使劲的发挥。 现在定兴县不是出了事吗,出了事,肯定有不平只事,所谓不平而鸣嘛。 更有人瞄向了方继藩,心里说,这一次,你方继藩的弟子欧阳志,算是惹来了天怒人怨了。 现在……总该有所交代才是吧。 有人道:“方都尉……定兴县之事,你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不到,有人点到了自己,有些错愕,随即,乐了。 他含笑道:“这个……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诸公所言,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方继藩如陛下一般,爱民如子,现在百姓们,有所诉求,岂可动辄弹压,理应招抚才是,以我方继藩的浅见,只要满足百姓们的愿望,这事,自然也就能平息。” “……” 所有人呆住了。 这方继藩……吃错药了。 方继藩何止是吃错了药,继续道:“谁若是敢说一句弹压,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不配为臣子。” “……” 王鳌有点懵了。 这方继藩,就如狼群的哈士奇。明明自己是头狼,身后,是一群狼,可方继藩……怎么混了进来。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既如此,那么就依诸卿所言吧。定兴县士绅百姓,为了路权,闹将起来,声势浩大,客朕念他们无辜……” 弘治皇帝拿起了一本奏疏,低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譬如这个姓方的,叫方唐吉,此人……诸卿家可有印象吗?” “……” 殿鸦雀无声。 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是百姓们不堪重负,苛政猛于虎,所以……闹起来了吗?这和路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方唐吉。 这个人,许多人都有印象。 是不是那个,病倒了的那个……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领头之人,就是方唐吉,哎……朕还以为他已死了,谁料,竟还生龙活虎……” 王鳌懵了,到底咋回事。 方唐吉死而复生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居然,为了保路,还闹得满城风雨……也罢,朕不追究他,放假去岁,纳税了五百十多两嘛,也算是为官府,分忧了。这路,是定兴县人用税赋修的,让别人用,确实很不妥当,来人,下旨意,此路既为定兴县人所修,那么,就不得让其他县人,占了便宜,定兴县上下,踊跃纳税,这路,就是他们的,让陆路巡检司,专设定兴县道专员稽查,不得有车马,自定兴县之外,走下道路,违者,重罚,为了以示公允,定兴县也可足见人,沿途巡查,凡有车马,自涿州二县下车者,都要重惩!” “……” 刘健有点糊涂:“陛下,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等人也急了,忍不住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微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定兴县闹起来,其根源,是为了保路,无数的士绅和百姓,修下了定兴县道,这条路,是他们的聚宝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听说涿州二县的士绅百姓,竟也沾了这路的便宜,自然不依,便闹了起来,其,为首的就是方唐吉,诸卿啊,朕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被欧阳卿家逼迫,仿佛要家破人亡的样子。可朕看来,并没有嘛,不只如此,他们似乎还很生龙活虎。” “陛下,能否将奏报,给老臣看看。”王鳌脸色铁青。 身后,群臣都哗然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取了案牍上的奏报,下了金銮,送到王鳌的面前。 王鳌接过,无数人如饥似渴的看着王鳌。 王鳌垂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官逼民反,有的……却是为了保路,而引发了定兴县与邻县士绅百姓的争斗。 他突觉得有些眩晕,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奏报看过,却是沉默了。 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说明,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是对这一条税款修的道路,求之不得吗? 那么……哪里来的民怨。 他欧阳志修路,没有制造民怨,反而还成了实打实的政绩了? 王鳌的脸,转瞬之间,变幻不定。 他不能接受。 王鳌不禁道:“陛下,这是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吗?” 弘治皇帝抚案:“正是。” 王鳌不禁道:“老臣以为,这其必有隐情,老臣前几日,还得了定兴县某些人的修书,他们对于这条道路,抱怨无比,怎么转眼之间,锦衣卫就上了这奏疏,老臣并没有非议厂卫的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 这一番话出口。 总算让心乱如麻的百官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不错……事情不该如此,十之八九,就是锦衣卫所奏不实。 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厂卫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往往会报一些与事实偏离的事,现在这份奏疏,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王鳌肃然道:“此时事关重大,还是陛下明察秋毫的好,老臣建议……可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员前往定兴县,将……” 看来……他是不相信了。 弘治皇帝抚案,面带不悦之色。 朱厚照不禁道:“里头说的言之凿凿,怎么王师傅说不信就不信,王师傅这般说,可是说父皇昏聩,竟是连这等事,都不辩真假了吗?” 太子殿下,显然是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 王鳌忙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只是觉得蹊跷而已,只要彻查……” ………… 此时…… 一个宦官,抱着一沓厚厚的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奉天殿外。 “急报,定兴县的急报!”宦官高喊着。 奉天殿内,听到了消息。 弘治皇帝面色如常,道:“进来!” 那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定兴县令欧阳志上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转眼之间,这奏报说来就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这急报里,写的又是什么? 王鳌有点急了。 不能让方继藩师徒们,这般的搬弄是非下去,他立即道:“陛下……老臣也想看看,这欧阳志,奏报的是什么!” 许多人纷纷放肆起来:“事关重大,臣等也想看看。” 奉天殿里,已是炸了锅。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弘治皇帝和刘健换了一个眼色:“王卿家,这奏疏,你来念。” 王鳌才松了口气,心里想,若是欧阳志上来的奏疏,肯定是想借此解释这件事,他就不相信,欧阳志的奏疏里,会没有漏洞。 他取过了那奏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让人竟有些头皮发麻。 他缓缓念道:“臣欧阳志,启禀圣上,曰:今定兴县士绅百姓上下,不忿道路为涿州二县百姓所侵用,定兴路,乃定兴县上下赋税以及告贷所修,岂可定兴县缴税,而涿州二县之人所用之理,今诸士绅百姓……” 念到此处,王鳌面带冷漠,已经不想看下去了:“陛下……这欧阳志,看来还是民变之事,栽在保路上头,倘若士绅百姓们当真之事保路,他……” 王鳌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继续去扫这奏疏,可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仿佛见了鬼一般。 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今诸士绅百姓联名,恳请陛下为之做主……再下头,是一个个签名,每一个签名上,还有一个血印,这指印,竟是带着几分腥臭味,是血……” 王鳌身子一哆嗦,却是硬着头皮念下去:“具名者有:方唐吉、杨生、刘见喜……吴建业、梁……” 奉天殿内,却是在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只是默默的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些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王鳌继续念下去:“王贺、张百叶、邓子天……” 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性名,每一个姓名上,依旧还是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鳌的脸……则越来越红,他瞳孔收缩着,继续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嘶哑…… 许多的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 转过头,怎么看就……天地翻转。 方继藩,将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 这不可能,事情,怎么可能如此啊。 里头的名字太多,竟有数千之众,王鳌已开始念不下去,他脸色蜡黄,最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陛下……老臣……老臣……” 他既有些不相信,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欺君罔上,且上头的名字,行书千奇百怪……这…… 啪! 弘治皇帝在此刻,猛地一拍案牍。 这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许多人拜倒:“臣等万死之罪!”、 王鳌也已跪下,他面带糊涂的样子:“陛下……这……陛下……名字太多……老臣……无力再念了。”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九百零七章:杀人诛心 王鳌念不下去了。 他嘴唇嚅嗫着,最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则凝视着他:“王卿家,你怎么说?” 王鳌耸拉着脸。 所有人都诧异了。 士绅们不需要他们来鸣冤叫屈,他们过的很快乐。 而此前还一副以代表了定兴县的人,现在……却一个个哑火。 此时……再说什么,都变得苍白无力。 王鳌深吸一口气,终是拜倒:“老臣……”他艰难的张口,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力过,可最终,他还是道:“老臣万死之罪,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凝视着王鳌,心情复杂无比。 看着王鳌一脸颓然的模样,弘治皇帝道:“朕记得当初,王卿家教朕读书,说天子理应施行仁政,要视百姓为赤子,这些话,王卿家还记得吗?” 王鳌羞愧难当。 他沉默无声。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良久,王鳌才道:“陛下,臣……臣……”他似乎下足了勇气:“老臣蒙陛下不弃,起于阡陌,恩荣见于望外……” 众人一听,都吓到了。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接下来的话所铺垫的,可是,他乃是帝王之师,是名震宇内的吏部尚书啊。 所有人心里打鼓起来。 便连刘健,也不禁心里打鼓。 却听王鳌继续道:“臣侍奉陛下,已十年矣,君臣之情,非人可比,陛下于臣之高德厚爱,宛如甘露也。而今,老臣眼老昏花,不能视事……恳请陛下,放臣还乡,苟延残喘,以养天年。” 满殿几乎都炸了。 王鳌是何等公允之人,他在吏部任上,没有人不服气的,可谓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今日却为此,竟要请辞。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 他倒是很想敲打一下王鳌,此人是帝师,若是在新政的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这变法,还能继续吗? 可弘治皇帝没有想到,王鳌竟会心灰意冷,直接致士。 弘治皇帝想要开口挽留,口嚅嗫了一下,却无法张口。 许多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不少弹劾欧阳志的官员,也有些慌了。 王公若如此,奈其他人何? 刘健眼眸一沉,立即道:“王公身体康健,何故致士?” 王鳌却是灰心的道:“而今如此,为天下人所笑。请陛下成全臣下。” 他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方继藩站在一旁,悄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显然,许多人是震惊的,哪怕是位内阁大学士。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似乎举棋不定。 方继藩突然大笑:“做了错事就要走吗?” “什么?”许多人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撒泼起来,那可不是玩的,毕竟这是专业,方继藩哈哈大笑:“真是可笑,新法已势在必行,而定兴县,更是借新法,而士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王公却自称定兴县上下苦不堪言,现在如何,现在………请王公告诉我,定兴县上下,还是苦不堪言吗?” 这是**裸的质问,是咄咄逼人。 然而……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渣,他不就是个痛打落水狗的人吗? 王鳌已是羞愧难当,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服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哪怕方继藩的言辞再如何的激烈。 方继藩扬起袖子:“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个致士,就可以回去颐养天年,就可以撒不理,从此荣辱之事与你无关,王公,你可知道,若是你和某些人……” 方继藩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许多人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继续道:“你们若是得逞了,你可知道,多少士绅百姓,没有了路,他们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王公拍拍屁股就想走?”方继藩厉声道。 王鳌身躯一颤,依旧没有做声。 任方继藩如何侮辱,他也无话可说。 方继藩这般的话,实是有些诛心了,王鳌毕竟是混了大半辈子,位高权重,声望卓著之人。 有人想为王鳌争辩什么…… 倒是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方继藩,又在玩什么把戏。 王鳌此时,万念俱灰,便道:“既如此,那么就请陛下治罪吧。” 方继藩哈哈大笑:“治罪,好,那就论一论你的罪,你身为吏部天官,危言耸听,自诩自己是清流,陷害忠良,这是什么罪?你尸位素餐,狗拿耗子,明明是善政,你却颠倒黑白,这又是什么罪?” 王鳌身躯一颤,他抬眸,王鳌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此时忍不住道:“死罪,那么,就请治臣死罪,陛下……臣无怨无悔。” …… 满殿群臣,已经放弃治疗了…… 方继藩又大笑:“你不怕死吗?” “无所惧也。”王鳌比方继藩想象,要硬气的多。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你还要脸,看来,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 王鳌几乎要昏死过去,自己什么时候,和你方继藩是一样的人,他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宁可现在死了干净,免得活在世上蒙羞。 方继藩道:“可是,你不怕死,连死都不怕,那敢问王公,王公不怕羞耻吗?” “什么?”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了错事,就要认,如我方继藩这般,虽然我方继藩只做正确的事,可若我如你这般,天天做错事,我一定会反省自己,省吾身,想尽办法,去改正。而不是如孩子一般,出了错,便动辄致士。王公既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何不敢坚持。那么,王公若认为,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正?可见人想要改正错误,比死了还难,可在我方继藩看来,一个人若是知错不改,便是厚颜无耻,王公,你要点脸吧。” “……”王鳌已经想杀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改,其实,也不难,王公之现在只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吧?来,我方继藩可以教你,不妨如此,王公可先告假数月,这数月里,王公就在我的身边,我来一一告诉你,王公错在哪里。” “什么……” 一时殿哗然。 王公还需你方继藩来教。 这还真不如致士呢。 不,还不如死了呢。 王鳌胸膛起伏,似是大怒,他知道方继藩在激将自己,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哪。 方继藩正色道:“恳请陛下恩准,让王公暂时成为儿臣的主簿,儿臣定然教他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这事儿,很荒诞。 却令人生出了好奇心,自己这个师傅的性子,弘治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方继藩这一次,只怕要失策了。 王鳌冷冷的看着方继藩,胸膛起伏,冷哼一声。 “陛下,不可啊……”有人站出来,痛心疾首:“王公是何等人,怎可……” “陛下。”连刘健都看不下去了,他和王鳌,政见不同,却对王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何况,王鳌是何等声誉卓著之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怕这比杀了王公,还要难受。 方继藩大声道:“陛下,王公定然不肯,他还想摆自己的臭架子,自以为自己是帝师,哪怕自己做错了,便一声致士,陛下就要乖乖挽留他……” “放屁!”王鳌暴怒:“老夫是真心致士,竖子安敢辱我。” 弘治皇帝看看王鳌,又看看方继藩,他淡淡的道:“既如此,那么,个月,就这个月吧,若是王卿家坚持己见,朕无话可说,若是王师傅想要致士,个月后,朕也恩准……” 同意了……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 弘治皇帝最难受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师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是王师傅致士又如何,致士了,他会认同朕吗? 王鳌的声誉卓著,隐隐是士林的领袖,无论他是在朝还是在野,以他的威望,都会有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定兴县的变法,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定兴县会变成什么样子,朕不知道,诸位卿家,可能也不知道。那么……朕和诸卿就拭目以待,且要看看,这定兴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王师傅……这些日子,朕要委屈你……” 说着,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也要仔细了。” 王鳌……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啊…… 自己一世清名,怎么可以和方继藩鬼混一起……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君命难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一下,算是彻底的凉凉了,以方继藩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个月,只怕……自己根本熬不过去吧。 许多人面如死灰,却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方继藩,却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却忙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会善待王公的!” …………………… 还有! 第九百一十章:大恩人 朱载墨背着,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善。 刘善上前道:“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让朱师弟和方师弟走失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冷着脸,还是一挥道:“去吧。” 刘善悻悻然,忙吩咐随行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不要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吓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吗?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老八十了。” “……” 王鳌只好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着道:“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 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道:“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用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的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说罢,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再次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 这使西山钱庄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默许的条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连忙道:“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请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第九百一十一章:方门之下无败类 张静满面红光,人嘛,难免要膨胀,此时少不得要说起自己当初亲自教育张森读书的事,自己为了张森读书好学,如何教育他做人,少不得还要提起张家的祖训。 “老夫很不客气的说,张森能有今日,皆赖祖宗之福,我张家先祖,乃唐时行书大家,号称吴四士之一的张公讳旭也,历来就传下来家训,子弟读书,先教以德,何为德也,德者,人之性也……” …… 方继藩在外头听着不耐烦,很想冲进去将他打出来,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吹牛逼,你吹牛逼不可恶,可恶的是让我方继藩听到。 好在方继藩已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性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倒没有真的冲动得跑进去。 做人嘛,总是要低调为好,我方继藩开国将军之后,历经数代,圣眷不衰,得了脑疾,却依旧是当下的名臣,父子武双全,我大父在土木堡之变,叱咤风云,救下无数勋臣,延续了我大明的勋臣命脉,我骄傲了吗?我没有,我方继藩懒得去吹牛逼,因为谦虚是美德,一个人的优秀,是来源于他洗尽铅华,耐得住寂寞的丰富内心。因而,有的灵魂,远远比美好的外表要重要的多,方继藩很幸运,既有有的灵魂,又有英俊的外表。 一通课下来。 孩子们激动的看着张静。 孩子就是如此,看到谁都觉得很厉害,尤其是张静吹嘘的震天响,于是一下课,许多孩子便都围拢上去,请张静签名。 他们拿出一个个小本子,乱哄哄的。 张静激动得满面红光,慈和地捋须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都是好孩子啊,孺子可教也,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不在张森那孩子之下,来来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正卿。”孩子大声道。 张静摸了摸方正卿的头,提在他的簿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方正卿激动的扬起的簿子道:“看,我签到了。”一转头,又拿出一本簿子:“能不能再签一本,这个是方正卿的,这个是师兄的。” 张静含笑,又签下一本。 孩子们崇拜的看着张静。 张静要走时,许多孩子都目送他,眼都是崇拜的星星光芒。 等张静刚刚走到门口,方继藩便阔步进来,他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敢问……”张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客气。 我张静也是名人了嘛,要懂得谦虚。 方继藩脸色不好看,没好气的道:“方继藩……” 一见恩师凶巴巴的对着自己的偶像怒吼。 孩子们都噤声了。 偶像很厉害的,他是吴名士之后,打小就学四书五经,六岁就能作诗,九岁就了童试,此后虽然没再考了,却培养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恩师这样对他说话,偶像一定很不高兴吧。 却见张静脸色先是一红,而后双目的瞳孔收缩。 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方继藩一眼。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静要发出怒吼,和恩师来一个大义凛然的咆哮之时。 啪嗒…… 张静直接跪下了。 跪的结结实实,堪称教科书式的跪姿,接着五体投地,身体匍匐,脑袋重重的磕下。 张静用他特有的浑厚嗓音,哽咽着道:“恩公……恩公……可见着您了……恩公,您好啊……” “……”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鳌更是一脸发懵,很是不解。 他对张静的印象很不错,听他说如何教子,颇有几分孟母迁的风采。 可现在…… 张静这时哽咽着哭泣道:“多谢恩公,吾子张森,历来不成器,幸蒙恩公不弃,收入门墙,悉心教导,而今……方才有所小成,大恩大德,张家祖宗十八代,亦难报万一,恩公……请受一拜,下辈子,做牛做马…” 所有人惊呆了。 方继藩却只淡淡的道:“噢,知道了,张森…这个家伙,还好,不错,你是他爹吧,不错,不错。” 张静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儿子不错,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激动的不得了,捂着自己心口,几乎要兴奋的死去。 “恩公……我……我……” 方继藩摇摇,神色淡然的道:“好啦,好啦,下次见,下次见。” 方继藩就是如此,自穿越过来,就养成了见谁都牛逼哄哄的性子,改不了了,只好让别人去适应自己。 张静忙道:“那就不打扰恩公了,不打扰,不打扰,恩公您忙您的,鄙人再拜一拜。”说着又磕了个头,觉得心满意足了,才开开心心的走了。 而方继藩走到了讲台前坐下,目光一扫,看着所有还处在震惊的孩子。 包括了方正卿,一脸骄傲和得意的模样。 自己的爹……那才叫厉害啊。 那王鳌……甚是无语,他心里还在震撼之,他无法理解,张静为何会如此的感恩戴德……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你们现在的学,上的如何了?四书五经,都会背了吗?”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道:“见过恩师。” 而后道:“会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错,不错……那其他的都学了?” 众人异口同声:“学了。” 这一群孩子,从入学到现在,明显长大了不少。 在这里,晨操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读书使他们渐渐开始明白事理,四处郊游,带他们见识了许多许多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编写的故事,通过这些,让他们明白,世界竟是如此的广大。 方继藩将希望都承载在这些孩子身上,他喜欢这些孩子,他希望这些孩子都如自己一般,成为一个道德高尚,脱离了低级味,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人。 方继藩含笑道:“好,那么谁来告诉我,何为仁政,为何要仁政。” 他这一问,许多孩子都安静下来。 王鳌倒是想不到方继藩居然会对孩子们,问出这个问题。 首先,方继藩是这样的人吗? 其次,孩子们懂个什么? 这时,有人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 说话的,不出意外,是朱载墨。 朱载墨背的,乃是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大抵意思是,所谓的仁政,其一,是要让百姓有固定的产业,只有百姓有了固定的产业,才可安居乐业。其二:则需百姓得以温饱,得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其:则需对百姓们进行教育,如此,方为王道。 王鳌听罢,吓住了…… 因为这条,是藏在《孟子》一书的,并没有总结归纳,而皇孙居然直接将其归纳了起来,这条……几乎解释了整个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 他错愕的看着朱载墨……面上全然是震惊。 随即,他眼眶竟有些红了。 皇孙……他……他…… 方继藩却是笑了:“放屁!“ 一声放屁,又让王鳌愕然了一下,随即就怒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教育皇孙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背诵出来,可以得到恩师的夸奖,谁晓得,居然直接被恩师指责,他小脸上,满是尴尬。 一旁的方正卿扯扯他的袖子,安慰他。 方继藩正色道:“这些漂亮话,谁不会说?要我说,何为仁政,我方继藩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所以知道这些,没有用,大明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可是十之八九,除了为师的徒子徒孙之外,我方继藩不是吹嘘,尽都是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若是有用,何至于天下这么多饿殍,又何至于这么多人饿死,若是有用,孔孟的仁政,何以这一千多年来,历经了这么多的朝代,却从未出现?” 前头的话,王鳌是很不服气的。 后头的话,令王鳌泄气了,因为…… 他没法子反驳,因为哪怕是圣君在朝,良臣辅佐,太平盛世,可又如何呢,不还是兴亡百姓皆苦吗? 方继藩一脸肃然道:“所以说,这才是你们王伯安大师兄的可贵之处,他所提出的,绝非是坐而论道,不是让你们学习说漂亮话,论起说漂亮话,为师也不是吹嘘,你们可以去跟当今皇上打听打听。而为师之所以是为师,在于不只是说话漂亮,而是为师真抓实干,因而……今日为师来,就是要传授你们王伯安大师兄之学的精髓所在……干!”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恩师,一个个不太理解。 方继藩笑吟吟的继续道:“为了让你们学,为师已经准备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将成为我大明的gou官………,不,不,是官员!” 王鳌:“……”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6又打赏十万起点币,祝新的一年,发大财,也祝所有喜欢明朝败家子的同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九百一十二章:没错,朕有说过 朝廷命官……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脸的懵逼。 王鳌更是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疯子,成日………不干正事啊。 可方继藩却显得极认真,沉声道:“从现在起,西山县在咱们西山……成立了。” 王鳌忍不住道:“方都尉……这坏了规矩。” 方继藩却没理他,径直道:“我有圣命在手……” 说着,方继藩就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啪嗒一声放在了讲台上。 “这圣旨,乃是太子殿下亲自弄来的,货真价实,王主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核验。” 王鳌的确不相信,他还当真上前打开了圣旨。 这圣旨的用料,与他平日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笔迹,字体端正,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显然是文皇帝在时,甚是喜爱,因而钦定的‘台阁体’行书,还有印玺,这印玺……也几乎完美无缺。 还真是陛下的圣旨? 陛下这是吃饱了撑着啊。 当然,这些话,王鳌可不敢说。 方继藩手持着这圣旨,接着道:“陛下有旨,镇国府下设西山县,所辖之地,乃西山。设县中诸官,俱由镇国府推举。” 方继藩底气十足。 反正这是朱厚照给自己的,他说这是圣旨,这就是圣旨了,倘若不是,那也和自己无关,请出门左转,找正主儿去。 孩子们都睁大着眼睛,兴冲冲的看着圣旨。 他们显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见方继藩道:“从现在起,我要颁发任命了,朱载墨……” “学生在。”朱载墨上前。 方继藩正色道:“现在,命你为西山代职县令。” 朱载墨有点懵,愣愣的道:“我是皇孙啊,将来要做皇太孙。”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闭嘴吧你,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带着自己老实巴交的孩子方正卿想要去坐飞球的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朱载墨只好道:“学生遵命。” 方继藩居然当真取出一枚小印:“领印。” 朱载墨上前,将印接了,低头一看,却见是西山县令之印的字样。 朱载墨眼睛一亮,惊喜的道:“这是我爹刻的,我认得出,他每一次都会故意在这印上……” 方继藩连忙板着脸道:“严肃!” 于是朱载墨忙将印收了。 方继藩又道:“方正卿。” 方正卿挨过了一次打之后,三日之内,都会老实一些的,此时,他忙道:“在。” 方继藩道:“现在任命你为西山县县丞,领印……” 接着,方继藩一个个的唱名。 二十三个孩子,有的是县令,有的是县丞,有的是主簿,有的是典吏,有的是司吏,有的是教谕…… 人人封官。 孩子们起初是不解,而后是疑惑,最后明白了,轰然的乐了起来。 许多人激动得不得了,哪怕只是弼马温的官,他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最后慎重的道:“从现在起,这西山县,就归你们管了。” 王鳌依旧在一旁发懵。 啥……啥意思? 小孩子玩闹,玩这个? 王鳌最后做了判断,方继藩真疯了。 此时,朱载墨忍不住道:“恩师,归我们管?这……这是何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西山县的父母官,所有的政令、刑罚、文教,俱都让你们负责,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西山县有七千六百五十三户,三百七千余人,这些人,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其他的人,一概都不能过问,自然,为师可以做你们的师爷,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但是……做决定的,却是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孩子们顿时哗然。 方正卿一脸懊恼的道:“若是做错了,你会不会打我?”他的口气,带着苦大仇深,是质问的口气。 方继藩摇头道:“不打,做对也好,做错也好,都是你们的事,反正这些百姓,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现在抓几个人来杀头,也绝对无人干涉。”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朱载墨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自己是县令,最大的那个。 他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住口。” ‘县丞’、‘主簿’、‘典吏’、‘都头’、‘司吏’、‘巡检’、‘教谕’们纷纷住口,个个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大叫道:“现在,本官要去升堂。” 众人轰然而应,一个个犹如要翻江倒海的大魔头。 方继藩面带微笑,吩咐这里伺候着的宦官道:“你们去准备好西山县的黄册,还有在册的钱粮,以及近来所有的诉讼,还有在册有学籍的读书人,统统送来给他们看。” 说着,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事情办完了…… 于是他背着手,愉快的哼着调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事,方继藩已经懒得干涉。 王鳌则是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大叫道:“方继藩!” 这一次,他很不客气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么多的百姓,你任几个孩子去胡闹?出了错,你负担得起?” 方继藩撇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错就出了错。”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鳌火冒三丈,今日其他的事,他都能忍,唯独这个事,他忍不下去啊。 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有没有想过,任一群孩子胡来,会有什么后果?” “我想想……”方继藩皱眉,接着好整以暇的道:“无非就是,百姓们日子难过一些……这一点不打紧,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会终止孩子们的任命,所有遭受损失的百姓,我都会予以赔偿。” “可若是他们草芥人命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只要人不死就成,反正就算是要杀头,那也是秋后问斩,到了那时候,可以刀下留人,人不死,到时,我可以平反冤狱,受害的人,我也可以赔偿。”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方继藩回头,郑重的看着王鳌道:“你记住一点,我有钱。我有钱,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孩子们再如何闹腾,我负担得起,他们哪怕是将西山县拆了,我也可以平地起一座新城,任何人都不会受损失,一个都不会有。我花这些钱,自有我的用意,好了,王主簿,我是他们的顾问,你是我的顾问,现在……我让你闭嘴。” 方继藩对谁都不会客气。 除了仁慈圣明的皇上! 这是他的性格,改不了了,哪怕是王鳌,也得乖乖适应。 王鳌瞪大着眼睛,嘴唇嚅嗫了一下,最后……无言了。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到了奉天殿,趁着陛下批阅完了奏疏的空当,忙是俯身道:“陛下……奴婢敢问陛下……” “到底什么事。”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陛下……那个……那个……不知陛下是否下过一道旨意,这旨意没有经过司礼监,也非待诏房草的诏,宫中……也没有存档……是一道中旨……这中旨之中,说的是……要在西山设西山县,归镇国府辖下,一切官吏,由镇国府推举。” 弘治皇帝顿时感觉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朱厚照和方继藩那两个东西,他们还是人吗?背着朕到底瞎编了多少的圣旨啊。 朕但凡有一丁点的脾气,朕绝对将这两个孽畜剐了。 朕没有这种儿子和女婿啊。 萧敬仰着脸,很认真、很委屈的看着弘治皇帝……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萧敬觉得自己挺傻得,这种事儿……还需要问吗? 弘治皇帝则是板着脸,淡淡的道:“对,有这么一份旨意……” 萧敬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却是精彩起来。 还真有? 他不敢对陛下露出任何狐疑之色,只是心里,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亲自草的诏书,自己加的印,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萧敬哪里敢说有什么问题,连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嘻嘻的道:“陛下圣明哪,这…这……”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的说,在此支支吾吾的,这是要做什么?” 萧敬忙是趴下道:“奴婢还想说,还想说……陛下的意思是否是……让皇孙来做西山县的县令,让方正卿来做县丞,还有其他的孩子,则为主簿、典吏……教谕……” 弘治皇帝的脸很机械的抽了抽…… 他沉默了。 依旧,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孽畜啊! 就只有拿孩子来玩耍的本事,一群孩子,能治理西山县?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闹出天大的笑话? 用脚趾去想都知道,这主意,肯定是方继藩臣出的,伪诏的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愠怒,他扑哧扑哧喘气,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才声音平和的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意思,有什么问题?” ………… 各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新的一年,又到了。 老虎在此,祝大家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回首2018年,这本书,七月上架至今,陪伴大家,已有六个月的美好时光。 在这六个月里,老虎写下了两百七十万字。 哈哈……这个字数,几乎超过了绝大多数作者,一年的更新量。 能坚持下来,都是拜各位可爱的读者们的支持。 所以老虎咬着牙,闭门写书,写啊写,写啊写,越写越开心,因为……老虎有许许多多,给老虎推荐票、月票,给老虎订阅和打赏的可爱读者,他们在祖国的每一处角落,他们在天南海北,他们与老虎一起,从2018年,跨入了2019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到每一年,便过去了至少百分之一,在这百分之一的时光里,写书,是老虎这一截生命的全部,同时,也希望,老虎这一年所有的努力,能够给予读者们,哪怕是一秒钟的欢乐。 因为……我们因老虎的梦想和你们的厚爱走在了一起。 并且……在未来,依旧携手,祝福你们,愿你们永远快乐,永远青春。 而老虎,再创佳绩。 在这一年里,明朝败家子均订接近三万。 在这一年里,老虎在月票榜,一直维持在总榜前十。 在这一年来,老虎是快乐的。 哪怕,很多时候,总会又俗事缠身,会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烦恼,可只要老虎发出章节,看到可爱的读者们评论、推荐、月月票,打赏,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 2019,老虎依然还在,在此相伴。 最后,求新年保底月票,请允许老虎,为了月票,给大家唱一首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第九百一十三章:陛下一力承当 萧敬:“……” 萧敬脑子有点懵。 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可……不像啊,自己一直侍驾左右,哪怕是自己没在的时候,也是其他宦官伺候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自己说是了若指掌也不为过。 没发现有发过这样的旨意啊。 可弘治皇帝此时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的在萧敬的面上扫过,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朕什么事都需向你奏报?” “没……”萧敬吓了一跳,连忙皇城惶恐的道:“没有,奴婢哪里敢,奴婢万死啊,陛下……” “这就对了。”弘治皇帝沉着脸,冷冷道:“朕发的旨意,还无需你在此啰嗦,一边去。” “是,是,是。”萧敬再不敢过问了。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为何说起此事?”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低眉顺眼的道:“这是……这是因为……陛下,这是因为……外头有了传言,京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弘治皇帝皱起眉,盯着萧敬道:“他们怎么说的?” “这……”萧敬没有说下去。 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见他如此,便晓得外头是怎么说的了。 还能说什么,胡搞瞎搞嘛,这……其实可以理解。 弘治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他倒是认可自己的皇孙,每一个做大父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是与众不同的。可是…… 皇孙毕竟年纪还小,拿着这么多百姓跑去让皇孙亲自去治理……这……就太过头了,方继藩这个小子,他是不闹出一点事来,不罢休啊。最可恶的…… 还是朱厚照,他皮又痒了…… 弘治皇帝心里有气,却也有些忧心起来。 皇孙这么早就成为天下人瞩目的中心,若是闹出点什么笑话出来,可就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声道:“噢,朕已知道了,朕这么做,自然有朕的用意!” 这么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他是很想将朱厚照那小子抓来奉天殿里,细细一想,天知道方继藩和朱厚照又在鼓捣什么呢? 他们毕竟……是有怪才的,也罢……这口锅,朕背了吧。 萧敬内心复杂,其实现在他已猜测到了陛下的心思了,因而……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心里则在嘀咕……近来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别到时候,所有的气都撒在他的头上。 ……………… 西山县挂牌成立。 三班的差役,都已齐备。 一切都有模有样,吏房、户房、刑房……五脏俱全。 那县衙的大堂,悬着明镜高悬四字,端庄大气。 所有的桌椅,也都是订制的,得让县令、县丞等人有威仪。 方继藩作为狗头师爷,手里打着蒲扇,他最缺的是两撇八字胡,不过这不打紧,人重要的是气质嘛。 朱载墨等人,则是显得很紧张。 哪怕是他们再幼稚,却也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开始治理地方,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要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了。 一群孩子围着黄册,开始计算着他们治下的百姓。 紧接着,朱载墨让刑房司吏徐鹏举取最近的诉讼来,低着头,有模有样的翻看着所有的案卷。 张家丢了一条牛,西家打起来了…… 朱载墨皱着小剑眉,看得头大。 徐鹏举撑着小脑袋在一旁,突的,脑袋嘭的一下摔在了桌上。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吸了吸鼻涕,撑起脑袋来,一脸迷茫的看着左右,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载墨顿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道:“你在做什么?” 徐鹏举立马怯了,嚅嗫着嘴,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我饿了。” 像是饥饿会传染的似的,孩子们顿时轰然叫起来:“饿了,饿了……” 啪…… 朱载墨一拍惊堂木,冷喝一声:“肃静!”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朱载墨瞪了徐鹏举一眼,徐鹏举打了个寒颤。 “你……”朱载墨正色道:“去寻张家的牛。” “啊……”徐鹏举嘴巴张得很大。 “还有……”朱载墨继续低头看,边道:“近来学堂人满为患,教谕朱迁,你去招募人手,从县里调拨钱粮,扩建学堂……” 其他的孩子,都当真起来。 其实孩子反而是最有初心的,一旦他们开始扮演一个角色,虽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可很快,他们就会认真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道:“这里有一桩案子,要不要审……” “户房的钱粮不够了啊,哪里有这么多钱粮去修学堂……” 朱载墨觉得头越发的大。 他觉得这和书里所学的,完全不一样啊。 什么教化天下,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到教化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怎么教化,让人学什么,请什么样的人……学堂不够了怎么解决,钱粮不够了又怎么解决。 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可偏偏,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引发连锁的反应,等到最后,转回来发现,噢,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衍生另一个问题。 方继藩只在旁含笑看着,哪怕知道这群小逗比,明明是在坑人。让他们这般折腾,方继藩敢保证,不出一年,西山县的百姓不敢说死绝,但是至少得死一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有钱……他撑得起,也让那些人死不了。 随你们折腾吧……到时候再擦屁股。 方继藩悠悠然的摇着蒲扇,伫立一旁,犹如运筹帷幄的军师,只是含笑。 “恩师,你看……劝农,让百姓们尽力去种植土豆可以吗,土豆的产量高。” 方继藩颔首道:“这是县尊拿主意,本师爷不敢做主。” “好,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正好到了春耕时节,要赶紧张榜出去。” “还有抓偷牛贼的事,要抓紧,徐鹏举,限你半月之内,将人抓来,否则打你屁股。” 方正卿在一旁边拨打着算盘边道:“师兄……我们的钱粮不够了啊……” “知道,知道,等土豆都种出来了,就好办了。” 孩子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个个鸡飞狗跳。 他们居然开始乐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开始牢记住了自己的职责。 第一日,是在杂乱无章中度过。 不过到了此后,开始有了章法起来。 每个孩子身边都会安排两个文吏和差役,这些人只负责执行,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渐渐的,大家开始带入自己的角色。 哪怕他们再幼稚,也开始在身边文吏的建议之下,慢慢的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嗯……坑我吧,我有银子。 ………… 再过几日,方继藩便觉得在此做师爷没有任何意思了,人又懒惰起来。 随这些孩子们胡闹去吧。 总不能捅破天来。 朱载墨顿时觉得得心应手起来,他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感觉了。 上万人的荣辱,具都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起初,很稚嫩,慢慢的,开始得心应手。 ………… 而过了半个月,方正卿开始得意起来,就如锦衣还乡一般,请方继藩到县衙里去看。 方继藩这一次不只是一个人去,而是带上了王守仁、唐寅、刘文善人等一起。 到了县衙,众人落座。 一群孩子便纷纷涌上来,恭敬的道:“见过恩师。” 方继藩朝他们颔首,微笑道:“殿下,觉得如何?” 朱载墨满面红光,作揖,随即挺着胸脯对身边的人道:“正卿你来说。” 每一次,看到方正卿一副狗腿子的模样,方继藩便恨得牙痒痒。 不过他要保持微笑,微笑使人长寿。 不然迟早被这兔崽子气死。 方正卿得意洋洋的道:“爹,我们这些日子判了十几个案子,还鼓励了庄户们开垦,不只如此,我们还扩建了学堂,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般,将他们所办的事统统说出来。 方继藩便感慨起来:“不错,不错,很好,很有几分样子,真是不容易啊,你们的欧阳大师兄也在做县令,他掌管着一个县,有声有色,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要比他厉害了。” 孩子们纷纷哄笑起来。 方继藩翘着脚,道:“伯安,你来说吧。” 王守仁颔首点头:“师弟们可知道为何恩师要让你们来此,掌这西山县?” 他问过之后,不等众师弟回答,接着便道:“恩师的本意,是让你们知道,你们手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让你们尝一尝这手握大权的滋味,也让你们知道,这万千百姓,与你们生死攸关。你们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恩师都看在眼里,你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很是难得,师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呢。” 孩子们更加激动起来。 “可是……”王守仁话锋一转,目光幽幽道:“我们先从判的案子先说起吧……” ……………… 哭了,月票被爆了,大新年被爆,老虎含泪求月票呀。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百一十四章:致良知 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含泪求月票! .。手机版阅址:m. 第九百一十六章:恩师至高 弘治皇帝眼里透着担忧 他早料到了皇孙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执掌一县呢 这就是一群孩子简直就是在胡闹 结果几乎任何人都可以预料 若是这些孩子不折腾个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为这个游戏却导致了满天下人对皇孙的笑话这 哎 弘治皇帝觉得手痒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发现他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弘治皇帝记忆力不错圣旨是弘治皇帝发的弘治皇帝还亲口承认你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将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小子抓来打一顿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个其他的理由比如谁让你今日系着藏红色上头还刻着云纹的腰带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皇孙和孩子们下了命令让西山县的人统统都种植土豆可结果却发现西山县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地窖对土豆进行妥善的保存萧敬哭瞎不得可是这些土豆都种下去了啊几十万亩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现在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这意味着无数的土地荒废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浪费哪怕是盘中的一粒米自认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会舔舐干净可是他们他们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气的要原地爆炸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厉声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着头是一份告家长书 取来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里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过了告家长书里头是一个呼吁呼吁大家给钱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眼神看着萧敬方继藩这是脑疾发作了吧 不像萧敬斩钉截铁陛下奴婢始终觉得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摇摇头告诉他没钱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制度 毕竟期刊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积分而积分又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学职这学职现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养而且靠着稿费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论之上还出现了什么研究这积分和稿费还可累加 几乎可以说这学职成了名利双收之物虽不及进士可在西山书院或者放眼整个新城这都已成了许多人在另一条道路上鲤鱼跃龙门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如科举一般若是没有足够的公平是绝对无法使人信服的为此专设的评议审查会几乎成了检验每一篇刊载的论文的最重要机构 这些评议审查会的成员无一不是西山如雷贯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质疑便会立即驱赶出去 每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评议员 不只如此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论文落选还可以向上申诉质疑评议审查会的公正性一旦申诉那么更上一层由方继藩和欧阳志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将会进行审查 哪怕是欧阳志人在定兴县也不妨碍他通过快马传送的书信进行审议 因而每一个审议员都极认真 第九百一十七章:亲亲相隐 朱载墨清早起来。 带着其他孩子们晨练,晨练之后,浑身都冒着热气。 此后,西山医学院便有专门的人来,开始对每一个孩子,进行粗略的检查。 看看有没有头昏脑热,此后,孩子们开始出发了。 朱载墨领着孩子们到了县衙,此时,唐寅或刘文善又或者江臣,一般都会在此。 王守仁来的少,他是刑部右侍郎,公务繁忙,可但凡有一点时间,都会出现。 便在此时,朱载墨要开始办公了。 差役们会将县里发生的事,整理成册,送到朱载墨的案头。 朱载墨开始低头读着案头上的奏报,几乎,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作为县丞的方正卿,也会将大致的文牍清理一遍。 西山最大的问题在于,偷牛的事屡禁不绝,可偏偏,一直查不到任何的头绪。 还有一些可疑的户籍,也需要清理,对于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访,实际看看,该户的情况。 再加上西山的成年男子,有不少务工,因而,附近的工坊,也需去走访一二。 总而言之,这些琐事,就是朱载墨的日常。 孩子们,则开始各司其职。 有任何疑问,都乖乖去问唐寅、刘文善等人。 刘文善是理论大师,唐寅有实际在地方上的经验,还带过兵,赈济过灾情,江臣在河西开过矿。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更厉害,他在交趾不但教授过许多人读书,还亲自砍过人。 有了从前的经验,朱载墨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他阅览过县里发生的事之后,不会急于做决策,而是亲自带着人,开始走出县衙,走访各地。 偷牛贼光顾的,主要是哪些地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判断出,偷牛者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哪里。 他一户户的走访,虽然效率很低,可至少要做到,对于每一户人家,心里有数。 到了傍晚时分,朱载墨有些疲倦了。 随来的差役和文吏,还有数十个护卫耐心的等候着皇孙。 皇孙是个性情极好的人,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他冷静,待人谦和,却又不似寻常孩子那般的好糊弄。 皇孙从一个庄户家里出来,这庄户男人不在家,妇人将他送出,文吏便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是否坐车,时候不早了……” “不必坐了,我再走走,这里……距离蒸汽研究所不远吧。” “是的。” “我要去那里看看,见一见我的父亲。” ………… 蒸汽研究所里。 一台试制的蒸汽机在工棚里,匠人们开始烧煤,随即,蒸汽机便哐当哐当的颤抖,烟囱上,冒着浓烟,噗嗤噗嗤的,仿佛大地都在震撼…… 朱厚照眯着眼,检视着每一个环节,他脑子里飞速的运转,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 朱厚照已经连续发了十几篇论文了,通过蒸汽机车的制造,每一个难关的攻克,对于朱厚照而言,都是一篇论文的诞生。 朱厚照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看到这蒸汽机轰隆隆的启动时,他便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停下来,停下来,去检视一下阀门。” 他刚开了口,有人匆匆而来:“殿下,皇孙来探望殿下了。” 朱厚照一听,眉飞色舞,随手拿抹布擦拭了手,一面道:“这孩子,有良心啊。” 说着,走出了工棚,果然看到,朱载墨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安静的在等候。 朱厚照上前,先摸摸朱载墨的头,随即大笑:“哈哈,又长高了,想爹了吗?爹过几日,等你沐休了,带你看烟花。” “父亲。”朱载墨不喜欢别人摸他头。 他是县令,是西山县的父母官,必须要有威仪,否则,会被人轻视。 他后退一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 朱厚照见他如此,乐了:“不错,果然像本宫,为父也是这般的,你没有回去看你们的姐姐和妹子?” 一想到满屋子的姐妹,都住在叽叽喳喳,且喜欢给弟弟头上绑红绳的年龄,小的妹子们,则还是扯着兄长的衣襟怪叫的年龄,朱载墨便觉得头痛:“没有,儿子近来,比较繁忙。” “啊,这样也好,少和女孩儿们在一起。”朱厚照颔首点头,表示理解,他觉得他人生中坑他最大的不是方继藩,而是自己的妹子朱秀荣。 朱厚照道:“进里头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我来此,是有一事相告,父亲……不要再偷牛了。” 朱厚照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朱载墨盯着朱厚照,一字一句道:“牛被偷的范围,大多都在蒸汽研究所附近三里之内,这是惯犯,经验丰富,可是任何人要去‘偷’,不,要去牵牛,往往都会选择自己熟悉区域,根据数十家牛被牵走的情况,其主要分布,就在这一区域。可是衙门里,至今没有找到真凶,其实要找真凶并不难,这一带人烟密集,牵牛的人,如此招摇,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儿子断定,一定是有人目击,只是可惜,他们看到了牵牛人的身份,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张扬,说明牵牛之人,身份一定很不一般。第三,事实上,儿子还发现,除了报案的数十户人家之外,还有很多户人家,明明牛被牵走了,却选择隐匿不报,父亲,牛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很是贵重,没有人,不希望官府将牛找回来,哪怕是这个希望,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知道是被谁牵走的,他们因而不愿意报官。” “儿子还走访过,所有屠宰的市集,都没有发现,大规模屠牛的记录,可是市面上,牛肉却是不少……这就说明,牵牛的人,有私人的屠宰场地,这个地方,就在研究所里吧。要不,儿子去后院看看?”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忍不住道:“不许去……我……我……” 朱载墨道:“父亲,亲亲相隐,你是我的父亲,我怎敢将你的罪行公诸天下呢,只是……一头牛,对于寻常百姓人家而言,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许多人将父亲视作是他们的大恩人,可是父亲,为何要夺走他们的贵重财物?” 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你懂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说这些,不太合适。 朱载墨道:“儿子来此,是希望父亲不要继续下去,对于失牛的农户,我可以从大父给我的体己银里,取出一些,去补偿他们。这个案子,也到此为止,儿子不该揭发父亲的过失,这是大不孝的行为……儿子给父亲认个错,请父亲责罚。” 说着,他拜倒下去,给朱厚照磕了个头。 朱厚照:“……” 朱载墨站了起来:“父亲在我的眼里,何等的伟岸,实在不该,和这些事牵连在一起。父亲曾横扫大漠,诛杀无数胡人,保我大明边镇平安,父亲的医术,曾救活了许多人。大父一直说,父亲聪明伶俐,才智远胜其他人。最重要的是,儿子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身体发肤,俱受父亲之恩……” “好了。”朱载墨站起来:“儿子要回县衙,而后,还要回保育院去,父亲……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且慢。”朱厚照恼羞成怒:“这是方继藩教唆的,你怎么不说他。” 朱载墨沉默了一下,回头,微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将无辜的人,来为自己分担罪责,这么做,不是君子所为。恩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他教授儿子学问,传授儿子做人的道理,他……” “……” 朱厚照已经想找刀了,小兔崽子,白养活你了啊。 朱载墨,却已远去。 ………… “老方,老方……” 次日正午,朱厚照前来兴师问罪。 方继藩凛然坐着,见了朱厚照来,忍不住道:“殿下,你这是……” 朱厚照本是怒气冲冲而来,可随即,表面上,却是脸色怪异起来,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我告诉你,我们东窗事发了。偷牛的事,被发现了。” 方继藩一副很欠揍的样子:“偷牛,和我有关系吗?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爱牛,牛也爱我……” “住口!”朱厚照火冒三丈:“是朱载墨那个小子发现的,说来真奇怪啊,我现在细细琢磨,发现……这个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城府,来来来,我来和你说,他先是摆出了证据,使我无可辩驳,借着,作势要进蒸汽研究所里寻找屠宰场地,那时,我竟有些慌了。再此后,就更可怕了……他接着,便和我说大道理,说百姓的艰辛。转过头,他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说本宫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他眼里,是很了不起的父亲……我当时听了,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而后,他又说什么亲亲相隐,会对农户进行补偿。这小子,除了中了你的邪之外,竟是……竟是……说不清……诶……” ………… 哭着求月票。 第九百一十八章:当浮一大白 朱厚照一脸夸张的道你说这个孩子他可怕不可怕今天就这样明日岂不是要翻天啦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显得很惆怅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别人的智商可能未必在朱厚照在下 可哪怕是他们看出了朱厚照是个人渣却也不敢当面戳破皇帝的新衣 因为啥因为朱厚照是太子 可现在好了一个同样聪明的家伙出现在朱厚照面前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真敢直接揭朱厚照的伤疤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偏偏 这个小子他同样是龙子龙孙 更可怕的是哪怕他无论说了啥都属于童言无忌的范畴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齐唏嘘起来不得不说他们二人俱都开始怀念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好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总会有人为自己寻找做坏事的借口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喔对了殿下没有将我招供出来吧 朱厚照顿时支支吾吾 朱厚照不擅长骗人至少方继藩一眼就看得出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我以兄弟待殿下殿下负我啊 心里发出感慨忍不住更加唏嘘起来 朱厚照红着脸这你胡说我我没有朱载墨这个小畜生他还离间我们兄弟 方继藩怒气冲冲果然被我猜中了一诈就将你诈出来了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教你偷牛我掐死你 朱厚照一脸郁闷红着脸别闹你边上有人呢 边上确实有个人 王鳌站在一边 这两个家伙一个压根没将自己当做太子另一个毫无礼数呸这也算是臣子吗 他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起目光看过来 眼睛便开始往上飘看着房梁 木然的脸上大抵是一副你们互掐吧掐死一个算一个老夫当做没看见来啊你们两个动手都甭客气老夫多半心里还乐呢回家当浮一大白 过了春分便是清明时节天气有些暖和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场细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最新一期的富国论却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书细细的看着他沉眉这一期的求索期刊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没有刊载任何的文章却只刊载了这本富国论 在这上头还有评议组的建言显然评议组的建言各不相同有的推崇有的认为其言过其实 在这巨大的争议之下还是有人力排众议选择了将此书刊出 事实上评议组的争议同样在坊间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甚至有官员认为此书是想要颠覆孔孟治国的理念 虽说孔孟的理念并不具体无非是四书五经中的仁政篇以及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类的字句可显然富国论过于锱铢必较这恰恰与孔孟之学背道而行 弘治皇帝看着此书其中对于市场对于君主如何治理天下财货以及税制如何对国家进行改造甚至是对外战争如何权衡其利弊如此种种许多的观念甚是新奇可与此同时连弘治皇帝都觉得这有些过于了 当然有不少观点他是认同的治理天下就是理财保持国库的丰盈才是长久之道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竟与弘治皇帝生出了功名 在此书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其归纳为财富百 第九百一十九章:御笔朱批 李东阳取过了诉状,低头一看。 “你是西山县人?” “是,是西山县人。”此人道。 李东阳皱眉:“西山县?为何拦车状告?” “我……我……”此人不敢说。 李东阳心里却是了然了。 如此重大的冤屈,涉及到了一家六口,且……那西山县……也罢,为皇孙讳,还是不多想这些为好。 诉状看下来,令李东阳愤怒。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此事,来……” “在。” “下条子顺天府,让顺天府尹立即收监被告叶言,过堂,审问,若果有冤屈,为状告之人,昭雪!” 他顿了顿,脸色铁青,而后又道:“状告之人,身负奇冤,其情可悯,拦车状告之罪,暂不追究,就不必打板子了,不过……下不为例。” 他将状纸递交给随行的护卫,命其送去顺天府,而后,上了车,将车门合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似乎不断的在磕头,至于他千恩万谢的声音,却已被车厢所隔绝。 李东阳板着脸,心里叹息,这方继藩,真不是东西啊,他若不是瞎折腾,让皇孙来做什么县令,何至于百姓们有了冤屈,却跑来此。 自然……这和自己无关,小方人还是不错的,他的车挺好…… ………… 数日之后,一封旨意,送至了西山。 陛下请方继藩觐见。 不只如此,同去的还有朱厚照。 方继藩看着旨意,惊疑不定,最近,有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吗? 没有吧。 可这圣旨…… 方继藩没法子,忙是和朱厚照二人,匆匆动身。 进了奉天殿,却发现在此,竟是乌压压的,统统都是……翰林。 方继藩汗颜,今日……是筳讲的日子啊。 陛下该召翰林在此筳讲,讲授治国之道,以及孔孟之理。 可是……让自己来……似乎很不妥吧。 自己又不需听这个。 他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从小到大,他陪着父皇听这个……耳朵都出茧子了。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颔首,微笑。 “陛下真是……”方继藩欢欣鼓舞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坐下。” 方继藩再不多言,和朱厚照跪坐。 弘治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中的内阁大学士,以及诸翰林。 今日他气色不错:“朕想听听刘卿家的国富论,此文,朕通读了,可是却有许多……不解其意之处,刘卿家……” 许多翰林,脸色都变了。 这……真是坑啊…… 什么国富论,国富论是有违孔孟之道的,里头的东西,说是坏人心术,都不为过。 本来上了期刊,就已是天下哗然,现在……陛下居然让刘文善在筳讲时讲这个。 翰林大学士沈文汗颜,心里说,也亏得刘文善是方继藩的弟子,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了。 刘文善板着脸,出班,他不理会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事实上,他在翰林院,历来独来独往,反而下了值,去了西山,顿时和无数的师兄弟打成一片。 至于翰林之中,也有一些如刘杰之类,这些刘文善的师侄们,却是对师叔即将要开始的阐述,满怀期待。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笑了:“此学,朕也不知好坏,可听听,总是无碍的,所以,召内阁诸卿,还有太子和继藩来,大家都听听,或许……能有所领悟,刘卿家,你不必害怕,来人,给他斟茶来,慢慢的讲。” 弘治皇帝,确实是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非要请刘文善来说一说不可。 其他方面,他未必认同刘文善,可刘文善在国富论之中,将税制的改革,认为这是国家富强的根本之道,却正好契合了当下弘治皇帝力推的变法,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召集重臣,连带着太子和方继藩一道来旁听的原因。 这是一个信号。 至于别人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 趁着宦官去给刘文善取茶的功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李东阳:“李卿家。” “臣在。”李东阳道。 弘治皇帝淡淡道:“据说……李卿家遭遇人拦车状告?” 李东阳颔首点头:“是的,这是三日之前的事,西山县,有一人,叫贾青,家中六口人,被恶邻叶言尽杀,含着天大的冤屈,拦住了老臣的车马……” 李东阳显得很冷静,顿了顿,继续娓娓动听道:“老臣看过诉状之后,有些失态,本来,随意拦车状告,需先打板子,再问案由,只是这贾青,遭遇灭门,实是惨不忍睹,是以,老臣免了他的拦车之罪,将其诉状,发顺天府审断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心里想,若换做是朕,遇到这样的事,终究,也无法漠视吧。 他心里吁了口气。 随即道:“此案,如何了?” “顺天府府尹收到了诉状,不敢怠慢,连夜收押了叶言,次日过审,一审之下,果然查获了不少人证物证,此案实是丧心病狂,受害者之中,竟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叶言已是天理不容,因而,迅速的结案,判了一个斩立决,已上报了刑部和大理寺,就等刑部和大理寺圈决。以老臣之见,这刑部和大理寺……今日就会有结果,到时,要报到陛下的御案前,就等陛下圈决!” 弘治皇帝面带怒容,一般情况,除非是十恶不赦,极少有斩立决的罪犯的。大多都选择秋后问斩…… 除非似犯下十恶不赦的罪状。 弘治皇帝是宽厚的人,每年圈决秋后问斩的人并不多,一旦皇帝不圈决,该犯就可以在牢狱里多活一年,等待下一次,继续圈决。 当然……运气好,若是遇到了大赦天下,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 可现在,弘治皇帝也愤慨起来,铁青着脸:“如此大恶,若是大理寺报上来,朕自有决断。” 自有决断的意思……自然是…… 李东阳抱拳:“陛下圣明。” 却在此时…… 说时迟那时快。 外头竟有宦官,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道:“何事。” “陛下,大理寺送来急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匆匆将急奏送进来。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不正是大理寺核实了案情,请自己定夺吗? 最下方,是斩立决三字。 顺天府和大理寺的效率极快,毕竟这是内阁大学士亲口要求审讯的案子,而且,这起案子,可谓是触目惊心。 弘治皇帝心里想,真是罄竹难书,连个四岁的孩子竟都不放过,心里……顿时大怒,提起朱笔,直接画了个圈:“送顺天府。” “遵旨!” 弘治皇帝,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忍不住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西山县,出了如此大案,你该管管。” 方继藩心里说,我不管这个的呀,我冤枉啊,我只知道埋头带领百姓们勤劳致富啊。 当然,方继藩不敢说……泱泱的点点头。 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好了,刘卿家……可以讲了吗?” 气氛……又平静了下来。 奉天殿里,刘文善起身,行礼,跪坐下,行礼如仪之后,又呷了口茶,奉天殿里,开始响起了他的详细阐述…… ………… 顺天府…… 快马至顺天府,宫人下马。 闻讯而来的顺天府府尹张来,会同知、通判人等,俱都来迎。 张来一接到了宫中送来的朱批,长长松了口气。 那大奸大恶之徒,终于要伏法了。 前几日过审,张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如此恶徒,何况,这还是内阁大学士李公交代下来的案子,他怎么敢不从重从快处置。 现在……终于可以彻底的结案,大理寺那边,没有打回重审,陛下对此恶徒,也是深恶痛疾。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带犯人叶言!” 一声令下。 顺天府数年都不曾有过斩立决的重犯,便带了来,张来升座,诸官纷纷肃穆伫立,差役如狼似虎…… 张来不解恨的看着这该死的死囚,眼中凛然,有杀机掠过,惊叹木一拍…… 还未开口。 却在此时……就在这衙外,却传出了一阵喧哗! 喧哗声一起,张来不禁皱眉。 随后,便见有一群人,大喇喇的跨过了门槛。 “滚开!”一个稚嫩却又严厉的声音,朝向想要阻拦的衙役,这声音之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来人竟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钦赐蟒袍,虽是小小年纪,却头戴小梁冠,稚嫩的面庞上,神色俊冷,他行着步子,昂首阔步,如入无人。 一声滚开…… 让那要阻拦的差役,不禁后退一步,竟是被这孩子的威势,吓住了。 来人……是朱载墨。 朱载墨顾盼自雄,左右一看,随即道:“哪个是顺天府府尹张来……” 张来嘴唇嚅嗫了一下,有点呆了…… …………………… 感谢残恋恋恋同学成为本书新的盟主,在此拜谢,多谢支持,老虎会倍加努力。 还有一章,老虎正在拼命写。 天太冷了,南方的冷,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哎……没法说,手是僵的,敲着键盘……想哭。 来点月票吧。 第九百二十章:奉天承运 这什么情况。 这人是谁? 还有……怎么来了一群孩子。 外头的差役,都疯了吗?为何不拦住。 可是……再端详朱载墨,张来突然觉得此人非凡。 再看他的装束,顿时,张来脑海里,想起了一个人。 顺天府府尹如走马灯似得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子脚下嘛,随时可能被大人物看重,平步青云。也有可能,不小心就得罪了某路神仙,最后,一招被贬,永不翻身。 所以…… 朱载墨背着手,凝视着张来。 身边的孩子们,个个很凶,一看都不好招惹。 被一群孩子,凶巴巴的看着,张来觉得压力很大,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案牍之后,忍不住道:“你是……” “下去!” 朱载墨敛衽,面带厉色。 “这……这……” 一看这威严的气度,还有这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声音。 张来心里一松,他觉得,自己可以确认对方身份来了,没毛病,皇孙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嘛? 他二话不说,下了案牍,拜下:“臣顺天府尹张来,见过殿下!” 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拜倒。 朱载墨不以为意,阔步至案牍之后,随即,他坐在了张来的位置上。 这明镜高悬,签筒上满是令牌的案牍之后,朱载墨朗声道:“西山县灭门一案,实在蹊跷,现在……发还重审!” “什么……” 张来还跪在世上,皇孙没叫他起来,让他心里有点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尊重自己啊。 当然,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案,已成钦案,现已结案,重审?这是什么意思? 张来忙道:“殿下,臣乃是顺天府尹,此案,臣已过审,大理寺也已核验……” 朱载墨厉声道:“牵涉人命相关,现有疑点,自当重新发落,这与顺天府是否审过,与大理寺核验过,有何干系?” “这……”张来汗流浃背。 胡闹,这是胡闹…… 堂堂皇孙……居然直接不走程序,这是胡搅蛮缠,你们一群孩子,来顺天府闹什么? 张来却不得不小心应对,不过,虽然皇孙乃千金之躯,贵不可言,张来不敢得罪,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兹事体大,今日若是在这顺天府,被孩子们拿捏,以后,难免被人所笑,他肃容道:“殿下可以不理会顺天府和大理寺,可是此案,已由陛下朱批圈定,人犯罪无可赦,当斩立决,此案已告破,殿下……臣期期不敢奉诏!” 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 皇孙怎么样。 我是朝廷命官,公堂之上,岂容孩子胡闹,这是陛下御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身负皇命,何惧之有。 朱载墨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默。 张来打起精神:“殿下,顺天府非同小可,此案又关系重大,不可轻忽……” 大明的臣子,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终究还是要注重气节的,历史上,正德皇帝想跑去大同带兵作战,结果到了关隘,照样被守将拦住,得知对方乃是天子,一样打死不肯开门让你出关,你们这些姓朱的,咋玩是你们的事,大爷我不能奉陪,毕竟,我也是要脸的。 朱载墨平静的道:“可是……我的恩师,乃方继藩……” “……” 张来沉默了。 他身躯微微一颤。 竟发现,自己的后襟,飕飕的冒出了寒意。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陛下是讲道理的,只要自己职责所在,在这大义之下,陛下断然不会加罪自己。 可是……方继藩是什么鬼,那厮……他没有江湖道义,啊,不,他不讲规矩的啊,说不准哪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敲了黑砖,又或者,自己的儿子走在路上,遭了黑手……我张来全家有三十七口人哪…… 张来安静、沉默……无言…… 朱载墨却是厉声道:“带人犯,将原告贾青,也一并押来,还有此前的所有人证物证,统统呈上,擂鼓!” 啪! 惊堂木狠狠落下! 朱载墨面无表情:“为以正视听,将此案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允许百姓旁听,方正卿……” “在。”方正卿激动的小脸蛋都红了。 朱载墨轻描淡写的从腰间取出一枚金印来,丢在方正卿的手里:“将此印,给我捧好了,此乃我的父亲,向陛下讨要的宝印,有奉天只宝在此,在本县审断期间,谁敢喧哗,敢造次的,见印如见圣上,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出来,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看向那方正卿捧着的宝印,他们惊呆了。 陛下之宝,竟在此……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皇孙在此,这陛下之宝,远远看去,又是有模有样,谁敢质疑。 众人轰然拜倒,匍匐在地,再不敢吱声了。 张来已是骇然。 见鬼了吗? 前脚陛下的御批来了。 后脚,陛下之宝,也就是当今陛下最常用的印玺,竟是被皇孙带了来,这陛下是左手打右手? 且皇孙说的绘声绘色,是太子殿下,为皇孙讨要的…… 孩子们已分列两旁。 随即,鼓声如雷而起。 众人齐道威武。 朱载墨端坐。 方正卿站在一侧,捧着宝印,犹如圣君附体。 一时之间,顺天府正堂,杀气腾腾。 ……… 此案,本就因为格外的凶残,早已引人关注。 现在……突然又听说皇孙亲理此案,原本杀之后快的死囚,竟是生生被劫下来,引起了哗然。 有不少人,纷纷闻讯而来。 人们围在堂外,等候犯人和原告押上,又远远端详那坐在明镜高悬下的孩子,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多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 张来见了,已是汗流浃背。陛下已经朱批,自己不执行? 任由皇孙胡闹,陛下想来,也一定会见怪吧。 现在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皇孙不许差役阻拦,若是……闹出什么笑话,自己……岂不也是昏聩无能。 可他虽是心急如焚,脑海里,却想起了那该死的方继藩,居然……心里有点儿打起了退堂鼓。再见那方正卿奉着的宝印,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又将这话,吞咽回了肚子里去。 ………… 奉天殿里。 刘文善细细的讲述着国富论中的观点。 对此,许多翰林嗤之以鼻。 当然,也会有人认真倾听。 刘健等人,个个若有所思之状。 弘治皇帝没有提问,只是,单凭看书,可能许多疑惑,还未解决,可现在亲自在听,竟发现,这等阐述,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依然……未必认同国富论,却也觉得……这国富论,未必没有闪光之处。 他渐渐入了神。 却在此时,有宦官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宦官入堂,拜倒,磕头:“陛下……不好了。” “……”弘治皇帝无言。 真是见鬼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事。 萧敬脸色一冷。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宫中的宦官,大多归他节制,现在这宦官,如此不懂规矩,到时,陛下定要责怪自己的啊。 他厉声道:“好大的胆子。” “陛下……”这小宦官瑟瑟发抖,却是战战兢兢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孙……皇孙去了顺天府……” 弘治皇帝一脸懵然…… 去了顺天府。 为何去顺天府? “说是,说是……要重审西山县贾家灭门一案……” “什么?”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厉害了啊,在西山县还没折腾够,现在了不起了,直接折腾去了顺天府,明日岂不是还要来奉天殿里折腾? 弘治皇帝立即目光一侧,狠狠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辜之状,关我啥事,我是无辜的啊,我啥都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他也没想过,皇孙会玩这么大。 朱厚照一听,顿时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有意思啊,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像本宫,青出于蓝胜于蓝。 弘治皇帝背着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顺天府府尹张来,朕知道他,是个忠直之人,想来……不会任皇孙……玩闹。” “陛下,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皇孙,将陛下的宝印,带了去,府尹张来,本是想制止,可见了宝印,哪里还敢做声。”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什么意思?” “陛下,皇孙说……太子殿下,向您讨了宝印,而后,交给了皇孙,皇孙带着这宝印……去了顺天府……见此宝印,如陛下亲临,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朱厚照一听,方才还脸上带着笑,下一刻,突然这脸便拉了下来,随后,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你大爷的朱载墨,你陷害你爹……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没有,本宫没有……本宫没有讨要什么宝印,父皇,儿臣冤枉哪,儿臣没有给载墨什么宝印,这都是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弘治皇帝沉默了。 却猛地抬头:“你有!” ……………… 总算写完了,感觉手指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万幸,至少任务完成,亲爱的读者们,双倍月票,给老虎喂点食吧,他饿了,他很饥渴。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百二十一章:堂下何人 朱厚照急了,急得眼睛都红了。 从来没有被这样冤枉的啊。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盆子,不能这么无端的扣在他的头上呀。 他忍不住道:“没有,父皇……” 他有点儿抓狂了。 一旁的方继藩掖了掖他的袖子,对他眨了眨眼,似乎在说,殿下……认了吧,这有啥关系的,不就是一个黑锅,皇孙闹出什么事来,殿下来受这个罪不好吗?毕竟载墨,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却是不依不饶,刚要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就虎着脸道:“你还说没有,自己做的事,你不敢认?昨日你与继藩一同入宫求讨朕的宝印,你们自己亲口说,只是拿去看看,可朕一转眼,印就没了。” 方继藩本是一脸平静,看热闹使人快乐嘛。 可一听弘治皇帝说,你与继藩一同入宫几个字,方继藩顿然打了个寒颤。 啥? 方继藩有点懵,随即…… “天哪,千古奇冤哪……”方继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满殿群臣,一个个板着脸……无言的看着嗷嗷叫的方继藩。 方继藩这下比朱厚照更痛心了,真是他大爷,这不是自己儿子啊,关自己什么事,若是方正卿那个小畜生,倒也罢了,可选择我凭啥背这个锅,凭啥? 跑去号称欣赏陛下的玉印,然后和太子揣着宝印跑了,送去了一个孩子,孩子拿去给冤案审判,到时判出个什么贻笑大方的糊涂案出来,这锅太大了,背不动啊。 哪怕就算是不治罪,自己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方继藩……也是要脸的人哪。 方继藩捶胸跌足的道:“陛下一定记错了。” 方继藩的哀嚎,瞬间将朱厚照的惨呼掩盖了下去,这二人,一个俯身悲鸣,一个仰头咆哮,这一次是真的伤到了心,还有比这更冤枉的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啊,仁义呢,道德呢,亲情呢,人格呢? 弘治皇帝板着脸,似乎耐心到了极限,厉声道:“朕说有就有!再敢狡辩,罪加一等。” “……”方继藩和朱厚照俱都沉默了。 弘治皇帝是心急如焚哪,就怕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胡搞瞎搞,怎么会想着跑去顺天府,就是这两个东西教坏了的。 弘治皇帝背着,激动得额上青筋暴出,双目里充斥着血丝,抬眸道:“你们……都在此做什么?” 众臣则是一脸发懵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我们在筳讲啊。 你叫我们来的。 方继藩可怜巴巴的抽了抽鼻子,似乎想要弄出点小动静来,引发陛下的同情。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哭爹喊娘的样子,居然破涕而笑,方才一肚子的冤屈,竟发现多了一个人一起背着,似乎……也没有那么惨痛了。 方继藩回瞪他一眼。 此时,二人都想龇牙,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不打死还有天理吗? 弘治皇帝如热锅蚂蚁,顿了顿,便厉声道:“摆驾!” “陛下,不可,那里……那里……只怕……只怕……” 刘健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能去啊。 本来就已轰动了,陛下若是再去,岂不是要惊天动地?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的孙儿啊,亲的。 这孙儿承载了帝国的希望,承载了他对于未来的一切期许。 自己操心劳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太子,啊不,为了皇孙吗?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满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孙? 小小年纪就这么的胡闹,得多少人要寒心,多少人会滋生绝望,而离心离德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朱家怎么净出稀奇古怪的人。 关于这一点,说来……也是奇怪。 姓朱的除了前几个皇帝正常一些,再后的天子,个个是天赋异禀,哪一个都是年幼时,堪称是天纵其才,等年纪一大,就开始越长越歪,譬如朱厚照,年幼时,评价就极高,臣们不吝赞美之词,可到了后来……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朕得去……” 而后厉声道:“换便服!” “还有你们!”弘治皇帝杀人的目光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心里想,陛下这是入戏太深了吧……跟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只是背锅的呀。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道:“你们也同去!” 弘治皇帝在此,如坐针毡,居然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心里早想好了,皇孙若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两个家伙,一个都别想跑。 列祖列宗在上……可不能让载墨出什么事啊。 他背着道:“预备车马!” “陛下,不可啊……”翰林大学士沈也急了。 自己的女儿,虽是改姓,入了方家,认了方家为宗亲,可毕竟这是自己的血脉,朱载墨是自己的亲外孙,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的。 可一听陛下要动身,忍不住想要劝阻,这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糕。 弘治皇帝冷然的拂袖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四海之内,无不可之事。” 方继藩心里开始打鼓起来了。 皇孙歪成了这样,是他始料不及的。 让朱载墨做县令,本意是打小培养他,让他渐渐的了解民情,明白治理地方的道理,他是个孩子,不指望他能什么都能通透明白,可至少自己有钱,擦得起这个屁股,让孩子们去实践学习,哪怕只学会了一点道理,这些损失都是可以承受的。 可是……方继藩也料不到,这家伙上了瘾,在西山那一亩分地上,你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干涉,毕竟那里属于方继藩为孩子们设置的安全区和新村,可谁知道,这厮直接就去蜈蚣洞里打触龙神了。 方继藩此时的心情很复杂,生子当生方正卿,至少这孩子,还能消停一点。 ………… 一队车驾,风风火火的出了宫,火速赶至顺天府。 而顺天府内,已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头戴纶巾,毫不犹豫的冲入了人群,吓得身后便衣的护卫,连忙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 待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挤到了正堂之外,方继藩和朱厚照也跟着冒出头来。 方继藩大叫:“谁敢挤我,谁敢挤我,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于是,众人骂声一片! 方继藩龇牙,便大骂道:“我乃秉太监萧敬他干爹,你们再骂一骂试试看。” 须知这等乌压压人头攒动的时候,大家都在人堆里,人一多,难免就激发人的勇气,于是众人纷纷骂:“没卵子的东西……” “萧敬是哪个鸟?” “没了卵子还这样的嚣张,直娘贼!” “萧敬他爹烂屁股!” 萧敬气喘吁吁的挤进来,听到一阵叫骂,一脸发懵:“……” 真是……刁民哪! ………… 弘治皇帝谁也没理会,对于身边的嘈杂和叫骂,俱都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只专心致志的在正堂里逡巡和搜索。 最终,他在那明镜高悬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还在自己的膝下,讨着自己的欢心,这个往日乖巧的孩子,现在却是一脸冷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原告贾青,人还在西山呢,所以……需等差役重新去请。 被告早就用过刑,现在也是迷迷糊糊的,已命西山医学生医治和包扎。 足足一个多时辰,人来了不少,可正主儿一个都没到,至于顺天府送来的口供,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已端详过几遍了,心里有了计较。 方正卿站在朱载墨的身边,捧着大印,臂已经酸麻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朱载墨。 这个时候,朱载墨的心里则一遍遍的对自己道:要沉住气,要沉住气。 看着外头乌压压的百姓,朱载墨其实有些慌,事情并非是自己想象那样,他只能努力的调整心态。 府尹张来,侧立一旁,心里却是上八下。 方继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定睛一看,见到了方正卿,方正卿的里捧着印呢。 一下子的,方继藩的心就凉了,狗一样的东西,这是生怕不知道自己是朱载墨的同党啊…… 弘治皇帝几乎想要跨过门槛,冲进衙里去,前头却是数十个衙役拿着水火棍,拼命的拦住去路。 人群之,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原告贾青来了。来人,将死囚叶言也一并押上来。” 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生生的拿着戒尺分开了一条道路,片刻之后,那贾青便狼狈的顺着让出的道路,进入了衙堂。 叶言是被人抬进来的,蓬头垢面,脸上俱都是淤青,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一般…… 他似已没了多少气力,被两个差役架着进来,差役们一松,他便无力的倒在了堂下。 那贾青拜倒道:“见过青天大老爷。” 朱载墨定了定神,猛拍惊堂木,厉声大喝道:“堂下何人?” …………………… 今天会提前更新,不写完不吃晚饭。 第九百二十二章:千古奇冤 一生厉喝,有模有样。 外头的百姓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看热闹,还是心里觉得稀罕,亦或者是不以为然也好,是单纯的抱着一个小娃娃懂什么的心理也罢。 此刻,每一个人都安静的等待着,这个大明朝的天潢贵胄,展现出他的意图。 朱载墨撇眼之间,似乎已见到了自己的大父弘治皇帝。 可是……他的视线一下子移开了,直接视而不见,面上依旧冷静。 惊堂木一拍,他脑海里就想到了那个被冤屈的人,这个人……至今留他的脑海,犹如打上了烙印,刻骨铭心,正因如此,坐在此时,他心无旁骛,没有丝毫的内心波动,他必须冷静,必须做到……秉公而断,也必须……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 因为,他口含天宪,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一家一姓的生死荣辱! “草民……贾青……”贾青说着,便流泪了:“草民……草民……” “住口!”朱载墨凛然大喝。 贾青一愣…… 这般的无情,尤其是针对贾青这样全家被诛灭的被害者,换做任何百姓一见,都倒吸一口气,一脸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此子真是不通人情啊…… 朱载墨厉声道:“本官只问你乃何人,何须你多答!” “……”贾青连忙匍匐:“是,是。” 他委屈巴巴的样子。 连弘治皇帝竟都心里不禁隐隐同情起贾青来。 他的案卷,弘治皇帝已经统统看过,否则,怎么会生出巨大的怒火,非要将死囚斩立决不可。 载墨……还是太年幼了,毕竟法外尚且容情,对于一个全家被诛灭的人,这般无情,臣民们听了,心里会怎样的想? 此时,只听朱载墨又道:“被告之人,可是叶言?” 那叶言瘫在地上,他受伤极重,就差口不能言了,此时……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是……草民叶言!” “叶言!”朱载墨厉声道:“你可知罪?” 那叶言气若游丝:“知……知罪……” 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你看,这叶言果然是供认不讳。 大家还原以为叶言会趁此喊冤的呢。 “那么……你所犯何罪?” 叶言虚弱地道:“草民……草民杀了贾家六口……罪无可赦……” 朱载墨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这笑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看着叶言道:“果真是你杀的?” “千真万确!”叶言道。 朱载墨又道:“那么我来问你,杀人的时间,是何时?” “四日之前,子时刻。” “凶器为何?” “斧头……用的是斧头!” 朱载墨脸上的神色已是一片肃然,正色道:“如何杀的?” “我……我先见了贾母,迎头给了她一斧头,而后……贾父闻讯,便要起身,我便用斧头砸了他的脑袋。贾青的兄弟和媳妇自另一房里出来,想要反抗,我一并杀了,最后……杀的……乃是贾青的媳妇和他的孩子,我当时……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贾青的媳妇,而后……而后……” 后头的话,叶言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则是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而后什么?” “而后……”叶言嚅嗫着嘴,却是依旧没有说下去。 朱载墨冷然道:“而后你便杀死了那四岁的孩子?” “我……我……”叶言期期艾艾的道。 “你再说一遍!” 叶言拼命的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血。 他似是恐惧到了极点,迅速的将方才的话倒背而出。 朱载墨又笑了,他看向了贾青:“原告贾青,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贾青含泪,悲痛的哽咽道:“青天大老爷做主。” 朱载墨随即翻阅着案牍上的卷宗,还有口供,颔首点头,看向顺天府尹张来:“张府尹,被告的口供和这卷宗,可以对上。” 张来松了口气,这就是了,完全吻合,那还闹个什么? 折腾了老半天,不最后,还是如此吗? 他尴尬的笑道:“殿下……” “啪!”不等张来话音落下,朱载墨猛地又是一拍案牍,脸上又是一片冷然,厉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什么?” 人群哗然起来,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被告之人,供认不讳,卷宗之也都对的上,凶器……也找着了……这…… 朱载墨此时拿出了另一本卷宗,道:“这上头有仵作的证言,其,贾青的妻子刘氏,是斧头直接砍了脖子,是不是?” 张来不解道:“这……这又如何?” 朱载墨道:“可是上头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写,那就是其妻刘氏,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死时还算平和!” 张来依旧不明白朱载墨话里的用意,便道:“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愤怒的凝视着张来:“张府尹,你可有勘探过现场吗?” 张来怔了一下,才道:“这……这是仵作的事。” “你没有勘探过现场,所以……如此糊涂,也是情有可原!”朱载墨毫不客气的讽刺他。 “殿下……”张来有些愤怒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来,这天潢贵胄,实在过于刻薄呀。 弘治皇帝的心沉到了谷底……显然……在他心里,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应当行礼如仪,待臣民如赤子,和颜悦色,绝非是朱载墨现在这般。 只见朱载墨冷笑着道:“刘氏的死状如此的平和,显然,她不是最后被杀的那个……她显然在临时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躺在榻上,或在熟睡,于是有人在身边,一斧头下去,直接一斧致命,她的卧房,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许多家什,摆放的都是整整齐齐,除了那致命伤之外,她浑身上下,也全无其他挣扎的伤痕,她……怎么会是在凶连杀四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后,才被杀的呢?” “……” 所有人懵了。 是吗? 张来有点意外,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道:“殿下看过尸首?” 朱载墨正色道:“我不但检视过每一具尸首,还查找过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还有……那第一个被杀的贾母,贾母本该是第一个被诛杀,既是凶有备而来,定是出其不意,可是……很明显,贾母的身上有多处伤痕,她在临死之前是有过挣扎的,甚至,她的还被摔碎的瓷片割破过。由此可见,她理应是后来察觉有人在行凶,于是自觉得大难临头,便拼死挣扎,在这个过程之,被斧头一记敲了前额,这才死去。” “可是这卷宗之,还有叶言的供认之,却统统都是颠倒。要嘛是叶言故意如此招供,故意想要混淆视听。这几日,他被审问了几次,他可以说,一次他没有记清楚,可是次、四次,哪怕是现在,我来问他,他还记不清吗?” “……”张来有些心虚了。 张来脑海里,竟是仿佛打了晴天霹雳,皇孙……他竟然亲自……去做了仵作的事……他……他…… 外头的百姓们,已是哗然…… 他们听朱载墨条理如此清晰,更可怕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他…… 弘治皇帝眼眸顿时微微亮了起来。 他屏着呼吸,不发一言,只紧紧地盯着朱载墨,竟极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又听朱载墨肃然的道:“那么我来问你,这么大的错漏,可偏偏被告叶言竟都错了,你若说他想要混淆视听,可他对此却是供认不讳,都已到了必死的时候了,还想要混淆视听,对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益处,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来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这……这……可是……除了他之外……” “你去过西山县吗?”朱载墨深深地盯着张来道。 张来:“……” “你没有去过,你断人生死,却没有见过受害之人的尸首,甚至……对于整个行凶的过程,如此草率和敷衍,你可见过贾家里曾经搏斗过的痕迹?” “殿下……”张来突然觉得冷汗淋漓起来,他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孩子,可偏偏,他竟有些慌乱起来,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朱载墨随后将视线移到叶言的身上,道:“叶言!你从实说来,你为何连杀人的顺序都如此的颠倒!” 叶言的眼里已是瞳孔涣散,似是受了极大的恐惧,只是不断道:“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叶言!”朱载墨拍案,厉声道:“你忘记了你的母亲吗?” “……” 叶言突然身躯一颤。 朱载墨道:“你是大孝子,你的母亲,年纪老迈,你任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话和你说,昨日我见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的眼睛已哭瞎了……” 叶言的身躯……又是一颤。 突然,他抬头起来,似乎忍受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他眼里有恐惧,有万般的怨恨,可在这一刻,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的,却是浓郁的悲痛。 他突然放声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小民冤枉,小民冤枉!” 勤快的萌虎,说几句 知道大家想一口气看个爽,所以老虎今儿答应了大家,不一口气更完今天的,老虎不吃晚饭,老虎一下午不带半点停顿,一直在电脑跟前奋战啊。好吧,真是热泪盈眶,终于写完今天的了,只是……其实晚饭还是其次,老虎的老腰……好痛,这才想起医生之前叮嘱老虎不能长时间的坐电脑跟前,要不腰椎容易犯痛。真是痛得腰都不敢动了,这种职业病,大家也注意一下。 痛归痛,但是终于做到今天承诺大家的,老虎心里也是满足的。嗯,老虎得擦腰疼的药了,然后吃晚饭,然后再好好思考接下来的情节! 噢,最后,求点票儿,没办法,竞争太激烈了,难得老虎今儿这么勤快,也好意思求了!老虎需要月票,可还有支持的? 第九百二十六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弘治皇帝:“……” 看着一脸真诚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显然,这是方继藩挑的头,朱厚照后知后觉。 不过……相比于方继藩,朱厚照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朱厚照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儿臣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父皇,臣子朱载墨已察觉出了蹊跷,这人命关天哪,百姓……百姓……”朱厚照有点儿忘了词,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语,只好低声道:“是殿下心里最柔软的一块。” “啊……”朱厚照想起来了,于是连忙道:“百姓是儿臣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就好像肥牛一般。儿臣怎么愿意看到有人蒙冤?所以儿臣索性和方继藩大了胆子,犯下这弥天大错,取了父皇的宝印带出了宫,而后交给了载墨,儿臣对自己的儿子再信任不过了,儿臣相信,他一定会探寻本源,找到事情的真相,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如此灭门惨案……” 弘治皇帝显然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 “再说一句,还差一句。”朱厚照底气足了,儿子是我儿子,宝印……没错,就是我偷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顿时失去了端庄,龇牙看向方继藩:“方继藩,你也和他起哄?” 这儿子是没救了,天不怕地不怕,好嘛,那就让方继藩来说。 方继藩一脸真诚,带着硬汉一般的柔情道:“陛下,没错,我也有份。” 翰林们一时恍然,个个无言。 弘治皇帝忍不住摇摇头。 便索性不再想听他们胡闹,抬眼。 而此时,李东阳却是上前道:“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一阵唏嘘,道:“人岂无过,以后……凡事要三思而行。“ “老臣……遵旨。”李东阳心里愧疚到了极点。 就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本来好好的事,却成了弥天大祸,好在有皇孙弥补,否则,一旦那叶言人头落地,就一切都追悔莫及了。 不过……哪怕是认罪,李东阳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所谓家国天下,李东阳固然也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可是……这天下想要承平,无数的百姓想要安居乐业,非要有大智大勇者,将来能够克继大统不可。 皇孙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实在让他震惊。 哪怕皇孙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可大明有此皇孙,何愁这天下的太平,不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刘健等人,也是唏嘘不已,心里感触万千,他们虽然没有挤进顺天府衙门,却也在外围,听里头的百姓将发生的事描述出来。 此刻,除了感慨和庆幸之外,再无其他。 翰林们低声窃窃私语,喜形于色。 太子和皇孙,乃是国家的根本,这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是何其重大的事,此乃命脉,马虎不得。 因而在历史上,大明有数次争国本的事件,每一次都是闹的天下哗然。 可现在…… “陛下……” 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来道:“小殿下与小侯爷来了。” 弘治皇帝一听,眼眸顿时亮了几分,激动得不能自己。 他几乎手舞足蹈:“传!” 片刻之后,朱载墨和方正卿便联袂入殿。 朱载墨行礼,沉声道:“孙臣见过大父。” 方正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继藩,有点儿胆怯,怯怯的道:“孙臣……孙臣……”抬头又看了方继藩一眼。 弘治皇帝已是笑了:“来,来,来,都是好孩子啊,诸卿家,都来看看,这是谁来了,这是朕的甘罗来了。” 甘罗乃是神童,小小年纪,便已拜为上卿。 众臣激动得脸色发红,纷纷笑道:“见过殿下,殿下英姿非凡,聪颖过人……乃神童也。” “这是大明之福啊。”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只有方继藩在旁……冷笑。 弘治皇帝亲自下了金銮,到了朱载墨面前,笑吟吟的回头,想要对四周的翰林们说点什么,却见方继藩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道:“方卿家,你有话说?” 方继藩站出来,从容道:“陛下,皇孙不是神童!”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也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一群翰林,对方继藩怒目而视。 怎么,你方继藩吃醋了? 这是你自己的弟子,你还是他的舅舅,这啥意思? 朱载墨听了这句话,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卿家,你何出此言哪。” 在大家一致认同的时候,这家伙总能标新立异。 在众人不善的注目下,方继藩站出来,昂首挺胸。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人……最重要的是耿直。 所以…… 方继藩侃侃道:“陛下,儿臣说的是,皇孙非神童,他虽还算是聪明,可是臣斗胆而言,殿下与甘罗这些古往今来的神童相比,差距不小。甚至和某些神童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儿臣再斗胆而言,皇孙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他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这一下子……就有点过份了。 哪怕大家称呼皇孙是神童,虽有夸耀的成分,可皇孙的表现……却绝非寻常的孩子可以相比,现在方继藩在众目下,竟如此贬低皇孙,真真是过份了。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不喜,眉头拧的深深的。 这是朕的孙子,亲的。 你方继藩当众胡说啥? 方继藩随即道:“我听说,古往今来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可以作诗。还有的神童,可以过目不忘,甚至比皇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能背诵所有的诗词歌赋了。而皇孙的记忆力,只比寻常人好一些而已。皇孙吟诗作画,也不过是平平,他怎么可能是神童呢?” “陛下只看到今日皇孙在顺天府震惊四座的表现,可是……陛下可曾想到,皇孙是靠什么震惊四座的吗?” 弘治皇帝眼眸微微张了张,似乎在思索着方继藩这话里的深意。 只听方继藩继续道:“无非是勤奋和刻苦,陛下只以为皇孙是神童,可曾知道,为了搜寻证据,皇孙和孩子们走访了每一户人家?”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道:“陛下又是否看到,为了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些孩子们几乎夜不归宿,成日就住在那叶家附近。他们与每一个人攀谈,去换取他们的信任,他们为了搜寻到证据,在河流的下游,没日没夜的搜寻。陛下和诸公们也都看不到,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蹲在门槛边,拿着一个陶盆子扒拉着红薯饭。陛下看不到他们在这个过程之中流了多少的汗水,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分析出案情的本来面貌,哪怕是在保育院里,也挑着灯,群策群力,将一个个证据串联起来。”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眼睛有点红。 恩师……的话,正中他的心事,虽是被许多人赞赏,可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神童,仿佛只要掐指一算,便可定夺所有的事。任何所谓神奇的背后,是担当,是勤奋,是一颗追求理想的初心。 方继藩继续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小殿下自打做了西山县令之后,不但不聪明,而且……还犯过许多许多的错误,他也曾制造过冤案,也曾想当然,曾犯过糊涂……载墨,是吗?” “是。”朱载墨眼眶红了,很诚实的点头应是。 知我者,恩师也。 他耸拉着脑袋道:“孙臣确实犯过许多的错误……正因为这些错,孙臣才愈发的明白,任何事,靠想当然是做不成的。孙臣那时,什么都不懂,于是恩师便让几个师兄传授我做事的方法,其实……这做事的方法也很简单,正是恩师和王师兄所提倡的知行合一而已,心里有良知,可如何去践行自己的良知呢?无非是行而已,君子敏于行,就比如……这一桩案子,很难查知真相吗?孙臣以为,不难,一点都不难,只要有一个肯负责的人,去真真切切的了解叶家、贾家的情况,只要实实在在的去询问附近的每一个人,打探这两家人之间的生平,了解他们的底细,认真的看一看案卷,自然能看出许多的蹊跷,顺天府府尹张来,他年纪比孙臣大了不知多少。他为官多年,对世事的看法,比孙臣更是老道了无数倍……” 说到这里,朱载墨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而孙臣,孙臣年纪尚小,见识和学识都不够多,更没有什么聪明,和张来相比,孙臣不及他的万一。可是……这明明是孩童都可以找出的真相,唯独需要的,只是几分心思而已,张来却不肯去做,因为他高高在上,不肯俯身下视。而孙臣……则亲自走访了每一户人家,了解他们的情况,孙臣所靠的,只是最愚蠢的办法……可这办法,却最有效。” 第九百二十七章:孺子可教 最愚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话其实很通俗,却是令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用聪敏来形容皇孙所做的事。 是啊,这不就是天才吗?不是天才,为何……顺天府查不了的案子,皇孙却可以下五除二,找出真相。 于是乎,无数的臣民称颂着,每一个人都为之欣喜。 人们宁愿去相信上天所赐予的智慧,或为神童,或是神仙童子……可是……人们恰恰忽视了,在这令人惊诧的表现之后,是数不清的血汗。 弘治皇帝感慨万分,细细看了一眼朱载墨。 他的这孙儿的确瘦了一些,眼里……带着历经了某些沧桑,与年龄极不符的神采。 此时,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作揖道:“大父,从案发开始起,顺天府没有开始接这个案子,孙臣就先立即去了现场,徐鹏举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之后,找出了不少的证物。而方正卿,则带着人在附近打探,找出了数十个与贾家相关之人……” “一个灭门惨案,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会有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孙臣在现场的附近住了几日,和附近的人……都熟识了,在确定贾家没有与人结仇,也没有过多的金钱往来之后,孙臣便判断,这可能是就近人动,再根据他们的左邻右舍,提供的疑点,不断的排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足足用了四天的时间,其实……这不过是举之劳的事,可顺天府呢,一个都头下来了,只匆匆看了几眼,转眼便走,那都头最可笑的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仵作的奏报,连尸首,竟都没有认真去看一眼……” 朱载墨道:“恩师命我为西山县令,现在……孙臣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缘故……这正是恩师的苦心哪,自任县令以来,孙臣犯过许多的错误,每一次错误,都使孙臣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自哪里,如何去改正。恩师命师兄们教授孙臣做事的方法,这些方法……孙臣一开始……觉得很难,可慢慢的学会,方才知道,一个县令想要做好,真是比登天还难,想要让百姓们不饿肚子,就必须到田间去,看看作物的长势,要亲自与农户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担忧。发生了一桩案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要做到兼听则明,万万不可受外来情绪的影响,不可先入为主,只有摸清了所有的底细,心里才可产生判断。” 他昂首,看着弘治皇帝,认真的道:“不只如此,还需对县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孙臣的记忆力并不好,可多去了解几次,总还能记得住的。” “……” 弘治皇帝听了这些话……心里……竟是翻江倒海起来。 因为这些话……他隐隐听过。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呢? 他忍不住道:“噢?那么朕来考考你!” 所有的翰林们,都伸长了脖子。 刘健等人,都凝视着朱载墨。 此时,再没有人将朱载墨当成孩子来看待了。 人们更愿意将其当做是西山县令。 就如所有被皇帝召见的县令一般,会受天子的考教…… 人们一脸期待,等待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的心情也很复杂,心里忍不住感慨,朱厚照这样的人渣,竟能生出这么个懂事的孩子,这……真是上天的不公啊。 而我方继藩……也算是人杰,弘治朝的道德楷模,以天下为己任,只问苍生的人龙凤,却生出…… 想到这里,方继藩看着见了自己便顿时战战兢兢的方正卿,真是……恨不得索性将他拍死拉倒。 弘治皇帝则满怀希望地看着朱载墨,带着微笑道:“你自己说,你对西山县的情况了若指掌。朕来问你,西山有多少亩田?” 令人再一次意外的是,朱载墨不带半点迟疑的就回答:“十九万千六百十二亩……” “……” 这……是正确的吗? 于是弘治皇帝一脸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眼睛则是看向了房梁,恨不得吹口哨,来一曲铡美案。 弘治皇帝大抵就明白了,这个答案,方继藩也不知道。 于是弘治皇帝便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匆匆而去。 内阁里,有天下各县的存档,待诏的学士,只需一查,就能了然。 弘治皇帝等待着答案,他倒显得不急起来。 几炷香之后,萧敬匆匆返回,里捧着西山的黄册,气喘吁吁的,却是激动的脸通红,道:“陛下,没有错,没有错,是十九万千六百十二亩。” 弘治皇帝接过一看,顿时眉飞色舞,唇角不自主间透出了笑意。 众臣一见陛下的脸色,就晓得……果然没有错了。 所有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哈哈……殿下实是聪敏过……” 不对,似乎夸殿下聪敏,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殿下至少是一个好县令,小小年纪,便敢于承担如此的重责……能脱口而说出县田亩的县令,只怕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激动得不得了,龙颜大悦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弘治皇帝一脸的欣慰……自己的孙子……太了不起了。 可是…… 朱载墨却是皱眉,他显得很不高兴。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一礼,才道:“陛下,知道县田亩数量,有什么好庆祝的?” 弘治皇帝一愣:“……” 这是不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只见朱载墨道:“若这只是县的情况,单凭一本黄册记录的田亩想要治理一方,简直是痴人说梦。田有水田和旱田之分,田又有好坏之分,田还有谁占有的多,谁占有的少之分。并非只是知道田亩的数量,拿着一本黄册,就可以自以为自己了解了县农业的情况的。” 弘治皇帝又有点懵了,四顾左右,看向众翰林。 翰林们虽然没有实际的治理经验,可是每日接触的,都是地方官的奏疏,以及皇帝的旨意,还有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档,可是……哪怕他们博学多闻,却也有点懵了……啥意思? 朱载墨背着,慨然道:“有些东西是记在纸上,可有些东西,若是没有亲眼所见,只靠的数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孙臣与正卿、徐鹏举、杨叶、刘平这些人,我们这两月,将整个西山跑了个遍,肉眼所见的……却绝非这区区黄册可比。比如,根据孙臣和诸师弟们的计数,西山拥有水田比较稀少,只有一万千余亩,旱田是大多数,其上佳的好田,有两万千余亩,田六万八千亩,其余为劣田。再有,当下西山的耕牛有九千六百十五头,为天下之冠,这是因为……父亲从鞑靼人里缴获了不少的缘故,因为西山的畜力十分充裕。可是其土地有八成,都在屯田所里,好在屯田所给予农户的佃户有极大的优惠,百姓们……生活倒还过得去。” “可是当下,多数的壮丁却不愿务农,大多都在作坊里做工,其在作坊里做工的男丁,有千九百余人。妇人千六百五十余……”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这…… 他们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当今的天下,唯一能将整个县的情况,能了若指掌之人,想来……只有欧阳志! 而皇孙…… 朱载墨接着道:“西山因为曾大量的收养流民,因而老弱不在少数,因而西山眼下最需要做的,其一是设立济养堂,无论如何也要给孤寡老人,一口食吃,哪怕是少一些,哪怕这粮食……都是陈米,可也绝不能令有孤寡老人因而饿死,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是根本。再其次……” 殿没有任何的声音,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朱载墨的每一个字……似乎任何的话,到了皇孙口里说出来,总是格外的悦耳。 “再其次,就是作坊和农地之间的问题,许多作坊,散乱在各处,杂乱无章,而又与许多的农地相冲突,孙臣所了解的,是几个情况,其一,某磁窑就设在农田之,四周多为农田,虽有道路,却有不少的匠人,为了抄小路,而选择在田埂行走,哪怕是踩踏了庄稼,也在所不惜。其二,有的作坊,所排的废水,一旦进入了沟渠,竟使附近的粮食,减产不少。” “孙臣思来想去,作坊不能没有,可想要禁止匠人踩踏庄稼,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天数字。最后孙臣问过了恩师,恩师给出了一个办法,即在将来,县里要花费气力,尽力的使所有的作坊都集起来,种粮的田地,专门种粮,生产的作坊,则也专门生产,彼此之间,要尽力的互不干扰。” 朱载墨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清晰的道出自己未来要主政的方向,以及当下西山县的问题。 ………… 写完这章老虎要找个盲人保健一下,第四更会有些迟,但是……还有! 第九百二十八章:尊师贵道 此时,奉天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有人吭声,每一个人都一脸肃穆,都用心的静听着朱载墨的话。 而随后,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更是看到了欧阳志的影子。 他……还是只个孩子啊…… 一个孩子,事事亲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弘治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烁着希望之光,而后目光又有些湿润。 翰林们个个沉默下来,他们虽然无法论证朱载墨口中的真伪。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至少……许多地方,这个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周到。 人们倒吸着凉气,或是心里感慨。 这一场考教,显然,朱载墨通过了考验,不……还远不止如此,许多人甚至在心里嘀咕,这可能比自己……做的还要好,若是自己忝为西山县令,怕也不及他吧。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行礼道:“孙臣说完了,不知大父以为……对是不对?” “对,对,对。”弘治皇帝不断的点头,欣慰又激动的道:“实是太对了,这些……都是……” 朱载墨谦恭地接话道:“都是师兄们传授的,每当我心里有什么疑问,去问师兄,师兄们并不急着回答孙臣的问题,而是让我寻找到问题的根本之处,巡视问题所在的地方,等亲自巡查之后,再记录下感想,而后再去问师兄,师兄根据孙臣的见闻,告诉孙臣,这番见闻和感想之中缺了多少,又多了什么,王师兄说过,任何事的方法,都有其规律,只要不辞劳苦,心存良知,总能慢慢去掌握,掌握了规律之后,做任何事,也就心里有数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同时不断的点着头,如小鸡啄米似的,仿佛这一刻,朱载墨成了先生一般。 弘治皇帝感慨道:“不错,这位王卿家的学问,便是朕………也为之钦佩啊。” 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欧阳志、王守仁、唐寅……还有那出海的徐经,这一个个人………以及时刻教导皇孙的刘文善和江臣,这一个个皇孙的师兄们……实是……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你的师兄们,都是高士。” “是的。”朱载墨点头承认。可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孙臣以为,师兄们固然高明,可若是他们没有恩师的言传身教,是断然不会有如此成就的。” 他竟是端庄起来,跨步向前,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眼睛抬起,孩子的目光,真是清澈透亮,他的目光与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直视着这清澈的眸子。 摸着良心说……自己……纯洁度……还是有一些些的不够啊,面对如此单纯的眼睛,方继藩竟是不由自主的有一丁点的惭愧。 朱载墨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炽热,他深吸口气,而后竟是拜倒在地。 在这奉天殿里,他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行了一个大礼…… 方继藩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这孩子,这………这……这是做什么,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方继藩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朱载墨,道:“殿下……” 朱载墨却是道:“学生朱载墨,拜入恩师门墙时,不谙世事,这些日子以来,多劳恩师费心,恩师为了传授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学生真知,费尽心机,如此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今日当着……大父和父亲的面,特此谢恩师恩典,学生所学,终究还是浅薄,不及恩师和诸师兄万一,往后定当以此自勉,陪侍恩师左右,学习恩师心怀天下的良知,和恩师的大道。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此处,朱载墨竟是有些哽咽了。 从第一次冤枉了好人,良心受到莫大的谴责,再一步步走来,慢慢的开始学习,是何其的不易啊。今日灭门一案,捉出了真正的凶徒,救下了无辜百姓,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而今回想,往事历历在目,顿时明白了恩师对自己的苦心…… 他继续哽咽道:“今学生闻恩师大道,欣喜若狂,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辱没恩师门楣,请恩师……受学生一拜……” 真拜了下去。 翰林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翰林,都有一个梦想。 而此刻,他们的梦想,被朱载墨这一拜,彻底的击了个粉碎。 皇孙,代表了将来的天子,是未来詹事府的主人。 而翰林官,随时可能入选詹事府,辅佐和教育未来的太子。 可是很不幸…… 他们无法圆梦了。 有的,只是一脸的尴尬,还有稍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羡慕嫉妒恨。 方继藩心里暖烘烘的,也是感慨万千。 好孩子啊,真的是个好孩子。 如此有良心,恩师下半辈子,不愁了啊。 欧阳志那些家伙,哪怕不必去指望,有了咱们的朱载墨,自己的人生,到今时今日,看来并非是巅峰,原来……竟只是起点。 朱厚照此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甚是欣慰,更是与有荣焉。 他上前,满是欣慰的点头道:“不错,不错,载墨啊,你真是懂事了,竟还知道尊师贵道,不枉为父……看重你,为了让你给无辜百姓,沉冤得雪,为父冒着被你的大父打死的危险,为你盗来宝印,很好,你是好孩子……” 朱厚照故意将为你盗来宝印这句话,加重了语气。这是说给别人听的,方才这黑锅,拼了命的要扣在自己的身上,朱厚照是十万个不服啊,现在……却想将锅甩了,想甩,有这么容易吗? 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他需为尊者讳。 朱厚照叉着手,得意洋洋的道:“这孩子,像本宫!” 弘治皇帝:“……” 儿子和孙子,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不过……对于这个孩子,他所做的一切,在弘治皇帝眼里,竟都变成了再正确不过的事。 方继藩已将朱载墨搀扶起来,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是为师应当做的,不过……” 说到这里,方继藩板起脸来,一副严师的模样,正色道:“今日你不过是查了一个区区的案子,勉强……还算过的去,可县令的职责,本就是如此,这是你应当做的事,在为师眼里,这算什么功劳,简直可笑,为师随便一个徒孙拉出来,都比你要强一百倍。其他的人视你为天人,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为师的子弟,没什么见识,所以……才一个个似见了鬼的样子……噢!为师在这里,先说一下重点,这里的其他人,是除陛下之外。” 方继藩排除掉了弘治皇帝之后,心里便松了口气,随即又厉声道:“做人,万万不可因为做了一丁点小事,被一群无知之人赞美,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若论了不起的事,你的哪一个师兄不是胜你十倍百倍?所以今时今日,你更该要戒骄戒躁,为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为师最讨厌的,就是比别人强上几百倍,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骄傲自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自己了不起。你要如为师这般,只想着尽心去做事,深藏功与名,至于别人的夸赞,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话,方继藩才淡淡道:“记住了吗?” 朱载墨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竟是警醒起来,很是认真的回道:“不错,恩师真是金玉良言,请恩师放心,学生绝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学生定当如恩师这般……” 在此,朱载墨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继藩提醒他道:“你其实可以说,不忘初心,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是。”朱载墨郑重其事的颔首:“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这才满意,看着朱载墨,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炙热,他轻轻拍了拍朱载墨的肩:“看得出,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人,恩师……很欣慰。” 弘治皇帝目视着这一切,心里……却也颇欣慰。 毕竟……在他看来,朱载墨能尊师重道,这再好不过,学生本该就敬重自己的恩师。 而方继藩教诲他,戒骄戒躁,也实是至理。 方继藩这个家伙,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难怪这家伙能桃李满天下,确实很有是有真本事的。 人就是如此,往往只看结果,倘若今日,朱载墨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只怕方继藩说再正确不过的话,弘治皇帝都想将这家伙干脆宰了,省得见了心烦。 可现在……很抱歉,方继藩现在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只是……翰林们一个个面带羞红。 姓方的,你这几个意思,你这不骂人?不是骂人?不是骂人? 找你惹你了? ………… 老虎给大家认个错,昨晚老虎去按摩腰,虽是骨头舒展了一些,但是一直按一个地方,好吧,后来也是好痛,然后回去想躺着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结果直接睡着了。年纪大了,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希望大家能体谅一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百三十章:深藏不露 等众臣退去,弘治皇帝的激动之色,却还落在脸上。 他背着,沉默了很久,兴致勃勃的看着方继藩,而后又看看朱厚照。 无论怎么说,他的内心其实是满足的。 他的儿子,虽是不甚乖巧,可毕竟……还算是孝顺,哪怕明知道这厮,背后隐瞒了自己许多事,对自己也不恭敬,可当初,弘治皇帝病重之时,也是这个儿子眼含泪,激动的要营救自己。 他还有一个女婿,虽有脑疾,可弘治皇帝却知道此人的人品,并不坏,只是年轻人,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偶尔敲打一下,便好了,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敲打的都不甚成功。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孙子…… 一想到孙子,弘治皇帝便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充满了希望。 他打起了精神,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印玺之事,以后不可提了。” “为什么呀?”朱厚照显得不忿。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智商过高的人,往往情商比较低啊。没错,说的就是自己,太不会做人了…… 弘治皇帝出奇的好脾气,却是淡淡道:“因为朕说过,不许!” 朱厚照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服:“当初是你自己……” 见弘治皇帝目光不善,冷冷的看过来,朱厚照终于还是识的闭上了嘴。 弘治皇帝这才看向方继藩:“当初西山设县,是你的主意?”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难道忘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旨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 关系倒是挺乱的。 方继藩的主意,设了西山县,用的是伪诏,当然,这伪造的诏书,是朱厚照弄的。于是乎,皇孙有今日,自然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 而朱载墨拿出了一个假玉印,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将这一口锅扣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上,那么,这皇孙平反冤狱,又何尝没有方继藩和朱厚照的功劳呢? 所以……大家算是扯平了。 都背了一口锅,不过结局,却似乎是皆大欢喜。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怎么会想到这些?”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正是新学的宗旨,知行合一,天下的道理,千千万万,哪一个道理不是听着令人醍醐灌顶?可是陛下,真正能按着道理去做的人,又有几人呢?与其灌输人道理,不妨去让人自己在实践探寻道理。皇孙的资质平平无奇,儿臣这才煞费苦心,为他创造一个去领悟真理的方法啊。”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大汉高祖刘邦,出身草莽,他打小,可曾学过什么道理吗?他的学问,莫说和儒者相比,便是寻常人也未必比得上,可他开创了大汉的基业,使我等以汉为名。汉宣帝出生于民间,又学过什么道理?可他依旧开创了兴大业。我朝太祖高皇帝,自是不必说了,可陛下难道认为此位雄才大略之君,难道不知道理吗?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正是这个道理啊。” 弘治皇帝不断着点头,认同的道:“你说得有理,其实何止是载墨呢,哪怕是这朝百官,若是没有历练,不知民间疾苦,哪怕是他们知道天大的道理,却也未必是栋梁之才,朕这些年来,越发觉得如此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他想到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似乎……觉得有诸多不妥之处,可要修改,却不知从何改起。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来,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部书,而后轻描淡写道:“你的门生,撰写了一,为国富论,此刊载了这一期的期刊上,朕已看过了,方才也让刘善当着你和诸卿的面来诠释此书,他方才数度发言,朕都觉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弘治皇帝皇帝顿了顿:“只不过朕却又觉得,此书或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可是……却也有许多地方言过其实了,你是什么样的看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啊,这部国富论,实为奇书……”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道:“你说老实话,不要吹捧你的门生,朕自然知道此书既是刘卿家所书,可他的学问,来自于你,这自然就是你的学问,你方继藩,才是此书的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再是孩子,更别总拿你的脑疾来做幌子,朕不要你自卖自夸,却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方继藩有点懵了。 啥意思……这又成了自己的思想了? 王守仁创新学,自己除了两世为人之外,和王伯安相比,给他提鞋都不够,不,给他提鞋都怕脏了他的鞋,可王守仁渐渐完善新学,弘治皇帝便将这新学当做是自己所创,天地良心,我方继藩会是那种剽窃别人成果的人?不客气的说,我方继藩一向是明抢的。盗取别人成果的事,想想都觉得羞耻。 可无论方继藩怎么解释,这弘治皇帝和满朝武却都是不听,就认准了是方继藩。 现在好了,这国富论,可是刘善多年对经济活动的观察,最后费尽了功夫,才整理编出来的的书,方继藩哪怕偶尔提点了几句,可天地良心啊,凭着方继藩这股子好吃懒做的性子,真能提点多少? 这咋的,又成了自己的学问呢? 方继藩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诚实做人,是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底线。 于是他顿时就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要哭了,道:“陛下,没有啊,真的没有,倘若这国富论乃儿臣的学问,而刘善不过是拾儿臣牙慧,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最心疼的弟子徐经现在还在海外,儿臣若是说了一句谎话,那千尺大浪,就将徐经拍死……” 弘治皇帝瞪着他,冷然道:“休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那船队,乃是朕的内帑所造,怎么,拍死了徐卿家和朕的船队,你赔?” “……”方继藩一时语塞。 这还让不让人说真话了?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之下,陛下居然只关心着他的钱袋子,真是俗不可耐啊。 弘治皇帝显然并不信方继藩的话,但现在也不跟方继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身子微微后仰,搭着御案,淡淡道:“这部书之,竟是认为在这天下,有一个看不见的,在调节着天下万物,以及天下的所有财货,这……是否危言耸听?” 好吧,有问题说问题!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却是打断了方继藩的话:“看不见的……这看不见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比朕还厉害?” “这个……这个……”方继藩竟是一时答不上来,他倒很想说,以你的智商和见识,儿臣很难解释清楚啊。 当然,这种话,方继藩不敢说。 弘治皇帝却依旧锁着眉,似乎对于这书大量的讯息,还是费解。 若不是因为刘善乃是方继藩的门生,又或者他直接认定这就是方继藩的思想,只怕……也没工夫去瞎琢磨此书,可此书,却是越琢磨,越是费解。 方继藩却连忙对朱厚照打了个眼色,二人悻悻然告辞,若是继续追问下去,自己非要被暴露不可。 这怪得了谁,只能怪刘善那狗一样的东西,脑洞开的太大,连方继藩都觉得奇怪,刘善何时琢磨出来了这么多道理,这家伙,平日看不出什么,却是深藏不露啊。 和朱厚照一道出了奉天殿,一旁的朱厚照不禁感慨起来:“细细想来,还是吃亏了,这玉印的事。” “殿下。”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朱厚照便甩甩脑袋,不甘地道:“哼!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这般,明明咱们占了道理,凭什么坏事就是本宫的错,好事………就没本宫的份了,也罢,不耽误工夫了,本宫还得赶紧去研究所,老方……这蒸汽车……” “造出来了?”方继藩眼眸一亮,一脸诧异,这才大半年工夫呢。 朱厚照汗颜道:“有点难,还有几处难关没有攻克,不过……倒是本宫发现这蒸汽,竟可用来纺织。” “啥?”方继藩一脸无语。 你大爷啊。 转瞬之间,方继藩的脸都绿了,蒸汽纺织……是可行的,后世已经证明了。 可是……我方继藩要的是铁路和火车啊,你造这个做啥呀,我方继藩不是吹牛,一日八十个铜钱,我方继藩一挥之间,就可以招募十万八万个妇人来纺织,人力低的令人发指的时代,你特么的跟我玩蒸汽纺织? 朱厚照却显得兴致勃勃,道:“你不信?” 方继藩沉默了。 ……………… 现在在上海参加年会,忙的团团转,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鉴于保密的原因,嗯,所以有个好事,现在还不能说,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更新很不稳定,在此抱歉。 第九百三十一章:深谋远虑 蒸汽哪怕出现了概念,可想要成熟,却是不易的。 这一点,方继藩深知。 至于朱厚照所折腾出来的蒸汽纺织。 十之八九,效率未必及得上人力。 毕竟这才只是开始而已,还有太多需要改进的空间。 可即便如此,这也一定是划时代的进步了。 当它出现时,将会带动无数的人深入的去研究蒸汽动力。 而一但如此,未来的蒸汽车,高效率的蒸汽纺织,以及各种蒸汽动力的械,也将会应运而生。 所以…… 方继藩努力的挤出了笑容:“殿下真是了不起啊,我对殿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然还没有做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不过这进步也是得认可的,鼓励使人进步嘛! “这是当然。”朱厚照撇撇嘴道:“本宫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捧哏的精髓就在于,要一唱一和,而朱厚照不甚谦虚,这就很容易将话聊死了。 所以……方继藩只好沉默了,不知该说点啥。 “殿下,饿了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全部不快立即抛之脑后,兴致勃勃的道:“呀,打边炉?” 方继藩很豪迈的道:“走。” 思来想去,还是吃实在啊。 ………… 国富论在整个学界已是引发了惊涛骇浪,争议极多。 不只是庙堂之,这种争议不休,哪怕是在西山书院,也有很多不服气的人。 其实……这是可以想象的,西山书院还没有专门的经济学院,甚至这玩意,只算学院下头一个小分支来进行。 比如……培养的一群账房…… 一下子,这国富论,却是系统的开始描述起当下经济的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质疑声浪。 毕竟论刊载的位置,本就有限,这国富论,足足占据了一部期刊,其他的论,只好延后了。 何况这国富论,许多人看得生涩难懂哪,这啥东西,和医学、工学、力学、算学相比,很重要吗? 若非是因为刘善乃是诸生的师叔和师公,恐怕早已闹了起来。 刘善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国富论在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巨大的讨论,而是一重又一重的质疑。 此时……他连忙去见恩师。 弟子们和恩师之间的关系,既有父子之情,也有师生之情。 在刘善等人的心里,方继藩虽然年轻,可他不但传授了自己学问,从恩师言传身教之,使他们悟出了许多道理。 最重要的却是,恩师几乎与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友人,无论是生活之有什么烦恼,大家都不免会向恩师求教,比如……最近闹的沸沸扬扬,这等事,是刘善处理不了的。 可是刘善却知道,恩师处理这等事,可谓是得心应。 这也是恩师最厉害的地方,正因为有了恩师,才足以让弟子们可以安心的去做想做的事。 就如王守仁师弟提倡他的新学一般,倘若是王伯安师弟自己提出,只怕满朝武早将王师弟撕了,新学的传播,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可因为有恩师,恩师的性子比较耿直,他要做啥,谁也拦不住,所有的流言蜚语冲着恩师去,恩师提着他的狼牙棒在,大家也就没有脾气了,哪怕是有人会说一些酸话,也绝不敢声张。 那些不满的读书人,擅长精神胜利法,既然不敢跳出来反对,便只好躲着,说一些酸话,什么不和脑疾见识之类。 还有唐寅师弟,唐寅师弟和王伯安师弟一般,都是那等与人不擅长交道的性子,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恩师的弟子,进入了仕途和官场,要嘛被现实教了做人,再不复江南才子的性情,成为了官宦之,庸庸碌碌的一员。要嘛,就是被人踩死,永世不得超生了。 众师弟之,只有一个欧阳大师兄,颇为左右逢源,他虽然外表木讷,却不知何故,人人都喜欢他。 现在刘善也有这样的烦恼。 他是要脸的人,许多人都认为,刘师叔是因为恩师亲传弟子的缘故,所以期刊才全刊载了他的国富论,这令刘善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质疑。 所以掐准了时间,到了大正午,日上竿,刘善便赶到了镇国府。 他知道,这时候恩师该起床了,理应在镇国府喝茶,说不准,恩师得在午饭之前进行一番思考,恩师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喜欢一个人躺在镇国府的沙发上,整个人瘫坐在那里,偶尔哼哼小曲,骂一骂身边的人,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阖起来,表面上是在养神,可刘善却知道,不是的,恩师别看平时睡得早,起得晚,成日无所事事的模样,可恩师实际上却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也是刘善最佩服恩师的一点,恩师永远都是举重若轻,谋虑深远。 刘善到了镇国府外头,因为是亲传弟子,不需通报,刘善直接进去,便见方继藩鼓着眼睛,对王金元破口大骂:“狗一样的东西,连房子都卖不好,这个月的业绩才涨了四成,要你何用?” 王金元汗颜,一脸的羞愧:“本来……是有一群江南的巨富早就选定了时间一起来看房的,可谁知道,前些日子,河水暴涨,行程耽搁了,这业绩的上涨才差了那么一些,否则业绩非要涨到六成不可……” “不听你的解释,我只看账,账上没有的东西,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呀,多想想那些可怜的百姓,想想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专门多卖一点,不就能多养活一些可怜的百姓吗?心里怀着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去做事,方才能将事情办好,罢了,你这样没有情怀的人,懒得再和你说这些,滚!” 王金元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人力的成本才占房子的一成,咋就成了…… 好吧,他不敢还嘴,只好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教训的事,小人实是该死,少爷太了不起了,以后小人一定多多向少爷学习。” 方继藩翘着脚,端起了茶盏,为这个世上找不到自己的知己而心里默哀,任何一个时代,有情怀的人,都是少数啊,诚如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才会觉得人生无憾。我方继藩这辈子,怕都遇不到自己的钟子期了。 站在一旁的主簿,脸是绿的,听到方继藩信拈来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他就忍不住哆嗦,心里……恶寒。 方继藩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抿了一口茶后,又道:“保育院赞助费的事如何了?再不交赞助费的,我要生气了,将他们的孩子从英才班踢出去,去普通班,教育是国家的根本啊,放出话去,宫里都交了万两,可别惹我翻脸不认人。” 王金元汗颜道:“西山钱庄的学贷还没有放出去的,我想,可能要过一些日子。” “咳咳……”王鳌怦然心动,其实他一直想问问,入学的事。 他是老年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可谓是宝贝的不得了。 可是王鳌又何尝没有隐忧呢,自己的孩子还太小,而自己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怕就怕,自己有一日撑不住了,两腿一蹬,驾鹤西去,那么……孩子咋办。 现在……似乎有不少人都在垂涎英才班的名额,哪怕是普通班,都有人在打主意,自己总该给孩子留点什么。 银子?现在银价日益贬值,前年的一百两银子,现在能买到的东西,怕是连八十两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十年以后,百年之后呢?房子……王鳌倒是咬紧牙关买了一套了,可一套房子,又有什么用? 他想问,偏偏又问不出口,于是站在一旁显得很尴尬。 如所有人一样,王鳌不喜欢方继藩,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入英才班。 自己是吏部尚书,将来的儿子,能有什么成就呢?这都是作为老父亲必须担心的事啊。 想了想,王鳌决定厚起脸皮,定了定神道:“方都尉,咳咳……老夫有一个儿子,现在才岁,年纪还小,虽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不过……这英才班……”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乐了:“不打紧,不打紧的,我这是天下最顶尖的名校,师资雄厚,入学的孩子,哪一个都是最好的生源,现在虽然不可以入学,但是现在就可以先赞助了,你现在赞助,将来入学的会就提高了许多,保育院对于赞助的朋友,历来都是有感情的。” “……”王鳌的嘴角抽了一下,有一种日gou地感觉……他才不受方继藩的忽悠,追问道:“有多少会入学?”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也说不准,不过几率很大就是了,这育才班,不但要赞助,还需考验家长,绝非只是银子就可以进这样简单,你也知道,这是教育大事,用钱就可以做敲门砖吗?嘿……这可不成。” 第九百三十二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王鳌竟是无语,他感觉自己是一条肥鱼,已被方继藩用钩子钩了起来,想咬钩,吞下那诱饵,却被卡主了,诱饵吞咽不下,想要逃脱,却被钩子勾住,呜呼哀哉。 方继藩见他如此,感慨道:“王主簿请放心吧,我方继藩是有良心的人,别人的孩子不可以入学,你的孩子算的了啥。你这边赞助之后,便算是校友了,我要给你颁一个荣誉家长,将来还要组建家长会,咱们的陛下做会长,王主簿将来多为保育院做一些贡献,到时自是不必操心,你相信我,我是讲感情的。” 王鳌:“……” …… “恩师……”刘文善早就进来了,乖乖的站在一边,束手而立,等方继藩将话题聊死,刘文善才不失时机的上前,道:“学生见过恩师。” 说着,手抱起,深深作揖。 “噢,你来了啊。”方继藩摆出威严的样子:“方才来的?” “……”刘文善脸一红:“来了很多时候了,一直站在一边,见恩师有事,所以不敢惊扰。” 方继藩诧异的道:“为何不早说。” “……”其实……刘文善已经习惯了。 恩师的心里藏着事,可能总需要花心思在思考他的国家大计,偶尔会疏忽身边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刘文善面色平和,淡淡然道:“学生万死。” 方继藩随即笑了:“你来的正好,为师心里正惦记着你呢,诸弟子之中,你是最老实的……之一……” 方继藩说罢,笑了笑,才凝视着刘文善道:“找为师做什么?” 刘文善听到了恩师对于自己的评价,心里一暖。 师生之情,犹如父子,恩师的每一句评价,都令自己心里暖呵呵的,自己确实是老实忠厚的人,恩师简言意骇,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性子,他能桃李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他才说出他次来的重点:“恩师……外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是你的国富论?”方继藩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刘文善眼眶立即红了,还是恩师知我,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情感,拜倒在地道:“学生的名誉算不得什么,可是恩师……外人认为不公,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求索期刊的公正,而求索期刊与恩师息息相关,学生现在是心忧如焚哪,恩师……” 刘文善有点儿急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给恩师做什么贡献,反而今日引发了许多人对求索期刊的质疑,这……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要不,将学生的国富论撤下来,以平息非议?” 方继藩一听,有点懵了。 啥意思? 撤了? 好吧,这脑回路也算符合刘文善的性子吧,可是…… “恩师……恩师……” 见方继藩身子瑟瑟发抖,刘文善有些慌了,不知所以然的提醒一句。 方继藩顿时……勃然大怒。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怒气冲冲的要上前直接给了刘文善一个耳光。 方继藩喝道:“为什么要撤?” “为了平息非议!免得伤了恩师的脸面。”刘文善忍不住道。 方继藩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的道:“为师是要脸的人?” “……” 方继藩气急败坏:“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是脸,多少人为了一张脸铸下大错,这国富论,可是你写的吧?” “是……是啊……” 方继藩气咻咻道:“是你写的,也是评议组通过的,现在你想让求索期刊撤下国富论,且不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哪怕是能收回来,凭什么要收?凭本事写的文章,还怕人骂?为师对你太失望了,你拜入我的门下这么多年,竟还有沽名钓誉的想法,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但凡是你觉得对的正,就要坚持下去,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有意义吗?做大事,立大业,建大功的人,脸面如浮云!” “可是……”刘文善一呆,羞愧的低下头。 他……学艺不精哪。 方继藩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些书不但不能撤,这国富论,我看很好,今岁算学的那些立志于财会的生员统统要考此书,得不到资格证,让他们滚蛋!” 啥? 轮到刘文善懵了,他有时候很是无法理解,却又佩服恩师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没底气的事,恩师总能火上浇油,且还死不悔改,呃……不,是坚持己见。 方继藩背着手站着,此刻,他双目如星,炯炯有神,眺望着这镇国府正堂的衙堂:“你呀,还是太年……长了,这人年龄一大,就瞻前顾后,便总是提心掉胆,没了志气!这国富论,横空出世,难免会遭人非议,若是无人非议,这才怪了。以后……你这毛病要改,下次可不许如此了,为师要骂你的。” “可是……”刘文善似乎还瞻前顾后着什么。 方继藩却是轻描淡写的道:“至于这些该死的非议,又有什么关系?国富论是好是坏,是真知还是糟糠,只需检验就可以了。好了,将王金元那狗东西叫回来,为师要话说。” 刘文善只能点头,汗颜,一脸无语之状。 只是……他心里掠过了一丝疑问。 检验…… 这国富论,也可以检验的吗? 如何检验? 这国富论和其他的学科不同,国富论是很难进行检验的,除非你是天子,很显然,天子绝不会拿着祖宗基业,给你检验什么。 刘文善对此,不报任何的期望。 ………… 过了一会儿。 王金元去而复返。 听说少爷喊自己回去,他既是期待,又有几分担心。 少爷脾气很坏,这回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要找自己去骂一顿了。 好吧,挨骂……是王金元的日常了。 不过……王金元也有自己男人的骄傲的,少爷平时,只是车轱辘似的,逮着自己骂一通狗一样的东西,虽是凶巴巴的,却从来没有骂过自己的娘,若换做别人,以少爷的脾气,早就骂了人祖宗十八代了。可见……少爷对于自己,还是极尊重的,少爷对自己,和别人不同,这令王金元很是欣慰和骄傲,是王金元在西山里,极体面的事,一说起这个,他就面上有光。 什么叫心腹,这就叫心腹,少爷闹起脾气来,再是气急败坏,在自己面前,也还能拿捏轻重呢。 作为一个也有自己风骨的男人,王金元很骄傲。 最重要的是,少爷给予了自己这一切。 当初一个寻常的商贾,而今却已使他扶摇直上,掌握了万千经济命脉的人,哪怕是出门在外,遇到了侍郎,他也不惧,见了寻常的官员,他甚至都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这些从前自己眼里,都是了不起且得罪不起的人,现在……在自己的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匆匆的赶回来,一刻都不敢耽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少爷就是自己的伯乐啊。 见了方继藩,方继藩笑吟吟的朝他挥挥手。 王金元受宠若惊,连忙小跑着上前道:“不知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有件极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啊……”王金元顿时精神振奋,目光炯炯。 每一次,所谓的极重要,对于王金元而言,都意味着这西山将有大事要发生,而且……是财源滚滚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少爷要办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啊。 王金元热泪盈眶,要哭出来了。 ………………………… 新城。 陈新乃是染坊的东家。 他的宅院距离宫城极近,住在这新宅里,陈新显得很满意。 对于陈新这样的商贾而言,能和身边无数非富即贵之人为邻,陈新很是得意,但凡有友人来京师,他都会率先将人邀至家中,看着友人们坐着新马车,打开窗,而后看着沿途。一个个宅院,这宅院门上匾额,那烫金的某某某府,那些友人们发出来的惊叹,都足以令陈新有一种难得的愉悦感和优越感。 这房子,真的买对了。 只是这几日,陈新显得有些烦躁。 他正忧心着手里的一批绸缎,至今没有找到买家,一直都在货栈里堆着呢! 须知这货栈,要保存丝绸,不但要人看守,还需随时保持着通风,而避免潮湿,这一日日下去,都是银子哪。 可偏偏,他这一批丝绸,所染的颜色,在市场上,问津的不多,许多铺面都不肯买,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哪。 今日与一个丝绸铺的东家喝过了茶,就回来了陈府。 陈新显得心烦意燥。 他皱着眉头端坐着,刚呷了口茶,目光却是一瞄,见到了书架上的《国富论》。 求索期刊的销量极佳,不只是因为许多人需要,更多的原因还在于,许多如陈新这样的人,附庸风雅,陈新虽然极少看书,可早就吩咐了人,按时要订购一些书册,摆放至书斋里。 许多书,他都看不懂,也没兴趣,可现在……这国富二字,却令他一下子来了几分精神。 第九百三十三章:一举成名天下知 陈新下意识的取了国富论到手,竟是在焦虑中,开始啃读起来。 这一看……竟是整个人精神百倍。 市场…… 贸易…… 国家…… 税赋…… 市场与贸易的关系,贸易与税赋的关系,税赋与国家的关系。 市场的波动。 商贾的重要性。 财富的流通。 倘若是其他人,或许对于此书,看得还有些生涩难懂。 可陈新,却是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自己所处的,岂不是正好市场和贸易的一环。 自己的行为,竟还可以富国。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之处就在于,原来货物的买卖,来自于市场的需求,市场需求增大,就会造成短缺,而市场需求变少,则是相反。 他恍然之间,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实……到底如何买卖货物,陈新比任何人都要擅长。 他是个经验丰富之人,可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如何去描述,如何去定义,他却不知所以然。 每一个经商之人,都是遵循着前人的经验,去买货和卖货,去进行交换,可在这部书里,陈新所看到的……是一种诠释。 这既是对市场经济的肯定,也将商贾的地位,推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国家需要士人,也需要商贾。 当然,书中并没有推翻市农工商的地位,只是隐晦的提及到,商贾对于国家的重要。 陈新眼睛一亮…… 他看着看着……竟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模糊,眼眶里,泪水竟在打转。 他身躯颤抖着,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个世上,竟有人……肯为自己发出声音。 既诠释了贸易和商业的行为,对其下了定义,并且,凸显了商贾的作用,同时,对于商贾的行为,做出了肯定。 这可是数百年来的头一遭啊。 历来商贾低贱,自儒家兴盛,便采取抑制商贾的政策,而到了大明开国,商贾的地位……已至最低,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和胥民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种赤裸裸的歧视,使商贾总是提心吊胆,所谓破家县令,其实并非是针对于士绅的,士绅从不畏惧地方父母官,这本身,所针对的,乃是商贾阶层,只需有风吹草动,寻了一个由头,无论你有多少财富,便可教你家破人亡。 固然……商贾有贪婪的一面,为了牟利,伤天害理之事,也是不少。 可这世上,更多的,却是如陈新这般,庸庸碌碌,借货物买卖,并不敢去违法犯禁的寻常商贾。 贪婪牟利,本就是人的本能。 那些士绅们,难道不贪婪牟利?莫非只因为他们读了圣贤书,他们开口几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便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倘若如此,这天下,如此多的流民,是怎么产生的,还不是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这些自称自己是天之骄子之人,侵占了庶民的田地,在贪婪的驱使之下,疯狂的掠夺和侵占着百姓们的田地,最终,无数百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最终,直接破产? 陈新作为商贾,又何尝没有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士绅们打过交道,打的交道越多,越觉得,他们和自己,都是同样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念几句仁义道德,便比人更加高尚。 可现在……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 陈新看到此处……身躯一颤。 这是一种,突然生而为人的既视感,哪怕他此刻锦衣玉食,哪怕他条件优渥,哪怕他有许多的财富,可现在……他竟在突然之间,有一种做回了一个人的感觉。 他眼里含着热泪,继续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捧着这本书,突然想跪下去。 这本书,只有跪着看,才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一夜……很漫长。 漫长到陈新一面颤抖,一面却是精神奕奕的看着书。 货栈里积压的丝绸,他一点兴趣都懒得去过问了。 不过是一点损失而已,这有什么重要呢。 最重要的是……在这部书里,自己做了一回人。 及至天光………一缕晨曦洒落进了堂里。 豁然之间,陈新抬头。 看着这曙光,还有那几乎燃尽的鲸油烛火,陈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外头,管事的担心的看着自家的老爷。 一宿未睡了啊,老爷一定还在为丝绸的事担心吧。 可这时,门开了。 陈新突然手舞足蹈的冲了出来。 “老爷……您……” 见陈新脸色蜡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憔悴。 管事忙道:“老爷您得注意着自己地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丝绸,总会有人……” “备车!” 此时,卯时未至,天上,只是翻出一缕鱼肚白。 这个时候……备车……去哪? “去西山,快,去西山,我要去拜见刘先生,我要去拜见刘先生。” 他扯着嗓子。 毫无一丁点平时的假装斯文的慢条斯理,他红着眼睛:“要快!” ………… 一辆马车,匆匆至西山。 这里的主人有些臭不要脸,除了西山本地人,其余人……统统要买票才能进入。 据说……厂卫几乎要破产了。 为了打探消息的需要,随时关注西山的动态,厂卫时刻,要派出缇骑前来西山,毕竟太子在此,皇孙也在此,你可以不去向皇帝打小报告,但是这里发生了事,你得知道。 于是乎…… 这来来回回的门票……就是个无底洞哪。 陈新不在乎,钱……是什么东西? 商贾也是人,既有贪婪和锱铢必较的一面,可也又仗义疏财的一面。 到了西山书院外头,陈新却有些踟蹰了。 接着,他命人拿着名帖,前去拜访。 他下了车,焦灼的在外等待。 看着这诺大的学府,这学府外头,一个个牌坊,一个个匾额,那匾额上,写着某某状元,某某进士,他不禁显得有些畏惧。 这里……几乎形同于大明的至高学府,在这里的人,都足以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片刻之后,刘文善同样一脸焦虑的出来。 他还没有收到名帖,不过时候不早,他得去翰林院当值去,因而,头戴着翅帽,身上穿着钦赐麒麟衣。 相比于其他的师兄弟,他的仕途,并不算好,现在,也不过是区区翰林修撰而已。 自然,他并不在乎这些官位,他更喜欢待在学府里。 这位西山学府的刘师叔,是个素来低调的人。 他踏出学府,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团团的转。 而那人见有人出来,好奇的打量着刘文善。 显然,陈新并不认得刘文善。 因而,双方凝视了几秒。 突然,陈新鼓起勇气:“在下想要请教,敢问,学中的刘文善刘先生……可在?” 刘文善沉默了。 看着对面这锦衣华服之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就是。” 三个字一出。 刘文善开始觉得对面这个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却见陈新顿时热泪盈眶,突然拜倒在地。 刘文善一愣。 啥意思? 这是干啥? “在下陈新,见过先生……”陈新哽咽:“先生大才,在下实是敬仰无比,特来拜见,还请先生勿怪在下唐突,实是在下,若不见先生一面,实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啊。” “……”刘文善有点懵。 历来……只有自己的师兄弟们,才会被无数人所推崇。 这是情有可原的。 欧阳大师兄,那是大臣中的标榜人物,无数人都以他为楷模,上至君王,下至寻常的官员,对他的印象,都不坏。 王守仁师弟,桃李满天下,哪一个新学的生员,不对他五体投地。 唐寅师兄,才情无双,逼格满满,脾气虽然也糟糕,可大家就喜欢这样恃才傲物的小坏蛋,更何况,他平倭寇有功,光芒无人可以掩盖。 徐经师弟……额……好吧,徐师弟是惨了一点……又没有音讯了,不知死活。 而刘文善,历来是小透明……之一。 突然来了这么个热情的人,他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后退一步:“你……” “在下陈新,祖祖辈辈,都从事丝绸买卖,地位卑贱,贱名不足挂齿。昨夜,读得刘先生一书,惊为天人,今日……特来拜见。” 陈新声音嘶哑,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昨夜那国富论里诸多的观点,又是泪流满面了:“先生大才啊。在下……在下……呜呜呜……” 刘文善想了想,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这种被人推崇的感觉……居然……挺爽。 “不要多礼,不要多礼,来,有什么话,到里头去说。” 陈新惊诧的道:“这……不会打扰先生吧。” “无妨。”刘文善道:“本是要去当值的,不过……迟一些,也无不可。”他吩咐预备给他准备了车马的马夫:“你再等一些时候,我迟一些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 刘文善突然有一种小小的窃喜感觉。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恩师教导的是,要低调,不要张扬。 ……………… 这两天,去上海,坐高铁,地铁,然后彩排,接着还是彩排,最后又是彩排,随后是登台,此后坐灰机,坐车,一直到昨晚十点,才终于到家,两天总共只睡了八九个小时,昨晚终于好好的睡了一觉,嗯……今天……老老实实恢复更新,在外面,每一分钟都是焦灼的,明知道大家都在等更新,真的很惭愧,好吧,大家骂我吧。 第九百三十四章:孝子贤孙 刘文善迎着陈新至厅堂。 他打量着这个商贾。 陈新已率先道:“刘先生此书,既是惊世骇俗,可对于我等贱商而言,实是甘霖雨露,刘先生,请再受鄙人一拜。” 说着,他作势要拜下,刘文善将他重新搀扶起来。 对此,刘文善的心里是颇有安慰的,在学里和庙堂上,他受到了极大的争议,可万万料不到……竟还有人对国富论如此的欣赏。 刘文善谦和的道:“多谢抬爱,足下做的是丝绸买卖?” “正是。”陈新颔首点头道:“只是小本买卖而已,这京里的丝绸商极多,鄙人忝居末流,实是惭愧得很。” 刘文善写国富论,这一年来,一直都在研究经济和商品交换之道,因而对于这位丝绸商,倒是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凝视着陈新,见他一脸惭愧的样子。 不过陈新确实不算什么豪商,尤其是在丝绸这一行。 刘文善便道:“行商和读书是不同的,读书人书读得多,或许更容易金榜题名。可行商之道,讲究的是资本的多寡,以及规模的大小,却并非是人天生下来就会经营,便可力争上游,所以足下并不需惭愧,只要能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便可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陈新倒是惭愧起来:“说来更是惭愧了,先生,鄙人资本固然是不厚,可买卖盈利有限,却也是鄙人不自知的缘故,就说前些日子,鄙人染了一批丝绸,偏偏……这丝绸的花色,实是不讨人喜欢,结果至今无人问津,与时下紧俏的花色相比,诶……” “至今还囤在手里吗?”刘文善笑吟吟的道。 陈新点头。 刘文善背着手,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属于方门之下的小透明,却有时,也会东施效颦,不自觉的学习恩师方继藩背着手,一副老子心情不好可能会打死你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突然道:“有货物囤积,说明市场无法容纳你的货物,可是足下可曾想过,市场本身是无限大的。” “什么?”陈新一愣,不太明白刘文善话里的意思。 刘文善微笑道:“不,可能方才的话,我有些说岔了。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而言,此前你的货物,定是有一定的渠道吧,可你的货物出货的渠道,却没有得到这个市场的认可,可是……市场并非只是拘泥于足下的渠道,不妨,你可以将目光放远一些,尽力去尝试开拓市场。” “开拓市场……” 陈新还是有些不明白。 开拓市场…… 刘文善道:“在我的国富论中,就曾阐述,待有一日,一旦货物从短缺至供大于求,那么开拓市场,就成了必要。” “可是……如何开拓市场呢?”陈新一呆。他倒是在国富论中听说过开拓市场这个词,只是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刘文善微微一笑:“商货的互通有无,在当下,更多还局限于熟人的交易,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 陈新点头。 熟人贸易,确实是当下的主流:“鄙人家中数代京营,都是从江南熟知的一些丝商那里,收购了货物,而后再送至京师,而家中父祖们有德,和京师的不少铺面一直有合作……” 刘文善道:“正是因为如此啊,这一些丝绸行是你的渠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货物,或许在京师,并不吃香,却也未必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 “你可以去试试,寻找其他的渠道。”刘文善鼓励道。 陈新沉默了很久:“如何寻找其他的渠道?” 刘文善倒是觉得,自己更擅长做买卖了。 不过,他莞尔一笑,其实……有时候,他只观察经济和贸易的行为,反而站在客观的立场,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远。 他道:“吾师这几日一直都在谋划在新城建立一处交易市场,你可以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交易市场…… 这岂不是……市集? 陈新有点懵。 跑去市集里卖丝绸? 可是……我们陈家,不卖散货的啊。 与刘文善攀谈了一些时间,陈新虽对交易市场,显得有些疑虑,不过……对于刘文善的谈吐,却是钦佩不已的。 陈新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 一份锦衣卫的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一脸迟疑的看着奏报。 “镇国府,又要折腾什么?”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的表情有点复杂:“……” 弘治皇帝淡淡道:“说话。” 萧敬:“……” 萧敬憋了很久,终于道:“奴婢不懂啊。”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那赫然写着的交易市场的字样。 市场,他懂;贸易,他也懂。 可这到底啥玩意来着?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厂卫这般的不用心?” 萧敬打了个寒颤。 心里说,咱能说啥,那姓方的,隔三差五的造新词出来,天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做啥的,他说叫交易市场,那就是交易市场,可怎么个交易,怎么个市场法,咱若是知道……咱还做太监?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吐槽,萧敬弓着身,苦着脸道:“陛下,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不过……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懂。那国富论里,早注定了,交易者,易物换物也,市场者,市集也。此乃古语,这四个字凑在一起,便是货物交换之地,想来……是因为新城尚没有东市和西市,因而要易物换物,怕也不易,这交易市场,大抵是和西市和东市一样吧。” “陛下真是英明啊。”萧敬翘起大拇指。 弘治皇帝低头:“要多读书啊,这方继藩又要开办市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萧敬连连点头。 弘治皇帝说着,便又继续看了奏报,这奏报里,还有关于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边看,弘治皇帝不禁皱起了眉,又道:“镇国府曾在定兴县大规模的囤积土地?还有这刘瑾……居然勒索百姓财物?” “这……”萧敬淡淡道:“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定兴县那儿报来的,要不,奴婢去问一问?”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瑾好歹也是忠义之士,不至如此吧。” 他说着,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萧敬眼底里,显得有些失望。 ………… 定兴县。 镇守太监行辕。 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进去,啪嗒一下,书吏拜倒在地。 堂中没有点灯,显得很昏暗。 在这昏暗的大堂深处,一个人在案牍之后,隐藏在阴影之下。 书吏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一进来,却已是魂不附体。 他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磕磕巴巴的道:“见过干爹……干爹……打探出来了,这些日子,有一些锦衣卫的人,一副行商的打扮,四处……四处都在搜罗证据……” 那阴影中的人,似乎是起气定神闲,案牍上,是一片片切好的瓜。 这人取了瓜,低头啃着,啃得很认真…… 书吏更是吓得魂魄聚散,嗓子仿佛堵着了一般,期期艾艾的接着道:“他们……他们四处在打听干爹您的事……干爹啊……他们……只怕……只怕……” 那阴影之中,依旧看不见书吏干爹的脸,隐藏在这阴影之后,只有咔擦、咔擦,啃瓜的沙沙声。 “儿子觉得,想来是宫里头有人想要针对干爹您……他们这般作为,该是在罗织证据……” 一片瓜吃完了,又是一片。 而稳稳坐在阴影之后的人,却依旧笃定无比。 “干爹哪,不只如此,他们还打探了此前囤地的事……似乎……似乎……这事,还牵涉到了一些方都尉……” 咔擦…… 这一次的咔擦,格外的与众不同。 说到此处时,书吏却是打了个激灵。 接着,磕头如捣蒜:“是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儿子……儿子事先竟然没有察觉,居然让人有机可乘,儿子万死……” 咚……咚……咚…… 他的额头,狠狠的撞击着地面,像是一点不会生痛似的,而这额上,已经磕出了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一滴滴落在这青砖上。 “儿子……罪该万死!”书吏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恐。 吃瓜之人,虽是一言不发,却更令他觉得恐惧,他牙关颤抖着,身如筛糠的抖动。 啪嗒…… 一个瓜皮自黑暗中飞出来。 稳稳的,直接摔在了书吏的脸上。 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的站了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发出了咆哮:“萧敬,你大爷的,你想整咱也就罢了,你还想查咱的爷爷!” 书吏狠狠的将头埋下,五体投地状,身后的衣襟,已被冷汗浸的湿透了。 一律斜阳落进来,照在了那阴影之中的脸上,刘瑾面带狰狞,双目似血! ………… 通知一下,败家子会有两个名字,网络上,叫明朝败家子,媒体方面,叫《明颂》。 老虎是个理性眀吹党,这个名,挺喜欢的。嗯,大家记好了……《明颂》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九百三十六章:先生大才啊 陈新得了刘文善的吩咐,一大清早,便赶到了这座巨大的土楼里。 此时天色还早,这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孤零零的,这巨大的土楼里,宛如一座鬼城。 刚刚进入了土楼,便有一个文吏迎上来:“来,登记。” 登记…… 陈新一愣。 还要登记的吗? 自己只是想来试一试,能不能将这些丝绸卖了而已。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的样子,却还是乖乖的,尾随着书吏到了土楼里的一处屋子里,门前挂着土楼司的字样,进去,对方开始问陈新的姓名,籍贯,以及经营的项目。 他们记录之后,随即,抬眸,看了陈新一眼:“缴纳押金。” “押金?”陈新一愣。 这就有些过份了。 这文吏道:“你们在此的经营,可以租赁展示的门面,这门面是一日十两银子,不贵,可是……想在咱们这交易市场里经营,却需缴纳一千两银子的押金,什么时候,你不想做买卖了,可以拿着凭据,随时来将押金索回。” “这……为何要押金。”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不过………陈新是商贾,倒不出出不起,问题就在于,凭什么自己在这里,缴纳押金。 文吏耐心的解释道:“你在此租赁了门面,这小小的门面,能将你所有的货物搬来展示吗?” “这……”陈新头皮发麻,这是事实,自己的货,可都在货栈里呢,统统运来兜售,是很不容易的事,不说需要人来搬运,运输的费用,不在少数,而且还麻烦。倘若货没卖出去,岂不糟糕。 “你在此交了押金,那么就算可开张了,你的货物,可以直接挂出样品,且直接进行交易,只要你的货物属实,买家满意,我们会专门派人,监督这一场交易,若没有纠纷的话,这押金,绝不会动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的做法,既可让你省心,免得卖货时,还需和买家来回检验货物,另一方面,买家也可放心,你既有押金在此,又有我们交易市场来作保,他自可大胆放心的与你交易,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陈新听着将信将疑。 不过……虽要付押金,确实是大大的减少了交易的许多手续。 陈家从前一直和熟人做买卖,那些做买卖的人,大多都和陈家有数代的关系,有这一层关系在,彼此之间,自然有足够的信任。 可现在,却是与陌生人进行交易,说实话,这不是在东市和西市里买一个鸡蛋,这是数百上千匹的丝绸买卖啊,这么大的交易额,莫说是买家会迟疑,就是他这个卖家,还怕碰到骗子呢。 唯一的疑问就是,这一千两押金,不会被骗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道:“押金当真可以退?” “完全可以,只要你能保证,你所展示的样品,于实际相符。”文吏显得很有底气,又加了一句:“睁大眼睛看看,这交易市场的匾额,乃是太子殿下盖了章的,这是方都尉的买卖,方都尉随手甩个房子,都不知多少个一千两,他稀罕骗你的银子?” 陈新脸色一紧:“方都尉啊……”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文吏便皱眉:“总之,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好。”陈新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反正这一批货,烂在手里,实在是卖不出去了,这么大一批货,损失巨大,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他命人回去取了一千两银子来。 而后,签署了一些契约,还有押金的收据。 文吏给了他一个牌子,上头写着‘甲甲号’。 他领着牌子,到了一个小门脸这儿,这不过是占地数丈的小铺面,几乎没办法容身,而似这样的门脸,在这圆形土楼里,竟如蜂巢一般,有成千上万个。 他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哪里不靠谱,若不是相信刘先生,他是打死,不肯来的。 这小门脸里,有几个简单的货架,他请个人,将自己的丝绸,取了几匹,当做样品,摆在了货架上。 紧接着,便开始无事可做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只好听天由命,他只好取了随身带来的国富论,坐下,低头阅读。 ………… 天色亮了。 陈新发现,在自己门脸附近,也有一些铺子是开张的,外头还挂了匾额,如西山煤业,西山车马行,西山玻璃行,西山布业,西山建业之类…… 敢情……自己是进了贼窝了。 他摇摇头。 可随之,开始许多的客商出现了。 不少人都是骂咧咧的来了。 口里喃喃念着:“不是东西,又涨价了。” “非要我们来,平时都在西山交易,而今,却跑这么远。” 来的都是不少的客商。 天南地北都有。 毕竟玻璃和车马,还有房子、无烟煤,这些都属于西山的特产。 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各地的客商,都需千里迢迢赶来此,进了这些货物,兜售倒天下各府。 从前客商们,大多都是去西山交易,这一次,却是让他们来这交易市场。 所有人都是满腹牢骚,却又不得不来。 他们三三两两,进了来,匆匆的在陈新的铺子面前,走过。 更多人,压根没有看铺子一眼。 倒是……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时,看了一眼,却很快收回了目光。 就这么一直等,整个交易市场,很是空旷…… 陈新也觉得兴致缺缺,这国富论又重新看了一遍,陈新觉得似乎自己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却在此时,有人道:“啷个绸子不错,啷个怎么卖哟。” 陈新错愕,抬头,看着一个圆领衣的商贾进来,陈新忙起身:“这……这……还未请教……” “啷个怎么卖,磨磨蹭蹭,搞得人都起火。” 这人脾气,显得很火爆。 陈新见他心急,便想了想:“五两!” 陈新显得没底气,他的低价是三两。 “各莫贵?”商贾一脸愤愤然的样子:“买个锤子,你讲个实在价嘛。” 陈新心里开始打鼓了。 这人真要买? 这花色……可不是时兴的啊,京里没人喜欢。 他咬了咬牙:“三两五钱,五百匹起售。” 这商贾一听,乐了,似乎对这价钱,还算满意,他眼睛放光,取了一匹样品的绸缎来,摸了摸,忍不住道:“这个绸子好的很,价钱……也还算公道,你再低一点嘛,我全要喽。” “全要?”陈新心里震惊。 尤其是对方对这花色,赞不绝口的时候,陈新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果然……不同地域的人,对花色的看法,都不同啊。 他咬咬牙:“三两三钱,不能再低了。” “你个龟儿,方才还说五两,五两你个老巴子瑟,你有多少货嘛。” “一千三百匹。”陈新的心要跳出来,紧张的看着这商贾。 “要得。”商贾点头,直接道:“待会儿我就去付所里付定金,你啥时候调货我!” 陈新突然有一种悸动的感觉:“现在就可以,现在就可以。” 那商贾居然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居然很爽快。 他直接去了交易司一趟,先是给交易司付了银子,足足是五千多两,眉毛都没有眨一眨。 这商贾似乎是从外地来的,本是想进一批玻璃回去兜售,顺道,见这丝绸花色好,怕是运回去,有利可图,索性,一并将货进了。 他的银子,并不先给陈新,而是先给交易司,交易司的人,则负责派人跟着陈新去提货,货物检验,提货,确认无误之后,到了傍晚,五千多两银子的银票,方才落入了陈新的手里。 陈新就如做梦一般。 那原本滞销的货物,就这么奇迹一般……空了。 他有点懵,数了数银票,一两没少。 最重的是,在交易的过程之中,居然如此轻易。 要知道,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前,他还和那商贾,素不相识,甚至现在,都来不及问那人的名讳呢。 可是…… 开拓市场。 陈新眼里放光,这不就是开拓市场嘛,这样的花色,京师人不喜欢,可并不代表,其他地方,不喜欢…… 他揣着银子,居然定金也不肯退了,退什么退,自己还有一批货,是另外一种花色,平时给那些世交,都是三两银子,倒不如送来这里兜售,说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这铺子,自己得长久租赁下去才是。 还有…… 他打了个冷颤,刘先生…… 一下子,他眼里湿润了。 刘先生真是高才啊。 他匆匆的出了交易市场,上了马车,匆匆道:“去西山,去西山……” 到了西山…… 此时,夕阳西下,学府里,诸生们纷纷下学,各自用餐,而恰好,刘文善的车马也到了,他刚刚下值回来,显得有些疲惫,下车不久,突然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道:“刘先生,刘先生……刘先生大才啊,原来,这就是经营之道,小人……算是见识了。” 却见一个人影,噗通一下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五体投地! …………………… 累死了,大家爱老虎么,爱的话,支持一下吧。 第九百三十七章:名利于我如浮云焉 来时,陈新就已激动的不得了。 可见到了刘善的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泛滥而出,冲毁了内心的堤坝。 商贾在这个时代,是一群既掌握了巨大财富,同时又是卑贱的一个群体。 他们所遭受的歧视,难以想象。 刘先生在国富论,第一次,将他们的地位,抬到了涉及国计民生,甚至是国家富强的地位。 这已是让陈新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 这就好像一个人,打小生出来,别人就告诉他,他是个贱人,可他自小,却是生活优渥,出入车马,锦衣玉食,可同时,他却又饱受无数人的白眼。 陈新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于是,他既自大,可又极度的自卑,因为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们是可耻的,哪怕是穿着再华美的衣衫,拥有着再多的财富…… 国富论……彻底的解决了陈新身份的认同问题。 而……这一次,开拓市场,却几乎给陈新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此前自己做买卖,靠的只是人脉,因为这个时代,陌生人之间交易,所承担的风险,足以让任何人打消贪婪的念头。 他激动的不得了,这才是真正的经营之道,一个理论,就足以正正当当的谋取数千上万两银子的利润。 他五体投地的拜倒在刘善的脚下。 刘善诧异的看着他。 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陈新顶礼膜拜之心,做了一辈子的买卖,竟突然发现,原来……这数代人的经验,在一个儒生这儿,彻底的被推翻,人家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彻底的将当下的商业活动颠覆。 “刘先生,刘先生……小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愿为刘先生鞍前马后,时刻受先生指点。小人……小人……” 陈新不是傻子。 刘先生就是一个聚宝盆哪。 “小人愿意,侍奉先生,随时聆听先生的道理,请先生不弃……” 刘善微微皱眉。 这是……拜师吗? 商贾也流行拜师了? 这似乎有违的时下的风气。 见刘善迟疑。 陈新却几乎要抱住刘善的大腿:“恳请先生不弃啊,小人固然卑贱,可是……可是……” “这……”刘善心里挺愉快的。 从前在恩师门下,宛如狼群的哈士奇,属于最弱鸡的……之一。 哪怕是学府里的生员们,倾慕才艺的,纷纷拜在唐寅门下,而拜在王守仁门下的,更是如果过江之鲫,即便是欧阳大师兄,本就是首席大师兄,他的非凡气度,早就折服了无数人。 只有自己……大家虽叫自己师叔,可真正的弟子,却是寥寥。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自己身上,实在难有什么闪光点。 现在,竟有一丝丝被人重视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我需问一问恩师。” ………… 方继藩一拍案,激动的不得了。 他看着刘善,刘善显得很没有底气。 别人都是收天之骄子为弟子,自己……却让一个商贾拜入自己的门下。学习什么呢?学习国富论,学习商学? 恩师若知道,自己收了一个商贾,一定觉得有辱门楣吧。 所以方继藩一拍案,啪嗒…… 刘善身躯一震,显得更没底气,忙是拜倒:“学生万死,学生给恩师抹黑了。” 一旁的王鳌王主簿默不作声。 方继藩眉一挑:“好事啊,收收收,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所谓有教无类,这样的门生为啥不收?” “这……”刘善显得意外:“恩师,此人,年纪只怕已过四旬了,只怕不是年轻人。” “年纪大好,年纪大一些,懂得疼人。”方继藩眉飞色舞,不容易啊,那些徒孙们,穷酸太多了,我方继藩爱民如子,讨厌看到穷人,他激动的道:“年纪大懂事,好生养……” “……” 方继藩道:“何时进行拜师仪式,先让人来拜我这师公,哈哈……记得要带束脩之礼,这样年过四旬,还如此好学的人,现在已经不过见了啊,要珍惜。” 刘善一喜,恩师这算是答应了。 陈新此人,他虽只是几面之缘,不过看着,还算厚道。 也罢,自己反正写了国富论,倒也不畏人言。 可是……为啥恩师兴奋的搓着?像是过年一样。 “那么,学生这就去引他来拜见师公。” ………… 刘善一走。 王鳌皱眉。 他对方继藩很看不惯。 可是作为方继藩的主簿,时刻形影不离,说难听一点,就算是一条狗,一只蚂蚁,相处的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方都尉,这商贾……” “不怕。”方继藩正色道:“就是因为商贾重利而轻义,我才要教化他们,孔子弟子千,难道没有商贾?孔子他能收,我为啥不能收?” “……”王鳌看着这没脸没皮的东西,顿时不敢说话了,这家伙现在已经将自己和孔子相比了,再说下去,岂不是要做周公? 管我王鳌屁事,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嘴贱! 那陈新激动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听说要先来拜师公,更是激动的不得了。他思来想去,该预备束脩之礼,可是……如读书人一般,带着腊肉和桂圆去,显然不像样子。 他是自卑的人,可不敢冒充读书人。 思来想去,也寻不到什么拜师礼,便先去问刘善,刘善道:“师公……是个耿直的人。” 耿直……直来直去……实实在在…… 年纪大的人,果然是晓事理,晓得疼人的。 直接一口小箱子,刷了金漆,金光闪闪,拜入了刘先生门下,我陈新像是会缺钱的人吗? 师公这么高级,送少了,说不过去啊。 ………… 师公稳稳的坐在堂,显得格外的端庄。 虽是年轻,可威势十足,远远看去,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陈新啪嗒一下跪倒:“学生见过师公……” 说着,行拜师礼。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看着他。 随后,送上束脩之礼。 方继藩看了这口金光闪闪的箱子,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系着的金腰带,再下一刻,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泰山,当今皇帝陛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继藩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忙是将这盒子摸了摸,一面道:“呀,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有意思的,里头装着的,可是师公最爱吃的腊肉和桂圆?师公来看看。” 当面揭开箱子,方继藩立即合上,眼眸一眯,掠过一丝狂喜之色,特么的,金条…… 这狂喜,顿时被一股视金钱如粪土的淡漠所取而代之,方继藩咳嗽:“吾广纳天下英才,尽入囊,是为了天下百姓福祉,传授真理,期待将来,能为朝廷育才,为陛下分忧。这束脩之礼,实是糟糠,教授人学问,此乃应有之义,还收人礼,这样的人,还是人吗?不过,师公念你心诚,若是不收,反而寒了你的心,诶……尔等……只能一声长叹……” 陈新忙是拜,方才起身。 方继藩便吩咐刘善道:“好生教导你的弟子,不要丢为师的脸。” 刘善拜倒:“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淡淡道:“陈新入门,所学的,定是商学,既如此,西山书院,开设商学院,你来处置。不过,商学院,收纳的既是商贾,只恐他们平时未必能有空闲,那么就不妨,每日,开一次课,其余时候,任他们自行去经营自己的本业吧。” “恩师说的是。” 方继藩甚至恨不得,弄出个函授来了。 他欣赏的看了刘善一眼,这弟子,竟也不错,为师没有白疼你啊。 ………… 交易市场已经沸腾了。 起初,吸引的客商,多是和西山交易的,可当陈新吃了第一口螃蟹,他毫不犹豫,在甲甲号续租了十年,可这等事,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当许多商贾意识到,此处可以迅速的互通有无,便更多人坐不住了。 卖家满意,买家也很满意,许多外地来的客商,最担心的,恰恰是到了京师来,人生地不熟,最后被人骗了。 而且…若是不熟知本地的人,便想要进货,也是没有头绪,你连找谁都不知道。 以往的商贾,完全依靠所谓的熟人或是世交来进行贸易,山东的商贾,往往在京里,会有几个从祖上开始,就已认得的朋友。 可这种模式,出货慢,想买货,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称心如意的。 唯一的优点,就是靠着自己在熟人之间的商誉,寻个稳当罢了。 可在这里……却是全然不同。 快速的出货,乃是商贾们最看重的,一批货压在里,资金就不能回笼,还需大量的仓储以及人工的费用,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令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不知多少货商,最终就是被这积压的货物,给拖死的。 而现在…… 陈新的新货,已经上市了。 他的样品一个个摆在了自己的铺子里。 不只如此,他还不断的开始催促江南的友人,押货来京,甚至修书给族的子弟,想尽一切办法,在江浙一带收购货物。 第九百四十章:功在千秋 弘治皇帝这一句知道了,让萧敬心凉了半截。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奴婢做不到啊。 当然,他啥都不敢说。 倒是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奏报,不禁皱眉:“这贸易市场,竟是火爆?” “是。” 萧敬酸溜溜的道:“据说,入驻的商贾不少。” 顿了顿,萧敬又酸溜溜的道:“还有,就是竟有不少商贾,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奴婢很担心,方都尉毕竟是驸马,总和商贾打交道,怕是不妥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商贾并没有太坏的印象,可是……士农工商,此乃国本。 他表情平淡:“这些话,不可胡说。” “是,是。”萧敬哪里敢说什么。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还在琢磨他会动的车。” 会动的车……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年了,足足一年了。 这家伙太子都不安心做了,天天琢磨着那会动的车。 这家伙……吃错药了吗? “诶……这孩子啊……”弘治皇帝叹息。 ………… 一封快报,送到了内阁。 刘健一看,惊呆了。 他抬头看了谢迁和李东阳一眼:“走,去见驾。” “何事?” 刘健哭笑不得:“殿下……出事了!” “什么?” ………… “陛下,刘公求见。” 一个宦官匆匆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抬眸,便见刘健人匆匆而来:“陛下,顺天府来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一见刘健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顿时,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刘健道:“殿下他……折腾那会动的车,谁晓得,车子出了问题,听说,翻车了,殿下受了伤,被人抬去了西山书院。”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 受伤了。 居然还是鼓捣那会动的车…… 这…… 他脸色,先是震惊,随即焦灼。 这个儿子啊,真的是不省心啊:“情况如何?” “不……不知!”刘健焦急的要跺脚:“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会动的车,诸葛孔明倒是说,能制什么木牛流马,可这……毕竟只是以讹传讹,世上岂有这样的事,殿下又非大罗金仙。” 弘治皇帝却是身躯一震。 他脸彻底的拉了下来。 好在随后,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焦急的背着:“又怎么了?” “陛下,太子殿下,受了一些伤,被送去了医学院,不过据说,只是脱臼了……现在已是大好。” 弘治皇帝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现在,却开始心有余悸起来。 这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这个小畜生……他……是要让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弘治皇帝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又发作不得,厉声道:“叫他滚来这里,朕不管他是否受了伤,立即给朕来此,还有那方继藩,一定也掺和了一脚吧,也一并给朕滚过来,总是他们非要去作死,那不如朕亲自打死了,倒还干净一些。” 萧敬身躯一震,这敢情好啊,当然,他立即露出了悲痛的样子,啪嗒跪下:“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息怒,想来……这只是殿下玩闹而已,殿下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弘治皇帝腾地心火起:“他孩子都比他懂事!他什么孩子,给朕叫来。” 刘健人,木然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劝?劝个啥,已经习惯了,人说个女人一台戏,陛下这个男人,也都是戏精,成日一惊一乍的……大家都懒得说什么了。 ………… 朱厚照愉快的大摇大摆,牵着一头牛,方继藩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了,对于方继藩这等每一次望风,却总是销声匿迹,等到这牛成了牛肉片的时候,才会准时出现的情况,朱厚照早已习惯了…… 才刚刚将牛赶到了镇国府,却早有宦官匆匆而来。 听说陛下召唤,朱厚照眉飞色舞:“本宫正要去呢,父皇竟是来了,来的正好。”将牛绳绑了,不一会儿,又有宦官寻到了躲在家里睡大觉的方继藩。 方继藩揉着眼,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看到了这宦官就讨厌,朝宦官怒吼:“狗一样的东西……” 朱厚照却道:“老方,让你望风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我仔细想了想,偷牛是不对的,百姓们养一头牛,甚是辛苦,我们偷了他们的牛,这还是人吗?” 朱厚照张牙舞爪,便想动。 方继藩忙摆:“讲道理,讲道理,不要动粗,我们是朋友,殿下,我们是亲人。”见认亲无效,方继藩发出马景涛似得咆哮:“殿下,想想你的外甥哪,他不能没有爹!还有你妹子,你妹子……” 那宦官却是胆怯的道:“殿下,都尉,赶紧吧,陛下只怕等得急了。” 朱厚照却气呼呼的唧唧哼哼,道:“就知道吃,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 ………… 这一路,二人同车而坐。 朱厚照怒气未消,方继藩不敢招惹这个家伙,有时惹毛了,这种人渣,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方继藩觉得自己秀才遇上兵,姓朱的没好人啊。当然,亲爱的皇帝陛下除外。 朱厚照便躺在沙发上假寐。 这些日子,太倦了,终于出了蒸汽车,这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沉默了老半天,又觉得寂寞的紧,便张眸,眼睛要鼓起来,故意狠狠瞪方继藩一眼,却突然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往腰间一摸:“本宫的印呢?这么多印,都没了。” 却见方继藩的袖子里,哐当哐当的。 朱厚照立即咧嘴:“印呢?” 方继藩立即从袖里掏出大大小小十几枚印来,有大学士的,有总兵官的,不一而足。 方继藩道:“方才你上担架的时候,见你疼的厉害,怕有贼骨头窃了你的印,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先帮你收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贴心,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总算你还是有点良心。”将印接了,哐当哐当的将每一枚印都重新挂回自己腰间去,这一挂,却是诧异的道:“东宫之宝,咦,不是此前掉了吗?怎么突然之间,失而复得。哎呀,老方,快看哪,前几日还到处寻呢,竟不成想,又回来了。” 方继藩蜷在沙发里,已是打起了胡噜。 他的心……太累了。 ……………… 二人至奉天殿,一进去,虽有地暖,却突然觉得凉飕飕的,却见刘健人,板着脸,而弘治皇帝,脸色凛然,那双眉,竟是隐隐在颤,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二人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了一件事。” “呀,父皇已经听说了。”朱厚照眉开眼笑。 弘治皇帝吐血,亏得他笑得出。 原本在这等待的过程之,弘治皇帝气渐渐消了,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儿子,天大的错,又能如何,他这么大了,还如孩子一般,教训他,不但他面上无光,别人看了,会怎样想,给他留一点脸面吧。 可现在,却是怒火烧:“自然知道,朕岂有不知,你成日游好闲,哪里有做太子的样子,你来说说看,你这一年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堂堂太子,不怕人笑话吗?朕念你横扫大漠有功,对你稍有几分纵容,你便要上房揭瓦,是不是嫌朕的脾气好了,不曾将你吊起来。” 朱厚照吓得脸都绿了,踟蹰道:“父皇,儿臣是在制车呀,制会动的车,这哪里是游好闲,那诸葛亮,制出一个木牛流马,还至今人人称颂呢,儿臣造的车,比他厉害十倍百倍,诸葛孔明,不及儿臣万一,父皇却骂儿臣做什么?” 他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不服! 方继藩心里想,这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朱家数代都是耿直boy,这基因,呵呵…… 弘治皇帝听了,竟是震惊了。 刘健也震惊了。 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 这下不得了,从前太子殿下自比冠军侯,现在更进一步,诸葛孔明,都不及他的万一了。 这诸葛孔明,乃是读书人心目的典范,是智慧的化身,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玄之又玄,而太子殿下……还真是…… 弘治皇帝有点懵了。 他竟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儿子起来。 这辈子,弘治皇帝都自认自己是谦虚的。 可怎么就生出了一个如此臭不要脸的儿子。 方继藩立即道:“太子殿下说的好,诸葛孔明算什么,诸葛孔明,有我们厉害吗,他造木牛流马,儿臣和太子殿下,比他厉害。陛下,儿臣不客气的说,论起木牛流马,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可是儿臣和太子殿下,为了造出真正的木牛流马,这一年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更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努力,而我们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这是大明之幸,同时,也是儿臣和太子殿下,辛勤的结果啊,尤其是太子殿下,他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儿臣服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国计民生 木牛流马……… 堪比孔明。 这敢情好啊。 孔明自比管仲乐毅,这两个家伙,又一副孔明再生的模样。 弘治皇帝本是怒气冲冲,可见二人‘当仁不让’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是吗,朕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的木牛流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有点嘴贱,便看朱厚照。 朱厚照汗颜:“父皇……这个……这个……这该死的木牛流马,它出轨了,该死,好死不死,恰好就在今日出轨……只怕修复,却要一些时日。”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忍不住想,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还有…… 出轨是啥?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之色。 他目光却看向刘健人:“位卿家……” “陛下。”刘健顿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陛下,老臣以为,此等事,实是玄而又玄,倒并非是老臣不信太子殿下和方都尉的为人,只不过,这木牛流马,到底是何物,还有那自己会动的车,怎么会动?所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在臣看来,世上并没有祥瑞和神物,多是世人以讹传讹,子虚乌有也。老臣不敢尽信。” 在刘健看来,会动的车,这不就是山海经的妖怪吗? 他是正统的儒家出身,岂会相信这等怪诞之事。 所以,实在不是不信任朱厚照和方继藩啊,虽说这两个家伙,偶尔,也嫩让人耳目一新。 可是你们不要骗老夫,老夫又不傻,好歹也是大明宰辅,不敢说聪明绝顶,可走过的路,比你们走的桥多。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我的见识,多的去了。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谢迁忍不住颔首,觉得刘健说的有道理。 只有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总觉得,这所言的会动的车,或许……并非只是妖怪……可不是妖怪,又是什么呢。 本来,太子和方继藩,若是直接将这车展示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就是了,可偏偏,他们说这车出轨了。 啥叫出轨?他和弘治皇帝,都是同样的疑问。 弘治皇帝便道:“这么说来,会动的车,便算是有眉目了。” “是。”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 他懒得和人反驳…… 弘治皇帝却是松了口气:“既是有了眉目,这敢情好,以后,就安安分分一些,朕若再知道,你又因什么而受了伤,朕决不饶你。你涨一点记性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有女之人!”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是。儿臣从今以后,好好做太子。” “方继藩……”弘治皇帝突然呼道。 方继藩正琢磨着,自己的基建大计呢,第一条铁路,从哪里来修来着?多亏了这满朝百官还有勋贵、富户们托福啊,砸锅卖铁买了这么多房子,前几日,单单因为交易市场,两万千两一亩呢,几乎要到环之外了,鸟不拉x的地方,他们也踊跃订购,两千五百亩,一日之间,销售一空,就这,便为西山建业,回流了数千万两纹银的资金。 一想到这些砸锅卖铁,支持自己伟大事业的人,方继藩心里,便暖呵呵的,好人啊,脱离了低级味,所谓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世界大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铁路是很贵的,属于长期的投资,有时候,可能一百年,都收不回成本,且带动的产业,更是惊人…… 这又得有多少人,有了一口饭吃啊。 方继藩激动的热泪盈眶,人人给自己献出一点爱,这个民族,岂有不兴旺之理? 后世之人,都说明朝的权贵和官宦,还有土豪劣绅,实是阻挡民族复兴,扼杀资本主义萌芽的刽子。 可方继藩……一点儿也不认同,没有他们吃糠咽菜,贡献出数不清的财富,这蒸汽车哪里来,未来的铁路哪里来?他们是穷苦百姓们的大善人哪。 方继藩回过神,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叫唤,便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又神游什么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儿臣在想国计民生之事。” 这是实话。 弘治皇帝却是吹胡子瞪眼:“你也消停几日,噢,对了,朕听说了一件事……”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英国公,在大肆收购旧城的宅邸还有土地,此事,和你有关系吧?” “……”方继藩心里汗颜,这个……这个……当然和自己有关系……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不会又有什么鬼主意?” “没有。儿臣心心念念,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方继藩心里打鼓,生怕弘治皇帝追问下去。 刘健人,心里却是生出了疑窦。 突然之间,大肆的收购大量旧城的土地。 要知道,旧城的宅子,已经暴跌了不知多少轮了。 陛下一走,各个衙门一搬,尤其是内城,顿时价格如流水一般,且那里都还是大宅,总价极高,寻常人根本就买不起。 可问题在于,那里的主人们,却早已人去楼空,毕竟……这些曾经的贵人们,早在新城置办了宅邸,一家子人,早就搬来了。 没有多少人住,宅子又大,荒废起来,是极可怕的,不出一年半年,便是杂草丛生,一片破败。 这样的宅子,留在里,一丁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几乎都是贱卖,能卖出去就不错了,留在里,反而成了负担。 至于外城,本就地价低廉,数十两银子,就可买一个四间厢房,门前还有个小庭院的宅邸呢,现在新城的薪水高,不少百姓,都去新城讨生活,价格,又跌了不少。 总而言之,这旧城,在所有人的眼里,便犹如梦魇一般的存在,一片破败,人口流失。 方继藩这小子……居然偷偷买了这么多土地?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含笑:“英国公去南京祭祀孝陵去了,他的二儿子,现在却还在大肆收购土地……继藩,你可不要胡闹啊。” “是,是,儿臣不敢胡闹。”方继藩松了口气,接着又道:“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儿臣敢保证!” 弘治皇帝一听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的保证,目似笑非笑。 虽然未必相信什么会动的车,可方继藩敛财的能力,那可是杠杠的,突然抄底内城,天知道,又是什么主意。 方继藩既然提到了太子,想来,这背后,太子也有一份,这敢情好,儿子的就是爹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弘治皇帝便点头:“嗯,你们去吧,以后少提一些会动的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妖言惑众。” 朱厚照想争辩什么,却被方继藩拉了拉袖子,朱厚照才咽下这口气。 二人乖乖告辞,从大明宫出来,朱厚照还显得有些不服气:“老方,过一些日子,就让父皇亲眼看看咱们的蒸汽车。”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为何一定要让陛下看到?” “啥?”朱厚照有点懵:“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激动的脸红彤彤的,他嗅到了银子的气息:“殿下,这天底下,没有人相信世上会有会动的车,有什么不好,殿下莫非忘了,定兴县和新城的道路……” “本宫……还是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这个只会打毛衣、做术、练兵打仗、造蒸汽车的废物! 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我们先铺设铁轨,要在新城和旧城之间,铺设一个铁轨出来,实话和你说了吧,西山建业这些日子,已买下了新城与旧城之间,还有旧城大量的土地,有了路,旧城……就和新城……便几乎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朱厚照一听,不禁身躯一震,眼睛发亮:“难怪你今日支支吾吾呢,哈哈……你是怕消息泄露吧,老方,真有你的,噢,咱们修铁轨,要赶紧了。且慢着,本宫去沈家一趟。” “……”方继藩一呆:“殿下……” “去向本宫的泰山,借钱,本宫再去买一些地去,喔,还有张家、王家、刘家……这样一算,本宫的侧妃太多了,哈哈哈哈……合该本宫发财。” 说着,也懒得理会方继藩,箭步冲上车去,冲着那马夫道:“走走走……” 方继藩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这时,他才发现,大爷的,自己和方继藩是同来的,那车……是我方继藩的哪。 这世上,再没有抄底更令人刺激了。 前提是,这个底,你能抄起来。 到了傍晚,朱厚照命谷大用来请方继藩,这一次,朱厚照却在东宫里,方继藩到了东宫,朱厚照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亲自出来迎方继藩进去,直接过了前殿,到了后苑,里头亭台楼榭无数,朱厚照扯着嗓子大吼:“姑娘们,都出来看你们舅舅了。” 顿时,许多亭台里,便纷纷冒出一个个小脑袋。 大一些的孩子,已有岁,小一些的,还在蹒跚学步…… 方继藩看着乌压压的外甥女们:“……” ………… 第一章。 第九百四十三章:臣期期不敢奉诏 王金元说的咬牙切齿。 现在整个西山正缺大量的生铁来炼钢呢,谁晓得,这些商贾,竟开始哄抬物价了。 该死的奸商! 他见方继藩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 便又道:“更可恶的是,该死的,少爷,这些人,不是东西哪。少爷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卖的吗?为了尽快交易,但凡市面上有生铁,连生铁都不用看,直接就签订契约,这生铁的契约到了,一看生铁的价格涨了,转再将契约转卖出去……” “呀,还可以这样。”方继藩惊讶了。 你大爷的,你不就是期货吗? 这群商贾,倒是很有创造力吗。 不过细细想来,期货的出现,倒也是必然。 毕竟,货物的辗转交易,本质上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你要一千吨的生铁,你付了银子,想要将这些现货到自己里,就需要准备好仓,而后,雇佣人,将货物从甲货栈,运到乙货栈去。 可是……某种程度而言,倒卖这玩意,尤其是出现了交易市场之后,因为交易的速度大大的增加,可能你上午买了一千吨生铁,下午一看生铁价格涨了,觉得有利可图,说不准,就想将一千吨生铁,转售给别人,以谋取利差。 在这个过程之,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难道你先让卖家派人将一千吨生铁搬运到自己的货栈,然后到了下午,自己再派人,从自己的货栈里提货,再将这些货物,运到买家的货栈? 于是乎,一纸契约,上头写着一千吨生铁,就成了商贾们最简便的交易方法了,反正凭着这一纸契约,就可以去提货,因而,凭着一张契约,管他最后的买主是甲乙丙丁,还是赵钱孙李,都无所谓。 反正,交易市场能保证你能随时提取现货就是了。 只是……同样是一纸契约,随着价格的波动,同样是契约,价格却是不同。 生生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和股市了啊。 方继藩也是服气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慌什么,涨就涨吧。” “可是少爷,咱们……咱们将来,要炼钢,要铺轨道,岂不是……” 方继藩吹着口哨:“原材料上涨,房价为啥不涨,反正,最后买单的又不是我们,亏得你还是个商贾,丢人现眼,给我滚!” “……”王金元歪着头,一琢磨,对呀,现在木材和生铁暴涨,凭啥房子就不能涨,不是还有冤大头吗? 于是,王金元心里满足了:“少爷英明。” “叫你滚你还不滚,踹死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我滚,我滚!”王金元眉开眼笑,见方继藩要箭步冲来,忙是后退,一溜烟跑了。 少爷就是少爷啊,我王金元就是知道,少爷不会真踹的,这是少爷对心腹的某种表达方式,一般人,才不会如此。 王金元美滋滋。 能成为少爷门下的一条狗,对于他而言,也是幸福的事。 ………… 方继藩屁股没坐热,却又有宦官火速来:“方都尉,陛下请您速速入宫觐见。” 方继藩没有犹豫,匆匆至大明宫,这几日陛下怪想自己的,隔差五见自己。 等到了奉天殿,却见这儿,许多人怒容满面,而自己的门生刘善,在此刻,却是拜在殿。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他见了方继藩进来,道:“卿家来的正好。” 方继藩只看了刘善一眼,刘善见了恩师来,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继藩不露声色的道:“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还没开口。 就有工部尚书钱业站出来:“方都尉,可知道现在生铁暴涨?” 方继藩道:“知道。” 钱业本还想兴师问罪,谁聊到,方继藩直接回了一个知道。 可偏偏,方继藩却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这钱业显然有点不太适应。他深呼吸,自己是来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就算动,那也打不过,便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那么,你可知道,造作局这里,生铁已经稀缺了,各处造作局,已经无铁可用,这生铁的价格,短短一日之间,就翻了一倍,更有不少造作局的官吏,竟是偷了生铁,在市面上兜售。方都尉,造作局负责造的,乃是军械啊,这军械,岂是儿戏,是要供应将士们的,一旦没有生铁可用,这刀剑如何制造,火铳……从何而来……那交易市场,实是害人之物,这些商贾,囤货居奇,实是可恶。区区生铁,竟卖这么贵,他们以为……这生铁是新城的宅子?” 一说到新城的宅子,这殿诸臣,便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度怀疑,这钱业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可看到钱业气的口不择言的样子,或许……这家伙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方继藩道:“生铁不是历来都是官营吗?没有了生铁,采掘就是了。” “有什么用。”钱业冷冷道:“现在许多矿山,已经闻风而动了,到时,不知多少生铁,会流到市面上去。 农业社会,人们最害怕的,就是物价的剧烈波动,因为……一旦剧烈波动,对于农业生产而言,是具有危害的。 这也是为何,上千年来,朝廷都不一而足的抑商的原因,他们认为,商贾乃是造成商品剧烈波动的主要来源,对于这些只知逐利的商贾,一定要抑制才是。 可现在,可怕的危害,果然来了。 造作局这里,已经难以为继,不少作坊,都不得不停工,生铁都没了,造作个什么? 刘健也肃容道:“方都尉……若是没有交易市场,何来的这么多麻烦……” 群臣见刘公开了口,纷纷都开口起来:“是啊,是啊,任这样下去,边镇如何保障。” 方继藩却忍不住道:“且慢,这是吏治的问题,与交易市场何干?是赃官污吏们,盗卖了生铁……为何不先厘清吏治?” 众人竟都有些恼火了。 许多人憋了一肚子气,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肃然道:“够了!” 奉天殿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皱眉:“这就是国富论的市场波动?”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正是,因为市面上,生铁奇缺,所以导致供不应求,价格攀高。” 弘治皇帝深锁着眉:“若是任其如此,国家危亡在即啊!诸卿有什么看法?” 刘健站出来,想了想:“老臣以为,应当取缔交易市场,驱逐商贾,将商贾所囤的生铁,统统以赃物清缴出来。” “不可!” 方继藩还没开口呢,却在此时,那已吓得脸色苍白的刘善,在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只要市面上,还有对生铁的巨大需求,哪怕是关闭了交易市场,生铁的价格,照样会居高不下。所谓堵不如疏,治水是如此,应付这样的市场波动,也是如此。臣以为……生铁暴涨,未必是坏事。” 弘治皇帝皱眉。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盐铁官营之策,就是因为,这生铁,乃是最重要的民生物资,可现在,生铁暴涨,这还了得,大明竟什么时候,沦落到了无铁可用的地方,只有胡人……才会穷到连一口铁锅都没有的境地。 而且,这没来由的暴涨,让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他自以为,刘健为首的百官,方才是对的。 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朝廷若是没有有力的措施,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儿戏,来人……下旨……” 刘善脸色顿时苍白。 他当然明白,自己是人微言轻,而在关乎国本的问题上,陛下岂会听从自己区区一个翰林之言。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 仿佛在说,恩师……如之奈何。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给刘善一个鼓励的眼神。 开玩笑,为师是体面人,刘善,你上吧。 刘善身子打了个颤,他似乎一下子意识到恩师的意思,此时……箭在弦上。 却听弘治皇帝淡淡道:“下旨,交易市场,暂不去动,可囤积生铁……” “陛下!”刘善抬头,龇牙裂目之状,却是徐徐站了起来,他抬头,凝视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听臣一言!” “朕不听,你退下!”弘治皇帝皱眉,这个翰林,吃错了药? “事关国计民生,就如陛下所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所以……”刘善厉声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方继藩下巴都要掉下来,我的爷,我的大爷,为师只是让你据理力争而已,你也太实在了吧,期期不敢奉诏你都敢说出来了,反了你这狗东西。 方继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距离刘善远了一些。这人……神经病啊。 殿……顿时哗然! 期期不敢奉诏,皇帝让你出去,你还敢说这话,这是完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啊,真是胆大包天! ………… 还有! 第九百四十四章:春秋大义 刘善疯狂了。 他知道这是错误的方略。 若是坚持这样的策略,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他决定坚持,恩师的门生,都是骄傲的。 哪怕……是碎尸万段! 这一刻,他神经病附体,眼里要喷火,依旧与弘治皇帝对视。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皱眉。 显然这一句期期不敢奉诏六个字,刺伤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说不奉诏。 看来,龙生九子,这方继藩,也会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声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刘善正色道:“而是为万民请命!” 沈乃翰林大学士,倒是对刘善颇为爱惜,见刘善还不见好就收,忍不住道:“刘善,不要再说下去了,快退下!” “宁死……”刘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固然有时,会有大臣反驳自己,可大多,还是会选择委婉的,君臣有别,何况,本来遭遇这样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这么个二货,弘治皇帝最后一点的耐心,也消磨了个干净。 方继藩抬头看天,可惜头顶却是房梁,这家伙……二啊。 “你想说什么?”弘治皇帝怒道。 刘善正色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草率处置!” “这怎么是草率?” “因为当下的问题,乃是市场供需失衡所致!”刘善开始讲起了他的生意经。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的市场供需失衡,颇有几分,一个之乎者也的儒生,对一个乡下的农夫子曰一般。 对牛弹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头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说什么?” 刘善肃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质在于,市场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是用强力的段,收缴商贾的生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只会造成更大规模的恐慌,市场,自有其规则,若是按刘公说的去做,供不应求的情况,不但不会缓解,反而会大增。” “………” 满殿,已是哗然了。 这一次,是直接指着刘健的鼻子骂了。 刘健:“……” 说实话,刘善的话,他是一句都没听懂。 一个不曾真正观察过经济的人,怎么会理解这些呢。 刘健是个好宰辅,这一点,历史已经证明了,可他只会是历史弘治朝的好宰辅,干的不错。可若是将刘健丢到后世的世界去,只怕……他便如普通的高生都不如了。 原因无他,他了解的,只是旧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号称最顶尖的庙堂精英们,面对坚船利炮的西洋人时,无数优秀的士大夫们,总不免会出现各种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没听懂,哪怕是看过一些国富论的人,也依旧是懵逼。 毕竟,这不是简单的学问,单凭一本书,没有真正去观察市场,读了,又有几分用处?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极限:“够了,给朕出去!” 刘善眼里,露出了失望。 这个世上,可能也只有恩师,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这么放弃吗?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问自己。 若是放弃,又何来的,知行合一呢? 恩师……教诲自己,要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于去面对惨淡的人生,要奋不顾身,去维护自己的良知! 刘善眼睛发红,他厉声道:“陛下!” 外头,一群宦官和禁卫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们怒目的看着刘善。 刘善眼眶通红,眼里湿润了。 他道:“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个月,不,四个月!” 弘治皇帝:“……” “四个月内,臣会给陛下,送来数不尽的生铁,足以供应所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善。 随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没有资格……” 他话说到了一半。 可此时,刘善却道:“臣愿拿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头,来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刘善目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脑海里,想到了无数恩师的谆谆教诲,他滔滔大哭起来。 眼泪滂沱而下。 世人……无法理解自己啊。 方继藩一见,也是愤怒了。 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啊。 大爷的,谁敢打我门生,我方继藩一定和他……讲道理。 方继藩正待要开口。 猛地,刘善突然平和起来,他抬起头来:“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无话可说……可是……臣依旧还请,陛下给臣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之内,若是依旧生铁不足,臣唯请陛下……诛臣父母,诛臣妻子……灭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哗然。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刘善。 没见过这样的狠人啊。 这刘善,疯了…… 方继藩:“……” 小善善,为……为师得罪你了吗?为啥是诛灭十族,你说九族会死?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这家伙脑袋教坏了。 刘善却显得极平静:“臣自入仕以来,一直默默治学,侍奉恩师门下,恩师待臣,恩重如山,若本应是对的事,在臣看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恶政,臣绝不答应,哪怕陛下今日将臣杖毙于这玉阶之下,臣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给臣一些时间。” 说罢…… 刘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愿以十族为注,四月之内,君忧,臣十族死尽!”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没有见过,世上竟有这么个疯狂的人。 所谓的诛灭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过是祸及父母妻儿而已,这诛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过是靖难时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刘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软了,他看到了刘善的刚烈,竟是有些钦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凭一个区区翰林的刚烈吗?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么看?” 方继藩脸涨得很红,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诛十族,包括没包括师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门生之门生尚且要杀尽,他的恩师……是否囊括其,方卿家以为呢?” 方继藩:“……” “怎么,方卿家,你不说话了?” 方继藩道:“儿臣……还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众臣一听,也算是无语了。 如此刚烈的弟子,配上这么个人渣……说实话,哪怕是再不认同刘善的人,甚至是被刘善指着鼻子指责的刘健,都被刘善的刚烈所震撼,可是……现在再看方继藩,竟突然对刘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败,料来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压着,他对方继藩心情很复杂。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为好,和气生财,啊,不,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来……” 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却听方继藩道:“陛下啊,刘公错了!” 什么…… 所有觉得尴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方继藩抬头,道:“刘公所谓的方略,不过是懒政,却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市场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在调节着供需的关系,漠视这一只,是要吃大亏的。臣的门生刘善,在臣的门下弟子之,是最愚钝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气的说,他虽没天份,却还算刻苦,这榆木脑袋,总还开了一点窍,所以……臣认同刘善,陛下请给他四个月的时间,若是他输了,臣决定加码,臣还有一个孙子,叫刘瑾,这是臣的心头肉,陛下索性也一并,将他也杀了吧……还有……” 方继藩扭捏了老半天,有点举棋不定:“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他日,真要诛灭十族的时候,能否让臣服毒自尽,不要砍了脑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之下,好歹留着一张脸,下辈子投胎,说不准还能混口饭吃。” 去你大爷的,不服就干,你以为方继藩不敢,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怕死?我方继藩只是想死的轰轰烈烈一些而已! “……” 师徒二人,都是鼓着眼睛,瞪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他四顾左右,竟发现,自己的目光,竟是无法去面对这两个发了疯的家伙。 继藩这是脑疾又发作了吧? 而大殿之,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见证了历史。 ……………… 如期而至,四章送到,求月票! 第九百四十五章:五行缺铁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背着。 看着自己的女婿。 刘善可以不信任。 可是……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给予信任吗? 他背着,沉默了很久。 似乎百官们,看出了陛下的情感波动。 有人不禁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一个御史,自己有一些印象。 此人的面上,露出几分焦灼之色,显然……他为朝廷而担忧。 可是……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等这四个月!四个月后,朕会罢黜刘卿家的官职,若是依旧不能缓解,朕会查抄交易市场。明白了吗?” 方继藩松了口气。 他就猜到,陛下是不会对自己下毒的。 果然…… 方继藩忙道:“儿臣,谢陛下恩典,陛下明察秋毫,宛如……” “退下!”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带着你的门生,来和朕唱反调,还期期不敢奉诏,你们师徒二人,想反天了吗? 今日不敲打你们,就不错了,谁想听你什么宛如天上的太阳,滚蛋,朕眼不见为净。 方继藩一脸幽怨之色,却忙是道;“那么,儿臣告退,陛下要注意龙体……啊,不多说了,告退,告退。” 自奉天殿里出来。 刘善还犹如在梦。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此勇气。 想来,这是恩师给予自己的吧。 看着自己的恩师,刘善感动的几乎要哭了。 是谁,言传身教,教授自己学问,传授自己做人的道理。 又是谁,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 这世上,除了恩师,还有谁。 “恩师……”刘善激动的不能自己:“学生……做对了吗?” 方继藩险些想要打烂这家伙的狗头,碰到这种脑子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方继藩也是很服气的,真恨不得打死他。 可是……看着刘善一脸期盼,那小心翼翼,渴望得到认可的眼神。 方继藩背着道:“嗯,不错,为师就是喜欢你这小暴脾气,为师平日怎么教授你的,大丈夫要坚守自己的内心,更要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看来已经学到了为师一丁点高尚的情操了,以后努力。” 刘善面露喜色,方才在殿,还未落下的泪水,这一刻,却是哗啦啦的统统落下来,他哽咽难言,断断续续的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今日……能……能坚守自己的原则,实是恩师平日教诲的好,学生侍奉恩师……不及恩师之万一,更不能与诸师兄弟相提并论,从此,学生……学生定要奋起直追,一定如恩师所言那般,要做一个利国利民,心怀天下之人,哪怕是死,是夷族,灭九族,诛十……” 方继藩立即道:“够了,不要说这些废话,大丈夫当脚踏实地,说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以后你再说诛十族这样的屁话,为师打死你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方继藩几乎落荒而逃。 似这样的人,惹不起啊。 自己平日到底给这家伙……灌输了什么来着? 果然平时吹牛逼一时爽,可吹过的牛逼,却是要负责任的,没准哪天自己自己就要被这几个门生给坑死。 一群龟儿子,这样坑你恩师,良心不会痛的吗? ……………… 朝会结束。 一个不起眼的翰林,皱着眉,走了出来。 他形影单只,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在人流,徐徐踱步。 今日的朝会,实在太让人震撼了。 王不仕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生铁突然暴涨,按照国富论的理论,就是市场需现了巨大的需求,在这种巨大的市场需求之下,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情况。 可问题在于,为何陡然之间,市场会有如此巨大的需求。 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财力,疯狂的收购生铁,哪怕是价格已翻番,竟还满足不了这巨大的胃口呢。 除了西山之外,还能有哪里? 需求…… 需求的暴涨,一定是西山在秘密的折腾着什么。 再联系旧城房假不断的被做空,显然,这可能和旧城有巨大的关联。 刘善据理力争,肯定不简单。 因为,需求带来的,是生产规模的扩大,某种程度而言,在国富论之,巨大的需求,价格的暴涨,其实并非是坏事。 这意味着,产能的暴增。 也就是说,若是给他们四个月的时间,市场那一只看不见的,极有可能会对供需进行调节,哪怕是四个月之后,供需依旧会有失衡,但绝对不会这样的紧张。 王不仕想到此处,眼睛突然猛地一亮。 他们的事,可能和生铁有关。 生铁又与旧城息息相关。 四个月之后,达到供需平衡,或者是……缓解了供需关系。 他们的事……要成了。 旧城的房价,至少还得跌四个月以上。 四个月之后,就可能复苏,不,不是复苏,可能是暴涨。 不成,个月内,先不急着动,先慢慢等在西山做空旧城,到了那时,地价和房价,将会降至冰点,这才是自己出的最好时。 这个月时间内,必须筹措足够的银子,新城的房子,可以抵押给钱庄。 算一算。 按照钱庄的规矩,自己在新城的房产,以及整个家族的财富,还要加上自己能够向亲朋好友借来的银子,能有二十万两以上……够了! 不对,还是稳妥起见,回去再琢磨琢磨那国富论,这国富论真乃神书啊。 找个休沐之日,最好还得去交易市场看看,且看看着生铁的波动,是否和自己预测的一样。 王不仕恍然着,徐徐踱步。 突然,有人道:“王不仕?” 王不仕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方,却见一个人背着,看着自己。 王不仕骇然,这不是刘健刘公吗:“下官见过刘公。” 刘健微微笑着道:“你跟老夫来内阁,可有何事啊?” 王不仕这才左右四顾,一看,自己光顾着想心事,只觉得自己是在跟着人流走,谁料,没有走出午门,居然跟着刘健,到了内阁来了。 王不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万死,下官走神了。” “无事。”刘健摇摇头:“以后少想一些心事,人哪,要坚强,要朝前看。” 刘健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 自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便连刘健都听说,这个叫王不仕的可怜翰林,整个人就精神不正常了,可怜啊,好端端的一个翰林清贵,却是遗臭万年,人生自此改变。 王不仕便行了个礼,匆匆往午门方向去了。 ………… 朱厚照开始关注着钢铁的冶炼。 西山的钢铁作坊,冶炼钢铁的技艺,确实已有提高。 尤其是在制造蒸汽车的过程之,许多的工艺,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因此,为了保证铁轨的锻造,朱厚照亲自督促着炼钢炉的建设。 数十个生员,拿着各种绘的图纸,不断的探讨,各方面的工艺以及技术水平,其实都需满足量产的需要,可同时,又必须达到蒸汽车行驶的标准,因而,需立即试造出炼钢炉来,先进行试产,在确定合格,同时能保证产量的前提之下,才可上马更多的炼钢炉。 朱厚照为这事,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等他知道方继藩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为刘善辩护的时候,朱厚照寻到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老方,你真了不起啊,本宫是服气了,原以为你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谁料,你竟也有这舍生忘死的一面。” 方继藩一脸平淡,呷了口茶,才轻描淡写的放下了茶盏:“人固有一死,或重若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所怕的,只是如鸿毛一般的去死,若是重若泰山,死国可乎,死国矣!” 朱厚照打量着方继藩,见方继藩说的认真,心里还是有些疑窦,随即,他乐了:“钢铁炼出来了,现在,一日的产量,是五千斤。” 五千斤,放在后世,也不过区区的两吨的钢铁而已,不值一提。 方继藩不为所动。 “现在大肆收购了不少生铁,说实话,本宫心里挺疼的,西山现在预备,建起无数的炼钢炉,这产量,在一个月之后,便可增加十倍,争取在个月之内,产量能至一百倍,争取日产量,能到达五十万斤,哈哈哈哈……只是……这银子……” 日产五十万斤,也不过是两百吨的样子。 不过这个产量,却已十分惊人了,在方继藩的记忆之,大明会典所记载,江西布政使司一省的钢铁产量,也不过是百二十六万斤罢了,湖广则是六百十五万斤。日产五十万斤,就相当于是十天的时间,炼出一省的钢产量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有足够的生铁。 同时,还必须得有数不清的银子,狠狠的砸下去。 现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产量小,却可以用规模来弥补,而规模,就是银子! 方继藩咬咬牙:“需要调配多少银子,账报来,要多少给多少,我们不缺钱,缺钢!”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六章:一夜暴富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不能解决的问题。 因为这片土地上,有的是人,这些朴实的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准确的认知。 一旦炼钢之后,便是铺设铁路线,未来的收益便可保证,既然将来有人接盘,还担心个啥投入? 朱厚照得了方继藩的准话,像是吃了定心丸,心情很是舒畅。 “听说,交易市场已经疯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说了句:“这群该死的奸商,真是讨厌。” ………… 交易市场确实已经疯了。 现在这交易市场,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已经成了数不清的商贾们盘踞的地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做买卖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以往的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何止是京师的商贾,哪怕是附近州县,甚至是远来的客商,现在几乎都愿意泡在这里。 这里设立了专门的茶室,大家凑在一起,相互认识,相互交流各种讯息。 要知道,商贾往往是这个世上,对于讯息最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任何一个消息,都可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因而,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每日都是数千甚至上万的人流。 展示的货物,随时都可能交易。 交换的讯息,也随时可能变现。 甚至是一纸契约,可能在几日之内,已过数人之手。 在这里开张的西山钱庄,也是最热闹的,无数的银钞,或是随时储蓄,又或者立即兑现,前堂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 这是一扇新的大门,原来做买卖可以如此。 而这几日的话题,永远都少不了生铁。 生铁的价格,在一日之间,暴涨了一倍之后,此后几日,一直都在上扬。 人们都疯了。 每一个商贾,都试图在寻找货源。 “有生铁吗?” “老夫看,只怕还要继续涨下去。” “又涨了,涨了,一斤涨了三个铜钱。” 人们在此,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昨日也许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贾,可一夜之间,资产便翻番,直接一夜暴富,成为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对象。 以往的买卖模式,是熟人之间的交易,哪怕是熟人,平时也只是书信往来。 可在这里,却是每日接受无数的讯息,犹如后世一般,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突然精通了网络,于是乎,涌入的知识开始爆炸,经济、军事、娱乐,几乎所有的讯息,短短数月之间,便可让一个此前还不懂任何军事编制,不懂任何经济活动的人,成为优秀的键盘经济学家、军事家、键盘娱乐圈消息灵通人士以及……六学家。 即使是从偏远的福建布政使司发生的一个消息,都可能被人带到这里来,随即开始广泛的传播。 而现在……铁……铁呢。 市场上,生铁不断的走高,原本市面稀缺的生铁,却是不断的涌出来,据闻,有不少商贾,勾结了地方上挖掘铁矿的镇守宦官,也有人据传,不少生铁,是自造作局里流出来的。 不过,没有人会去问生铁的来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铁能换来银子。 许多人,眼睛都红了,当然……生铁还有其他的渠道,商贾们将目光都放在了遥远的关外。 其实商贾对于关外是陌生的。 可他们却知道,在关外,有大量的铁矿,而那些铁矿,却非是官府经营…… 这就足够了。 整个交易市场的正中心,是一个小圆结构的大厅。 这里被人称之为交易中心。 但凡是有人想要收购货物,都愿意让人在此挂上牌子。 譬如现在,这交易中心里,便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各种牌子。 “收上等丝绸,二两四钱一匹,七百匹。” “收木材,六百钱一方……” 当然,更多的牌子,却是挂着:“收生铁,每斤一百五十二钱!” 才刚刚牌子挂出来,可是很快的,牌子又撤下:“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钱。” 似乎……哪怕是如此,还是无人问津,牌子继续挂出:“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五钱!” 犹如走马灯似的,一个个牌子,疯狂的挂出来,无数的商贾伫立在这之下,看着那一个个翻新的牌子,双目赤红,几乎要疯了。 若是自己有生铁,只怕用不了几日,便可暴富啊。 听说现在西山正在炼钢,许多炉子都开始建了,未来的生铁……只会一路上扬。 …… 而不少的大东家,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趣将心思花费在收购生铁的上头了。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市面上的生铁,几乎都被搜刮完毕了。 与其花心思收购,倒不如…… 行动必须要快! 据说河西走廊,有的是生铁……还听说炼钢不只是生铁,对于煤炭的需求,也是极大的,宣府那里,据说有大量裸露的煤矿,官府并没有将煤炭来当做官营,只怕得立即派人前往宣府一趟,和当地的父母官打好关系,得购置一些煤矿来。 一辆辆拉货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 数不清的民夫已经招募。 还有沿途所有的关节,也需派人立即前往打通。 这一路,固然是遥远。 运输的费用,不低。 可到现在为止,照这么个趋势下去……可说不准呢。 不只如此,各地的铁矿,许多的商贾,也都了若指掌。 要知道,固然是官营的生铁,也是可以买卖的,前提是,必须得增产。 这些商贾,最擅长的恰恰是钻营。 哪一处铁矿可以增产,可以拿下货来,那镇守的宦官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是哪里人…… 河西走廊的生铁,据说质量极高,且价格是最便宜的…… 摸清了路数,便有数不清的车马,开始出发了。 出发时,车里装载着数不清的粮食和生活用品。 据说在河西,那儿粮价很高,许多的生活的必需品,价格也是关内的一两倍。 这些东西送去了河西,再装了生铁返回,通过许多人的计算,这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轮马车的出现,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以往的马车,装载的货物少,且费时费力。 可四轮马车不同,平稳,速度也快,同时装载量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关外的鞑靼人被征服之后,大量的马匹也开始涌入了关内,这些价格低廉,吃苦耐劳,且还好养活的蒙古马,实是不可多得的畜力。 看上去,这沿途似乎是远了一些,可实际上,北地大多都是平原,几乎没有过多地丘陵,只需沿着官道,一路西行,若是快马加鞭一些,其实……来回一趟,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 这和南方不同,南方多山多水,甚至可能几里路的距离,中间横着一条河,一座山,这几里路,便需耽误几日的时间了。 在那官道上,数不清的车马,已是趁着天未亮,纷纷出发,他们怀揣着路引,或是寻到了某些大人物的荐信,一队队的车马,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西山车马制造作坊的马车,现在几乎是全力赶工,订单已排到了年后,可人们对于载货马车的需求,却没有停止。 为了增加运量,匠人挖空心思的对于马车进行改良…… 车马制造的作坊,似乎也预备扩产。 而对于大宗生铁的收购,王金元是舍得下血本的,价格涨了就涨了,依旧还是有多少要多少,太子殿下那里催促的急,若是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计,他是真的会宰了自己的。 不过…… 细细的看着账目…… 王金元也有一点懵。 不对啊。 表面上看,好似是大肆收购生铁,使生铁的采购价格暴涨之后,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可细细算下来,马车的销量却是翻了番,由于对马的大量需求,西山在关外的大量马匹,也开始供不应求。还有未来,河西走廊的各种矿产,似乎…… 更不必说,等将来……旧城…… 想到这里,王金元倒吸了口凉气,咋,横竖西山都没吃亏。 ………… 这交易市场中的热络,其实也没有引起太多大人物的关注,对于庙堂诸公而言,这些下三滥的交易,不过是尔尔之事罢了。 却有一人,穿着便装,出现在这贸易市场,他暗访着每一个交易的细节,随即,回到家,便又开始去看了那国富论中的文章,将白日所见,进行对照。 在那油灯冉冉之下,王不仕的双肩,竟是微微的颤抖。 是对的! 这一切……竟都是对的。 虽然不知生铁最终会变成什么,可结果……一定如自己所料。 他激动的脸色通红,甚至身躯颤抖…… 国富论……真是一部奇书。 眯着眼,王不仕似是看着一个地方,事实上却是想事想得出神了。 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数不尽的财富,正向自己招手了。 天变了…… 世道也变了…… 翰林院里那些还抱着经卷的一群蠢货啊。 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过来。 傲慢……实是人之大忌也!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七章:大力出奇迹 一车车的马车长途跋涉出关,蔚为壮观。 这些马车,就如沿途的宣传队。 以至于沿途州县,都知道是去拉矿了。 关中一带,并没有浓烈的读书气氛,诗书传家的人不多,毕竟……考也考不赢那些考霸,因而……倒是颇有几分商业气氛。 不少人,竟也抱着疑虑,拉着车去。 而在破虏卫这里,一座新城已经拔地而起,近十万的鞑靼人和汉人,混居在此。 鞑靼彻底的瓦解了。明军可以直捣鞑靼内部,这使得,除一部鞑靼人不得不向更荒芜的北方迁徙之外,不少鞑靼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他们也是人,携妻带子到了破虏卫,本以为是为奴为仆,结果……他们惊奇的发现,汉人居然当真对他们进行了安置。 有气力的,上山挖矿,山上到处都是财富,有金银铜铁,大量的富矿,遍布在附近的山脉之间,这里在此前,几乎没有开发,因而,露天的铁矿和煤矿到处都是。 不只如此,在山下,还有数不清的冶炼作坊,所有的矿石下了山,进行冶炼,最终,成为一块块的生铁,煤炭也会碾成粉末,而后,去除杂质。 这里的金银铜,乃是人们最爱采掘的,每年产金三千五百多斤,产银数万斤以上,还有大量的铜矿石,最终制成了铜锭。 而这……还只是前期的采掘而已。 前两年,产量不高,是因为上山的道路崎岖,精力都花费在了道路的修建上,而如今,按着方继藩的法子,人们直接在矿区沿着冶炼的作坊,直接搭起了一个个木轨,轨道上,可用车通行。 未来,各种矿石和冶炼出来的金银铜铁,产量还将不断的翻倍。 男人们挖矿,女人们或是负责带孩子,还有生活造饭。当然……一般人家,还会养上几十头牛羊。 鞑靼人并非是天生残忍。只不过是在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没有其他出路罢了。 而现在,可以稳定的定居,妻儿们,不必跟着男人四处游牧,靠着工钱以及卖出去的牛羊,便可吃饱喝足,不少的鞑靼人,对此甚是满足。 稳定和富庶的生活,本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尤其是,鞑靼男人气力大,耐力也强,他们挖的矿石,往往多一些。 这一片的矿区大总管,乃是邓健。 邓总管按照方都尉的命令,采取的是计件的薪酬,谁采掘出来的矿石多,谁的薪水便多。 一月下来,卖了气力,也有一二两银子,这个数目,莫说对鞑靼人,便是对寻常的汉人,也已足够了。 人们是沿着黄河定居的,两面都是峡谷,如河西走廊所有的地貌一般,城市规模沿着黄河的南侧,不断的扩大,形成狭长的生活区域。 这里的人,脸俱都像染了一层灰,数不尽的商贾,会将粮食运来。 当然,在附近放牧和耕种的汉人、鞑靼人也是不少。 这里的粮价贵,哪怕是土地贫瘠,种出的粮食少,也足以让一个农人养活一家老小了。 邓健如往常一样,翘着脚,坐在总管厅里喝茶。 他最近喜欢看书。 读书使人快乐。 虽然他认得的字不多,可不妨碍他倒着拿着一部《春秋》,反复咀嚼。 书有些泛黄。 显然是被人看得多了。 邓健一面吃着花生米,偶尔,举起温好的黄酒,一口下肚,痛快。 看完了书,他便将书放下,整整齐齐的将其叠在案牍上那一堆《礼记》、《左传》、《公孙羊》、《谷梁传》之中。 “邓总管,邓总管……” 有文吏匆匆而来,一看到邓总管正在摆弄他的书,顿时肃然起敬。 “吼什么吼,没有规矩。”邓健板着脸。 他长出了一点胡子,因为来了河西,所以脸上多了一些沧桑,他最讨厌有人一惊一乍了,不像样子。 “是,是,小人该死。” “邓总管。”这文吏又道:“突然来了许多车马,都是来求购生铁的,好多啊,看不到尽头。” 邓健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求购就求购,仓促里,不多的是生铁吗?” “是,是,只是觉得蹊跷,还有,这里有一封方都尉的书信。” 啥……少爷。 一想到少爷,邓健的表情就变了。 他永远都无法忘怀,当初自己和少爷在一起的时光。 少爷是个多好的人啊,自打得了脑疾,还是自己前前后后的照应着呢,来此这么多年,妻妾早就成群了,现在住在矿区最华美的大宅里,身边又十几个丫头随时伺候,儿子也已有了九个,女儿不多,也有四个还是五个来着? 总而言之,虽然对于现状一切都还满意,可是邓健永远无法忘怀关内的某个人……至亲至爱的少爷。 “拿书信来。” 那文吏忙是取了书信上前。 邓健打开,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认识的字不多。 于是将书信丢给那文吏:“你来念。” 文吏哪里敢怠慢,站在邓健身边,看了书信一眼,沉默片刻,才迟疑道:“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豁然而起,扬手就是给这文吏一个耳光:“你骂谁?本总管也是你骂的,这是矿区,天不管地不收,我家少爷,在此就是王法,我现在宰了你,你信不信。” 文吏被打翻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忙是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腮帮子:“邓总管,这是书信里写的,书信里写着的第一句话,就是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身躯一震。 难怪……难怪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六个字,竟是如此的亲切……原来竟是少爷说的。 一下子,邓健的眼睛湿润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伺候着少爷身边的那一个个日夜,少爷也是这般喊自己的,舒服啊,这久违的六个字,一下子让邓健有了一种他乡逢故人的温暖。 他眼角湿润了,努力的吸了吸鼻子,少爷还记得我,还惦记着从前的往事。 “继续念。” “狗一样的东西,生铁价升五成,少卖一个铜钱,打死你!” 呼……舒服…… “真是这样说?”邓健喜笑颜开。 文吏期期艾艾道:“是,是这样说的。” “拿书信来。” 书信到手,反复看了看,只依稀认得几个字,这定是少爷亲自所书,一念及此,邓健又想哭了,他一面将书信小心翼翼的塞进自己的袖里,一面取了案牍上的黄酒,喝了一口,一股热辣,入了喉头,用少爷的教诲来下酒,快哉! “吩咐下去,涨价,给我涨价!” “是!” 一车车的生铁,统统装车。 无数的商贾、管事们懒得讨价还价,因为这里的生铁价格,实是太低廉了,这东西若是运到了京师,至少价格可以翻五倍。 现在是一日都耽误不得啊。 于是,赶紧装车,随即,带上了干粮,立即就走。 而矿区这里,显然也要开始加紧生产了,为了招募更多的人,工钱上涨了不少,络绎不绝的车马,带来了矿区最需要的时蔬和粮食,还有各种的生活用具,却令原本紧张的生活必需品,变得泛滥起来,价格竟跌了不少。 如此一来。 这里的汉人、鞑靼人们,个个沸腾了。 生活水平,短短半月不到,直接拉升了一倍。 便连鞑靼的妇人们,都自告奋勇起来。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从前鞑靼人过日子,就得抢掠,而现在……可以靠气力。 这些女人,往往是一家之主,因为男人经常要出门,所以鞑靼女人往往属于家中的主人,竟有不少,也要上山采掘矿石。 在这群峦之间,有数不清的牛羊,有沿着山峦而上的栈道,有一座座仓库,许多的冶炼作坊,冒着黑烟。 而无数的车马,沿着走廊,来来回回,宛如长蛇…… ……… 方继藩对于交易市场的喧闹,置之不理。 他其实也不喜欢商贾。 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一点都没有对百姓的责任感,他们将私心,无限的放大,为了谋取利润,恨不得将自己的妻儿都卖掉。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算再坏,能坏的过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坏的过小朱秀才? 只要是好好利用,就可以变废为宝。 第一段铁轨,已经彻底的出炉。 朱厚照拉着方继藩,到了热烘烘的作坊,方继藩亲眼看到那钢轨在自己面前,长半丈,好家伙,很厚实,而这一段段的钢轨,却需制造出数万甚至是十数万根,这都是银子啊。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真实不易,若不是靠着冤大头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修路?不存在的,这尼玛的,都是银子啊,是数不清的银子。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老方,你又想哭了?” “不是。”方继藩摇头道:“只是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我爱这个世间,爱每一个人。”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只是……” “什么?” 朱厚照期期艾艾的道:“现在,生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八倍,还在涨,许多商贾,干脆囤货居奇,这样下去,只怕……无数的钢炉子,没米下锅了。” ………… 明天一早第四更。 第九百四十八章:至亲至爱的弟子 方继藩好整以暇无妨无妨生铁很快就要来了那该死的刘文善 方继藩开始磨牙恨不得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抽死 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啊 一旦开了口子有了这个先例下头数百上千个徒子徒孙都他娘的要十族咋的将我方继藩当公共厕所了吗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杀我师父、师公祭个天喂我要收门票 那该死的刘文善人品是卑劣了一些可他的理论却未必是错的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所以生铁会有的 供不应求若是按照古人的经验会造成物价的暴涨 农业社会讲究的是平稳无论是暴涨还是暴跌对于民生而言都是巨大的伤害 这也是为何刘健为首的一群人希望采取极端的手法直接查抄商贾的原因 这倒并非是说刘健等人丧尽天良而是一旦生铁无法供应许多商贾囤货居奇势必会导致国家的动荡 生铁历来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 一旦朝廷的武库失去了生铁那么武器就不能及时的供应至边镇 而一旦生铁价格暴涨百姓们的农具价格将暴涨到天价这与农业也是息息相关会导致来年粮食的大规模减产 哪怕是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譬如朝廷的武库之中还有储备的兵器百姓们也勉强还能供应农具的需求 可长此以往对于国家的危害是巨大的 鞑靼人从前与大明互市贸易屡屡翻脸的原因就在于大明哪怕是与其互市也是严厉的控制生铁的贸易以至于鞑靼人连口铁锅都没有日子没法过了不服就干 因而古人们对于这种经验就是老办法他们厌恶囤货居奇的商贾拿他们开刀可以将危害降至最低 可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死循环不从这个死循环里走出来但凡市场有了巨大的需求商贾们开始囤货便杀了祭天用强力手段维持住安定整个大明却依旧还是一潭死水 刘文善的方法很简单 用市场的方法来达到供需的平衡 商贾固然逐利却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嗅觉十分灵敏有超强的行动力生铁的价格暴涨他们便会疯了似得寻找生铁的货源如此一旦市场中生铁越来越多供不应求的情况也就解决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保证颔首点头;本宫倒是相信刘文善的毕竟这是一个自请诛十族的家伙啊哈哈 方继藩脸抽了抽 朱厚照随即道是了昨夜本宫做梦了 方继藩很多时候根本无法跟得上朱厚照的思维 朱厚照道你猜梦到了谁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你 方继藩汗毛竖起 还有徐经朱厚照抱着脑壳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会梦到他 方继藩忙道殿下应该说为啥会梦到臣和徐经 本宫经常梦到你呀朱厚照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本宫的重点是为啥会梦到他他出海这么年了也没有一丁点音讯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托梦给本宫这梦到底有什么含义呢我得请李真人去解梦 方继藩道我那师侄能解什么梦哎倒是殿下一提醒我竟想起了我至亲至爱的徐经现在想来其他门生没几个贴心的比如那该死的刘文善倒是徐经 方继藩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弟子啊